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盛唐烟云》(1)
秋声(一上)
秋天的长安,是其一年四季中最美的时刻。
沿着朱雀大街两侧,枫树的叶子由绿慢慢转黄,又由黄慢慢转红。最后,那耀眼的红色陡然一跳,于边缘间再添一层薄薄的鎏金。整个城市登时就变得金碧辉煌,就像被罩在云霞里般,如梦似幻。
每年这个时刻,也是长安城最热闹的时刻。经历了春的艰辛,夏的劳碌,人们终于盼到了收获的季节。看见田间的,树上的,还有店铺里的营生一件件都变成沉甸甸的铜,白花花的银,亮闪闪的金还有暖融融的丝帛,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迅速地放松了下来。长喘一口气,换上最体面的衣服,带上最漂亮的峨冠,该出门登山的去登山,该串巷访友的去访友。该兑现春天时诺言的,则请了媒人,提着岭南来的冰糖蜜饯,吴越来的薄纱轻罗,还有西域碎叶城来的白璧一双,登上泰山老大人家的门去,好言求娶其女。
那有女儿初长成的人家,却恨不能买一个海商用的放大镜在手,把求亲者的相貌品行,前程学问,以及家中祖孙三代查一个遍。稍有不合意,则拎起扫把,连媒人带礼物一并扫将出去。至于自家女儿的哭泣哀求,寻死觅活,全然装作听不见。反正长安人的女儿不愁嫁,新昌里的客栈中,每年都有大把大把外地来的赶考书生,可以像莲菜一样任凭挑选。运气好捞中一个未来的进士老爷,则蓬荜生辉,黑门转眼变朱门了。
那求亲被拒的男子也不必沮丧。回头到东市上走一遭,斗一会儿鸡,赛几场狗,转眼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若是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因为斗鸡赛狗的本领被皇亲国戚看上,说不定就可以一飞冲天。这可是比读书考进士还方便的捷径,只要把家主伺候舒坦了,随便放一任出来,就是上下流油的肥差。再走过从前伤心之所,则昂首而行,连目光都不曾做片刻停留。
每年秋天,都有类似的一曲曲悲歌、欢歌被传唱。歌中之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徒留怅惘。歌外的人却看得津津有味,把酒浅酌,且买一醉。从这个秋天唱到那个秋天,从贞观唱到天宝,唱曲的人和听曲子的人走马灯般换了一波又一波,旧曲子腻了谱写新调,旧词厌了换填新词,曲中的故事,却始终未做多大改变。
小侯爷王洵歪在胜业坊古寺巷的锦华楼上的一个临街雅间里,闭着眼睛听今年的新曲。锦华楼的头牌白荇芷嗓音柔婉,琴师小萍儿的指法轻灵,但王小侯爷的心思,却集中于右手指间的一缕柔腻之上。
轻拢,满捻,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从好朋友宇文至处学来的新指法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很快,白荇芷的嗓子里便无法唱出完整调子了。悄悄看了王洵一眼,她垂下修长的颈子,舌头突然从口中吐出,在已经探入抹胸中的手背上迅速一舔。还在闭着眼睛享受的王洵就像被烫了般,猛然把手缩了回去。身子瞬间挺得笔直,将面前矮几碰得歪了歪,各色果脯洒了满地。
“哈哈哈哈……”琴师小萍儿忍不住,站起身来,用手不停捶打墙壁。“小侯爷您真有意思,明明只有针尖大的胆子,却非要学人家窃玉偷香!”
“去,你懂什么!”王洵被笑得脸上发烫,捡起一个梅子,向小萍儿砸去。“我是怕自己练武之人下手没个轻重,不小心弄痛了你家……”
说到一半,又被旁边白荇芷眼睛里的微笑逼得心虚。把头扭开,梗着脖颈补充道,“练武之人,练武之人你懂么?自己觉得没用多大力气,有时候一不小心,连个石头都能捏成粉……”
话音未落,白荇芷立刻垂下头,向自家抹胸下瞅了瞅,然后低声发出一声惊叫,捧着胸口蹲了下去。
“真的给捏坏了!”王洵被吓了一跳,顾不上再跟琴师小萍儿斗嘴,转过身去,一把将白荇芷抱在怀里。目光顺着敞开的胸口还没等往下查探,白荇芷已经笑吟吟地抬起头来,婉转送上两片红唇。
“你这坏妮子…….”王洵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被白荇芷给骗了,低下头去,恶狠狠张开大口。屋子里立刻传来一阵春天的呢喃,早已司空见惯了的琴师小萍儿摇摇头,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跪坐下去,信手拂动琴弦。
轻拢满捻抹复挑。
王洵王明允是锦华楼的贵客,这座楼台,有近半姐妹要靠着王明允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的关照过活。既然白姐姐和自己早晚要把身子给了人,还不如就便宜了王明允。至少他的家世,相貌,在锦华楼的客人中数一数二,并且为人又非常有担当。虽然他的胆子小了些,还时不时露出几分年少青涩。
一曲尚未终了,相拥着的两个人已经将身体分开。眼睛里分明充满了对彼此的眷恋,目光却渐渐恢复了明澈。
“白姐姐,白姐姐……”王洵搔搔脑袋,脸色有些讪讪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白荇芷的嘴唇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品尝,每次都能品出不同的滋味。但关键时刻,却无法更进一步。或者被白荇芷主动推开,或者因为琴师小萍儿在侧,而自己意兴阑珊。
白荇芷早晚要破身,不给自己,也得给别人,这一点,王洵很清楚。小萍儿的命运就是给小姐和姑爷擦汗,暖床,侍寝,这点,王洵心里也很清楚。但是,多一个人在侧,他就像被监视了般,兴趣迅速退散下去。
今天又是个浅尝则止的结果。
白荇芷眼睛里分明写上了一丝幽怨,却将细长白皙的手指伸过来,慢慢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说,我知道…….”
“如果姐姐愿意,待过了重阳,我就可以给姐姐赎身。”王洵的心脏立刻一痛,坐直身体,信誓旦旦地保证。
白荇芷眼睛登时一亮,整个人看着就像一朵雨后初绽的夏荷。但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她很快就又把头垂了下去,发出低低的一声轻叹。
“姐姐舍不得楼里的其他姐妹么?”王洵被叹息声弄得懵懵懂懂,搔了搔脑袋,继续问道。
白荇芷轻轻摇头,想说些什么,又犹豫着,仿佛无法鼓起勇气。
倒是琴师小萍儿,在旁边看着着急。“呛郎”一声,四弦一划如裂帛,“这种风月之地,有什么好留恋的。白姐姐怕是吃不准你将来会如何待她。是直接抬回你崇仁坊的大宅里去么,还是另做安排?”
“当然,当然……”王洵的额头上渐渐冒出几滴汗珠,木讷地重复了几句,很是心虚地补充道:“你们两个也清楚,我家云姨是什么个脾气。我托人在呜珂巷新购了套宅院,不比崇仁坊那边的宅院小多少……”
“二郎别听那妮子胡说!”白荇芷笑着打断,信手捡起一粒梅子,塞进王洵的嘴巴。“青萍种在池塘里,早一日采,晚一日采,还不是由着二郎拿主意么?我一个女人家,哪来的那么多挑拣?只是楼中几个新来的姐妹,曲子还唱不成句子。二郎且容我再逍遥一年,将她们好了,放心撒了手,从那往后,曲子便只唱给二郎一个人听!”
“姐姐这是…….”王洵炙热的心头被浇了一瓢冷水,楞了一下,笑容看起来有些僵。
白荇芷知道他是聪明人,也不多说,幽幽一声长叹,慢慢走向窗前。外边的枫叶红得似火,秋风出过,飘飘荡荡舞动起来,却不知道最后要落入谁家宅院。
“姐姐也知道,我对姐姐一片真心。只是我家云姨那关…….”王洵也幽幽叹了口气,站起来,跟过去拢住白荇芷的肩膀。“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不需太久,她毕竟是我的长辈……”
“不过也是一个攀上高枝的喜鹊罢了。凭什么容不下我们姐妹?”小萍儿气得摔下瑶琴,瞪圆了眼睛喊道。
“你懂什么?”王洵这回突然转了性,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小萍儿,“不要乱说话!从我记事儿时起,就是她一直在照顾我!她现在虽然人老多事,脾气也倔,但我不能没有良心!”
从来没见过王洵发如此大的火,不但琴师小萍儿被吓住了,他怀中的白荇芷身体也是一阵瑟缩。三人半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静了好一会儿,白荇芷才第一个缓过神来,笑了笑,手指轻轻点在王洵的胸口,“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二郎发火呢!二郎别跟小萍儿一般见识,那妮子,被姐姐给惯坏了!”
“我才懒得理他!”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反正,姐姐相信,我终归不会负你就是了!”
“相信,二郎说什么姐姐会不相信呢?”白荇芷眼角含笑,柔荑轻轻在王洵胸口画圈儿,“二郎能尊重你家姨娘,他日亦不会辜负我们姐妹。小萍儿她没见过世面,才不懂得二郎的好!”
“还是姐姐明白我!”王洵将怀中美人抱得更紧了些,心满意足地说道。白荇芷的皮肤很光滑,抱在怀里又凉又软。他胸口由于小时候被逼着练武,坚硬得如同石块。只是石块下的心脏此时却“嘭嘭嘭”地跳着,好像深处藏着一团火焰。
感受着背后的心跳,白荇芷幽幽地叹气。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真好,特别是这样一个坚实的怀抱里,让她一沉浸其中,就几乎无法自拔。但无论背后传来的强烈男子气息如何令人迷醉,她都不得不尽力保持一丝清醒。
风尘女子,就像窗外的红叶,再绚丽,也只是短短一个秋天。如果不能把握机会落在一处好宅院内,也许就会被秋风吹进泥沟,沤成粪土。那样的结局,她不敢接受。
“哼!”受了委屈的小萍儿有冤难伸,用力跺了跺脚,弄出很大的动静。
看在怀中美人儿的面子上,王洵懒得理睬她。正在幽幽想着心事的白荇芷无暇理睬她。小萍儿的一番努力全部枉费,越发觉得自己是好心没捞到好报,转过身,“咚咚咚咚”跑下楼去。
“这回终于清静了!”王洵不怒而笑,轻轻用手转过美人儿的身体。
“二郎是不是早就想赶她走?”白荇芷笑着伸手,用力在王洵额头上一点,“你啊,一肚子鬼心思全用到这上面了,也难怪云姨天天唠叨你!”
“她懂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放?!”王洵笑着摇头。想重温一回刚才的迷醉,却一时找不到合适切入点,目光闪动,眉头忽皱忽舒。
望着他那急不可待的青涩模样,白荇芷轻轻摇头。笑罢了,又将王洵的大手拉过来,慢慢盖住自家的抹胸。有股温柔的感觉立即从手掌一直传到了心口,王洵低下头去,满足地闭上眼睛。
二人的双唇刚要碰在一起,窗外突然又传来一阵噪杂的锣鼓声。紧跟着,又是一阵山洪般的喧嚣。屋子里好不容易被塑造出来的嫙妮气氛瞬间被外边的喧嚣吵得荡然无存。王洵抬起头,愤怒地去拉窗子。却看见一大队人马耀武扬威从楼下走过,道路两边,丢来荷包香囊无数。
白荇芷的注意力也被外边的喧嚣声所吸引,重新转过身子,从窗帘后探出半个脑袋向下张望。外边看热闹的人群中,很快有几个无赖少年看到了她,踮起脚尖,冲着窗子大吹口哨。但些许嘈杂根本无法传到白荇芷耳朵里,一阵更大的锣鼓声传来,压住所有喧嚣。
喧天锣鼓声中,马背上的人将身体挺得如旗枪般笔直。在队伍的正前方,正中央,和队伍侧后,依次打着几面不同的旗帜。其中,最大,最引人注意的一面之上,赫然绣着一个斗大的字,高!
“是高仙芝大将军从西域凯旋,带着部下向皇上献俘来了!”王洵看了片刻,很不感兴趣地说道。
“走在前头的那几个好像都是四品将军呢!看上去可真年青!”白荇芷脸色潮红,眼睛里边这一刻几乎全是星星。
“有什么稀罕!那年正月长安城灯市走了水,至少烧死了二十个四品将军!”王洵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烦躁的感觉,撇了下嘴,酸酸地回应。
“你啊,这张嘴可真毒!”白荇芷一指头戳将过来,“人家都是西域开疆拓土的厮杀汉,跟京城里那些银样蜡枪头怎么能往一起比?”
“京城里怎么了,怎么就是银样蜡枪头了?”王洵自己就是长安人,可以毫不留情地奚落那些仅仅靠着父母余荫得到功名的贵胄,却容不得别人当面奚落自己的同类,板起脸来,冷笑着追问。
“冤家,又不是说你。你多什么心!”白荇芷自觉说错了话,赶紧想办法补救。“二郎可不是银样蜡枪头,二郎若是……”
王洵笑了笑,张嘴将伸过来的手指咬了个正着。“哎呀!”白荇芷手指吃痛,忍不住皱眉发出一声尖叫。旋即,她的尖叫声都被堵在嘴里,变成含混不清的“吃吃”声。
“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银样蜡枪头的厉害!哼哼……”王洵支支吾吾调笑,将白荇芷拦腰抱起来,顺势用胳膊关紧窗子,隔断外边的热闹。
注1:朱门。唐代百姓家大门颜色有严格等级区分。只有官职到达一定级别才能将大门涂成红色。普通人家即便再有钱,也不可以将大门涂朱。
注2:胜业坊,古代长安烟花女子聚集处。崇仁坊,长安中央偏西,是贵胄们的聚居地之一。新昌里则为赶考书生聚集地。下文中的鸣珂巷是著名金屋藏娇处。以上四处地址,唐代传奇话本中曾有提及。
秋声(一下)
鸳鸯枕,红鸾帐,缕缕春色满牙床。一点儿朱唇轻启,两只星目微张。滚烫,滚烫,叫一声小冤家,你莫要忒地着慌……..。二人先还是嬉闹,到了后来,心里都涌起了一团火,正欲“拼将一声休,尽君一日欢”之际,楼下偏偏又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响。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白荇芷的贴身婢女兼琴师小萍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小侯……”被屋子内的嫙妮气氛吓得一愣,婢女小萍儿半只脚门里,半只脚门外,好不尴尬。
王洵气得火冒三丈,将怀中玉人丢在床上,转身怒喝:“没人教过你规矩么?整日毛手毛脚的四处乱窜。如是在我家里,早拉出去拿大棍子打死了!”
“我……”小萍儿被他骂得两眼通红,含泪欲泣。王洵见了,愈发觉得心中不上不下的,好生难受。忍不住竖起眼睛,低声呵斥道:“哭什么哭?除了哭跟添乱,你还会做什么?”
白荇芷先前本来已经准备付出所有了,情正浓处被人突然打断,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因此见了小萍儿挨训,也不帮腔。只是从床上支起半张脸来,望着王洵的脊梁骨发痴。
作为一个风尘女子,她早已清楚自己这辈子的命儿。所以也没指望着嫁入别人家里做大妇,只想着当个一辈子受宠的爱妾,别再被人视作玩物到处转手罢了。因而即便是注定要带在身边为丈夫暖床的丫鬟,也报有极高的期望,不想让男方日后为了一个丫鬟而轻视自己。正恨铁不成钢之际,楼下突然又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嗓子吆喝,“二哥,二哥别怪萍儿姑娘。是我让他去喊你的。你赶紧收拾收拾下来,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滚上来说,天还能塌了不成!”见有人替小萍儿出头,王洵也不便再继续较真。狠狠地朝门口瞪了两眼,大声命令。
“那我可上去说了。不会惊扰了白姑娘吧!”楼下的粗嗓门又瓮声瓮气喊了一句,随后三步两步从楼梯口冲了上来。“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二哥。但弟兄们今天被人欺负惨了,二哥你如果不给我们出头的话……”
说话间,他已经来到了近前。白荇芷绕过王洵的脊背,皱着柳眉看去,只见来人左眼上罩着一个的大黑圈,右脸上留着两个青疙瘩,鼻子口堵着团葛布,血珠还在不停地往外渗。看样子着实是被人打得不轻,难怪会跑到锦华楼来搬救兵。
“到底是谁,居然下了这么重的手?!”见自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被人揍成了这般德行,王洵心头的欲·火登时消得干干净净,拉过把胡凳将对方按在上面,一边从梳妆台旁抓过条面巾丢进水盆里,一边愤怒地询问。
“一伙天杀的外乡人。”黑眼圈接过王洵洗好的面巾,一边擦拭脸上的污渍和血迹,一边委屈地回答。“二郎你赶紧去,再晚些,斗鸡场子都得被他们给挑了!”
“他敢!”王洵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信手扯过自己的大红披风,“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难到还没王法了不成?”
“何止是没王法,我,西头秦府的那两个小公爷,还有北边马府的四少爷,全被他们给打了!我报二哥的字号出来,他们根本不当放屁!”黑眼圈紧跟着站起来,扯着王洵的胳膊就往外走。
白荇芷早就认出了这个不速之客,此人姓宇文,名至。跟王洵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好朋友。只是性格与王洵相差甚远,总喜欢惹下些麻烦来,最后让朋友替他擦屁股。耐着男人的面子,白荇芷起先并没打算多加干涉,这时见到王洵连事情详细经过都不问清楚便准备替对方出头,忍不住皱了下眉,低声喊道:“二郎这就去么?宇文少爷的鼻子可正滴着血呢?”
“没事!”被称做宇文少爷的黑眼圈汉子回过头,冲她大咧咧地一抱拳,“得罪姑娘了。等改日我脸上的伤养好了,肯定在锦花楼摆上十桌子酒,当着大伙的面儿给姑娘你配不是!”
“那倒不必!你跟二郎是总角之交,他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白荇芷端坐在床头,看上去落落大方,“只是东市离这儿还有不短的距离,你鼻子还在流着血,骑在马背上能不头晕么?况且你这么远跑来搬救兵,一来一回,需要不短时间。等二郎到了,那些惹事儿的外乡人恐怕也跑远了吧!”
“不晕,不晕。”宇文少爷连连摆手。“他们肯定会跑,但跑不了多远。东市是咱们的地头,咱们在明里暗里的眼线多着呢。”
“既然他们跑不远,何不让官府抓了他们去打板子?在长安这片地头上,宇文少爷还怕跟几个外乡人打官司么?”白荇芷楞了楞,装出了满脸的单纯无知。
“姑娘你有所不知?”宇文少爷被闻得直搓手。“咱们都是要脸的人,哪地方栽了,哪地方找回来便是。怎能随随便便惊动衙门?否则,万一传扬出去,知道的说咱们是顾全大唐律例,不想惹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仗着官场上的人脉熟,欺负他们这些外来户!”
被白荇芷这么几次三番地拦阻,王洵的火头也慢慢消了下去。只是平素只有他跟宇文至几个欺负别人的份儿,如今却被人砸了场子,这口气无论如何也难以下咽。另外非常关键的一点是,虽然被尊称为小侯爷,实际上他仅仅是个承袭了祖上余荫的公子哥。前辈在高祖开国时用性命换回来的爵位一代代递减,到了他头上只是剩下个子爵帽子。拿着装点门面可以,用来跟官府打交道未必好用。今日如果不亲手将闹事者抓住而是选择报官的话,以长安县令那个和稀泥的性子,恐怕最后也就是个不了了之的结果。
“二哥!”见王洵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宇文至拖长了声音祈求。
“你别着急,让我想想!”一边是美人关切的目光,一边是好友期待的眼神,王洵有些举棋不定:“反正这会儿无论咱们怎么赶,他们也都跑远了。你别着急,先止了血。萍儿,你去打盆冷水来。白姐姐,麻烦你再给找几条干净的面巾。最好要那种长绒缣布做的。小五,你别着急,坐下慢慢说,这场架到底怎么打起来的。我觉得那伙外乡人胆子再大,你没主动招惹他,他也不敢去东市砸咱们的场子吧!”
“二哥你可是没看见,那伙外乡人就是上门惹事来的!”黑眼圈宇文至拗他不过,只好又老老实实坐了下来,任由白荇芷和小萍儿两个帮忙处理伤口。“他们,哎呀,萍儿妹子,你轻点儿。痛!再不小心,改天我跟二哥要了你,让你去给我暖床!”
一边嘴上占着两个女人的便宜,他一边断断续续描述事情经过。冲突的起因听起来其实非常简单,王洵、宇文至,还有几个贵胄之后合本在东市开的“常乐坊”斗鸡场,最近生意非常红火。宇文至闲着没事,又素来喜欢热闹,便日日在场子里跟人赌彩头。谁料他今天运气极差,一向用来镇场子的大公鸡“武威将军”居然先赢后输。作为东家之一,宇文至觉得颜面无光,便准备到自己名下的另外一家“百胜关”斗鸡场挪借个“安乐大将军”来押阵。哪成想有个看热闹的外乡人觉得庄家这样做与事先定好的规矩不符,非要“常乐坊”斗鸡场凭着自身的实力将霉庄一赔到底。看场子的伙计们见状,便准备将外乡人请到后边“喝茶”。怎奈对方压根儿不肯赏脸,反而借机闹事,出手将几个伙计打翻在地。宇文至哪是个肯吃亏的主儿,立即跳出来替伙计们出头。结果技不如人,也被外乡汉子好一顿折辱。同在二楼雅间里边观战的秦国模,秦国桢两兄弟见此,跳下楼来助拳。那外乡汉子身边立刻窜出了四、五个同伴,与胡公后人秦氏兄弟战成了一团。高唐公后人马方闻讯前来劝架,亦被几个外乡人当做诈赌的同党打得鼻青脸肿。
“今天这场子二哥如果不给兄弟们找回来,以后在东市口儿,咱们……”唯恐天下不乱,宇文至不断添油加醋。
“行了,你别说了!”王洵用力一拍桌案,将整张桌子拍散了架,茶壶,茶盏碎了满地。假如宇文至一个人被打,今天这口气也许他还能忍下。宇文至这小子平素到处惹事,吃点亏也好长长记性。可胡公府的秦家两兄弟,高唐县公府的马四少爷,跟王家都是世交,平素各人的府里边对王家的其他产业多有照应。如今在“常乐坊”斗鸡场被几个外乡人打得鼻青脸肿,他这个斗鸡场的大东家如果再藏起来不肯出头的话,从今往后,就不用与几个朋友再见面了!
想到这层,王洵不管正在忙碌收拾地上碎瓷片的白荇芷主仆,拉起宇文至的胳膊,转身便往外走,“跟我去追,今天即便追到天涯海角,咱们也得把场子找回来。你先跟我一起去,如果我也不是对手的话,咱们再寻他人出头!”
白荇芷还想再劝几句,又怕在外人面前伤了王洵的面子,张了张嘴,把已经到唇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内。眼睁睁看着王洵下了楼,在贴身小厮王吉、王祥的服侍下跳上了坐骑,才急急地追了到窗口,俯下半个身子来,低声叮嘱道:“二郎,小心些,别给自己惹麻烦!”
“你放心好了!”王洵地回过头,冲她报以感激地微笑。“不就是几个外乡人么?还能反上天去?我先去走一遭,回头再听你谱的新曲!”
说吧,轻轻一磕马镫。胯下枣红马发出“唏溜溜”一声嘶叫。顺着刚才官兵凯旋归来走过的同一条街道,风驰电掣而去。
“不知好歹的家伙!”小萍儿还记恨刚才受到的委屈,望着王洵等人远去的背影,气呼呼地骂道。
“男人家的事情,有时的确很麻烦!”白荇芷摇了摇头,慢慢将窗子合拢。
“姐姐还在护着他。要知道,对待男人根本不能心软。你越是心软,他越不待见你。总是吃不到才是最好的。”没有外人在场,小萍儿的嘴巴立刻如炒豆子般,上下动个不停,“今个如果你再紧逼一步,说不定他就肯接你入崇仁坊的宅院了。你总是替他着想,总是替他着想……”
“小妮子,你懂什么!”白荇芷一指头戳过去,将小萍儿戳得捂着脑袋呼痛。“见过钓鱼么?不吃饵,你不能强往它嘴里塞。时刻要懂得拉拉线,让他总在吃得着,吃不着之间。它自然就上钩了!”
“就怕是吞了饵,哧溜一声游走。让你空落一个钩!”小萍儿偷看了女主人一眼,小声嘟囔。
“你这妮子!”白荇芷摇摇头,慢慢坐回了床边,用手揉搓自己滚烫的面颊。自己真的差点只剩个空鱼钩么?她有些茫然。自己怎么今天突然就想在没有任何保证的情况下把一切交给他?她也不清楚。只觉得冥冥中有很多谜团,在等着自己慢慢去猜。也许只是几天功夫,就全看透了。也许,稍一迟疑,误了的就是整整一生。
秋声(二上)
虽然已经临近傍晚,东市上依旧挤得摩肩接踵。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百姓们知道平素耀武扬威的那几个公子哥又要无事生非了,赶紧你推我搡闪到路边,为恶少们让开一条通道。
王洵和宇文至带领着五名健仆,从人群中疾驰而过。前日刚刚下过雨的街道上还有很多泥水尚未蒸发干净,被马蹄一踩,灰浆溅得路人满身满脸。百姓们望着远去的背影指指点点,骂声不绝。疾驰者却权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不到一刻钟功夫,救兵已经来到斗鸡场门口。看到里边被砸得一片狼藉,王洵肚子里更是怒火万丈,用马鞭指了指其中一名大伙计,低声喝道:“就这么让人砸了。你们的手和脚呢,留着当柴火烧的么?赶紧砍下来才是正经!”
“二爷,小的们尽力了,他们人多,又都是练家子,小的实在留不下他们啊!”伙计们吓得跪了满地,一边发抖一边哀告。
“一群废物,亏我平素好吃好喝供着你等!”明知道不是伙计们的错,王洵还是无法接受被人砸了场子的现实。正欲从中寻出两个不顺眼的家伙来作法,屋子内又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马缰绳,“二郎啊!今天这个亏咱们可吃大发了。你赶紧去追,那帮外乡来的王八蛋向曲江方向跑了!”
王洵低下头,费了好大劲儿才分辨出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家伙是自己的好朋友马方。此人在长安市井中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平素以风流倜傥儿著称,今天居然被打得连他娘都认不出人来了,可见闹事者有多霸道。伸过手去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王洵低声安慰道:“马老弟放心,今天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替你讨还公道。秦家两位哥哥伤得怎样?需要不需要立刻去请郎中?”
“两位秦爷找帮手人去了。一会儿就能过来!”不待马方开口,跪在地上的大伙计主动替他回应。
“不等了,让他们沿着这条街跟上来,我这就带人去追凶!”王洵又拍了拍马方的肩膀,示意对方放开自己的坐骑。
“嗯。”马方抹了把眼泪,像个受了气的小娘们般回应。
“你们几个,跪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紧扶马小公爷去看跌打郎中!”知道马方被打成这幅德行,回家去见了他那棺材面孔老爹,肯定还得再挨一顿板子,王洵用手向跪在地上乞怜的伙计们指了指,大声命令。
“唉,就去,就去!”伙计们见他不再追究,如蒙大赦。从地上爬起来,众星捧月般将马二少架向了坊口的医馆。
“追!掘地三尺,今个儿也得把他们给揪出来!”王洵用力一磕马肚子,气势汹汹地奔着曲江池方向杀了过去。
曲江池又名芙蓉池,位于长安城东南,水面占了整整一坊地大小。沿水两岸的亭台楼阁多为达官显贵们消闲避暑的别院,实际上并没多少人居住。也有不少家道中落的贵胄子弟,悄悄地将一部分院子腾出来,出租给那些到长安游学的有钱读书人。名其名曰“襄助斯文”,实际上无非是看中了对方的荷包。
那伙惹了事的外乡客走得飞快,堪堪追到了曲江池畔,王洵等人才终于追到了一伙人影。“就是他们!”宇文至两眼通红,指着对方大喊,“别跑,有种地停下!”
“砸了人家的场子,就想走么。这长安城里还有没有王法了!”王洵在马背上狠抽了两鞭子,加速向对方追去。
听到来自背后的马蹄声,那伙外乡客并不着慌。其中一个年龄看起来在四十上下的瘦高个子家伙侧过头,冲着另外一个身材和打扮都非常耐看的中年人笑着抱怨,“你看,我说过吧,打了孩子就会把他娘招出来!没错吧?”
“那就教教他娘怎么管孩子!”另外一个中年人潇洒地转过身,冲着王洵微微一笑,“你设局诈赌,骗人钱财,莫非还有理了不成?咦,怎么又是一个半大娃娃,回去,叫你们家大人来说话!”
“老子诈不诈赌,关你屁事!”王洵本来就没打算跟对方说理,先前喊了一嗓子,不过是不愿承担一个背后偷袭的恶名而已。听外乡客非但没有赔罪之意,反而倒打一耙诬陷自己诈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左脚甩开马镫,右脚猛然用力,整个人如鹞子般从马背上飞将起来,双脚在半空中并作一对铁杵,径直向诬陷自己的外乡客胸口踹去。
“天下不平之事,天下人皆管得!”那外乡微微一笑,两替后退,堪堪避开王洵的锋芒,然后将非常随意地左胳膊一挥,宽大的袍袖如浮尘般,卷向了王洵的脚腕。
这下子看似轻描淡写,若是不幸被他卷中了,王洵非被摔个头破血流不可。好在王洵这纨绔子弟做得也算合格,甭看书没仔细读过几大本,武艺却练得精熟。见外乡人出招利落,也迅速在半空中将狼腰一挺一扭,竟然硬生生收住了去势,双腿避开对方攻击范围,鸿雁般落到了数尺之外。
这几下攻得干脆,解得利落,惹得敌我双方的掠阵者都忍不住大声叫好。刚出招就打了王洵一个措手不及,那玉树临风般的中年人也不趁机追杀,向身后摆了摆手,笑着吩咐,“终于来了个身手过得去的。岑七郎,高夫子,你等不要插手。让我跟他好好玩玩。”
王洵是打架场上的老手,刚一过招,就明白在秦家两兄弟将新的救兵搬来之前,自己背后的同伴和健仆们即便一拥而上,也未必是眼前这伙外乡人的对手。因此见对方愿意单挑,也乐得借机拖延时间。向后看了看,笑着叮嘱:“你等先不要上来,免得让人说咱们欺负外乡人!”
大唐尚武成风,民间曾有“凌烟阁上无一书生!”之说,因此官府对私斗并不严格禁止。只要不闹出人命来,通常一场架不打完,差役绝不到场。而时近傍晚,曲江池附近游人稀落,无论时间和地点都是打架的最佳选择。
宇文至从小就跟在王洵背后鬼混,相信好朋友的身手,答应一声,带领健仆人们在其身后围成了半个圈子。那厢被称作高夫子,岑七郎的两个和一众外乡客也非常光棍儿,见宇文至等人不上去助拳,也缓缓围成了另外半个圈子。像两军对阵般,与宇文至等人的面孔遥遥相照。
恰恰有几伙游曲江归来的闲人经过,见到有人打架,也笑呵呵地围拢上前,在双方的外侧又加了一层人圈,呐喊助威,喝彩不绝。
也不怪他们唯恐天下不乱,场中交手的两个人打得的确精彩。王洵虽然年方十七,身高却已经长到了八尺上下,力大腿长,出招呼呼生风。那外乡客身材比王洵稍矮了半尺,窄了三寸,却生得非常匀称。发觉对手力大招沉,立刻采用了一套避实就虚的战术。举手投足之间,飘然出尘,仿佛一头野鹤在与猛虎周旋,非但丝毫不落下风,反而平添几分潇洒。
这套恰当的战术为他吸引来更多的喝彩之声,不明真相的看客们几乎本能地将赞誉给了动作更养眼的人。宇文至等人不甘心己方气势被敌手压过一头,只好拼命扯开嗓子。结果非但没能挽回局面,反而令周围给外乡人的喝彩声水涨船高。不断增高的喝彩声,迅速吸引来更多的看客。更多的看客加入观战行列,同时又让喝彩声愈发剧烈,甚至压过了慈恩寺的晚钟。
久战无果,交手双方额头上慢慢都见了汗。王洵是因为心中焦急,而与他放对的那个外乡人,却是因为年龄偏大了,不堪再逞筋骨之强。随着几声清叱,双方同时改变战术。王洵利用自己力大臂长的优势,将身架放开了向前贴,准备采取突厥人近身抱摔之术克敌制胜。外乡客则化拳为爪,专攻他的四肢关节,居然使出了江湖人专用的拆关节毒辣招数。
王洵恨他下黑手,故而也不再克制,双掌向对方肩膀上一搭,抬腿便朝小腿胫骨绊去。这下子若是绊倒实处,外乡人的小腿即便不骨折,也得因为脱臼在床上趴上几个月。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双臂猛地向上一搅,居然借着王洵的一搭之力,把身体腾了起来,避过攻向下盘的一记杀招。然后身随影走,蝴蝶般围着王洵转了半个圈子,挥肘砸向王洵后颈。
“啊!”周围的看客们倒吸一口冷气。这已经不是普通打架斗殴,而是以命相搏了。胆小的人两眼一闭,转身就走。免得过后被官府请去当证人问话,徒惹一身晦气。胆大的也屏住呼吸,瞪圆眼睛,看场中的恶少的外乡客谁先得手。
“嘿!”王洵猛然前扑,躲开对方杀招。随后转身攻向外乡人小腹。外乡人举掌相迎,包住他的拳头,一抽一送,居然又将王洵的攻势化解掉,随后发起凌厉的反攻。
这会儿周围变得清静了许多,只有沉重的拳脚相撞声不绝于耳。转眼间双方又换了十几招,王洵抓住对方一个破绽,以腿为鞭,奋力横扫。外乡客再度敏捷地跃开,随即出脚攻向他的膝盖。王洵避都不避,反而上前半尺。二人的大腿在半空中撞了个正着,发出“嘭”地一声巨响。王洵后退,蓄势,反扑。外乡客踉跄数步,无法站稳身形还击,只好大喝一声,用肩膀顶了过来。
如同一头老虎与一头豹子相撞,又是一声闷响,双方紧紧撞在一处。随后四只手臂挥舞,拳头在对方后背上敲鼓般猛擂。这样打下去,外乡人非被砸吐血不可,但王洵也未必能讨到什么便宜。双方的同伴都不忍让自己人受伤,大喊一声,纷纷上前。围观者当中也有数个人越众而出,试图将抱在一起的双方分开,免得两败俱伤。
宇文至的心思都在好朋友王洵身上,根本看不出其他人的意图。见对面外乡客来得迅速,又明知自己肯定不是人家对手,把牙一咬,从地上捡了块砖头,冲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四十上下的什么高夫子拍将过去。
那高夫子猝不及防,脑门上吃了一砖头,仰头便倒。“出人命了!”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其他看热闹的人立刻一片大乱,狼奔豚突,唯恐遭受池鱼之殃。
紧跟在高夫子之后的那个外乡客便是被称作岑七郎的,见高夫子满脸是血,以为他真的已经被一砖头拍死。气得怒吼一声,从腰间拔出宝剑,对着宇文至分心便刺。
大唐读书人在腰间佩把宝剑乃是时尚。通常剑刃都懒得开,以免不小心割伤自己。但岑七郎的宝剑肯定不在此列,刚出鞘,立刻带起了一道耀眼的寒光。甭看宇文至平素在街市上横行无忌,却从没真正杀过人。看到对手情急拼命,吓得惨叫一声,拔腿便逃。
“哪里走!”岑七郎怎肯放过这个杀害自己朋友的“真凶”,提着宝剑随后便追。也活该宇文至倒霉,才奔出十几步,迎面街道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数辆包着白铜的马车冲着他直挺挺的撞了过来。
这下子要是被撞上,非粉身碎骨不可。宇文至再度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双腿猛然拔起半丈多高,硬是从第一辆马车的拉车辕马脊背上跃了过去。那岑七郎也恰恰追至,来不及收拢身形,也是猛然双腿用力,苍鹰般从同一匹马背上疾掠而过。
也就是对方为了出行安全,故意用了以耐力著称,身材却比较低矮的室韦马,才让他们两个逃过了一劫。若是换了军中的突厥马或者契丹马,宇文至和追杀他的岑七郎两个非被辕马撞残废了不可。但是,他们两个算是逃离了生天,一向在豪门里边养尊处优的辕马们却不曾受过如此惊吓,只听车队中间发出“唏溜溜”一声咆哮,有两匹辕马居然不管前后队伍中的赶车者如何呵斥,冲下大路,拖着马车,直奔附近的宽阔地而去。
“啊——”惊马所拉的车厢内,有一个女人发出凄厉的尖叫。那马车却片刻不停,车辕在路边的石块上碰出一串串火星。
“坏了!”听到女人的尖叫,宇文至瞬间清醒。他也算大户人家的后辈,虽然家道早已中落多年,但平素受的熏陶毕竟还在。对大唐朝廷的衣衫制度、车驾等级摸得门清。白铜装潢外观的马车,至少是公侯之家,或者郡主、郡马才能用。若是放在早几年,皇帝陛下厉行节俭的时候,马车里边坐着一位公主,也极有可能。
八两马车,清一色的白铜装潢,清一色的室韦枣红小马。马车里无论坐得是谁,若是今天被伤害到,宇文至即便生了三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因此他顾不上再应付岑七郎的追杀,拔腿便向马车追去。岑七郎被宇文至的突然变化弄得一愣,旋即也明白今天自己闯下了大祸,丢下宝剑,跟在宇文至身后纵身紧追。
两条腿的人怎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惊马,眼看着白铜马车就要被惊马拉着撞上路边人家的青砖墙,车里边女人的尖叫声都变了调子,时断时续。宇文至两眼一闭,浑身的力气瞬间全被抽走。早知如此,他又何苦给自己揽这个差事?本以为可以借机讨好某个人,给自己寻个出路,日后重振宇文家门楣。谁料想出路没等看见,鬼门关倒是近在眼前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眼睛一闭的瞬间,马车前又扑过两个身影。一个是跟人打架,在地上滚得满身泥水的王洵,另外一个彪形大汉,比王洵居然还高了半头,粗了两号。二人几乎是同时扑到,半空非常默契地看了看,随即,王洵身体陡然下沉,径直扑向车辕。那大汉则猛然发出一声了怒喝,“着!”。钵盂大的拳头当空砸了下了,正中一匹惊马的脖颈。
“唏溜溜!”两匹惊马中的一匹又是一声惨叫,疼得浑身抽搐,软软地跪了下去。紧跟着,另外一匹也被彪形大汉打倒。抢在马车翻到之前,王洵双臂抱住车辕,顺着马车的趋势追了几步,用力按下车闸。“吁!”他大声呼喝,双眼瞪得几乎溅出血来。那马车带着他又前冲了数步,堪堪在车厢与墙壁相撞之前,停住了去势。
这几下兔起鹘落,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功夫。周围来不及逃走的看客全吓呆了,张开嘴巴,连喝彩都全然忘记。倒是后续马车上的仆从反应得足够快,纷纷跳下车来,拔刀将肇事者和救人者全部围在了中央。只待车厢里的女子说句话,就立刻将众人碎尸万段。
气还没等喘均匀,身为救人者之一的王洵自己也呆住了。一个多时辰前,他还嘲笑说京师里的官员多如牛毛,随便在哪里发生一次火灾就可以烧死二十几个将军。却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自己随便打了一架,就至少打出个郡主来。要是放在他祖父那辈,这场祸当然也不算大。可现在,他所谓的王小侯爷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子爵,欺负几个寻常百姓不在话下,凭什么去招惹这车身通体白铜装潢的郡主大人?
注1:凌烟阁,唐太宗李世民纪念身边功臣之所。上面画了二十个功臣像。其中有很多是他的心腹文臣。但民间却认为长孙无忌,房玄龄等长期置身军旅,属于文武双全之列,不能算作书生。
注2:汉尺,一尺相当于现在二十三厘米左右。
秋声(二下)
“老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打开车厢,看夫人伤到没有?”关键时刻,刀丛后响起了一个从容不迫的声音。王洵闻声转头,看见秦国模,秦国桢两兄弟联袂而来,背后还跟着二十几个精悍的家将。
那被唤作老雷的,便是刚才与王洵合力制住惊马的彪形大汉。听了秦氏两兄弟的提醒,立刻快步走到马车旁边,冲车厢里抱了抱拳,非常客气地说道:“里边坐得不知是哪位夫人,可曾受了伤?雷某刚才急着拉住惊马,所以行止莽撞了些,还请夫人原谅则个!”
“嗯,没,刚才,刚才多谢壮士援手!”车厢里先是传来一声娇喘,紧接着传出来女主人慵懒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几分惊惶意味,却婉转妩媚,让距离车厢最近的老雷头皮猛然一紧,手和脚登时没有了合适安置的地方。
“夫人?”王洵又被吓了一跳。瞪圆了两只眼睛细看,天,这哪里是白铜装潢的马车?!!那车厢和车辕,分明包的是足色白银。八辆马车,清一色双马拉载,白银包体。整个长安城敢用这么大排场招摇过市,并且被称为夫人的,恐怕不会超过三位。而这三位当中随便一个被碰掉跟汗毛,大伙恐怕都得在监牢里过下半辈子!
想到这儿,他哪敢再怠慢分毫,赶紧上前数步,亲手拉住已经变了形的车门,“夫人小心,车门坏了,我帮您拉开。您换一辆后边的马车吧,这辆车恐怕用不得了。我等三日之内,肯定赔您一辆新的来!”
“哼!”车厢里的女人鼻孔里发出一声娇哼,明显对王洵提出的条件非常不满。
“是虢国夫人吗?秦氏国模,国桢兄弟,和几个朋友在此嬉闹,没想到会惊扰了夫人的车驾。此刻天色已晚,不敢让夫人在路上耽搁,改日我等定当上门请罪!”还是秦家两兄弟见多识广,清了清嗓子,上前朗声致礼。
虽然已经到了天宝年间,胡国公秦叔宝的字号还是能派上些用场。车厢里边的女人轻轻笑了笑,柔声回应道:“原来是国模和国桢啊。怪不得我听声音这么熟悉。说什么上门请罪的话来?谁家孩子还没当街打过几场架?嗯,这车厢怎么了,真的撞扁了么?外边的那两位壮士,麻烦你们再用点儿力!”
“谨遵夫人之命!”王洵大喜,手上稍微加了点力气,就将变了形的车门扯了下来。怕惊扰到车中女眷,他赶紧后退半步,侧开面孔。
这番彬彬有礼的动作,惹得虢国夫人吃吃而笑。笑够了,先有一个绿衣少女从车厢中国跳出,弯下腰去,缓缓在车厢口扑下一块猩红色地毡。那少女年龄也就在十三四岁上下,身材却玲珑有致。屈膝弯腰之际,前后都凸出两道圆润的弧线。她的动作很慢,也极为优雅,白皙的手臂一抬一放,五根春葱般的手指与猩红色地毡相映成趣。手指末端,却涂着一抹另类的嫣红,被夕阳一照,登时勾走了无数视线。
王洵亲生父母早丧,庶母云姨虽然按照大户人家的惯例早早地就给他安排了通房丫头,但关系毕竟隔了一层,不能像亲生母亲一样过问他的私生活。因此他虽然是个纨绔的头,在男女之事方面却比同龄人生涩许多。此刻突然见到了一个衣衫几乎半透明状态的绝代佳人,只觉得嘴唇发干,嗓子发紧,肚子里有股邪火一点点往上涌。再看宇文至,眼睛里哪还有半分害怕,一眨不眨地盯着少女的所有动作,仿佛稍一转头,妖媚少女就会变作蝴蝶飞走了般。
“啪!”马车前响起一记清脆的声响。众人都是一愣,灵台瞬间恢复了清明。目光所及,只见一只镶了无数珍珠美玉的皮制小屐落在了车厢口的红色地毡之上,紧跟着,又被放下了一只。车帘微动,再次跳下另外一名同样妩媚的妙龄少女,弯腰将一双小屐在车厢口摆好,然后低声说道:“夫人,地毡铺好了。请夫人移步!”
“外边的阳光还那么毒么?”在两个美艳小婢的衬托下,车厢里边的声音愈发充满诱惑。尽管觉得有些失礼,宇文至和那些外乡客人还是忍不住偷偷将目光探过去。只见五点豆蔻般的红色慢慢从车厢口探出来,探出来,点燃空气中的火焰。白玉般的足面,柔滑圆润的脚踝,笔直而光滑的小腿。天,居然没穿足衣,玉雕般的小腿上面仅仅覆着一层宝蓝色的天竺纱!天啊,宇文至的脑袋嗡了一声,顷刻间,外边的所有事物都失去了颜色。
其他人的表现并不比他好多少。包括王洵,虽然号称见过无数美女,但平素跟他打交道的那些歌姬,舞伎平素接待的都是长安城有头脸的客人,讲究的是艳而不淫,色而不妖。没有谁会像虢国夫人夫人和她的两个婢女这般,将卧室里穿的衣服当做正装穿,诱惑得彻头彻尾,毫不做作。但同样的衣服虢国夫人身上,与那两个小婢却截然不同。先前那两个小婢女给人的感觉只是妩媚,诱惑,冲动,让人想亲近、抚摸,揽在怀里细细把玩。而当虢国夫人的身形完全从马车中走了出来,却给人感觉像是佛寺里彩绘的飞天,诱惑依然存在,隐隐地却透出了几分宝相庄严。
宇文至完全看傻了,混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冥冥中,只觉得,天上落雨成花,八百罗汉一同吟唱。在庄严的诵经声里,却有一个赤足,裸腰的飞天向自己缓缓走来,婉转送上一双红唇。
“见过夫人!”梦境突然被打断,宇文至愕然回首,却见秦家两兄弟带头,众人正纷纷向马车抱拳施礼。
“免了吧!”虢国夫人笑了笑,轻轻摇头,满脸慈爱。“你们两个野小子啊,真不让大人省心。下次打架,记得离官道远一点儿。否则被你娘亲听到风声,少不得又要拿家法制你。”
说罢,由两个侍女搀扶着,施施然走向后排的一辆马车。一边走,一边低声冲着自家侍卫呵斥道:“亮刀子干什么?吓坏了人怎么办?赶紧都给我收起来!把坏了的马车拖回院子里,别在这里碍事。一群废物,若不是人家舍命相救,我早就被惊马拖到水里边去了!”
转身之间,便是三幅不同面孔。一幅妩媚,一幅慈祥,一幅寒冷如霜。不同人的看在眼里,均于心中涌起股别样滋味。那令大伙神魂颠倒的虢国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入备用马车,又慢慢探出头来,像个长辈般笑着冲秦家兄弟叮嘱,“待会儿玩累了,记得到去我的别院来一趟。我那里新到了一批岭南糖霜,你们拿几坛回去,难得你娘亲喜欢。是自家伙计专程送过来的,比外边买的强许多。”
“多谢夫人!”秦氏两兄弟拱手致谢。
虢国夫人,慢慢放下车帘。众侍卫狠狠瞪了宇文至和岑七两个一眼,将已经恢复正常的两匹惊马拴在车队后,连同马车一并拖走。待车队都在官道上消失了,大伙才堪堪缓过一口气来。宇文至拍了拍胸口,长声感叹,“我死了,我真的死了。老天啊,我是死了,魂在到处飞么?”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跟王洵几乎打了个平手的那个外乡人摇摇头,大声吟唱。
这两句洛神赋引得倒也恰如其分,众人无不摇头而笑。只有先前被宇文至一砖头破晕了的高夫子,错过了一场视觉盛宴,懵懵懂懂从远处的地上爬起来,莫名其妙地喊道,“你们站在那边干什么?架打完了么?还是握手言和了?哎呀,谁这么缺德,弄了我一脑门子血!”
“哈哈哈哈!”见到他晕晕乎乎地模样,所有人都大笑了起来。笑罢了,互相看了看,心中都失去了将这场架再打下去的动力。
那两拳砸倒两匹惊马的雷姓壮汉跟王洵原本就有些旧交,又不知道今日冲突的起因,见大伙脸色都有些尴尬,便主动向跟王洵战了个平手的外乡人搭讪道:“这位兄台可曾在洛阳呆过,那几式擒拿手雷某看起来熟悉得很,不知道兄台跟丹丘老儿什么关系?”
“雷大哥,理会他做什么。就是这厮,今天带人把常乐坊给挑了!”不待对方回应,宇文至冲到近前,挥拳便打。
“你不故意设局欺诈李某。李某还会主动上门招惹与你?!”外乡人轻轻一挥手,将宇文至陀螺般推到了旁边去画圈儿,然后整了整身上衣衫,上落落大方地向雷姓壮汉还礼,“丹丘生乃李某知交。当年在嵩山脚下,曾经承蒙他指点了几手。”
宇文至还想上前挑衅,却被王洵单手搭住了肩膀,轻轻一按,立刻无法移动半步。那厢雷姓壮汉听外乡人曾经跟自己的故交丹丘生学艺,愈发动了替双方说和的念头,抱了抱拳,笑呵呵地问道:“丹丘老儿一直挟技自珍,没想到居然肯倾囊相授!在下雷万春,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可是昔年义救孤女,为了一颗鸡蛋的酬劳追杀凶贼三千里的大侠雷万春?”听壮汉自报家门,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出尘之意的外乡人悚然动容。“在下李白,久仰雷兄大名?”
“你是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李白?”雷万春脸上的惊诧,比对方只多不少,轻轻后退了半步,瞪圆了双眼惊叫。
“正是在下。所谓斗酒诗百篇,不过朋友的谬赞罢了。比起雷兄当年的义举,李某只能算个会写字的酒鬼耳!”李白笑了笑,摇首自谦。
“哈哈,哈哈,这仗打出乐子来了!以你李太白大名,想必也不会交那些主动上门滋事,砸人场子的鼠辈!”雷万春哈哈大笑,先冲着李白和他身边的几个外乡人团团做了个揖,然后又将头转向了王洵,“兄弟,今天就买我个薄面,你们两家先前无论发生了什么误会,都一笑了之,如何?”
说罢,不看其余人等,只是把目光炯炯地盯着王洵。
早在宇文至上前重新起衅之时,王洵已经觉察出今天的事情有点儿不大对劲儿。随后听闻跟自己打了平手的中年人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李白,更觉得这场仗打得蹊跷。此刻既然有雷万春出面做何事佬,他刚好借坡下驴?点了点头,非常大气地回答道:“既然雷大哥发了话,小弟怎岂有不应之理?只是你几时来的京师,怎不提前跟兄弟们打个招呼?”
“我的事情,等待会儿有时间了再跟兄弟你细说!”雷万春冲着他歉意地点点头,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李白等人,“不知名满天下的李青莲,可愿卖我老雷一个薄面?”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们不再追杀,我等求之不得!”李白笑了笑,轻轻点头。
“那好,今天的事情就这么算了。一场误会而已,谁也别记仇。改日我老雷做东,请大伙去城里的临风楼吃酒!”雷万春笑着总结,“哈哈,看我这记性,临风楼也是王兄弟名下的产业,大伙去了那里,肯定不用担心老雷我付不起账!”
雷万春是个有名的江湖豪客,当年在市井游侠中的影响力,不亚于李白在文人墨客之间。此刻虽然已经收敛锋芒许久了,他的面子,大伙却不能不给。当即笑着答应。秦国模,秦国桢也不是小肚鸡肠之辈,虽然今天下午在斗鸡场中吃了点亏,此刻见双方化敌为友,也就不打算再计较。反而主动冲着脑袋被一砖头拍破了高夫子拱了拱手,关切地询问道:“那外乡汉子,你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给你请个郎中来!”
“老夫刚才是…….”高夫子皱着眉头回忆,分明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忽然,他一抱脑袋,放声大叫,“哎呀,老夫刚才居然被一顽童用板砖拍晕了。羞也,羞也,半世英名负之流水!哪里还有面目向人讨汤药钱哉?”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愈发笑了个畅快。笑够了,李白冲着秦氏兄弟做了一个揖,低声说道:“刚才多亏了两位机灵,才使得大伙逃过了一劫。我等无以为谢,这点汤药钱,还是自己出了吧!”
“若是日后发觉有什么不妥。可以到永嘉坊秦府找我们兄弟。只要说出今日之事,我们兄弟绝不会赖账。”秦国桢笑了笑,以平辈之礼相还。
几个外乡人听他说永嘉坊三个字,又见他兄弟二人敢作敢当,再联系刚才他们两兄弟跟虢国夫人的对话的情景。知道这二人并非什么蛮不讲理的恶少,因此也断绝了报复了念头。笑了笑,纷纷说道:“不敢,不敢。些许小伤,犯不上闹那么大动静!”
当下,双方互通名姓。那脑袋上挨了宇文至一砖头的中年人姓高,名适,原本是封丘县尉,因为看不惯上司鱼肉百姓愤而辞官,此刻在京师访友。那提剑追杀宇文至的人唤作岑参,是天宝三年的进士,尚未被授予官职,暂时在京师闲住。剩下的几个外乡人,一个姓崔,一个姓王,也俱是小有名气的才子。
“老天!好歹今天这场仗是在曲江池畔打的,没多少人看见。若是被传扬出去,我等可真要“名载史册”了!”听闻几个外乡人的名姓,王洵心里暗自吃惊。冷眼看向宇文至,只见对方目光躲躲闪闪,始终不肯与自己相接。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约定了三日后在临风楼吃酒的具体时间,然后拱手作别。不待李白等人走远,秦氏兄弟和王洵已经一起围住了雷万春,七嘴八舌地追问:“雷大哥何时来的京师?怎么不去家中住?”
“雷大哥你真是不仗义,若非今天这场糊涂仗,大哥说不定还躲着我等!”
被大伙围在当中无法脱身,雷万春只好拱手讨饶,“不敢,不敢。几位兄弟这么说,不是打我老雷的耳刮子么?我老雷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岂会做出来了京师,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事情?实在是没来得及。我家大人回吏部述职,今天晌午刚住进驿站。我奉命去曲江坊将别人托我家大人带的信送过去,差事还没干完呢,谁料先在半路碰上有人打架。你们也知道,我老雷不是个安分人,看见有人动武,难免就想多瞅两眼……..”
“好啊。看到我们跟人打架,也不上前帮忙。雷大哥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宇文至撇了撇嘴,佯怒着责怪。
“王兄弟跟人单挑,哪轮得上我出手相帮?倒是你小子,越来越有出息了,都知道抄砖头了!下次记得,往太阳穴上拍。一砖头把对方拍死,我们借着探望你的机会,也能看看京师大牢是什么风景!”雷万春横了他一眼,冷笑着回应。
“这家伙估计也是一时情急!”王洵将宇文至拉到身边,防止他再次扫大伙的兴。“小张探花也回京师了?真是难得。三日后之聚,雷大哥何不把他也叫上?”
“他当然会来!”雷万春大咧咧地点头,“甭看我家大人对别都是冷眼相待,跟几位兄弟,却是投缘得很。我今日还有几封信要替他去送,就不打扰各位兄弟了。三日后,咱们临风楼见!”
“雷大哥慢走!”看看太阳已经落到了西城墙的垛口下,王洵等人只好点头放走雷万春。秦氏兄弟被虢国夫人勒令过府走动,也不敢去得太晚。只有宇文至,不待秦氏兄弟的背影去远,立刻翻身跳上马背,“二郎你先忙着,我去斗鸡场里看看,小的们…….”
“你给我下来吧!”王洵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赶在宇文至挥动缰绳之前,老鹰捉小鸡般将他扯离了马鞍。“现在你还不肯说实话,你到底要蒙我到几时?!”
秋声(三上)
王洵力大,宇文至挣扎了几下徒劳无功,便放弃了抵抗,急头白脸地喊道:“别,别闹了。勒得慌!赶紧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可真生气了!”
“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你生气是什么样呢?”王洵臂上又加了一成力气,将宇文至拎到自己身边。,冷笑着松开手指,然后胳膊一搭,将对方紧紧地搂在腋下。
“下人们都在呢,二哥,你给我留点脸行不?”宇文至无可奈何,低着头求肯。
“都滚远点,没看见我跟宇文公子在商量要事么?一旦走漏了风声,就唯你等试问!”王洵双眼圆睁,半真半假地冲着愣在一旁的仆人们命令。宇文家的仆人和王家的仆人都是一起厮混熟了的,知道两位家主是总角之交,不可能说翻脸就翻脸。因此也不敢怀疑王洵的话,答应一声,转眼散了个干净。
“行了,下人们都走远了。这回,你宇文公子该给我个交代了吧。”斥退了两家的健仆,王洵松开宇文至,却跟对方始终保持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上,让其欲溜无门。
“我,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宇文至四下看了看,发觉今天的确没人可以救得了自己,只好灰溜溜地解释,“咱们常乐坊今天走背运,镇场子的大将军……”
“呸!”王洵笑着向地上猛啐,“那李白虽然算不得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名头也是响当当的。俗话说玉石不会主动碰瓦片儿,为了几个小钱儿,他就砸了你的场子?你这番话说出来,放眼整个长安,除了我以外,还能骗得了谁?”
“不是,不是赶巧么?人输钱输急了眼,谁还在乎这些许名声!”宇文至支支吾吾,继续狡辩。猛然见王洵的笑容开始发冷,立刻举起手来,大声喊道,“我说,我说,是我没眼力架,见他们都是外乡来的土老帽,就命令伙计想办法敲他们一笔。谁料做事的伙计不仔细……”
“然后你们就被抓了个正着?然后就拒不认错,准备把人家打趴下了事!”王洵一把揪起宇文至的脖领子,气急败坏地数落,“你可真长出息了你。为了赢几吊买棺材钱,连脸都不要了。怪不得那姓李的说我设局诈赌,我还以为他是信口雌黄呢,原来是你被人当场捉了脏!”
“我,我哪知道他眼神那么毒。况且,况且他一边赢着咱们的钱,嘴里却一边嘀嘀咕咕,说这是雕虫小技,却令太多人沉迷其中,遗害无穷。我嫌他太嚣张了,才想好好给他个教训!”
“我看最该教训的人是你!”尽管心里对宇文至的话还有所怀疑,王洵依旧决定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毕竟没惹出什么太大的麻烦来,况且李白这个人名气虽然响亮,在长安官场上却不甚吃得开。得罪了也就得罪了,犯不着为了区区一个他而跟好朋友闹得生分。
“我已经被教训了,你看我被他打的。”从王洵的说话语气中,宇文至知道自己再一次蒙混过关,指指乌青的眼眶,低声诉苦。
“活该!”王洵有些恨铁不成钢,“谁叫你没有赌品,下套不成,反被捉了现行!今天常乐坊所有损失,都要从你年终的分红中扣出来。日后那姓高的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所有汤药钱,也由你自己一个人担着!休想再让我跟你一起出,我没这种满嘴跑舌头的兄弟!”
“我,我家四十几口子,就等着那点儿分红过年呢!”宇文至一听大急,立刻跳着脚抗议。
“你家在渭水河边,还有四百亩地呢吧?!别跟我说今年庄子上又闹了灾,颗粒无收!”王洵把嘴一撇,毫不客气地拆穿。
“可不是么?今年夏天雨下得太足,渭河涨水,冲垮了很多屋子。我这个人你也知道,一向心软,看不得庄户们没地方容身,就…….”宇文至苦着脸,顺着杆子向上爬。
“滚你个一向心软的宇文大少吧!”王洵一巴掌拍过去,将宇文至轻飘飘推出老远,“你要是心软,天底下就没有恶霸了。滚,今天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罢,不再理会宇文至的哀求,跳上坐骑,打道回府。
虽然把话全说开了,但无端被知交好友骗去当打手,他还是觉得很不是滋味。因此也没心思再去招惹白荇芷,带着几名贴身健仆,径直往自己家里赶。
此际时令已经到了仲秋,天色暗得很快。待一行人来到崇仁坊的祖宅,各家各户的门前已经挂起了灯笼。明晃晃的一颗挨一颗,五颜六色,把天空中星斗的光辉都给比了下去。
王家的祖宅只有五进,规模在崇仁坊这一带不算太大,但胜在历史悠久,风水吉利。据说此宅乃北周初年所建。后来经历周隋相代,又经历隋祚唐承,到了高祖武德年间,被王洵的曾祖父王蔷给买下,一直传承至今。
也许是在隋末杀人太多的缘故,王家的人丁一直很单薄。所以也没人跟王洵的祖父和父亲提出分家要求。而王洵的祖父和父亲又都是知足常乐的性格,这么多年来,爵位只降不升,故而也找不到机会光大门楣。不过这样也使得王家躲开了“永昌”、“天授”和“景云”年间那些错综复杂的站队,始终得以平安。不像崇仁坊内的程家、许家和高家,如今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主人,只有房梁上的燕子年年如故。
到了开元末年,王洵的父亲子稚公终于意识到,朝廷又恢复正常了。自己的家门如果再不出一匹麒麟,恐怕到了曾孙那辈儿,就要重新成为庶民。所以才高薪聘请名士,来王家指导儿子成材。怎奈王子稚本身就是个不拘小节之辈,所交的朋友当然更是一个比一个放任不羁。因此在教导王洵之时,也是低标准,宽要求。故而王洵从小到大书没少念,名师也没少拜,却学出来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在伙同一群贵胄子弟称雄东西两市,却没半分本领可以卖给帝王家。
好在此刻天下承平已久,很多高祖在立国之初定下来的老规矩,官府执行起来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王洵头上虽然只剩下了个子爵的帽子,家中的田产却膨胀到了其曾祖在世时的好几倍。借着父亲生前打下的好人脉,他还跟胡国公秦叔宝的后人秦国桢,秦国用两兄弟、郢国公宇文士及的后人宇文至,高唐县公马周的后人马方等,合伙开了常乐坊,百胜关两家京师中赫赫有名的斗鸡场。此外,东市上的临风楼,锦绣轩,宝昌源,等若干生意兴隆的酒楼,绸缎铺和典当行,幕后的主人也是王家。
守着这些几辈子挥霍不完的田产和店铺,王洵的小日子就过得甭提有多滋润了。卖地方官员一个情面,所有店铺他从不亲自去巡视,每隔一段时间,都有掌柜的上门交代最近的具体经营状况。他父亲的小妾云姨本身就是商户人家的长女,天生一双可以明察秋毫的慧眼,因此王洵的父亲虽然已经去世了四、五年,王家的生意却是越来越红火。
每年大把大把的铜钱被云姨赚进来,又流水般经王洵的手撒出去。王洵王明允在长安城内可谓混得风生水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一直无缘步入仕途。云姨掌管家业时,借助其父亲遗留下来的人脉,给他安排了好多闲差。都被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给混丢了。如今换了他亲自管家,更是不求上进,压根不想往仕途上走。害得云姨天天追在他身边念叨,说自己没完成王洵父亲的嘱托,愧对王家列祖烈宗。
今天王洵回家比往常早,云姨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当然不肯轻易错过。随便找了个由头,眼巴巴地赶过来跟王洵一道吃晚饭。米没咽下去几粒,嘴巴张开了却再没停下。从王洵父亲子稚公当年在世时如何望子成龙,一直说到王洵曾祖相如公如何艰难创业。好在王洵的曾祖王蔷王相如出身实在是寒微得很,往上代只能追溯到生父赶脚苦力王三柱和祖父庄稼汉王五斤,否则,这家史的话题说到后半夜也甭想完。
王洵今天心情本来就差,起先还能强打着精神听云姨痛陈家史。到后来,好不容易把王家的历史复习了完整的一遍,偏偏云姨还不肯放过他,话题一转,又扯起同一坊子里隔墙牛家那个中了进士的大公子,年青青地外放了刺史如何风光来。这下,王洵可是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朝廷的差事,哪就那么好做的?那牛家的宅院,我记得当年是姓程的吧。程叔祖身为大将军,手握重兵,天后还不是一道圣旨,就把他给砍了脑袋?程家人坐牢的坐牢,逃走的逃走,偌大家族转眼树倒猢狲散。早知如此,他当年何苦那么卖力替皇家玩命?”
程、王两家本为世交。当年程家的第一任家主名振公和王家的第一任家主相如公乃刎颈之交。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可到了二人的儿子这辈儿,就因为一家蒸蒸日上,一家不思进取而疏远了。但是到了最后,不思进取的王家依旧住在崇仁坊,锦衣玉食。程名振的家族却因为其子大将军程务挺站错了队,在武则天当政时烟消云散。
这个血淋淋的事实,虽然隔得年代稍远了些,云姨却无法否认。楞了一下,强笑着辩解“哪就那么危险了?如今圣上又不是当年的天后,心里一直怀着慈悲。自从他即位以来,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那是把该杀的人都杀干净了。皇上要是心软,当年早就被太平公主给剁了!况且皇上他老人家虽然不爱杀人,当朝李中书可是有名的三眼马蜂,人都说他嘴里抹着蜜,肚子里藏着根针。凡是得罪了他的人,能立刻死掉,都是上好的结局!”
住在崇仁坊的人家,消息都比较灵通。云姨平素跟一群女眷交往,少不了听人说些官场轶事。中书令李林甫独占相位十数年,所有政敌都被他逼得痛不欲生。因为其年老眼花,看东西需要举着个水晶磨制的镜子,因为落了个三眼马蜂的绰号。可女眷们也就是跟非常熟悉的人私下里叫一叫这个绰号泄愤,谁也不敢大声。唯恐万一传到李林甫耳朵里,自家男人转眼就身败名裂!
“可,可你现在只是个子爵。若不立些实实在在的功劳,下一代就只是个县男。若是朝廷哪天突然清查地产…….”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什么时候轮得到我?您没见连当年力主清查地产的马老公爷,他家的田地如今都在千顷之上了么?”真的认真起来,王洵嘴巴远比云姨好使。旁征博引,将对方驳得哑口无言。
“你阿爷当年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得替他将你培养成才…….”说王洵不过,云姨就又祭起了杀手锏。提起王洵依旧故去多年的父亲,她自己又忍不住心里凄凉,眼睛一红,愣愣地落下几滴泪来。
虽然对方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毕竟尽了母亲之职,将自己抚养长大。王洵不忍看着云姨难过,只好笑了笑,低声服软,“我今年不是才十七岁么?即便出去做事,谁能把我真当个大人看?况且京师里像我这样的勋贵子弟,少说也有两三千,如果没点儿真本事,怎么可能有机会脱颖而出?有心从军,我舍不得这个家。可去考进士呢,我又不擅长舞文弄墨。所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在您的指点下,把家业变得更大。然后再花大价钱寻个皇上身边的门路,哪怕是做个宫廷侍卫,天天在皇上眼皮底下晃悠,也比从底层一级级向上爬来的快!”
“话虽然是这么个理儿,可门路在哪啊?”见王洵不再一味地跟自己顶嘴,云姨也慢慢地收住了眼泪。“这也都怪我。当年你阿爷在世时,不嫌我出身低,走到哪都把我带在身边,让我认识了好多诰命夫人。可我总是觉得跟她们说不到一起去,不愿意主动往一起凑。这么长时间没来往,用到时再想求人家帮忙,关系却已经远了!”
“那些人。吃块冰糖都要炫耀三四天,有什么好交往的!”不想让云姨一味地往她自己身上揽责任,王洵笑着奚落。
“人家未必有钱,可是手中的权力,随时都可以换成钱啊!”云姨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咱家倒是有的是钱,可想找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不急,不急,慢慢就有了!”王洵笑了笑,装作对未来充满信心,“您猜猜我今天遇到了谁?这个人将来肯定是有前途的!”
“除了宇文家那个不争气的,你还能认识谁来!”提起王洵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云姨就觉得牙根痒痒。
“这回您可是真猜错了。我认识一个正经八本的三鼎甲!”为了哄云姨高兴,王洵只得把张巡搬出来做挡箭牌。“小张探花,您还记得不?当年外放前,曾经到咱们家拜会过的那个?”
“小张探花?”正如王洵所料,云姨脸上立刻多云转晴,“他回京师了?怎么没来家里。说起当年,虽然那时你年纪尚小,我又是女流之辈,没帮上他的什么忙。但毕竟指点了他一条明路。否则,恐怕他提着猪头,也找不到收礼的庙门口!”
“他刚刚到。本来说要登门拜谢您老当年提点之恩的,我看他实在赶路赶的辛苦,就婉拒了。怕他多心,所以我约了后天在临风楼给他洗尘。同时还请了李白和高适作陪!”下午时还觉得李白无足轻重,此刻为了哄长辈高兴,王洵又迫不及待地将两个新结识的才俊搬了出来。
若说此时整个长安,也许有人会不知道京兆尹是哪位。但不知道李白的人,还真难找。听闻王洵终于肯结交几个名声赫赫的当世才子,而不是一味地斗鸡走犬为乐,云姨的心里头立刻乐开了花。轻轻揉了揉眼睛,笑着说道:“那敢情好。多认识几个知道上进的人,日后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咱不求他们能帮上什么大忙,但谁家没有个一时应付不过来的大事儿小事儿呢!到了那时,你就知道我平时唠叨你的,都是些正理儿了!”
“知道了——!”王洵拖长了声音回应。“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好。明天我就去西市买书,从头开始读,争取也考个探花郎当当还不成么?”
“贫嘴!”云姨笑着啐道,“我知道你又不耐烦了。好了,我不叨叨你了。天色晚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说完,微笑着起身出门,心里头由衷地因为王洵知道“上进”而高兴,脚步居然比吃饭前利落了许多。
注1:五进,即纵向五重院落。
注2:永昌、天授是武则天的年号。景云是睿宗第二次登基的年号。
注3:三鼎甲,即进士考试前三名。探花一词,亦起源于唐朝。史料记载,“进士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罚。”
秋声(三下)
好不容易对付走了云姨,王洵也感觉有些倦了。叫过一直在门口伺候着的婢女,命其将残羹冷炙收拾下去,然后自己也踱回卧室安歇。
虽然自幼失去了亲生母亲,王洵在生活上却没有被云姨苛待过。凡是大户人家嫡子应该享受到的待遇,他半点都不比别人少。包括通房丫头紫萝,也是从八岁起便贴身伺候他的饮食起居,待主人刚满十四岁,即被教习嬷嬷拉出去单独面授机宜。回来后虽然羞得面红耳赤,却大着胆子,把男人家应有的启蒙,都跟王洵两个手把手地摸索了个遍。
三年多的光景下来,主仆二人不能说水乳(交)融,彼此之间却已经熟悉到了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任何细微变化的地步。王洵今天原本肚腹间憋了一股子邪火,但抱起紫萝的那一刹那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了虢国夫人那魅惑的身影。秾纤得衷,云髻峨峨,靥辅承权,瑰姿艳逸。偏偏紫萝自幼受到的是正统教导,发不出那种粉腻酥融的声音。因此便有些意兴阑珊,只是草草地应了个景,就转身睡下。
紫萝慢慢地爬起来,披上衣服,唤伺候在外间屋的洒扫小婢雪烟打来温水,先仔仔细细地将王洵的身体某部分擦拭了一遍,然后将水交给雪烟端走,自己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发呆。
“你不困么?”王洵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发觉今晚的床榻比以往空了许多,睁开半只眼睛朝光亮处望了望,喃喃地追问。
“不困。爷先睡吧。奴家这就把蜡烛吹了!”紫萝回过头,爱怜地看了一眼王洵棱角分明的面孔,幽幽地回应。
“怎么了?”从小一起长到这么大,即便是只猫儿,也会养出感情来。王洵隐隐觉得紫萝今天的表现有点儿不对劲儿,把眼皮睁得略大了些,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是紫萝自己犯糊涂。不该打扰了爷休息”紫萝轻轻摇了摇头,用扇子扇灭蜡烛,然后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悉悉索索地爬上床,躺在王洵身边,一动不动。
“你这丫头,谁欺负你了?”王洵心里有些疼,伸开胳膊,揽住对方僵硬的身体。在夜风中吹了这么久,紫萝的身体已经凉得像块玉。刚一接触,便有股冰冰的滋味顺着皮肤缓缓渗进了王洵的心里头。
“在这个院子里,眼下谁敢欺负我?”紫萝的鼻孔有些堵,抽了抽,低声回应。
“那你怎么了?”王洵伸手去摸对方的额头,手指间却接触到了一片湿漉漉的东西。翻过身,借着月光看向对方的面孔。
如水的月光下,他看到了一片汪洋。“真的没什么,爷,睡吧!是紫萝自己发傻!”躲避不及,紫萝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索性伸开双臂,紧紧抱住王洵的身体,仿佛一松手,便要一无所有般。
“你这倔丫头!”王洵笑了笑,仰面朝天躺下来,将紫萝抱在胸前,慢慢捂热。“有什么事情就说么?从小到大,我几时难为过你来?即便我答应了你的事情一时做不到,家中还有云姨呢。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也会想方设法帮你的忙!”
“真的没什么?少爷已经待我够好了!”王洵越是温言抚慰,紫萝的眼泪越是“吧嗒,吧嗒”往下掉。猜不出少女的心思,王洵只好用一只胳膊抱住她,腾出另外一只手,像摸小猫一样在她背后慢慢拂拭。
这是他惯用的招数,屡试不爽。抚摸了一会儿,紫萝果然像只小猫般平静下来。却赖着不肯睡下,半个身子继续粘在王洵胸口,用耳朵听他的心跳。
王洵自幼丧母,庶母云姨虽然对他照顾得很仔细,毕竟隔了一层关系,不能像亲娘那般无微不至。所以对于陪伴着自己一道长大的紫萝,他用情很深,很杂。瞪着眼睛看对方淘了好会气,才又伸手捏了捏对方的鼻子,笑着说道:“听够了没,听够了就下来吧。再不下来,我可被你给压扁了!”
“嗳!”紫罗调皮地伸了一下小香舌,然后灰溜溜地滚下来,在王洵腋下缩成一个小团。
“看你这样子!”王洵笑着骂了一句,然后侧过身,轻嗅对方的头发,“这会儿可以说了吧?你再不说,我可真要睡了!”
“真的没什么?是奴家自己犯傻了。”紫萝讪讪地笑了笑,把身子团得更紧。片刻之后,她却又赶在王洵被倦意重新带入梦乡之前,探起脑袋,怯怯地追问道:“少爷,奴是不是已经老了!”
“老个屁!你只比我大两岁,你现在就老了,那我怎么算?”王洵终于猜出几分紫罗今晚举止异常的原因了,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记,笑着骂道。
“啊!”紫萝被拍得低声惊呼,却不肯躲开,身子继续膏药般往前贴,“奴家怎能跟爷比。爷是男子汉,即便七十岁,也能挽得了三石强弓,一顿吃一斗米。奴家却是枝头桃花,即便绚丽,也只有刹那间的光景。”
“哪学的这些污七八糟。”王洵气得又拍了对方一巴掌,下手却愈发地轻柔。“那都是某些人吃饱饭后无病呻吟,岂能当得了真。有那功夫,你还不如带着雪烟去街上走走,看看有什么从南洋泊来的稀罕货,给自己买几件,也替我买几件来孝敬云姨!”
“广州的商人说,海船要一年才往返一次。”提起逛街,紫萝的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但很快又回复了黯淡。
“广州的海船走了。西域那边,总会有胡商来吧?”王洵打了个哈欠,笑着提议。
“那边卖的珠宝玉器全都以份量取胜,做工粗糙得很!”对于西域来的贵重之物,紫萝很是看不上眼。这些年大唐四海升平,工匠们有的是时间琢磨新鲜玩意。做出来的的簪环坠珏巧夺天工,比胡商运送来的那些高出好几个档次。如今也就是某些爆发户,还会买那些胡人做的饰品。真正在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要是带一块西域来的金土坷垃出门,都不好意思碰见熟人。
“那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反正我的钱箱子钥匙在你手里,想买什么,你自己决定好了!”王洵又打了个哈欠,很无奈地说道。
“爷!”尽管知道他已经很困了,紫萝还是大着胆子支撑起头,痴痴望着他的眼睛,“雪烟也不小了,爷改天把她收了房吧!”
“我看你这妮子是真讨打了!”王洵伸手将她重新按倒,脸对着脸教训,“居然吃起雪烟的飞醋来!她才跟了我几年?连我早晨喜欢吃什么点心都不清楚,还能爬到你头上去?!”
“奴家不是嫉妒。奴家真的觉得自己不该太贪心了!”紫萝挣扎了几下,无法挣脱王洵的大手,强笑着表白。“与其让爷不能尽兴,还不如换个人来伺候爷。也省得哪天把爷真的惹烦了,把我赶出府去,这辈子都懒得再理!”
“死丫头,原来小心眼藏在这呢!”王洵终于恍然大悟,伸出巴掌,狠狠赏了对方两记。“这两下是让你长个记性,免得以后再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你生是我王家的人,死是我王家的鬼,这辈子也甭想从爷的掌心逃出去!”
虽然屁股被打得火烧火燎,紫萝的心里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满足来。缩着身子朝王洵的腋下又蹭了两蹭,抬起头,以蚊蚋般的声音问道:“那,那爷今晚怎么…….”
问到一半儿,已经羞得脸红到脖子根儿,把头迅速缩进被子里,再也不肯探出来。
“你这妮子!”王洵先是一愣,随即苦笑不止。当着这么一个敏感的小人儿的面儿,他自然不能说刚才云雨时想着别的女人,摇了摇头,低声补充:“爷今天遇到了些麻烦事情,所以就有点儿心不在焉!断不是厌倦了你。即便你将来老了,我也不会赶你走。就像我阿爷对待云姨那样,这个家,永远会给你留个位置!”
闻听此言,紫萝心里瞬间一热。命运让她生在贫贱之家,这辈子身若浮萍。她却不想被别人用过了就丢弃,像秋萍般在污泥中烂掉。所以能真心实意为王洵付出,同时也竭尽全力要保住自己的一席之地。
既然不是已经腻烦了自己,其他事情就都好解决。想到这层,紫萝把忐忑的心情先收起来,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认认真真的替王洵谋划,“是不是在白姐姐那儿受了制?爷不要为她心烦。依婢子看,她也就是待价而沽。您狠狠心晾上他几天,我想她肯定主动派人上门讨饶!”
“去你的,这种事情,你别跟着掺和!”王洵气得直摇头,笑着申斥。
“还有一个办法。爷要是想快一些得手。不妨就先让让她,无论什么要求都答应下来。反正只要轿子进了王家的门,怎么炮制她,还不是爷说了算?”见自己的谋划没被采纳,紫萝的眼睛转了转,很快又献上了另外一条妙计。
“我看出来了。今晚最该被炮制的人是你!”王洵又好气又好笑,伸出手去,在紫萝腋下狠狠抓了几把。直到对方连连讨饶了,才收起笑容,很无奈地说道:“不关白小姐的事情,你别跟着瞎掺和了。我今天稀里糊涂地跟人打了一架,现在想起来还很后悔!”
“爷伤到了?”紫萝吓了一跳,赶紧翻身去点蜡烛。
“老实躺着吧你!没伤到半根寒毛!”王洵一把将其按住,低声制止。“我的本领,你又不是没看见过!”
“那爷把人打伤了?”借着月光,紫萝的明亮的眼睛围着王洵上下乱扫。确信对方的确没受伤,才彻底送了口气,低声安慰道:“打伤了也不要紧,大不了,咱们多赔些钱呗!想那长安县令,也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找上门来!”
“也没伤到人!”王洵轻轻叹了口气,“我是因为宇文小子故意骗我,心里有点儿堵得慌。他如果真需要我帮忙打架,直说便是。何必弄这种下作手段?”
“宇文家那小子?”紫萝的提起此人就满脸不屑,“那小子也太坏了,怎么连少爷你都骗?对方很难惹么?所以他才怕你不肯帮忙?”
“怪就怪在这儿?按说,那李白虽然有官职在身,但在皇上眼睛里,地位恐怕和贾老大差不多。”王洵又摇了摇头,反正已经被折腾得没了倦意,索性把事情经过详细将给紫萝听,只是隐去了马车的主人名姓及自己刹那间惊艳的失态模样。
贾老大又名贾昌,是长安城斗鸡界的前辈。从十三岁起,就已经开始执掌斗鸡界的牛耳。此人能将三百只斗鸡组织起来,像一支军队那样按照号令指挥进退。因此被皇帝招到身边,专门掌管宫廷斗鸡的训练和比赛。
李白在二十出头便名满天下,却因为性子高傲,一直得不到贵人相助,直到四十二岁才被贺知章大人引荐入朝。虽然皇帝陛下也非常欣赏他的才华,但实际上却把他当做一个随时能给大内提供歌词的弄臣,地位与贾昌等人等同,根本不肯委以重任。
这背后的种种隐情,王家一个通房丫头紫萝当然不会懂得。即便能看透,她也不会在乎。她只在乎自己的主人心情如何,会不会惹上什么难以解决的麻烦。想了片刻,居然慢慢推测出一个模糊的答案,“李白有官职在身,估计不会主动到常乐坊砸场子。宇文至那小子虽然喜欢招惹是非,赌品却向来不错。应该不是因为输钱输急了,才耍诈骗人。我估计,他跟李白早就有什么过节,要不就是替另外的人出头!”
到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洵想了一路没想明白,被紫萝随便几句话,就给把那层迷雾给戳破了。宇文至主动启衅招惹李白,并非因为输钱输急了眼。而是他想借机收拾一下李白,让对方栽个大跟头。可他书都没读过几本,跟李白这个大诗人能有什么过节呢?莫非他背后另外有人指使?可指使他的那个人又是谁,到底花了多大价钱,让他连几个从小玩到大的几个好朋友都全不在乎了?
越是想,王洵心里越不踏实。支起脑袋,想再跟紫萝商量几句,却发现身边玉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鼻孔中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注1:广州在唐代已经开港。史载其城中客商云集,繁华冠绝东南。但后来因为黄巢之乱而毁。
秋声(四上)
猩红色的蜡烛,淡粉色的罗帐。薄薄的烟罗后,沉睡中的美人缓缓张开星眸,发出一声慵懒的呻吟。
“夫人醒了?”正缩卷在床榻旁虎皮毯子上假寐的婢女听见呻吟声,雀跃着站起来,端起温在羊毛巣子里的莲子羹,轻手轻脚捧到初醒美人的案头。
“嗯!”虢国夫人又发出一声低吟,抬起半个身子,在婢女手上喝了几口莲子羹。然后缓缓伸了个懒腰,叹息般问道:“什么时辰了?香吟,秦家那两个孩子走了么?”
虽然已经三十出头,她的皮肤却比身边十六岁的婢女香吟的还要细腻。也许是刚刚睡醒的缘故,也许是习惯使然,不经意间,大半个胸脯已经露出了被子,两点殷红隔着一道深深的沟壑,傲然相望。
这风景,即便是女人看了,也会目眩神摇。被唤作香吟的婢女将半空的磁碗放在床边,缓缓低下头,用面孔贴上虢国夫人的手臂,“已经二更天了。夫人!秦家的两位小郎君都是被家人管怕了的。见夫人不胜酒力,就寻了个借口,主动告辞了。倒是夫人,这一下子睡得好沉!”她轻轻蹭了蹭,低声回应。嗓音带着几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沙哑,令不远处的烛火突然一跳,忽明忽暗。
“作死!”虢国夫人一巴掌打过去,将小婢女轻飘飘拍出老远。“别在这里烦人,帮我把今晚穿的衣服找出来。要大食商人上次贩来的那件。还有相应的簪环,妆盒,一并拿了过来!”
“要那套大食人的装束么?”婢女香吟闪在一伸手能拍到的距离外,眉头轻蹙,“这会儿可不比夏天时候。半夜风凉。那套衣服除了两片羊皮就是一堆银饰,根本御不得寒,若是…….”
“老东西就喜欢这一口,能有什么办法?”虢国夫人收起脸上的妩媚,眉宇之间竟然露出一抹无奈。“不过这样也好,让他过够了眼瘾。到时候扑上来,就只剩下蜻蜓点水的力气了…….”
“那老不死!”香吟皱着眉头低骂。与其像替虢国夫人鸣不平,更像是在跟某个人争风吃醋。
“别啰嗦了,去吧!”虢国夫人看了她一眼,低声重复。“让药痕出去看看,马车准备好了没有?今天下午那两匹马,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爬起来?”
“应该没大事!夫人放心。那姓雷的莽汉不知道用了个什么法子。虽然把马给打倒了,却真正没伤到筋骨。”小婢香吟一边迈着碎步往外走,一边条理分明地汇报。“一个时辰前管家叫兽医来看了看,开几味安神的兽药,就收了摊子。说是不吃药也行,在马厩里修养两三天,便可以恢复过来!”
“哦!”虢国夫人的嘴巴慢慢张成了个柔润的椭圆型。她倒不是没钱重新买两匹同样颜色的室韦马,只是觉得两匹牲口很可怜。都被吓成那种模样了,还要挨上狠狠两记老拳。
“夫人现在感觉如何了?要依着婢子之见,干脆把今天的夜宴推掉算了。反正那老东西的别院离这儿也不远,您傍晚车驾被惊的事情,他不可能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小婢香吟托着一个描金漆盘走了进来,盘面上放着两片朱漆羊皮,一袭蓝纱,和一堆亮闪闪的手镯,脚镯,铃铛,链子。四个年龄比她还要小一些,但个个长得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般婢女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从床头搀扶起虢国夫人,搀到梳妆台边,服侍她穿戴打扮。
正如香吟先前所说,这套大食人的衣服从御寒角度上讲,穿了和没穿区别甚微。只是这样一来,虢国夫人的皮肤被衬托的更白皙细腻,腰身也被衬托得更玲珑有致。虢国夫人摇了摇头,捡起一串沉甸甸的胸饰,亲手挂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能不去么?一旦被那老东西记恨上了,没三年五载的功夫,根本摆脱不了…….”
胸饰是一串由琥珀和珍珠穿成的网罩,下缘缀着无数亮银打造的小铃。一个个缀在暗红色小羊皮抹胸的边缘上,带来星星点点寒意。
望着镜子里又一点点妩媚起来的美人,虢国夫人微微冷笑。十几年了,这张面孔一直就没变过。一样的颠倒众生,一样的倾国倾城。记得丈夫去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冰冷的秋天。身上的热孝还没脱下,公公已经爬上了自己的床。
那天夜里,虢国夫人不知道自己怎么重新从床上起来的。反正,自那个时候起,杨玉瑶这个人就死了。从此以后,她是河东裴氏最“出色”的儿媳,蜀州才子裴邈的遗孀。也许是受到了亡夫在天之灵庇佑,她非但如雨后海棠般愈发娇艳,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了起来,才女之名远播。
这一切,都是因为裴家势力太大。自己的父亲杨玄琰职位太低,哥哥杨国忠没有出息所致。没出息的人注定要受欺负,杨玉瑶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她用一种非常简单,又非常有效的方法,让好色无度的公公驾鹤西归,执掌了蜀中这一枝裴氏家族的大权。却赫然发现,光在一个蜀地,裴家之上,还有王家、萧家和李家。随便哪家,她都招惹不起。
于是,她继续飞舞与达官显贵之间。期望凭借自己的美貌替家人换来更大的出息。于是,妹妹被选入寿王府,哥哥混入节度使帐下做书吏。
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妹妹玉环成为寿王妃了,这回算是搭上了个正牌皇族,杨家总算可以出口气了吧?谁料,寿王之上还有皇帝,节度使之上还有当朝中书,左右仆射。
于是,她的舞姿继续旋转,从开元一直舞到了天宝。妹妹杨玉环成为了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人,为了她多次罢掉早朝。哥哥杨国忠兄凭妹贵,身兼十七处显职,权倾朝野。但是,习惯了迎来送往生活的她,脚步已经无法停得下来。
哥哥国忠不是个心怀沟壑的人,身居高位,做事却还脱离不了当年混迹市井所形成的习惯。擅长背地里搞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却无直面麻烦的智慧和勇气。妹妹专宠后宫,背后却没个强大的家族支撑,无意间得罪下仇人无数。这些消息,这些缝隙,都需要她舞动着长袖去打听,去弥合。如果半点懒惰,妹妹和哥哥就要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仇人。杨家,还有曾经令自己恨之入骨的蜀中裴家,背后就要多出一把冷刀子。
有时候虢国夫人也觉得,自己其实没能替哥哥妹妹们解决任何麻烦。但如果没有这个大义凛然的借口,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香吟拿起扬州进贡给皇家的珍珠舍利膏,在虢国夫人夫人的眼窝附近仔细涂抹。“夫人恐怕刚才没睡好呢!”一边用手指慢慢揉搓,让珍珠舍利膏慢慢渗进眼窝附近的皮肤,她一边轻声嘀咕。仿佛一个长姐,在小心照顾自家任性的妹妹。
“刚才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梦!”虢国夫人从托盘中抓起一根又粗又长的银链子,在婢女的伺候下系在自己的腰上。这件大食来的物事有个非常香艳的名字,叫做“锁蛮腰”,粗狂的风格与她纤细的腰肢搭配起来,令其一下子在妩媚之外,再添几分楚楚可怜。
“夫人梦见了什么?能不能跟奴婢说说!”
“早忘光了。明知道梦是假的,谁还费心思去记它!”虢国夫人摇摇头,侧开身子,让婢女给自己披上一袭薄纱。
宝蓝色的轻纱披在肩上,半边肩膀和半边躯体若隐若现。镜子里边,出现了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大食公主。与其说是公主,不如说是某个国王的女奴。白银手镯,白银脚镯,粗大的锁蛮腰。即将被一个丑陋的老妖怪抱在怀里……..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虢国夫人脸上突然泛起了一层极其不自然的潮红。刚才她的确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只是,梦里的情景,非但一点没忘,而且到现在还历历在目。梦境中,杨玉瑶记得自己也差不多是这幅打扮,被两个又老又丑妖怪掠在半空中,镣铐加身。一个身高九尺,满脸胡须的壮汉恰巧从地面上经过,怒喝一声,冲上云头。一拳将左侧的妖怪打翻在地,然后,对着右侧挟持着自己的妖怪再次挥出钵盂大的拳头。
只两拳,两个青面獠牙的妖怪便被打回了原型,居然是两只老树根。妖型一现,杨玉瑶在半空中立刻失去支撑,迅速坠落。就在她即将被摔得粉身碎骨之际,那名络腮胡子壮汉驾着七彩祥云降下来,轻轻托住她的胴体…….
那一瞬间的幸福与安宁,胜却,平生无数。
“好了!夫人自己看看,这样的妆容可否要得?”香吟的声音再度于耳畔响起来,将沉浸于梦境中的杨玉瑶变回虢国夫人。
三分圣洁,三分妖媚,三分妖娆,还有一份楚楚可怜。冲着镜子里的自家笑了笑,虢国夫人站起身,信手披上今晚最后一件武装,一件纯黑色的羊绒大大氅。所有妩媚与妖娆瞬间都被纯黑色的大氅裹了个严严实实,不把大氅剥开,谁也看不见她几乎赤着的躯体和躯体上的那些冰冷的饰物。此刻镜子里的人露在外边的,只剩下一个头颅,带着一缕高傲而疲倦的微笑,永恒不变。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香吟,把烛火挑亮一些。我看不大清楚。药痕呢,这死妮子怎么还没回来!”在镜子前慢慢转动着躯体,虢国夫人柔声命令。
羊绒大氅还没暖和起来,凉凉的,仿佛裹着一块冰。但这块冰,也可以随时变成一团火焰。只要某一天,能与梦境里的那个人相遇。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问自己的过去与将来……
“怕是在路上睡着了吧!”香吟不着痕迹地诋毁了同伴一句。“她身子弱,容易犯困!”
“都像你一样,蝎蝎蛰蛰地就好了!”虢国夫人转过头,轻轻戳了香吟一手指。看看其他几个小婢女的身影已经出了门,想了想,继续说道:“我今天叮嘱你们从秦家哥俩嘴里套的话,你们可曾套了出来?”
“那哥俩嫩得很。您回房休息后,我跟药痕根本没用任何手段,他们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全倒了出来!”美艳小婢香吟想了想,脸上的表情不禁有些得意。“那个拉住马车的公子,是开国侯王蔷的曾孙。家住崇仁坊,父母早丧,头上只剩下了一个庶母。名下田产、店铺有不少,但仕途上这辈子基本没什么指望了!”
“嗯!”虢国夫人轻轻点头,示意香吟继续说下去。
“那个见了您连口水都顾不上擦的小无赖,叫做宇文至。是宇文家旁支的一个庶子。家中两个老的俱在,但都是撒手掌柜。由着他的性子胡闹。依奴婢之见,今天这场乱子,恐怕就是他惹起来的。”
“提那小无赖作甚!”虢国夫人笑了笑,嘴角露出一丝不屑。见了美色心有所动是一回事,见了美色就迈不开步子时另外一回事。前者证明了自己魅力之威,而后者,则只证明了那小东西自己成不了气候。
“剩下的几个人就更不值得一提了!”香吟皱了下眉头,实在想不明白今天下午遇到的人中间,有谁值得主人关注。反正夫人已经说过不想追究他们的责任了,问得再清楚也是瞎忙。况且除了秦家哥俩,王家公子,还有姓宇文的那小无赖之外,其他人把骨头敲碎了熬油,也未必赔得起自家夫人的马车。
“剩下的几个人。其中那个最倜傥的,就是一纸番书吓退十万雄兵的李白!”唤作药痕的婢女恰恰从外边走来,见香吟回答不上夫人的问题,赶紧把握住难得的机会。
这个自以为高明的答案,却没为她换回应有的赞赏。虢国夫人只是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过是高明一些的通译罢了。如果我大唐没有精兵强将坐镇,就凭他一个书呆子,即便写上一千份退番文,恐怕也会被大食人当成柴禾烧掉。”
“夫人说得极是!”香吟回转头,示威般冲着药痕扬了扬下巴。“其他几个人,比较有名的是高适和岑参。但都郁郁不得志,流落在京中寻找出路。所以,奴婢才没太多关注他们!”
“那出拳打翻惊马的大汉呢?”虢国夫人有些不耐烦,主动询问。心口突然跳了几下,让镜子中的人两腮愈发红润,看上去娇艳欲滴。
“他,他只是一个去了职县令的跟班儿,更没什么前途…….”香吟楞了一下,顺嘴回应。另外一名婢女药痕却从虢国夫人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苗头,赶紧快步上前,低声补充道:“婢子问了,那人叫雷万春。早年是个浪迹江湖的大侠,后来遇到了开元末年的探花郎张巡,被其心胸气度所折服,才毅然金盆洗手,发誓毕生追随于张巡麾下!”
“好个一诺千金的壮士!”赞颂的话,从虢国夫人嘴中脱口而出。“他住哪里,你们问清楚了么?”
“呃!”两个小婢女瞠目结舌,谁也回答不出来。
“你们啊,哪里懂得什么是男人!”虢国夫人叹了口气,爱怜地轻轻摇头。一瞬间,脸上风尘之色尽去。
秋声(四下)
第二天一早,王洵带着满肚子疑问赶到了常乐坊斗鸡场。谁料到平素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扎在斗鸡场里的宇文至却突然转了性,居然迟迟没有现身。
倒是平素不怎么出现的秦家哥俩,今天也早早地赶来了。与王洵互相打了个招呼,随即便吩咐健仆从身后的一辆敞篷马车上,搬下来十几个乌漆描金的鸡笼。
那笼子里面的斗鸡个个体型高大,毛色油光水滑,一看就知道是花费重金专门培养出来的良种。虽然说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王洵还是上前拱了拱手,笑着谢道:“又让两位哥哥破费了!其实两位哥哥不必如此,咱们的场子里,拿得出手的“大将军”还有好几只呢!”
“都是朋友送的,不值几个钱!养在家里边,只会越养越颓废。还不如拿到场子里来早点接受历练。”秦国模看了他一眼,笑着给出一个听上去非常顺耳的理由。
秦国祯年龄比哥哥小两岁,性格也不像哥哥那般沉稳,挥了挥手,非常不耐烦地道:“二郎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们也是场子的股东不是?怎么也不能年年白拿分红,出了事情却让你一个人担着!”
“二哥客气!”王洵无言以对,只好感激地抱拳。
还不到开业时间,三个人便站在大堂里面一边监督伙计们收拾场子,一边闲聊。随便扯了几句之后,秦国模四下看了看,很是惊诧地问道:“怎么没见子达?按道理,平常这个点儿他早就来了?”
子达是宇文至的字,此刻听秦氏兄弟提起,王洵不由得在鼻孔里冒出一丝苦笑,“我也正找这小子呢?平时赶都赶不走,今个儿却却不知道跑哪去了!两位哥哥昨晚去见虢国夫人,她没难为你们吧?”
“没有。只是随便聊了几句家常,还留我们哥俩吃了晚饭。她那个人,其实心肠挺好的!”秦国模想了想,微笑着回应。
“虢国夫人留你们哥俩吃晚饭了!天哪,你们居然在虢国夫人家吃了晚宴!”没等王洵接口,门外突然闪进马方的身影,鼻梁上贴着块硕大的膏药,却依旧无法令他那女人般尖细的嗓音变得稍稍粗犷分毫。
“一顿便饭而已!”秦国模回过头来,笑着跟他解释,“去年我一个同宗族叔想续弦,还是虢国夫人出面给牵的红线呢。新婶娘是她的一个远房表妹。所以,按辈分,我跟国祯还得称夫人一声姑姑!”
“天哪!天哪!天哪!”马方才不管别人话里话外隐藏着什么意思,只管一味地抱着脑袋大叫,“你们居然有幸去参加虢国夫人家的晚宴。居然不带上我?要知道,整个京师,想去一亲虢国夫人芳泽的,全部加起来从光化门能排到曲江坊!如何?那虢国夫人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那样……..”
“行了,哪都有你。”见马方越说越不像话,王洵只好上前打断,“守直,昨天你回家没事吧。伯父没有接茬罚你?”
“是啊,我们还以为守直最近肯定要在床上趴上十天半个月呢!”知道马方就是这种口无遮拦的性格,秦家两兄弟也不跟他多计较。上前几步,目光围着马方上下扫视。
“嘿嘿!”马方马守直得意洋洋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我阿爷昨天在户部当值,压根儿就没回家。最近朝廷里边好像事情特别多,估计没十天半个月的,他很难抽出功夫来管我!”
“怪不得你小子今天尾巴一直翘着!”众人点点,纷纷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宇文子达呢,他今天没来?”转眼之间,马方也发觉今天斗鸡场缺了一点热闹气氛,目光约略一扫,便找出了具体原因。
“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王洵笑着摇头。
找不到宇文至,马方的注意力便转到了另外的事情上,“二郎,两位哥哥,昨天你们抓到那伙外乡人没有?奶奶的,可把我给打惨了!回家后屁股都没法沾床,楞是趴着睡了一宿!”
“追倒是追上了。不过打了个平手!”王洵笑着点头人,然后看似很随意地问道:“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看那几个外乡人,不像故意惹麻烦的主啊!”
“我哪里知道啊!”马方的回答,让所有人哭笑不得,“我正在里边小间里边看热闹呢,子达兄在大堂已经跟人打起来了。我见他要吃亏,就赶紧上前助拳。谁料想那几个外乡人看着都是文弱书生,下手却一个比一个狠!”
轻轻皱着眉头,王洵将目光转向秦家哥俩。那两兄弟也苦笑着摇头,“别看我们,我们两个也是稀里糊涂被子达给卷了进来。听到动静时,守直已经趴在地上了。都是自家兄弟,我们怎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挨揍…….”
“这仗打的!”王洵不住地摇头苦笑,心中更确信是宇文至刻意惹事,把大伙全给卷了进去。可宇文至平时的确不是这种陷害朋友的人,那他这样做,到底因为什么?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事实上,不只他一个人满头雾水,秦氏哥俩个昨天回到家中,也觉得白天的那场仗打得稀里糊涂。所以,他二人今天才借着给斗鸡场补充斗鸡的由头,一大早赶过来探寻究竟。此刻找不到宇文至,又见王洵的眉头上隐隐冒着一股黑气,就明白其中猫腻恐怕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几分,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
只有马方一个人没心没肺,看不出别人的脸色,自管询问昨天另外一场“战斗”始末,“怎么会只打个平手?二郎,他们居然能跟你打个平手?什么来路,居然如此厉害!”
“若是名字被伯父知道,恐怕再躲上十天半个月,你也难逃一顿家法!”看了看他,王洵苦笑着回应,“跟我交手的那个家伙叫李白。另外还有高适和岑参,都是进士出身。怎么样,这下,你满意了吧?”
“呃!”马方大声打了个嗝,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他家教严格,在户部为官的父亲天天拿当世才俊来给他做榜样。诗人李白正是其中之一,高适和岑参二人的名字听得比李白少了些,但也是他努力要学习的对象。不肯上进,还把学习目标给打了,这个罪名要是被马方的父亲抓住,恐怕他的屁股被打成四瓣都不算完。
见马方被吓得小脸儿煞白,秦国祯忍不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已经化敌为友了。老雷明天正午在临风楼做东,让咱们几个跟李白他们握手言和。记住了,明天正午。这回你结交的都是一时才俊,即便喝多了,伯父肯定也不会教训你!”
听见雷万春的字号,马方立刻又雀跃起来,“老雷?是雷大侠么?他什么时候又回京师了?怎么不提前跟咱们打个招呼。他上回答应我的渤海国弯刀,到现在还没兑现呢!”
有些人的名字就是不禁念叨,马方的话音刚落,雷万春那高大的身躯已经从门口挤了进来,“谁在念叨我?我说呢,从早晨起来就老打喷嚏。好了,别念叨了,老雷我送上门了!”
说罢,笑呵呵地朝门口换筹码的柜台上扔下一个沉重的大包裹,砸得柜台咚咚做响,“都是些以前走江湖时结识的朋友送的,大伙随便挑几样带回家去孝敬长辈,也算我的一份心意。小马四,你要的弯刀也在包裹里边。小心些,已经开过刃的,别割了手!”
“哎!”马方答应一声,飞一般冲过去,打开包裹。里边除了两把带鞘的宽刃弯刀外,还有几串珍珠,数件玉器。都是以分量和个头见长的塞外货。秦氏兄弟和王洵知道雷万春自从跟了张巡之后,手头一向不太宽裕,赶紧上前把包裹重新收拾起来,拱手谢道:“怎好又劳雷大哥破费?你一个县尉,才拿几个薪水!”
“嫌我官小了是不?”雷万春一板脸,双目瞪得滚圆,“嫌我官小,我立刻走了,不敢打扰几位贵人!”
“雷大哥这是什么话!”众人一看,只好拦住他,当面礼物给分了。雷万春这才高兴起来,捋了把自己的络腮胡子,笑呵呵地道:“这就对了么?真的想弄钱的话,哥哥重操旧业,京城里边随便转一圈就有了,只是最近不想给我家大人添麻烦而已。本来今日我家大人想到诸位家中登门拜访的,但我跟他说你们肯定不会在家。所以他就直接去吏部了,派了我来,跟诸位约定登门时间。”
“张河东可真客气!”众人纷纷笑着摇头。雷万春所追随的上司张巡,跟大伙也有一些渊源。但比起放任不羁的雷万春,说话做事总是有板有眼的张巡,肯定比较难以融入大伙的圈子内。
“我家大人就是这摸样。持身以正,甭管律人还是律己,都非常严格!”唯恐大伙误解了张巡,雷万春主动替此人辩解,“但他一心肯为百姓办实事,也是我见过的官员里唯一的一个。对不住,两位伯父都不是地方官,我没打过交道,但肯定也是廉洁奉公,敢于为名请命的大丈夫!”
听了别人对自家父亲的恭维,秦氏兄弟和马方都觉得面上有光,所以也不计较这些恭维话是否恰当。事实上,放眼整个大唐,朝野中能像张巡般洁身自好的,加在一起恐怕十根手指头都能查得过来。正是因为不肯收受贿赂,所以张巡也拿不出足够的钱来打点上司。所以在县令位置上连年考评都是优等,却始终无法高升半步。
“子达呢,他怎么没来?”随便聊了几句,雷万春也发现斗鸡场里少了一个重要人物,皱了下眉头,低声询问。
“不清楚!”王洵笑着回应,“估计是家里边临时有事,所以脱不开身吧。老雷你也清楚,他们家上下几十口子人,全靠着他维持着呢!”
“也是,子达甭看平时笑得很轻松,实际上,肩膀上的担子比你我都重!昨天我也是一时生气,话说的过了些。今天赶过来,本想跟他道个歉……”
“雷大哥这话就见外了。昨天你教训得在理,况且子达也不是那不知道好歹的人!他要是敢生气,咱们把他揪出来,每人踹上两脚,看他肚子里的气顺不顺得过来!”秦国祯笑了笑,低声替宇文至打圆场。
“也是!”众人皆笑,纷纷把话题岔到别处。又听雷万春聊了几句发生在张巡任上的趣闻,时间也就接近了巳时,街道上“当当当”传来一阵钟声,茶馆、酒楼、赌场、当铺,诸多家店铺同时打开大门,准备迎客。整个东市立刻热闹起来,买东西的,看热闹的,四处找差事谋生的,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王洵等都算是有身份的人物,不能在大堂里边跟散客对赌。所以在秦国模的提议下,打算到外边的茶馆里边小坐。还没等动身,门口的人流中突然挤进一个看起来比马方还要秀气三分的少年书生,掏出几十个铜钱往兑换筹码的柜台上一丢,趾高气扬地问道:“宇文子达在么?请他出来见我?”
当着几位股东的面儿,伙计们怎敢收人门包。立刻陪着笑脸将铜钱推回去,低声回应道:“宇文公子不在。他其实不经常来这儿。您老人家找他有事么?可否让小人带话给他?”
“我老人家?”看起来比马方还要秀气的少年书生紧张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眉头轻皱,“我,我老人家不用你带话了,你也别敷衍我。我老人家知道,这间斗鸡场,他是背后股东…….”
话未说完,灵活的目光已经扫见了王洵等。立刻转过身来,快速向这边挤了数步,“前面可是雷大侠,可算找到你了。我家主人让我给你带个口信……..”
注1:光化门在长安城的西北角,曲江坊在东南角。
秋声(五上)
“找我?”雷万春眉头轻皱,好似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在下雷万春,当不得什么大侠。敢问小娘子,你家主人找我何事?”
“婢子香吟,见过雷壮士!见过诸位恩公!”那看上去比马方还要秀气三分的书生见自己的身份被雷万春一语道破,楞了楞,微微蹲身,向着王洵等人敛衽施礼。
“小娘子客气了!”王洵等人恍然大悟,同时侧身,拱手还了个半揖。自打这男装女子在门口一出现,他们就觉得眼熟,到了此刻才终于发现,原来这女子并非旁人,正是昨天第一个跳下来,替虢国夫人铺好地毡的那个美艳小婢。
一猜出此女口中主人的身份,秦家兄弟顿觉脸上微热,冲着雷万春笑了笑,低声说道:“诸位兄弟,请容我们哥俩先走一步。家里头还有些别的事情,需要人抓紧时间去处理!”
联想到虢国夫人那倾国倾城的艳名,王洵也不好意思再听小婢女香吟到底有什么口信要带给雷万春,轻轻扯了马方一把,笑着说道:“既然场子已经开了,咱们两个最好去巡视一下。昨天刚子达还在这里跟人打过架,我怕有些霄小之辈不知道死活,会趁机前来浑水摸鱼!”
“哪可能。放眼整个东市,谁不知道王家小侯爷的威名!”马方正望着一身男装的小婢女香吟发傻,被王洵拉了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很不情愿地抗议。
“走吧,你个瓜娃子!”王洵恨不得给他两巴掌,扯住马方的衣角,小声说道:“没见过美女是怎么的。令尊大人对你要求再严格,也不至于连个通房丫头都不给你选!”
“能一样么,那能一样么?”马方倒退着一边向后一边低声抗议,“我阿爷说了,选女人第一标准时不能狐媚惑主,让我一见之后便难生亵渎之意。第二,要身子骨强健…….”
被他这么一闹,没事也变成有事情了。雷万春先涨红了络腮胡子下的脸,拱了拱手,瓮声瓮气地道:“小娘子有话请讲。这几位都是我的好兄弟,不用回避!”
“任何话都可以说么?”香吟用手指捂住嘴唇,惊诧地瞪圆一双杏眼。她的手指修长,皮肤洁白,放在嘴上,登时与朱红色的樱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围不少赌客无意间瞥到,便再也无法将眼神移开。更有几个好事者,不认得雷万春的威名,竟然慢慢围拢了过来。
甭看雷万春挥拳能打翻惊马,这种阵仗平生却没遇到过几次,脸色登时红里透紫,回头向已经开溜的王洵等人张望了一眼,大声喊道:“诸位兄弟,我先告退了。明天临风楼,咱们再好好喝一杯。”
说罢,无可奈何地向香吟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对方逃命般出了斗鸡场的大门。
马方一直盯着雷万春和香吟看,直到二人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了,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摇摇头,低声道:“雷大哥也太不解风情了。那小娘子,分明是…….”
“看看你这幅德行!”王洵气哼哼地打断,“就跟这辈子没见过女人般!”
“二郎你有所不知!”马方被说得满脸委屈,“我不是没见过女人。但我阿爷给我选的女人,首要一条要求是不能让我贪恋其姿容而耽误了学业。你想想,照着这个标准选,我还不够可怜么?”
念及马方的父亲那张终日紧绷着的棺材面孔,王洵不由得心里好生同情,“我带你去一个全是美女的地方,你去不去?”
“哪?”马方立刻高兴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
“平康里!”见他那幅猴急模样,王洵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应。
“还是算了吧!”马方缩了缩脖子,神情又开始打蔫儿,“上次宇文晓达带我去过一次,到最后我都没弄明白,是我拿里边的姑娘们取乐呢,还是姑娘们拿我寻开心呢!”
“你没收到两个小红包吧!瓜娃子!”王洵笑着打趣了他一句,耸耸肩,“随便你。反正雷大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也先走一步了!”
说罢,也不理睬低头耷拉脑袋的马方,顺着斗鸡坊的侧门匆匆而去。
此刻刚刚过了上午巳时,这一天的光阴还很长。王洵带着两个健仆人,漫无目的在街头游走。看了会儿风景,终归觉得无所事事,便又信马由缰地朝白荇芷的小楼走来。
他自觉自己来得早,谁料锦华楼已经宾客盈门。非常不巧的是,作为锦华楼的当家头牌,白荇芷也被一伙恩客重金包了场子,无法分身来见。还没跟白荇芷达成赎身协议,此刻的他当然也没资格砸人家锦华楼的买卖。只得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骂道:“才什么时候,便跑到锦华楼来喝酒厮混。大白天的,莫非他们就没点儿正经事情干么?”
锦华楼的阿姨红姑当年也曾是风月场上的花魁娘子,不用看王洵的脸色,就知道他在喝飞醋。赶紧笑呵呵地凑上来,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二郎不要生气么?那些外地来的军汉,怎么会像二郎这般,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忙里偷闲到白姑娘这里来放松一下!这些人,在军营里头都憋疯了,见了蚊子都觉得是双眼皮。这不,一大早就伸长了脖子等着锦华楼开门,只要能听白姑娘唱一首曲子,花多少钱都不在乎!您老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的钱都是拿命换回来的,早扔干净了早利索。照这种扔法,估计用不了几天,就得抱着光溜溜膀子,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了!”
“一伙外地来军汉?哪里来的?”听阿姨这么一说,王洵心里的恼火稍微小了些,笑了笑,低声询问。
“好像是安西四镇回来的。啊哟,二郎你可不知道,这爷军爷不好惹得很。白姑娘本来不打算露面的,可他们说,如果白姑娘不出来献艺,他们就要拆了这锦华楼。为了楼里其他姐妹的营生,荇芷她只好委屈求全了!”望着王洵的脸色,阿姨摇晃着手帕替白荇芷解释。
“这群粗坯!”王洵不屑地骂了一句。心里却又想起昨天下午高仙芝的部将跨马游街,白荇芷从楼上探头张望的情景,登时愈发觉得堵得难受。
锦华楼的阿姨唯恐惹恼了他,凑得更近了些,附在王洵耳边说道:“小侯爷尽管放心,荇芷她知道分寸。老身可以拿性命担保,除了您,旁人连靠近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是么!”王洵无奈地笑了笑。白荇芷干的就是出卖歌喉与色相的营生,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按常理,他这个气生得的确有些不值。可这两天遇到的事情,就没一件让人顺心的。先被宇文小子骗,然后打架冲撞了虢国夫人的马车。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到锦华楼寻个乐子,白荇芷又被别人抢先一步包了场子……..
“后院的翠竹轩还空着,要不,小侯爷先去那边喝口茶润润嗓子。反正那些军爷有任务在身,从来在楼里呆不长!”
“那就上去歇一会吧。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渴了!”王洵笑着点点头,接受了红姑的建议。
锦华楼阿姨红姑会心一笑,叫过两个姿色出众,手脚麻利的新罗小婢,命她们好生伺候王洵去翠竹轩休息。片刻后,新罗小婢端来了新煮的茶汤,又摆上几色时兴的茶点,一人坐在王洵怀里,笨手笨脚地用胸口摩挲他的胸口。另外一人则摆开瑶琴,慢慢地开始抚弄。
“别弹了,今天我没心思听曲子!”王洵推开怀里的小婢,意兴阑珊地挥了下胳膊。“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两个新罗小婢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王洵,眼泪在眶子里打转。“新来的吧?”王洵终于明白了红姑笑容后的含义,忍不住轻轻摇头,“没事儿。你们两个都下去吧。该给的赏钱,我都照给就是。你们跟红姑说,我困了,想在这儿睡一小觉。让她没事别派人过来打扰!”
两个新来的新罗小婢互相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信她们未曾得罪了客人。躬了下身子,默默退了出去。
“这些人倒也知趣!”王洵懒散地依在胡床上,心中默默地想。虽然在长安城中,蓄养新罗妇,待其长大时取其处子之身滋补,乃是一种养生时尚,但是他却对哑巴一般的新罗少女提不起什么兴趣。况且大白天的,万一白荇芷那边早早散了场子寻过来,恰恰自己又在这里跟新罗女人混战,撞到一起,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好看。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他倒真的有几分倦了。又不想大白天睡觉,便下了胡床,信手推开了窗子。缺了一道阻隔,院子里的喧闹声立刻传了进来。王洵竖着耳朵听了听,依稀听见距离自己的房间不远处,隔着片竹林,一间小楼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婉转吟唱道:“秋来四面足风沙,塞外征人暂别家。千里不辞行路远,时光早晚到天涯…….”
四下里轰然叫好,喝彩声中,琴曲渐转激昂。白荇芷声音也由低变高,压过了四下里的所有嘈杂,“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騑騑。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口论勋。”
唱到最后几个字,曲声噶然而止。歌声却穿云裂帛,然后渐远渐稀,余韵绕梁,绵绵不绝。
“好!”采菊轩里边的军汉们听得过瘾,喝彩声愈发强烈。有人拼命地拍打着巴掌,有人却食髓知味,大声喊道,“再唱一首,请白姑娘再唱一首。我等日日在前方拼命,最希望听到的,便是长安的乡音。”
“歌倒是还有一首,可曲子尚未配好,只能清唱了!”白荇芷从不怯场,移动莲步走到酒桌旁,拿起一双象牙筷子,用筷子轻轻敲打面前白玉酒盏,“敕勒金颓壁,阴山无岁华。帐外风飘雪,营前月照沙。羌儿吹玉管,胡姬踏锦花。却笑江南客,梅落不归家。”
“好个却笑江南客,梅落不归家!”众人又是大声喝彩。赞叹罢了,突然有人高声提议道“来个婉转'些的吧,我等日日风里来,雨里去,许久未听缠绵些的调子了!”
“对,对对,来个有些脂粉味儿的。整天杀来杀去,爷们其实早就倦了!”
白荇芷使了个眼色,琴师小萍立刻拨动丝弦,换了一曲悠扬的长安古调,“玉关征戍久,空闺人独愁。寒露湿青苔,别来蓬鬓秋。人坐青楼晚,莺语百花时。愁人多自老,肠断君不知!”
这回,却是歌声先停了。曲子若断若续的弹奏不止,就像一缕相思,慢慢将人环绕,抱紧,慢慢渗进心里,慢慢将心头一块肉拴住,系牢。解不开,断不去。
除了那首清唱的敕勒川,其余两首曲子,都是王洵早就听腻了的。但此刻隔着一片竹林静听,却别有另外一番滋味。特别是那句“人坐青楼晚,莺语百花时”。简直就是在说白荇芷自己,寂寞地困在锦华楼中,等着心上人早日带她脱离这烟花之地。
正愣愣想着,竹林那边又换了个曲调,白荇芷自己操琴,幽幽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珍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歌者无意,听者有心,隔着一丛清幽的绿竹,竟已经痴了。
注1:平康里是长安城有名的烟花之地。据传,古代烟花女子接客,如果恰巧接到了个童男子,则认为是吉兆。通常不会收对方的钱,反而会给对方发小红包。
注2:阿姨,即鸨母。白居易诗歌“弟走从军阿姨死,朝来暮去颜色故”中的阿姨,指的就是这类操这类营生的女子。
秋声(五下)
想那白荇芷,自从与自己相识之后,明知道不可能嫁入王家做正房,还对自己曲意逢迎,唯恐哪天自己不高兴了,从此再不来捧她的场子。别人把她像宝贝一样捧在头顶上,她不屑一顾。唯独自己,可以随便出入她的闺房,随便亲近他的芳泽,任意施为。
而自己不过是一个顶着空头帽子的子爵而已。这样的勋贵子弟,长安街上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前程比不上现在听歌那些军汉,未来也比不上那些日日围着白荇芷转的诗人才子。
王明允啊,王明允,你有何德何能,让荇芷姑娘为你在孤独中守候,一直到老呢?
她不过是想要一个安稳的生活罢了,你能给,为什么迟迟不肯付出呢?
想到这儿,再听那隐隐约约的春愁闺怨之声,不觉目动神摇。恨不得立刻将白荇芷喊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自己要给她一个归宿。正痴痴迷迷间,身背后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不是说叫你们不要打扰么?”王洵的一腔春愁被打断,非常恼怒地回头喝道。已经推开了房门的人吓了一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期期艾艾地回应,“二,二哥,是,是我,是我啊!”
“守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王洵也楞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满脸困惑。
“二,二哥,坏事了。宇文小子被官府给抓了!”见王洵语气放缓,马方嘴巴一咧,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他这回犯了什么事情,官府要抓他?”已经有了昨天被宇文至欺骗的经验,王洵今天的表现冷静了许多。上前拉住哭哭啼啼的马方,将其按到胡床上坐好,手上塞了一杯水,然后不紧不慢地追问。
“我不知道!”马方就像没娘的孩子见了亲人般,哭得愈发委屈。
“哪个衙门抓了他。是万年县,长安县,还是京兆尹衙门?”王洵皱了皱眉头,继续盘问。
“我不知道?二哥,你快躲起来吧。不止宇文小子一个,官府今天抓了很多人!”马方一问三不知,却始终念着朋友的安危。
“那你从哪得来的消息,总能告诉我吧?”王洵又气又急,伸手拉开马方正在抹眼泪的手臂,“别哭了,哭管个屁用!你怎么知道宇文子达被抓的?他什么时候被抓的?说,说完了再哭。”
“我,我……”马方被王洵的粗暴态度吓住了,眼泪憋在眼眶里不断打转,“我,呜,我今天没地方去,你们都不愿意理我。我就去找宇文小子。才,才走到他家住的那个坊,就看到他的贴身丫头月怜,一边哭一边往外跑……”
断断续续,王洵终于把事情经过听了个大概。原来马方跟他分别后,同样是百无聊赖,便去宇文至家打探他是否生了病。结果在永宁坊口,恰好碰到宇文至的贴身丫头月怜在哭着往外跑。拦住一问,才知道今天早晨天刚擦亮,宇文至就被一伙官差堵上门来带走了。直到上午巳时还没放回。宇文至的同父异母哥哥宇文德在工部做七品小吏,平素从不管家。每年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薪俸,根本不够其一人挥霍。全靠宇文至在外边的收益,老婆孩子才能在旁人面前装阔。可今天,这个不知吃了拿了弟弟多少好处的哥哥居然抖起威风来了,请了假跑回家,说要以长兄之名整肃家门。宇文至不知去向,月怜、猗墨等二房人马招架不住长房的趁火打劫,只好偷偷跑出来四下求救。
“月怜呢,她这会儿人在哪?”王洵知道继续问下去,马方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来,打断他的哭诉,低声问道。
“我,我把她和猗墨两个藏到平康里的一家妓院里了。她不敢再回宇文府,怕宇文德那厮借机欺负她!”马方重重抹了把鼻涕,哽咽着道。
“你可真会找地方!”王洵气得摇头苦笑。平康里是长安城有名的烟花之所,妓院、赌场一家挨一家,挤了满满一整坊。把一个女人藏到那,宇文德倒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可日后消息传扬开,女人家的名声也难免受影响。
“那家妓院是宇文小子偷偷出钱开的。上次他带我去炫耀过!”马方瞪起通红的眼睛,低声抗议。
“对,这回算你藏得对!”王洵无奈,只好违心地夸赞了一句。宇文至在平康里开妓院的事情,当初倒也没瞒他。但他和秦氏兄弟都觉得那种单纯做皮肉生意的妓院是偏门,赚的钱不多,被人知道后还有损家族名声,所以就都没有入股。仅仅在看场子的人手调配上行了个方便,就由着宇文至自己去瞎折腾了。只是当初大伙谁也没想到,关键时刻,下等妓院还能成为一个非常隐蔽的藏身之所。恐怕宇文至本人,听到马方的这个巧妙安排也会啼笑皆非吧。
“我,我本来也没想到的。只是,只是今早听你说,你要去平康里。就,就带了月怜她们到那边寻你。后来寻你不到,才临时起意,把月怜她们给藏了起来!”马方倒是坦诚,抽了抽鼻子,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他选择平康里安排月怜藏身的原因。
“不提这些了,反正你现在也找到我了!”王洵摆摆手,低声打断,“你刚才说,官府还抓了很多人。都是谁,现在还记得清楚么?”
“是,是月怜告诉我的。她,她好像是从宇文德那王八蛋嘴里听到的!”刚刚止住眼泪的马方嘴巴一咧,又骂骂咧咧地开始哭诉。“宇文德那王八蛋欺负子达是庶出,所以遇到祸事,立刻想把他和他娘逐出家门。子达以往赚的那些钱财,还有地产,宇文德那王八蛋全都给霸占了,一点儿也不给子达留!”
“这不要脸的东西,早晚有他后悔的那天!”王洵气得直拍桌子,恨不能亲手把宇文德揪过来痛打一顿,“先让他嚣张几天。具体都谁被抓了,你说说看!”
“好像有弘德坊的薛子敬。还有升平坊的柳雄。还有一个姓郑的,他阿爷做过一任光州刺史。还有,还有,对了,还有去年到东市来砸场子,被你打得抱头鼠窜那个萧长山,还有,还有,其他,我就不记得了,反正很多。”马方低下头,努力回忆自己听说的信息。
他提及的这些人,王洵心里约略都有点印象。皆是些勋贵子弟,平素在长安城内横行无忌的。但这些人平素彼此之间要么彼此有隙,要么老死不相往来,怎么突然会被官府给一勺烩了进去?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见他皱着眉头半响不说话,马方收起眼泪,低声补充道:“月怜好像,好像听宇文德那王八蛋说,这回宇文小子甭想再找你给他撑腰。好像,好像说官府抓人名单上,你也是其中一个!”
“谁说的!”王洵心里猛然打了个突,站了起来,沉声追问。
“月怜啊!”马方扬起泪汪汪的双眼看着他,“她也是听宇文德那王八蛋说了一嘴。二哥,你快躲起来吧。一旦把你也抓了,大伙可怎么办啊!”
“躲?”王洵快速走到窗口,向外张望。楼下没有人埋伏,是他自己太小心了。现在逃走肯定来得及。但内心深处,一股强烈的耻辱感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脚步。“躲,我躲了,家中其他人怎么办?云姨是个女流。我又没哥哥弟弟支撑这个家。”
“可,可官府要抓你啊!”马方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哭哭啼啼地劝告。
“我又没犯事儿,官府抓我干什么?”王洵心里慌得像被一百只爪子挠般,脸上却不得不强做镇定。这事儿肯定不能指望马方来担,马小子是被他阿爷管萎了的,真的被叫到公堂上去,肯定犯没犯过的错事全会承认下来。秦家哥俩肯定也不在官府抓捕的名单内,第一,那哥俩平素很少惹麻烦。第二,那哥俩家里背景太深,轻易没人愿意惹。
“你们昨天刚刚冲撞过虢国夫人车驾,还说没事!”马方一着急,驳斥的话脱口而出。“那杨家现在是什么背景,三个夫人,一个贵妃,还有一个当朝副宰相…….”
“虢国夫人说过她不会追究!”王洵轻轻摇头,心里却没有半分把握。仗着家中背景欺负人的事情,他跟宇文至、马方等人肯定或多或少都干过一点儿,并且曾经以此为荣。这会儿被更大的势力欺负到头上来,却发现自己平素依仗的势力是那样单薄,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那女人说话能算话么?他哥哥杨国忠是个什么人?”马方摇晃着王洵胳膊,继续催他赶紧逃命。“你出去躲一躲,等风声过去了再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不能躲!”王洵顿了顿脚,郑重作出决定。“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真的躲了,小事儿也许就会变成大事儿。我真的要进去了,秦家哥俩不会袖手旁观。至于你,赶紧回家去。你阿爷追究起来,要么你一问三不知,要不你把所有过错都往我跟宇文至身上推。千万别硬撑!”
“我不!”见王洵拿出了交代后事的架势,马方又呜咽着哭了起来,“我发过誓,要跟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男子汉大丈夫,发过的誓不能当放屁。你不躲,我也不躲。大不了陪你一起去坐牢!”
“我呸!”王洵被他单纯的样子给硬生生气得笑了起来,“还坐牢呢。信不信,如果你主动出来顶缸,不用官府收拾你。令尊大人就会活活把你给打死。到时候,正好便宜了你那几个替孩子盯着家主位置的姨娘!回家去,我刚才想明白了,被抓的那几个,家道要么已经中落,要么就是父辈刚刚失了势。你马家肯定不在此列。只要你阿爷一天不倒,官府就不敢上门找你麻烦!”
“那你呢?”马方被他信心十足的模样唬住了,抬起泪汪汪的眼睛问道。
“我也先回家一趟。提前做好安排,免得官差上门,找不到我,骚扰其他人!”王洵叹了口气,抓起披风,举步向楼下走。
白荇芷那边的客人还没有散。锦华楼阿姨红姑见王洵和马方两位贵客都阴沉着脸,以为他们是怪罪自己招待不周。赶紧急忙忙从背后赶过来,拉住王洵的袖口撒娇,“啊吆我的小侯爷啊,怎么这么快就走了。白姑娘那我刚刚打过招呼,她马上就过来伺候您。静官,赶紧去看看,白姑娘那边完了没有。”
王洵只是轻轻一甩袖子,就把她给甩了个趔趄,“不用了!我今天有急事。让白姑娘继续忙,甭出来招呼我。”
“啊!”红姑一脚没站稳,差点直接坐到地上。“小侯爷!”她脸上陪着笑,声音却已经开始打颤,“小侯爷您千万莫生气,荇芷她,荇芷她今天…….”
“好了,我没生气,真的有事。我最近可能不会经常过来。你看着,别让人欺负了她。否则,我肯定饶不了那闹事的家伙!”为了白荇芷不被为难,王洵丢下一句狠话,快步向外走去。
才走到坐骑旁边,白荇芷已经急匆匆地追了上来。“二郎,二郎你今天怎么了?莫非嫌姐姐怠慢了你么?”
“不干你的事!”王洵翻身跳上马背,双脚一磕,飞也般去远。
白荇芷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嘴唇发青,忍了好一会儿,眼泪才勉强没有掉下来。“这人不知好歹,姐姐你甭搭理他。晾他几天,他自己就会乖乖回来!”小萍儿见状,好心上前安慰。
“你懂什么啊!”白荇芷劈手给了小萍一巴掌,还不解气,又冲上去,冲着小萍的腿上踢了两脚,“都是你,都是你,尽瞎出些馊主意……”
发泄完了,猛然抬头,看见很多正出门的客人都在满脸惊诧地看着自己。愈发觉得无地自容,双手捂着脸,低头往自己居住的小楼去了。
注1:唐代长安,以朱雀大街为界,分为长安,万年两县。西为长安,东为万年。京兆尹府总管整个京畿道,级别更高。
秋声(六上)
回到了家中,王洵立刻把紫萝叫到自己的卧房内,屏退了闲杂人等,低声叮嘱道:“我最近可能有点事情需要出去支应几天。家里边,你多留神些。云姨年纪大了,别让她累到。若是有家奴趁机作乱,就立刻找王吉、王祥两个出手拿下。该打该关,千万别手软!”
“相公,您要去哪啊?走得这么急?”昨夜刚刚得了王洵一个承诺,还沉浸在幸福之中的紫萝没反应过来,上前拉住他,满脸依恋。
“遇上点儿小麻烦。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怕她听了承受不住,王洵没有实话实说。“我放印子钱那些契据,都收在家祠香炉底下的暗格里,具体位置以前告诉过你,你千万要记好。其他店铺、赌坊的契据,还有渭河上那些田产的地契,都锁在书房的那个黄梨木柜子中。所有正经买卖,都有管家照应着,你时不时督促一下就行。至于那些高利贷,别人主动偿还,就叫王祥去收。如果别人趁我不在赖账,也别忙着追要……”
闻听此言,紫萝终于意识到王洵可能惹上了大麻烦。吓得脸色惨白,哏着泪点头,“相公,相公,真的不要紧么?你别吓唬婢子,奴家可是不能没有你!”
“没事儿。是受了宇文小子的牵连罢了。也许官府会找我问几句话。也许得跟他们好好理论一番才能脱身!“王洵笑了笑,伸手去摸紫萝的秀发,“看你急的。成什么样子。我不在时,还指望着你帮云姨掌管这个家呢!”
“相公!”紫萝低低叫了一声,抓住王洵的手,紧紧贴住自己的脸,“我不叫你走。我陪你去打官司。如果真有麻烦,奴家替你挨板子!”
“就你那小身子骨,两板子就打死了!”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官司到底有多大,他心里也没谱。京城里边的事情,向来很难说。有人只不过酒后说了几句李相的坏话,便给发配到了交州,终生不得还乡。有人当街冲撞了太子的车队,不过罚了几十吊钱,就算了结。京兆府衙门里,打的向来不是官司,而是当事双方的背景。背景深的,没理也能断出理来。背景差的,有理永世照样翻不了身。
“奴婢心甘情愿!”紫萝也发了狠,擦了把眼泪,沉声道。“相公把这些东西交给别人吧。这辈子紫萝赖上你了。你走到哪,我跟到哪。即便刀山在前,也绝不后退半步!”
“傻妮子,不过是场小官司罢了!”王洵摇了摇头,伸出大拇指擦去紫萝脸上的眼泪。到了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平素依仗的权势有多脆弱。当得罪了真正实权在握的大人物,居然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终归他良心未泯,不肯丢下庶母和小妾,独自跑到外边避祸。见紫萝死死拉着自己的手,唯恐一转眼,自己便凭空消失了般。只好又笑了笑,强装镇定说道:“听话,别闹了。再闹,就来不及了。官差估计很快就会找上门,你振作些,云姨那边也能少受些惊吓!”
“不!我不!”紫萝也突然犯了拧,死活不肯放手。
主仆二人正拉拉扯扯的时候,门外已经响起了王祥焦急的声音,“小侯爷,小侯爷。大事不好了。外边来了一大堆官差,指名道姓叫你出去问话!”
“你先去塞些铜钱,让他们别惊动了家里其他人。我马上就出去!”王洵知道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叹了口气,低声叮嘱。
“哎!”家仆王祥答应一声,转身正要出去按照王洵的叮嘱行事。却被人迎面堵了回来,“什么事情,用得着这么慌慌张张的。外边来了一队官差又怎么了。你出去,告诉他们老实在门口候着。你家爵爷正在处理家务,待会儿腾出功夫,才能让他们进来说话!”
“哎——,啊?”王祥一时没反应过来,还顺口答应,随即便呆立在了当场。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云姨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呵斥。转过头,却对王洵露出了慈爱的笑容,“二郎,到底怎么了,能跟我说说么?”
到了此时,王洵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只好整理了一下思路,将从马方嘴里打听来的细节,简略说给云姨听。末了,还不忘了补充一句,让云姨不要为自己担心。自己跟秦家哥俩交往多年,真的出了事情,秦府未必肯袖手旁观。
“你啊,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听王洵满嘴傻话,云姨爱怜的戳了他一手指头。“老秦郡侯还在,秦家哪轮得到国模、国祯哥俩说了算。即便他求了老秦郡侯,以那老人精的性子,帮不帮忙还在两可之间呢。你跟姨娘说句实话,最近你在外边惹什么大麻烦没有?”
“没有,保证没有?”王洵连连摇头,“除了昨晚跟人比武,不小心冲撞了虢国夫人的车驾外。但她当场表示,不会追究。并且今天上午还派人向雷大哥示好!即便翻脸,也不会这么快!”
“她既然答应了秦家哥俩不追究,想必不会这么快就出尔反尔!即便真的因为此事,也只是个引子而已。否则官府动作哪会这么利落!”云姨耐着性子听他讲完了,轻轻摇头。
王洵第一次遇到靠祖上余荫解决不了的麻烦,眼前雾蒙蒙的根本找不到头绪。听云姨这么一说,心里头登时闪起一道亮光来。
就在这当口,小厮王祥又铁青着脸跑了回来。低下头,闷声闷气地说道:“回夫人的话,那捕头是个新来的。说如果一刻钟之内小侯爷不主动出去见他,他就要带人闯进来了!”
“咯咯咯!”没等王洵开口,云姨嘴里发出了一阵冷笑。“王富、王贵,召集家丁,抄家伙迎客。如果官差敢硬往里闯的话,就下死手。打残废了自有人顶着。王吉,收拾一下前院,一会儿打开正门,请官差老爷们从正门进来说话!”
刹那间,她已经完全换了一幅王洵从没见过的面孔。双目之内,寒气毕现。“紫萝,伺候你家爵爷穿上过节时出门走动的那身衣服。雪烟,拿出朝廷当年赐给我的命服来。我倒是要看看,没凭没据的,哪个敢把王家的人带走!”
一连串的命令传下去,根本不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王洵从没见过云姨如此强悍,只好硬着头皮按照对方安排行事。片刻后,二人都穿戴整齐,端坐在正堂,静等带队的官差进门。
他家住在崇仁坊,按地域归万年县管辖。万年县的捕头孙仁宇是刚刚走了门路,从关内道调来的,不知道京师水深水浅,今日接了上峰命令,说要找王洵问话。又听人说王家势力早已不复当年,家里边只有一个寡居的庶母和一个嘴上没长毛小子爵,便眼巴巴地抢在几个同僚的前面,将这个难得一遇的“肥差”接了过来。反正衙门里边的规矩向来是吃了原告吃被告,特别是这种上头交代下来的案子,不让当事人倾家荡产,就等于坏了规矩。
谁料想来到王家门前,刚开始还狐假虎威地吓住了几个小厮。片刻后对方就翻了脸,一个个彪形大汉手持朱漆大棒列队而出,在门口默不作声站了两排。把孙仁宇和跟着他来发外横财的差役们夹在中间,吓得两腿直打哆嗦。
“我,我可是奉了上命而,而来!”到了这个时候,孙仁宇还不肯死心,手往天上指了指,意思是自己头上有人罩。带队家将不清楚自家主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也不敢过分嚣张,笑了笑,低声呵道:“我家主人只是说没时间见你罢了。你稍等会儿怕什么,大秋天的,太阳又晒不死人!”
“好,好,我等,我等!”孙大老爷耸了耸肩膀,做出一副不与尔等刁民一般见识的模样。心中却暗自发狠,如果此间主人拿不出可以真正配得起这份下马威的物件儿,就休怪自己出手不留情面。
倒是同来队伍中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帮闲,清楚崇仁坊在京师算什么地段儿,不忍看着孙大老爷自己往坑里边跳。趁人不注意,用手指捅了捅他,低声提醒:“头儿,我听人说,这家祖上曾经跟着太宗跨海东征,功劳大得很。”
“功劳再大,能大过早晨那家姓宇文的去?那可是正经的国公之后。张头不也是带人去一条链子给锁了来!”唯恐王家的人听不见,捕头孙仁宇撇了撇嘴,提高了声音嚷嚷。
同来的众差役们纷纷退开半步,唯恐沾了此人的晦气。孙仁宇尚浑然不觉,四下看了看,悻然道:“大唐律例黑纸白字写着呢,即便王爷犯了法,也得与草民同罪。上头既然放心把这件事情交给我等,就是……”
话音未落,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吱呀”声,一年四季难得开过几次的子爵府大门被人从里边缓缓打开。刚才还被孙仁宇吓得脸色煞白的小厮王祥迈着四方步,趾高气扬地从门里走了出来。目光四下扫视了一遍,站稳身形,高声叫道:“今天是哪位捕头大人带队,我家郡君有令,请捕头大人到正堂问话。哪位啊,哪位啊?上前一步说话。”
“郡君?”听到这两个字,孙仁宇心里陡然打了个突。回头看看一干差役都躲了自己老远,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半步,强挤出幅笑容来说道,“回小哥的话。我就是今天带队的捕头。不敢自称大人。我是新来的,没想到会惊扰郡君。麻烦小哥头前带路,我奉命找你家小侯爷问几句话,就几句话,问完了,立刻就走!”
“哼!”这回,轮到王祥狐假虎威了。从鼻孔里冷哼一声,拔腿走在了前面。
注:唐代女性封爵,一品为国夫人,三品以上为郡夫人,四品为郡君,五品为县君。
秋声(六下)
本以为这回抓到家中一个只有孤儿寡母的破落富豪,可以重重敲上一笔,却没料到宅子里边还住着一个能比县太老爷高出半级的郡君,孙仁宇头上的气焰立刻矮了半截。待进了正门,看见门里边比万年县衙门还整洁宽敞的院落,再看看沿甬道两旁挺胸拔背站立的高头大汉,剩下的五分气焰也紧跟着溜之乎也。好在王家的院子不大,在他两只脚还有走路的力气时,正堂已经到了。顺着四敞大开的正门向内望去,孙仁宇只看见两袭披朱挂紫的锦袍,赶紧小跑几步,上前躬身拜倒:“万年县快班经制正役班头孙仁宇,拜见郡君夫人,拜见子爵大人!未经通报,上门打扰,请郡郡夫人和子爵大人恕罪!”
一番话说得啰里啰嗦,不伦不类,但总算把自己不想惹麻烦的意思表达清楚了。王洵见孙捕头的态度前倨后恭,心中暗暗觉得好笑,正准备命人扶他起来,却听见端坐在自己左首的云姨淡淡地哼了一声,板着脸说道:“免了,孙捕头起来说话。王吉,给孙捕头搬个座位来!”
“谢,谢郡君夫人赐座!”孙捕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却不敢真的往下人们搬过来的座位上坐,只是欠着屁股搭了个小边儿,陪着笑脸补充道:“小,小人今天,本不敢来。但,但上头…….”
“你刚才说,是经制正役的班头,对吧?”没等他把借口找全,云姨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
“是,是。的确如此!”孙捕头心里又打了个突,不太明白对方的意思,但舌头已经开始发麻了。
又一道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扫了下来,紧跟着便是一声惊雷,“孙捕头是经制正役,想必对我大唐律例有所了解。既然如此,请孙捕头出示朝廷的抄家圣旨!来人,摆香案,准备接旨!”
“别,别,千万别!”孙捕头腾地一下跳起来,双手紧紧揪住作势欲出门拿香案的王吉,“这位兄弟慢走一步。郡君夫人请听小人解释。小的这次来,是奉了,奉了我家大人的命令…….”
“你家大人,哪个你家大人!”云姨把眼睛一竖,厉声喝问。
“是,是万年县正堂,张,张圭张大人。”孙捕头冲着上面连连作揖,根本不敢抬头与云姨的目光相接,“我家大人遇到几个案子,跟子爵老爷有点牵扯。肯定,肯定是那些嫌犯攀诬。但是我家大人…….”
“原来是张圭张县令啊。”云姨摆了摆手,打断了孙捕头的啰嗦,“既然是你家大人命令你来的,我断然没有妨碍你执行公务的道理。请出示刑部的搜捕文书,或者你家大人的朱漆火签!”
“没,没有!”孙捕头满脸是汗,鼻涕顺着嘴唇淌出好大一截都顾不上擦,“启禀郡君夫人,我家大人没有从刑部请到公文。想必是小案子,把子爵老爷请过去,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情。所以他也就没敢惊动刑部,也没给小人赐下火签!”
“是吗?”云姨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笑着追问了一句。
“是,是,就是这样!”孙捕头展开袖子,用力在自己脑袋上抹了几下,以颤抖的声音回应。
“既没朝廷的圣旨,也没有刑部的公文,甚至连衙门的朱漆火签都没带。孙捕头,你把堂堂子爵府当成什么地方了?无任何确切凭据,就敢上门锁拿一个子爵。若是让你手里抓到跟鸡毛,你是不是连兴庆坊都敢去抄啊?来人,把这大胆狂徒给我拿下。备好轿子,咱们找地方跟他说理去!”
“尊命!”门外待立的家将们答应一声,冲进来就准备动手。孙仁宇哪曾见过这种阵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住大厅内的一根柱子,咧开嘴巴哭喊道:“饶命!郡君夫人饶命啊。小的我是新调来的,不懂长安城里的水深浅。他们都欺负我,才怂恿我来捅这个篓子。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啊!”
一边哭,一边用脑门往柱子上撞。“咚咚咚咚”,撞得天花板嗡嗡乱颤。云姨见他吓成了这副德行,知道他再也不敢耍花样了,摆摆手,示意家将们退下。然后换了副语气,柔声命令,“念你是新调来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这一次。不过……..”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孙仁宇放开柱子,冲着上面连连顿首。“夫人的大恩大德,小的这辈子没齿难忘!”
“起来说话吧,你也是公门中人。看看都成了什么样子?”云姨笑着摇了摇头,低声命令。
“是,是,夫人教训的极是!”孙仁宇又磕了个头,偷眼向上看了看,见郡君夫人脸上的乌云已经有渐渐变淡的迹象。擦了擦已经撞出青包来的脑门,慢慢爬了起来。
这回,云姨没命令他坐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先夫已经过世多年,如今这宅子里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难免有些霄小之辈会时不时动些歪心思。但天下之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谁要是无凭无据就想冤枉好人的话,我们娘俩即便凭着性命不顾,少不得也要跟他去两仪殿内打上一场御前官司!”(注3)
孙捕头一边擦汗,一边点头,唯恐哪句话说得不谨慎,再被云姨捉到痛脚。“是,是。夫人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今日也是奉,不,不,小人今日是被猪油蒙了心,走路不长眼睛,一头就撞到了崇仁坊里来!”
看到他那副畏手畏脚的嘴脸,云姨不由得抿嘴而笑,“你倒是会撞。好在今天是撞到了王家。若是再往东走几步,一头装进周郡公府,被人家一顿乱棍打死了。你说,万年县张大人,到底有没有勇气到郡公府里替你讨还公道呢!”
闻听此言,孙捕头双膝一软,差点又瘫在地上。用手在柱子上扶了扶,总算站稳。深深做了两个揖,低声哀求,“夫人放过小的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乱来了。小的人贱,早晚在街上被马车撞死,夫人犯不着为了小的伤了阴德!”
“你是正编捕头,我是万年县管辖下的子民,怎敢生您老人家的气呢?”云姨摇了摇头,咯咯冷笑,“日后,我们王家还得请孙捕头多多照应呢!”
“不敢,不敢。日后只要夫人有令,刀山火海,小的也不敢推辞!”孙仁宇打躬作揖,只求今日能平安脱身。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云姨笑着点点头,然后正色询问,“既然来了,也别忙着走?到底哪个不长眼的胡乱攀诬,把脏水泼到了我家洵儿头上,还请孙捕头透漏一二!”
衙门还没升堂,断然没有将案子详情透漏给当事人的道理。可眼下孙仁宇大老爷哪还顾得上衙门里的规矩,又胡乱抹了两把汗,低声回应:“其实也不是我们老爷多事。这几个案子都是上头压下来的。第一件,便是去年秋天,子爵大人在大街上纵马疾驰,不小心撞伤了朝廷命官的案子!”
“那件案子不是了结了么,怎么又提了起来?”云姨微微一愣,皱着眉头追问。
“上头玩的什么猫腻,小的怎么可能清楚啊!”孙仁宇一咧嘴,满脸委屈。
“那件案子,纵马伤人的是高家小公爷,我当天只是跟他们一起吃酒兜风,并没有直接撞到赵御史的车驾。”直到现在,王洵总算从云姨带来的震惊中略微缓过了一点儿神,想了想,低声插了一句。
“你听到了!”云姨看了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孙捕头。
“小的听到了!小的回去后一定如实向县令大人汇报!”孙仁宇先是楞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点头。
“还有哪几件案子,你且拣紧要的说来。只要做过,想必王家也不会抵赖,日后传扬出去,也省得有人说我们王家仗势欺人!”
这都不叫仗势欺人?还什么叫?孙捕头在心里暗骂,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理理思路,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有,还有就是今年春天,几个勋贵少年当街调戏民女不成,下手打死其兄弟的案子!”
“那可不是我干的。我跟姓萧的一点关系都没有!”王洵闻听,气得立刻站了起来。
云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笑眯眯地冲孙捕头问道,“你听到了?要不要洵儿再重复一遍?”
“不必,不必!”孙捕头赶紧摆手。“爵爷的话,小的已经牢牢记在心里了!”
“还有呢,继续说?”
“第三件,好像是渭水河那边强买别人田庄……..”
“那家庄子遭了水灾,原主人自己要卖。当时出价的几个人,我是最高的!”见孙捕头被云姨制得服服帖帖,王洵胆子也慢慢壮了起来。“公平买卖,在地方上备了文案的。”
他自己说是公平买卖,人在矮檐下,孙捕头哪里敢争。紧跟着,在云姨的督促下,将自己所知道的案情一点点慢慢说出,其中大部分跟王洵都没什么关系,但其中有几件,王洵或者在场,或者从中替朋友出头,怎么摘也摘不干净。但好在都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案,所以云姨在旁边帮忙搪塞几句,也就让孙捕头诺诺称是了。
堪堪问了将近一个时辰,见孙捕头嘴里已经掏不出太多干货了。云姨也不为己甚,命令小厮王祥出门取来一个托盘,指了指,冲着孙捕头说道:“既然你肯来给王家送信。大热天的,总不能让你白跑。这里有几锭小元宝,拿回去跟弟兄们分了吧。虽然不多,每人买碗酒吃总也够了!”“不敢,不敢,小的不过是跑了趟腿儿,怎能收夫人的赏呢?”转眼从上门问罪的公差,变成了王洵的同党,孙捕头一时难以适应。但看到托盘里白亮亮的颜色,双目中立刻放出齐刷刷的亮光。
白银在大唐并非法定货币。但官场上送礼,和民间大宗货物结账,已经开始使用白银。此刻一两足色白银拿出去,在市面上足够换到一千八百枚开元通宝。若是天宝年间增铸的那种,则能换到两千一百多枚。这一盘银锭,足足有二十枚多枚。每一枚,看大小都有二两重。五十两白银,按实际俸禄的话,孙捕头挣上十年都未必能挣到。也难怪他立刻见钱眼开。
既然拿了人家的钱财,就不能再对付了事。道过了谢,孙捕头双手将托盘接过,仔仔细细将上面的红布盖严实,然后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道:“夫人,今日之事,小的多有得罪。但小人的确是奉命而来,而我家大人,估计也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实际上,如何问案,他自己未必能做得了主。今天小的可以回去跟我家大人说,爵爷去乡下打猎去了,恰好不在家。但改日我家大人若是无法向上头交差,他那个人的性子夫人想必也有所耳闻,向来是只看眼前,不管将来!”
“不妨,你能提前来给王家送个信儿,我们母子就感激不尽了!”云姨笑了笑,胸有成竹地摆手。“来人,把这件传家之宝给孙捕头看看。让他回去之后,也好向万年县令交差。”
“是!”王祥答应一声,从桌案上双手捧起一个不甚起眼的锦盒,举在眉间,捧给孙仁宇过目。见王祥的模样如此郑重,孙仁宇也赶紧肃立站好,捧着受贿得来的银子,踮起脚尖,向锦盒里边张望。只见里边放了一个比锦盒还要不起眼的铁牌子,上面用隶书阳文雕了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免”。
晃了两晃,孙捕头将银子放在地上,双膝跪倒。恭恭敬敬冲着锦盒磕了三个头,然后慢慢站起来,脸色像死人一般惨白,“小的今天真是瞎了眼,居然敢到开国元勋家里来找死。谢郡君夫人大人大量,饶小的不死。夫人放心,今后无论衙门里有什么不利于小侯爷的动静,小的只要得到信,肯定立刻亲自给您送过来!”
注1:经制正役,即有正式编制的捕头。不是协警和临时工。作为京畿大县的地方官,万年县令为正五品。比郡君低半级。
注2:唐玄宗登基前的住处,后来成为皇宫的一部分。
注3:两仪殿,唐玄宗处理政务,接见大臣之所。
秋声(七上)
孙捕头已经走了很长时间,王洵兀自呆坐在胡床上,对着锦盒里的免死铁券愣愣出神。
“行了,别看了。再看,它也是块铁片片,变不成金的!”看不惯王洵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云姨笑着伸出手指,照着他脑门戳了一记。
“啊!”王洵猛然惊醒,本能地伸出双臂,将装着免死铁券的锦盒牢牢护在了怀里。这个动作令云姨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低声数落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抱着铁券干什么,谁还能抢了你的?况且这东西,也就吓唬吓唬姓孙的那个乡巴佬,真的惹下什么大麻烦来,未必能起得了什么作用!”
见王洵脸上依旧写满了不相信的意味,她笑了笑,继续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以为这东西真的什么灾都能挡么?隔壁你程叔祖家当年这东西有三块,一块是高祖钦赐,另外两块是太宗钦赐,到了天后当政,还不是说灭族就灭族了?我以前不让你知道,是怕你仗着它在,闯出难以弥补的大祸来。这东西,是咱们王家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往外拿,万一拿出来后还起不到作用,那王家就彻底万劫不复了!”
“嘿嘿,嘿嘿!”王洵被数落得只剩下傻笑的资格。放下铁券,起身走到云姨身后,轻轻替庶母按捏肩膀,“不是还有您在么?您就是咱们王家的第二块铁券。有您在,谁也不能拿王家怎么样!”
这话倒是他的肺腑之言,虽然明显带着拍马屁的意味。今天事情,给他的震惊实在太大了。首先,他没想到,自己家里还藏着“免死铁券”这种宝贝。其次,他更没想到的是,先前把自己和马方两个吓得六神无主的大劫,居然被云姨用五十两银子就给轻飘飘地应付了过去。而云姨在与孙捕头说话时的表现,更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其中威逼、利诱、胁迫、安抚等诸多手段一一使来,花样百出,王洵虽然一直自觉心机在长安城中能排得上号,今日跟云姨一比,才知道自己平时玩的那些东西有多么的幼稚。
“小马屁精!”云姨一巴掌将王洵的手指拍开,脸上的表情又是怜惜,又是无奈,“我能看顾得了你几时?平素我督促你上进,你总嫌我啰嗦。这回知道厉害了吧?一个衙门里的捕快,就能让你六神无主。有道是灭门的太守,破家的县令。如果头上没个实在的官帽做遮挡,即便家业再大,钱财再多,一场官司下来,就全得变成别人的!”
“我以前不是阅历浅么?”刚刚欠了云姨一份大人情,王洵不敢出言顶撞,讪讪笑了笑,低声服软。
“这回受到教训了吧!”云姨慢慢站起身,苦笑着摇头,“半大小子,总以为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聪明人。大人的话全当耳旁风。什么时候遭了罪,什么时候就想起大人的嘱咐来。到了那时候,一切也都晚了,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
“嘿嘿,嘿嘿!”王洵像小时候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庶母身后,只是傻笑。
云姨走了几步,见王洵还是像尾巴般粘在自己身后,只得又回过头来,笑着数落道:“你跟着我干什么?还不赶紧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那孙捕头不是说了么?万年县衙门也是奉命行事,真正想对你们下手的人是谁,张县令自己恐怕都不太清楚!”
“所以,所以我才希望姨娘再给指点一二啊!”王洵挠了挠后脑勺,可怜巴巴地说道。
“你啊,让我怎么说你!”云姨摆脱不了他,又不能真的任他出了事被衙门抓走,只好又转过身,走到胡床前重重坐好。“首先,你得给姨娘交个实底儿,最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没有?”
“伤天害理的事情肯定没做过。但要是较真儿的话,鸡蛋里挑骨头,总是能挑出些毛病来!”王洵想了想,低声抱怨。。
“没骨头,还有人堵上门来挑么?怕是苍蝇不叮没逢的鸡蛋吧?”见王洵还在抵赖,刚才在外人面前还像老母鸡护雏一样护着王洵的云姨登时换了一副截然相反的面孔,冷笑着追问。
“硬,硬要挑的话,怕是,怕是能挑到一点儿!”被云姨看得心里发虚,王洵只好实话实说,“除了您老交到我手上的那些产业,孩儿最近两年还放了些印子钱出去,这个恐怕您也是知道的。此外,去年渭河发水,趁着有些庄户人家日子没法过下去,低价吃进了一批地,这个,您老估计心知肚明。还有,就是偶尔帮人打个架,闹市上赛个马之类的了。但逼死人的事情,孩儿真的没干过!”
“这么说,刚才孙捕头提及的案子,你都有牵连了?”云姨叹了口气,满脸疲倦。
“孩儿刚才跟孙捕头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当然,尽量把自己的责任说小了点儿!”王洵点点头,满脸委屈。
“你啊,真是做纨绔都做不好!”云姨气氛不过,又狠狠戳了他一指头,“这不是授人以柄么?咱们家怎么就缺这点儿钱来,让你连强买强卖,逼人上绝路的事情都做得出?”
“也不算完全强买强卖!”王洵不敢躲,捂着额头小声嘟囔,“大伙不去趁机抄地,我随大流罢了!秦家哥俩抄得比我还多呢,也没见官府把他家怎么样?捏柿子尽捏软的,欺负我罢了!”
“这就对了,欺负的就是你这种没长心眼的!咱家跟秦家能比么?”云姨举起巴掌欲打,见王洵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一软,又把手臂放了下来。
她虽然不是王洵的亲娘,毕竟从小将其带大,一直拿对方当自己的亲生骨肉看。不忍见王洵懊恼,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眼下关键不是这些案子,而是打听清楚这场风波由何而来?官府准备办到什么程度?我今天能借着祖上的余荫,将姓孙的土包子镇唬住。下次换了别人来,恐怕就没今天这么容易了!”
连云姨都觉得为难,王洵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用手小心地指了指庶母身上的锦衣,低声嘀咕道:“您老不还有这身命服么?比万年县令都大一级呢!”
“呸!”再也忍不住,云姨笑着在他后脑勺上狠狠来了一记,“你还当真啊。这身命服,说出来其实一钱不值。那姓张的县令真的想办咱们,直接跟上头说一声,第二天就能把我这身命服给收回去。况且这身衣服当初也是花钱是买来的,与正经的命服差距甚大。你阿爷一辈子没出仕,上哪给我弄正经命服穿去?”
“啊!”王洵张口嘴巴,上下牙床间的空隙足以塞进一个鸭蛋。今天的事情太离奇了,几乎件件都超过了他能以前积累的常识。铁券一朝天子一朝臣,换了天子效果就要大打折扣;朝廷命妇的官服居然可以买到,并且一个掌握实权的县令就可以轻松将其收回。这么算起来,自己平素所仰仗的王家权势,基本等同于不存在。只是平素没惹到太大的麻烦,没人愿意跟自己较真儿而已。
想到这层,他背后不禁冷汗直冒。别的不说,只是孙捕头今天谈及的那些案子,真的落在普通人头上,恐怕已经可以上好几回法场了。可怜自己以前居然还认为背后有祖上余荫庇佑,可怜自己以前还以为拉上一帮同样的勋贵之后抱成团儿,就可以在长安城内横行无忌。
正后悔不迭之际,又听云姨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也别太着急了。这身命服不是还没被人收缴回去么?只要我能护着你一天,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抓走。”
“孩儿不争气,给姨娘您添麻烦了!”王洵心里一暖,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冲着云姨施了个礼。
“傻话,有什么麻烦的。这个家若是没了你,姨娘还能活么?”云姨眼睛一红,低声说道。“当年你阿爷给你我买这身命服时,恐怕也是为了今天。他做事谨慎,总能走一步看好几步。只是去得早了些,没能亲自教导你成材!”
“阿爷是心疼姨娘,所以才给您买了身命服穿!”王洵见云姨垂泫欲泣,顾不得再问自己的事情,强笑着安慰对方。
提起王洵的父亲,云姨的话头就有些收不住。“当年你娘刚刚过世。我是一个商户人家的女儿,却被你阿爷硬给扶了正,府里头难免有些人心里气不顺。恰巧皇上修离宫缺钱,准备卖一批官爵出来,你阿爷就狠了狠心,花了两千吊钱给我买了这身四品命妇的官服穿!”
“那阿爷怎么没给自己也买一身?!”一半时因为好奇,另外一半是想逗庶母开心,王洵仰起脸,笑着追问。
“本来也想买的。但官府后来又改了口,不肯卖男人的官爵了!”云姨笑了笑,脸上涌起一股淡淡的幸福。
“那又是为什么?”王洵完全变成了一个好奇宝宝,抓住云姨的话头问个不停。
“当时的丞相张九龄公反对,说官员乃朝廷的手臂。官制乃社稷的基石。买官的人出了钱,上任后自然会从百姓头上加倍捞回来。而大唐疆域这么大,朝廷不可能把所有贪官都揪出来绳之以法。长此以往,那些原本清廉的官员,看见贪官没得到应有的惩罚,也会群起效仿。这样下去,用不了太久,大唐官场上便再找不到一个清官。任何政令从中枢下达到地方,哪怕是为百姓谋取福利的善政,也会成为官员们敛财的借口,从而变成恶政。慢慢地,大唐的根基便被城狐社鼠给掏空了,重蹈当年大隋朝的覆辙!”
“他可真敢说!”听到此处,王洵再也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句。
云姨轻轻点头,“老张丞相,当年的确是非常敢说的。这一点儿,连你阿爷都好生佩服。因为他的阻挠,皇上只好收回了成命,停止出售官爵。但当时的礼部尚书李林甫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便提议只卖女人的诰命,不卖男人的官爵。反正除了天后当朝那会儿,其他各代都没有女人当官的先例。只要大唐以后确保女人不当官,诰命自然可以随便往外卖,卖多少都不会扰乱官场秩序!”
“啊!”王洵又给听傻了,嘴巴张得老大。他平素跟一群勋贵之后喝酒聊天,也没少说起朝廷里某些官员的奇闻轶事。却都是些金屋藏娇,分桃断袖的无聊故事,并且都是捕风捉影的乱说,没一件像云姨今天讲得这般生动实际。
“所以呢,没多久。老张丞相就被皇上罢免,换了李林甫上位。这大唐的官儿也越来越好当,只要能给上司塞钱,位子便可以坐得安稳,怎么向下伸手都不妨。所以你阿爷才幡然醒悟,希望你这辈子能出仕。不指望你能重振门楣,至少弄个官帽子代戴,别让人上门欺负!”
“孩儿知错了!”最近两年多来,王洵第一次没嫌云姨啰嗦,诚心实意地接受了对方的教诲。
“你知道就好。也不急在这一两天。咱们娘俩儿先过了眼前这关,慢慢再寻其他门路。我总觉得,这场风波不是冲你们来的,而是背后另有玄机。所以这几天你别再招惹是非,把精力重点放在探听官府风声上,只要找到背后那个人的真正目标,咱们就有可能化险为夷!”
“嗯!”王洵点头称是。心里边对云姨佩服得五体投地。
母子两个又商量了几个关键行动细节,还没等确定从哪一步开始,门子又在外边禀报,说马小公爷与张探花、雷兵曹三个联袂来访。王洵一听,喜出望外,赶紧跟云姨告了假,亲自到迎到了家门口。
见了面,看到三个朋友都是一脸关心,他肚子里愈发觉得暖和,笑了笑,低声赔罪道:“我自己行事不检点,招了一身麻烦。居然还拉着几位跟着一起劳心劳力,自己想想,真是惭愧死了!”
“这是什么话!赶我们走么?”雷万春跟马方一人给了他一拳,笑着数落。
张巡是个文官,行事不像雷万春和马方般肆无忌惮。却也摇了摇头,笑着回应道:“二郎别客气了。平素你们玩的那些东西,张某都不擅长,所以也尽量不硬凑上前扫大伙的兴。但二郎现在遇到了麻烦,张某再往后缩,那以前的圣贤书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说罢,收起笑容,双目之间,磊落之气毕现。
秋声(七下)
王洵也是个爽利的汉子,见张巡说得郑重,便不再多客套。当下命仆人头前带路,领三位朋友入正房奉茶。
闻听此言,张巡又笑着摆了摆手,低声说道:“喝茶倒不急!容我先拜见了老夫人再说。张某那年在京师处处吃闭门羹,只有王兄的庶母,曾出言给张某指了一条明路!”
“张兄真是太客气了。当年的事情,姨娘也不过是送了个顺水人情而已!”没想到张巡把王家的些许小恩小惠看得如此之重,王洵楞了楞,笑着谦让。
“对老夫人来说,可能是顺水人情。对张某来说,却是拨云见日!”张巡摇摇头,继续坚持要先谢了引路之恩再说。
王洵坳他不过,只好先带领三人去拜见庶母。对于张巡等人在明知王家要吃官司的情况下,还冒着遭受池鱼之殃的风险前来探望的仗义举动,云姨心里头也非常感激。跟大伙随便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笑着提议,“洵儿的官司,我刚才已经详细问过他了。伤天害理事情,他肯定是没做过的。这点我们娘两个可以在祖宗灵位前起誓。但官府里边那些弯弯绕,我们娘俩个却都不太懂。探花郎今天既然已经来了,老身也不跟你客气。待会儿好好帮洵儿琢磨琢磨,让他及早脱身才是要紧!”
“长者有命,晚辈焉敢不从!”张巡抱了抱拳,郑重答应。
“那我就不耽误你们的功夫了。洵儿,你叫下人到临风楼订一桌酒菜,今晚不用出门,就在家中给探花郎洗尘好了!”云姨笑着还了个半礼,在丫鬟的服侍下,起身走向后堂。
四人以晚辈之礼目送云姨走远,然后互相笑了笑,一同朝王家接待贵客的正房走去。雷万春和王洵身高腿长,步子迈得飞快。张巡也急着了解官司的详细情况,跟在二人身后,半步不落。这下可苦了马方,本来个子就比前面三人矮了不小一截,偏偏又穿了一身书生长袍,才紧走了几步,便被自己的袍子下摆绊了个趔趄,忍不住惊呼一声,伸手扶住了路边一株矮树。
“怎么了?”走在最前头的王洵听到惊呼,回过头来,关心地问。
“没事,没事!”马方满不在乎地摆手,本来就非常白皙的脸上,不见半分血色。
“崴脚了?”凭借直觉,王洵发现马方的状态不对。掉头走到对方身边,单手扶住其肩膀。他一靠近,马方的神色立刻大变,向旁边趔趄了几步,笑着说道:“没事!走路不小心踩到了石头上!”
“胡说,我家院子里,怎可能有多余的石头!”王洵笑着摇摇头,一把将马方扯了过来。“腿怎么瘸了,在马上掉下来了?还是被人家给打了?”
“刚才在去寻张探花的路上,从马上掉下来蹭了一下。我真的没事,先商量如何应付你和子达两个的官司要紧。”马方笑着摇头,却没发现汗水已经从鬓角上滚了出来。
“衣服上连半点儿土都没沾,鬼才信你从马上掉下来过!”王洵又是摇头冷笑,“谁欺负你了。说给你我听,我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真的没事!你这人怎么这般啰嗦!”马方忽然翻了脸,用力推了王洵一把。
他那副细胳膊细腿,推王洵就像蜻蜓撼大树。王洵连躲都没躲,硬受了马方一推,然后低头拉住他的外袍,迅速向上一撩。只见马方袍子下的小衣上红殷殷一片,新的血珠正顺着旧的痕迹丝丝缕缕往外渗。
“我的天!”王洵忍不住惊呼的一声,不由分说,将马方给扛到肩膀上,“先别去正房了,先去我的卧房。赶紧上点儿药,免得落下病根儿。谁下的手,这么狠。老子日后定然饶不了他!”
“放手,放手!”马方的小腿在王洵的肩膀上来回直踢,“两个大男人,大白天钻进卧房里,成何体统!”
“放心,我没断之癖。况且肯定不止咱们两个。”王洵被他气得直乐,一边快步走向自己的卧房,一边大声喊道:“张大哥,雷大哥,你们直接跟过来吧。别客气了。我让女眷们回避了便是!”
关心马方的伤势,张巡和雷万春两个只好也跟了过来。王洵在半路叫住个丫鬟,命令其头前给紫萝送个信,让紫萝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好。然后,又抓住了急急忙忙跑出来查看情况的小丫头雪烟,命令她带人去打两大盆热水,顺便把自己常备的金疮药拿过来。
“用我的吧,估计比你的好使些!”雷万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信手塞给王洵。见马方的小脸涨得通红,笑了笑,继续说道:“咱老雷当年闯荡江湖时,受了伤,被女人扒下衣服来敷药都是常有的事情,有什么好在乎的。若是一味地拘泥于小节当中,江湖儿女,早就死干净了!”
马方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提三尺长剑浪迹江湖,听雷万春这么一说,便停止了挣扎。任由王洵将自己抗回了卧房里。提前得到下人们的通知,紫萝早已将王洵的卧房收拾干净。见众人进门,敛衽福了一福,带着贴身丫鬟匆匆退了下去。
王洵把马方平放到自己的床上,扯过一个枕头,让他趴好。接着到外边接过雪烟打来的热水,先把手洗干净了。然后找了个崭新的棉布面巾,用另外一份开水润湿。拧干了水分,拎着走回卧房里。
雷万春早年经常帮人处理伤口,手脚比王洵利索得多。见王洵做好了准备,于是快速走到床边,慢慢卷起马方的外袍。“嘶!”三人不由自主同时吸了口冷气,只见马方里边的小衣,从腰部开始一直红到了小腿。新旧血迹一片压着一片,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谁下的手。你说,老子今晚就去替你出气。”雷万春勃然大怒,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我,我阿爷。”马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承认。
“你阿爷这几天不是当值么?”一边慢慢卷起马方的小衣,用湿布润开衣服上的血痂,王洵一边气愤地追问。“敢情中午抽空跑回家里,就是为了打你一顿板子!有这么做人父亲的么?你是不是他亲生的啊!”
“可不是么?今天中午突然回来了!抓住我就一顿好打!”尽管王洵已经尽量轻手轻脚,马方依旧疼得直吸冷气。“二郎,慢点,慢点,疼,疼!”
“我来吧!”雷万春挤开王洵,接替他的工作。“我处理这些东西是长项。真是的,你阿爷怎舍得下这么狠得手?”
“有什么?他小时候,被我祖父打得更狠。”马方咧了咧嘴,自我解嘲。“我若是不服气,将来也下狠手收拾他的孙子就是了。反正我们马家,向来讲究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哎呀,雷大哥,动作慢点儿。求你了!”
“动作越慢,你越遭罪。你也是,挨了打,不在家里趴着养伤,还跑出来干什么?你小子一定是偷着跑出来的,对不对。这几个地方,先前敷的药全被血给冲开了!”雷万春一边利落地处理伤口,一边说话分马方的神。
马方叹了口气,没有接茬。
一股热流直接冲上了王洵的鼻子。马方下午拖着受伤的身体跑出来,当然是为了四处替他搬救兵。这兄弟虽然长得有些娘娘腔,说话的声音也细声细气,骨头里却是硬得令人感动。看到马方伤成这般模样还不顾一切替王洵和宇文至两个奔走,在一旁帮着打下手的张巡也很感慨,拍了拍马方的肩膀,低声道:“好小子,够朋友。张某这辈子交你是交定了。”
“男子汉大丈夫,为朋友两肋插刀!哎呀——疼死我了!”马方疼得龇牙咧嘴,却依旧没忘了说大话。
他表里不一的模样,逗得大伙哈哈直笑。笑够了,张巡走到桌案边,从包了丝绵的茶壶巢子里倒了一杯热水,亲自捧到马方嘴前,喂着他喝了几口。然后笑着问道:“令尊大人没说,他今天为什么打你?”
“唉!阿爷打儿子,还需要什么理由?想打就打呗!谁让我是他亲生的呢!”马方摇摇头,很是无奈地说道。
“总得有个借口吧?”张巡的眉毛以极其细微的动作皱了一下,继续逗马方说话。
“无非是说我不用心读书,到处结交些狐朋狗友呗!还不是借口?”马方咧着嘴叹气,对自己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很是无奈。
“当时有外人在场么?除了说你交友不慎,还告诫你什么了?否则,你连原因都不清楚,这顿打不是白挨了么?”张巡笑了笑,又问。
“告诉我最近一段时间不准出门,否则就会打断我的两条腿。哼,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才不怕!”马方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中午时挨打的情景。“我想起来了,当时还有一个人在场,姓周,是我阿爷的朋友,好像在御史台或者什么地方行走。缺德得很,看着我被仆人拖下去拿大棍打,居然连一句说情的话都不讲!”
“估计他是怕讲了情,令尊大人无法下台。你会挨打挨得更狠吧!”张巡笑了笑,点头解释。
说话间,雷万春将马方屁股和大腿上的棒疮处理完毕。重新上好了金创药,又向王洵讨了块天竺国商人贩来的细绒棉布,小心翼翼地垫在马方的屁股上。然后帮他重新套好小衣,盖好外袍。笑着看了看张巡,向对方请示下一步动作。
张巡跟雷万春、王洵两人分别交换了一下眼神。笑呵呵地说道:“瞧这伤势,估计马兄弟半个月内是出不了门了。为了避免坐下病根儿,我看不如请明允派辆车,将马兄弟先送回家去!”
“不去!”没等王洵答应,马方立刻大声抗议。“我才不回家呢。免得被我阿爷活活打死!”
说着话,他挣扎着准备起身,却被王洵和雷万春一人伸出一只手,死死按在了床上。“听话,别胡闹。做下病根而不是玩的。弄不好,你下半辈子就瘫上床上了。”这节骨眼儿上,王洵心眼转得极快,善意的谎话张口就来。
“听张探花的话,肯定没错!”雷万春笑了笑,也跟着在旁边帮腔,“你身子骨弱,千万不能再乱跑了。本来我还有份双刀的刀谱,昨天忘了带给你。你早日把伤养好了,赶着我还在京师,就能早点教给你如何使那渤海国的弯刀!”
不待马方开口,王洵又继续说道:“你带伤出门,不就是不放心我跟宇文子达么?我现在平安无事,你自己也看到了。子达那边,包在我们三个身上,无论费多大力气,都尽早把他从衙门里边捞出来便是!”
也不知道是王洵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还是经不起跟雷万春学武功的诱惑,马方犹豫再三,终于点点头,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王洵见此,立刻命小厮王祥安排下自家最舒适的那辆马车,车上又多铺了两床棉被。亲手将马方抱起,小心翼翼放到车中。然后命令王祥必须将人送到马家院子里才准回来。
“你去了就跟马老爷子说,马小公爷今天下午是跟小张探花有约,不敢逾期,所以才拖着病体跑了出来。小张探花非常感动,改日必将登门回访!”临行之前,雷万春又拉住王祥,细细叮嘱他如何跟马家的人编瞎话。
小张探花这个名号,可比王洵王明允这东市霸王光辉得多。这样交代,未必能讨马老爷子高兴,至少能让马方少挨一顿打。王祥心领神会,点点头,笑呵呵地挥动了马鞭。
剩下的三人再度转回正堂,喝了几口茶,又听王洵将他所知道的案情描述了一遍。张巡想了想,正色说道:“恐怕这场风暴,不是冲你王明允来的!”
“云姨跟我也这么想!”王洵点点头,低声附和。“但不知道它到底冲着谁!”
毕竟当过一任知县,张巡的眼光比王洵、云姨等人敏锐得多。顿了顿,继续说道:“恐怕也不是冲着其他人。子达,你,还有今天被官府找去的那些勋贵之后,恐怕都不过是个由头。从目前情况看,极大可能是上头有神仙打架,害得你们这帮小鱼小虾跟着遭殃!”
“神仙打架,关我们何事?”王洵有些不明白张巡的意思,皱着眉头追问。
“神仙打架,哪会儿先死的是神仙?还不是先拿些小鱼小虾祭旗?”张巡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官府今天没抓走你。今后也未必会再来找你。只要躲过了最近半个月,恐怕谁也记不清今天准备问你什么罪名来!”
王洵无言以对,不管懂不懂,都只能洗耳恭听。张巡又沉吟了片刻,嘴角突然露出一丝微笑,“马老爷子今天当着外人的面儿,重棒教子,估计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自己已经把儿子打成半残了,别人就不好意思再拿小马方去祭旗!我估计,打架的那两位神仙,级别肯定都不会太低。否则,也不至于把马老爷子逼到教训儿子,却拉着御史作证地步。”
“嗯!”顺着张巡的提示想,王洵也觉得对方的分析很有道理。“如果那样的话,子达是不是也能化险为夷?”
“那要看他卷进去多深了!”张巡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如果他跟你一样,只是被风暴卷进去的小鱼小虾,估计使点钱,托对人,很快就能释放出来。所有陈年旧案,都按到别人头上就是了。但万一他为过招的某一方摇旗呐喊,或者已经加入了其中一方,恐怕这回就麻烦了!”
联想到宇文至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王洵和雷万春两个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涌起了一股寒意。马方的父亲官职虽然不高,但能让马老爷子刻意拉着一位御史作证,当着对方的面重棒教子的人物,放眼长安城中,也屈指可数了。而宇文至一直希望能在他自己这一代重振祖上的荣耀,以他的性格,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偷偷抱上某个大人物的粗腿也很难说。
“这只是我的推测,有可能不准!”看到王洵和雷万春忧心忡忡,张巡笑了笑,低声开解。“况且即便子达卷进去很深,深到对手欲杀之立威的地步。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否则,今后谁还肯替那位大人物卖命?!”
雷万春和王洵两个点点头,终于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希望的亮光。张巡想了想,又道:“如今咱们的首要任务,是弄明白宇文子达到底是无辜被卷入,还是已经成为别人麾下的棋子。被卷入的程度有多深?他背后那个大人物是谁?都必须抢在官府将罪名坐实之前,得出结果。否则,一旦他头上落下第一项罪名,恐怕所有黑锅,都要一个个摞将上来!”
“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去?”闻听此言,雷万春长身而起。“小马方不是把宇文子达的两个通房丫头给藏到平康里的妓院了么?咱们这就去找她们问明情况!”
“天这么晚了,两位连饭还没吃呢?”王洵心里也急得火烧火燎,却不得不摆出一副主人架势,向张、雷二人发出邀请。
“早晚还能替你省下这顿饭?走吧,别耽误了!”雷万春一把拉起王洵,另一只手拉住小张探花,“回头我在街上请你们吃羊杂碎泡馕,味道不比临风楼的酒席差多少。咱们在这里多耽误一会儿,宇文子达那边就可能多挨一顿板子。他那个人我清楚,甭看表面上人五人六的,三顿板子打下来,差不多什么罪名都肯招了!”
想想宇文至平时的所作所为,王洵不得不承认雷万春的分析句句在理。只好吩咐家仆把订好的酒席分掉,然后命人从马厩里拉出三匹最神骏的坐骑,与雷万春,张巡两个一人一匹,风驰电掣般赶向平康里。
折腾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天色已经全黑。静街的刻到来之前,夜幕中的长安城,渐渐陷入另外一种热闹。拥挤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各色小吃都开了张,香气顺着夜风往行人的鼻子里边灌。
进入了平康里后,空气中则换成了另外一种味道。带着点甜,带着点腻,伴着两侧高楼里的丝竹声,盈盈绕绕,勾得人心里发痒。临街的赌场前,已经有人输光了今天带在身上最后的盘缠,被赌场小厮架起胳膊丢将出来。也有人带着涨鼓鼓的行囊,兴冲冲地正往赌场里边钻,准备把全部身家押上,搏一个更大的彩头。
与赌场门前喧闹的氛围相衬,临街的酒楼、妓院一样高朋满座。靠窗的座位上,数名屡试不第,流落在京师的读书人一边喝酒,一边破口大骂。骂那些权贵子弟胸无点墨,却占尽了朝中的好职位。骂考官不长眼睛,看不出他们满腹经纶。骂世道不恭,令他们胸怀大志却没机会施展。骂够了,也喝醉了,各自抱上一个看得顺眼的,摇晃着走进后院包房,金戈铁马,肆意驰骋。
也有很多酒客非常安静,结完帐后,便慢慢走出酒肆,站在路边沉默不语。他们大都是勋贵之后,祖宗的脸面丢不起,所以在这样的夜晚,无论如何是不能徒步走回家里去的。很快,一伙皮肤漆黑的昆仑奴的出现,彻底解决了他们的麻烦。躬身半蹲在地上,十几个昆仑奴排成一排。醉了酒的贵胄之后挑挑拣拣,从中挑出身材最结实的那个,慢慢趴到了对方背上。被选中的昆仑奴则发出一声欣喜的大喝,“坐稳了,您!”,双腿发力,以不亚于奔马的速度,背着贵胄之后隐没在黑暗中。
王洵和张巡、雷万春三个的身影并络而行,慢慢走入盛唐的秋夜。这一刻,每个人都以为自己醒着,每个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慢慢融入这销魂蚀骨的盛世里,一起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