第六十三章《开国功贼》(25)
功贼(一上)
杀完了人,立完了威,来自京师的第二份圣旨也就到了。诏令交江夏王李道宗坐镇洛阳,负责继续安定河南;诏令淮安王李神通率领刘弘基、长孙顺德、张亮、牛进达、夏侯威等文武官员立即领五万兵马北上,接受夏王窦建德所辖各郡;诏命李世民、李元吉以及在洛阳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勋的秦叔宝、程知节、尉迟敬德等人,交割地方事务,押解王世充、窦建德,回京献俘。
中官宣读完圣旨,所有人都觉得难以置信。仔细一打听,方知窦建德麾下的左仆射裴矩和右仆射齐善行二人日前已经携裹着窦建德幼子向大唐输诚了,河北南部八郡不战而定。
既然窦建德的余部已经投降,便无须再劳烦李世民带领天策府众将去牛刀杀鸡。所以班师回京也在情理当中。只是大伙拼死拼活种了一年的果子,临熟之前却被别人给摘了,未免有些齿冷。李世民料定父亲又听信了谗言,准备削弱自己的力量,心中非常不快。因此在归途中命令诸将摆足了凯旋之师的架势,穿州过县,趾高气扬。有地方官员不堪其扰,上本向李渊告状。李渊读完这些奏折,默然无语良久,命太监在书房外焚之。
作为洛阳战役的有功将领,程名振、王二毛两个也在班师回京受赏的人员之列,由于武士矱这层关系,李世民待二人很是客气,给他们安排在队伍中央稍稍偏后的位置,与李世籍(徐茂公)、宇文士及二人待遇等同。
王二毛当年在黄河岸边,以五百轻骑硬撼苦卫文升五千铁甲,危急关头,曾经被李世籍率领瓦岗军所救。其后李世籍想方设法拉拢他,希望他留下为瓦岗效力。但王二毛心里却始终放不下巨鹿泽一干兄弟,因此利用李密急于往河北渗透的机会跑了回去。如今巨鹿泽和瓦岗寨都成了过眼烟云,王二毛和徐茂公二人却在唐营相遇,提起当年的往事,俱是不胜唏嘘。
宇文士及半生历尽沧桑,因此变得谨言慎行。无论王、徐两个说得如何热络,只是在一边默默旁听,从不插言。程名振本来就是个锯嘴葫芦,这会儿正为殷秋等人的被杀而感到难过,更是沉默寡言,一整天也难得开一次口。
到了晚上,大军在黄河岸边宿营。程知节等瓦岗旧将过来找徐茂公喝酒,顺便把其他三人也请了过去。程名振酒量浅,喝了几盏,便借口不胜酒力退了出来。回到自家营帐中,又被暑热折腾得浑身难受,只好换了件阔大绸衫到帐外吹风。
十里联营,处处欢声笑语,灯火辉煌。立下大功的将领们都得了不少赏赐,志得意满。士卒们也因为看到了回家的希望而兴奋不已。猜拳声,行令声,夹杂在此起彼伏的俚歌声中间,顺着夜风传出老远,直到被来自北方的更大一股声音而吞噬,才慢慢溶入夏夜,溶入四野里的黑暗。而黑暗当中,那种龙吟般的声音,却始终慷慨激越,连绵不断。
那是来自黄河上的涛声,未曾因为尧的贤能而减弱,也未曾因桀纣的残暴而激烈。从古至今,千年依旧。
程名振信步出了营,慢慢向黄河畔走去。几名忠心耿耿的侍卫想跟上来,被他摆手拒绝了。“没事,我去河边吹吹风。这么大的营盘摆着,谁还敢过来招惹我?”望着惶恐不安的侍卫们,他笑着解释。然后迈开腿部,将所有喧嚣甩在身后。
时令已经是盛夏,黄河水的流量变得很充沛。没等走近,耳畔中剩下的便只有轰鸣不已的涛声。那涛声如万马奔腾,如惊雷滚滚,拍打着他的胸口,拍打着他的肩膀,令他浑身上下暑意尽去。却又一股火辣辣的滋味再度从内心深处涌起来,烧得他口干舌燥。
“你九头蛟所效忠的大唐,跟已经被咱们砸烂的大隋,有什么区别?”殷秋当日的质问,不知不觉间又敲打起他的耳鼓。已经这么多天过去了,程名振依旧清晰地记得,自己去劝降时,窦家军将领那鄙夷的眼神。在他们眼里,如今的程名振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背叛者!而自己真的懦弱么?程名振无论如何也不敢承认。
从被迫拿起刀的那时起,自己几乎就忘记了什么叫害怕。虽然一直努力求生,却始终没畏惧过战斗和死亡。殷秋、王宽,那些当日曾经用鄙夷眼光看着他的人,打仗时从来不像他那般勇往直前。“他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我又有什么资格质疑他们?大唐和大隋真的有区别么?李老妪和杨广两表兄弟,谁当皇上有什么差别?”这些问题折磨着他,烘烤着他,令他胸口沉甸甸的,几乎无法正常呼吸。
而他所求的,不过是像人一样活着。大隋和大唐什么差别,李老妪跟杨广什么差别,这些问题太大,根本不是他所能解释。殷秋等人笑他懦弱,笑他怕死。天策府的某些人笑他烂好心,笑他徒劳地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而他却只是想让其他人好好活下去,像自己一样好好活下去,不要轻易地付出生命。
难道救人也有错么?黑暗中,看不到任何答案。黄河水翻滚奔流,无暇理会一个凡夫俗子的困惑。它太长,太宽了,每一波浪涛之间,都起伏着数以千计的生命。寻常个体卷进其中,根本翻不起一个水花来。
又一股浪涛卷过,轰明着冲过狭窄的河道。在远处的灯火照耀下,原本该呈现金黄色的河水突然变成一片殷红。殷秋等人被斩在洛水河畔,洛水的下游连接着黄河,程名振奋力摇了摇头,将杂七杂八的想法甩出脑袋。他不敢直面那股血色,转过身,准备回营去睡觉,却差点跟另外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谁?”差点相撞的两个人几乎同时退开半步,单手抽出了横刀。临战时的凛然感觉冲走一切杂念。借着刀锋反射的星光,他们看清了彼此的面孔。“宇文将军?”“程将军?”“你怎么在这儿?”“你也出来走走?”,接连的询问得不到对方回应,二人尴尬地收起刀,相对着摇头苦笑。笑过了,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又涌上了彼此的心头。
“天太热了!”宇文士及耸耸肩,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出来走走,没想到黑灯瞎火的,恰好挡了你的路!”
“是啊,天太热了。热得人发晕!”程名振笑着回应,星光照亮他雪白的牙齿,“我居然没听见你的脚步声,否则,不至于一头撞上去!”
“不妨,不妨。我身子板单薄,肯定撞不过你。”宇文士及笑着自我解嘲。“撞倒了你在把我拉起来,总好过抽刀互砍!”
“我哪敢跟宇文将军伸手。当日在汜水河边,你可是带领三百骑冲垮窦家军大阵的英雄!”程名振没想到一直不爱说话的宇文士及言谈如此幽默,笑了笑,低声恭维。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罢了。当时凭得是一腔仇恨!不是什么真本事!”宇文士及笑了笑,淡淡地回应。
“哦!”程名振笑着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宇文士及跟窦建德之间的仇恨他听说过。就在差不多一年半前的样子,宇文士及的哥哥、弟弟,侄儿、儿子,连同其他数十口姓宇文的本家,被窦建德俘获,处斩于洺水河畔。只有宇文士及的妻子因为是大隋南阳公主,所以才侥幸活了下来。当时宇文士及领兵在外,来不及回援,听到消息,含恨投奔了大唐。然后矢志报仇,卧薪尝胆。
可宇文家篡夺皇位时,何尝怜悯过杨广跟他的儿孙呢?南阳公主还不是因为嫁给了宇文士及,才得以幸免么?再往远了推,杨广杀兄逐弟时,不一样血流成河?在问鼎逐鹿这局棋称上,哪个敢称无辜?
只有那些被迫卷入的升斗小民,分享不到胜利者的任何好处,却要付出一切能付出的代价。他们是永远的失败者,不管谁输谁赢,江山姓李还是姓杨!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很无聊?!”见程名振目光闪烁不定,宇文士及笑了笑,幽然问道。
“不敢!”程名振警觉地收起笑容,后退拱手,“新城公言重了。给家人报仇,乃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不能从中挑出什么是非来?”
“那我是不是该称你为东平公!”宇文士及咧嘴苦笑,舌头在牙齿尖吞吐,“若非东平公给秦王殿下献计飞夺虎牢关,窦建德怎可能覆灭得如此之快?”
程名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新城公这话什么意思?莫非觉得程某可欺么?”
“没什么意思,我生来嘴巴毒!你别介意!”宇文士及突然又后悔起来,笑了笑,拱手赔礼,“你别叫我新城公,我也不叫你东平公。咱们两个既然都不爱热闹,也算有缘。别忙着回去,陪我走一会儿。我一个人觉得有点闷!”
后半句话,明显已经带上了祈求的味道。程名振有些哭笑不得,耸了耸肩,低声回应,“随你!反正程某今夜也不当值。”
说罢,他慢慢迈动脚步,沿着河畔倾听涛生涛灭。宇文士及慢慢追了几步,跟程名振比肩而行,但保持了适当的距离,“我心里头不舒服。所以才出来走走。没报仇之前,我天天想着如何看到窦建德身败名裂。如今他真的身败名裂了,我却又觉得没了意思!”
程名振侧头看了看,不太理解宇文士及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二人从前没有过任何来往,今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太深的交情。毕竟在新建立的天策府中,宇文士及已经是其中一位关键人物。而程名振自己,却始终无法跟秦王走得太近。
“从小我就为家族而生。家族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习文,练武,参详韬略,说话,走路,跟人交往……”宇文士及叹了口气,摇头苦笑,“家族让我害谁我就害谁,家族让我跟谁交朋友我就跟谁交朋友。甚至连娶媳妇,也是家族安排好的。我自己不能选,包括纳妾!”
“我家穷,纳不起妾!”程名振笑了笑,没好气地回应。
宇文士及轻轻叹气,“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希望自己不属于宇文家族,那样的话,至少可以交几个真朋友。但我却摆脱不了。一切都注定了的。家族地位高了,我跟着享受荣华富贵。家族倒了,覆巢之下没有完卵。家族做了善事,我跟着受称颂。不过我们宇文家,在外界看来也没做过什么善事!”
“宇文将军喝醉了!”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安慰道。“别人离得远,看不见。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是啊,别人离得远,看不见。我自己心里明白。明白得很!杨玄感叛乱,我跟李仲坚一道挥师平叛,他三番五次救了我的命。事后,我亲眼看着我阿爷如何用计夺了他的军权和功劳。突厥人围困雁门,士兵们每天只吃一顿饭。我亲眼看着我哥哥把军粮偷出去,卖给突厥人。我发现了,却不能吱声,因为他是我哥哥,他倒霉我跟着也倒霉。我哥哥准备逼宫篡位,我也不能吱声,因为事情一旦败露,抄家灭族,我也跑不了!”
“你可真够倒霉的!”程名振放慢脚步,很同情地说道。宇文士及这家伙肯定喝醉了,否则不至于什么话都往外掏。只是这些话程名振不喜欢听,听了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大隋朝已经成为过去,将来的大唐,肯定或者属于李建成,或者属于李世民,无论谁接替了皇位,因为他程名振今天的选择,到时候都只是个靠边站的外围武将,永远不会参与到核心当中去。
“是啊,非常倒霉!”宇文士及弯下腰,想吐,却吐不出来,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程名振上前给他捶了几下,低声劝道:“算了,别想这些了,都过去了,不是么?”
“事情过去了!当时的感觉却留在了心里边!”用贡绸袍袖胡乱擦了擦,宇文士及直起身子,继续喋喋不休,“所以我最恨这个家族。恨不得他不存在。但当他真的被人给灭了,我又痛得死去活来!我得找个大靠山,否则根本没法给家人报仇。所以我立刻投靠了大唐。如今仇报完了,被杀的家人可以瞑目了。我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不光是你,我也不知道!”最后一句话,终于在程名振心里引起了一点共鸣。叹了口气,他低声附和。
“你也不知道?”宇文士及楞了一下,瞪圆了眼睛反问,“你能走到今天,可全凭的自己真本事。不像我,成也家族,败也家族!”
“唉……”程名振低声叹了口气。交情太浅,他不想说那么多。有些话,即便是对着王二毛,也无法说明白,更何况是跟自己出身、经历天差地别的宇文士及?想得太多的武将通常下场都不太妙,王伏宝的例子在那摆着,他没必要重蹈覆辙。
“我还真没看出来,咱俩同病相怜!”宇文士及等了半晌没等到程名振的下一句,笑着摇了摇头,“也是,你还真跟别人有点儿不一样。提起加官进爵,连秦叔宝那样的人都两眼放光,你却好像不怎么热衷!”
“功名但在马上取!叔宝兄心中纵有所求,做得也光明磊落!”程名振不想贬低别人个,赶紧又补了一句。天策府的诸位将领当中,秦叔宝是跟他交情比较不错的一个。此人年龄大,阅历深,待人接物也非常懂得分寸。从不让别人难堪,有时宁愿自己吃点儿小亏,也会成全别人的功劳。
“是啊,丈夫生来当纵横!那些死在剑下的家伙,只能算他们倒霉!谁叫他们运道差,本领也差来呢,活该成为你我的垫脚石!”宇文士及笑了笑,酸酸地说道。
这话又不小心戳到了程名振的痛处,令他眉头微微一皱,“宇文将军喝得太多了。程某可从来没想过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走!”
“看我这嘴巴!”宇文士及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我的确喝多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跟醉鬼说话,谁认真,谁就傻了!”
程名振将头转开,懒得跟这家伙较真儿。比起某些阴险的家伙来,宇文士及算不上太令人讨厌,也没有必要得罪。
“喂,你不高兴了!”见程名振不接自己的茬,宇文士及小心翼翼地询问。
“没有!我刚才也喝多了!有点不舒服!”
“两个醉鬼,一路醉话!酒醒之后,就什么都忘了!”宇文士及指了指程名振的鼻子,又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没事儿,我记性不好。你说什么,没说什么,明天一早肯定忘得干干净净。”
“我也一样!”程名振心有灵犀,笑着回应。
“你去探望过殷秋他们,甚至想劝他们投降?”宇文士及突然收起笑容,正色问道。
“去过。秦王殿下准许的。我大唐正是用人之际。劝降了他们,对早日平定河北不无裨益!”程名振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承认。在去见殷秋之前,他已经铺好了所有的路,绝不会让别人抓住半点纰漏。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点,比很多人强!”宇文士及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程名振的肩膀。这个过分亲密的动作令程名振脊背又是一紧,本能地躲远了半步,与对方拉开了一段距离。
“嗯!”宇文士及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喝醉了。喝醉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他们的幸运。我也曾经有过几个这样的朋友,可惜,后来阴差阳错,都各奔前程了。”
想起少年时的往事,他脸上又涌过一层哀伤。那是他第一次不以宇文家的一员,而是以一个独立的自我而存在。时间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其中滋味,却值得一辈子去回忆。李仲坚,慕容罗,李安远,还有如今的应国公武士矱,当时,大伙都是那样的年青,那样的纯粹,除了他自己。
他没资格纯粹。不是不想,而是无法选择。很快,宇文士及脸上的忧伤就被醉熏熏的笑容给掩盖,“程将军,你救过秦王殿下的命,所以他这次要还你一份人情。虽然这份人情最终没送出去!不过,说实话,我可是第一次看到秦王殿下肯对敌手施恩!以往,连投降得稍慢一些的,他都二话不说给斩了。这回有人不投降,他却给了一次又一次机会。说实话,在秦王面前,你是独一份。就连李世籍,都没你这么大面子!”
“我知道。所以很感谢秦王殿下!”程名振明白宇文士及说得是哪件事,点点头,低声回应。单雄信想活,但秦王李世民却因为当日鲍守信的惨死,不肯答应李世籍的求情,放此人一条生路。殷秋等人面前明明有一条生路,他们却慷慨赴难。
世间的事情就这么复杂,充满了曲折和无奈。
“你尽力了!”宇文士及看了他一眼,以少有的严肃口吻点评。
“可他们还是死了!”程名振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劝不动他们。也求不下更多的情来!”
“可你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宇文士及停住脚步,望着他的眼睛,表情非常严肃。“我一个朋友说过,尽力而无悔。咱们都不是神仙,改变不了太多的事情。但对朋友也好,对其他也罢,尽力了,也就够了。”
“尽力了!”程名振心头一阵酒意上涌,脚步立刻变得有些蹒跚。
“尽力了。喝多了,满嘴废话!”宇文士及上前搀扶住他,跟他一道跌跌撞撞往回走。“尽力了,尽力了!”两个醉鬼互相拍打着,在河堤旁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轰”巨浪涌来,水花飞溅,将脚印迅速抹平,不留半点痕迹。
功贼(一下)
队伍走走停停,在路上耗费了尽小半个月。终于到达长安郊外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上旬。李世民将兵马带到郊外大营,然后选了一个吉日,身披金甲,率领秦叔宝、尉迟敬德、程知节、长孙无忌等天策府文武率先而行,身后跟着李元吉、李世籍、程名振、王蔷等二十余员悍将,以及铁骑万匹,甲士三万,盛装入城。
为了这个盛大的入城式,李渊特地给文武百官放了一天假,命他们跟自己一道,出迎于宫门之外。城中百姓,无论男女老幼,欲感受大唐军威者,悉听尊便。登时,十里长街两侧,百姓云集簇拥,争相一睹秦王殿下尊荣。更有无数因为连年征战留下来的适龄女子,早早地占据了靠近街道的二楼窗口和房顶屋脊,拿着绣球、香囊,不要钱般往秦王身后的队伍里边扔。害得四万余在敌人的刀剑面前都没眨过眼的百战精锐,个个面红耳赤,两脚发软。心里却对大唐皇帝李渊感激得五体投地,再为其死上十次,也觉得值了。
被俘获了窦建德、王世充,以及在东都洛阳搜检出来的大隋朝廷的遗物,俱被献于大唐太庙。献俘仪式结束,李渊亲自把盏,向秦王以及有功将士敬酒。李世民代表大伙将酒盏举过头顶,先敬阵亡的众位弟兄,再敬天地鬼神,然后仰首饮之。
饮罢,三军噙泪,欢声雷动。李渊趁机又宣布大赦天下,凡王世充、窦建德余部,无论此时身在何处,都俱免其罪。大唐京畿附近各郡县,免税一年。太原,幽州等久经战乱之地,免税两年。然后,传令有司,征选窦建德麾下官员,酌情授予官职。
其后数日,李渊在宫中数度摆下宴席,酬谢有功文武。程名振这回不敢借故推脱,每次都穿戴得齐齐整整而去,然后被尉迟敬德等人灌得酩酊大醉,像死狗一般再给拖馆驿。在这期间,先后有数位他父亲的亲朋故旧提着礼物上门拜访,希望程名振能代为引荐,为大唐尽自己微薄之力。都因为程名振醉得不省人事,无法睁开眼睛与众位叔叔伯伯相认,不得己留下礼物,叹息着走了。
又过了几天,中官前来宣旨。追赠程名振的父亲柳山公之爵,赐程名振本人锦缎十匹,金三镒,并命其于接旨后第二天下午入宫见驾。
一干家不在长安的同僚满脸羡慕,纷纷向程名振表示祝贺。然而,程名振本人却有些受宠若惊了,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竟然令皇帝陛下如此重视。
“管他呢,给你赏赐你就接着呗。反正钱多了不烧手!”又升了一级,已经成为县公的王二毛最看得开,在只剩下二人相处的时候,一句话就解决了所有疑惑。“反正天下大局已定,我们也没了其他想头。拿了钱,好好替人家效力就是!”
“从你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程名振拿王二毛没办法,笑着数落了一句。“都是县公了,能不能正经一点儿!”
“我是块烂泥,扶不上墙,也没人看在眼里头!”王二毛笑了笑,自我嘲弄。笑罢了,又压低了声音,向程名振耳语道,“皇上要见你,是件好事儿。如果能早日回上党,就早点儿回去吧。那里虽然不如长安繁华,也不会有长安这么多事情。这些天日日赐宴,酒桌上喝得高兴,可桌子底下,兄弟父子之间,嘿嘿……..”
“少管闲事!”程名振瞪了王二毛一眼,低声吩咐。“陛下这样做,总比直接夺了秦王的兵权好。毕竟天下刚刚有了安定的迹象……”
“嘿嘿,嘿嘿……”王二毛咧嘴而笑,表情要多傻就有多傻。他现在是应国公武士矱的侄女婿,算是挤入了李渊的嫡系行列。官职升得飞快,每天在长安城内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东西,也远比程名振要多得多。只是其本人生来一幅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模样,举止土里土气,言语颠三倒四,所以不太被京城里任何一方被重视,每天优哉游哉,乐得清闲。
“别只顾着傻笑了,我会向陛下请旨去地方任职。你呢,跟不跟我回去!”程名振拍了王二毛一巴掌,笑着征求对方意见。
“我不能回去!”王二毛以少有的正经说道,“咱们两个,肯定得留在长安一个。否则,即便陛下放心,其他人也会天天死盯着。还不如留下一个,省去这多麻烦。”
闻听此言,程名振只有叹气的份儿。虽然李渊是个很有气度的雄主,但这不意味着大唐对所有降官降将毫不设防。特别是针对他们这些手中握有兵权的地方总管,安插,渗透,监视,拉拢,明里暗里各种手段就没停止过。然而这也不能怪罪李渊,换到任何一个朝廷,恐怕类似的事情都会发生,只不过做得明显不明显,手段高下不同而已。
有了在张金称、窦建德两人麾下的经验,程名振对此还算看得开。唯一觉得不顺心的是,仗终于打完了,好朋友却也要跟自己彻底分开了。从此天各一方,轻易难得再聚于一起,听王二毛不找边际地说笑话。
王二毛心里对此早有准备,笑了笑,低声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你我能在乱世中活下来,并封妻荫子,已经够幸运的了。在巨鹿泽中时,我可没想到会有今天。知足吧,知足者常乐也!”
“滚!”程名振笑着捶了王二毛一拳,“封妻荫子呢,你我的儿子在哪?鹃子是体内余毒未散,你家媳妇呢,怎么也不见开枝散叶?”
“我马上会写信,让人把家眷送到长安来。房子都看差不多了,就在夫子庙前的成贤街上,跟当日在馆陶时街名一样。原主人是个大隋的降官,不受朝廷待见,已经搬了出去。等收拾好了,我就不用再跟你们一起住这个破驿馆。”王二毛笑嘻嘻地躲开,然后笑嘻嘻地炫耀。
“你倒准备的充分!”程名振笑着数落,“一点风声都没往外透。钱够么,不够我帮你凑些!”
“够。这些年下来,我也存了不少家底。不劳烦你了!”王二毛笑着点头头,“你家原来住在哪,要不要去找找,跟现在的房主手里买回来。我认识了几个地方官员,应该能帮得上忙!”
“算了吧。我早忘了!”程名振想了想,轻轻摇头。虽然自己知道自己如履薄冰,但在外人看来,他也算是刚崛起的新贵。于是乎,最近几日,父亲的故旧朋友纷纷上门来拉关系,搞得他心里很不舒服。假使在程家当年遭遇横祸时,这些亲朋故旧能拿出今日的一半热情,也不至于令父亲老死边塞,尸骨到现在都找不到。程家的祖宅,没了就没了吧。原来的根子断了,新的一代可以从他自己开始。
“人之常情,你也别太认真!”看见好朋友眼里的痛楚,王二毛笑着开解。“自古就是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者多。你如果不想理睬他们,吩咐驿馆的小吏挡驾便是。何苦让自己难受?”
“我还是尽早躲回上党为好!”程名振苦咧了下嘴,苦笑着道。“免得在京师呆久了,被人说六亲不认。”
“他们敢。我派人打断他们的腿!”王二毛摆出一幅新兴权贵模样,恶狠狠地说道。“不过提起乡亲来,我倒想起了一个人。小杏花他男人终于熬出头了,日前被放了平恩县令,已经启程赴任!”
“哪?”程名振的眉毛立刻皱做了一团,惊讶地追问,“周家二少,他被放回河北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咱们还在洛阳的时候,他就已经启程了,当然你不会听到什么风声。”王二毛笑了笑,低声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当时裴矩携裹和窦建德儿子老婆宣布投诚,朝廷上下根本没有任何准备。情急之下,吏部只好抓着萝卜当菜。凡是闲置在京师,跟河北能搭上半点关系的官员,都给拉了出来。姓周的这两年在京师里边夹着尾巴做人,从不主动招惹任何麻烦。他的老上司王薄又没有再度造反的迹象,所以,朝廷大手一抬,就把他放回你老家当县令去了!反正姓周的去了也是个文官,掀不起任何风浪来。并且对地方民情很熟悉,容易替朝廷出力!”
“吁!”程名振报以一声长叹。站在朝廷角度,这个安排的确无可厚非。只是让他心里感觉很不舒服,就像吃了几十斤豆子面一样堵得慌。
“我也是刚刚听说。如果你看他不顺眼,我可以想办法将他踢走。毕竟吏部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让咱们两个心里不痛快!”王二毛看了程名振一眼,低声建议。
“算了吧!”程名振轻轻摆手。事情过去好多年了,他不想给外人留下自己没有气量的印象。况且当年周文曾经下手陷害于他,馆陶城破后,张金称也几乎杀尽了周家满门。而周文夫妇在走投无路时,唯一敢于将后代交托的人,偏偏也只是他。这些陈年恩怨,估计怎么算也算不清楚了。不如放在一边,任其随风飘散的好。
“算了就算了。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也的确没法再伤害到咱们!”王二毛想了想,也不愿意继续跟周文纠缠下去。双方实力如今相差太为悬殊,继续纠缠往日的恩怨就成了仗势欺人,胜之不武。
“嗯!”程名振默然以应。
见他还是提不起精神,王二毛笑着将话题岔往别处。“我估计皇上召见你,也是为了询问河北的事情。毕竟窦建德的老巢,就在你当年的地盘上。没有人比你更熟悉那里。”
“熟悉又怎么样,不熟悉又怎么样?窦家军已经不存在了。谁去了还有摆不平麻烦?”程名振勉强笑了笑,低声回应。
“要那么简单就好了!”王二毛向前凑了凑,低声提醒,“你可得小心准备一下,皇宫里边那位,可不像传说般那样糊涂。我听人说,当初选派经略河北的官吏时,就很费了一番周折。有人推荐秦王,有人推荐太子,直到裴矩突然宣布投降了,才最终权衡了一下,把任务交给了淮安王。但底下搭架子干活的,依旧是秦王殿下的嫡系!”
“陛下是在想办法酬劳秦王的灭国之功!”程名振想了想,低声点评。
“未免没有替太子防范秦王的成分!”王二毛四下看了看,一语道破玄机。“那几个都是秦王的臂膀,派得越远,对太子来说,好处越大。而秦王对此还说不出什么来,毕竟遂了他的意,让天策府的人得了好处!”
程名振笑了笑,不予置评。兄弟父子相处到这个份上,对于自幼失去了父亲,渴望着家庭温暖的他而言,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但陛下对此也有点不放心。裴寂大人好像也不满意秦王麾下那几位,说那几人过于喜欢运用权谋,替人运筹帷幄可以,独当一面,则缺乏了几分气量。所以私下里,陛下还在做着另外的准备,以防有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
听完王二毛的分析,程名振皱着眉头抱怨,“既然没有把握,何不选派几个有把握的人?”以王二毛现在的身份,他所打探到的消息,十有七八就接近于真相了。为了所谓的“平衡”就甘愿冒着民变之险,这大唐君臣,处事也忒儿戏了些?
“帝王之术也!”王二毛笑着摇头。“你我都是不是帝王,看不懂也罢。总之你小心应对就是了,免得被问个措手不及,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
“好吧!”程名振无奈地咂嘴。李渊会问些什么呢?风土人情,还是当年河北各方势力的分布?如果他问起对窦建德评价,自己该跟他怎么说?一时间,他竟然想得有些出神,连外界何时阴了天,都没有太在意。
“轰隆”一声惊雷在天空炸响。豆大雨点打下来,将纱打得啪啪作响。暴雨来了,院子中,无数人在捂着脑袋飞跑。
功贼(二上)
第二天下午,程名振早早地收拾好朝服,来到宫门外觐见。当值的武官前几天在御宴上见过他,心里留下的印象不错。因此也没有刻意刁难,例行公事验过了腰牌,说了声“在此稍待”,随即就入门通报去了。
片刻之后,一个中官模样的人走了出来,看了看程名振,低声道:“是东平公么?请随咱家来。陛下正在与几位大人议事,命你在西花厅里等着。”
程名振答应一声,快步跟上。在朱红色的宫墙内转了好大一大圈,头都开始发晕了,才终于到了一间临湖的房子里。传令的中官命人打来新煮的香茶,指了指桌案上的点心,非常客气地说道:“东平公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点心是陛下专门给入宫议事的臣子而准备的,您可以随便用。如果有什么其他需要的话,尽管吩咐门口的小厮,他们都是咱家的徒弟,一个个还算有眼色!”
“不敢,不敢。有劳公公了!敢问公公贵姓!”听这说话的口气,程名振就明白对方是李渊身边的近宦,赶紧做了个揖,笑着道谢。
“免贵,姓郑!如果暂时没别的事情,咱家就先去伺候皇上了。”传令的中官见程名振对自己的恭敬不是装出来的,笑了笑,转身告辞。
“郑公公慢走!”程名振快速追上几步,趁着附近没人,将一锭提前准备好的小金元宝塞进中官的衣袖。
“东平公请留步,咱家可不敢劳您相送!”姓郑的中官楞了一下,笑呵呵地转过身来,把金锭取出,在手里掂了掂,又笑呵呵地塞还给程名振,“按道理,东平公有赐,咱家该收着才对。但陛下定的规矩严,收受五吊以上便要杖毙,咱家可不敢带头触犯!”
“这…….”程名振闹了个大红脸,接过被退还的礼物,讪讪地解释,“末将是外乡人,不太懂宫里边的规矩。给公公添麻烦了!”
“也没什么麻烦的。”郑姓中官笑着摇头,“第一次觐见陛下的人,难免都会闹出点笑话来。你也不必太紧张,陛下待臣子素来宽厚得很。除了某些太不争气的,咱家还没见过他老苛责过谁呢!”
“多谢公公指点!”程名振红着脸,真心实意向对方做了揖,以示感谢。
“你不必谢我。如果真有心,待会儿回答陛下的问话时,就尽量简洁些。陛下,可是连续好几天都没好好睡一觉了!”郑公公侧开半步,以下级之礼相还。然后压低声音,向程名振提醒。
又叮嘱了几句在皇帝面前的注意事项,他笑了笑,转身去处理其他杂务。程名振目送他的背影在林荫间去远,隔着稀疏的树枝,又看见远处一所规模不大宫殿里有人影闪动,其中一个非常熟悉,正是多次提携过他的左仆射裴寂。
“莫非陛下也在那?”程名振楞了楞,本能地猜测到。趁没人注意自己,他又迅速偷看了几眼,发现里边其他几个人自己都不熟悉,但从衣服颜色上推断,级别都在正二品之上。而跟裴寂对坐着说话那位,身穿一袭明黄,显然是大唐天子李渊无疑。
虽然出身于草莽,但是当了这么多年官,程名振对大唐的服制等级大抵也能背下来了。在唐之前,帝王皆用黑色。但李渊以为唐为土德,因此规定天子穿明黄,太子淡黄。除此之外,其他人穿黄色则为逾制。此刻对面的宫殿中一人穿明黄,其他三人或服紫衣,或穿丹朱,想必是皇帝陛下正在与几个肱骨大臣在商议机密要事。
这种稀罕场景,他是不便多看的。因此匆匆瞥了几眼,便悄悄退回了自己所在的屋子内。百无聊赖之际,程名振四下打量,发现这间供臣子临时歇息,等待召见的场所布置得非常简洁。白漆涂墙,青砖铺地,四壁上挂了几张不知名的水墨画。屋子中央靠窗处,是一张太原、上党一带百姓家用的大桌子,上面摆了几碟点心。四、五个绣墩围拢在桌子附近,用得时间有些久了,上面已经有了磨损了痕迹。
除了那几幅画可能出自名家手笔,可能比较值钱外。这里的陈设甚至没有当年馆陶县令的客房奢华。跟当年张金称在巨鹿泽内的私宅更是没法比。也难怪李渊父子起兵后能这么快就取了天下。要知道这位当今皇帝而可是三代国公之后,可谓含着金勺子而生,什么奢华的东西没见过?想要摆阔的话,恐怕随便折腾出两样来,就够普通人惊叹一辈子的了。
想到这些,李渊在程名振心中的形象比以前又高大了许多。以前程名振见多了贪官污吏,对所谓的世家,门阀非常鄙夷。基本认为他们就像阮籍的《大人物传》里所形容一样,不过是一堆裤裆里边的虱子。除了吸血之外,别无所长。一旦把国家吸干了,他们自己也就跟着完蛋了。侥幸的几个跳到其他人身上,开始新一轮吸血繁衍。谁也不管能吸多久,也不管主人的死活。而这几年,通过不断接触不同的人,他也在慢慢改变着自己的观点。世家大族中人,也不全是败类蛀虫。像宇文士及这种,就可谓智勇双全。只是,需要有人提醒他,让他考虑事情时,把国家放在自己的家族前面而已。而大唐天子李渊,无疑为世家豪门子弟中的翘楚,无论是从他当年断然起兵反隋,还是得到半壁江山后的种种修生养息动作,无不透着此人睿智的一面。
能富有四海却不骄奢,能出口成宪却礼贤下士,这样的人选,放在什么时代堪称雄主了。正胡乱想着,门突然被推开,一名身穿二品服色的文官大步走了进来。抓起桌案上的点心,三口两口干掉了小半盘子,然后也不用跟进来的太监伺候,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水,咕咚咕咚灌下了肚子。
这吃相,可与身上的官袍实在反差太大了。程名振登时傻了眼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前打招呼。此人的身影刚才在李渊面前晃动过,好像说话的分量还挺重。但行为举止却像个土财主,根本看不出丝毫朝廷肱骨的风度来。
“你等很长时间了么?要不要也来一点儿?”喝完了茶,这名高官也发现了身穿御赐锦袍的程名振,端起面前的点心盘子,笑呵呵地推让。
“不了,末将进宫之前,已经吃过了,大人请慢用!”程名振摆摆手,笑着回应。
来人点点头,继续冲着桌上的点心努力。直到彻底干掉了一整盘,才喘了口气,端起茶水,一边牛饮,一边问道:“怎么称呼,你?是小程将军么?”
“末将程名振,见过大人!”程名振上前做了个揖,以下属之礼自我介绍。
“我也觉得应该是你么?陛下刚刚还提起过你!”来人放下茶盏,起身还了个半揖。“我是武士矱,也算你的半个长辈吧!别多礼了,坐下说话!”
程名振愕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这位李渊面前的宠臣,然后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绣墩坐正身体。此人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当初破了家资助李渊起兵的!如今官居工部尚书,爵列应国公,居然长了幅粗鄙的武夫模样!
“没想到吧!”仿佛猜出程名振会有如此表情,武士矱得意洋洋,“武某当年也是刀头上打过滚的,自然不喜欢文绉绉的说话。你今天来得不巧,估计还得等上一会儿。陛下跟宋国公正北边的事情闹心呢,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时间来见你。”
“晚辈不着急,可以慢慢等!”既然对方是王二毛妻子的族叔,程名振少不得说话时带上晚辈的语气。
“等烦了就闭着眼睛眯一会儿。没人会多事,为此弹劾你。”武士矱笑了笑,低声交代。“这次陛下找你来,估计主要是问如何安抚河北各郡的事情。你不必太小心,实话实说就好。至于最后的决策,自然几位大人来做!”
“嗯,多谢前辈提醒!”程名振拱了拱手,非常礼貌的回应。如果他所料没差的话,昨天王二毛所提醒的那些话,十有也是这位武大人交代过的。平白受了人家的照顾,对人礼貌些也是应该。
说着话,武士矱已经喝光了一整壶茶水。拍拍手,站了起来,“我是接着尿遁出来放风的,没时间跟多你说了。从中午饿到现在,宋国公他们都是文官,挺得住,我这武夫肚皮可挺不住。吃完了我得赶紧回去,免得一会陛下注意到我!”
说罢,推开屋门,风风火火地又向议事的小宫殿冲了过去。
注1:不止是明朝,立国之初,各朝各代对贪腐都处理得非常严格。大抵是新皇帝曾经目睹过前朝的腐败之祸,所以痛下重手。但到了一个朝代的中后期,通常就把前朝的教训全忘记了。
功贼(二下)
素来闻听人说李渊对待底下臣子宽厚,程名振却不清楚宽厚到什么地步。如今看了武士矱的表现,心里边终于有了一个直观印象。凭着多年来再江湖上打滚练出来的眼力,他确信武士矱刚才的随意不是装出来的。而是一种长时间轻松生活养成的习惯,这种习惯,除了以君臣之间互相信任为基础外,不可能来源于其他途径。
这可比当年程名振自己在窦建德麾下时从容多了。想起自己当年在窦建德那里如履薄冰,却最终还是与对方反目成仇的往事,他就忍不住摇头苦笑。当时,屡屡遭受暗算的他,早已不知道什么叫信任。而同样在阴谋中日日打滚的窦建德,恐怕也早忘记了坦诚相见是什么滋味。他们就像两只警惕的刺猬,笑呵呵地彼此靠近,尽量都装作非常和善,但最后,那无形的尖刺还是刺进了对方的身体,鲜血淋漓。
这就是绿林。
可以说,在推翻大隋暴政的过程中,南北绿林道的众豪杰们,居功至伟。但南北绿林道的江湖豪杰们,却无论如何建立不起来一个像李唐这样的秩序。李密不能,窦建德也不能。他们身上,都不乏砸烂暴政的勇气和力量。但新的秩序到底该是什么样子,他们却谁也不清楚。
所以,殷秋他们注定要绝望。而作为目睹了整个破坏和覆灭过程的程名振们,注定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两眼迷茫,心中充满了惭愧与负疚。
想起殷秋当日的问话,程名振又轻轻叹了口气。李唐和杨隋之间的区别还是有的,虽然表面看起来不那么明显。至少,通过今天的见闻,他清楚地感觉到了大唐的简朴与生机。当年他刚刚做了馆陶县兵曹,就有人成吊成吊的将钱往他家里送。而他虽然痛恨贪官污吏,收起来却怡然自得。如今,李渊身边的亲信太监头目,居然会把塞进袖子里的金锭还回来,并且清楚地告诉他,朝廷的规矩严,不敢带头触犯。
这就是差别,一个贪腐横行的国度,任何政令在下达到百姓头上时,都可能因为官员们的上下其手而变了味儿。到头来,民怨越积越深,百姓对朝廷彻底失去了信任。想要挽回,难比登天。而一个相对廉洁健康的国度里,哪怕暂时遇到些困难,百姓们看到父母官也跟自己在同甘共苦,定然会齐心协力。只要上下齐心,任何危机都不会太难渡过。
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外边的天色就黑了下来。姓郑的太监给御书房送去了晚餐,安排李渊君臣进膳。片刻后,又奉命给程名振这边端来了一份,命人摆在桌上,笑着说道:“陛下让你先吃一些。我估计晚饭之后,马上就可以召见你了。”
“多谢陛下。敢问郑公公,可以北边的事情很麻烦么?”通过一下午的近距离观察,程名振心里也不像先前那般忐忑,先向御书房方向遥遥施了一礼,然后笑着问道。
“按理,咱家不该多嘴!”郑姓太监向外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你既然知道了在北边,自然是阿史那家那些王八蛋又开始搞事了。我得进去伺候陛下了,东平公慢用!”
“哦!”程名振皱了下眉,起身送好心的郑姓太监离开。对方不肯说得太多,但就目前几句话,已经让他猜到了一二。阿史那是突厥王族的姓氏,当年曾经被大隋击败,分裂为东西两部。西突厥外窜疏勒大漠,东突厥请求为附庸,成为大隋的藩属。但随着大隋朝的崩溃,东、西突厥又重新看到了机会,频频试图窥探中原。
在前几年太原起兵之时,李渊为了后路的稳固,不得不向东突厥的阿史那家族称臣。然而这种一厢情愿的示弱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李渊刚刚攻下长安,阿史那家族就集结了草原各部近四十万兵马杀到了长城脚下。当时整个北方震动,亏得大将军李仲坚当机立断,放弃仇恨,与罗艺,李渊三人联手抗敌,并向所有割据势力传檄,号召大伙暂时停止彼此之间的攻杀,共同抵抗外辱,以免五胡乱华的惨剧重演。
接到檄文后,各路豪杰为了占据大义名分也罢,为了避免被突厥人当“两脚羊”也罢,纷纷施以援手。在长城一线,组成联军,重创阿史那家族。逼得塞外诸胡退出了长城。
退出长城后,东突厥痛定思痛。居然学着中原人,放弃了先前的成见,重新跟西突厥勾搭起来。毕竟双方的头领都姓阿史那,都对中原垂涎三尺。很快,西突厥就开始东进,并且全力向东突厥提供支持。
而中原的一些地方势力,为了对抗越来越强大的大唐帝国,也纷纷向突厥人示好,试图引其做外援。双方内外勾结,令李渊君臣不胜其扰。去年的刘武周,兵败后就逃到了阿史那莫贺咄旗下,随时准备卷土重来。今年大唐主要精力放在了洛阳战场,北方相对空虚,估计东西突厥的可汗们又坐不住了,准备趁机狠咬大唐一口。
当年王伏宝从长城上回来,便对诸侯争霸的战斗失去了兴趣。他在私下里跟程名振说,那才是男儿该去的地方,在中原,杀来杀去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人,没什么意思。程名振当时似懂非懂,现在却多少理解了些。石瓒惨死,殷秋被杀,他为此心中充满了愧疚。对战争也觉得非常厌倦。可如果主动请缨,去杀那些试图窥探中原的突厥人,想必是另外一番滋味。
一股热热的感觉从他麻木的心里边涌起来,令他的血液慢慢沸腾。他希望今晚有机会把自己的想法跟李渊说一说,哪怕是替塞上大军运送粮草也罢,总好过像自己昔日的同伴挥刀。正胡思乱想着,门外又传来了郑公公那独特的声音,“东平公可用完晚餐了。陛下正在书房等着你!”
“用完了,用完了,请公公头前带路!”程名振赶紧抹干净了嘴巴,笑呵呵走了出来。郑姓太监提着个灯笼,身后跟着四名小太监,慢慢领着他向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笑着说道:“东平公小心脚下,这段路是石头铺的,年头有些久了,个别地方很滑!”
“多谢公公提醒。不妨事,我跟着您的脚步走!”程名振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客气,笑呵呵地致谢。
他性子随和,说话又非常礼貌。郑姓太监心里也觉得很舒服,又主动告诉了他一些跟皇帝说话的忌讳。程名振道了谢,一一都记在了心里。双方聊着聊着,就到了御书房门口。郑姓太监先进去向李渊回了话,然后站在门口,扯开嗓子喊道:“陛下有旨,宣东平公程名振觐见!”
“臣程名振参见陛下,祝陛下圣体安康。”程明振大声答应着,快步走进书房,向李渊拜倒叩首。
“起来吧,这里不是大殿,用不着这么正式!”李渊笑了笑,轻轻做了个平身的手势,“来人,给小程将军搬个座位,让他坐着说话!”
“谢陛下赐座!”程名振起身,又给李渊做了揖让,然后挨着太监们搬来的绣墩坐了半个屁股。
“坐稳了,你是武将,别学那些文官,弄这么多虚礼!”李渊瞪了他一眼,大声命令。
“臣,臣遵旨!”程名振楞了楞,讪笑着坐正身体。
“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看看你长得什么样?”李渊笑了笑,继续命令道。前几天赐宴众武将,他曾经远远看了程名振一眼,当时人多,没有看仔细。只觉得少年人长得不像个绿林豪杰,反而更像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公子。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子书卷气。今天灯下再看,却又发现除了书卷气之外,程名振眉宇中还凝聚这一股子年青人特有的英武,心里不由得赞了一句,“好一幅英俊皮囊!怪不得裴寂推崇他,草莽当中,怎能容得下此等人物!”
说来也怪,虽然被李渊上下打量着,程名振却没觉得有多不自在。他也偷眼看了几回李渊,发现对方长得很和善,身上没有多少杀气,反而像个邻居家赋闲的老汉,优哉游哉,手里就差一根鱼竿。
“朕今天召你入宫,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感谢你对秦王的救命之恩。第二,有些关于河北的事情需要问你!”打量过了程名振,李渊直奔主题。
闻听此言,程名振赶紧站起来,拱手解释,“臣不敢居功。当时是尉迟将军奋力死战,才夺下了刺客的长槊!”
“坐下说话!”李渊笑着命令,“不用站起来。朕说过了,这里是书房,没那么多规矩!”
看着程名振奉命落座,李渊笑了笑,继续道:“朕昨天刚召见过尉迟敬德,他说当时如果不是你接连发箭拦阻,他也没那么容易追上去。所以,功劳你们俩一人一半,没必要推辞!朕虽然有三个嫡子,但无论哪个有了闪失,做父母的心里都不会好受。所以,朕要当面谢谢你。”
既然李渊这么说了,程名振也不好继续反驳。只好拱了拱拱手,谢过对方的夸奖。李渊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命人给程名振倒了一盏茶,自己也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几口,润润嗓子,然后正色问道:“朕听说当年你是在河北第一个屯田安民的,试图重新安定地方的,是这样么?”
“臣不敢居功!”程名振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臣在巨鹿泽以南,的确是第一个试图屯田的人。可臣后来发现,类似的事情,博陵王当时已经做了近一年。并且各项细则制定得也比臣那边规范!”
“他当时有朝廷的支持,当然会做得比你容易!”李渊摆摆手,制止程名振的谦虚。“不说他,单说河北南部八个郡。窦建德麾下,你是第一个屯田的吧?”
“的确如此!”程名振点点承认。“当时臣还在张金称麾下效力。为了保证弟兄们不饿肚子,才想起了这个古已有之的办法!”
“后来窦建德治下最繁华安定所在,就是你最初屯田的那几个县了,是这样么?”李渊点点头,继续问道。
“陛下说得对。臣归附窦建德之后,也曾试图把屯田范围扩大。但各郡有各郡的麻烦,臣无法染指太多!”
“窦建德有些眼高手低了。并且他只能算绿林共主,管不了手下人那么多。”李渊笑了笑,考虑到程名振的感受,没有把窦建德过分贬低,“后来作为都城的地方,就是你治下的一个县。对那里的风土民情,你还熟悉么?”
“当时很熟悉,但现在不好说!”程名振不敢夸口,低声回应。
“为何?”李渊皱了下眉头,笑着追问。
“窦王爷把洺水作为都城后,着实下了一番功夫。百姓们久经战乱,希望过安稳日子。所以宁愿接受实力比较强的窦王爷,也不愿意臣再打回去了!”
“忘恩负义!”李渊笑了骂道。
“也不能算什么恩义了。臣的军粮,给养都靠百姓供应。给他们找条活路,不过是本职所在。他们希望过安稳日子,不希望打打杀杀,亦是人之常情!”程名振苦着着咧下下嘴,低声解释。
被窦建德击败,逃入巨鹿泽的那段时间,他也曾恨过百姓忘恩负义。但站在对方角度上想一想,也就释然了。谁都想过好日子,谁都有过好日子的资格。被窦建德击败是他自己的事情,他根本没有权利要求百姓们一定要做什么,不做什么。
“看不出你年纪青青,倒是很有心胸!”李渊又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诧地点评。
“臣也曾经是从平头百姓,知道他们的想法!”程名振眼前突然闪过殷秋的愤怒面孔,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开始觉得不舒服,但站在对方角度想想,也就放下了!”
“站在对方角度想想?”李渊没想到回问出这么一个答案,眼神登时一亮,目光汇聚如电。
早在进入书房之前,程名振已经决定据实启奏。因此也不慌张,坐正身体,任由李渊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个透澈。
见少年人浑身上下不带半点做作,李渊终于相信对方说得是实话,笑了笑,低声点评,“没想到你还懂得换位置考量的道理,不错,不错。裴卿没推荐错人。朕来问你,既然当年你素得民心,而一旦战败,百姓们立刻投靠了窦建德。如今朕击败了窦建德,八郡百姓会不会很快就忘记了窦建德好处,安心做我大唐子民!”
“这不好说!”程名振想了想,郑重回应。
“为何?”李渊闻言,再度一愣,脱口问道。
“百姓们会比较!”程名振郑重解释,“当年,窦建德攻下洺州后,几乎全盘接受了臣的旧规矩。百姓非但未受其扰,还因为窦建德故意施恩,而得到了不少意外的好处。陛下派人去接管各郡,具体政令如何,臣不清楚,所以无法妄下结论!”
“不会比当年更苛刻!”李渊笑了笑,很是自信地说道。
“那百姓们就容易安定了。但却不可不防备一些将领依旧心向大夏,需要重点对他们进行安抚!”根据自己所掌握的实际情况,程名振向李渊提醒。
“那又是为何?”
一瞬间,程名振眼前又闪过殷秋等人的面孔。他们宁愿作为一个窦建德的追随者而死,尽管他们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洛阳之战后,臣曾经试图劝降几个昔日的同僚。但却没有成功!”想到这些,他心里就沉甸甸的,说话的声音也跟着低沉起来。
“朕听说过。你已经尽力了,是他们自己不知道好歹!”李渊笑了笑,低声安慰。年青人有情有义,这不是什么坏事。如果投靠了新东家就恨不得把老朋友千刀万剐,这种人他才更不敢放心使用。
“臣的确尽力了。但他们不肯改变主意,却不是因为执拗。而是,而是因为…….”抬起头,他尽力让自己不回避李渊的目光,“他们觉得,窦建德出身寒微,当了皇帝更会懂得百姓的想法。而陛下,陛下三代国公,离底下太远了些!”
“狗屁道理!”李渊不为程名振的坦诚而生气,却觉得殷秋等人实在愚蠢得可怜。“朕出身高贵,难道还有错么?莫非杀光了天下豪门,时间就太平了?!”
“张金称的确试图那样做过。但是适得其反!”程名振摇了摇头,坦然承认。那是一条根本无法走通的路。放下豪门士族的影响力庞大不说,单是他们在治理地方所拥有的智慧和经验,就不是张金称等人能轻易掌握的。所以,张金称只能溃败,无论曾经多么辉煌,也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你呢,你怎么认为?”李渊突然想了解程名振的想法,看了看他,笑着问道。
“臣?!”程名振略作犹豫,但很快壮起了胆子。这辈子能让李渊倾听自己想法的机会不多,无论为了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他都必须把握住。“臣觉得,杀光豪门不是办法。但一味纵容豪门也不是办法。百姓们虽然软弱无力,但一旦他们乱起来,就很容易玉石俱焚!”
“事实的确如你所说。大隋就是这样亡的!”对于程名振的见解,李渊也有同感。“但如何在二者之间平衡呢,你有没有办法?”
“臣想过,至今没有答案。即便是寒门子弟,当了官,三代之后,恐怕也就忘了本!”
“嗯!”李渊低声沉吟,很满意程名振能够对自己如此坦诚。前隋的亡国教训就在眼前,他不得不多加提防。“那你在做百姓时,最想要的是什么?”
“臣?”程名振苦笑着咧嘴,他突然发现,李渊今晚的打扮,和自己梦见的黄河老龙十分相似。“臣的想法现在看起来很可笑。赚钱,给老娘治病,攒钱,娶媳妇,买地,生娃!”
“这么简单!”没想到自己麾下的少年才俊居然如此目光短浅过,李渊惊愕的问道,“那你后来为什么落了草?据说,你不是做过一任兵曹么?难道是有人克扣你的薪俸!”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而已!”程名振长长地叹了口气,大声回应。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他就不在乎多说几句。“臣当年也曾想着做个忠义之士,为国为民…….”
提起在馆陶县的那些遭遇,他说话的声音就不觉慢慢变高。惊得郑姓太监不断向他使眼色,可他都完全看不见。用相对简略的语言,他把自己跟王二毛两个当初如何舍命出使张金称大营,如何为了那个临时的兵曹职位拒绝张金称的拉拢。以及回到馆陶后,县令如何恩将仇报,周家如何试图在监狱里杀人灭口。以及张金称攻破馆陶后的作为陈述了一遍,不添加任何虚构成分,却是字字包含着愤怒。
李渊自十一岁起就继承了国公爵位,是正宗地道的钟鸣鼎食之家,哪曾听说过如此曲折的故事,几度拍案,大骂县令忘恩负义。等程名振终于把往事讲述完了,气得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国蠹,真的是国蠹。大隋朝就毁在这群蠹虫手里。朕的大唐,决不会重蹈覆辙!姓周的家伙就是周文吧?朕居然被他所蒙蔽,委派他去治理地方。来人,速速替朕拟旨,把他给朕抓回来!”
“陛下暂且息怒!”作为当事人,程名振倒显得比李渊还要平静些。见对方准备替自己翻旧账,赶紧起身劝阻。“臣现在,已经不恨周县令了。当时,估计换了任何人站在他的位置,也会一样对待臣!”
“什么?”李渊眉头登时皱成了一个川字。他欣赏那些有气度的人,但如此大仇却不准备报复,就不是有气度,而是窝囊了。
“陛下且听臣一言!”程名振拱了下手,忽略李渊的态度,自顾说出自己的理由。“过后臣细细琢磨,也明白了周家的想法、作为一个地方望族,臣的性命,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个蝼蚁一般,根本不能跟他家人的地位等同。所以,为了自保,他们该陷害臣时,便决不手软,过后也不会内疚。不仅他如此,林县令,董主簿,还有那两个捕头,恐怕都怀着同样的想法。即便过后暴露了,估计也没有人会认真追究!”
“嗯——!”李渊从鼻孔里长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坐下去,皱着眉头思量。如果换了他自己在周家家主的角度,恐怕会做同样的选择吧,只会做得更干脆,更利落,让程名振死得更不明不白。
年青人的话有些直率,却在他眼前,揭开了一个从来被他忽视的地方。不是刻意忽视,而是满朝文武都没有类似出身背景,从来没站着那个角度上罢了。
“所以,臣现在,已经不恨周家。他家为此付出的代价,不比臣小!”心中默默想着石瓒,殷秋,王伏宝,张金称等人的面孔,程名振理清思路,慢慢点出自己想说的正题。“指望豪门大户替普通百姓着想,恐怕非常困难。指望普通百姓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肯替大户人家做牛做马,恐怕也是一厢情愿。教化这东西,说起来好听,从古至今,却从没实现过。口中想着为民请命,暗地里却敲骨吸髓的家伙,更是比比皆是。然而草民却非野草,被压榨狠了,必然会揭竿而起。届时,恐怕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豪门也罢,百姓也罢,乱世里,谁的下场都难以预料!”
“嗯!”李渊没想到程名振会说出如此新颖的一番观点来。虽然听起来有点刺耳,却发人深省。半晌之后,他长出了口气,慢慢说道:“你说得的确很有道理,但朕现在需要的是解决办法。朕也是从乱世中走过来的,知道其中艰难。说实话,当时即便是朕,也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
“解决办法没有,但臣有一言,请陛下定夺!”程名振站起来,向李渊躬身施礼。
“讲吧!”李渊也站了起来,郑重的命令。这不是朝堂正式问对,但年青人今天所说的话,绝对是他可以传递给子孙的宝藏。
“若有可能。臣恳请陛下,在朝堂上,让寒门和士族,富贵和贫贱,每一类人,都有让自己的愿望直达天听的机会,让每一类人,都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然后,再由陛下定夺!”程名振提高了声音,郑重请求。
能做的事情就这么多了。他无法决定这些话能起到什么效果。作为一个资质平庸的人,他无法改变整个世界。只能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尽一分力,尽一分力,让自己,让自己周围的人,让跟自己同样的人,活得更好些,更顺利些。不让那些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祸事,再与其他人身上重演。
他认为自不是懦夫,不是。
功贼(三上)
今晚的话题比较新鲜,不知不觉间,时间就过去了。郑公公蹑手蹑脚进来换了两次蜜蜡,期间不断给那个还算机灵的年青人使眼色。谁料那年青人今天发了羊癫疯,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顺着嘴巴往外倒。郑公公先前还为此人担着心,怕他惹了天威,害得自己遭受池鱼之殃。后来见皇帝陛下越听越来精神,知道年青人运气好,君臣之间这回算投缘了。不得已,只好放弃了催促李渊早去休息的心思,出门去御厨房传宵夜。
“这姓程的胆子真大!”跟着郑公公的几个小太监都是他的弟子,被程名振累得无法去睡觉,心里很是不满,离开御书房刚刚十几步,立刻开始低声议论。
“就是,裴老大人和萧老大人都不敢说的话,他居然一说就是一大堆!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不过一个降将而已!给点颜色就打算开染坊了!”另外一个小太监黑着眼圈骂道。
“闭嘴!”郑公公瞪了众人一眼,低声怒斥。“这话是你们该说的么?今夜回去,每人跪半个时辰香炉。好好想想什么才是自己的本分。”
教训完了,郑太监忍不住回头又朝御书房张望了一眼。皇帝陛下还在继续询问关于老百姓活得下去,活不下去的问题。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程将军还在指手画脚。有些话,纵使是从言官嘴里说出来,也很过分了。但是,郑公公却很欣慰皇帝没有命人将小程将军给打出去。他当年也是苦命人,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阿爷也不会将其卖给人贩子。而到了人贩子手里,他就变成了一件货物,什么性命、尊严都不是自己的了。小小年纪就被割掉了作为男人的凭据,贩入了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唯一幸运的是,后来自己被赐给了唐公李家。而同时进宫的那批少年,或者被累死,或者被老太监们欺负死,或者犯了错被处死,几乎无一幸免。
如果前朝有几个像小程将军这样敢说实话的大臣,也许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不会那么遭。那样,自家的命运,也不会像当年般坎坷。轻轻叹了口气,郑公公将心事收回来,藏好。身为中官,他能在朝政上置喙的机会很少。但内心深处,却希望像程名振这样的正直之臣多一些,再多一些,越多越好。
须臾宵夜端来,郑公公亲手给李渊盛满,摆到了御案旁。“给程将军也添置一份!”虽然已经照例准备了程名振那份,必要的过程还是要走一走的。听到李渊的吩咐,郑公公躬身领命,亲手捧了另外一份,送到了程名振面前。
“谢陛下!”程名振又站了起来,双手接过宵夜。
“吃吧,吃完宵夜咱们继续说河北的事情!”见程名振有些受宠若惊,李渊笑了笑,非常和气地吩咐。
“陛下,明日是个大朝!”郑公公见李渊还准备继续熬夜,赶紧弓着身子提醒了一句。
“哦!”李渊皱了下眉头,“什么时辰了,已经半夜了么?”问完了,看看眼前的宵夜,他哑然失笑,“可不是么?都到吃宵夜时间了,当然是半夜了。好吧,朕就抓紧一些。程将军,咱们边吃边说!”
“臣遵命!”程名振答应一声,三下两下将面前的宵夜扒了个干干净净。
李渊是个马上皇帝,所以也不会笑程名振的动作粗鄙。快速往嘴里添了几口,挥手示意郑公公将宵夜撤下。然后喝了口茶,笑着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朕都记下了。朕会跟几位仆射商量一下,慢慢拿出个合适章程来。总之,在朕的大唐,不准许再出现前朝那些龌龊事!”
“谢陛下鸿恩!”程名振立刻站了起来,真心实意地向李渊做了个长揖。
李渊楞了一下,坐直身子,坦然接受了程名振的感谢。然后笑了笑,低声说道:“你已经是开国县公了,还能不忘本,着实难得。朕打算派你去洺州,安抚先前在窦建德治下的那些百姓。你愿意去替朕走一遭么?”
“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分内之事!”程名振想了想,点头答应,“但陛下已经派了淮安王,薛国公和郧国公前去安抚,臣再去那里……”
“先前的安排有些过于仓促!”李渊摆摆手,笑着回答,“现在想起来,也许不太合适。淮安王乃武将,对于民政并不精熟。薛国公曾经追随朕多年,屡建奇功。但他出身高贵,恐怕像你所说,不会太理解小民的想法。至于郧国公,精于权谋却疏于实干,朕现在想想,他去了恐怕适得其反!你去了,就是要把张亮替回来,同时多给淮安王和薛国公提个醒,让他么凡事小心,放下身段,仔细听听民间的想法!”
“臣愿意替陛下分忧!”程名振拱了下手,欣然领命。
“如此,你这洺州总管也算名副其实了。下去吧,相关圣旨和印信明日大朝后,朕会派人给你送到驿馆里。其他还需要什么,物资甲杖之类,你尽管向应国公武士矱讲。做足了准备,尽早出发!”点点头,李渊笑着吩咐。然后抓起一份奏折,在灯下翻看起来。
这是会见结束的暗示。程名振起身告辞,被小太监领了出去。待他的脚步声去原来,李渊又将头从奏折上抬了起来,看了看在一旁强打精神伺候自己的郑公公,笑着问道:“十一,你看这个年青人如何?”
十一是李渊给郑公公取的小字,很多年前就被他这么叫。虽然深受宠信,他还是躬了躬身,很谨慎地提醒,“奴婢乃中官!陛下!”
“朕又不是那守成之主。让你说你就说便是。说得对与错,朕自然会分辨!”李渊笑着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不如前日入宫觐见的那位大程将军!”揣摩着李渊的意思,郑公公故意欲扬先抑,“缺乏大程将军身上那种慷慨豪迈的英雄气概,看问题的格局也小了些。唯一的好处是胆子大,敢于实话实说!”
“你不能拿他跟程知节将军比!”稍不留神,李渊就没分辨出郑公公的小伎俩,摆了摆手,主动替程名振分辨,“程知节乃南朝望族出身,从小学的就是将相之术!而小程将军,身世的确坎坷了些。但他混迹绿林多年,却没迷失赤子之心,也是着实难得!”
“陛下慧眼如炬!”郑公公笑着点头,“两位程将军居然都是绿林出身,说来也真好笑!”
“乱世么?还不如此!”李渊笑了笑,轻轻点头,,“非但那些寒门小户揭竿而起,就是豪门大姓,不造反恐怕也活不成。乱世么?”说着话,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把目光看向黑沉沉的夜幕。那种乱世中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害得他到现在每每午夜梦回,还经常汗湿额头。好在李家果断起兵造反,并且获得了成功。若是继续忍耐下去,恐怕到头来,难逃灭族之祸。
但程名振今天说的那些,若想实现却殊为不易。首先,自己朝堂之中就全是贵胄之后,他们定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各自家族的利益受限制。而到了地方上,那些士绅、望族和官员、胥吏们之间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正在郁郁地想着,宫门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很快,马蹄声就变成了凌乱的脚步声响,由远到近,直奔御书房而来。
“出去看看,出什么事情了!”本能地,李渊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抓起披风盖住肩膀,自己大步往外走。
“报!”刚刚推开书房门,一个当值的侍卫已经连滚带爬地跪在了面前,“禀报陛下,紧急军情。本月十九日,河北刘黑闼造反,窦建德余部群起相应。淮安王战败,退往汲郡!”
注1:淮安王李神通。薛国公,长孙顺德。郧国公张亮。
注2:历史上,程知节出身地方豪族,并非打柴卖私盐的粗胚。
功贼(三下)
刘黑闼反了!
对于刚刚庆贺完洛阳之胜,还沉寂在天下初定喜悦中的大唐君臣来说,这个消息简直如晴天霹雳。
然而,盛夏的惊雷,却不是响一下就结束的事情。刘黑闼造反的第三天,部众就扩张到了两万多人。都是窦建德的余部,因为受不了奉旨前来“截收”的大臣,长孙无忌和张亮等人的敲诈勒索,再度铤而走险。
事发仓促,淮安王李神通根本来不及做充足准备。带领兵马,匆匆前去剿灭。结果被刘黑闼、范愿、王小胡等先前的败军之将包围在漳水河畔,全军覆没。多亏任国公刘弘基奋力死战,才杀开了一条血路,保护着李神通逃离了战场。回到汲郡清点残兵,连伤患在内只剩下了了一千三百多人,根本没实力自保。
趁大胜之威,刘黑闼传檄各地,号召窦家军余部奋起反抗,驱逐大唐贪官污吏,重建大夏。由于长孙顺德和张亮等人所选的官员把接收理解成了“截收”,各路豪杰失望之余,纷纷起兵响应刘黑闼,杀州县官吏四十余人,焚衙门馆舍三百余处。前后只用了十余日,原窦建德治下八个郡,除了仅靠黄河的汲郡南端黎阳城外,尽数落于刘黑闼之手。
接收大臣夏侯威被百姓殴打致死。张亮、长孙顺德逃往河南。刘黑闼带领各路叛军,齐扑黎阳仓。亏了远在河南的江夏王李道宗及时来援,才勉强顶住了刘黑闼的攻势,确保了黎阳仓没落入叛军之手。
大唐皇帝李渊暴怒,派遣使节将张亮、长孙顺德、刘弘基、李神通四人锁拿问罪。后经秦王李世民和左仆射裴寂苦苦劝谏,李渊才勉强压下了怒火,命人四个败军之将在李道宗麾下戴罪立功,以血前耻。
随即,李渊又亲自调兵遣将。派舒国公李世籍(徐茂公)单骑赶赴河南,召集先前已经解散返乡的士卒,从南往北向刘黑闼发起进攻,遏制其势力进一步扩张。然后,又命李世民点起内府兵十二万,出潼关,奔河内,增援黎阳。紧接着,下了第三道军令,命河内大总管王君廓,洺州大总管程名振,各回驻地,领所部兵马,沿井陉关迂回到刘黑闼侧后,伺机攻打其老巢,牵制其力量。
有着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大唐全部战斗力都尽数释放了出来。接到圣旨后,程名振在京师只停留了两日,到了第三天上午,一干需要的甲杖器械,战马军粮都已经调拨到位。已经被调离洺州营到兵部高就的王二毛不放心他一个人去作战,特地向上头请了缨,作为朝廷派下来的军需官,押送各类物资与他同行。
“咱们又一起了!”已经忙得连续两天没合眼的程名振满脸疲惫,看着王二毛,无奈的苦笑。
“我这辈子算卖给你了!从小到大,总要被你拖累!”王二毛看了他一眼,笑着打趣。“还以为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呢,家眷我都派人去接了。这回好了,老婆到了京师,我又奔河北去了。还是两头见不着面儿!”
“可不是么?才安稳了没几天。”已经混上了三品将军的王飞笑呵呵地附和。“好在咱们的家都搬到了上党,否则,这回,肯定得被刘黑闼的事情给卷进去!”
“那长孙顺德就是个王八蛋。比当年大隋的官员还黑!我听人私下里说,逃回来报信的那几位已经在陛下面前把他给告了。弹劾他罔顾圣旨,授意属下,对窦家军的降官降将百般刁难。还下令没收郡城附近良田,供自己的部属私分……”向来不喜欢背后议论人的张瑾也非常气愤,靠近几个旧日同僚,低声数落。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不是逼着别人造反么?王小胡本来都回家当富豪去了,张亮非要他缴五百两金子,说是给自己贺寿用。那王小胡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凑不起五百两黄金啊……”
“还不如窦建德呢!”
“还窦建德,照我看,连大隋都不如!”
“行了!”程名振越听越窝火,回过头来,低声呵斥。“都少说两句。捕风捉影的事情,未必做得了真。”
当日被殷秋戳到的痛处刚刚平复了一些,这回又被大伙无意间又戳得鲜血淋漓。他觉得火往上撞,只烧得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清前路在哪里。
李渊是个非常圣明的君主。能力,胸襟,都比窦建德强上几十倍。这点,程名振绝对承认。但李渊护短,念旧,以至于护短到无视他自己制定的国法,也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情。此番长孙顺德和张亮等人在河北肆意搜刮,想必李渊已经有所耳闻。否则,在召见自己那天晚上,他不会说起安抚官员人选准备仓促的话来。但河北八个郡百姓的生死,在李渊心目中,却比不上几个旧臣的分量。所以他宁愿对长孙顺德等人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事态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估计是底下人打着上头名义干的,淮安王和薛国公、郧国公他们并不知情。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四下看了看,王二毛主动替程名振打圆场。如今的洺州军中,可不只是原来那些老弟兄。都尉、校尉这两级将领,很多都是朝廷大臣打着替家族晚辈谋出路的旗号安来的,其中,难免有几个是朝廷的眼线。一旦他们把大伙的牢骚话添油加醋传到朝廷,少不得又是一场麻烦。
“是啊。陛下当时下的是明旨,邸报上誊抄过的,估计淮安王、薛国公他们也不敢故意违背。”叹了口气,程名振顺着王二毛的话头向大伙灌输。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此刻显得非常有气无力,丝毫不带平素的自信。
张亮是个什么德行的人他心里清楚。当年在杨玄感麾下,就敢从黎阳仓里将军粮几十船,几十船地往外偷。如果说他手脚干净,鬼才相信。想起当年杨玄感的旧事,程名振的身躯又是一僵。当年张亮从黎阳仓偷粮食,是为了替李密积攒失败后东山再起的家底。而不是光为了中饱私囊。如今,他在河北大肆搜刮,又是为了谁呢?
与张亮同时在河北刮地三尺的,还有长孙顺德,夏侯威,当这些人的名字排在一起的时候,程名振突然不寒而栗。他们可都是秦王的心腹,难道不怕自己的行为给牵涉到秦王?除非,除非这样做背后,还有更大,更长远的利益安排!
“轰隆!”一记闷雷从空中劈落,吓得战马跳了跳,不安的长嘶。这是一匹四岁口的突厥良驹,号称枫露紫,在他被李渊召见的第二天,随着一大批财物,锦缎同时赐下来的,模样骨架都堪称神骏。程名振唯恐坐骑受惊冲乱队形,踩了路边的良田,拼命拉紧缰绳。胯下的战马却高高扬起四蹄,发出了更大声的嘶鸣。
“唏嘘嘘——”上千匹战马和拉辎重的驽马受到感染,同时仰首嘶鸣了起来。声音迅速汇流成河,一波波传开,传远。传向天边,跟天边酝酿着的惊雷一起,搅动漫天风雨。
“把坐骑拉紧。践踏农田者,军法从事!”程名振一边安顿着坐骑,一边大声喝令。洺州营自建立那天起,就一直令出如山。将士们闻听,凛然回应,然后各自拉紧缰绳,整顿队形。
费了好大力气,队伍中的坐骑才被安全安抚下去。雨却越下越急,隐约有了连绵不止的趋势。这种天气下,即便勉强行军,也很难走快。程名振跟王二毛等人商量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在前方找个块没有庄稼的山坡,命大伙支开帐篷,等天晴了再继续赶路。
天上的雨一下就是四、五天,道路上处处泥泞,将士们也全成了落汤鸡,浑身上下没一块干松的地方。老天爷偏偏不让人省心,如此狼狈的情况下,还把前方的军情和后方的催促,源源不断送了过来。
八月初二,李世籍拼凑起三万兵马,渡过黄河,进入清河郡。在高唐州遭遇曾经的手下败将刘黑闼,被对方伏击,杀得丢盔卸甲。据军报上说,李世籍北上时,根本没惊动任何地方官员。但他的行踪却犹如事先告知般,被刘黑闼看了个清清楚楚。
初五,罗艺带领三千虎贲,奉李渊之命攻击乐寿。队伍走到七里井附近的山地,被王小胡带领三万叛军,五万流民包围。身披重甲的虎贲铁骑在林地间冲不起速度,遭到了有史以来最惨的一场败绩。被当场群殴致死一千五百余人,剩下跟着罗艺冲出包围,被王小胡从河间郡一直追杀到了拒马河畔。直到附近郡县的博陵轻骑前来接应,才勉强止住溃势。
初六,已经投降大唐的高开道在燕郡造反。勾结高句丽贼兵,攻破长城。渔阳、柳城、安乐全线危机。罗艺仓皇带领残兵回扑,处处被动。
初八,梁师都勾结突厥入寇。在雁门郡附近与唐军激战。守关大将雄阔海在反击时受到围攻,战没。离石侯伍天锡仓促来援,身陷重围后不知所踪。所部将士被俘七百余人,不肯投降,被梁师都命令麾下绑在战马后,全部拖成了碎片。
功贼(四上)
一件件紧急军报从各个方向抄递过来,刺激得程名振形销骨立。在乱世当中,他都没送走过这么多好兄弟。如今乱世终于露出了结束迹象,伍天锡,雄阔海等人却走了,走得如此仓促。连告别的机会都没留下。
看到程名振已经快支持不住了。王二毛主动接管了日常军务,督促着洺州营冒雨向上党进发。刘黑闼这次起兵的势头如此之大,恐怕与河北只有一山之隔的上党也不安宁。将士们的家眷都安置在那里,如果受到波及的话,难免会动摇军心。
与前方军报送来的同时,朝廷的军令也不断往洺州营送。催促程、王二毛加紧赶路速度,务必在刘黑闼发起下一轮波攻势之前,赶到赵郡,牵制其一部分兵力。
“胸襟气度不亚于窦建德,而刚毅果决尤胜之!”在给前方的军令中,李渊忧心忡忡地提醒。以免众将领被自己催得太急了,不小心落入刘黑闼的陷阱。关于李世籍和罗艺两个先后遭到埋伏的原因,朝廷已经通过特别渠道查得明明白白。河北各地都有刁民与刘黑闼勾结,官军一旦入境,所有行动都会在第一时间落入刘黑闼眼里。
对此,李渊没有明白下令,将领们应该怎样做才能保证自己的动向不被刘黑闼掌握。但字里行间,杀气呼之欲出。看到这些,程名振更为气结,只好想尽一切手段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之内,避免更大的灾难。
然而,当他走到上党郡与西河郡交界处的铜碮县时候,一个更令人恐怖的消息传来了。刘黑闼起兵之时,自己的娘亲和妻子竟然不在上党,而是跟着几个思乡心切,的故旧结伴去了河北。平恩城破之后,就再没返回任何消息。
“你在哪听说的这种混话!”唯恐程名振受不了这一连串的打击,王二毛伸手抓住报信的老兵,大声喝问。“谁,谁让你送信来的。如果乱了军心,一切唯你是问!”
“是,是!”那名老兵被他抓得喘不过气来,拼命蹬手蹬脚,“是,是彩霞姑,姑娘让我来的。她,她已经派人潜入河北打探具体情况了。说,说如果能遇到教,教头,务,务必请他不要着急!”
“嗨,你这笨蛋!”王二毛将老兵重重地掼在了地上。能把程名振称为教头的人,都是当年巨鹿泽的老兄弟,他再着急,也不能下死手。“你就不会打听清楚了再来。莲嫂呢,她怎么不拦着!”
“是老太太自己提出要去的。”老兵在地上打了个滚,满脸惶恐。“谁也拦不住。七当家没办法,只好收拾兵刃跟着去了。彩霞姑娘刚生完孩子,没法动身,否则也得跟着。她,她说,请教头先别着急。那边的路,没人比七当家熟!”
“嗨!”王二毛和张瑾等人急得直措手,恨不得立刻飞跃太行山,把杜鹃和程母救回来。程名振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却表现得比大伙都要镇定,沉吟了片刻,低声追问道:“刘黑闼的人没过山吧。其他人的家眷怎么样,受到惊扰没有!”
“还,还好!”报信的老兵想了想,重重点头。“祸事一起,彩霞姑娘就召集咱们这些退役的老兵,把可以过山的小路都监视起来了。目前刘武周的人还没有过山。其他弟兄,其他弟兄的家眷,大多都没受到波及。但,但有几十户家里有老人的,之前也偷偷跑回去看乡亲了!”
“没你的事了。你下去领十吊钱,好好休息一下吧。注意别乱传!张瑾,你给他找一匹马,让他在马背上睡觉!”程名振摆了摆手,沉声命令。
“是,属下知道军令!”老兵向程名振施了个礼,跟着张瑾退走。
过山,去了平恩,急着返乡看看!目送老兵的背影隐没在人群中,程名振再也支撑不住,牙齿开始上下打颤。娘亲思乡心切,这点他非常清楚。印象里,自从岳丈杜疤瘌和郝五叔两人出家当居士那天起,娘亲就一直跟他和杜鹃两个念叨,说希望有生之年能再回平恩看看,争取葬在程家祖坟里。
当初他们二人谁也不知道河北什么时候能被大唐攻下,所以只能好言安慰,答应待官军光复平恩后,立刻带老人回去看看。谁料老人家心里的乡情这么浓,居然不等自己从长安返回,就匆匆忙忙赶过去了。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杜鹃手中那把刀了。如果见机得早,凭着她的武艺,也许能替她自己和娘亲杀出一条血路来。可其中希望是那样的渺茫,就像眼前的连绵雨幕一杨,谁也看不清后边的路在哪里?
“教头,又有人送信过来了!”突然间,前方响起了亲兵的呼喊。
程名振打起精神,强压住心中恐慌,低声命令,“带过来,别大声嚷嚷!”
亲兵领命而去,片刻后,架过一个从泥浆里捞出来的人。见到程名振,此人立刻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教头,教头。你可回来了。表,表小姐刚刚被救回来。身受重伤!”
“表小姐!”程名振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表妹朱杏花。“他男人呢,跟没跟着一道回来!”
“不,不清楚!”来人轻轻摇头,然后喘息着说道:“彩,彩霞姑娘,派,派了辆马车,把她给你送了过来。具,具体,消息您得问表小姐。她,她马上就到!”
“咔嚓!”一道闪电照亮黑沉沉的天空。周二公子是平恩县令,有这没良心的家伙在,能有任何好事发生么?
见程名振脸色苍白得可怕,王二毛上前拉了他一把,低声劝慰:“你先别着急,鹃子的武艺不比咱们两个差。等闲三五个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是啊,七当家可是马背上的长大的,等闲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张瑾等人心里直敲小鼓,却强笑着开解程名振。为将者乃三军之胆,如果此刻程名振失去了方寸,接下来的仗,不用打,结果也可想而知了。
程名振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鹃子应该不会有事。刘黑闼的主力在南,平恩方向没什么大将。况且别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妻子,无论念不念昔日的同僚情分,为了跟我讨价还价,也不该太难为她!”
话虽说得肯定,他却制止不了自家的头皮一阵阵发乍。又带领队伍走了几百步,叹了口气,扭头对王二毛吩咐,“你帮我带着弟兄们,咱们今晚到甲水城内驻扎。我骑着马先走一步,也许能接上小杏花!”
“呃……”王二毛伸手拦了一把,想告诉程名振自己目前的身份是押粮官,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插手洺州营的军务。但没拦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程名振和几名贴身护卫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茫茫雨幕之后。
听着马蹄声去远了,王飞向前凑了凑,用讨好般的语气跟王二毛商量道:“二哥,七当家她不会有事吧!她武艺那么好,平素又积德行善……”
“闭上你的臭嘴!”一股无名邪火涌上王二毛心头,狠狠瞪了王飞一眼,他大声喝骂。“鹃子姐当年一个人,就能收拾教头跟我两个。只要她不顾一切往外冲,刘黑闼帐下,谁能拦得住她?”
“对,杞人忧天。谁有那本事拦住七当家?!”张瑾也凑上去,提心吊胆地补充了一句。玉罗刹的名号不是白叫的,想当年在巨鹿泽中,除了她师傅郝老刀外,几乎没人堪称敌手。虽然她不舞刀弄枪好多年了,可……
大伙一边互相打着气,一边督促队伍加快速度。白茫茫的雨幕里,一条泥泞的道路从西指向东,每一个脚印都承载着一个热切地希望。每一个脚印都被雨水搅成泥浆,慢慢涂抹得干干净净。
程名振沿着官道策马疾驰。胯下的枫露紫非常神骏,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思,自打迈开步子,三十余里速度就没下降过。就在人和马都精疲力竭的当口,远处的雨幕下,终于露出了一角青灰色的马车。程名振心里猛然一哆嗦,强打着精神迎上前。车辕上的汉子抹了把脸,认出马背上的人影,奋力拉住车闸,然后一个翻滚扑了下来。
“教头,表小姐在这!”马车后,几名护送的汉子也跳下坐骑,冲着程名振大声汇报。
“教头……”没等膝盖落地,赶车的汉子已经哭出了声音。“你可回来了,表小姐……”
“别啰嗦!”程名振跳下马背,一把扯起赶车的汉子,“表小姐怎么样?有七当家和我娘的消息了么?”
“表,表小姐在车里!你,你问她!我不,不知道!”汉子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哆哆嗦嗦回应。天冷,雨急,他的脸色被冻得苍白,上下嘴唇也全然没有半分血色。
程名振无心思再管他死活,松开手,上前一把扯下车帘。十几名护送马车的庄户也围上前,跳下坐骑,谁也不敢说话,眼巴巴看着程名振将昏睡中的朱杏花给拎了起来。
小杏花的模样比刚刚来程家投靠时还要憔悴,一双紧闭的眼睛深深地陷入了眼眶内,眼睑青黑,脸色蜡黄,气息奄奄。
“杏花,杏花!”程名振将小杏花横在自己腿上,伸开被雨水湿透的衣袖,用力在对方额头上擦拭。“你赶紧醒醒,别睡了。我在这儿,你嫂子和妗子怎么样了,你赶紧告诉我!”
朱杏花额头本来已经没了血色,被他用力擦拭了几下,渐渐浮起一抹殷红。一名侍卫摘下头盔,在路边舀了一盔雨水。程名振接过来,冲着小杏花兜头浇去。刚刚擦热的额头被冷水一浇,昏迷中的小杏花立刻打了个寒战,嘴角发出一声呻吟,慢慢地将眼睛张开了一条缝隙。
“赶紧醒醒。你妗子和你嫂子还等着我呢!”程名振伸出手,用力拍打笑杏花面颊。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他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了,能得到娘亲和妻子的消息,不惜采取任何手段。
接连被拍了四、五下,朱杏花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睁开眼睛看见凶神恶煞般的程名振,吓得奋力一滚,居然从对方膝盖上滚了下来。“别杀我,表哥!”一边奋力在车厢中滚远,她一边大声哭喊。“别杀我,我是逃回来给你报信的!”
“谁要怪你了!”程名振伸开胳膊,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小杏花又抓了回来。“你,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嫂子在哪,你妗子,还有孩子们呢?”
“表哥…….”见程名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柔和的表情,小杏花嘴一歪,大声哭泣了起来。“刘黑闼的人造反了。他们打开了平恩城门!嫂子组织人手往外冲,第一次已经冲出来了,可妗子,妗子腿脚不好,她又回去接。……呜呜,呜呜……。本来好好的,但朝廷的钦差非要,非要收赎罪钱。城里边的人恨透了朝廷,帮着外边的人一起打,白天还说要托你寻门路,晚上就翻了脸,呜呜……呜呜……”
她哭得声嘶力竭,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断断续续,程名振也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因为窦建德把都城最后设在了洺州,所以平恩三县一直被视为窦家军的京畿重地,城里边住满窦家军高层的家人。随着裴矩携裹窦建德的儿子投降,河北初定,这三个县也成了朝廷的宣抚重点所在。
娘亲带着鹃子、小杏花回返乡,窦建德的旧部想在新朝谋出路,一直对她们娘几个待若上宾,连同新任县令周文,都从中得了不少好处。但不知道是出于勋贵世家对草莽豪杰固有的轻蔑,还是出于战胜者的骄傲,无论从秦王府派去的还是被李渊钦点的官员,都不约而同地对窦建德的旧部百般刁难。于是,窦建德被杀的消息一传开,就像火星溅入了干柴。
刘黑闼被逼迫不过,铤而走险。分散在各地的窦建德旧部跟他同病相怜,立刻起兵响应。覆巢之下,平恩城无法幸免,被窦建德的余部里应外合打破。杜鹃护着家人和百姓一道逃难,奋力杀出一条血路。但娘亲却因为腿脚不利索,被困在了城中。
以杜鹃的性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想而知。刹那间,程名振眼前一片迷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两色,在黑色大地和白色的天空之间,却有一道红色的影子,冲着他笑了笑,挥刀冲向了远方的青黑色的城池。蜂拥而来的黑色叛军吞没了她,试图将她的身影溶入黑暗,但那抹嫣红,却如闪电般将黑白世界劈出了一条缝隙,照亮整个天地。
“咔嚓!”一道闪电,紧跟着又是一声闷雷。程名振两眼直直的瞪着小杏花,手指分明已经松开,胳膊却依旧保持着刚才用力回扯的姿势。他仿佛试图拉住什么,却分明什么也没拉住。整个人如木头般蹲在车厢内,魂飞魄散。
“教头!”
“表哥!”大伙全都吓呆了,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接连喊了好几声,程名振终于缓过了一点神,看了眼小杏花,冷笑着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应该没几天吧?”
“没,没几天。我,我一出城,就把孩子托付给了别人。然后赶着过来报信,半路上遇到了彩霞…….”
没等她把话说完,程名振慢慢挪下马车,在风雨中伸直躯体。“周文呢,他又降了刘黑闼,对不对?你们两口子商量好了的,对不对!”
见程名振好似疯狂,小杏花顾不上自家身体已经羸弱到了极点,一个翻滚掉了车侧边。“我男人,我男人没了!”在泥水中爬了几步,她放声大哭。“城一破,他就把我跟孩子托给了嫂子。自己拿着刀冲进叛军当中了。他说,此刻宁可自己死了。也要给孩子们换个好出身!”
“轰!”又一道闪电劈下,照亮程名振赤红色的眼睛。娘亲没了,鹃子没了,仇人也没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外,他还剩下了什么?
伸手推开试图上前抱住自己的侍卫,他翻身跳上坐骑,抖动缰绳。其余几名护卫试图拦阻,被发了疯的他用刀鞘接连敲翻在地。
这一刻,仅有了一丝理智也从他眼睛里失去。整个人已经完了没有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只想着妻子就在不远处,只想着自己拍马过去,就能杀开一条血路,将她平安地救出来。
她曾救了他无数次,这回,终于轮到他为她厮杀一次了。鹃子,你等着,我马上就来。
“表哥!”朱杏花向前冲了几步,连滚带爬。抢在战马冲起速度的刹那,拉住马的尾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表嫂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你等等!鹃子姐有一句话…….”
“鹃子…….?”程名振带住坐骑,茫然回头。
“表嫂说!”抓住电光石火般的机会,小杏花趴在泥浆中,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大声重复,“这辈子嫁给你,是最最开心的事情。此去若是不幸,请郎君一定再找个能生养的女人,生两个儿子。妾身在九泉之下,亦会替郎君祈福!”
功贼(四下)
雨,像瀑布一样泼下来,天上人间,白茫茫一片。
从没有哪一年的秋天像今年这般冷过,虽然身上披着厚厚的大氅,刘黑闼依旧觉得被外边的水气和秋风已经吹进了自己的骨头里。
由于黄河以北各地自夏秋之交起普降暴雨,严重阻碍了大唐援军的行程。利用这个天赐良机,刘家军将原来归属于窦建德的地盘全部光复。并且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将窦家军从没打赢过的老对手,幽幽虎贲铁骑打得大败亏输,再也不敢渡过拒马河一步。
如今的刘家军,可谓威名赫赫。李世绩丢盔卸甲,李道宗望风而逃,就连大唐有名的勇将,淮阳王李道玄,见到刘黑闼的旗号之后也好退避三舍。
可刘黑闼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非但不高兴,并且总觉得心里边空落落的,好像一脚踩进了云雾里,无法确定向前一步到底去的是天堂,还是万丈深渊。
前半辈子,他跟过郝孝德,跟过李密。李密败亡之后,还在王世充麾下也混过一段日子。后来不小心被瓦岗军老上司徐二所擒,才不得不投降了窦建德,于对方麾下做了一名毫不起眼的骑兵领军。再后来因为阵前救驾有功,才被窦建德破格提拔为骑兵大总管,汉东郡公。但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吃得想,睡得着,心神也不似今天这般孱弱。而如今,从没想过地盘,他有了。从没想过拥有的部众数量,他有了。从没想过拥有的赫赫威名,他也有了。可是,他却再也无法轻松地入睡。
每当闭上眼睛,他就会想起一个半月前那几天发生的事情。自己当时正在田边的沟渠中饮牛,那是用光了全部积蓄才从北方贩回来的十几头大牲口,配上属于他自家的那三百多亩地,可以预见,未来数十年内,他的家人都不会再因为吃喝而发愁。
而更早以前,自己追随郝孝德杀官造反,不就是因为饿急了么?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有一群大牲口在田间劳作,每天早晨起来呼吸着乡间的露水气味下田,晚上再伴着炊烟回家,多少年来,在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里,这就是支撑着他继续战斗下去的全部动力所在!
该有的,他全有了。但王小胡,高雅贤他们,却带来了一个大唐钦差要按图索骥,把大伙赶尽杀绝的坏消息。不得已,他才又拿起了刀,将自己从三百亩地的主人,变成了河北南部八郡,数千里江山的主人。当暴怒的心情在杀戮中又慢慢恢复平静之后,躬身自省,他才霍然发现,这片家业太大了,大到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当一个人拥有三百亩地的时候,他需要对付的也许仅仅是地方税吏。而当他拥有三千里江山的时候,他却需要面对万马千军。短时间内,至少在连绵秋雨结束之前,刘黑闼相信自己不会再遭遇恶战。然而,秋雨结束之后呢,这个冬天结束之后呢?南方的李道玄,西方的李世民,北方的罗艺、李仲坚,群狼环伺之下,他的刘家军能坚持多久?
不知道!刘黑闼心中根本没有答案。不像王小胡、董康买这些人,他们只看到了眼前的胜利。刘黑闼的目光却穿透了重重雨幕,看到了未来数个月,一年,甚至几年的危机。追随他起兵反唐的弟兄,其中有一半是出于义愤,另外一半是由于大唐将窦建德处死所激发的仇恨。然而仇恨和义愤毕竟不能长久,当大伙跟他现在一样冷静下来之后,需要面对的就是冰冷的现实。
现实是,大唐国土是他目前所控制的十倍。可用之兵是他目前所能供养极限的二十倍。铠甲、器械,物资,更是他所能支付最大标准的上百倍。可以预见,当大唐从兜头一棒带来的痛楚中缓过精神,必将调遣倾国之力前来报复。而河北八郡呢,又拿什么去抵挡?
唯一一个现成的答案就是。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了。辗转难眠的时候,刘黑闼不止一次地想过,假如自己当日不接受王小胡、高雅贤和董康买等人的煽动,带领他们一起造反会怎样?答案和现实一样冰冷,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把脑袋挂到城墙上去。就像他们后来明知道被包围的那两个女人是程名振的妻子和老娘,还毫不犹豫地下令放箭,将她们乱箭穿身一样,干净而果断。
要么跟着大伙一道造反,要么就作为大唐皇帝的走狗而被杀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选择。王小胡、董康买两个给所有人开出的条件都一样,不分男女老幼,年长年少。凭着这一记狠辣招数,刘家军顷刻间拉起了足够的兵马。但是,也是因为这一空前绝后的狠招,刘家军在河北八郡结下了数不清的血仇。
当王小胡将那张长长的“附逆”分子名单送到案头的时候,刘黑闼就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在那张墨写的名单上,罗列了足足有三千多个人名。其中不光包括大唐朝廷委派到河北八郡的官吏及其家眷,而且包括前几个月与裴矩一道投降大唐,至今未归的窦家军宿将的家人,如齐善行,裴矩等。甚至,在这张名单上,王小胡将原来窦建德明知道其可能首鼠两端的若干地方望族,也毫不客气的罗列了进去,并且没等刘黑闼批准,就杀了干干净净。
每一个名字的后面,都是一大滩血迹。到了这种地步,刘家军与唐军之间的战斗,为的已经不是天下的归属,而是裸的仇恨宣泄。然而血债毕竟是需要用血来偿还的,刘家军现在无辜杀死每一个人,日后恐怕都要以十倍的代价来偿还。刘家军承受得起这笔巨债么?河北八郡承受得起现在和未来的杀戮么?当一重重血迹堆积下去,新的仇恨盖住旧的仇恨之后,不把交战双方一方的血流干净,杀戮怎可能轻易停止?
想起这些,刘黑闼的心情就比天空中的乌云还阴沉。然而,他却不能公开指责王小胡,董康买等人,虽然那些人目前名义上都是他的臣子。他们就像一群被逼上绝路的狼,红着眼睛,龇着牙齿,可能扑向敌人。但谁也不保证他们不扑向同伴!包括刘黑闼这个名义上的狼王,一不小心,亦会被狼群生生扯成碎片!
有股冷风吹进来,吹得刘黑闼心头又是一紧。愤怒地回过头,他瞪着通红地眼睛喝问:“谁把门打开的,找死么?如果手痒痒,就拿刀自己砍下来!”
“大哥,是我。十善!”门口处,传来一句温和的回应。有名身体魁梧,满脸朝气的年青人,笑着从外边走了进来。
“十善?”刘黑闼阴沉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阳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洺州那边如何?”
刘十善是刘黑闼的族弟,也是他身边为数不多几个可以不经通报,就进入内宅,并且绝对不可能反噬的亲信。听出主将话语里的急切,他笑了笑,慢声细语地汇报,“还好了。赶在董将军下手之前,我按照大哥的号令,释放了一批地方乡老。他们还念着窦王爷的好处,虽然前段时间受了些委屈,也说什么怨言!”
“没怨声载道就好。”刘黑闼苦笑着摇头,“咱们毕竟要在河北扎根的,不能自己把自己的基业给刨了。王将军没难为你吧?我选的礼物他还喜欢么?”
刘点头微笑,“董将军不太高兴。不过,他对大哥还是挺尊重的。他身上流着一半突厥人的血,最喜欢战马和烈酒。见了你给他的特勒膘,立刻把所有不快都抛在脑后了!”
“博陵那边怎样?”刘黑闼心下稍安,转而问起其他任务完成情况。
“只是沿着巨鹿泽和漳水做了些防范,没有重兵集结的动向。看来,博陵王对李渊将来的动向,也未必完全放心!”
闻听此言,刘黑闼心情又轻松了不少。笑了笑,低声道:“李老妪跟博陵王互相提防,这点我早就猜到了。只要博陵精锐不南下,咱们就应对得能更从容一些。程名振呢,他那边,你派人把我的信送去了么?”
“他把信使杀了!”刘十善叹了口气,目光瞬间暗淡了下来。“同去的五个人,只放过了一个原本王伏宝的部下。”
“狗…….”刘黑闼张口便骂,骂到一半,却又化作一声叹息。他没跟程名振打过任何交道,但第一眼看到襄国郡那些远比河北其他各郡富饶的村落时,他心中就对此人佩服到了极点。乱世当中,能杀人不管什么稀奇。能活人无数,才是难得的本事。窦建德的实力后来能恢复得那么快,全仗着襄国郡的充足粮食供应。而眼下他的刘家军,也不得不以洺州地区,也就是程名振当年屯田养兵的地方,作为崛起的基业。
“这个仇,咱们恐怕是结大了!”刘十善摇了摇头,非常坦率地说道,“董康买当时杀红了眼睛,明知那个护着尸体的女人是程名振的妻子,依旧下令乱箭齐发…….”
“那女人的刀下,至少砍了他二十几个弟兄,换了谁都会急眼……”刘黑闼低声替部将辩解,脸上的笑容非常无奈。
内心深处,他宁愿董康买当时杀死的是淮安王李神通,也不愿意让程名振的妻子死在自己的地盘上。杀掉了李神通,只不过是杀了一个外来的酷吏,只会令刘家军的士气备受鼓舞。而后者的死,却令洺州附近的很多百姓,从此心里边对刘家军暗生抵触。虽然百姓心中的抵触情绪,对刘家军造不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日后两军交手时,这民心的一失一得,带来的影响就非常复杂了。
“即便再杀红了眼,也没有连尸体都不放过。将头砍下来挂在城墙上的道理。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还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让来来往往的百姓看到后,咱们刘家军在他们眼里成什么了?大哥当时就不该…….”刘十善依旧觉得自己人做得太过分,愤愤不平地嘀咕。
“人已经死了,我还能怎么着?”刘黑闼瞪了自己的族弟一眼,低声呵斥。“这些话背地里说说就行了,别乱传。免得董将军他们听了觉得寒心。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能苛求人以小节!”
“嗯!”刘十善想了想,郑重点头。换在哥哥的角度,他便能理解刘黑闼这样做的苦衷。毕竟大伙仓促举兵,虽然看起来声势浩大,内部却有很多问题根本没时间理顺。万一把几员手握重兵的大将惹恼了,来个一拍两散。唐军趁机压过来,光凭刘黑闼的嫡系力量,绝对难以抵挡。
“你明白就好!”刘黑闼又叹了口气,很是无奈,“你回来之前,董康买依照我的要求,将那两颗人头从城墙上解下来,好好入殓了么?。
“答应了。我亲眼看着入殓的。都是上好的楠木棺材。”刘十善苦笑着回应。“那女人在洺州很有人缘。下葬那天,无数百姓冒着被董将军过后算账的风险,站在路边相送。”
“那就好了。至少咱们无愧于心。”刘黑闼咧了下嘴,想笑,却满脸苦涩!
“大哥当时并不知情!这点,姓程的应该清楚!”刘十善见哥哥笑得很勉强,笑着开解。“况且他毕竟是大唐的将军,即便当日妻子没死在乱军当中,跟咱们之间早晚也必有一战。该做的咱们都做了,剩下的,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倒是,债多不愁!”刘黑闼摇头,苦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还打听到其他消息么?”
“没有!”刘十善轻轻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程名振的动向,那个被放回来的人倒是跟我提起过!”
“说吧!”刘黑闼皱了下眉头,低声命令。
“姓程的好像已经进入巨鹿泽了。他前脚杀了信使,后脚带人就从北侧进入了巨鹿泽。那片大水洼子,好些年没人进去过了。”刘十善想了想,沉声汇报。
功贼(五上)
程名振又进巨鹿泽了!
消息传开,很多人心中,都五味陈杂。
洺州能成为河北南部最繁华所在,全赖于程名振夫妻当年在此屯田。前后数年,修渠筑堤,疏河补坝,中间可谓历尽千辛万苦。当把数万顷白骨累累的荒野终于都重新恢复成了良田时,这对居功至伟的夫妻却被窦建德忘恩负义地赶进了巨鹿泽中。
当年,迫于窦王爷的军力,洺州父老别无选择,只好抛弃曾经收留自己的活命恩人,转而支持窦建德。毕竟,人生在世,生存才是第一位的,其他,暂时都无法兼顾。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便当年最早投靠窦建德的那批人,偶尔提起程名振夫妻的名字,心里都不无愧疚。
然而在不久之前,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当年曾经有恩于自己的女人,被乱箭射死在城门口。
他们都是平头百姓,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提起刀来给杜鹃报仇。但心中的那杆称,却因为杜鹃的惨死,悄悄地向大唐开始偏移。
杜鹃死讯没传开前,刘黑闼算河北的半个主人。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大伙也该暗中帮他,而不是帮大唐。
大唐派来的官员刮地三尺,该杀。裴矩、齐善行等人吃着窦建德俸禄,在窦建德兵败后却立刻投降了敌人,该死。但那个叫杜鹃的女人不该死,无论刘黑闼的人以什么理由杀了她,在洺州人的心目中,都欠下了一笔重重的血债。
如今杜鹃的男人回来找刘黑闼麻烦了。并且,杜鹃的男人背后还有着一股强大的实力在撑腰,以上种种原因加在一起,大伙该向着谁,该帮谁的忙,不问可知。
民心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发生着变动,风暴在一点一滴的酝酿,但刘家军内,除了少数几个清醒者外,大多数人却顾不上理睬程名振。
究其原因有二,一则如今刘家军被强敌环伺,总计兵力不到五千的洺州营,实在是诸路正在向河北开来的兵马当中,人数最少的一路。其二,如今的洺州可不是当年的洺州,自打窦建德在永年建都后,平恩、洺水等县作为京畿重地,城墙重新修筑,比原来高出宽出数倍。城头上的各类防御设施也得到了宽裕的补充。凭着五千兵马就想硬攻其中之一,不把门牙磕下来才怪!
因此,在整个秋天和冬天里,刘家军并没有再巨鹿泽方向的出口投放太多精力。仅仅是募集民壮建了几座烽火台,并且在泽地的出口处修了一座土木结构的堡垒而已。这还是在刘黑闼本人的强烈关注下,不得己而为之。如果按照董康买的意思,干脆派一支兵马直接冲进泽地离去,来个犁庭扫穴。永绝后患。虽然董康买花了重金,却连入泽的向导都没招募到。
那程名振本人也非常沉得住气。肩负血海深仇,整整一个冬天,却只是派少量骑兵试探着对修堡垒的民壮进行了两次骚扰。见附近的刘家军严阵以待,便非常知趣地缩回了巨鹿泽中。待到泽地出口处的堡垒修好后,便更不敢露头了。慢慢地,刘家军上下也没时间再理会这点疥癣之痒,迫于压力,把目光都转向了南方战场。
南方,自从秋雨停后,刘家军渐渐就陷入了被动局面。大唐毕竟国力雄厚,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派遣秦王李世民、舒国公李世籍、淮阳王李道玄三人,各领一路大军前往河北平叛。三路兵马起头并进,遥相呼应,两个月内与刘家军恶战十数场。虽然相互之间各有胜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刘家军渐渐露出了疲态。
一场恶战结束,唐军的损失转眼之间就能从后方得到补充。而刘家军的士卒却战死一个少一个。十万兵马所需粮草,每天都以数千石计。唐军可以从全国各地,甚至大隋留下的黎阳仓,弘农仓往外调拨陈粮应急。刘家军却只能啃当年窦建德留下的老本儿。并且因为河北连年战乱,府库空虚不堪,根本无法为大军提供必要的物资支援。而除了当年程名振屯田,后来被窦建德作为京畿的洺州地区外,其他各郡民间亦非常凋敝,临时征粮都凑不起多少。
勉强支撑到了一月,前方全线告急。不得己,刘黑闼只能把兵力收缩成一团,集中在襄国郡和武安、清河两郡的边缘,以漳水为屏障,试图与唐军展开决战。
大唐皇帝李渊见状,也相机调整战略部署。将三路大军合为一路,完全交给秦王李世民调遣。双方在漳水和两岸隔河相对,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刀来箭往,喊杀声震天。把漳水河染得通红一片,连春汛下来,都无法冲淡那浓重的血色。
兵马一集中,粮草补给的问题便更加麻烦。唐军这边有整个帝国在支撑,运输路途虽然远了些,借着永济渠的便利,倒也勉强供应得上。刘黑闼那厢八个郡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个半郡,为了保证军需,不得不将百姓家春播的种子都给强征了来。即便如此,存在各州县的粮食全部加起来,顶多也只够大军再吃三个月。假使到了夏末战争还没结束的话,从刘黑闼本人到下面普通士卒,就只能挖野菜充饥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开春以来,洺州地面上的治安也开始急剧恶化。百姓们手中的春播的种子被收走后,对刘黑闼等人的最后一丝好感也荡然无存。本来看在窦建德惨遭屠戮的份上,跟刘家军还有些同仇敌忾之心。如今,大部分人却巴不得刘黑闼早日被击败,太平日子能早一天到来。
绝望的百姓们没有力气与军队正面作战,却有的是办法给刘黑闼添乱。各地府库运往前线的军粮或者被运粮的民壮哄抢,或者在运输途中被突然冒出来的土匪打劫,十成之中,能运到军营的竟不足六成!迫使刘黑闼不得不从前线撤下一支劲旅来,组成专门的运粮队,才将各地的反抗之火勉强镇压下去。
除了将各郡县仅存的粮食护送到洺水大营之外,运粮队的另外一个任务就是深入乡间搜敛,掘地三尺,也要将百姓们藏起的粮食也找出来,供应前方。不得不说,刘黑闼在用人方面还是独具慧眼。他麾下的定远将军王小波追随窦建德造反之前曾经做过梁上客,对百姓们藏东西的心理摸得门清,接过军令后,亲自带队示范,从经城县开始,一个屯田点挨着一个屯田点,拉网般一路搜到了平乡,很快就又额外为刘家军“募集”到了一大批粮食。
带着八千多名弟兄,王小波把自己亲手“募集”到的粮食和几个县城的库存归做一堆,统一装上大车,顺着官道缓缓而行。距离前方大营已经不到四十里路了,按目前的行军速度,日落之前,他就可以向刘黑闼缴令。想到军营里边的连绵角鼓,他的肩头就感觉一阵轻松。与其面对百姓们眼中的仇恨,他宁愿面对前军万马。虽然前者不能给他造成什么有形的伤害,但那种强压在眼里的怒火,却烧得王小波心脏一阵阵抽搐,恨不得立刻转身丢下粮食,落荒而逃。
本质上,他不是一个恶毒的人。内心深处也不想这样残忍,把百姓们赖以吊命的最后一粒粮食都给收走。但如果不这样做,刘家军绝对支撑不过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大唐朝廷不是大夏,李老妪也不会如窦王爷当年那样心软。像他这样的人一旦被抓到后会落到什么下场,前车之鉴在那明摆着,大伙都看得到,根本不用人来提醒。
窦建德曾经抓到过李神通,抓到过徐茂公,抓到过魏征。窦建德将他们待若上宾。窦建德就被李唐抓到了一次,然后就身首异处。同样身首异处的还有王世充,李密和朱璨。只要他们曾经与大唐为敌,就难逃活命。即便像单雄信那样很单纯的武夫,主动服软,恳求为大唐效忠,戴罪立功,也不会被放过。
扪心自问,王小波感觉自己的名望和能力远不及上述这些人。所以,万一哪天刘家军兵败,他绝对没有一丝活路。因此,眼下,他只能将自己心中最后一点点善良抹除掉。如果真的不幸有那么一天,他宁愿用刀抹断自己的脖颈。以血还血!
“这是俺欠河北父老的,而不是大唐天子的。”眯缝起双目看了一眼正在徐徐西坠的斜阳,王小波有些悲壮地想。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那一天终归会到来,即便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突然,一声刺耳的惊叫声打断了他的白日梦。回头望去,队伍的后方升起了一股烟尘,几十匹快马闯入了粮队中。马背上的汉子横刀斜伸,如飞镰般,将弟兄们割翻了一整排。
“好快的刀!”兀自沉浸在满腔悲愤中的王小波第一反应不是调整部署,而是在心中为来袭者暗喝了一声彩。旋即,他便被弟兄们的惨叫声从梦中唤醒,“结阵,结阵!”仿佛不是他的声音,从干干的嗓子里喊出来,破锣般传遍原野。紧跟着,有阵箭雨飞来,将仓促应战的刘家军又放倒了一大片。
骤然遇袭,刘家军被打得晕头转向。好在他们人数足够多,才在付出了三百多条性命后,勉强稳住了阵脚。先前冲入队伍中乱砍的骑兵已经退了下去,在一百多步外重新整队。马背上,有名清瘦的将军挥刀戟指,“平恩程名振来此寻仇,对面是哪位弟兄,放下粮草,程某不找你的麻烦!”
“程名振?!”王小波的眉头紧紧地皱成了一团。实在想不明白,已经消失了好几个月的程名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襄国郡的腹地。记忆中,巨鹿泽通往南方的出口已经被烽火台和堡寨堵得死死的,即便泽地里飞出一只鸭子来,也逃不过监视者的眼睛。偏偏程名振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杀了出来,背后还带着至少四千多名弟兄。
这里距离刘黑闼的大营只有三十多里,接到警讯,骑兵在半个时辰之内就能赶到战场。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王小波在心中迅速分析敌我双方形势优劣。给副将刘大壮使了个眼神,示意对方去调整阵型。他自己则向前带了带坐骑,离开本阵数步,冲着程名振轻轻拱手,“当年在窦王爷麾下,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某乃王小波,今日负责护送粮草去军营,还请程将军念在昔日的情分上,给王某行个方便!”
仿佛没意识到王小波在借机拖延时间,程名振双手搭在刀柄上,笑着还礼,“见过王兄弟。程某今日并非为你而来!”说着话,他声音陡然提高,如狮吼般冲着护送粮草的数千刘家军弟兄叫喊:“刘黑闼杀我老娘妻子,我跟他不共戴天。此乃私仇,不关诸位兄弟的事情。请对面的兄弟们退开,让我把粮草烧掉。冤有头,债有主,程某刀头,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
“冤有头,债有主,请对面的兄弟退开,我等刀头,不想沾自家兄弟的血!”几个名骑兵将刀高举,跟着程名振大声怒吼。声音如夜半惊雷,炸得护粮兵卒脸色一片煞白。
仗打到目前这个份上,很多人心中对胜利早就不报什么希望。只是畏惧唐军的报复,才硬着头皮跟在主帅身后强撑。程名振跟刘黑闼之间有什么怨仇,普通士卒十个当中至少有七八个毫无所知。但程名振那句“冤有头,债有主”,却令他们怦然心动。
“刘大帅怎么着姓程的了?他带着这么点儿人就敢劫粮?”当即,有士卒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刘大帅起兵的时候,好像抓到了程明振的全家老小,然后一口气全杀了!”有人只是听说了个大概,却好像亲眼见到了般,添油加醋。
大凡人在危急关头,都本能地想做一时之逃避。刘家军前景不容乐观,程名振刚才带着马队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的勇悍模样,也在众兵卒心中留下了非常恐怖的印象。眼下他又点明了只是为寻仇而来,不想跟大伙交手。护送粮食的众弟兄们,除了少数军官外,倒是十有七八失去了拼命一战的勇气。
眼看着程名振三两句话就令自家军心一片大乱,王小波不敢再拖延下去,把手中长矛一指,冲着程名振大喊,“姓程的,有种就杀过来决一死战。爷爷今天就成全了你,将其砍了,将你跟你老婆的尸体埋在一堆……”
话音刚落,天空中就猛然暗了一暗。对面的程名振张弓搭箭,一箭奔着王小胡的面门射了过来。也不管羽箭是否射中目标,程名振丢下骑弓,腿部用力一夹马腹。单人独骑宛若闪电,直接劈向了护粮队中。
这个距离上,即便被羽箭射中了,也无法造成致命伤。但王小波却出于本能地来了个镫里藏身。羽箭贴着他的腰擦了过去,软软地落到了地上。当他将身体再度于马背上挺直时,程名振已经距离他只有二十余步。
“放箭!”王小胡扯开嗓子大喊。心中好生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激怒程名振这个恶煞。刘家军的士卒刚才还在抱着一种非常微妙的心态听两家主将斗嘴,没想到程名振身为一方主帅,却像个亡命徒般说翻脸立刻就翻脸,听见王小波的怒喝,才匆忙地举起弓,将羽箭慌乱地射了出去。
程名振身上立刻被扎了三、四根羽箭,紧跟着他冲过来的骑兵每人也被射中了两三矢,但攻击发起得实在太突然,敌方的弓箭手根本没来得及将弓拉满,因此射出的箭都非常绵软,只扎破一层厚皮甲,便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动力。
跟在骑兵身后不远处的洺州营弓箭手们可不会像刘家军这么客气,见到双方放箭,立刻举弓报复。抢在程名振扑入军阵前,一波细密的羽箭后发先至,“乒乒乓乓”,将护粮队再度砸了个人仰马翻。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王小波做出正确反应。程名振已经冲到,挥起青黑色的长刀,斜劈他的肩膀。王小波好歹也是血海中打过滚的,仓促之下,本能地竖起长枪阻挡。只听“当啷!”一声,长刀砍入枪杆半寸,带起一片木屑。紧跟着,程名振借助战马的速度撤刀,挥臂,又一刀奔王小波的脊梁骨砍来。
听到风声,王小波立刻俯身哈腰。匹练般的刀光贴着他的脖颈掠过,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根本不给他还手的机会,紧跟着,程名振的第三刀又来了,这次居然是奔着战马的屁股,如皮鞭般恶狠狠抽下。
“啪!”连皮带肉飞出了一大团。可怜的坐骑痛不欲生,四蹄向前猛地一窜,差点将王小波甩离马鞍。对面跟过来的洺州营士卒恰恰赶到,几柄横刀交叉劈下,落在王小波的马前马后。可怜的定远将军王小波,护得住自己护不住坐骑,很快被劈到了马背下,。生死未卜。、
到了此时,王小波的亲兵才如梦方醒。挥舞着兵器试图上前救主。被程名振单人独骑挡住去路,接连砍翻了四五个。“冤有头,债有主,无关人等退开!”乱军之中,洺州营的弟兄们齐声呐喊。护住程名振,冲出一条血路,冲到王小波的副手刘大壮面前。
背后还有七千余弟兄,前方冲过来的敌人只有数十。即便埋伏在官道两侧的洺州子弟一拥而上,短时间内,也不至于要了所有人的命。但刘大壮却被王小波的结果吓得肝胆俱裂,本能地转过身,掉头就跑。
“冤有头,债有主。跟我程名振没仇没冤的,让开!”程名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在马背上大喊。顺手隔开迎面刺来的长枪,刀锋借着马的冲力,顺着枪杆划了下去。
在痛苦的呼喊声中,几根手指飞到了天上。手臂受伤的刘家军士卒抱着胳膊,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让开,让开。刘黑闼造的孽,你们跟着顶什么缸!”王飞和张瑾一左一右,拼命追赶程名振。又失控了。自从杜鹃死后,程名振举止就没让大伙放心过。刚才那几下哪里是一名主将在两军阵前应有的做派,分明是嫌自己活得时间太长。!
“冤有头,债有主!”程名振继续大喊,声嘶力竭。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还切切实实地活着。几名刘家军士卒躲避不及,被他从背后追上砍中,血光飞溅。马蹄踏过敌军的尸体,他紧追刘大壮不放。通红的双眼中,那个狼狈逃窜的家伙仿佛就是刘黑闼本人,只要再靠近一步,就可以挥刀将其砍死。
王二毛挥动令旗,把全部弟兄都押了上来。刘家军已经溃了,不管程名振今天的举止是否得当,他疯子般的冲杀,着实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洺州营弟兄汇聚成洪流,潮水般冲向粮车。这才是二人事先埋伏好的,真正的杀招,但此刻,已经全然是锦上添花。本来已经被程名振带人硬生生冲成了两半的敌军看到大批的骑兵从官道两侧杀来,愈发慌乱,胆大掉头就跑。胆小的干脆丢下兵器,跪在粮草车前瑟瑟发抖。
对于身后发生的一切,程名振仿佛全都没有看见。也许是出于对好朋友统兵能力的相信,也许他已经被血光迷失了心智。追着刘大壮的背影,他一路跟了下去。刀尖比比画画,在对方马背后打晃。他身边只有四名侍卫,十几步外,却有十几个刘大壮的心腹在努力靠近,试图在刀下将自家将军救走。更远处,则是王飞和张瑾,还有五十几个洺州营的骑兵。风驰电掣,穿过溃散的敌军,把战场遥遥抛在背后。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刘大壮拼命磕打着马腹,哭都哭不出来。在刘黑闼麾下,他没少跟人交过手,算得上一名悍勇之将。但像程名振这样的疯子,却从来没有遇见过。死在一个正常人手里,他还不觉得那么委屈。可死在一个疯子刀下,却无论如何也不值得。
越是着急,他越提不起回头迎战的心思。甚至连刘家军的军纪都忘掉了,只想早点把背后的疯子甩掉,早点逃回自家大营去报信。三十余里的路程转眼即跑了将近一半,远远地,他看见数匹坐骑迎了过来,跟在其后,还有大团大团的烟尘。
是救兵,主营的救兵终于闻讯赶来了。“救命——”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刘大壮扯开嗓子嚎叫。带队的将领楞了一下,很快看清了自己面临的局势。把令旗交给自己身边同僚,他带领几名亲兵,以最快的速度迎了上来。
“救——!”刘大壮狂喜,尖叫。叫声只发出了一半,却噶然而止。失去头颅的身体被战马带着向前继续冲了数步,喷出一股殷红的热血,软软地掉进了路边的泥坑。飞在半空的头颅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般,打了几个转,瞪大了惊恐的眼睛。
迎面赶来的刘家军大将高雅贤收刀,带马,恨恨地向地面啐了一口,“胆小鬼,净给老子丢人!”骂罢,他抬起头,用兀自滴血的刀尖指向程名振,“高某在此,想拼命的,尽管放马过来!”
功贼(五下)
程名振胯下的坐骑乃一等一的宝马良驹,战场感觉十分敏锐。看见对面人多,立刻主动放慢了速度。待高雅贤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家麾下将领的脑袋,也恰恰停稳了脚步。
猛然看见一个无头的尸体在自己前方不远处倒了下去,程名振微微一愣,通红的双眼闪过一丝迷茫。但很快,他又像被夺走了食物的老虎般怒吼起来,腿部一夹马腹,抡着刀奔高雅贤冲去。
“我要杀了你!”伴着疯狂的吼声,一人一马迅速扑到。高雅贤本来以为自己阵前斩将的行为能挫一挫对方的锐气,却没想到程名振根本没有被镇住,反而变得愈发疯狂。心里暗叫一声苦,举起刀来,仓促应战。
“当啷!”二人的兵器在半空中相碰,擦出一串凄厉的火花。高雅贤将身体扭了扭,顺势撤回横刀,迅速抹向程名振的大腿。
这是他多年在实战中总结出来的精妙招数,根本不给敌人招架的时间。只要一刀抹中,即便不卸下对方半条大腿,也会使其因为伤势过重而退出战斗。谁料程名振对切向自家大腿跟儿的利刃看都不看,嘿嘿冷笑着,反手将兵器抽向高雅贤的胸口。
二人的坐骑都已经再次冲起了速度,只要被兵器劈中,无论谁快谁慢,少不得身上会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之后程明振也许会因为大腿被切,流血而死。胸口上被抽了一刀的高雅贤恐怕也活不了几天。这种以命换命的赔本买卖可是没人愿意做,不得己,高雅贤将已经抹出去的刀锋迅速回撩,“当啷”又是一声脆响,赶在自己胸口被劈中之前将程名振的兵器磕了出去。
二马错镫,两人彼此迅速拉开距离。程名振身后追的是刘大壮的侍卫,见到自家主将被正了军法,吓得惨叫失声,一哄而散。高雅贤身后跟的却是他自己的嫡系,看到有机可乘,纷纷催动坐骑围拢了过来。
“我要杀了你!”程名振如同疯虎,毫无畏惧地冲入人群,长刀挥舞,泼出一片血光。四名亲信紧紧跟上,抛下尚在发懵的高雅贤,护住程名振的后背。几名距离他们最近的刘家军侍卫纷纷从坐骑上掉下,周围空间瞬时增大,完全凭着多年养成的本能,程名振拨转战马,再度狂吼着冲高雅贤冲了过去。
四十余步之外,高雅贤也堪堪拨转了马头。看到程名振切瓜砍菜般杀自己的亲卫,怒不可遏。腿部猛磕马镫,高速向程名振对冲。
四十步的距离,对战马来说只是两个呼吸的事情。眨眼间,二人已经又杀在了一处。程名振一刀力劈,逼得高雅贤自保。随后又是一刀斜砍,拼着跟对方玉石俱焚。战马错身之际,再来了一记脑后摘金,硬生生抢攻了三招,连半分还手的机会也没给对方留。
两个人的身影再度错开,高雅贤的额头上立刻见了汗珠。在他记忆中,当年于窦建德麾下,程名振本来是个谦谦君子。为人低调,说话和气,如果不刻意将其那些骄人的战绩与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话,大多时候,其给人的感觉更像一名书生,而不是武将。所以跟程名振交手,高雅贤心中有十足的获胜把握。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当谦谦君子发起疯来,居然比江湖莽夫还不要命。
马蹄声由急转缓,又逐渐转稀。数十步外,程名振带着自己的四名亲兵第三次拨转坐骑。他轻轻转了转头,仿佛在观察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刀尖猛地冲着高雅贤所在放向一指,“走,跟我杀了他!”
四名亲兵微微一愣,互相看了看,迅速夹紧马腹。五个人,排成一个小小的攻击三角,第三次朝着百倍于自己的敌军冲了过去。
此番出动,高雅贤是为了接应自家的运粮队。因而身边带足了人手。虽然半路上闻听警讯之后,紧赶慢赶,将队伍跑得唏哩哗啦。但眼下迤逦追在身边的,却还有三四百号。见到五名敌军居然敢对自己这边几百人三番五次发起进攻,登时有了被羞辱的感觉。不待高雅贤法令,众将士催动坐骑,一拥而上,将程名振几个团团围住,横刀齐挥,恨不得立刻将他们剁成肉酱。
程名振急劈两刀,劈翻挡在自己面前的敌人。将敌军劈开一条缝隙,硬生生从当中挤了进去。四名侍卫两人一组,紧跟在程名振的身后,左劈右挡,将敌军的缺口迅速扩大。“我要杀了你!”程名振疯狂地大吼,刀刃从一名敌军的脖颈上扫过,留下一个无头的尸体。血光从死者脖颈喷出来,瞬间溅起了三尺多高。他的身体恰恰从旁边掠过,从背后的披风开始,一直到战马的尾部,被染成了一片通红。
踏着敌人的血泊,四名侍卫紧紧跟上。刀分左右,砍向沿途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高雅贤的亲信纷纷落马,厉声惨叫。程名振对身边的喧嚣充耳不闻,策马撞翻一名对手,紧跟着用长刀砍开一顶头盔,不管头盔下那个人的死活,他挥刀又切断了另外一人的胳膊。战马过处,留下一条湿淋淋的血路。
五个人,居然在数百敌军之间,杀进去四丈有余。周围的刘家军骑兵被杀得寒毛直竖,一时间,竟然鼓不起继续上前围殴的勇气。高雅贤羞得满脸通红,亲自挥舞着横刀迎了上来。这次,他终于抽空还了一刀,然后在二人分开之际,将愤怒发泄在了程名振背后的侍卫身上。
可怜的侍卫武艺不如高雅贤远甚,被劈落马下,然后被其他敌军乱刃分尸。程名振那边也砍倒了高雅贤的两名侍卫,继续向前突进了半丈有余。又一名侍卫惨呼着掉下坐骑,然后奋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挡住程名振等人的战马后。敌军如洪流般迅速淹没了他,程名振带着其余两名侍卫,从战团的另外一端透阵而出,然后缓缓带住坐骑,拨转马头。
毕竟不是铁打的躯体,此刻,程名振身上迅速染满了血迹。分不清哪些他自己的血,哪些来自周围的敌人。一丝丝痛楚的感觉渗透过他的肌肤,慢慢唤醒了他疯狂的灵魂。回头看了看两名忠心耿耿的侍卫,他惨然笑了笑,“还有力气么?咱们好像被人堵住了!”
“是咱们把敌阵杀了个对穿!”剩下的两名侍卫当中,个子稍高些的那个抹了把脸,大笑着回应。“教头,刚才咱们五个人,杀穿了几百人的大阵!”
“是么?”程名振自豪地咧开嘴巴,露出猩红色的牙齿。到底怎么陷入重围的?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回想起来,好像是一个姓王的家伙侮辱了鹃子,然后自己开始追杀他。杀来杀去,就杀到了这个位置。
这可不是一个主将该做的事情。不过,后悔好像也有点儿来不及了。皱皱眉头,他又昂首大笑,“呵呵,有点意思。对面好像有好多人啊。那边和还有不少人围了过来。怎么着,先喘口气,然后咱们再杀出去?”
“听教头的!”另外一名个头稍矮的侍卫身上已经多处负伤,肉像嘴唇一样从铠甲下面翻了出来,“咱们锦字营兄弟,怕过谁来!”
锦字营,好遥远的一个名字。程名振清楚地记得,自己刚进巨鹿泽那会,鹃子的营寨打的就是这个旗号。此后,鹃子把锦字营交给了自己,任由自己将其合并,筛选,成了后来的锐士营,洺州营。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信口胡诌出来的那些阵法,兵法是否有效?从来没怀疑过,自己随手比划出来的未来是否真实?
而鹃子,则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女人,放下刀,拿起剪子和针线。虽然她做出来的衣服,几乎从来没合身过。虽然她做出来的鞋子,基本上都是一只脚大,另外一只脚小。但在那段冰冷黑暗的岁月,她的眼睛里,留着自己在世间唯一的温暖。每当自己挥刀军阵中呐喊冲杀之时,想起家中盼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浑身上下就有使不完了力气。
无论前方是刀山还是火海,只要有那道关切的目光在,自己就能劈开一条道路。鹃子,你还在看着么?你看着,看我万马军中往来驰骋。看我万马军中轻狂为你。
“杀!”程名振吐出一口血沫,刀尖再度指向正在结阵的敌军。“杀光他们!”两名侍卫大声回应,策动战马,护住程名振的后背,不离不弃。
他们是锦字营的人。七当家将教头的性命交托给他们。七当家在看着,他们不敢辜负。
“好一条汉子!”看到程名振又策马杀了过来,高雅贤忍不住低声赞叹。军粮得失,到现在基本已经不用想了。既然押粮官刘大壮被程名振像撵兔子一样撵到了十余里之外,那批军粮肯定颗粒无存。庆幸的是,程名振不小心也落在了自己的网中。杀死他,就等于替刘家军拔掉了插在背上的一根毒刺。
几百名刘家军骑兵潮水般围拢上前,有一点点痛惜,下手却毫不容情。
程名振如一叶小舟,在人海中跃起、伏下,伏下、跃起。他知道,杜鹃一直在看着,从馆陶县外初次相遇那一刻,直到现在。双眼脉脉,嘴角含笑。
又是春天了,巨鹿泽中的桃花又该开了吧。
每到春来,笑容还依旧。
功贼(六上)
就在此时,王飞和张瑾二人带着五十余名侍卫也赶到战场。看见自家主帅遇险,不顾一切冲了上去。
这五十余人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又配齐了大唐国制式铠甲和兵器,因此一发起攻击,立刻在战团外围冲开了一道血淋淋的缺口。
好不容易才将程名振困住,高雅贤怎舍得让煮熟的鸭子长翅膀飞走。挥动令旗,将大部分兵力都调去封堵王飞和张瑾。重围中的程名振感觉到身边压力一松,沉声怒喝,挥刀砍翻挡在自己面前的刘家军士卒,然后纵马前跃。
胯下突厥良驹发出“唏溜溜”一声咆哮,高高跳起半丈,马蹄落处,恰是敌方一匹坐骑肋骨。那匹青黑色的河北马吃痛不过,悲鸣着摔倒,将来不及脱离马鞍的主人甩在旁边,任由其他几匹高速冲过来的战马踩死。程名振借助马力,轮开长刀,在身前画出一道圈子。血光四溅,又两名刘家军骑兵被砍得筋断骨折。
几名刘家军骑兵看到机会,从背后向他发起攻击。跟上来两个侍卫拼死抵挡,精疲力竭,被乱刀砍到了马下。程名振猛然转身,战马前冲,刀却砍向了与战马相反的方向。一杆已经递到他后背的马槊被撩飞,另外一杆马槊在他的腋下擦过,挑起一连串血珠。程名振夹住槊杆,刀锋顺势横扫,几根手指落地,持槊者丢下兵器,抱着胳膊惨嚎。
周围的刘家军士卒也杀红了眼,个个奋不顾身。程名振挥刀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砍落坐骑,却被另外一个人从马鞍上跳过来,死死抱住。“滚!”他低声怒喝,奋力扭动身体,试图将对方甩落马背。已经豁出性命去的刘家军士卒被甩得身体在半空中盘旋,两腿乱蹬,双臂却始终不肯松动。
一杆长槊带着风声刺来,程名振躲避不及,只好向旁边歪了歪,同时用胳膊拨了下抱着自己的那个亡命者。三尺多长的槊锋将抱着他的刘家军士卒捅了个对穿,去势未尽,借着战马的冲击力捅入了他的大腿。
一阵剧痛瞬间传遍全身,程名振咬紧牙关,将刀交于左手,反手一刀,砍断槊杆。然后右手从大腿根处拎起被自己人刺穿,尚在挣扎的敌军,当做盾牌,单手抡了出去。凄厉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血珠与碎肉飞溅。至少四五件兵器同时击中了肉盾,半空中将其捅成了破抹布。
趁来袭者被濒死者的惨嚎吓得一愣神的瞬间,程名振丢下长刀,双手抓住刺在自己大腿之上,入肉数寸的半截马槊,奋力向外一拉。剧烈的疼痛让他晃了晃,差点没有从坐骑上掉下。半截血淋淋的长槊被他硬从肌肉里扯了出来,当做横刀,四下挥舞。
“来啊,杀我!”他大声呼喝,脸上,手上,身体上,鲜血滴滴答答往下落。周围正冲来的刘家军士卒看到此景,居然被吓得楞了一下,居然本能地将马头拨歪了数分。
这个因为训练不足引起疏忽让程名振再度从死亡的边缘上逃过了一劫。趁着敌军被吓得愣神的瞬间,他单腿奋力敲打马镫。胯下的枫露紫立刻领会的主人的意图,前蹄高高扬起,四下乱踹。将靠近的敌军战马逼开空隙,然后毫不犹豫地挤了进去。
程明哲一手扶在马鞍上,另外一只手左右挥舞。到了现在,他已经完全是凭着一口气在硬撑。好在敌军也被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破了胆子,向上冲的动作稍慢了些,居然被他贴着马头跑过,径直冲向了王飞和张瑾。
“护住教头!”王飞和张瑾二人也杀得浑身是血,配合砍翻身边敌军,硬将程名振接了过来。身边的侍卫纷纷拨转马头,像蚂蚁般朝三人处汇拢,迅速围成个小圈子,将程名振死死护在核心处。
高雅贤的脸的变成了紫黑色。一半是由于愤怒,一半是由于羞愧。十数倍于敌的兵力如果还让程名振逃出去,今后河北这片土地上,他姓高的就不用混了。把令旗一摆,他迅速调整部署,放混战中的敌军与程名振汇合。然后又迅速一摆令旗,带着全部兵马列阵堵住了众人的退路。
“今天这仗,打得过瘾!”程名振忍住一阵阵袭上头颅的困倦,强笑着对大伙说道。
“嘿嘿,当年替窦建德扛长活时,老子就看姓高的不顺眼了。早想教训他一顿,就是没捞到机会!”王飞伸伸胳膊,大笑着回应。经历了刚才的苦战,他和张瑾最初所带来的五十几人已经剩下不到二十,并且个个浑身是伤。但此时决不能说什么丧气话,否则,军心一溃,大伙就只能任由敌方宰割了。
“就是么?直娘贼,老子忍了他好多年了!”张瑾也凑上前,抹着脸上的血迹说道。他从来一脸严肃,今日突然间说起了笑话,脸上的皮肤却还是绷得紧紧的,仿佛被人欠了几百吊钱一般。
众侍卫对王飞的话没多大反应,却被张瑾脸上的表情逗乐了。用兵器指着他,纷纷笑个不停。
二十余步外,高雅贤带领麾下兵马团团围作了一个大圆圈。见到了山穷水尽之际程名振等人兀自谈笑风生,不禁在心中暗叫了声佩服。挥手命护着自己的亲兵让开一条缝隙,缓缓地把身体露了半个出来。
“程将军,你我也算是故交。”唯恐距离太近,又被程名振暴起搏命。高雅贤在人群中探出半个身体,笑着劝告。“念在当年的情分上,我不想伤你。投降吧,从今往后,所有恩怨咱们一笔勾销!”
“勾销?”程名振将马头拨向高雅贤,试图靠近些寻找机会。但看到对方早有防备,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打算。“说得轻巧,血海深仇,是说勾销就能勾销的么?高将军,你可尝过自己的亲人被杀,生离死别的滋味?”
“不过是一个女人!”高雅贤笑着摇头,很是为程名振的冲动觉得不值。今日如果不是对方一时糊涂,绝不会陷入困境。这种冲动他从前不会有,这辈子估计也不会有。“死了一个,再娶一个便是,今日…….”
“住口!”没等高雅贤把话说完,程名振眼睛已经又红了起来,剧烈的疼痛从大腿根部一直冲上脑门,却无法让他冷静。“妻子死了可以再娶,老娘死了也可以再找一个么?你高雅贤的老娘,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畜生!
“你!”高雅贤被骂得面红耳赤。心中恨不得将程名振立刻揪到面前,千刀万剐。但想想刚才那短短半柱香功夫自家弟兄所付出的代价,又尽最大努力将怒火压了下去。只要骗对方束手就擒,报复的机会多着呢,不在这一时片刻。咬了咬牙,他故作体谅地回应道:“高某看你是条汉子,才好心劝你。你不肯投降也就罢了,何必口出恶言?今日我所带兵马是你的十倍,后面陆续还有弟兄赶过来。即便你武艺再高,估计也插翅难飞了。你自己放不下个人恩怨,死就死了。难道就忍心让这么多对你忠心耿耿的弟兄为你陪葬?!”
“陪葬?”程名振冷笑,歪过头来,目光从弟兄们脸上扫过。
不用他问,王飞将肩膀先前一递,笑着说道:“教头别听他放狗屁,咱可是锦字营出来的!谁都能放下仇恨,但是咱这辈子不将刘黑闼,董康买碎尸万段,绝不罢休!”
“我也是瑾字营出来的!”张瑾摇了摇头,正色回应。
“我也是!”“我也是!”几名侍卫板着脸接口。
“俺虽然不是瑾字营出来的。当年在巨鹿泽练兵时,七当家亲手熬的绿豆汤,也没少喝!”队伍最后,一名虬髯大汉笑着说道。“这个仇若是放下,俺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程名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用力向大伙点了点头,然后将面孔再度转向敌军,“你都听到了,高大当家?!要我放下仇恨容易,你让刘黑闼、董康买,王小胡,还有你们这些双手上沾满血的家伙,回去吧自己的老娘,老婆全杀了,把首级送过来!念在昔日同僚一场的份上,程某便饶你们不死。否则……”
他忍住一阵阵晕眩,咬牙切齿,“否则,程某这辈子,就要把你一个个抓住,亲手杀掉。给我娘,给我妻子报仇!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一个人没死,就绝不罢休!”
虽然对面只有二十几号人,高雅贤心头却陡然涌起一股凉气。不想听程名振继续说下去,他用力摆动令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报仇!弟兄们,冲上去将他给我剁碎了!”
“诺!”众军士也被程名振恶狠狠的表情和话语弄得胆寒,答应一声,带马前冲。双方刚刚发生接触,不远处,猛然间又传来一阵低沉的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
高雅贤微微一愣,忍不住回头向鼓声来处张望。只见北方的天空中浓烟滚滚。浓烟下,却有数道黄尘,迅速逼近。不是正冲着自己这团兵马,而是分为左右,向大伙的退路包抄了过去。
“敌军?”第一时间,高雅贤惊愕的想道。“他去那边干什么,切断我跟大营的联系?”
抱着与高雅贤同样想法的远不止他一个人。大伙为了前来接应运粮队,一路上跑得唏哩哗啦,把步卒全都抛在了后边。如果敌军轻骑以优势兵力冲过来,切断自己跟步卒的联系。今天这仗恐怕不是大伙将程名振包了饺子,而是被程名振里应外合,中间开花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敲越急,越传越近。大队骑兵带起的烟尘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浓,越过正在交战的人群,在官道南方慢慢相会靠近。
黑烟已经起来那么高了,粮草被烧已经是必然。只为了跟程名振拼命,就要冒着被敌军包围杀死的风险,恐怕有些不值。心里一犹豫,刘家军将士向上冲的愿望便不再如先前般热切。被程名振和王飞、张瑾等人并肩一冲,居然出现了一个长长的缺口。
缺口处,刘家军士卒纷纷退避,程名振在侍卫的簇拥之下溃围而出。一直冲出百余步,听见背后的马蹄声甚是稀落,他用力一带坐骑,毅然停止脚步,拨转马头。
“啊!”少数几个兀自紧追不舍的刘家军士卒没来得及调整坐骑,被程名振等人包了个正着。刀砍槊捅,斩于马下。
二十几名浑身沾满血的侍卫跟在程名振身后,背靠着远处渐渐接近的烟尘,冲着高雅贤重新摆成一个攻击队列。“过来,今日不死不休!”程名振单手拎着半截抢来的马槊,大声向对方叫阵。
还在犹豫是否继续上前追杀敌军的高雅贤楞了一下,实在吃不准这场冤枉仗再打下去,究竟会鹿死谁手,叹了口气,挥手示意弟兄们停止了攻击。
“今日…….”远处的烟尘越来越近,已经快要在他背后合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高雅贤先回头望了望,非常不甘心,却本能地想在逃离之前放下几句狠话。“今日算你走运,姓程的,咱们……”
“咱们两个之间,早晚一个人会死在另外一个人刀下。”程名振将半截马槊举起来,冲天发誓,“今日程某在此立誓,你,刘黑闼,董康买,还有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个都不会放过。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那我就等着!”高雅贤担心退路被切,也没勇气跟程名振继续纠缠,向地上啐了一口,愤然拨转坐骑。
刘家军将士纷纷跟上,追再高雅贤身后向远方遁去。真的要不死不休么?想起程名振发誓时满眼的仇恨,有人忍不住悄悄回头张望。
北方,焚烧粮食而产生的浓烟扶摇直上,将大地与铅灰色的天空接连起来。火苗将烟尘和云底都燎成了暗红色,彤云中,仿佛有一个怪兽顺着浓烟走向了人间,浑身披着暗红色的血迹,张牙舞爪!
烟尘下,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王二毛带着几十名壮汉,拼命敲打着数面战鼓。在他们身后,几十名骑兵拖着临时用柴草扎成的扫帚,在野地里往来驰骋。
用诡计将高雅贤吓跑了。他的阴谋得逞。但此刻再王二毛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往日的平和笑容。
注1:扛长活。北方土话,即在财主家当长工。
功贼(六下)及尾声
逃了没多远,高雅贤就幡然醒悟自己上了一个无比愚蠢的大当。拨转坐骑,再度冲着刚才的战场扑将过来。只可惜为时已晚,程名振等人就像春天的雨水般,转瞬之间就在洺州大地上销声匿迹。任高雅贤带人翻遍了战场周围二十里,也是连个人影子都找不见。
粮食被烧了,人也丢了。带着一肚子懊恼,高雅贤垂头丧气地回营缴令。刘黑闼忙着调遣兵马防范唐军渡河,听完汇报后倒也没怎么难为他。但很快,高雅贤自己就发现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
自从程名振在洺水附近现身后,连续十几天,各地都有被洺州营袭击的消息传来。这些熟知襄国郡地形的“流寇”结成小队,或者趁当地守军不备,混入县城,杀死官吏。或者埋伏在大路两边,打劫刘黑闼手下好不容易从百姓嘴里扣除来的那点粮草辎重。刘黑闼几次派兵去征剿,都一无所获。人派多了,程名振不肯交手,仗着其军中战马数量多的优势,撒腿便走。人派得少了,则根本不够给洺州营塞牙缝。往往是征剿方和被征剿方颠倒了过来,到最后只给刘黑闼剩下一地尸体。
而刘黑闼还不能抽调太多的力量去解决这根背后芒刺。在漳水河对面的秦王李世民仿佛跟程名振二人之间早有默契般,不断向刘家军施加压力。唐军中装备了大量的床弩,隔着河,就能射得对岸站不住人。而唐军的辎重营更为厉害,居然不顾漳水河春汛在即,随时都可能泛滥的危险,于河东岸搭起了十几座浮桥。在床弩和脚张强弓的掩护下,每天,那些浮桥都会向西岸延伸数尺。一旦其桥头搭上西岸的河滩,除了决一死战外,刘黑闼已经无第二条路可选。
等待的日子最为难捱。有时候,刘黑闼甚至想下一道命令,后退数里,早点把李世民给放过来。他手中的军粮已经见底儿,即便春汛到来之前唐军依旧不能过河,到了夏天,将士们也会因为缺粮而溃散。而程名振这个狗贼,还在不断地骚扰着他的后方,将最后一点刮地三尺弄来的粮食给劫走。每当运粮队被劫的消息传来一次,刘黑闼就明白悬在自己头上的刀又落下一寸。既然,早晚会有一天那把刀将砍掉他的脑袋,他宁愿那一天来得早一些。
程名振给刘家军带来的麻烦还不止于此。尽管刘黑闼下令封锁了消息,随着军粮一次次被劫,其麾下的弟兄们还是听到了有关程名振要替老娘妻子报仇,将欠下血债者全部杀光的流言。本来,刘家军造反,是为了替窦建德,替所有被大唐歧视、压榨的河北豪杰讨还一个公道,现在这样一来,却成了刘黑闼与程名振两个间的私人恩怨。在前途渺茫的情况下,大伙士气原本就非常低落,突然发现一直支撑着大伙的所谓国恨不过是某些人的家仇,心中的沮丧可想而知。
没有人甘愿为与自己无关的私怨付出生命。哪怕刘黑闼在军中的威望再高,也不能迫使大家如此付出。程名振出泽还不到一个月,漳水河东岸的浮桥也与西岸还有着不短的距离,刘家军已经人心惶惶。每天夜里,都有人冒着被抓回来当众吊死的危险,从军营里逃走。不少将领都半公开地抱怨,说董康买当初不该杀红了眼,连女人都不放过,以至于惹下程名振这个九头蛟。试问在这襄国郡的大地上,谁对一草一木能比九头蛟更熟悉?所有屯田点几乎都是他亲手建立的,里边的百姓对他比对自己家人还要亲。所有山川道路,他几乎都亲自勘察过,并且对其了如指掌。在地利与人和都无法掌握的情况下,想要抓住程名振,简直比登天还难。
“那能怪我么?”董康买一次次被人埋怨,终于到达了忍耐的极限,跑到刘黑闼面前,请求对方为自己主持公道。“那女人就像个疯子般,连砍了我二十多个手下。我当时不下令乱箭射死她,难道还把脖子伸过去让她接着砍?”
“他们也是心里头不痛快,随便抱怨几句罢了!你别理他们,话又说不死人!”刘黑闼的声音听起来无比疲惫。应大伙的要求,他已经正了名号,自立为汉东王。但这个辉煌的头衔并没能让弟兄们士气提高多少。相反,军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当初他煽动大伙造反,根本就不是为了替窦王爷讨还公道,而是切切实实地为了谋取自家江山。
刘黑闼无法堵住别人的嘴,也懒得替自己再辩解。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涂抹的,如果他战败了,恐怕将要背负更多的罪名。如果他侥幸打败了李世民,迫使大唐承认河北的割据现实,并且以帝王之礼厚葬窦建德,那些谣言自然会慢慢平息下去。
推己及人,刘黑闼也不希望这个时候,董康买再因为别人背后的几句议论,就挑起没必要的争端。大伙现在是一根绳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即便没有程名振那句要将大伙赶尽杀绝的誓言,落在秦王李世民手里,难道谁还能有什么好下场?看看单雄信是怎么死的,再看看殷秋等人的结局,难道谁心里还能存着大唐皇帝会突发善心,既往不咎侥幸的念头?
他这番好意,显然不能被董康买所理解。见对方依旧一味地和稀泥,董康买向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说道:“你不管,是不?你不管,就别怪我不尊重你。从今往后,再让我听见谁背地里嚼蛆,我就把他的舌头给割下来。你看着,我说到做到!”
“老董!”刘黑闼猛然转身,花白色的胡须上下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嫌咱们的麻烦不够多么?”
“正因为麻烦多,才要快刀斩乱麻!”董康买抬起头,毫无畏惧地与刘黑闼对视,“敢私传谣言,扰乱军心者,杀!临阵不前,贪生怕死者,杀!保存实力,不顾同僚者,杀!处事糊涂,放走强敌者,更该杀!还有私藏军粮的,杀!放任属下逃走的,杀!妄议战局胜败的,杀!与李家眉来眼去的,杀!…….”
接连说了十几个杀字,他说得两眼通红,蜷曲的胡子上面布满吐沫星子。望着其狰狞的模样,刘黑闼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冷笑着问道,“杀,好,杀就杀。都杀干净了,李世民也不用渡河了。你再给我一刀,拿着大伙的脑袋请功去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个不知…….”董康买气得大叫,上前数步,就想抓住刘黑闼的脖领子理论。周围的侍卫见状,立刻一齐拔刀出鞘。董康买听到背后的利刃磨擦声,骤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已经伸到半途的大手猛然挥下来,重重地拍在自家大腿上,“我,我,唉,你当断不断,早晚招祸!”
“退下去,没你们什么事情!”刘黑闼一竖眼睛,将自己的侍卫斥退。然后笑了笑,强忍住心中不快问道,“还能有比眼前战局更重要的事情么?老董,你这莽撞性子可得改改!否则,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怪罪你,弟兄们也难免会心里犯嘀咕!”
“嘀咕就嘀咕去,谁嘀咕,我就……”董康买又想放狠话,意识到自己失态,咧了下嘴,换了种相对缓和的语调说道,“我还怕他们嘀咕么?你说得对,吐沫星子淹不死人。但你还是早做决断,这么一味死挺,总不是个办法!”
“我也为此烦着呢?”见董康买退让,刘黑闼也不再追究他失礼,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唐军虽然强大,但只要弟兄们肯齐心协力,春汛之前,我保证他们过不了漳水。可春汛早晚有结束的那一天。襄国郡太小了,拖得越久,情况对咱们也越不利!”
“是啊!”说起眼前的战局,董康买也觉得气馁,“阿史那家族的建议,不知道你怎么考虑的?我觉得他们开出来的条件不错。罗蛮子正忙着跟高句丽人对峙,怀戎和昌平之间,刚好有个空档!”
“那样,恐怕我就太对不起头上的这‘汉东王’三个字了”刘黑闼喟然长叹。关心着河北战局的,不止是当事双方。远在塞外,突厥王庭亦试图火中取粟。早早地就派人潜入中原,暗中联系上了刘家军的将领。董康买和王小胡两个都有胡人血统,所以觉得突厥王庭开出来的条件很诱人。而高雅贤等汉族将领,眼下则宁愿做一个战死鬼,也不想去塞外给突厥人当鹰犬。
刘黑闼本人,则始终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北方地广人稀,博陵军和幽州军最近又分别被高句丽及靺鞨所扰,只要他能成功逃到涿郡,便有足够的把握从博陵军和幽州军两大势力交界处穿过去。可到了塞外,他的半生英名就彻底付于流水了。日后别人再提起他刘黑闼,不会再认为他是敢于替窦建德报仇,有担当,有魄力的硬汉子。而是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利用窦建德的死和弟兄们心中的不平,铤而走险的一个奸雄!
对于刘黑闼的顾忌,董康买认为根本不值得一提,“汉东王,不就一个名号么?活着总比死了强。况且,投靠突厥人的事情,咱们又不是第一个做?他李渊,当年不也是认了突厥人当干爹,才得了半壁江山?”
“唉!”刘黑闼又了叹了口气,不置可否。与很多北国人一样,经历了魏晋南北朝之乱后,他的血脉中,也是胡汉混杂。所以内心深处对胡汉之分看得并不是很重。然而,万一他认可了董康买的看法,以对方那张大嘴巴,肯定无法保住秘密。那样的话,刘家军中就要有一半的将领会愤而离去,眼前的仗,不用打就已经败了。
正犹豫间,军帐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响。刘、董二人迅速抬头,看见高雅贤浑身是水,气喘嘘嘘地跑了进来。
“下暴雨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居然没听见!”心里多少有点儿虚,刘黑闼主动找话。
“下了好一阵子了。还打了好几个响雷!”高雅贤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大声回应。看到董康买也在场,他忍不住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我刚才去河边巡视,发现唐军居然在冒雨修桥。修得最快的那座桥,桥面距离河岸已经不足一丈了。咱们这边,有些地方水很浅。如果唐军冒着被冲走的危险强渡的话,一丈宽的距离,游不了几下就能踩到水底下的硬地!”
“放箭啊,都是傻子,干看着人家修?”董康买毫不犹豫地一眼瞪还回去,同时大声提醒。
“弟兄们放箭阻拦,河上风大,根本起不到效果。”高雅贤像看白痴一般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刘黑闼汇报,“强弩还凑合。但咱们军中强弩太少了。根本压不住对方!”
“我这就跟你一道去看看。”闻听此言,刘黑闼再也坐不住,拔腿就往中军帐外走。
外边的雨下得极大,就像瓢泼一般。如果雨按照这个势头持续下去,用不了两天,漳水河对唐军来说就会变成天堑。怪不得李世民要派人冒雨抢修浮桥!
“天不亡我!”刘黑闼用力握了握双拳,仰头大笑。笑罢了,将大手一挥,豪气满怀地说道:“把各营的强弩全调上去。能干扰多久是多久。春汛马上来了,看姓李的有没有本事跟老天爷斗!”
“只要春汛下来,咱们就可以掉过头去,先解决掉姓程的!这回得小心点,派个胆子大的人领兵!”董康买也很是兴奋,在暴雨中挥舞着拳头,大声提醒。
这么明显的嘲讽,高雅贤怎可能听不出来。但难得一次,对方没跟他纠缠。而是上去拉了一把刘黑闼的衣袖,焦急地说道:“汉王且听我一句。我觉得此事有点古怪!”
“怎么古怪法!”刘黑闼回过头,笑着询问,“你先别急,让我把兵调遣完了再说。老董,你麾下擅长射箭的人多,赶紧全派到河边去。顺便通知其他几位弟兄,让他们也把麾下弓箭手全拉出来,别再藏着了。顶过了这两天,我请他们喝酒!”
“唉!”董康买高兴地带应。刚要转身,猛然间,天空中一道闪电劈下来,将不远处一株老树劈了个粉碎。
“保护汉王!”高雅贤大叫一声,飞身将刘黑闼压在了泥坑中。周围的亲卫蜂拥而上,尽管被不测天威吓得脸色煞白,却依旧在刘黑闼周围搭了道人墙。
“没事,没事,不就打了个雷么?谁还没见过打雷!”刘黑闼白着脸,从水坑中爬起来,奋力拍打身上的泥巴。“老董,拿我的令箭去调兵。老高,刚才的事情谢谢你了。下回,别靠近,我倒要看看老天爷到底想怎么着!”
董康买接令跑远。高雅贤急得直搓手,“汉王,你听过说句话啊。李世民这这个节骨眼上冒雨修桥,实在蹊跷…….”
话音未落,半空中又是一道惊雷滚过。随即,河岸放向传来了震耳的喊杀声。“报,汉王,唐军从浮桥上强攻过来了!”一名小校跌跌撞撞从雨幕中冲出来,在刘黑闼面前扑倒,“前锋已经登岸……”
“什么?这么快?”刘黑闼一把扯起报信者,同时狠狠横了高雅贤一眼。作为军中大将,刚才既然发现唐军有抢在春汛之前渡河的企图,就不该离开河岸。派什么人往中军送信不成?还非要自己眼巴巴地赶来卖乖?‘
“他们没等桥修完,就跳进了河里。有一段水浅的地方,已经可以淌着走!”小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声汇报军情。
“拿我的兵器跟披挂来!”接下来的话,刘黑闼已经无需再听,将手一伸,冲着亲卫们命令。
他武艺过人,在以往的窦家军中就没遇到过对手。这次,亦想凭着个人的勇武来唤起大伙的士气。高雅贤向旁边退开几步,犹豫了一下,又咬着牙走上前,抓住刘黑闼的胳膊,“此事蹊跷。你想想,李世民为什么不早点抢渡,偏偏等着汛期来时才抢渡。他就不怕上游的水提前冲下来,淹没了他的大军么?”
刘黑闼被问得一愣,转过头,目光上下打量高雅贤。“什么意思,你快点说?”
“我只是推断,不敢确定!”高雅贤本来就不是个勇敢的人,否则当日也不会上了王二毛的当,在胜券稳操的情况下,被对方用疑兵之计给惊走。此刻被刘黑闼刀锋般的目光一盯,心里更觉得犹豫,“我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程名振。他的所有行动我都仔细琢磨过。汉王发现没,他好像一直在围着洺水、平乡、肥乡三地打转,从没走远过。”
“那又怎样?他还敢带人冲我的大营不成?”刘黑闼一边在亲兵的伺候下冒雨披甲,一边不耐烦地追问。
“我听说,洺水河上的所有堤坝,都是他们夫妻当年带人修补过的。”高雅贤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没把握,但我有点儿害怕!”
“咔嚓!”又是一道炸雷,震得大地来回摇晃。刘黑闼的脸上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顾不得河岸边的震天喊杀声,三步两步跑回了中军。将悬在帐壁上的舆图一把扯下,扑在地上,仔细观瞧。
这份舆图,也是程名振的当年替窦建德绘制的。上面山川河流标记极为清晰。眼下,李世民带领唐军驻扎在漳水河的东岸,刘黑闼自己带领大军驻扎在漳水河西岸。在漳水河的西岸以西,距离刘家军大营不到三十里的地方,是襄国郡的另外一条大河,洺水。在程名振未于平恩屯田前,洺水年年春天都要泛滥,冲得夹在两条大河间的三角地段一片狼藉。程名振夫妻亲自带人重修了堤坝,才造就了漳水与洺水之间的万顷良田。
“你怎么不早说!”伸手推了高雅贤一把,刘黑闼大声抱怨。他一直在盼着春汛,因为春汛可以令漳水暴涨,阻断李世民的去路。可想而知,这些天来,程名振一样在盼着汛期的到来,因为咆哮的洺水,刚好可以助他兑现,当日的誓言。
“把你麾下所有兵马带上,一定抢在程名振之前,到达洺水堤坝!”又一声惊雷炸响,将刘黑闼的咆哮吞没。再顾不上什么王家威仪,他揪住高雅贤的脖领子,大声命令。“如果这次挡他不住,你就不用回来了。咱们,咱们一道等死。李世民过了河,咱们要死。李世民不过河,咱们一样得死无全尸!”
“嗯!”高雅贤点点头,转身出帐。是不是带足了兵马的程名振之对手,现在他无法考虑。他们现在只想早一步赶到上游的洺水大堤,哪怕是扑了个空,验证了自己刚才不过是疑心过重,被董康买等人看笑话,也好过站在此地等死。
三十里路,骑兵冒着雨赶,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情。当遥遥地看见了雨幕后那座青黑色的堤坝之时,高雅贤悬在嗓子眼处的心脏,终于落了下来。
程名振不在堤坝上。那他会在哪里?他这些天来狼一般于洺水河畔逡巡,不就是为了此时么?
“咔嚓!”一道闪电劈落,照亮远处咆哮的河流。太行山上的洪水已经下来了,作为巨鹿泽的重要水源和汇入漳水下游的一条重要支流,洺水河向来涨得比漳水早。黄色的水流夹着石块,朽木,卷起一道道惊涛骇浪。在频繁的撞击之下,那些石块和木头都冒着热气,仿佛开了锅一般,上下起伏。
高雅贤无心思观赏这自然界里难得一见的景象。从身边抽出令箭,交给自己的义子高亮,“回去向汉王汇报,洺水大堤安然无恙。老子这几天就盯在这了。让他放心对付李世民!”
“诺!”高亮轻轻一躬身,拨转马头,冲入雨幕。望着对方那矫健的身影去远,高雅贤慢慢又转过头去,再度观看不远处的堤坝。看得出来,重修堤坝时,程名振很是用心。相当长的一段堤坝,都用四四方方的黑石头加固过。“这种堤坝,即便蓄意挖,也需要花费很大力气。”带着几分欣慰,高雅贤苦笑着想。“如果当初董康买别那么狠就好了,程名振当年凭着此堤活人无数。重修这条大堤时,恐怕他也没想到会用来杀人…….”
正冒着想着心事,天空中又亮起一道闪电。“那是什么?”电光石火间,高雅贤在堤坝上看到几个黑漆漆的东西。没等走近观看的弟兄们回来报告,他的心脏猛然缩紧了一下,瞪圆眼睛,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名亲兵问道:“小亮子呢,已经走了么?”
“少将军已经走了好一会了!”亲兵楞了楞,茫然地回答。
“啊!”高雅贤发出一声惊呼,拨转坐骑就要亲自去追。半空中又是一道电光闪过,滚滚雷声背后,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了起来。
“上当了!”高雅贤恍然大悟。如果自己不派人送信回去,刘黑闼怎可能放心在河岸边跟李世民纠缠?李世民派过河来的,恐怕全是死士。牺牲掉这几千人,却可以用洪流吞没刘黑闼手中十几万大军、
这程名振,也忒狠毒。
此刻再想派人给刘黑闼示警,已经来不及了。重重雨幕背后,大队大队的唐军慢慢现出了身影。不止是程名振的洺州营,还有王君廓的河内军,侯君集的飞虎军。三路以骁勇善战而闻名的悍卒,团团围拢过来,将高雅贤的退路完全封住。
这些天,那些打着洺州营旗号四处劫杀运粮队的,也不止是程名振一个。刹那间,高雅贤全明白了。在襄国郡这片土地上,他和刘黑闼等人才是外来户。程名振既然当年能在窦建德眼皮底下遁走,自然有无数办法,躲过巨鹿泽出口的监视。更有无数条隐藏起来,不为外人所知的道路,供他带唐军进入襄国。
所谓漳水河上的浮桥,本来就是个幌子。李世民在开始就没想强渡,而是利用浮桥吸引刘黑闼的视线。其实,他跟刘黑闼一样,都在苦苦盼着,盼着漳水河每年必来的春汛。
谁给他献上了这样一条绝户计?
除了背负血海深仇,又熟知襄国郡地形的程名振之外,又能有谁?
没给高雅贤任何机会懊悔,飞虎军挥舞着横刀,冲破雨幕。深陷绝境,仓促应战的刘家军乱成了一团,被飞虎军直接砍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血顺着缺口处喷射,与天空中的暴雨搅在一起,染红整个地面。
这是今天的第一滴血,却不是最后一滴。
与飞虎军呈一个锐利夹角,河内军也扑了上来,就像虎入羊群般,将高雅贤的嫡系部属砍到在血泊当中。紧跟着发起攻击的是洺州营的骑兵,他们的动作尤为迅捷,远远地在战场外围画了道弧线,趁着高雅贤的军阵被压得步步后退之时,硬了军阵侧后。
“顶住,别乱!”高雅贤大声呼喝,试图稳住阵脚,然后寻找机会突围。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在三路大军的围攻之下,他麾下那些疏于训练的兵卒如阳光下的残雪般迅速崩溃。左营统军被王君廓劈成了两半。右营统军跪地祈乞降,死于乱刃之下。左右两翼覆灭之后,中军很快步其后尘。高雅贤策动战马,落荒而走,侯君集带领一小队骑兵,紧追不舍。
“别管我,该干什么干什么。老子的马快,追上此人后,自有办法逃命!”匆忙中,高雅贤听见侯君集冲河堤上叫嚷。他没胆子回头张望,胸口紧紧贴住战马脖颈,腿部拼命磕打。
他又想起了程名振当日的那句话,“所有手上沾了我娘我妻子血的人,程某一个都不会放过。一个,都不会放过!”
暴雨下,程名振策马冲上了河堤。“都准备好了么?”强忍住雨水浸泡伤口带来的眩晕感,他大声问道。
“都准备好了。钎子早就砸进了石头缝中,只要拔出来,水自己就能把河堤冲垮!”王飞在河堤上抬起头,满脸是水。
“让所有人别打扫战场了,直接上河堤!尽可能往高处走!”程名振点点头,声音比脸上的雨水还要冰冷。左右亲兵吹响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不远处,有无数号角回应。听到号角召唤,河内军,飞狐军,洺州营,在各自的中层将领带领下,纷纷牵者坐骑走向事先选好的高处。
王二毛跌跌撞撞跑过来,犹豫着,慢慢扯住程名振的胳膊,“咱们,咱们非得这样么?”
程名振默默将他的手臂推开,没有回应。天空中的雨下得好大,乌云翻滚,仿佛一条黑龙在云端游动。记得那年在馆陶县,也是这么大一场雨。为了周家的半吊赏钱,他跟王二毛两个冒着雨给粮食添遮盖,浑身上下都被淋得湿透…….
“小九!”王二毛又扯了他一把,声音里边已经带上了哀求。
程名振摇摇头,奋力挥下了令旗。
当他走出巨鹿泽的那一刻,刘家军的结局就已经写好了。现在,临阵抗命的罪责,谁也承担不起。况且,他也不想承担。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程名振。心中仅剩的一丝柔软,也随着杜鹃的死,而彻底消失不见。
王飞带着几个壮汉,奋力拉动缆绳。被缆绳拴住一端,另外一端深插入河堤的钢钎慢慢被拔了出来,一股黄色的河水喷涌而出。
又是一股,然后更多。无数股失去阻挡的洪水从堤坝上的空洞喷涌而出,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
黄龙的身体越聚越粗,越聚越狰狞。电闪雷鸣中,像破筛子一般的堤坝慢慢颤抖,颤抖,然后轰然塌开一道数丈宽的缺口。被遏制已久的洪流倾泻而出,扫荡掉沿途所遭遇的一切。
战场上,刘家军的尸体打个旋,便被混在泥水里冲远了。几匹无主的战马在水中拼命游动,试图逃生,却被激流卷着石块木头反复击中,很快就变成了新的尸体。新的尸体和旧的尸体混在一起,奔着远方咆哮而去。
夹在洺水与漳水之间的万顷良田,从这一刻起彻底化为了泽国。数不清的尸体在洪流中翻滚,流血,将洪流也慢慢染成褐色。
所有人,无论洺州营、河内军还是飞虎军的弟兄,纵使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站在事先选好的高地上,看到这一切,也忍不住脸色发白,嘴唇颤抖。
这是来自天地的愤怒,在重重天威面前,人的身躯显得是那样的孱弱。
一道闪电劈落下来,紧跟着又是数道。
闪电下,程名振张了张嘴,喷出一口鲜血。冥冥中,他看见一个身穿黄衣,手扶拐杖的老家伙踏浪而来,笑了笑,露出满口的白牙。
“说吧,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只要你说出来,绝对能帮你实现!”一身黄衣的老家伙笑着,大声许诺。“金山银山,功名富贵还是如花美眷,说吧,只要你说出来……”
尾声
暴雨后的巨鹿泽,波光潋滟。
一名白发苍苍却脊背笔挺的老者,带着一名女人,三个青年,在一队士兵的护卫下,缓缓走向泽地深处。
泽地深处已经多年没有人住了,茅草顶子房屋多有破败。但在重重破败的房屋背后,却有一块宽阔的空地,干干净净、寸草不生,仿佛曾经有无数兵马在此演练过一般。
白发老者放慢脚步,从年青人手里接过一个酒坛子,筛了两碗酒,默默地摆在空场旁的两座坟茔前。然后笑着坐下,伸手擦净墓碑上的浮尘。
“大都护,地上,地上凉!”一名亲兵赶紧快步走上前,递过一个毡垫子。从高句丽班师回朝,途径河北,东夷大都护,开国东平郡公程名振硬是抛下大军,非要接上家人到巨鹿泽中走一遭,令他们这些当护卫的非常为难。
要知道,如今头上顶着“开国”两个字的老将,对大唐来说已经是绝世珍宝了。万一在沼泽当中染上一点儿风寒,大伙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拿开!”老者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
可怜的亲兵吓得后退半步,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别人可能不清楚,他们这些亲卫却是知道,自家大都护看上去满脸慈祥,其名字在辽东却是能止小儿夜哭。想当年,追随太宗第一次入辽,就从卑沙城一直打了到平壤城下。后来第二次,第三次,还有最近这次入辽平叛,哪次不是砍得人头滚滚而落?真的惹怒了他,恐怕死后连埋骨的地方都找不到。
“给我吧!”一直站在老者身边的美艳妇人从亲兵手里接过毡垫,笑着命令,“你去别处走走,告诉大伙,也四下看看风景。别着急,玩够了再过来!”
亲卫感激地抱了抱拳,逃一般走远。美艳妇人将毡垫子默默放在老者身边,扑平,然后笑着说道:“既然姐姐跟婆婆在这里,他们想必也不希望你着凉。坐毡子上吧,妾身先给婆婆和姐姐倒盏酒,然后去别处转转!”
说罢,将酒盏里的酒满满撒进土里,自己又先后倒了两盏,一一摆在坟茔前。里边的两个女人,她都听丈夫说起过。很嫉妒她们在丈夫心里的位置,但却没道理吃对方的干醋。特别是丈夫的以前那位妻子,乱世中,对方能不离不弃能陪着丈夫走过来,很不容易。换了她自己,还真不能保证会选择一个身无分文的码头苦力为夫婿,并且相信他说的一切,相信他将会给自己挣一个光明的未来。
“你们也过来,拜拜大娘!”程名振感激地看了妻子一眼,然后点手叫过三个儿子。如杜鹃所愿,他终于取了一个很会生养的女人。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并且不用再像他当年一样,在乱世中挣扎。
三个青年笑了笑,非常体谅地迁就了父亲。开国功臣么,谁家摊上这么一个宝贝,还能不迁就一下?即便是皇帝陛下,上回听说父亲生病,不也急得火烧火燎么?念在他劳苦功高的份上,就迁就一下吧。他老人家开心,大伙也跟着开心不是?
看着三个儿子恭恭敬敬地给杜鹃上酒,程名振轻轻地笑了。摆了摆手,他命令儿子和续弦的妻子各自去湖边看风景,“去走走吧,其实这里是很个很不错的地方。没人来打鱼,水也干净!”
美貌妇人和三个青年答应一声,相跟着走远。程名振给自己有倒上了一盏,也给杜鹃倒了一盏,笑了笑,想说些什么。一路上准备好的话,却发现根本不需要说了。鹃子应该知道,她明白的,她从一早就明白的。
缓缓站起身,他拔出腰间横刀,在坟茔前慢慢舞动。当年,她最喜欢站在人群中,看着他舞刀弄枪,虽然他的身手细算下来,还未必如她矫健。
他慢慢舞着,慢慢追忆。如水流光慢慢从眼前飘逝。馆陶县,巨鹿泽,平恩,洺水,上党郡,那么多一起走过的岁月。宛若一朵朵荷花,在记忆的湖水中慢慢绽放。
她看着,一直看着。
巨鹿泽,辽东,卑沙城,高句丽。在刀丛中,只要梦一回头,他便能看见她目光里的关切。
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
全书卷终
2010年8月5日星期四
外篇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一、王二毛
王二毛蹲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坟茔前,身旁堆满了落叶。巨鹿泽上下痛恨周宁忘恩负义,不准王二毛给她立碑,平素也没人来照管。所以,这座孤坟上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长满荒草的土丘。
王二毛每回巨鹿泽一次,都会在周宁的坟前坐上一会儿。这里不仅仅葬着周年那娇小冰冷的身体,连同他年少时所有青涩,都一并埋在泥土之下。
周宁为什么要给杜鹃下毒的原因,王二毛早就想明白了。她的全家上下都死于馆陶之难,儿女给父母报仇,天经地义。
而杜鹃之所以将周家灭门,是因为周家谋害程名振在先。
周家之所以欲将程名振置于死地,却绝不仅仅是为了抢走小杏花,而是因为一个活着的程名振,有可能给周家带来危险。
至于这个危险到底存不存在,在下手谋害程名振时,周家上下没人在乎。一个戍卒之子的生命,也许比周家养的狗还轻贱些。抹掉他,不需要太多考虑。在周家人眼里,程名振这样的人,也许根本不是,也不配被当做同类。
既然不是同类,互相残杀起来,又何须怜悯。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们生于同一地域,长着一样的皮肤,说着一样的话,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共戴天。
这些到底是谁造的孽?王二毛想不明白,也没力气去想。他唯一知道的是,周宁的死,让很多人都变了。
那场血色的婚礼,不仅仅影响了他王二毛一个人。
自从周宁死后。程名振就不再婆婆妈妈地劝着弟兄们少做杀戮。他给张金称献的那条“养猪杀肉”之策,也被大伙换了个方式,更果断地执行开去。
凡是愿意定期向巨鹿泽缴纳“保安费”的村庄堡寨,张家军上下基本做到了秋毫无犯。但是,对于那些敢于抵抗的堡寨,张家军也做到了鸡犬不留。他们不想再给自己留下什么后患,一个弱女子周宁,都差点要了七当家和九当家的命,那些被屠戮者的后人一旦长大,还不一定会翻起多大风浪来。
所以,干脆杀干净了吧。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一股血色浪潮以巨鹿泽为中心向周围蔓延开去,官吏乡绅,贩夫走卒,见之无不变色。即便是刀头上打滚的绿林豪杰,提起“巨鹿泽”三个字,背上也会紧一紧。
无数高墙大院被攻破,人头在地上翻滚。侥幸逃出生天者,无不对张金称恨之入骨。
还有更多的贫苦汉子,放下妻儿饿干瘪的尸体,紧紧裤腰带,挣扎着走向了巨鹿泽。很快,他们就会拿起刀,成为新一波复仇者。
但是,杀戮却没给大伙带来解脱。相反,王二毛觉得自己的心脏越来越沉重。虽然最近巨鹿泽几乎百战百胜,连气势汹汹奔河北而来的老将军冯孝慈都被大伙摆了一道。灰头土脸地退回了黎阳城。可这种杀人放火的日子何时是尽头?自己的未来又在哪里?他在血光中看不到答案。
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杀戮之后,回到周宁的坟茔前蹲一会儿。拔一拔份上的荒草,顺便对着周宁,对着埋在土里,当年那个稀里糊涂的自己疲倦地笑一笑。
这样,他的心才能感觉到片刻的宁静。
“再忍忍,再忍几天就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这里!”已经被刀磨得满是老茧的手依旧那样灵活,青草在手指上打几个圈,就变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草蝈蝈。王二毛将它放在坟前,与刚才扎好的草人、草马摆在一处,让它们消解周宁的寂寞。
“张大当家今天亲口答应了,只要小九哥帮他打掉冯孝慈,他就让小九哥到外边单独立营。”仿佛沉睡的人能听见,他继续自言自语。“立营的地点我们差不多都找好了,就在漳水和洺水之间,天好时,隔着河能看到馆陶。”
一个小小的鸽子又在王二毛手指间成形,看上去振翅欲飞。周宁生前不喜欢他四下劫掠来的那些礼物,唯独不拒绝他亲手扎的这些草偶。想着周宁捧起草鸽时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继续道:“今天来看你,还有一个好消息。你最讨厌的那个王麻子,准备去山那边发展了。其实是张大当家放逐了他。他老是想陷害小九哥,并且老想着纳你为妾。这回,你跟小九哥都轻松了。再不用看他那张臭脸!”
林间传来微微风声,仿佛有人在轻叹。王二毛的手迅速摸向腰间刀柄,然后又慢慢放了下了。没人会到周宁的墓前来,这里是整个巨鹿泽中最荒僻所在。即便有一两个喽啰知道自己喜欢在这里逗留,他们也没胆子来打扰。
如今的王堂主,可不再是那个人见人捏的耸包蛋。亲手砍过那么多脑袋,王二毛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死气。战马见到他就不敢撒欢,士卒们见到他毕恭毕敬。就连平素与他最为亲厚的两个妹妹,如今远远地看到他,也会低下头去,小心翼翼贴着墙角。
他自己也不喜欢这种死气。但他却知道,如果早几个月之前自己能有现在一半凶悍的话,也许程名振新婚之夜那血腥的一幕根本不会出现。
可惜,自己醒悟得太晚了些。
可惜,周宁不会等。
“其实我也知道,王麻子之所以处处针对小九哥,是张大当家故意纵容的。他想利用王麻子和姓卢的牵制小九哥,这样他的大当家位置才能安稳。”警觉地扫视了四周一圈,王二毛坐下来,继续陪着周宁闲聊,“不过这回牵扯的利益太大,张当家不得不亲手打破这种平衡。上次冯孝慈出兵剿匪,高士达、窦建德等人都被打得抱头鼠窜,只有小九哥这一路,放火烧掉了冯孝慈的粮草。从那以后,张大当家就几乎能跟高士达平起平坐。如果小九个这回再帮他彻底拔掉冯孝慈,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的位置,就会落在他张大当家头上!嗤!争来争去,不过就是个虚名,可偏偏他们都放不下!”
几根青草,在他手中又渐渐成形。这回,是个小巧的草房子,门窗俱全,屋檐下还挂着顶上还竖着一根草茎做的烟囱。“小九哥已经立下的军令状,明年开春之前,一定会砍下冯孝慈的脑袋。张大当家也豁了出去,把所有本钱都拨给了小九哥。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征,也许几个月才能再回来看你。不过,下一次,我就可以把你搬走,在巨鹿泽外重新找个住处。”
“其实,我娘跟我妹妹也不喜欢这里。她们说这里太阴,太潮,住时间长的容易生病。我们家就我一个男人,我得给她们找个能安身的地方。等打完了这仗,咱们一起搬过去!”放下草屋,将先前扎好的草偶重新归拢,一一摆于草屋子之前。所有草偶码放整齐后,就像一个完整的家了。有牛有羊,有鸡又鸭,热热闹闹,生机勃勃。如果屋子前站着一个女主人,她一定会为富足的日子满心欢喜。
王二毛在附近寻了些干草和枯枝,堆成堆,用火折子点燃。然后将草偶们一一摆到了火堆上。精美的草偶被火苗一舔,立刻腾起阵阵青烟。渺渺的烟雾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周宁临终时的笑容。
抹了下眼睛,他笑着道:“这回,小九哥派我去清漳,护住大军的侧翼。也许会对上清河郡的杨善会,或者是武阳郡的魏征和魏德深。也许是他们三个一起。反正差不多,打谁都是打。如果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也不要担心。反正,我的心思你明白的。只要还有知觉,不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看你!”
说罢,他握着刀站起来,用包铁战靴踩灭了熊熊烈火。然后转过头,大步离去。背后,袅袅青烟慢慢飘散,却有几声低低的呜咽从秋林中响了起来,顺着风,在湖面上飘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