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

第二十六章《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

第二十六章《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16)

玄牝与大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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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先生讲:“道是天地万物的妈妈,天地万物是她的孩子。道母有个黑咕隆咚、深不见底的生殖器,《老子》叫‘玄牝’。……《老子》的‘玄牝’是宇宙生殖器,‘玄牝之门’是它的阴道口。”(《人往低处走》)

至此我们会发现,作为宇宙本源的“道”,在《老子》里呈现出了一种自相矛盾的面貌。一方面,“道”作为天地之母,“有物混成,先天地生”(通行本第二十五章),它是在天与地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一个东西,尽管它难以描述、不可捉摸,但确实是一个实际存在的东西。好比一百五十亿年前的太阳系诞生之初,既没有太阳,也没有众多的行星和卫星,只是一个巨大的气团而已,这个气团“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终于分化成型,于是有了太阳,也有了我们的地球。

不管怎么说,这个气团都是一个真实的物理存在,从这个气团(星云)诞生了所谓的“万物”。用韩禄伯的归纳性的表达就是:万物生于“道”,用的是一种婴儿脱胎于母亲的子宫的方式。作为一种“物质实体”(materialreality)的“道”,是一个无尽的创生之源。(Re-exploringtheAnalogyoftheDaoandtheField)在这个意义上,一个费解的问题就此出现:“道”只是“空”(emptiness),就像子宫和风箱一样,而不是“无”(nothingness)。

再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通行本第四十二章)这里说的也是一个万物生成的过程,尽管我们很难搞清楚所谓“一、二、三”到底有什么含义。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第五十一章),这里“道”是万物的生育者,“德”是万物的养育者,这一章整个说的都是万物的生养过程。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第五十二章)依照李零先生的意见,“天下的一切是从道开始。只有理解道这个妈妈,才能理解她的孩子,即天地万物。见物思道,守道而行,一辈子都不会有危险。”(《人往低处走》)

以上这些内容,都在佐证作为宇宙本源的“道”是一个实有的东西,如果说“玄牝之门”就是宇宙生殖器的阴道口,那么,无论是这个生殖器也好,阴道口也罢,都是物理性的存在,是从这个物理性的存在里诞生了天地万物。

问题于是出现了。第四十章“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楚简本作“天下万物生于有,生于无”,无论哪个版本在字面上都是正确的,它们都在不同程度上阐释了“无中生有”的道理。

也就是说,在前面列举的那些章节里,作为宇宙本源的“道”都是以物质实体的形态出现的,用《老子》的话说,是属于“有”的范畴。那么,道、无、有,这三者到底是什么关系,孰先孰后,谁生了谁,谁又被谁所生,要使《老子》在这个问题上自洽起来,只能认为“道”作为宇宙的终极实体,只是“空”(emptiness),而不是“无”(nothingness),而所谓“无中生有”,实际含义应该是“空中生有”,就像母体子宫之“空”生出了婴儿这个实体。

2

道教读《老子》,常把它当作一部专业技术指南,尤其像“玄牝”这类“专业名词”,更被赋予了许多相当深刻的技术意义。《老子》讲“长生久视之道”,本来和方术意义上的长生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像这种模糊的、不成体系的古老经典,往往可以比那些明确的、体系化的东西带给人们更多的启发,给后人以无限的阐释余地。

另一方面,人民群众强大而无可阻挡的造神愿望更把老子其人与《老子》其书越抬越高,甚至于说老子本人就是“道”。东汉王阜《老子圣母碑》就是这么说的:“老子者,道也,乃生于无形之先,起于太初之前,行于太素之元,浮游六虚,出入幽冥,观混合之未别,窥清浊之未分。”这样的理解,已经把老子和原始宗教的创世母题捆绑在一起了。

有人认为,对创世问题的好奇,即不断追问我们来自哪里,是人和动物的一大区别。设想你自己和心爱的猫咪待在同一间房间里,这时候如果有人扔过来一个线团,猫咪的反应一定是直追过去,而你的反应一定是回头查看这个线团来自何方。同样,我们来自何方,我们所居住的这个世界来自何方,这是人类天然便要追问的一个问题。

给这个问题提供答案其实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如果考诸世界各地的宗教与民俗,各种答案一定会让我们目不暇接,而困难的事情则是把其中任何一个答案合乎逻辑地论证出来。

富于神秘主义情调的中国文明不大喜欢搞“逻辑论证”这类乏味的事情,所以《老子》的宇宙生成论直到如今仍然被许多人奉为洞悉天机的妙论。而在古代道家“天人合一”的见地里,世界之大宇宙与人身之小宇宙存在着一一对应的关系,这层关系既是道家修仙的理论基础,也是中医治病的理论基础。

那么,单以《老子》之“玄牝”为例,在宇宙论上既然有了这个天地万物的创生之母,在人身这个小宇宙上理所当然地也应该存在着这样一个创生之母,如果我们能够把握住这个创生之母,自然就可以把握住生机与元气,把握住生命的大本大根。

那么,玄牝到底何在呢?北宋道士张伯端的《悟真篇》是道教很重要的一部内丹经典,其中有一首歌诀:

玄牝之门世罕知,只将口鼻妄施为。

饶君吐纳经千载,争得金乌搦兔儿。

字面很简单,没有什么绚烂的修辞手法,但外行就是看不懂。如果用白话直译过来,大约是这样的:

玄牝之门是什么,世界上没几人懂,

大家只是在嘴和鼻子上胡乱下功夫。

就算你把吐纳功夫修炼上一千年,

又怎么能让金乌抓住兔子呢?

这样翻译过来,外行也还是看不懂,因为道教先贤总是爱使用专业术语。据道教人士说,这是古圣先贤自秘其术,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93]所以我们要想知道,就得逐步破除一些阅读障碍了。

要理解这个歌诀,先得从最后一句来看。所谓金乌和兔子,如果分开来看,金乌就是金色的鸟,兔子就是兔子;如果合起来看,有一个不大常用的成语叫“乌飞兔走”,形容的是日升月落,时光流逝,其中“乌”指代太阳(古代神话里,太阳里边有一只三条腿的乌鸦),“兔”指代月亮(月中有玉兔捣药)——这只是这一隐喻的第一层意思。

金乌怎么能抓兔子,太阳怎么能抓月亮呢?这只是一种比喻,比喻的是一种阴阳关系。在内丹修炼者看来,金乌就是金丹,兔子就是修炼者自己体内的真气,修炼之法就是要以金丹制住自己体内的阴汞,如猫捕鼠,如鹰搦兔,不使逃遁。所谓金丹和阴汞,在这里并不是实际的物质存在,我们可以想象成张无忌在运功行气,在自己体内以《九阳真经》之气衔住《九阴真经》之气。

那么这一阴一阳是怎么来的呢?是从玄牝来的。

玄牝到底是什么,有人以为是指人体两肾之间的“混元一元”,或者称之为“混元穴”,但《悟真篇》的宋、元两代注释者以为,所谓玄牝,并不是“一个”东西,而是“玄”和“牝”两个,前者为阳,后者为阴。

这么解释倒也不全是附会,元人戴起宗以《周易》举证,《周易》说“天玄而地黄,坤利牝马之贞”,这是借玄喻阳,借牝喻阴。人体的两个肾相对而生,同出而异名,如果可以交合的话,先天真气就可以凝为一粒黍珠。以前修炼内丹的人常常以为口鼻之间就是玄牝之门,所以只在呼吸吐纳上下功夫,这是毫无用处的。(《紫阳真人悟真篇注疏》)

今天的读者看到这些内容,很容易觉得无谓和好笑,殊不知这正表现出古人的一种坚毅的探索精神,只是这条路没有走通罢了。《悟真篇》说:“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念着这样的歌诀,感觉这些古人真有一种战天斗地的勇气。他们看来并不想顺应天地造化的自然,而要以一己之力突破天地造化的限制。从这层意义上看,恐怕没有人比他们更不“虚其心”、更不“无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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