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盛唐烟云》(28)

第九十一章《盛唐烟云》(28)

天威(一上)

天宝十五年六月十三,杨国忠与韦见素、高力士及皇太子诸王护帝西狩。行至马嵬,将士饥疲,皆愤怒。太子李亨与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趁机召诸将讨杨国忠,杀之!复遣程元振、李静忠二人入宫,缢杀杨妃于佛堂。帝惧,欲禅位于太子。太子坚辞不受,百官亦恳请帝勿弃天下臣民。遂分道,帝自行入蜀,留太子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召河西、河东、山南等地精兵讨贼。

无论时人怎么用曲笔,李隆基君臣父子在逃难途中起了内讧,也是无法掩盖的事实。这对已经岌岌可危的大唐帝国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却令叛军上下喜出望外。安禄山闻听之后,立刻派麾下猛将孙孝哲带兵赶赴长安,从留守太监边令诚、京兆尹崔光远手中接管大小事务。

孙孝哲擅长揣摩安禄山的心思,带兵入城之后,立刻推翻先前不乱杀无辜的承诺,以给安禄山之子安庆宗报仇为名,将来不及逃走的霍国长公主、王妃、驸马等宗室子弟二十余家,全部处斩,家产抄没为军资。又将平素与杨国忠或高力士两人交好的大小官吏百余人及其家眷,悉数逮捕入狱,重刑拷问,逼其交出藏匿的财产。三日之内,无辜枉死者高达数千人,还有更多的普通百姓被叛军士卒劫掠欺凌,家破人亡。

待把心中的仇恨发泄够了,孙孝哲才在京兆尹张通儒的提醒下,收拢部属,准备继续西进,将大唐余孽彻底铲除。谁料所部兵马清点完毕,立刻被结果吓出了一身冷汗。来时两万五千多人,未经任何战斗,居然锐减到了两万挂零。有将近四千多将士稀里糊涂地就失去了踪影,其中还包括一整队被“大燕国”将领视若至宝的曳落河!

“找,给老子去找,掘地三尺,也得他们给老子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惊惧之后,便是无法按捺的愤怒。孙孝哲拍着桌案,厉声咆哮。潼关血战,收拾掉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大燕国也只不过损失了一万多名弟兄。如今一仗没打,稀里糊涂就减员了四千余。照这样下去,等追上了李隆基父子,自己手中还能剩下几个残兵?还拿什么去再立不世奇功?!

诸将知道他在火头上,不敢劝谏,纷纷派遣各自的嫡系到长安附近的郡县里搜索。大海捞针般找了三、四天,终于得出了一个非常尴尬的结论。四千多失踪的弟兄里边,绝大部分都是抢够了本儿钱,遂决定“金盆洗手”,自己找地方去做富家翁了。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包括那近百名曳落河,恐怕是遭遇到了一支陌生的力量,被对方给尽数全歼了。

“全歼一整队曳落河,连个骨头渣子都没剩下,谁养的家丁有这等本事?”孙孝哲摇摇头,满脸不信。

若是一百普通士卒被人不声不响地给消灭了,他还勉强能接受。毕竟京畿道各郡有很多田庄属于随李唐太祖起兵的关陇勋贵,整个家族树大根深。在庄院里边养上三、五百家丁,官府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被全歼的是一整队曳落河,列阵冲锋可以将上千中原兵马冲得七零八落的曳落河!要想把他们全部歼灭,连个报信的都不放走,得派出多少兵马?不在三千以上,根本没这个可能!

众文武也觉得这种推测有些不靠谱儿,可偏偏又想不出别的什么理由。那些曳落河的家人都住在营州以北的大草原上,如果像其他河北士卒一样,卷了劫掠来的钱财逃回去,得走多远的路程?况且那些家伙自打追随大燕皇帝安禄山起兵以来,一路如蝗虫过境,正抢劫抢得过瘾之时,怎可能突然想起回家?

“会不会走得太远,不小心遭遇到了李亨那厮的残部?!”有人突发奇想,把太子李亨当成了罪魁祸首。

“那厮?!”孙孝哲撇嘴冷笑,“那厮要是有勇气面对我的曳落河,早留下守卫长安了!”

“也是!”众将讪笑着点头。据大伙后来了解,李隆基父子在逃走之前,各自手中都掌握着上万兵马。而长安城内的粮草辎重,也足足够五万大军消耗上三、四年。如果李家父子两个中的任意一人有勇气率领麾下兵马据城而守的话,凭借长安城完善的防御设施,支撑上个一年半载绝对没任何问题。而大伙一旦久攻长安不克,士气、补给都会受到极大影响。甚至有可能落入各地赶来勤王的唐军包围当中,连老本儿都赔个精光。

然而谁也没想到,曾经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李隆基,到老来居然懦弱到了如此地步。更没想到的是,国难当头,太子李亨首先对付的是政敌杨国忠和自家父亲,而不是千里迢迢赶来的燕军。,

整个大唐朝廷,从上到下,俱是一伙无胆鼠辈,也不怪他们这么快就丢了半壁江山。倒是那个将近百曳落河吃干抹净的家伙,有点儿本事,也有点儿意思!可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手中到底带了多少兵马?如果真的是三千以上规模的话,大燕国早就派往京畿附近各地的细作,怎么一点消息都没送回来!

在座众文武当中,只有边令诚和崔光远两个隐约猜到了几分真相,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主动开口。孙孝哲这厮心高气傲,素来瞧不起降官降将。对他们素来是用得到时就用,用不到时就顺手扔掉。所以边令诚等人也吃一堑长一智,不敢这么快就把自己的家底全都卖出去。

“再派斥候去找,至少要查出他们是从哪个方向消失的。”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孙孝哲很恼火地摆了摆手,皱着眉头作出决定,“从现在起,把外面的所有兵马,除了斥候之外,都给我收回到白马堡大营中,没本镇守使的命令,谁也不准私自外出。否则,军法从事!”

“诺!”众将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却没胆子挑衅他的虎威,一起躬身领命。

“都下去吧!记得认真操练士卒,距离刀枪入库之日还早着呢!”孙孝哲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没好气地宣布军议结束。

众文武又答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起身离开。孙孝哲却快速朝众人扫了一眼,大声补充:“边令诚,你留下。本镇守使有话问你!”

“啊,末将,末将遵命!”边令诚被吓得双腿发软,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亏得崔光远反应及时,伸手扶了扶,才勉强站稳的身形。

“怕什么,我又没说要杀掉你!”孙孝哲耸耸肩,冷笑着安慰。

闻听此言,边令诚心中更加忐忑。讪笑着回过头,慢慢走到对方身边,抱拳施礼:“大人有什么话尽管吩咐。边某,小的当效犬马之劳!”

“那我可不敢当!”孙孝哲扫了他一眼,继续冷笑,“你是大唐天子身边的红人,也是我大燕国皇帝陛下亲口加封的长安留守副使,孙某哪用得起你?说不定哪天遇到什么麻烦,孙某还得请边大人高抬贵手呢!”

边令诚被挤兑得脸色发黑,心里头又悔又怕。悔的是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把长安城交出去,没留一点儿后手。怕的是孙孝哲存心找自己麻烦,以斧钺相加。若是被此人找借口给处死了,自己恐怕连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远在洛阳大燕国皇帝安禄山,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前朝的太监,就处分威名赫赫的领兵大将。

“怎么着?孙某就这么招人恨,以至于边大人连句正经话都懒得跟孙某说么?”孙孝哲才不管边令诚心里怎么难受,一边用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此人,一边继续出言逼迫。

边令诚被看得冷汗直冒,立刻站直了身体,大声回应道:“不敢,不敢。镇守使大人言重了,真的言重了。您就是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轻慢与您啊。想让边某干什么您就直说吧,只要边某能办到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给您办好!”

“那倒是不用。”孙孝哲知道对方已经彻底服软,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慢慢回暖,“孙某只是想问问,那支失踪的曳落河,到底会死在谁人手里?别跟孙某说你也不清楚,既然前朝天子能委任你为长安留守,这京畿道附近的风吹草动,就不可能瞒过你的眼睛!”

“边某,边某真的……”边令诚习惯性地就准备继续扯谎,猛然间看到了孙孝哲眼睛里的杀气,立刻悬崖勒马,“大人明鉴,小人真的没把握确认是哪个下的毒手。小人只是猜测,猜测……”

“把你知道的,全说给我听!”孙孝哲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喝令,“不准隐瞒,不准东拉西扯。来人,取纸笔,记下边大人今天说的所有话,一个字都不准漏掉。如果日后本官发现京畿道内有什么情况边大人漏了说,或者与边大人所言不符,就证明他心里头还是感念着前朝皇帝的相待之恩。本官愿意成全他的忠义之名!”

“大人饶命,饶命,小人真的是因为没有把握,才不敢随便乱说的啊!”即便面对着大唐天子隆基,边令诚也没这么狼狈过,“扑通”一声跪倒,伸开双臂去抱孙孝哲的靴子。

“说!”孙孝哲厌恶地向旁边走了几步,躲开了边令诚的拉扯。

“遵,遵命!”到了此刻,边令诚才明白自己当年是多么的幸运,一边抹眼泪,一边悲悲切切地说道:“小人,小人只是记得,在将军未带兵马抵达长安之前,有两伙人曾经混进来,接走了不少女眷。后经小人查实,其中一伙人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卫,由一个姓马的郎将统帅。另外一伙来自安西军,主将姓王。这两伙人加在一起大概有两百出头,如果在半路上设伏的话,的确有可能将一整队曳落河悉数全歼!呜呜,呜呜……”

天威(一下)

“两百人,你当曳落河都是泥捏的么?”孙孝哲根本不相信边令诚的话,瞪了他一眼,厉声反问。

“不是,不是!”边令诚吓得尿都快淌出来了,趴在地上连连叩头,“大人请听我解释,大人清听我解释。太子殿下的东宫六率,都是京畿各郡挑细选出来的好苗子,战斗力本来就强于普通士卒。而那,那安西军王洵,是,是封常清的嫡传弟子,曾经,曾经在西域一带打得大食人抱头鼠窜!”

“还有这么回事?”孙孝哲还是不太愿意相信,皱着眉头沉吟,“孙某跟封常清也曾交过手,比其他浪得虚名之辈难对付些,却也未必有多少真本事。他的一个嫡传弟子,带着两百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全歼我麾下一整队曳落河,我把这话如实汇报给远在洛阳的皇帝陛下,你说他可能相信么?”

“大人有所不知!”边令诚偷偷擦了把冷汗,继续低声补充:“封常清那厮,打仗的本事其实相当高明,当然,与大人比起来,还是有不少差距的。他当初在洛阳附近,带的全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兵马,而不是平素熟悉的安西军。所以,所以就,就一触即溃了。待到后来,待到后来,安西军的一些将领倒是赶到了前线,可,可前朝皇帝陛下,却又怕封,封常清那厮拥兵自重,所以,所以……”

他一直奉旨监军,了解很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此刻如竹筒倒豆子般说出来,立刻令孙孝哲眼前的迷雾渐渐消解。

原来李隆基在安禄山起兵之后,精神深受打击,变得非常易怒而多疑。对麾下任何一名武将,都不敢再向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所以朝廷给予封常清的支持非常有限,并且在暗中对其严加防范。导致封常清在前线要么有兵无将,要么有将无兵,好不容易从安西赶过来的援军陆续抵达了,朝廷又找了各种借口,把一些百战老将调归他人指挥,还派了荣王李宛、大将军毕思琛等在旁多方擎肘。严防封常清的势力借机做大,以步安禄山后尘。

到后来,安西军每被孙孝哲等人消灭掉一部分,朝廷就再补一部分给封常清。只够他勉强维持住防线,绝不肯多加一队一旅。直至整道渑池防线崩溃,官军士气尽丧,颓势已成,封常清纵使是孙武子再世,吴起重生,也无力回天了。

难得边令诚说了一次实话,孙孝哲在旁边越听越气愤,越听越窝火,忍不住用手力拍桌案,“昏账,混账透顶。有李隆基那老混蛋带着一群小混蛋在背后使坏,甭说封常清和哥舒翰两个,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大唐朝廷!”

“是大唐气数已尽,大燕国皇帝陛下洪福齐天!”边令诚脸皮红都不肯红一下,阿谀之词滚滚自口中而出。

“还有你这厮,为我大燕国鞠躬尽瘁,不求回报!”孙孝哲冲着边令诚撇撇嘴,低声讽刺,“若不是你这厮先下黑手害了高仙芝和封常清,又逼着哥舒翰放弃潼关天险,出来与我军决一死战。孙某也没那么容易进入长安。”

“小人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那样做。但现在想来,应该是天佑大燕,所以假小人之手,替将军扫平障碍吧!”若论脸皮厚度,边令诚自称第二,全天下无人敢称第一。明明知道对方是在奚落自己,还是顺着口风往下捋。

“老子百战之将,还需要你来帮忙?!”孙孝哲飞起一脚,将边令诚踢了个滚地葫芦。“没有你,老子就不是封常清的对手了么?没有你,我大燕国就拿不下长安了么?滚,孙某大好男儿,眼里容不得你这种没卵子的人渣!”

“唉,唉!属下告退,属下告退!”边令诚翻出了半丈多远,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外走,一边低声回应。

“回来!事情还没完呢!”孙孝哲出尔反尔,大声吆喝。

“是,是,大人!”边令诚哆哆嗦嗦地走回来,怕对方继续殴打自己,隔着老远就停下了脚步。

“靠近些,让你靠近些,听到没有。靠近些怕什么,老子又不会吃掉你!”孙孝哲瞪着此人,怎么看怎么恶心。然而眼下此人还有可用之处,犯不着因为一时义愤,而误了国家大事。

边令诚又向前蹭了几寸,歪着身子,满脸堆笑:“大人还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小的一定竭尽全力去办?”

“你刚才说,那个姓王的家伙,手头只有两百来人?”孙孝哲皱了下眉,强忍着心头的烦恶追问。

“当时姓王的和姓马的两个,把手中弟兄加一起,大概两百出头。不过那是五天之前的事情,现在就不好说了。当时他们跟小人麾下的飞龙禁卫起了冲突,然后从通化门逃出了长安。”边令诚不敢隐瞒,如实回禀。

“那你当时怎么不派人追杀?莫非有心放他们一马?”孙孝哲又皱了一下眉头,目光沿着边令诚的脖颈扫视。

边令诚被扫得脖颈处嗖嗖直冒冷气,斟酌了一下,陪着笑脸解释:“当时城中有很多乱兵和地痞四处杀人放火,小的怕,怕他们烧了左藏和皇宫,就把手底下大部分力量都放在那两处了。所以,所以才……”

他低下头,用眼角偷偷地往孙孝哲脸上瞟。孙孝哲刚刚从皇宫和府库里接受了大量的金银细软,知道这两处地方的重要性。点点头,脸上的厌恶之色稍解,随即又皱着眉头说道:“如此说来,你还立下大功了?!”

“不敢,不敢。小人只是想顺应天命而已!”

“顺应个狗屁!”孙孝哲的脸色瞬息一变,双目中杀机毕露,“那你过后为什么不派人去追杀?为什么不向本官汇报。刚才本官问起时,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边令诚怕再挨打,赶紧踉跄着往远处躲。躲了几步,腿脚发软,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将军明鉴,小人当时手中仅有的两支兵马,一支是长安城里的差役,一支是飞龙禁卫。前一支根本上不了战场,派出去多少也是白费。后一支,后一支都是白马堡大营训练出来的,那王洵曾经在白马堡大营里给陈玄礼做过帮手,跟很多将校都混得极熟。小的如果派少量飞龙禁卫去追,未必是他的对手。派得人多了,万一将士们感念旧情,被他说服后反戈一击,小的,小的就可能,可能就没把握将长安城完完整整地交到将军手中了!”

“胡说,分明是你胆子小,不敢跟他交手!”孙孝哲摇摇头,撇着嘴冷笑。

边令诚不敢争辩,叩了个头,低声说道:“大将军,大将军说的是。小人,小人的确不敢轻易跟他交手。小人当初在安西军中作监军时,曾亲眼看到他只带了六百人出了葱岭,随后便横扫药刹水两岸,连折哲、俱战提这等西域名城,都说打下来就给打了下来!小人根本没单独领过兵,万一……”

“哦,有这等事,仔细说来给我听听!”作为武将,孙孝哲明显对同行的战绩更感兴趣,本能地出言打断。

“当时小人是奉了高骠骑,高力士那老太监的指使,故意将姓王的向陷阱里边推。谁料想姓王的居然豁了出去……”

为了取得孙孝哲的谅解,边令诚将王洵当年西进的原因和随后的战绩,一一道来,不敢虚报,也不敢刻意打压。待把自己所知有关王洵的消息都出卖完了,还念念不忘补充道:“……,按照常理,他接了家眷离开京师之后,应该立刻去跟麾下士卒汇合,绝不该在路上节外生枝。所以,所以属下就没敢往他身上想。后来,后来大人问起曳落河失踪的事情时,又不敢确定是他干的,所以,所以就没主动向大人汇报。”

“你刚才不说他手中只有两百名弟兄么,怎么又多出一支队伍跟他汇合?”孙孝哲将后两句解释自动忽略,话题直奔重点。

“朝廷曾经派人调他带兵回来拱卫京师,因为担心封常清麾下无人可用,所以他把军队丢在了身后,自己只带着几十名亲信星夜兼程往回赶。高骠骑,高力士那厮听说后,还曾经打过杀其人,夺其军的主意。结果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得逞……”近十年来,边令诚所说得真话,加在一起都没今天多,丝毫不敢做任何隐瞒。

“他带回来多少人?”

“据说有一万上下,也许没那么多。毕竟他当初离开安西军时,只带了六百多人走!”

“嗯,此人倒是值得一会!”孙孝哲捋着颏下长髯,自言自语。

“大将军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边令诚被吓了一跳,赶紧出言直谏,“那厮虽然年纪青青,却非常善于把握战场机会。身边的几个心腹,也俱是些亡命之徒……”

“那样打起来才过瘾。如果都是你这种对手,孙某无聊也无聊死了!滚吧,本将军打仗,不用你个死太监来教!”孙孝哲轻蔑地夹了他一眼,撇着嘴呵斥。

边令诚被说得无地自容,施了个礼,灰溜溜地告退。走到门口,回头看看坐在帅案后陷入沉思的孙孝哲,心中猛然一动。

‘如果姓孙的跟姓王的打起来,哪方胜算更大一些?’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陷入了迷茫,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谁赢,谁笑到最后。

天威(二上)

有了边令诚这原安西军监军大人的“协助”,孙孝哲接下来再查那一队曳落河失踪的事情,就变得轻松许多。大把的斥候、细作向西北方撒出去,没几天,就将具体经过弄了个水落石出。

“这厮,倒也着实有趣得紧!”看完幕僚们整理出来的军报,孙孝哲嘴角含笑,脸上的表情非常令人玩味。

与边令诚的推测非常接近,王洵当日身边只有几十名随从。他最初试图扮作商队逃跑,却不料曳落河们在鳢泉县令开门投降之后,竟起了屠城之意。走投无路之下,王洵才带领同样走投无路的民壮发起了反击,全歼了那支曳落河。随后擅自打开了鳢泉县官库,将里边的铜钱和粮食分给了当地百姓,命令他们分散到乡下躲避日后可能发生的报复。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在孙孝哲眼里,那场战斗本身并没什么可称道之处。曳落河的长处在于野战,在不做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贸然进入一座人口数千的县城,并且试图将里边所有军民百姓都赶尽杀绝,本身就是一件找死行为。换了孙孝哲麾下任何一名心腹将领,与王洵易地而处,也不难在巷战中取得同样的战绩。但是有趣就有趣在,王洵那厮参战的缘由和战后的举动上。试图扮作商队离开,说明此人对大唐朝廷的忠心非常有限,至少将个人的安危,放在了为朝廷尽守土之责前面。而战后疏散百姓,则说明他对大燕国兵力不足的弱点看得非常清楚。

如今的醴陵县已经成了一座弃城,如果孙孝哲想要替曳落河们报仇的话,只能将兵马分散成小股,到乡下拉人网搜索。而每股派的人太少了,则难免重蹈当日曳落河的覆辙。每股派得人数足够多的话,又显得小题大做。毕竟此刻他手中的兵马只有两万五千挂零,派出得多一些,留守长安的就少一些。

长安城刚刚拿下来没多久,人心尚未安定,附近几个郡县官吏对大燕国的忠诚度也非常可疑。此时此刻,孙孝哲实在没有必要,为了给一队曳落河报仇,冒上长安城被端的风险。然而他也不能一点动作都没有,否则一旦醴泉城的例子被其他郡县效仿,整个京畿道就永无宁日了。

“传令给征西将军蒋忠,让他带着五百弟兄下去,到醴泉县地面上随便找一个堡寨,将里边的人屠戮干净了,提着人头回来见我!”威是一定要立的,否则无法震慑刚刚归附的大唐军民。至于被屠的堡寨是否冤枉,就不在孙大将军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诺!”左右亲信答应一声,立刻下去传令。犹豫了片刻,孙孝哲继续吩咐:“传令给宇文德那厮,让他亲自去见一趟王明允,就说如果王采访使能率部归降,本帅将在陛下面前进言,保王采访使一个骠骑大将军之位。如果,如果王采访使还有其他要求,也可以尽管提出来,本帅只要能做得到,绝对不会含糊!包括把当日陷害封常清老将军的罪魁祸首,统统绑起来交给他处置!”

“这……!”几个刚刚投降到孙孝哲帐下充当文职幕僚的前大唐官员惊诧地抬头,想要阻止,却提不起任何勇气,只好暗中替边令诚默哀。

“派人去看好边令诚那厮,还有宫里边的大小太监,没本帅的命令,不准他们随便出门。顺便替本帅写一封奏折给皇帝陛下,就说本帅这里兵力急需增补,否则很难再向西攻城略地!”孙孝哲根本不在乎降官们的感受,继续发号施令。

眼下长安以西,基本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大唐兵马了。如果安西采访使王洵肯率部前来投降的话,大燕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京畿和陇右两道,甚至可以将影响力直接扩张到河西、安西。届时,整个北方,就只剩下郭子仪和的朔方军在苟延残喘。大燕国的几路兵马前后夹击,顷刻间就可以将它碾得粉身碎骨。

与即将获得的收益比起来,边令诚个人的牺牲,简直微不足道。况且边令诚这老太监毫无廉耻之心,今日迫于形势背叛了大唐,难保哪天不会再调过头来反咬大燕国一口。

如意算盘打得精细,可惜局势变化远超孙孝哲的预料。征西将军蒋忠扑到了醴泉,还没等找到合适目标,就听闻了汾、宁、泾、庆四州降而复叛的消息。而这一切的幕后推动者,正是孙孝哲认为对大唐没有多少忠诚的安西采访使王明允。眼下安西军的前锋已经抵达了永寿,距离醴泉只有半步之遥。

强敌在侧,征西将军蒋忠当然顾不上再找平头百姓的麻烦,立刻将兵马缩进已经荒废多日的醴泉,据城而守。同时派遣信使向孙孝哲告急。至于新任礼部尚书宇文德,本来就没胆子去充当使者,在孙孝哲的威逼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咸阳,听闻前方形势不妙,立刻抱着脑袋跑了回来。

“这厮……,欺人太甚!”这回,孙孝哲再也笑不出来了。王洵的胆子真够大,做事也真够出人预料。带着区区万把人,居然就敢把爪子伸到长安边上。老虎不发威,你真当孙某人是病猫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孙孝哲恼羞成怒,立刻点起一万五千兵马,亲自领军杀向了永寿。为了提防身后有变,他将边令诚、崔光远、苏震等一干降官都带在了身边,同时任命自家侄儿孙画为长安留守,统领一万兵马维持地方治安。

沿着平坦宽阔的官道,大军只花了半日功夫就赶到了醴泉城。休息了一夜之后,又迅速扑向了永寿。为了防止敌方使什么奇招、阴招,孙孝哲派出了大量斥候,搜索前后左右方圆五十里范围内一切可疑目标。却惊诧地发现,愣头青王洵居然压根儿没动出奇制胜的心思,带着麾下所有兵马,沿着官道缓缓迎了上来。

正面对决,孙孝哲可是从来没怕过任何人。当即亲笔写了一封战书,派遣死士给王洵送了过去。而王洵的回答则再度显示了他的狂妄,居然当着死士的面儿,在战书末尾批了“明日上午巳时,永乐原”九个字,将战书丢了回来。

天威(二下)

“够种,没坠了封矮子当年的威名!”虽然对王洵恨得牙根都痒痒,接到回复之后,孙孝哲依旧抚掌大笑。

“最近老是捏那些软蛋,实在没意思透顶。这回,终于来了个趁牙口的!”

“是啊,是啊,不愧是封矮子看上的人,光这份胆气,就值得大伙跟他会上一会!”

“还以为中原男人都死绝了呢,嘿嘿,居然还剩下了一两个!”

定南将军周锐、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等人,纷纷凑上前搭腔。他们都是孙孝哲的心腹,伴着自家大帅从蓟北一路打进长安,个个骄横异常。平素对着边令诚、崔光远等人之时,鼻孔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偏偏此刻,把赞赏之词不要钱般往一个无名小卒头上套。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光了对面的男人,抢光他们的牲畜和女人。”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等部族将领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举着兵器大声吆喝。

崔光远、苏震、赵复等一干降官降将听了,脸色登时又变得殷红如血。唯独边令诚不在乎,带了带战马的缰绳,凑到孙孝哲面前说道:“大将军还是多加小心,封常清用兵,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王洵既然得了他的真传,明知兵力不敌……”

“你看永乐原周围,能用得出奇兵么?”孙孝哲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

“边大人不会认为,姓王的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吧?!”没等边令诚回应,周锐、王宏等一干嫡系将领笑着调侃。

永乐原位于醴陵县西南三十里处,附近有两座十丈多高的石头山,一条没不过脚面的小河,根本藏不住任何伏兵,也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天然陷阱。倒是夹在石头山和小河之间的那片草甸子,方圆足足有五十余里,是天然的骑兵厮杀之所。

令诚吃了个瘪,垂头耷拉脑地退到了一边,心里愈发恼恨孙孝哲不识好歹。崔光远平素跟他私交颇好,在旁边看得心里不忍,凑过去,低声安慰道:“你我都是文官,对于如何行兵打仗的事情,就不要过多掺和了!毕竟孙帅他乃百战名将,断不会落入一个后生晚辈的算计!”

“可,可……”边令诚还不甘心,红着脸嚷嚷。看看周围鄙夷的目光,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一万出头千里迢迢赶过来的疲惫之师,正面对阵一万五千携大胜之威的百战精锐,战场还摆在最适合骑兵厮杀的永乐原上,那王洵真的狂妄到不知死活的地步了么?如果他真的输给了孙孝哲,一切还都好说,反正边某人已经投靠了大燕国,忍气吞声,怎么着也能混个善终。若是孙孝哲将军不小心着了他的道怎么办?一万五千大军葬送之后,留守长安的就只剩下一万人了!各地勤王兵马再像味道血味儿的狼一般涌过来,边某人日后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越想,边令诚心里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把长安交出去。崔光远。苏震等人也是各怀心事,一个个磨磨蹭蹭,恨不得脚下的路永远都不要走完才好。

只是这个愿望注定过于奢侈,还不到正午,大军已经抵达预约的战场。找了个容易取水的地方扎下了大营,孙孝哲将斥候再度撒了出去,探听敌军动静,然后命令将士们全体休息,准备明天的战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斥候发出了警讯,发现安西军大队向此地靠近。随即,正西的旷野上,出现了大团大团烟尘。烟尘滚滚向前,在距离孙家军十里处,突然停止不动。随即是此起彼伏的号角声,纷乱的战马嘶鸣声和嘈杂传令声,叫嚷声。待所有喧嚣和尘埃一道散去,另外一座整齐的大营出现在了安乐原上。与先前孙家军扎好的大营遥遥相望,宛若一双孪生兄弟。

“看这份军容,倒也名不虚传!”孙孝哲一直关注着对面的所有举动,见安西军没有偷袭的意思,耸耸肩膀,赞了几声,然后转回中军,擂鼓聚将,安排明天具体出战规划。

边令诚等人既没资格参与最后的决策,又没资格在军营里随意走动,只好弄了几坛子酒水,凑在京兆尹崔光远的军帐里聊天解闷儿。大伙心里都不踏实,所以不知不觉间,话头就又拐到了眼前战事上,有人四下看了看,低声道:“以令诚公之见,眼前这仗,姓孙的有几成胜算?安西军那边的王将军,果然得了封常清的真传么?”

“我哪知道?谁输谁赢,对咱们这些人来说还不是一回事儿!”有了说话机会,边令诚却又懒得开口了。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满脸落寞。

“您当年不是在安西那边,做过很多年监军么?对所有将领都知根知底?!”没来由碰了个软钉子,对方却不气馁,拿起酒坛替边令诚斟满,继续笑着询问。

”是啊,是啊,反正这会也没人搭理咱们。边监军就跟大伙说说,也免得我等在这里提心吊胆!“

“令诚公别跟姓孙的一般见识,他是出了名的不知好歹。待日后我等被大燕皇帝陛下委以重任,自然会把今日这口气找回来!”

“是啊,他们现在是得意往了形。可日后说不定谁要看谁的脸色呢!”

其他降官降将们,也纷纷帮腔,乞求边令诚给预测一下明天的战场局势。老太监推辞了几番,终究难耐心痒,叹了口气,低声道:“孙大将军乃百战之将,未必会失去应有的谨慎。可他麾下那些人,却一个个眼空四海。可是他范阳兵固然骁勇善战,那安西军也未必是泥捏的!想当年,满打满算就四万多将士,就压得西域群雄大气都不敢出。三万兵马正面硬撼二十万大食东征军,才一个照面,就杀得对方落花流水……”

刹那间,众人就都沉默了下去,举着酒盏,一口一口往下狂吞。大唐帝国曾经的辉煌宛若就在昨日,只是谁也没想到,不过一觉睡醒,头顶上的天空就榻了下来。

“咱家也不是想涨他人志气。如果底下人都跟孙大将军一样,认真对待明天的战事,凭着人数和士气优势,未必会让姓王的小子捞到什么好处走。可谁要是拿对面那支安西军不当回事儿的话,恐怕会吃个大亏!”边令诚抿了口酒,心事重重地继续解说。

“王,王将军很能,很善战么?他那边毕竟人少,并且临阵经验也远不如孙将军。”崔光远最近几年一直在外边奔波,对安西军的战绩不太了解,皱着眉头询问。

“当年他西出葱岭之时,就带了六百来人……”边令诚冲他翻了翻眼皮,低声回应,“咱家当时以为他必死无疑,谁想得到,不到半年时间,他居然在药刹水那一带,硬折腾出数千兵马来,并且接连拿下了两座大城!”

“那你还一直试图除掉他!”不满意边令诚的态度,长安县令苏震低声驳斥。

“你以为是咱家想杀他么?”提起过去的事情,边令诚就一肚子邪火,“他又没得罪过咱家,咱家何必把他当成眼中钉?那是因为……”话到一半儿,他又本能地改口,“很多内情,没法跟你们细说。反正最初除掉他,肯定不是咱家的主意。到了后来,到了后来,即便咱家不出手对付他,他翅膀长硬后,也会对付咱家!哎,都是造化弄人,当年谁能想到,大唐这么快就垮了下去?”

众人摇摇头,跟着举盏叹气。叹罢之后,心里却愈发不是个滋味。当年高力士、边令诚等太监的举动,自然是祸国殃民。今天在座诸君,却也未必有谁屁股底下干净。是大伙在昏睡中一起动手,齐心协力,推倒了支撑大唐的最后一根擎天柱。才导致今日山崩地裂,洪水滔天。

“如果,我是说如果……”四下看了看,京兆尹崔光远压低声音,向大伙发问:“崔某只是随便打个比方,大伙别往心里头去。如果明天战事真的不顺利的话,咱们,咱们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混吃等死呗!”边令诚猛然站起来,踢开脚边的空酒坛,大步往外走去。“如果姓王的小子侥幸赢了明天那仗,对大唐来说,无异于一剂救命灵汤。至少能缓过几分元气来!对于大燕国,就像,就像当头一记闷棍。先前的不败传闻,先前的不败传闻一旦被拆穿……。他奶奶的!该死!”

狠狠跺了跺脚,他低声咒骂。也不知道目标针对的是谁。

众降官降将也不愿意惹火上身,纷纷站起来告辞。崔光远弯着腰将众人送走,又弯着腰钻了回来,望着满地空酒坛,目光不断闪烁。

“恐怕不是时候!”仿佛猜到了他的企图,帐篷角落里,一个醉熏熏的矮子低声嘟囔。

“谁?”崔光远被吓了一跳,手迅速伸向腰间佩刀。待看清了对方面孔,又苦笑着将手放了下去,“贾侯爷,大白天的,您别吓唬人行不行?崔某胆子小,可不经你吓!”

“我看你的胆子可是不小!”以斗鸡取得郡侯爵位的贾昌笑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去寻找没喝空的酒坛。“有些事情,晚点儿再考虑吧。刚才这里有某几个人,分明还惦记着替大燕国效力呢。你现在瞎折腾,除了让自己死得快一些之外,收不到任何效果!”

“崔某折腾什么了?是侯爷弄错了吧?!”崔光远要紧牙关,死不认账。双手却拢在了一处,冲着贾昌不断作揖。

“贾某只想喝酒,刚才什么都没听见!”贾昌终于找到了一个半空的酒坛,颤抖着举到嘴边,“如果老天爷认为大唐气数已经尽了的话,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改变什么?来,喝酒,明天这个时候,就知道老天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说得也是!”崔光远叹息着回了一句,从地上捡起一个半满的酒坛,跟贾昌相对而饮,鲸吞虹吸。

天威(三上)

人总是这样,越想长醉不起的时候,越不容易倒下。把手边所有能找到的酒坛子都喝了个干干净净,京兆尹崔光远依旧清醒无比。一万远道而来疲惫之师,如何打得赢一万五千士气如虹百战精锐?王将军今夜应该派人来劫营吧?王将军如果真的像传说中那样,用兵如神的话,至少今夜要多发疑兵,骚扰得叛军不得安枕!为将者善用天时地利,这周围草长得很高,放火烧营也是一个好办法!只是不晓得风向对不对?

乱起八糟地想着,在黎明来临之前他终于沉沉睡去。却又梦见王师光复了长安,自己和边令诚等人来不及逃走,被士卒们抓住,绳捆索绑押着游街示众。那些在叛军入城后死了父母妻儿的百姓,站在路边,手里拿着石头、臭鸡蛋、烂菜叶子,一个劲地往自己头上丢。而自己两个刚成年的儿子,则躲在人群之中,以手遮面,不敢,也不愿与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相认……

“崔某当日是逼不得已!”崔光远大叫,“没有崔某,当日会死更多的人,皇宫也肯定会被付之一炬!”路边的百姓们捂住耳朵,谁也不肯听他的辩解。行走在囚车旁的大唐兵卒,则忽然间又变成了孙孝哲麾下的叛军,一个个指着他的鼻子放声大笑,尽情嘲弄他的愚蠢……

“啊……”崔光远翻身坐起,手捂胸口,脸色惨白如纸灰。帐篷外的天色已经大亮,叛军点过了卯,正在准备早饭。嚷嚷吵吵,对即将发生的战事信心十足。

马上就知道老天爷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想到昨天临睡前贾昌说过的话,崔光远挣扎着爬起来,在亲兵的伺候下洗脸更衣。然后稀里糊涂地对付了一口早饭,牵着坐骑,前往中军请罪。

也许是心胸宽阔,也许是不屑计较,孙孝哲并没有追究崔光远的误卯之罪。随便安慰了几句,便命他退到中军帐外等待调遣。

边令诚、苏震、赵复等一干降官降将早就到齐了,但是好像昨夜都没睡好,个个顶着明显的黑眼圈。唯独贾昌,还是那幅嬉皮笑脸的摸样,一会跟这个打打招呼,一会儿跟那个聊几句闲话,浑然没把即将爆发的血战放在心里。

“你倒是好雅兴!”边令诚是典型的自己不舒服,也见不得别人好过,撇了撇嘴,低声嘲讽。

“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顶着呢,我这么矮,有什么好着急的!”贾昌耸了耸肩,丝毫不以对方的挑衅为意。

这句话再配上他那不到四尺的身材,倒也相得益彰。众人被逗得摇头苦笑,脸色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些许。

正百无聊赖间,猛然听得远方传来一阵隐隐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声音不高,却令人不寒而栗。紧跟着,身边的孙家军将士的动作也快了起来,一队队,一行行,在定南将军周锐、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等人的带领下蜂拥而出,于营外迅速排成临战队列。

“杀、杀、杀,杀光了他们。”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等部族将领也叫嚷着召集队伍,冲出军营,在周锐等人身侧另外组成一个方阵。

边令诚等人手中的飞龙禁卫早就被孙孝哲找借口吞并,眼下个个都是“独行大侠”。仰着脸,伸长脖颈,左顾右盼,却在军阵中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位置。

“大将军有令,尔等一会儿随中军一起行动!”仿佛猜到了大伙的难处,有名传令兵匆匆跑过来,丢下一句话,仰着脸离去。从始至终,没拿正眼看任何人。

一干降官降将气得脸色铁青,却没勇气发作,只好逆来顺受。须臾之后,孙孝哲顶盔贯甲,在数百名亲卫的簇拥下,缓缓出营。大军当中立刻响起一阵欢呼,随即,战鼓声响,将士们踏着鼓点,缓缓向前推去。

所有喧嚣都戛然而止,只有低沉的战鼓,不断敲打着人的心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跟在孙孝哲的卫队身后,距离鼓车只有半丈之遥,崔光远被吵得头晕脑涨。强忍着嗓子眼里的烦恶举目观望,只见身前身后的刀锋闪烁,就像猛兽嘴巴里的牙齿。

有的刀锋因为饮血过多,已经呈淡紫色。在旭日的照耀下,隐约散发出淡淡的雾气。一团团雾气汇集起来,笼罩于大伙的头顶,令军阵上空的天空不再是明澈的碧蓝,而是蓝中透粉,仿佛漂浮着一条宽阔而单薄的血色柔纱。

从蓟北一路杀到长安,天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这只猛兽口中!作为略通武事的文官,崔光远不得不承认,孙孝哲深得用兵三味。即便不考虑他以前取得的那些傲人战绩,单凭身边这座严整的骑兵阵列,就足以令许多当世名将感到汗颜。飞龙禁卫身上没这份杀气,河西军将士也做不到如此整齐有序,至于担负着拱卫京师重任的左右龙武军,亏得他们跑的快,否则,遇到孙孝哲手中这支精锐,恐怕连半柱香时间都坚持不到……

一股绝望迅速从天空中压下来,压得崔光远嘴里发涩,嗓子眼发紧,胸口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大唐的气数尽了,真的已经尽了。怪不得封常清会一败再败,怪不得哥舒翰缩在潼关之后闭门不出,怪不得皇帝陛下和监国太子连据城而守的勇气都没有,怪不得……,不知不觉间,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淌落,缓缓滑过干瘦的面颊,落入马蹄下干燥的荒野。

此刻,苏震、赵复等人也是面色如土。看清楚了孙家军的军容军威,谁也不再对远道而来的安西军报什么希望。五千身经百战的范阳精骑、六千多同罗、室韦武士,两千多重甲步卒,一千多弓箭手,还有九百多所向披靡的曳落河,对面的安西军如何抵挡?拿什么抵挡?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就在头顶上的天都要塌下来的那一刻,有一声号角突然在鼓声缝隙里插了进来,左冲,右突,跳跃、扑击,如乳虎啸谷,如蛟龙翔天,“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崔光远猛然抬头,模糊泪眼中,依稀看到一团金色的光亮,在正前方缓缓绽开,绽开,娇艳如火!

天威(三下)

是安西军,不远万里赶回来的安西军!踏着激昂的号角声,缓缓从对面走来。秋天的旭日从头顶上斜照而下,给他们的旗帜、铠甲、兵器上镀满了鎏金,将整个队伍装点得犹如一条出渊的蛟龙,顾盼俾睨,鳞爪飞扬。

一瞬间,眼泪就淌了崔光远满脸。他想冲过去,拥抱对面那些熟悉的身影。脚下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根本无力去磕打马镫。在他旁边的苏震、赵复等文武官员,也都是个个两眼含泪,嘴角上下抽搐,浑身抖个不停。

“故国旗鼓,故国旗鼓……”崔光远隐约听见有人在自己身后呢喃,没勇气回头去看是谁,却忍不住在心里默默重复。“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每重复一次,胸口都好像会被万斤中的铁锤击打了一次,却始终不愿意停下。

敏锐地察觉了身边的骚动,孙孝哲轻蔑地横了众降官一眼,冷笑着举起左手,“擂鼓,邀请王将军决一死战!”

“咚咚咚咚……”鼓声骤然转急,宛若惊涛骇浪。崔光远等人从迷失中迅速被惊醒,身体在马背上前仰后合,孱弱得像一团湍流中的蚂蚁。孙家军将士的斗志则被鼓声点燃,举起兵器,齐声呼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狼嚎般的呐喊伴着战鼓声,在荒原上反复回荡。对面的号角声瞬间被狼嚎声吞没,须臾之后,却又缓缓地浮了出来,还是像先前一样骄傲,还是像先前放任不羁,仿佛根本没听见来自对面的喧哗,又好像根本没将孙家军的挑衅放在心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平生第一次被人轻视,孙家军士卒们忍不住将鼓声又提高了三分,将呐喊声又加高了数度。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对面的角声依然如旧,连调子都没有变。数以万计的骑兵排成纵列,伴着号角的节奏,缓缓前推,前推,前推……,冷静而又骄傲。

孙家军的尊严再次受到了侮辱,一个个怒不可遏。作为主帅的孙孝哲却忽然笑了笑,再度举起左手:“行了,让他知道本帅不会放过他就行了。继续前进,到前方五百步处整队!”

狼嚎声嘎然而止,将士们将怒火强压进胸口,踩着舒缓下来的鼓点儿,缓缓策动坐骑。一万五千兵卒当中,有一万一千为骑兵,还带了大量的用于应急替换的战马和运送兵器的驮马,整个队伍横在荒原上,看起来遮天蔽日。

对面的安西军规模看上去比孙家军这边小得多,然而声势却丝毫不弱。队伍中同样大部分是骑兵,同样携带者数以万计的备用战马。最前方士卒身着清一色的明光铠,护心镜磨得几乎能照清人影。

还没等交战双方接近到可以冲锋的距离,崔光远就被两支队伍当中透出来的杀气压得无法呼吸。强忍着涌到嗓子眼处的血腥味道,他努力让自己挺直腰身,目不转睛地向对面观看,仿佛要把今天见到的一切都刻进眼睛里,刻进灵魂深处。

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楚战旗上的字迹。大宛、俱战提、东曹、白水、拔汗那、康居、木鹿……,十数面标志着不同出兵方的将旗,众星捧月般,将一面写着“唐”字的战旗护在了中央。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还是那个胸怀四海的大唐,仿佛根本没因为战乱而改变。只要愿意为这个国家效力,这个国家就会接受你。不管是你东方来的高句丽人,倭人,还是西方来的突骑施人,康居人,不管你信的是山野中的猛兽,还是一团跳动的火焰。在同一面旗帜下,你都被视作唐人。分享大唐的繁荣,分享他的富足,分享他的文明与骄傲。

你可以在这里拜你的神明,做你的买卖,诵你的经文,跳你的旋舞,只要你没有刻意违反大唐的律法,就不必担心因为信仰、语言和习俗的不同,而突然间遭受无妄之灾。

慢慢的,你的语言会变成唐言的一部分,你的神明会变成唐人神明的一部分,你的风俗会变成唐人风俗的一部分。慢慢地,你就变得比唐人还像唐人,比唐人更愿意做一个唐人。

近了,近了,越来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队伍前方,明光铠结实华美的甲叶,折枝槊修长笔直的锋刃,还有持朔者那英机勃勃的面孔。模糊而又清晰。

他们可真年青!崔光远已经停止的心脏,猛然又抽了一下,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对面领军将领,几乎完全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他不认得具体哪一个是王洵,却清楚地感受到,这群年青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朝气。与他们比起来,自己以前接触到了那些龙武军、东宫六率和飞龙禁卫将领,简直都是一群糟老头子。即便还没有行将就木,身体能露出土来的地方也屈指可数了。

今天这场血战,他们未必会输!就在隐约能看到对方面孔的那一瞬间,崔光远迅速推翻了自己先前的判断。虽然对面唐军的数量和先前斥候探听到的一样多,还不到身边叛军的三分之二。然而两军交战,数量并不一定代表着优势。天时、地利、人和、领军者的个人能力和士卒们的训练程度、求战欲望,皆可能导致不同的结果。

无论上述哪一种因素,崔光远都不认为对面的唐军比身边的叛军差。侧过头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看向叛军将领,他自豪地发现,孙孝哲身边很多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嘴巴闭得紧紧,面孔僵硬如铁。甚至有一些同罗、室韦和奚族将领,眉头已经拧做了一团,脸上的晦气清晰可见。

孙孝哲不愧为百战名将,几乎在一瞬间,就看穿了敌人的用意。迅速挥了挥手,命令队伍提前停住脚步。战鼓声再度骤然转高,“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得人心脏几乎跳出嗓子。数千支羽箭腾空而起,一波紧跟着一波,遮住上午的阳光,在正前方一百步远的地方,竖起一道宽阔的白线。

三波羽箭过后,弓手们停下来舒缓体力。整个队伍的脚步完全停了下来,在各级将领的指挥下,重新整理成一个凹字形阵列。中军稍稍靠后,左右两翼突前,互相照应,宛若猛兽张开了大口。

对面的唐军也迅速作出反应,伴着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排出三个方阵。左、中、右,几乎在一条直线上。看不出那部分将主要负责进攻,哪部分主要负责后续接应和扩大战果。

他准备怎么打?关心则乱,崔光远急得火烧火燎。按照他所掌握的,有限的领兵手段,安西军在人数不如叛军的情况下,应该把力量集中起来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大咧咧的随意摆放。

孙孝哲的反应却比任何人都快,没等崔光远想明白安西军在干什么,他已经做出了决断。“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出击,给本帅冲垮敌军左翼!”

“咚咚咚咚……”战鼓如雷般炸响,六千部族兵马,在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三名将领的统率下,径直扑向了唐军左侧。

唐军的左翼稍微晃了晃,仿佛没想到孙孝哲这么快就发起了进攻。随即,激昂的龙吟声响起,压住漫天的惊雷。数千大唐健儿,不,应该说是大唐在西域的盟友,逆着叛军的洪流迎了上来,刀锋对着刀锋,马头对着马头。

“擂鼓!”孙孝哲大声喝令,兴奋得两眼冒火。安西军居然敢跟自己对攻,过瘾,真是他娘的过瘾。从蓟县一直打到长安,有名有姓的唐将会过无数,还没一个人敢直接跟自己对攻呢!那姓王的小子要么是用兵高手,要么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显然,孙孝哲认为对手是第二种,其麾下的部族将领们也做同样想。打了近几十场顺风仗,他们还真没遇到过什么硬骨头。无论从弓马娴熟程度、士卒体力士气,还有为将者的胆略上,唐军都差了大伙不止一筹半筹。

阿史那从礼冲在队伍的最前方,左手中拎着一把乌黑的弯刀,右手拎着一只圆盾。刀身又厚又重,通体透着一抹暗紫色的浮光。那是杀人杀得太多的缘故,血已经渗进了钢铁里,与刀身融为一体。

几支羽箭向他射过来,被他刀磕盾挡,全部击落在马蹄扬起的烟尘里。对面几乎没有步兵,而骑兵专用的短弓力道太弱,即便能射到人身上,也穿不透涂了油的双层牛皮甲。况且两军对冲,能让弓箭发挥作用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瞬,手熟者不考虑准头至多也只能射出三矢,手慢者甚至连发第二箭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今天情况却有些意外,从八十步开始,羽箭一波接一波袭来,没完没了。怎么回事?他们难道全是骑着马的弓箭手么?即便是弓箭手,也不可能射得这么快?正迷惑间,阿史那从礼忽然看到对面的敌将从腰间抬起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手臂平端,正对自己的面门。

天威(四上)

“伏波弩!该死!”阿史那从礼一眼就认出了对手拿的那东西,迅速将身体歪到马鞍一边,让开要害。一根银亮的弩箭擦着他的左肩膀边缘掠过,撕开皮甲,带出一串血珠。锐利的痛楚直入骨髓,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身体还没等恢复平衡,又一支弩箭从侧面呼啸而来,直奔他的哽嗓咽喉。

“他们怎么有那么多伏波弩?”阿史那从礼在弩箭及体的瞬间抬起左手圆盾,抢先护住了自己的脖颈。巨大的冲击力振得他手臂发麻,脖颈和胸口被圆盾内侧的软皮压得一片乌青。就在这一刹那,对面的敌将已经冲到了一丈之内,丢下伏波弩,举起弯刀,兜头便是一记。

凭借战场上练出来的直觉,阿史那从礼抬手挡住了致命一击。对方却得了便宜不留手,又是一刀劈来,直奔他的左肋。阿史那从礼被逼得手忙脚乱,接连招架了三次,才终于缓过一口气,还没等还手,战马已经交错而过,敌将丢下气得暴跳如雷的他,把刀锋劈入了下一名同罗兵的脑门。

第二把弯刀、第三把、第四把,安西士卒的攻击宛若潮水般,一波波从他身边涌过。每个人都是一击便走,不肯做任何纠缠。阿史那从礼枉有一身杀人本领,却派不上什么用场。像汪洋中的一片小舟,浮起、沉下,沉下,浮起,随时都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主将战死,活着的亲兵要全部贬为罪囚。如果连主将的尸体都没抢回来,亲兵全部要当众腰斩。严苛的军法,令阿史那从礼的侍卫们不敢耽搁,冒死上前保护自家主将,却却被不断涌过来的安西军士卒冲散,砍翻,踩死。

一波接一波,安西军的攻击如同潮水般,丝毫不肯停歇。大宛马的速度优势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挡在大宛马前面的孙家军将士可就苦不堪言了,队伍最前几排的人被逼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而队伍后排的人却无法感觉到前排袍泽的痛苦,还在拼命地往前压。整个军阵被压成了中央粗厚,两端稀疏的一大团,最前方还裂开了无数道血淋漓的大口子。

每一道口子里,都活跃着一小队安西军。他们互相照应,奋力将缺口扩大。而叛军的士卒则用尽全身解数,试图弥补这些缺口,却每次都功亏一篑,抛下了更多的身体。

两名副将室点密、耶律雄图,此刻的感觉也非常难受。分明在兵力上站据绝对上风,可眼下却有数不清的安西军士卒,走马灯般从他们身边冲过,一刀砍下,根本不管有没有收获,借着战马速度瞬间跑远,跑向下一个目标,又是兜头一刀。

室点密、耶律雄图两人左挡右闪,挡住了一刀又一刀,根本没有还手机会。二人身边的亲卫的下场可就没那么好了,本领高的勉强挡住三、四下攻击,身上边挂了彩。本领差的几乎在第一瞬间就被砍了马背,踩成了肉泥。

“稳住,稳住!”室点密大喊,声嘶力竭,“他们就会这一招,稳住,别让他们冲起来!”

“稳住,稳住,别让他们冲起来!”很多经验丰富的将领也发现了同样问题,齐声呼喝。他们的眼光不可谓不毒辣,无论训练程度和身体素质,安西军麾下的这些西域骑兵,都不见得比二人麾下的部族武士高明多少。只要大伙能站稳阵脚,顶住安西军的前三波攻击,肯定能扭转乾坤。

可安西军的将领对自家实力的了解,却远比他们深刻。一招占了便宜,就死命抱住不放。因为在开战之前,被大伙视作神明的王都督就曾经说过,伏波将军弩的作用不在于能射死多少敌人,而在于抢占先机。只要抢占的先机,大宛联军就能充分发挥出马匹品质卓越的优势,始终按着对方的脑袋打。

战场上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在敌我双方发生接触的那一刻,孙家军的攻势只是被铺天盖地的弩箭迟滞了短短一瞬。然而这一瞬,便足以致命。安西军便如豹子一般扑了上来,长驱直入,弯刀如同锋利的牙齿,撕下大块的血肉。

而骑兵对冲,速度几乎就是一切。前排骑兵沿着被弩箭射出的缺口猛插,后排骑兵左右挥刀,将缺口继续扩大。转眼之间,孙家军的队伍中的豁口就又被硬生生凿进去了数丈深,每一道豁口都是鲜血淋漓。

“杀!”木鹿州王子鲍尔勃恶狠狠地挥动弯刀,将一名生者焦黄胡子的对手斩落马下。鲜血瞬间溅了他满脸,将他的眼睛染得一片通红。

“让你造反,让你造反!”他大吼着冲向下一名对手,怒火几乎直接从嗓子眼里边喷射而出。好不容易抱上了大唐这根粗腿,得以在几名兄弟中脱颖而出,成为木鹿州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谁料怀中的粗腿,却突然倒下了。这个消息如果传回木鹿去,几个兄弟肯定又要有所动作。而王大都督一旦决定不再返回柘折城,他鲍尔勃回家之后,肯定难逃身首异处的厄运

这一切倒霉事的根源,就在眼前的叛军身上。如果不是他们突然造反,大唐帝国也不会轰然坍塌。如果不是他们马上要攻陷长安,王大都督也不会万里回师。什么保卫家园!什么匡扶皇室!在鲍尔伯看起来,全都跟自己没半点儿关系。对他来说,此时最简单最直接的道理只有一个,万一铁锤王决定放弃药刹水,木鹿州肯定会立刻投入大食人的怀抱。而像大食人证明决心的礼物也只有一个,便是他,木鹿监国王子,鲍尔伯的脑袋!就像当年砍下城中天方教讲经人脑袋一样,父王绝对不会做任何犹豫。虽然他这个王子殿下,曾经为自己的家族流过那么多的血。

眼前的对手招架不及,被鲍尔伯连砍数到,惨叫着落马。他依旧无法发泄心中的愤怒,迅速将马头转向新的目标。几名被他盯上的对手惊慌失措,打着马彼此靠近,试图用一个骑兵小阵,阻挡即将到来攻击。鲍尔伯带领着自己的亲信,疯子一样冲了过去。双方以极快的速度互相靠近,弯刀在被阳光照得鲜红刺眼。下一刻,血花在刀锋和铠甲上跳出,染红苍天和大地。鲍尔伯砍翻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对手,胸口处也挨了一刀。亏得明光铠结实,替他卸掉了大部分攻击力道,内衬的丝绸甲衣从铠甲裂开处翻出来,喷出一缕殷红。

鲍尔伯连擦一下血迹的心情都没有,大吼着,找周围任何敢于迎战的敌人拼命。孙家军将士不愿意招惹这个疯子,纷纷拨马退让。刚刚结成的骑兵小阵四分五裂,其余安西军士卒沿着鲍尔伯开出的通道杀进来,将敌手砍得人仰马翻。

拔汗那国主阿悉兰达紧随鲍尔伯身后,心情也是无比的郁闷。比起前者,他如今的地位更为尴尬。鲍尔伯不过是一个王子,即便将来有家归不得,还能在王洵麾下混口饭吃。而他阿悉兰达呢,当初王洵要求各国王子带队参战,他本可以不加入联军,却唯恐失去这个与铁锤王修补关系的机会,将国事委托给大相张宝贵,死皮赖脸地跟了过来。

这下好了,大唐奄奄一息了。铁锤王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别的国主可以找几个替罪羊献给大食人,乞求对方的原谅。他阿悉兰达能送什么?自己亲生儿子已经在上一次送出去了,国土也只有拔汗那一座城市。除了把自己也交出去,任由大食人处置之外,还能怎么办?!

所以,无论愿意不愿意,他都必须帮助铁锤王渡过眼前的难关。只要大唐不倒,哪怕是就剩下一个空架子,距离安西最近的拔汗那,也会有所依仗。再退一万步讲,即便大唐这回彻底完蛋了,只要铁锤王肯返回药刹水,凭借那支安西军的实力,周边各国也不用畏惧大食人的逼迫!

这笔账,阿悉兰达算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都是同样的结果。即,现在他已经彻底被绑上了铁锤王的战车,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压根儿没有更多的选择。

紧跟在阿悉兰达身后的是白水城王子贺鲁索索。他眼中的恨意,远没有前面两个盟友那么重。相反,此刻他心中却带着一点点如愿以偿的欣喜。药刹水两岸虽然国家林立,可每个国家大小都跟白水城差不多,繁华程度也大致相似。而这次大唐之行,却让他看到了井口之外那广阔天空。

东西横跨近万里的大国,城市如同天上的星星一样密密麻麻。每座城市的人口动辄便以数十万计,个别极度繁荣的,据说高达百万。百万人的大城,那得繁华到什么摸样?跟它们比起来,白水城就是一个小村子,甚至连个小村子都不如。与其留在自己国家里,跟兄弟姐妹们争着当村长、里正,倒不如永远跟在铁锤王身后,自己给自己打出一片天空!

眼下大唐国内的形势越是混乱,铁锤王他老人家立功的机会就越多。铁锤王他老人家功劳立得越多,官做得越大,自己就能跟着水涨船高!日后随便被派到一做中原城市去当都督,就能让父亲、叔叔和几个死盯着白水城主位置的嫡亲兄弟们羡慕得掉出满地眼珠子。若是能做了安西军的大官,衣锦还乡,一个区区白水城算什么,整个药刹水两岸,都要看咱贺鲁索索的眼色行事!

三人各自为了不同的目标,带领亲信横冲直撞。孙家军右翼将士抵挡不住,被割裂得越来越零碎,越来越深,眼看着便要土崩瓦解。身为主帅的孙孝哲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皱着眉头,调整部署:“周锐,你带着本部弟兄押上去,接应阿史那从礼。如果不能把安西军挡住,提头来见!”

“诺!”定南将军周锐捶了下胸甲,昂首出列。片刻之后,两千余名来自燕地的士卒,跟在他身后,策马冲向了战团。比起阿史那从礼等人麾下的部族武士来,他们的铠甲更为结实,兵器更为精良,冲在最前方的数百人当中,居然个个持的都是丈八长槊。

“保持队形,保持队形!”定南将军周锐高声呼喝。身边的亲兵不断挥舞战旗,将他的命令告知全军。两千余将士潮水一般,黑压压地先前涌去。无论挡在战马前的是敌是友,都直接挑飞到半空中。

阿史那从礼一听到来自背后的声音,脸色就变了。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定南将军周锐可以不择手段,他却不能坐视自己的族人被友军从背后碾成齑粉。“散开,赶紧散开,向两翼散开!给后面的人让出通道!”

“散开,赶紧散开,向两翼散开!给后面的人让出通道!”无数发觉形势不妙的部族武士齐声高喊,同时用牛角发出警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安西军中也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及时调整战术。鲍尔伯、阿悉兰达、贺鲁索索等人听见角声,长出一口气,立刻拨转坐骑,带领各自的部属闪向战场两侧。敌我双方的队伍几乎同时由纵转横,纠缠在一起,一边躲避即将到来的灾难,一边互相砍杀,令战场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定南将军周锐不费吹灰之力就捅穿了战团。槊锋之上,鲜血淅淅沥沥,分不清那些来自敌人,那些来自盟友。仿佛用大锤击中了羊毛般,他憋得满脸通红。迅速回头看了看,然后提起槊锋,指向耸立在安西军正中央的大纛,“杀!为了大燕!”

“杀!为了大燕!”众将士齐声响应,却显得不怎么理直气壮。就在一年之前,他们还都站在同样的一面大纛下,为了旗面上的“唐”字东征西讨。如今却背后的主人虽然换成了大燕,却无论如何都对先前的战旗提不起什么恨意来。

“擂鼓,给周将军助威!”孙孝哲的战场感觉很敏锐,看到自己一方士气不高,立刻出手补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战鼓声再度炸响,滚雷般卷过原野。定南将军周锐身边的士卒们瞬间被点燃了浑身热血,磕打马镫,甩掉继续纠缠在一起不肯分开的敌军和友军,加速扑向安西军正中央。

“来得好!”王洵摇头冷笑。挥挥令旗,下达第二道将令。右翼的骑兵倾巢而出,不管自家中军,直接扑向敌人的左翼。

“他要干什么?”对面的孙孝哲很快就发现了形势的古怪,眉头皱成了一团。杀过来的安西军数量不多,大约是三千人上下。可他的左军,抽走了定南将军周锐所部之后,剩下的也只有三千多人,并且其中还有近半儿都是步卒!

用同样数量的步卒,去抵抗穿着明光铠的骑兵,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结果。除非孙孝哲豁出去赌一赌,看看是周锐先冲垮敌人的中军,还是自家左翼先被敌军冲垮。但这个赌注实在有点儿大,对方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他却是大燕国第一勇将。无论名望和资历,都不在一个档次。

孙孝哲不敢赌。即便现在他已经猜到了王洵的打算,也不敢赌。还好在士卒数量方面,他依旧占据着一定优势。迅速挥了挥手,命令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各自从左翼和中军抽调两千骑兵迎了上去,携手阻截敌人。

两支骑兵相对加速,宛若两波相向而涌的巨浪。“轰轰轰,轰轰轰”,敲得周围地动山摇。崔光远等人的视线立刻被从战场右侧吸引过来,死死地盯住了即将碰撞在一起的铁骑。呼吸在不知不觉停滞,心脏的跳动也与马蹄声调整为同一节奏。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波接着一波浪潮,相对涌动,仿佛要把天地撕裂。从没看过如此宏大的场面,崔光远紧张得脸色煞白,却死活不肯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射箭,射箭,快射箭啊,射死他,射死他,射死他!”他在心里狂喊。按照先前观察战场右侧总结出的经验,此刻安西军应该用骑弩发动突然袭击,将叛军射得手忙脚乱。然而,战场上的情景却再度令他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有弩箭,一根儿都没有。叛军将士抢先用绑在左手臂上的皮盾,护住了自家眼睛和脸。安西军那边,则高高地举起了横刀。

硬碰硬,他们这次真的疯了。一瞬间,崔光远的目光凝结成冰,心脏和血液也同样被冻得冰冷。他看到两队人马迅速填补了彼此之间的最后空隙,然后彼此相撞,血肉横飞。他看见无数颗头颅飞了起来,带着长长的血光,在半空中翻滚,翻滚,掉落尘埃。他看见几具鲜活的身体,从马背上掉下来,被马蹄踩成了肉酱。他看见两伙长着同样面孔,同样头发,同样眼睛的人,彼此挥刀,在对方的身体上,砍出一道道血口子。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人喊、马嘶、马嘶、人喊。忽然间,崔光远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团猩红色的混沌。不再有鼓角争鸣,不再有兵器碰撞,不再有厮杀,不再有悲叹与诅咒。只有无数白色的灵魂,从大地上飘起来,缓缓地飘向远方未知世界,手挽着手,肩膀挨着肩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光远才渐渐恢复了知觉。擦干脸上冰冷的泪水,他强迫自己再度将眼睛睁开。身外的世界依旧是一团混沌,改变的仅仅是颜色。不是他臆想中的猩红,而是一团化不开的暗黄。兵器碰撞声和濒死者的悲鸣声则从暗黄色中透出来,持续不断折磨人的神经。

那是马蹄踏起的烟尘,被人血润湿后,变得又厚又重。隔着厚重的烟尘,双方主帅再也看不见对面的情况。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身边没有多少可用之兵了。所有变化与调整手段,都已经用到了极限。此战的胜负,将在转眼之间就清晰可见!

“小子!”孙孝哲咧了下嘴,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看透了王洵的部署。对方先用西域带过来的盟军,拖住了他麾下的部族武士。逼着他变招,然后再用一部分安西军,吸引他使出最后的力量。

如此一来,双方的兵力差距就不明显了。阿史那从礼等人被拖住之后,即便能扭转颓势,反败为胜,也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而定南将军周锐与安西军中军分出输赢的时间,差不多也是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双方胜负的关键点,便是真正的安西军精锐和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两人所统率的大燕国骑兵。

精锐对精锐,老兵对老兵,纯粹的硬碰硬。这才是强者之间真正的战斗,相比之下,先前发生于塞北部族武士和西域各国联军之间的碰撞,不过是正餐前用来开胃的一道小菜而已。

万一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失手,那支身穿明光铠的安西军精锐会乘胜掩杀,直接扑到孙某面前。而届时,孙某身边只有一千多骑兵和三千步卒,形势岌岌可危。

这个算计,不可谓不高明。作为一个智勇双全的宿将,孙孝哲欣赏与自己同样智勇双全的人。不过,对面的那小子显然还是稍微稚嫩嫩了一些。勇则勇矣,临阵经验却难免不足。

“小子!”听着战场左侧传来的喊杀声,孙孝哲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姓王的小子盘算得很妙,眼下自己身边的确只剩下了一千骑兵。可那一千骑兵当中,却有一百捉生将和九百曳落河!野战中全数押上去,即便遭遇到五倍的对手,也能将其杀得落荒而逃!

天威(四下)

曳落河,胡言,壮士也!是安禄山倾尽家底整训出来的精锐骑兵,将士皆披双甲,非亲贵大将不得统率。每逢战事最关键时刻,则拍马而出。一出,便瞬间锁定胜局。

从渔阳到长安,凭借手中的千余曳落河,孙孝哲不知道压垮了多少对手。可是今天,他却将手中的红色令旗捏了又捏,迟迟不愿祭出这只杀手锏。

这年头,找一个敢跟自己列阵野战的对手太难得了。一想到马上又要恢复往日那种连战鼓都不用敲就轻松取得胜利的日子,孙孝哲就觉得索然无味。好东西要慢慢品,不能一口吞下去。否则,在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心中都会觉得空荡荡的,无着无落。

胯下的坐骑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咴咴咴……”叫了几声,以示催促。孙孝哲摇头笑了笑,将令旗交给亲兵暂时保管,把目光继续投向战场中央。战场中央的局势依旧不甚明朗,无数人和马的影子,在暗黄色的烟尘里晃动,跌跌撞撞。由于沾染了过多的血迹,烟尘的边缘部分,已经隐隐透出了一抹淡紫色。就像塞外草原上秋天的落日,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暮色般苍凉的烟尘里,无数人在捉对厮杀。马蹄踏碎血肉之躯,刀刃隔断筋骨和脖颈。弩箭破空,兵器撞击,伤者哭号,战马哀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人世间最激昂,最华美的乐章。那是完全由生命写就的乐章,除了百战余生的将军之外,无人能听懂。

光凭声音,孙孝哲分不清战场上哪些是自己麾下的精骑,哪些是对方的爪牙。如果瞪圆了眼睛仔细观察的话,倒是可以发现烟尘正中央部分,颜色比两侧稍微淡一些,稠密度也不似两侧那般浓。那是刚才定南将军周锐带领骑兵凿穿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人和马的尸体,没有活物。更远的地方与此处相对,则应该为王洵那小子的中军,如今正与周锐所部骑兵绞杀在一处,难分输赢。

隔着暗黄色的烟尘,孙孝哲无法看见对手目前具体情况。但他凭借以往的经验,也能猜出个大概。兵力方面,敌方的中军人数好像比周锐所部稍充裕些,但大多是步卒。在平原上交手,步卒占不到任何便宜。即便他们拥有弩弓这种利器,同样在精锐骑兵面前没什么优势。骑兵只要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就可以令弩箭攒射失去作用。而瞄准击发,则属于传说中的绝技。很难想象一个弓手能不顾呼啸而来的马队,一边快速拉动弓弦,一边瞄准高速移动的目标。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两声高亢的号角,从烟尘另外一侧透过来,传进了他的耳朵。是安西军调兵的号角声,估计王洵那小子要拼命了。孙孝哲点点头,继续查看战场动静。目光透过浓浓的烟尘,他隐约觉得对面有一道亮光闪了闪,紧跟着,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随即,隆隆的雷声响起来,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抖。

“稀溜溜!”胯下坐骑发出不安的咆哮,扬起前蹄,四下乱蹬。孙孝哲心中警兆顿生,狠狠地拉了下马缰绳,控制住胯下坐骑。然后瞪圆眼睛,仔细观看。

他的目光依旧被横亘于战场中央的暗黄色烟尘遮断,从中央到两侧,看不出任何变化。但低沉单调的雷声却越发清晰,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栗。

不是雷,是安西军的战鼓。这支从西域归来的精锐,通常以角声为号令,很少使用战鼓。然而一敲起来,却如此惊心动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的间隔很大,但每一声都非常坚定。仿佛一敲下去,就宁可与敌人同归于尽,也绝不回头。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一浪接着一浪,由很远的地方,缓缓向前推进。没有停歇,没有变化,单调低沉,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这种鼓声令孙孝哲很是不安,偏偏又无法判断对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困惑间,从战场右侧,飞奔归来两名斥候,拱了拱手,大声汇报:“禀大将军,敌军牵出了大匹的骆驼,试图迟滞周将军的进攻!”

“骆驼?”孙孝哲楞了楞,满脸难以置信。骆驼那东西,虽然在渔阳一带不常见,但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无论灵敏度和冲刺速度,都远远比不上辽东马。唯一好处便是听话,容易控制。所以商队在遭遇马贼时,常常用骆驼组成肉墙阻挡马贼的攻击。然后再想办法点起狼烟向附近的驻军求救,或者献出部分财物请求马贼高抬贵手。

从西域归来的王洵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采用骆驼阵来应付骑兵攻击,倒也不失为一个妙招。至少,周锐及其所部骑兵的速度优势,在骆驼组成的血肉矮墙前,会被抵消得荡然无存。可那也不至于能改变整个战场的局势,毕竟周锐及其所部骑兵,个个都堪称身经百战。

还没等他把问题想清楚,又是十几名负责在战场外围警戒的斥候疾驰而来。带队的是一名小校,远远地便伏下了身子,气喘吁吁地汇报:“禀,禀大将军。周,周锐将军,周锐将军战没!”

“什么?!”孙孝哲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周锐将军怎么了?!”

“周锐将军被敌将阵斩了!”斥候小校策马靠近,大声重复。

“乱我军心,该死!”孙孝哲抬手一槊,便将斥候刺于马下。“本帅命你等监视外围动静,几曾命你等观察战场动向了。周锐将军怎么可能战死?一定是你等看错了,胡乱回来报告!”

剩下的几名斥候立刻将马拨开,以免被杀人灭口。他们今天的任务的确是监视战场外围动静,以防王洵还有什么援军会悄悄赶来。但谁也未曾料到,大伙没看见敌人的援军,却看见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定南将军周锐凿穿战场中央正在厮杀的敌我双方后,直扑安西军帅旗。安西军那位年青的主帅非但不派人阻截,反而将手中大部分骑兵都撒了出去,扑向孙大帅的左翼。当时此人身边只剩下了几百骑着战马的近卫和两千余步卒,根本不可能挡住定南将军周锐的倾力一击。正在大伙都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安西军中军之后突然有数百匹骆驼被驱赶了出来,哀鸣着,跪在了军阵之前。

骆驼墙!商队对付马贼的招数,基本属于光挨打不还手阵型!在渔阳之时,为了给安节度筹集军资,斥候们偶尔也会乔装打扮成马贼,对骆驼墙的优点和弱点并不陌生。所以只派了两个人回来报信,以期能博自家主帅一笑。

谁料转眼之间风云突变!被骆驼阵阻挡在外的定南将军周锐不得不改变初衷,将战马的速度放下来,集中力量寻找突破口。而狡猾的安西军先是隔着骆驼墙用羽箭向周将军所部偷袭,随即又丢出了大量投矛,令周锐部遭受了沉重打击。周锐将军被逼无奈,不得不带领麾下缓缓后退,以期调整策略,寻找新的突破点。安西军却突然自己推开了骆驼,大踏步杀了出来。

四百步兵,每人手中都提着丈许长的陌刀。踏着低沉的鼓点儿,一步步向定南将军周锐的人靠近。双方刚一发生接触,胜负就立刻明朗。挡在陌刀阵前方的周锐将军及其侍卫连人带马都被砍成了碎片,血肉飞起来,撒满了整个天空。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一波接着一波。刀光如雪,一浪连着一浪。接连失去了速度优势和领军主帅的周锐所部骑兵被彻底给打懵了,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抵抗。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部战场,立刻变成了一边倒的屠宰场。以往所向披靡的渔阳骑兵成了待宰羔羊,而安西军的屠夫们,在其主帅王洵的带领下,高高地举起了屠刀,毫不怜悯。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单调低沉的战鼓声穿过厚重的烟尘,传入孙孝哲的耳朵,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知道那名小校不可能蓄意欺骗自己,可在此时此刻,他必须欺骗身边所有人。“来人,把这几个胆小鬼给本帅拿下!”

“诺!”立刻有数十名亲信冲过去,将大声喊冤的斥候们拖下马背,绳捆索绑。孙孝哲不理会几个牺牲品的叫喊,一把从亲兵手中抓过红色令旗,高高地举起:“曳落河,跟随本帅,出击!”

“冲啊!”早已等得骨头发痒的曳落河们大声欢呼,高高举起铁锏、铁锤和狼牙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威(五上)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塞北荒原。在那种冬天长达八个月,呵气成霜的艰苦环境下,凡是能顺利长大成人者,身体都强悍到了一定程度。被安禄山绑架或者招募入伍之后,终日又以屠戮草原上的无辜部落锻炼杀人本领,故而个个身上死气十足。此刻倾巢而出,宛若群鬼现世,连头顶上的日光都在一瞬间被压得黯淡了数分。

然而如此浩大的声势,给崔光远、贾昌、苏震、赵复等降官降将带来的冲击,却远不如前两波骑兵。一些先前已经被战场上的杀气吓得面如土色者,此刻也纷纷抬起头来,目光里依稀露出了几分期待。

对于如何领军作战,这些人的确都是外行。可论起勾心斗角,颠倒黑白的本事,能在当年大唐朝廷里拥有一席之地的人,谁都不会太差。孙孝哲毕竟是武夫出身,他刚才杀人灭口的举动也太稚嫩了点儿。落在崔光远和贾昌等人眼里,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定南将军周锐死了!被安西采访使王洵阵斩!这意味着什么?要知道自打两百多年前,在中原战场上,武将单挑就已成了历史。像定南将军周锐这样的高级将领,身边护卫至少不下百人。在近百名护卫的重重包裹下,他依然唐军阵斩!那么,将定南将军周锐及其属下一举击溃的那支队伍,会强悍到何等的地步?!!

想一想,就令人热血沸腾。从叛军起兵以来,一直到今天早晨为止,官军总是一败再败,大伙几曾听闻过如此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多人其实心里头已经彻底绝望,认为天命已经不再属于大唐。可这一刻,希望却如同余烬中的火星般,重新冒出了微弱的亮光。

尽管,这一刻,大伙都穿着叛军的衣服。

那微弱的火星是如此的炙热,烧得众人几乎无法平静呼吸。一个个瞪圆的眼睛,伸长脖颈,向战场中央翘首以盼。若不是身边还有很多叛军的步卒持刀监视,恨不能策马穿透那层浓浓的黄色烟尘,亲眼看看对面的大唐男儿,究竟是何等的威风!

大唐,大唐,曾经四夷来朝的大唐。曾经所向披靡的大唐。拥有她时,没人觉得珍贵。等到她突然分崩离析了,众人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命运其实早就和国家的命运绑在了一起,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他们自己的伤亡如何?

他们在击败定南将军周锐所部之后,会立刻收拢阵型,以防受到叛军反扑么?

他们能是曳落河的对手么?毕竟曳落河是拿人头堆出来的魔鬼,并且个个都身披两层铠甲?

没人能给出答案,包括对安西军情况最为了解的边令诚,此刻也死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面颊不断抽搐。

近了,近了,曳落河们骑术精良,身手矫健,策马冲过几百步的距离,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然而这一弹指的瞬间,对边令诚、崔光远、贾昌等人来说,却像数万年般漫长。

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紧紧盯着马蹄带起的暗黄色烟尘。紧紧盯着这团烟尘不断加速,盯着这团烟尘无法阻挡地向战场中央那团烟尘靠拢,碾压。盯着第一道血光冒出,盯着第一匹战马倒下,盯着第一个人飞上天空,还有尸体下落时,那片耀眼的血光。

没人能分辨出战死者的身份,被又浓又厚的烟尘所阻隔,连两军交战的声音听起来都模模糊糊。然而在下一个瞬间,所有声音却又突然变得清晰无比,惨叫声,悲鸣声,呐喊声,还有兵器互相撞击时发出的脆响,鲜血喷到空中时的呜咽,甚至连灵魂脱离躯壳时的哭泣与不舍,都被秋风从战团中送过来,一丝不漏地送进众人的耳朵,送进众人的心脏。

凝聚于战场中央的烟尘突然散开,曳落河们的身影在烟尘中出现。借助战马冲起的速度,他们挥动手中的铁锏、狼牙棒和铁蒺藜,砸向挡住去路的人,不管对方身上穿的是大唐国铠甲,还是大燕国征衣。而那些挡住了曳落河前进路线的人,则像秋天的麦子一样向两旁倒去,白花花的脑浆和红鲜鲜的血肉四处飞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曳落河们大声咆哮,鬼哭狼嚎。将恐惧向瘟疫般,播洒进战场中所有人耳朵。没有愿意跟魔鬼和野兽作战,也没人愿意跟魔鬼和野兽同行,挡在曳落河前面的人纷纷避让,其中有阿史那从礼的部族武士,也有从西域远道赶来的诸侯联军。

黑暗迅速笼罩了大地,然而却忽然又有一道雪白的亮光,挡在了黑暗面前。还没等大伙看清楚光明的来源,黄色的烟尘忽然又合拢,吞下了交战中的敌我双方,也吞下了一切声音。

“哇……”有人受不了战场上传来的压力,狂吐不止。吐完了,却连嘴角的秽物都顾不上擦,继续抬起眼睛观看。秋风若有若无,暗黄色的烟尘忽浓忽淡,传过来声音和画面,也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断断续续。大伙仿佛什么都能看见,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屏吸屏得太久,忘记了换气,而被憋得头晕目眩,却始终不愿意把目光收回来。

无论在内心深处期待孙孝哲打赢这场仗,还是王洵打赢这一战,他们都期待着最后的结果。可最后的结果偏偏迟迟不肯现身,孙孝哲带着曳落河已经冲进战团有一段时间了,那道白色亮光的出现,也有一段时间了。可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团却依然处于胶着状态。只看见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肢体飞出,不断有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跑向荒野,却看不到任何胜负已分的端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曳落河们在咆哮。

“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安西军在邀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身边的战鼓响个不停,被孙孝哲留在中军的心腹们,将鼓面都敲破了,兀自不敢罢手。

血雾从战场中涌起,涌上天空,给天空中的云朵染上一团红色镶边儿。仿佛不忍再继续看下去,天空中的太阳悄悄地躲入了云层之后。战场中的景色瞬间变得昏暗起来,各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也变得愈发压抑。崔光远、贾昌等人盼望着、期待着,期待着,盼望着,越是关心,越觉得恐慌。以至于有股寒流从脚底慢慢涌了起来,沿着小腿和大腿进入腰腹,进入胸口,将心中的火焰慢慢包围,慢慢压得暗淡无比。

他们的四肢和血液也变得一边冰凉。战斗胶着的时间越长,对人数少的一方越是不利。而众所周知,安西军参战人数,只有叛军的三分之二!他还能支持多久?他能不能平安撤离?一时输赢其实没有必要在乎,毕竟他年纪只有孙孝哲的一半儿,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卷土重来!

“咚——”“咚——”“咚——”就在大伙等得几乎精神崩溃之际,几声单调的鼓声,从战团后透了出来,透入人的的耳朵。

舒缓而坚定。

是安西军的战鼓!肯定是!先前就是隐隐听见了这种鼓声,孙孝哲才变得焦躁不安。一霎那,崔光远几乎要跳下战马,跪在地上感谢上天。他还在坚持,他还没有战败,他还有希望平安撤离,安西军还有希望保留一丝火种,大唐还有希望保留一线生机……

“咚——”“咚——”“咚——”,仿佛是幻觉般,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节奏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崔光远等人不敢眨眼,不敢呼吸,不敢做任何动作,唯恐一不小心,就从美梦中惊醒,从此永远与光明隔绝。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整个永乐原。太阳被乌云挡住了,秋风冷得像万针攒刺。几名同罗族武士的身影从暗黄色的烟尘中显现出来,紧跟着,是几名室韦武士,几名奚族武士,还有几名不知道属于哪个部族的武士。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黑压压得铺天盖地。黑压压遮住所有人的眼睛。如群狼过境,如百鬼昼行,如地狱开了到口子,吞噬掉了人间所有生机和色彩。

忽然,有一道白光从黑暗背后升了起来,明亮无比。带着万均之势,将头顶上乌云,硬生生捅开了一道缝隙。万道阳光就从缝隙中泄了下来,与地面上的白光一道,将黑暗撕得四分五裂!将秋天的永乐原,重新染得一片翠绿,生机勃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踏着低沉而坚定的鼓声,白光缓缓前推。挡在白光前的叛军将士,如同攒了一个冬天的积雪般,土崩瓦解。黄色的烟雾散开了,代之的是耀眼的瑞彩。一整队安西军的将士披着万道流苏,大步走来,手起,刀落,所向披靡!

阿史那从礼在逃,室点密在逃,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个个魂飞胆丧,满身是血。跟在他们身后,是大队大队的同罗人、室韦人、高句丽人,还有数不清的渔阳精锐,一个个头也不敢回,狼奔豚突。

孙孝哲本人也被挟裹在溃兵中间,随波逐流。近千曳落河此刻已经剩下不足四百,并且个个惊慌失措,魂飞胆丧。而一队又一队安西军骑兵和西域诸侯联军,则从侧翼包抄过来,像捕猎中的狮子般,将自己看中的目标拖出逃命队伍,咬翻在地,撕得粉身碎骨!

安西、俱战提、东曹、木鹿,最后映入众人眼中的,是数杆鲜艳的战旗。在鲜艳的战旗中间,有一面猩红色的大纛,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猎猎飞舞。那上面书写着一个所有人都熟悉大字,“唐”。

崔光远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逃走。

天威(五下)

不管内心深处如何盼望着安西军获胜,当再度看到那面猩红色的大唐战旗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崔光远等人都只能掩面而走。

此时此刻,他们没勇气去面对大唐的战旗。尽管落在安西军手里,王洵未必会追究他们“投敌”的罪行。尽管在“从贼”之后,他们没主动做个任何对不起大唐的事情。

内心的愧疚,让他们忘记了身边的监视者,仓惶逃命。甚至连声解释,都不敢向周围的人打。孙孝哲留下来“照看”一干降官降将的归德将军孙立忠于职守,发现监视对象举动有异,立刻地举起刀来威胁,“站住,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停下来,不停下来老子下令放箭了!哎呀——”

他的肩膀忽然被人从侧面推了推,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待重新将身体坐直,立刻发觉事态不妙。部族武士、渔阳精骑、还有披头散发的曳落河,都被安西军像赶羊一样赶着,一窝蜂地朝自己这边涌了过来。再不逃的话,甭说追杀别人,光是溃兵的马蹄,就足以将自己踏成肉酱。

这当口,傻子才会停在原地等死。归德将军孙立见势不妙,一把拉偏马头,撒腿便跑。其余负责掠阵的骑兵、步兵则争先恐后,狼狈豚突。抢在被自家溃兵踩死之前,跑了个漫山遍野。

兵败如山倒。

此时此刻,无论是号称悍不畏死的部族武士,还是负有百战百胜美名的曳落河,都将昔日的荣誉丢在了脑后。逃,赶紧逃,即便跑不过安西军的大宛马,至少要比自家同伴跑得快一些。而跟在他们身后的西域诸侯联军和安西精锐则越战越勇,起初还是结成小阵才敢对大股敌军进行分割、阻截,到后来,即便单人独骑,也会毫不犹豫地冲进敌军队伍,宛若虎入羊群。

他们的确是一群猛虎。一群经历了战火淬炼,并且没染上丝毫官场暮气的乳虎。迎着朝阳发出第一声长啸,便响彻了整个原野。

我来了,我长大了,整个世界都将要听见我的声音。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们咆哮着扑向叛军,将对手切成零散的小段儿,然后瞅准其中最肥美的一段,张开血盆大口。

每一口,都是酣畅淋漓。

作为猎物,孙孝哲麾下的叛军将士则苦不堪言。与中原其他地区所产的战马相比,胯下的辽东马无论耐力、速度和个头,都堪称优秀。可与安西军胯下的大宛马比,所有优势都立刻荡然无存。这种差距在双方杀得旗鼓相当之时还不明显,在逃跑之时,则暴露得淋漓尽致。更恐怖的是,此刻追击方从上到下,居然个个都骑的都是大宛马,轻轻松松就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然后穿插、堵截、为所欲为。

倘若落入安西军手中还好,念在彼此曾经是同行的份上,只要放下武器投降,他们会按照一定规矩处置俘虏,绝不滥杀无辜。对于轻伤号和重伤号,还会准许他们相互救助,对伤口进行简单的包扎。对于队伍中军官,则尽可能地给以礼遇,以便战后统计军功。

而谁要是不幸落入西域联军手中,则只能自求多福了。这些鹰勾鼻子彩色眼珠的家伙,才不管哪个是军官,哪个是普通士兵。看着顺眼的,则一根皮索捆了,像牵牲口一样拖在战马尾巴后吃土。看到不顺眼的,特别是身上带着伤的俘虏,哪怕仅仅是一点胳膊或者大腿上的皮外伤,都是一刀解决所有麻烦。血淋漓的人头则系在马鞍下,每跑动一步,都会随着战马的动作上下起伏。

在生与死面前,选择立刻变得非常简单。很快,逃命中的叛军便发现落入两支追杀者手中之后不同的待遇。迅速改变了应对方式。发现背后追过来的是安西军,特别发现对方能说一口流利的唐言之后,立刻主动丢下兵器,大声报出自己的身份和先前的隶属关系,乞求能得到善待。发现身后追过来的骑兵挥舞着弯刀,操着大伙听不懂的语言,或者打着西域某个城市的旗号,则坚决顽抗到底,拼个鱼死网破。直到旁边有另外一支真正的安西军赶过来,才主动向后者投降。有个别运气差者甚至不辨真伪,看到东、西两个曹国所打的“曹”字战旗,也以为对方是安西军的一部分,匆忙忙丢下兵器,乞求对方按规矩善待俘虏。

这种看人下菜碟的做法,令阿悉兰达、鲍尔伯与贺鲁索索等人非常不满。此战虽然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可大伙付出的代价也非常高昂。而临来中原之前,众诸侯受王洵的将令约束,每家只带了五百兵卒。如果不赶紧抓些俘虏补充队伍的话,像今天这样的战斗再打上两三次,众诸侯就只能独身一人返回故乡了。

可不满归不满,他们却没勇气跟沙千里、方子陵等人争抢俘虏。只好一面命令属下将士尽力往远处赶,争取抢在安西军前头,先把自己该得的好处捞足。一面拨转坐骑,亲自跑到主帅王洵跟前诉苦。

“传我的将令,投降者不杀!”听完众诸侯的投诉,王洵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头对着万俟玉薤吩咐。“把所有俘虏都集中到一起,谁也不准私自扣留。待战场打扫完毕之后,统一进行分配。按照此战中的表现,出力多的优先补充,出力少的靠后。如果俘虏瓜分完毕之后,还有人的队伍没补满,本帅会再从民壮中划拨人手给他。”

毕竟是战场上打出来的威信,众人闻听,即便心中不平衡,也齐齐拱手领命。王洵想了想,又继续吩咐,“魏将军带领陌刀队回营休整。朱将军带着弓箭手和长槊手,负责统一收容俘虏。其他将领,跟我一起去巡视战场,避免有人违背军纪,肆意滥杀!”

“诺!”众诸侯和将领又是齐齐拱手。此战之中王洵亲自带领陌刀队冲阵,给了敌军致命一击。功劳远远超过手底下任何诸侯和部将。无论按照军中地位,还是在战场上的作用,都理所当然该拿大头。

亲卫们殷勤地走上前,伺候王洵脱掉身上的铁铠。有几处已经被敌军的兵器砸变了形,深深地陷了进去,虽然还有一层丝绸挡在皮肤与甲胄之间,每卸下一块,也都是血肉模糊。

鲍尔勃等人不忍再看,扭过头去,不断地往嘴巴中吸冷气。王洵却像没事儿人一般,谈笑着继续布置打扫战场的细节。待把一身铁甲脱完了,具体任务也布置得差不多了。跳上属于自己的汗血宝马,笑呵呵奔向前方。

阿悉兰达、鲍尔勃等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从背后追过来,众星捧月般将王洵簇拥在中间。这样一支完全由高级将领和诸侯国主组成的队伍,无法不醒目,每过一处,都会引起阵阵欢呼。

“将军大人威武!”

“大都督威武!”

“安西军,安西军,战无不胜!”

“安西,安西!”“大唐,大唐!”

如果说此战之前,将士们心里对未来还充满迷茫的话。这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则彻底奠定了他们的信心。连安禄山麾下最勇悍的孙孝哲,都被咱们打得落荒而逃了,还有谁堪称咱们的对手?什么狗屁曳落河,什么狗屁幽燕精锐,在真正的精锐面前,他们简直一文不值!即便将来天命真的不再属于大唐了,王将军也能带领大伙杀出一条道路来!最差,也能带着大伙,重新杀回药刹水去,建立起一个完全属于大伙的国度!

“参见大都督!”

“见过将军大人!”与普通士兵不同,将领们则急着赶过来,拜见主帅,以便于主帅心中留下自己的形象。跟着这样的主帅,他们不愁日后没机会水涨船高。再不济,也能分到一个中上等州郡,做个实权在握都督、镇守使。

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崇拜。王将军是个善于制造奇迹的人,大伙子在药刹水两岸,就多次见证了他这种本事。至于今天这场胜利,虽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孙孝哲的轻敌,但将士们还是本能地认为,是自家王都督,料准了孙孝哲的所有反应。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以多算胜少算,以有备胜懈怠。即便那些开国名将复生,也不过是如此。经历这场大胜之后,无论是叛军一方,还是老皇帝和监国太子那边,都必须重新评估咱大宛都督府的价值。谁要是再想像先前那样,准备以阴险手段除掉王都督,进而夺取这支队伍的指挥权的话,不用王都督自己动手,光是阴谋者的同僚,就会用吐沫星子将其活活淹死。

而此时此刻,写在朱五一、方子陵等人脸上的,除了崇拜,还有另外一种神色。带着几分肃穆,亦带着几分骄傲。

我们回来了。当年,王校尉曾经承诺,要带着大伙堂堂正正的杀回来。那些躺在沙漠中的弟兄们,你们的在天之灵,看到了么?

天威(六上)

随着王洵进入追逃战场,所有将士都开始主动约束自己的行为。

王都督不喜欢看到有人滥杀放弃抵抗者。这一点,联军上下每个人攻克柘折城时,就知道得非常清楚。只不过当年大伙看得是爱护短的封常清那老头子的颜面,没几个人真正把王都督的命令放在心上,所以大伙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举止甚为嚣张。而现在,却谁也不敢再对铁锤王的将令阳奉阴违了!毕竟几个挑衅铁锤王虎威的家伙,下场都在那明摆着,谁也不愿轻易步这些倒霉蛋的后尘。

可打了这么大一场胜仗,既不能杀戮战败者为乐,又不准将私自将俘虏瓜分掉,接下来的追击战,弟兄们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个问题难不住聪明人,很快,将士们便找到了新的适应方案。他们不再一味地试图抓更多的俘虏,而是将目标对准溃军当中那些穿着将领服色的家伙头上。众所周知,咱们王洵王大都督,治军向来讲究赏罚分明。俘虏的职位越高,记录在献俘者头上功劳也就越大。记录在献俘者头上的功劳越大,战后颁发下来的赏赐也就越丰厚。该册勋的册勋,该升官的升官,即便是西域诸侯麾下的大小头目,无法直接领受大唐的官爵,至少还能从铁锤王手里领到一大笔金银细软。扣除掉该孝敬给顶头上司的那部分之外,真正落在自己手中的,也能换几十匹骏马,或者十几个美女。

如此一来,溃军中的各级将领可就倒了大霉。他们本身就飞扬跋扈,进入长安之后,又迅速沾染了原来长安守军身上那种骄奢淫逸的恶习,一个个穿在身上的铠甲不管防御能力如何,在奢华程度上却谁也不甘心被同品级的袍泽落下。从背后追上来的联军士卒不用做任何询问,光凭铠甲的颜色和华丽程度,就能判断出哪个目标更有俘虏价值。于是,纷纷策马堵截过去,将看中的目标一索子套翻,捆得像猪一样,带到铁锤王面前献俘。

有几个家伙心肠甚坏,抓到了俘虏后还唯恐不能给铁锤王留下深刻印象,特地又在细节方面下了一些功夫。或者将价值不菲的金甲扯落几片,露出俘虏白白的肚皮、肥硕的大腿,以期待着能搏铁锤王大人一笑。或者给俘虏来个“捂眼青”,显示自己手里的俘虏与众不同。更有甚者,干脆直接找来树枝插在俘虏脖颈后,以示对方胆敢与铁锤王做对,无异于插标卖首!

大抵人心里头都藏有阴暗的一面,都喜欢看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家伙倒大霉,在自己眼前从云端跌落尘埃。刚开始,还是有极少的一部分联军将士在俘虏身上玩花样。转眼之间,便引来了大规模的效仿。而那些被俘的普通士卒,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发现战胜者的虐待对象只限于以前高高在上的各级军官,非但起不了同仇敌忾之意,反而没心没肺地跟着在旁边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一阵接着一阵,很快就传进王洵的耳朵。发现属下们在胡闹之后,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严令禁止。虽然严令不准乱杀俘虏,但是在内心深处,王洵对叛军的恨意,其实并不比任何人来得浅。即便经历了封常清的死,高力士和边令诚两人的联手迫害,依旧没被冲淡分毫。

这几年,他带着大伙在药刹水沿岸舍死忘生,难道仅仅是为了博取功名富贵?仅仅是为了躲避高力士等人的追杀?在领军回援途中,王洵不止一次扪心自问,每次都得出相同的答案。

不是,肯定不是。自己和弟兄们之所以充满勇气地在药刹水沿岸浴血奋战,为的是背后这个大唐!可谁能想到,当自己满怀希望地回首故乡时,看到的却是如此残忍的结果?!

大唐没了,曾经令大伙想起来就充满自豪,并宁愿为其付出所有的大唐没了!这是何等残忍结局,又是何等无法忍受的痛苦!可以说,在发现长安城已经不可能守得住之时,王洵连拔剑自杀的心思都曾经有过。而眼前这些叛军俘虏,就是毁了他的梦想,毁了他心中最后依托的罪魁祸首。安西军上下,几乎每个人都巴不得剥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将他们剁得粉碎,挫骨扬灰,才能暂时消解心中之恨。

然而,王洵又不能这样做。善待俘虏,不仅仅出于他心中的仁慈,而且有着极为现实的意义。首先,杀俘无益于今后与叛军的战斗。一旦杀俘的名声传开,将来再与叛军作战,必然会遭受对方全力抵抗。而不会再像今天这般,打掉了敌人的取胜信念之后,便可以直接追亡逐北。

其次,对于现今身板儿单薄的安西军来说,俘虏是一种难得的兵源。从以往的领兵经验来看,王洵并不认为俘虏个个都天生反骨。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只是没什么判断力的家伙。既然做了安禄山的麾下,就只能随着主帅的刀尖所指而动。既没有勇气抗命,也想不起来抗命。只要能将他们合理的利用起来,想方设法激发起他们对叛乱的恨意,不难将他们改造成为安西军的一部分。即便当不了主力,作为仆从,也比临时招募来的民壮战斗力强许多。

第三,还是为了安西军的整体考虑,王洵不能做出损害这支队伍名声的事情。对,就是为了维护安西军一如既往的虚名,他也不得不善待俘虏。虽然封常清从来没明着说要把安西军交给他,可眼下,王洵却当仁不让地认为,自己安西大都督的第一继任者。他要独自挑起这面战旗,不管别人承不承认,已经逃到蜀中的皇帝和已经躲到朔方的太子承不承认。

所以,将那些叛军当中的核心人物变成所有人的笑柄,对从灵魂上改变俘虏来说,的确有益无害。至少,在目睹了将领们的白肚皮和黑眼圈之后,那些被俘的叛军士卒,不会轻易再听前者的招呼。非但如此,在王洵心中,甚至已经打起了杀将留兵的念头,虽然这个念头只是在他心中转了转,便迅速被压了下去。

“启禀大都督,弟兄们抓到了一头肥羊,叫什么王宏。在叛军那边,是扫地将军!”发现王都督并不制止大伙的恶趣味,众将愈发肆无忌惮。

扫北将军王宏头盔被砍成了两半儿,一边一半儿倒扣在耳朵上。鼻子尖上涂了一团黑泥巴,颏下五绺长髯也被硬生生截去了一半儿,变成了三长两短,向左右肩膀弯曲着,说不出的滑稽。

王洵只是看了一眼,便几乎笑出声音来。“胡闹!”他摆手制止,“押下去,别慢待他!本都督拿他还有用场。”

“诺!”献俘的将士们大声回应,嘻嘻哈哈地将扫北将军王宏押走,到负责收容俘虏的朱五一那里登记。一行人还没等去远,又有几名曹国将士,押着一位部族埃斤打扮的家伙,走了过来。到了王洵眼前,将俘虏朝地上一按,然后用手拉住脑后短辫子,露出被剃得光溜溜的脸孔。

胡子、眉毛和头顶前半边发髻全给刮掉了,从正面看上去,此人活像一只红皮鸡蛋。偏偏这只红皮鸡蛋上,还挤满了献媚的笑容,见到王洵,立刻摇尾乞怜,“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契丹郝连部埃斤,我有重要军情向王大都督汇报。别,别……”

王洵对此人口中的重要军情,提不起任何兴趣。如此没骨头的家伙,在孙孝哲那边能受到器重也有限,不可能知道什么核心机密。

红皮鸡蛋惨叫着被架走,随后又有几名大燕国的中郎将被押了过来。在大唐所有节度使当中,安禄山的威权最胜。拥兵二十余万,麾下官拜中郎将的家伙足足有六七百名。这种烂了大街的货色当然也提供不了什么重要军情,王洵只是粗略的看了几眼,便命人押去记功。

正当他觉得索然无味间,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放我下来,放我下来。速带我去见你家将军。老子跟他之间的交情非比寻常,惹急了老子,一会儿在他面前告尔等一状,管保让尔等吃不了兜着走?”

“这厮是谁?”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都当了俘虏了,还有勇气威胁别人。方子陵、鲍尔勃等人齐齐抬头,举目向前来献俘的队伍观望。只见五、六名骑兵围着一匹空鞍战马,马背上却没有任何人影。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威胁声再度响起,大伙巡声细找,才在战马侧面,看到了一个半大孩子。浑身上下被捆成了猪崽般,嘴里却骂骂咧咧地片刻不停。

“放他下来,小心点儿,别伤了他!”王洵猛然响起了对方的姓名,赶紧策马迎上去,命令大伙开释俘虏。“贾大人,王某约束手下不力,让大人受委屈了!”

天威(六下)

“贾大人?约束不力?”听出王洵话里的自责之意,众将赶紧跟在主将身后跳下坐骑,涌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俘虏从马鞍处放下来,解开绳索。

“不委屈,不委屈!”俘虏一边活动不捆麻了的胳膊和大腿,一边酸溜溜地回应,“反正贾某在长安城中,也是个专门逗人开心的弄臣。今天能搏大都督一笑,即便受点委屈也值得!”

“这厮倒也脸大,居然给点儿颜色就开染坊!”众将领和诸侯登时冷了脸色,对俘虏怒目而视。仔细再看,才发现此人不是什么半大孩子,一张憔悴的面孔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多岁,明澈的目光里,却隐隐带着几分顽皮。

王洵被说得好生尴尬,赶紧退开半步,郑重施礼:“贾大人这么说,可就等于打王某的耳光了。当年援手之恩,王某没齿难忘。岂敢拿贾大人当弄臣看?”

“贾某当弄臣当惯了,给谁当不是当呢?!”见王洵说得真诚,贾昌摇摇头,悻然说道。“倒是王大都督,千万别拿当年的事情来谢贾某。如果老天开眼,再给贾某一次机会。贾某才不会吃饱了撑得管闲事儿,去救宇文至那白眼狼!”

“你说谁?!”“小矮子,嘴巴放干净些!”虽然宇文至已经跟大伙分道扬镳,可众将还是无法容忍一个外人当众骂他做‘白眼狼’当即拔出刀来,大声威胁。

“说的就是宇文至,宇文子达那厮,怎么了?”贾昌把脖子一梗,大声冷笑:“想杀人灭口么?来啊!贾某伸长了脖颈等着呢!难道你等杀了贾某,就能把黑的变成白的了?眼下长安城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将姓宇文的那厮剁碎了,敲骨吃肉,莫非你等还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不成?”

“你还说!”“你再说一遍!”众将被骂得恶从心起,拉住贾昌就准备报以老拳。王洵见状,赶紧出言喝止“不得无礼!退下,都给老子滚远边上去。”斥退了众将,他又迫不及待地一把扯住贾昌手腕,“贾大人,子达此刻在长安?他什么时候到的长安?是不是已经投到了孙孝哲帐下?!”

“啊,啊,你轻一点儿。贾某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住你铁锤王的拿捏!”贾昌疼得连连咧嘴,冲着王洵大声嚷嚷。

听到对方的抱怨,王洵这才认识到自己没控制好手上的力道。讪讪地把手松开,笑着赔罪,“莽撞了,莽撞了。贾大人原谅则个。末将只是听说子达的消息,心里失了方寸而已!”

“好在他没投于孙孝哲麾下,否则,今天你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贾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着头,有些恨铁不成钢。“不过照这样下去,你早晚有一天会在战场上遇到他。到那时,看你怎么办?”

闻听此言,王洵心里立刻被压上了一块巨石,摇了摇头,低声长叹:“说实话,王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子达,子达他,他真的投靠叛军了……?”

“怎么办?你现在是一方诸侯,掌握着数十万人的生死,岂能因为小义而忘大节?”贾昌竖起眉头,试图将王洵喝醒。“别再想着你们之间的交情了,那小子,可不会像你这般婆婆妈妈。他现在投到了安禄山身边第一宠臣严庄的麾下,一肚子坏水全派上了用场。看出安禄山准备以洛阳为都,便投其所好,把长安城里能赚钱的产业以及这些产业的背景,全都给列了出来。近几日安禄山的人照着这个单子,将长安城里的高门大户,抄了个底朝天。无论明面上的钱财还会投放在店铺中的股本,一个子儿也没跑掉!”

这一招,可是比杀了那些人还要狠毒。想想当年在长安城时,宇文至的兴趣就在勾结各个高门大户做生意方面,王洵知道贾昌所言非虚。而宇文至与自己决裂之时,也曾说过,要不择一切手段为封常清报仇。想必,这也是他报仇的方式之一。

封常清当年在前线舍死忘生保护长安城里的那些人,而那些人却不感念他的好处,纷纷指斥他丧师辱国。让高力士、边令诚等人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告黑状的借口。如今,宇文至只是终于把这口恶气还了回去,只是随便一招,就让那些人尝到了什么叫穷途末路,什么叫生不如死。的确是痛快,的确报复得酣畅至极!

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难过,王洵只觉得眼睛发汤,鼻子发酸,心里头有股火辣辣的滋味迅速窜起来,瞬间堵在了嗓子眼儿。报仇,报仇,边令诚投降了叛军,高力士跟着老皇帝,还有一个涉嫌谋害封四叔的罪魁祸首,便是已经逃到朔方去的监国太子李亨。如果想把这些人都抓住,以祭封四叔的在天之灵,恐怕宇文至的作为,是唯一可能的选择。只是自己不能那样做出那样的选择,也没勇气那样做出那样的选择而已。

看到王洵的脸色瞬息万变,贾昌还以为自己把话说得重了,向前凑了凑,踮起脚尖劝告:“你也不必太难过。宇文至是宇文至,你是你。他做的事情,与你无关。况且今后你也不一定会在战场上遇到他,安禄山麾下,像孙孝哲这种级别的将领车载斗量,无论按本事还是按资格,都轮不到他宇文至独当一面!”

“谢谢你的提醒,无论如何,都谢谢!”王洵咧了一下嘴巴,将嘴巴里的苦涩混着眼泪一并咽下。“贾大人今后准备怎么办?如果有地方去的话,王某可以派人护送你。”

他本是为了转移话题随口一说,却不料让贾昌的面孔登时变成了死灰色。沉吟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幽然回应:“你难道不想抓我,去向皇上或太子殿下邀功么?我现在可是受了安禄山的官爵,如假包换的逆子贰臣?”

“贾大人也把王某看得太低了些?”王洵摇摇头,冷笑着撇嘴。“王某岂是那种靠出卖恩公升官货色?况且以王某现在的身家,恐怕那两边,都正愁着如何给王某加官进爵呢?又何必在乎你这点儿添头?”

因为愤怒,他的声音约略有些高。惊得散在不远处的众将和众诸侯又纷纷侧目。王洵迅速察觉,板起脸,厌烦地冲着大伙挥手,“该干什么都干什么去?俘虏无论身份高低,一并送到朱将军那边登记。等有了功夫,本都督再挨个审问!万俟,去取两匹大宛马,一包波斯金币来!”

“诺!”众将领命散去。将目光转回到眼前,王洵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跟王某说出具体去向,那也由你。王某送你两匹好马,一包古波斯人铸造的金币。无论到哪里,你也不愁做一个富家翁!”

“多谢了!”贾昌咧了咧嘴,花白的胡须上下颤动。“金币贾某收下,战马你自己留着吧。贾某拎不起刀,骑了好马也是浪费。你从缴获的坐骑里,随便给我一匹。我骑着,自己回长安就行了!贾某在那边,还有些事情没了!”

“你要回长安?!”王洵吃了一惊,嗓音不觉间又提得很高。“回长安做什么?莫非你觉得叛军真的能成气候?!”

“以前还有可能,可经历了今日一战之后,恐怕即便有希望,也不是很大了!”贾昌笑了笑,目光上下扫视王洵,依稀露出几分赞赏。“孙孝哲素来飞扬跋扈,跟安禄山帐下的很多人都有过节,此番在你手中吃了这么大的亏,肯定会被人落井下石。而驻守在潼关的崔乾佑,又一直恼恨孙孝哲到了长安后,便不再把自己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肯定不会再拨给孙孝哲一兵一卒。等他们这些人把官司打到安禄山面前,打出一个结果来,估计太子殿下在朔方也站稳了脚跟。再加上已经去了蜀中的皇帝陛下那边和你这里,敌我双方至少是楚汉并立之势。弄不好,叛军的好运,就此嘎然而止了!”

对贾昌的大局观,王洵一向比较佩服。想了想,低声道:“若是真能如此,王某这一仗,损失再大也值得了。可那你又何必非回长安不可?难道还有什么牵挂不成?”

“贾某倒是想有什么牵挂。可谁会牵挂贾某啊?!”贾昌咧了咧嘴巴,继续摇头冷笑。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是李隆基面前的一个弄臣,梨园里边的一个小丑。当年朝中文武百官,之所以争相与他交好,看中的是他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而不是真心的把他当一个正常人来交往。例外的只有一个王洵、一个雷万春,还有,还有就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虢国夫人。

见王洵目光中露出几分不解,他笑了笑,低声补充:“弄臣也好,小丑也罢,贾某都是大唐的官员。大唐沦落到这般境地,贾某在其中也难逃一份儿!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贾某现在的最大心愿,就是想方设法,把大唐重建起来。为了达到目标,贾某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重建大唐?”刹那间,王洵心中涌起一股敬意,简直要仰起头,才能与贾昌的眼睛齐平。在华亭整军这些日子来,大唐朝的官员嘴脸,他也看得够多了。大到一方留后,刺史,小到一名县令、主簿,要么是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要么是两眼冒蓝,恨不能立刻找机会自荐于安禄山面前,以求新朝富贵。唯独贾昌,一直被当做弄臣的贾昌,居然还梦想着,在废墟上,重建整个大唐!

天威(六下下)

“嗯,重建大唐。以前那个大唐塌了,咱们就再建一个。比原先那个还好,还结实!”望着王洵的眼睛,贾昌一句一顿,说得无比认真,丝毫不认为自己是在做梦。“这些日子里,贾某一直再想,大唐为什么这般快就垮了,一直没想出个确切答案来!但是贾某却知道,推倒大唐的,不仅仅是安禄山那逆贼,也不仅仅是李林甫和杨国忠,皇上、太子、贵妃娘娘、高力士,哥舒翰、边令诚,你,我,都难逃其责!你别急着摇头,我是认真的。你仔细想想,自己当年在长安城内做那些事情!虽然算不得穷凶极恶,但仗势欺人,巧取豪夺,肯定是没跑的。贾某也一样,收受贿赂,包揽诉讼,牵线搭桥,帮人卖官鬻爵,当时还自以为有本事,却没想到每做一件缺德事情,就等于给自己的坟坑又挖深了一分!所以贾某现在活着的目的,就是要亲手把大唐再重新建立起来,否则,贾某死后肯定连尸骨也不得安生!”

如果早在半个月前听到这番话,王洵肯定会觉得如醍醐灌顶。可是现在,关于大唐,关于长安,关于身外的如画河山,士卒百姓,他心里却已经有了自己的感悟。某种程度上,与贾昌所言有些相近,细品起来,又截然不同。

的确,如贾昌所言,大唐的垮塌,与他王明允不无干系。同杨国忠、高力士这些人比较,只是责任大与责任小的差别而已!当年他在长安城做的那些荒唐事情,若换了普通人去做,早就被官府抓去,刺配三千里外了。可当时他和秦家兄弟、宇文至、马方等人却没觉得自己那样做有什么不对。反正整个长安城内的勋贵子弟们的行径都差不多,彼此之间谁也没资格指责谁。

的确,如贾昌所言,是他们这些靠着祖上余荫,吃着大唐供养的公子王孙,从内部将大唐蛀成了一只空壳。是他们亲手毁掉了祖上舍死忘生打下的基业,亲手断送掉了祖辈父辈留下的辉煌!所以,在一片废墟上重建整个大唐,对他们来说的确责无旁贷!然而,王洵却不希望重新建立起来的大唐与先前那个一模一样!他希望新的大唐基座中,能够有一些与先前完全不同的东西,至少,不要像先前那般冰冷,那般易碎。

这是他的救赎,也是他的新生!

“贾兄所说,王某不敢苟同。但王某也以为,眼前这大好河山,不能由着叛军胡乱糟蹋!”缓缓蹲下去,王洵尽量让自己眼睛的高度与贾昌齐平,“日后贾大人那边如果有什么需要王某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无论是要钱还是要物,只要你派人来知会一声,王某保证想方设法送到你手边上去!”

“钱财我不缺,至于人手,你这边全都是赳赳武夫,我也用不上!”贾昌笑了笑,伸手扶住王洵的肩膀。“不过如果你能把今天这种战斗再来几次,或者带着兵马到长安城外走一遭,就最好不过了。外面的形势越危急,贾某越容易在城内把水搅浑!”

“这个……”王洵再度被贾昌的大胆想法所震惊,迅速拿目光向身后看了看,笑容有些尴尬。以安西军目前的实力,甭说去攻打防御设施完备的长安城,像今天这样的战斗,短时间内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今天的胜利非常辉煌。

“莫非你手中真的如孙孝哲事先探听到的那样,只有一万来人?天哪,那你还敢领军迎战?你到底是不是封常清的弟子?”贾昌的反应不可谓不敏锐,见到王洵表情中透出了几分为难,立刻猜到了事情本质。

对于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并且是日后合作对象,王洵不想隐瞒自己目前的困境。笑了笑,压低声音回应:“实话实说,王某麾下士卒还到一万。这一仗的损失还没来得及命人统计,估计伤亡不会太小。最后能给王某剩下六千弟兄,已经要念佛了。眼下各地临时征募来的民壮倒是不少,可都是些个没见过血的家伙。不经过一年半载的训练就强行把他们拉上战场,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

闻听此言,贾昌又是失望,又是佩服,脸上的表情好生古怪。盯着王洵看了好一阵儿,忽然踮起脚尖,朝王洵肩膀上狠狠拍了一记。拍完之后,看看自己手心,觉得甚不过瘾,又跳起来拍了一下,然后才笑着说道:“够种!贾某算是服了你了,全天底下,没有比你王明允胆子更大,更够种的。算你运气好,孙孝哲手中也只有两万五千兵卒,因为不放心长安城内的情况,这回只带了一万五千多来。否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来多少人,这场仗王某都得打。否则,周围这些个郡县,肯定得立刻投了叛贼!”王洵点点头,把自己的窘迫情况合盘托出。

他只有一个安西采访使的名分,无论把手伸得再长,也管不到京畿道的郡县。之前能确保周围郡县给自己提供粮草兵源,完全凭的是武力威胁。若是敌军来了自己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肯定会立刻被各郡县抛弃。

另外一个促使他不得不在没任何把握情况下也挺身迎战的原因是,安西军目前的军心非常不很稳定。完全靠语言和仇恨激励起来的士气不会长久,完全靠往日积威凝聚在一起的队伍也不牢固。他需要展示实力,让大伙看到希望。特别是对于药刹水一众诸侯,王洵必须让他们看到追随自己的好处,远远高于现在就弃自己而去所带来的风险。只有这样,才能令诸侯们不敢对自己的命令阳奉阴违。

贾昌是个聪明人,有些事情一点就透。想了想,非常理解地说道:“领军打仗的事情,我不太懂。但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孙孝哲对麾下将士的控制能力很差。特别是那些部族头领,如阿史那从礼等人,对孙孝哲早有不满。以前孙孝哲靠着手中的曳落河与幽燕精锐,勉强还能压制住他们。今天这一仗,曳落河和幽燕精锐被你斩杀过半儿,回到京师后,他们肯定不愿再唯孙孝哲马首是瞻!”

这个情报倒是非常及时,令王洵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正欲追问其中细节,又听贾昌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我最近一段时间,跟阿史那从礼走动很多。他见我是个小个子,所以也不怎么防备我。听他的口气,早就不想跟着孙孝哲混了。其余几个部族头领,心里面打的主意也都差不多。他们当初之所以起兵给安禄山助阵,图的就是到中原来捞一票。如今几乎每个部族武士都赚了个盆满钵圆,再继续替叛军卖命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他们这些部落人口甚少,即便在中原裂土封茅,也没力气掌控太大的地方!”

“你是说,你打算分化瓦解他们?”从贾昌的介绍中,王洵迅速得出结论。“所以你要求我摆出随时准备收复长安的姿态,逼着阿史那从礼与孙孝哲决裂!”

“没那么简单,但是也差不离。你在城外制造的压力越大,我越容易上下其手。至于你目前兵力不足的问题,贾某倒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说出来看!”王洵高兴地请求。他麾下目前最缺乏的,就是贾昌这种擅长玩阴谋诡计的人才,如果不是对方一直要求返回长安,真恨不得将其留在身边,随时求教。

“光把民壮关在军营中训练,肯定不是办法。第一效果未必太好,第二也解决不了你的燃眉之急。你不如将他们单独立为一府,每次出战,都带一部分随军见见世面。也不用他们跟曳落河这种精锐硬拼,以下驷对下驷即可。比如对付京畿道已经投靠叛军的那些郡县,你就可以让老兵带着新兵一起去打。反正那些郡县里的守军,也是临时拉起来的。战斗力还未必比你手中的民壮强!”

“有几个地方,最适合你拿来给新兵练手!”贾昌随手捡了根断矛,在地上比比画画。“像长安西面和北面的几个郡县,云阳、武功、三原、还有稍稍靠南一点的鄠县,孙孝哲根本没来得及分兵驻守。经历这场大败之后,更是没力气照管他们。你只要稍稍动动手指头,就可以将其拿下来。孙孝哲如果派兵来争,人数少的话,你就可以一口吞下。若是他敢倾巢而出,哼哼……,再于野战中输给你一次,他就没士兵来守御长安了!”

“那需要对叛军的动向非常清楚才行!”王洵越听眼睛越亮,点点头,低声补充。

“我在长安城里头新开了一家斗鸡坊,地址就在锦华楼对面。孙孝哲麾下那些臭鱼烂虾被手中的横财烧得心里头慌,恨不得终日泡在我的斗鸡坊里边。你若是能找到合适斗鸡的话,不妨派人给我送过去。长安城里的新老贵人们,都等着看热闹呢!”

“你是说……”王洵喜出望外,兴奋地恨不得举起贾昌来亲两口。两军交战,军情动向极为重要。能对敌人多了解一些,获胜的把握就会多一分。

“你当年也做过斗鸡生意,知道什么样的斗鸡最受欢迎。到了我那边之后,只要说是长乐坊的老搭档,自然有专人会出面接待。一旦敌军有重大调动,我也会以急需新货为借口,派人到乡下收购斗鸡。届时……”从长安陷落的第一天起,贾昌就无时不刻不想着怎么对付叛军。因此不惜血本跟孙孝哲手下的将领交往,请客送礼,曲意逢迎,插科打诨,装疯卖傻,只要能做到的,无不竭尽全力。而孙孝哲麾下的那些将领见他长得矮小,又生性诙谐。也生不出什么戒心来,因此稀里糊涂间,双方就打得火热。

如今再对照着王洵所部的具体情况,贾昌所提出的建议,就真可谓雪中送炭了。王洵边听边往心里记,遇到不确定之处,还舍下脸来,虚心跟对方探讨。很快,就归纳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情报传递方案。

按照这个方案走下去,即便不能对叛军的所有动向都了如执掌,至少能准确预知敌军的大致战略企图,令孙孝哲所走的每一步,都不会超出王洵的预料。只要安西军提前做出充分准备,每一场战斗都稳操胜券!

二人说得投机,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斜。战场上不再有人喊马嘶之声,秋风却愈发大了起来,吹的旌旗猎猎做响。

贾昌仰首向头顶上的大唐战旗看了一眼,目光中依稀带着几分不舍,“好了,贾某能给你的东西,都倒腾干净了。该走了,再不走,天黑之前就赶不上孙孝哲的大队人马了!”

“如果就这样走的话,会不会被人怀疑?!毕竟刚才有人亲眼看见你被俘。”王洵一边挥手命令万俟玉薤给贾昌牵来一匹刚刚缴获到的辽东马,一边关切地询问。

“怀疑什么?他们这些大块头打仗打输了,怎能怪在我一个小矮子头上?”贾昌笑了笑,用手指点马背后装着金锭的包裹,“你跟我有旧交,不愿拿我的人头去向朝廷邀功,就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回家养老。我却舍不得长安城里的斗鸡场,所以又眼巴巴地赶了回去!”

这倒是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王洵点点头。伸过手去,帮贾昌拉紧马缰绳,“那你千万多加小心,说实话,如果有更合适人选,王某真的不希望贾兄再置身于虎狼之穴!”

“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龌龊事情,谁还比贾某合适!”贾昌把住马肚带上的铁环,利落地爬上了鞍子。说罢,用力挥了挥胖胖的小手,拨转坐骑,疾驰而去!旷野上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

风冷了,几片树叶飘飘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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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三部曲(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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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盛唐烟云》(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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