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
第二十五章《道可道:<老子>的要义与诘难》(15)
理想的人生是退步:回归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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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鲁支(也译作查拉斯图拉)是尼采笔下最著名的一位智者,当他得道下凡之后,就神奇地“变为小孩了”——这意味着他变成了一个“觉悟的人”。赞美孩童一度成为西方浪漫主义运动中的一大风气,这说明孩童的一些特质正是当时社会上缺乏的东西。
为什么一个得了道的人会“变成小孩”呢?——尼采讲过人的精神转变的三个阶段,即从骆驼变为狮子,从狮子变为婴儿。前一种转变还容易理解,骆驼象征着被动与驯服,狮子象征着主动与征服,但是,为什么勇猛的狮子要变成婴儿呢?婴儿比狮子强在哪里呢?
对这个问题,尼采的解释很玄妙:“婴儿乃天真,遗忘,一种新兴,一种游戏,一个自转的圆轮,一发端的运动,一神圣的肯定。”(徐梵澄译《苏鲁支语录》)
尼采说话总爱用诗人的语言,如果我们要找一些朴素的说法,可以看看王国维的一篇《叔本华与尼采》,其中翻译叔本华的话,有一句和本节句式完全一样:“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接下来还有具体说明(仍是翻译叔本华的意见):人从一出生,长到大约七岁,知识器官(大脑)就已经发育完全了,而生殖器官还没有发育完全,所以赤子能感受、能思考、能接受教育,对知识的渴望较成人强烈,接受知识也比成人容易。一言以蔽之:赤子的智力胜于意志。也就是说,赤子的智力的作用远远超过意志的需要。所以从某方面来看,凡是赤子,都是天才;凡是天才,都是赤子。
以上这段话的意思实际是在说:小孩子的智力发育比生殖系统的发育要早,所以在这个阶段,他们在观察事物的时候并不受欲望的干扰,加之缺乏社会生活经验,眼光就更加单纯,而这正是所谓“纯粹认识主体”的特点。(苏缨《人间词话讲评》)
《老子》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么多,但它早早就把婴儿状态看作得道的理想之境了: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老子》通行本第十章)
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老子》通行本第二十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通行本第二十八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
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
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老子》通行本第五十五章)
以上这几章,全都是《老子》为我们描述的理想的人生状态:回归婴儿。
婴儿有什么突出的优点吗?通行本第五十五章(楚简甲本也有大意不差的段落)告诉我们:“含‘德’深厚的人,比得上初生的婴儿。毒虫不刺伤他,猛兽不伤害他,凶鸟不搏击他。他筋骨柔弱,拳头却握得很牢固;他还不知道男女交合,但小生殖器却自动勃起,这是精气充足的缘故。他整天号哭,但是他的喉咙却不会沙哑,这是元气淳和的缘故。”(《老子注译及评介》)
这段话讲得很神奇,可是毒虫、猛兽和凶鸟为什么不会伤害小婴儿呢?这个理由《老子》没讲,王弼在注释里说:小婴儿无欲无求,不犯众物,所以毒虫什么的也就不去侵犯他。《庄子·知北游》也讲过同样的道理,只不过“婴儿”换成了“圣人”;《庄子·庚桑楚》则让老子本人重新阐释了这个婴儿之境,说婴儿的举动无意无识,行动自由自在,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于是乎既不招福,也不惹祸,更不会遭遇人为的灾害了。
这倒让我想起一个访谈环保主义者的电视节目,当时反方发难说:“如果老虎攻击你,你会杀掉它吗?”正方回复:“老虎为什么要攻击你?如果你不去招惹它,它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如果不考虑老虎处于极度的饥饿状态的话,这话或许不错,但人如果“不小心”招惹了老虎呢?不知道诚恳的道歉管不管用?
只有小婴儿,既不会主动招惹毒虫猛兽,也不会“不小心”地惹怒它们,因为我不犯人,所以人不犯我。要验证这个结论是非常容易的,只要把小婴儿放到森林里,过几个小时来看结果。
虽然我没做过这个实验,但我实在不认为小婴儿可以安然无恙。“因为我不犯人,所以人不犯我”,地球将近五十亿年的历史里何尝出现过这样美妙的道理?至于王弼的解释,更说不通,小婴儿何尝无欲无求,他们吃起奶来从来都是“使出吃奶的力气”。
这应该是一个连“下士”都明白的常识,不知道为什么上智之人反而逆常识而动,也许有什么深刻的哲理吧。如果我们在道家的文献里找线索,会发现《庄子·逍遥游》所推崇的神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所谓洪水滔天也淹不死他,销金铄石的大旱也热不着他,一言以蔽之,一切外物都伤不到他。《庄子·大宗师》描绘上古真人,也说他们站在高处不发抖,跳进水里不嫌湿,钻进火里不怕热。
这到底是一种逼真的描写,还是仅仅是一种比喻呢?《庄子·达生》说鲁国有个名叫单豹的人,与世隔绝地住在山里,从不和别人争利,活到七十岁了还有婴儿的容色。——这应该就是《老子》所谓的修炼到婴儿境界的得道高人吧?——很遗憾,单豹老先生有一天出门之后遇见了饿虎,被吃掉了。《庄子·达生》借孔子之口评论说:无论是潜隐还是显扬,都不能太过度了。
不管怎么说,婴儿容颜的老单豹并没能“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庄子·秋水》倒是给出了一个很朴素的答案:水火不伤云云其实只是一种比喻,真要用水去淹、用火去烧,再怎么得道的人也活不了。他们之所以不会被外物伤害,是因为认识了大道就会明白事理,明白了事理就懂得应变,他们有能力观察出安危的处境,是福是祸都能泰然处之。
这么一解释,虽然合情合理了,但似乎魅力全失。并且问题没有就此结束,正像《老子》说的“少则得,多则惑”,书看得越多就越迷惑。《庄子·达生》也谈到这个问题,列子问关尹说:“所谓至人,水里也行得,火里也行得,他们是怎么才达到这般修为的?”关尹说:“人家不是靠智巧和勇敢,而是懂得保守纯和之气。”关尹又说了很多玄虚的内容,对我们的理解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他最后做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喝醉了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虽然会受伤,但不会摔死。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喝醉的人反而没有清醒的人摔得重呢?这是因为他的精神凝聚,乘车也不知道,摔下来也不知道,死生惊惧根本烦扰不到他。一个人得全于酒尚且如此,何况得全于天呢!”
《庄子·田子方》拟了一段孔子的议论,说古时候的真人穿越大山而不受阻碍,踏入深渊而不被淹没,处在卑微的境地而不倦怠。但这说的并不是真人的身体,而是他的“神”。
这些解释,我们基本可以看作《庄子》后学(即《庄子》“外篇”“杂篇”的作者)试图使《庄子》“内篇”的玄虚描写“合理化”的努力,但这种“合理化”在满足了我们普通人的理解能力之外,是否符合庄子的本意,甚而是否可以被拿来解释一点《老子》当中的玄妙哲理,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庄子·庚桑楚》有一段内容和《老子》的婴儿论最是契合:南荣趎千里迢迢去见老子,陈述自己的困境说:“如果我装傻,人家就说我愚昧;不装傻吧,就会给自己招灾惹祸。如果我不顾仁义,就会伤害别人;如果坚持仁义,自己就会倒霉。我都愁死了,请您指点迷津吧!”
南荣趎遇到的这个困境,很多暴政之下的国家机器的一员或多或少都遇到过。执行命令,就违背良心;可如果拒绝执行命令,就连自己也会被专政了。是做个聪明人,还是做个傻子,都很难。
此情此境,南荣趎只想求一个明哲保身之道,而老子给出的指点大略是这样的:“要像婴儿一样,自由自在地行动,没有什么明确的意识,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如果能达到这个境界,福也不会来,祸也不会来。”南荣趎曾经想过装傻,可看来老子给他出的主意是让他真傻。这法子到底如何操作,效果又如何,原文就没有交代了。
《庄子》的神人、真人、至人,还有最后南荣趎要学习的婴儿,和《老子》的婴儿都有共同的特点,只不知道《老子》的婴儿境界到底应该在哪个层面上理解。不过,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是:你如果真把道家的这种修身境界修炼出来,不一定就会无灾无难。《庄子·庚桑楚》还讲过这样一段话:把身体奉养好,把精神培育好,敬修内智以通达外物,如果这样做了而各种灾难依然降临,那就是“皆天也,而非人也”。
从《老子》的上下文推断,“物壮则老,谓之不道”,这一句似乎为“回归婴儿”的主张提供了一个理由: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住坏灭,太阳过了正午最耀眼的时刻就要西沉,生物过了壮年就会走向衰老和死亡,所以,不要强壮如壮年,而要柔弱如婴儿,永远处在一个天真烂漫、精力充沛的状态,这就差不多可谓得道了。
那么,这么困难的事情,世上究竟有没有人做到了呢?《庄子·大宗师》说,有一位叫女偊的老者就做到了。他不但做到了,还教给了我们具体的步骤,甚至还告诉了我们这套神秘知识的传承谱系,以证明这绝不是瞎编的。
女偊教给我们的步骤是:如果你有圣人的资质,那就先持守圣人之道,三天之后就可以遗忘世故,七天之后就可以不被外物所役使,九天以后就可以置生死于度外,这时候你的心境就会非常清明洞彻,就可以体悟大道了。
这套方法女偊是从哪里学来的呢?女偊用了一套隐喻性的修辞讲述了知识的传承谱系,翻译过来就是:“迷茫之始”传给“高邈寥旷”,“高邈寥旷”传给“静默”,接下来是“咏叹歌吟”“实行”“心得”“见解明彻”“诵读”“文字”。(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女偊的直接老师就是“文字的儿子”,这就是说,女偊回归婴儿的高妙法门居然是通过看书学来的,不知道鄙薄文字的道家神秘主义者会如何评价这事。
2
回归婴儿,这或许真的是一种“修炼”的状态。东汉的道教先贤们发展出一种胎息理论,说“气”分两种,一种是天道自然之气,一种是阴阳消息之气。前者是人在胎儿状态时的呼吸之气,是为内气;后者是人在出生之后的呼吸之气,是为外气。按照《老子》“反者道之动”的原则,人如果在成年之后能够返回呼吸内气的状态,心如婴儿,就可以修得长生。(《太平经》)
这应当算是古人对生命难题的一次饱含理性色彩的认真探索,可谓虽败犹荣。我们无法断定《老子》的作者是否真的经历过类似的修炼,但这种修炼在先秦时代的确已经存在了。
《庄子·大宗师》编排了一段孔子和颜回的对话,颜回感觉自己进步了,把礼乐都忘记了,但孔子说这还不够。颜回再接再厉,又把仁义忘记了,但孔子还觉得不够。颜回第三次来向老师报告自己的进步,说自己已经“坐忘”了。
孔子很惊讶,问:“什么是坐忘?”
颜回说:“忘记了肢体的存在,抛弃了聪明和知识,和大道融为一体,这就是坐忘。”
孔子很感叹,反而要拜颜回为师。
现在看来,所谓坐忘,应该就是通过打坐冥想而产生的一种心理状态,在气功和许多宗教修炼中都有出现。《淮南子·道应》引过《庄子》这段故事,说这正好说明了《老子》第十章的道理:“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显然,这是把《老子》这句话也理解成一种修炼状态了。
即便说《庄子》的故事我们仅仅可以当作寓言,但这种神秘的坐忘体验确实被后人不断地验证过,比如新柏拉图主义的创始人普罗提诺,他的哲学体系的建立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一种天人通感的神秘体验,这在他自己的著作里是多次被提到的。中国也有这样的例子,比如明代的罗洪先。
可以说罗先生是王阳明的弟子,他描述过自己的静坐体验:“极静之时,但觉此心本体如长空云气,大海鱼龙,天地古今,打成一片。”用儒家和佛家惯用的话说,罗洪先是“证”出了这个境界。——若干道教徒理解的《老子》之“抱一”,还有所谓“天人合一”的神秘体验,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状态,用TatenoMasami的观点来看,就是消弭了认知论上的相对主义,而老子应该就是通过打坐冥想一类的方法获得了这种哲学上的洞见。(APhilosophicalAnalysisoftheLaozifromanOntologicalPerspective)
“合一”(unionandunity)的体验在不同类型的神秘主义里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正如BryanW.VanNorden总结的那样:印度文化中的一位神秘主义者会声称他穿透了摩耶之幕,看到“一切是一”,而在犹太、基督教或伊斯兰教的传统里,一位神秘主义者会声称自己有过与神合一的体验。在其他文化里,神秘主义者们会认为我们都是一个有机而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MethodintheMadnessoftheLaozi)也有一些例子不能让我们一下子把它们和神秘主义体验联系起来,比如英国的玄学派诗歌和宋代儒家“民胞物与”之类的主张。邵雍和张载就尤其喜欢融自我于全体,消弭掉人我之间与物我之间的分别。但这背后还是儒家的政治理念:通过如此这般的自我修炼以达到“内圣”,进而才可以“外王”。
这种神秘体验对儒家的影响似乎并不弱于道家,而且儒家知识分子更善于把它世俗化,用它来解决人生的现实问题。比如苏轼以易学讲人生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逆流以溯源,摆脱日常琐事的牵绊,以获得一种对人生的广大视角;第二个阶段是与源头合而为一,以整体观来关照宇宙;第三个阶段则是回过头来顺流而下,从此得心应手、自动自发地应对日常生活。这三个阶段,PeterBol称之为认知、合一与实践。儒家这样做,不是为了满足哲学上的好奇心,而是意在道德践履。
从思想史来看,凡是讲静坐的,基本都可以归入神秘主义,进而从神秘主义产生出宗教感。尽管从形式上看,佛教有打坐,基督教有默祷,儒家有静坐,婆罗门有瑜伽,分属不同的思想体系,实则在精神状态上大同小异。以此为标准,思想史可以划分为两大阵营:感性哲学和理性哲学。(我将另外撰文论述。)
凡勃伦曾经怀着“小人之心”做出过这样一番分析:为了要打动甚至欺骗没有知识的人,学识中的神秘内容始终是一个很有吸引力也很有效的因素。在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看来,一位大学者的声望大半是根据他与那类神秘力量的密切程度来衡量的。……在这些善良、天真的人看来,凡是在宗教界据有高位的人士,在神秘学和魔术的使用方面总是十分精通的。
与这种看法同时并存的是这样一种一般的见解,即高深学术和“不可知的”性质这两者之间总是有密切关系的。……有些人的思想习惯并不是在与现代工业的接触中形成的,这些人仍然觉得“不可知的”知识即便不是唯一真正的知识,也是根本的知识。(《有闲阶级论》)
凡勃伦的这部成名之作出版于1899年,而今一百多年过去了,或许很令一些人不快的是,科学家们对这个神秘体验的问题开始感兴趣了,不时地会有一些研究报告出来,试图破解那些“不可知的”因素。
2005年4月的一期ScientificAmericanMind说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有幸得到了十位道行颇深的禅宗僧侣的合作,在他们进入打坐的状态时对他们进行了脑电波扫描,发现了伽马波的振幅超高,并且呈现出长程伽马波的同步现象——分布在不同区域的伽马波竟然像在齐步走一样,或者说像是无数根跳绳在整齐一致地摆动。
和睡觉前的精神放松不同的是,打坐带来的不仅不是精神的放松,反而是一种紧张而宁静的专注,类似于训练有素的音乐家在凝神倾听音乐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那种精神上的和谐感,用仪器的眼光来看,就是神经组的协调。
2006年年初,ScientificAmericanMind又对这个问题做了专题报道,显然宗教人士并不都排斥这种研究,因为一位人所共知的宗教领袖在2005年华盛顿特区召开的神经科学协会的年会上,当着一万四千名神经科学工作者提出,医院不仅应该提供对精神病人的帮助,还应该为普通人提供一些可以改变心智的脑部外科手术或者药物帮助。这位宗教领袖还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对脑部的一次小小的电击就可以让他摆脱负面情绪的话,他就不再需要每天花上几个小时的打坐来进入心灵的澄明之境了。[89]
老子很可能就是通过某种古老而神秘的打坐方法体验到了那种回归婴儿的状态,也许日后的科技发展也能让我们通过“对脑部的一次小小的电击”,来便捷地感受老子当年的无上修为。在HaroldD.Roth看来,老子的这种修为并不是孤立的个别现象,而是当时存在着这样的一种传统,而《老子》著名的宇宙论与政治哲学正是产生于这种打坐冥想的灵修体验。(TheLaoziintheContextofEarlyDaoistMysticalPraxis)
果真如此的话,对那个费解的回归婴儿的说法似乎也就不必多做探求了,因为那已经不是理性能够达到的地界了。
但是,古人确实有用理性来解释婴儿之道的。《吕氏春秋·具备》说三个月的婴儿既不渴望轩冕,也不害怕斧钺,却能感受得到母爱,这是为什么呢?
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个类比很没逻辑,因为轩冕和斧钺都是死物,母亲却是活人,如果换成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用轩冕来逗弄小婴儿,小婴儿很可能就对轩冕有反应了;如果换成一名凶神恶煞似的大汉拿着斧钺作势砍他,小婴儿很可能也会吓得哇哇大哭。不过,我们还是继续来看古人的分析吧。
《吕氏春秋·具备》解释说,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母爱的精诚可以感动到婴儿。精诚所至,金石尚且为开,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所以说,要感受一个人的哀恸,听他诉苦不如看他哭泣;要感受一个人的愤怒,听他骂街不如看他打架。同理,搞政治的心如果不诚,也就无法感化人民。
《吕氏春秋·具备》描摹婴儿的特点,是站在母亲的角度讲的,而后世的道教与佛教却多有站在婴儿的角度来讲的,婴儿是我们的传统文化里一个常见的符号。
钱锺书先生说,婴儿本身并不是《老子》所谓的“道”或者“玄德”,而是意在说明成人要努力效仿婴儿的状态,就像圣人要尽人之能事以效法天地之行所无事。(《管锥编》)
这是一个很高明的见地,当然,以我们凡夫俗子的心态来想,效仿婴儿也要有所选择才行。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男婴忽然获得了成年人的体格,他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在商店里看到美食,如果在大街上看见美女,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如果一个人要抢他的奶瓶,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打死这个人呢?
3
如果说《老子》的政治哲学产生于打坐冥想的灵修体验,难道真的可以这样推而广之、扩而充之吗?
在第九章我们知道,《老子》确实存在这种思维方式。儒家也讲“修齐治平”,从修身而齐家,从齐家而治国,从治国而平天下。但是,这套道理在西周的宗法社会结构下倒还说得通,但在战国以后就说不通了。
所以到了《管子》那里,对这套逻辑就做了一个细分,《权修篇》说君主如果连自身都管理不好,又怎么能够管理别人;管不了人也就管不了家,一直推演下去,治不了国也就治不了天下;而《牧民篇》则从另一个角度表达一种看似完全相反的观点:按照治家的要求治乡,乡就不可能治理好;按照治乡的要求治国,国也不可能治理好;按照治国的要求治理天下,天下也不可能治理好。那应该怎么做呢?应该按照治家的标准治家,按照治乡的标准治乡,按照治国的标准治国,按照治天下的标准治理天下。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社会结构发生了质变,老办法不灵了。《老子》的推而广之是不是也存在这种问题呢,难道不管社会结构如何变化,统治者都可以永远守着回归婴儿的那一套吗?何况从婴儿的特质到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个跨度也实在太大了些。
《老子》的朴素思想似乎没有这么多的顾虑,总之“反者道之动”,不但社会应该倒退,个人也应该倒退,退回到婴儿状态才是好的。[90]这恰恰是和儒家相反的态度,儒家讲做人要做加法,强调人的社会属性;《老子》却做减法,强调人的自然属性。婴儿就是典型的自然属性的代表,因为他还丝毫没有受到社会文化的浸染,他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蛋,既不高尚,也不卑鄙,他会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吃奶,但我们并不会觉得他贪婪。无论是孟子讲性善还是荀子讲性恶,在小婴儿的身上一点都不适用。小婴儿恰恰表现出了最基本的人性特点,但所有这些特点在他身上都是“非道德”的,完全没法用善恶来评论。
“复归于婴儿”,无论这是不是冥想当中的特殊感受,但《老子》不只把它当作个人修养,而且还当作了一种政治主张:如果全国的老百姓都能“复归于婴儿”,大人的身体,婴儿的心智,这个国家可就太理想了。
4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老子》通行本第三章)
不标榜贤才异能,使人民不争功名;不珍贵难得的财货,使人民不做盗贼;不显耀可贪的事物,使人民不被惑乱。
所以有道的人治理政事,要净化人民的心思,满足人民的安饱,减损人民的心志,增强人民的体魄。常使人民没有(伪诈的)心智,没有(争盗的)欲念。使一些自作聪明的人不敢妄为。以“无为”的态度去处理世务,就没有不上轨道的。(《老子注译及评介》)
这一章很能说明老子的屁股到底坐在哪儿。用老派的话来说,这完全是站在统治阶级的反动立场上,不是要把老百姓“当成”傻子,而是要把他们“变成”傻子。所以说《老子》的政治主张是看人下菜碟的,对统治者和老百姓分别采取不同的标准。BryanW.VanNorden一针见血地说:“尽管《老子》的乌托邦没给知识分子留位置,但它设置了圣王这个角色。这就意味着,一定有些什么人掌握着某种特殊的无法言传的‘知识’,以使自己适合于统治者的岗位。”(MethodintheMadnessoftheLaozi)
“愚民”就是一种很有必要的知识,尽管“愚”在《老子》的语境里含有褒义,尽管“愚民”只是一种“不方便明说”而非“无法言传”的知识。试想,如果每一个老百姓都能“复归于婴儿”,只知道吃喝拉撒,不知道思考,空有成人的身体,却只有婴儿的头脑,对于统治者来说,还有什么会比这更理想呢?
这个政治构思虽然乍看上去有些荒谬,在实践上却不乏成功的案例。老百姓接受的教诲是:统治者能让你们活着,这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所以除了感恩戴德之外,实在不该再有任何非分之想。我们看历代的统治技术,统治者们愿意让老百姓吃饱饭、养好身体,但对思想控制往往过分紧张。毕竟猪好管,人不好管。这个道理也可以作为一种反向的观察手段,如果你读世界史的时候发现某时某地的社会气象是“净化人民的心思,满足人民的安饱,减损人民的心志,增强人民的体魄”,那么你就可以推断,无论有多少华美的包装,在这些包装的底下,这样的政府只能是一个专制政府,这样的人民也只能是被统治者当作猪羊一样地“饲养”。
要达到这种理想之治,统治者具体应该怎么做呢?《老子》给出的方案就是“不标榜贤才异能,使人民不争功名;不珍贵难得的财货,使人民不做盗贼;不显耀可贪的事物,使人民不被惑乱”。
若依王弼的注释所暗示的,《老子》这三句话并不是平行关系,最后一句“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应当是对上两句话的总结。这是《老子》常见的链体修辞,却很少引起学者们的注意。(瓦格纳《王弼〈老子注〉研究》)所以“不见可欲”才是终极的统治技术,只要把种种可能会引起人们欲求的东西隐藏起来,人心就不会受到惑乱,所有人都像婴儿一样单纯,社会也就少了争竞。
对这个问题,BryanW.VanNorden设计过一个饶有趣味的例子:试想一下,你发现了邻居丢掉的钱包,你会怎么做呢?康德、孟子和老子这三位大哲对你的所作所为又会如何评价呢?
三位大哲首先都会赞成你把捡到的钱包归还失主,但如何评判你的动机,他们的看法会非常不同。孟子会说,归还钱包的举动应当出自你对邻居遭受损失的“恻隐之心”,或是出自你的“羞恶之心”,因为你耻于占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而在康德看来,你归还钱包的举动只在基于以下这唯一的一种动机时才具有的道德价值,即你这么做是出于对正义原则的尊重。相反,无论你是出于自利的考虑(也许你期待得到别人的表扬或是经济上的回报),还是出于恻隐之心或羞恶之心,你归还钱包的行为都会缺乏道德价值。
然而康德和孟子的意见都不会得到老子的赞同。老子认为在最好的社会里根本就不该有现金、信用卡或是其他什么值得去偷的东西。在等而下之的社会里,你之所以会把钱包归还失主,仅仅是因为你根本就没动过占有它的念头。
在老子看来,无论是康德型的社会还是孟子型的社会,人们的行为都基于自觉的道德动机(尽管各不相同),而这样的社会几乎和那些追名逐利的社会一样坏。[91](MethodintheMadnessoftheLaozi)于是在这个例子上,三位先哲可以分为两大阵营:孟子和康德站在“道德”阵营,老子则站在“非道德”的阵营,亦即老子的主张是一种无善无恶的完全不存在观念的社会,就像禁果被偷吃之前的伊甸园一样。
《老子》这种淳朴的想法并不是一枝独秀,尤其就其返璞归真的解决方案来说,西方也有不少人站在道德的阵营大谈“金钱是万恶之源”,还有工人捣毁机器,认为机器是使他们境遇悲惨的罪魁祸首。
当然,治黄老之术的学者们恐怕不会赞同我的看法,比如《淮南子·齐俗》就认为《老子》这番话很有道理,正确的解读方式应该是这样的:人愿意住豪宅,但鸟住进去就很不舒服;虎豹喜欢住在深山老林里,但人住进去就不舒服。万物天性不同,也各有长短优劣。柱子不能拿来剔牙,簪子不能用来支撑房屋,马不能负重,牛不能快跑,万物只要处在自己最适宜的位置上,就同样都会发挥作用。
如果比煮饭,镜子比不过箅子;牺牛适合用来祭祀,求雨却不如神蛇。由此看来,万物无所谓贵贱,如果从可贵之处着眼,没什么东西不是贵重的;如果从低贱的地方来贬低,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被贬低的地方。
漆越黑越好,粉越白越好,下雨天穿不了裘衣,进了屋也没法穿蓑衣。万物各有所贵,只要各得其宜。《老子》所谓“不尚贤”,就是说不要把鱼弄到树上,不要把鸟沉到渊里。[92](《淮南子·齐俗》)
《淮南子》的这段解说可谓很有哲理,却走错了方向,不知道决定物品之贵贱的并不是它们的功用,当然也不是像马克思说的那样是生产这些商品所需的必要劳动时间,而是人们的主观评判。就好像我写一本书,张三愿意花一百元来买,李四觉得一钱不值,完全取决于个人主观。(如果书的价格是二十元,张三就获得了八十元的消费者剩余,赚了。)
当然,这个看似如此简单的道理,其实是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家们告诉我们的,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情,连马克思都不知道,更别提两千年前的古人了。
5
“复归于婴儿”即便真的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它的确说出了一种真实的并且相当普遍的“愿望”。任何一个人,只要他对社会的堕落感到痛心疾首,总喜欢叨念些“世风不古、人心日下”的陈词滥调,对知识的增长及其滥用感到忧虑,对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感到手足无措,他就很有可能去响应“复归于婴儿”这类的号召。
婴儿,始终是神秘主义的经典符号。正如《老子》把回归婴儿作为人生的终极追求,佛教《大日经》也设计了一个“婴童无畏心”,作为善心发展之八个阶段的终极阶段,《大般涅槃经》讲菩萨的五种修行,第五种即是“婴儿行”,犹如婴儿不知父母,菩萨对众生一视同仁,并无亲疏,而如来佛祖教导众生,也把众生当成婴儿一样,有时候也会编个瞎话哄他们,总之是为他们好。
修行要达到婴儿的境界,我们可以看禅宗大德慧海(他是马祖道一的学生)的一段著名对话。一位律师(这个律是佛教经、律、论三藏典籍中的律,这方面的专家就叫作律师,到现代社会我们就把这个词转义来用了)来找慧海,问道:“您现在修行还用功吗?”
慧海回答说:“用功呀。”
律师问:“那您是怎么用功的?”
慧海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律师很困惑,问道:“只要是人,谁不是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呢?难道他们这也叫用功修行吗?”
慧海说:“其他人吃饭睡觉和我的吃饭睡觉那是大不一样的。”
律师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慧海说:“他们该吃饭的时候不吃,百种需索;该睡觉的时候不睡,千般计较。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呀。”
慧海大师的话很有哲理。“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确实是婴儿的境界。原来修行就是这么简单,成佛就是这么简单。
对于已臻化境的慧海大师而言,似乎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再没有什么“过分”的欲求了。如果政府悬出赏格,请他老人家去偷东西,他肯定也不会同意的——不是因为偷窃违反道德操守,而是因为在他的修为层次上,无论是赏格还是偷来的财物,都构不成一丝一毫的诱惑。这就是王弼说的“苟存无欲,则虽赏而不窃”(《老子微旨例略》),就像用阉割的手段来解决美色的诱惑,《老子》似乎意在把老百姓都培养成“道德的阉人”。
这的确很不简单,正如慧海大师的修行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一样。如果从修行境界角度来谈,慧海大师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虽然和普通人一样,甚至和猪一样,但境界大有不同。普通人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这就是禅法修为里最初阶段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后来一修行,事情就复杂了,于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这是第二阶段;等修行到了慧海大师这种程度,由繁入简,返璞归真,似乎又回到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的第一阶段了,但这只是貌似而已,境界却已经大不相同了。就像孙猴子之前没有紧箍咒,做了斗战胜佛也没有紧箍咒,二者的境界却是两重天。
但慧海大师的这个境界,如果从我们普通人的视角来看总觉得不易理解,虽然很现实的唯物主义也有这样的讲法——马克思的理想人生就是: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畜牧,晚上研究哲学,每一个特定的时间都在做自己自然要做的也碰巧喜欢的事情。这是一种伟大而简单的生活呀。
真的这么简单吗?不一定。慧海大师并没有解答出一个前提问题:饿了就吃,没吃的怎么办?困了就睡,没睡的地方怎么办?(也许这就是马克思比慧海大师更具进步性的地方吧。)
比如你已经失业很久了,除了西北风什么也吃不着,这该怎么办?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个月的孩儿,眼看就要饿死了,这该怎么办?房子已经卖掉了,全家人露宿街头,马上就到冬天了,这该怎么办?
所以慧海这两条标准看似简单,其实是有前提的:一要有钱,二要有闲,总之是饿了能有东西吃,困了能有地方睡。
现在,你这个拖家带口的流浪汉终于找到了一份零工,老板要求早晨五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迟到一分钟就扣一天的薪水,加班很频繁还没有加班费。你从早晨五点干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心里能没有“百种需索”吗?从早晨干到晚上,实在是困得不行了,你敢睡吗,你心里能没有“千般计较”吗?
于是,为了获得可以“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先决条件,你就不得不“百种需索,千般计较”。
时间又过了两年,你工作得非常努力,全家人已经可以基本过上“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神仙日子了,这时候你就可以不再有“百种需索,千般计较”了吗?——还不行,你会担心等哪天你干不动了,或者又失业了,或者家里有谁生了一场大病。这种未雨绸缪的考虑使你丝毫不敢松懈,继续早出晚归,饿了不能吃,困了不敢睡。不可否认的是,这就是贪念和执着,不知道有几人可以克服得了。
贪婪是人的本能,甚至是一切生物的本能。骆驼喝一次水会喝很多,因为未来的日子里可能很多天也找不到水源;狮子一顿可以吃到肚子贴地,因为它很难保证每天都能打到猎物。人类的身体储存脂肪的能力也是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这么发展出来的,只是现在社会发达了,这种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大大提高了人类生存机会的重要能力,反倒变成了一种负担,人们开始减肥了。减肥之所以那么困难,因为它对抗的是千百万年来人们在自然演化中缓慢形成的天性。
归根结底,第一,贪欲是生物的本能,人类也不例外,和本能作对是困难的;第二,有饭吃、有房子住是先决条件,如果饥来没饭、困来没床,那就麻烦了。
那么,佛教是怎么解决这些问题的呢?中国历史上的很多时期,寺院都是很富有的,皇室有赏赐,百姓有捐献,寺院拥有大量的田产、佃农和奴婢。著名如神秀,号称“两京法主,三帝国师”,走的也是这个路线。我们看禅宗,后来为什么神秀这派一蹶不振,慧能南宗发扬光大,除了神会的努力和教义的差异之外,一个现实的因素是:唐武宗会昌灭法,断了和尚们的生路,大多数寺院都是靠供养维生的,生活一旦无着,也就别谈什么弘法的事了,但慧能那里主张自力更生——不仅是修习佛法上要“自性自度”,生活上也不大依赖供养,而是自耕自养,靠那么一亩三分地自己养活自己。慧能这派之所以被称作“农民禅”,就有这个意思在:完全是小农意识,无论佛法还是生活全都自给自足。于是,平时看上去,这些山林里的和尚还得辛辛苦苦地种地收割,一群泥腿子而已,哪像其他教派过得风光,但一遇到大灾大难,慧能他们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
在印度,佛教的早期,这个问题就简单得多。热带地区本来就容易吃饱,那里还很有共产主义的社会风气,只要讨饭,就有人给,只要在谷物生长的地方,就没有讨不到饭的人。事到如今,你如果还想做这种修行,大概在欧美一些福利国家还能行得通。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你只是孤身一人,事情总会好办得多,父母子女挨饿生病不能不管,自己挨饿生病倒不妨顺其自然。修行者要出家,要反对结婚生子,这都是很有道理的。修道就像混黑社会,亲人往往会成为拖累,你至少要经常担心他们被敌对帮派抓做人质来要挟你,而被命运抓做人质就更让人难过了。
当然,如果在上古时代,事情会简单很多。医疗水平普遍很差,亲人病了、死了,学学庄子“鼓盆而歌”也算得上一种洒脱。但在文明化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医疗水平提高了,却不可能每个人都享受到最好的医疗服务,这时候麻烦也就来了。如果你的亲人病了,你也知道只要花一笔你付不起的钱,去一所你不够资格去的医院,就可以治好,你会怎么办呢?如果按照于丹老师爱讲的道理,如果你改变不了社会环境,那就不妨改变自己的心境,那你就可以听天由命,千万别去给社会添乱,宁为瓦碎(不是错别字),不为玉碎。但即便你有这样的真情,有这样的善心,又修炼出了这样的忍功,心里的不平衡感或多或少总是有的,所以这真不是只靠苦练内功就可以“饥来吃饭,困来即眠”的。作为一名普通百姓,在个人的层面来讲,修炼到这个境界实在太难。
但如果从统治者的权术层面着手,事情就会简单很多。应用《老子》的意见,“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要么干脆不发展医疗技术,要么虽然搞发展,但严格控制起来。也就是说,高科技的医疗设备可以有,高水平的医生可以有,但因为这是每个患者和他们的家属都“可欲”的,所以应该藏得好好的,只让“有资格”的人享受,千万别让老百姓知道。
信息为王。统治者只要能够有效地控制住信息,就能在很大程度上确保政权的稳定。
孔子向子贡讲过为政的三要素,最重要的就是人民对政府的信任,就算缺粮、缺兵,有人饿死、有人被杀,只要有这个信任在,政权就动摇不了。(《论语·颜渊》)这话就好比近代的纳粹国家说要牺牲多少多少人来换取国家的稳定一样,只不过统治者爱玩文字游戏,把“政权”替换为“国家”,让那些被牺牲、被剥夺、被侮辱的老百姓怀着崇高的悲剧情怀,心甘情愿地去牺牲、剥夺和侮辱自己。——我曾集《论语》的两句话凑成一副对联,以形容这样的统治风格,即“无信不立,有过必文”。
要保持人民对政府的这份信任,控制信息的技术就一定是至关重要的政治技术。“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常使民无知无欲”,如果你不知道这个社会上还存在着一种可以治好你亲人的疾病的医疗服务,欲望就不会产生,心也就不会乱了。东德和捷克斯洛伐克以前在这方面就做得相当成功,一直到大变革之后,老百姓才发现,以朴素闻名的人民公仆竟然享受着令人吃惊的奢华。
6
对于同一个问题,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解答。儒家也不喜欢社会上的纷争,也对物欲横流的风气痛心疾首。《荀子·富国》就曾说过,欲望太多,东西太少,一定会闹纷争。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荀子可不希望所有人都回归婴儿,事实上他并不认为这是可能的,因为人自从一降生就有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产生更强烈的需求,需求如果不被限制就势必引起纷争。争则乱,乱则穷。这种情况以前发生过,古代的君王很不喜欢这样,于是制作礼义。有了礼制之后,人人各安其位,只拿自己该拿的那份。(《荀子·礼论》)
荀子在这里分析礼的起源,阐释礼的功用,确实很有道理。礼制社会就是一个等级社会,一个人处在什么等级,衣食住行就得按照这个等级所限定的标准,否则就是僭礼。如果大家都能安于这样一个礼制社会,天下确实会太平很多,比如科长纵然很喜欢局长坐的豪华车子,但他也该知道“非礼勿视”,别乱看,别乱想,非礼的事情做不得。
这样一来,社会上所能提供的物产就可以被有计划地消费了,大家各安其位,按等级分配,而且等级的变迁是缓慢并可以预见的(比如科长很清楚自己会在什么时间论资排辈地熬到局长),这就可以天下太平。
这样的社会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竞争的欲望,比如在曾经等级森严的印度,“每一个婆罗门自从出生在婆罗门等级里之日起就是一个婆罗门……尽管婆罗门教徒按照规定应把诵吠陀经典从而洞察神理深处看作最神圣的职责,他却可以极端漫不经心地完成这个职责而不致损害他的神性”。(黑格尔《美学》)而在官僚体制里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为了维持官僚结构的稳定,有重大贡献和突出能力的人也不得不忍受论资排辈的升迁方式,有重大失误甚至极不称职的人,最多也只会得到平级调动的“处罚”。周代的嫡长子继承制度就是这个道理,大家明明知道,不论能力、只论资历的“僵化体制”很难把最称职的人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但这无疑是最稳定、风险最小的安排,让人们不会对最高权力产生觊觎之心。
这样看来,无论是《老子》主张的回归婴儿,还是《荀子》讲的礼制,要解决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正是现代经济学一切理论的大前提:资源的稀缺性。用教科书的话来说:“一个社会必须决定将要做哪些工作和谁做这些工作。社会需要一些人种粮食,另一些人做衣服,还有一些人设计电脑软件。一旦社会分配人们(以及土地、建筑物和机器)去做各种工作,它还应该分配他们生产的物品与劳务量。社会必须决定谁将吃鱼子酱而谁将吃土豆。它还必须决定谁将开保时捷而谁将坐公共汽车。”(曼昆《经济学原理》)
同一个问题,诸子百家主张各异。《老子》主张大家都去吃土豆、坐公共汽车,至少让老百姓只知道这世上有土豆和公共汽车;儒家主张从上到下按等级分配,你在怎样的阶层,就会得到怎样的分配,一切都是可预期的,无论吃鱼子酱的还是吃土豆的,大家都能心平气和;法家主张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实行绩效提成制度,是开保时捷还是坐公共汽车,全凭业绩。其实无论是人类社会还是动物世界,甚至植物世界,漫长的发展史上所有的斗争与纠葛,无不围绕着这个核心问题:稀缺的资源如何分配。
如果评判一下可行性的话,《老子》的方案在现实社会中确实有过成功的案例,不考虑这是否人道的问题,它的可行性一定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即统治者对社会有着极强的控制力,但是,这必然又与“无为之治”的原则相矛盾,所以《老子》的方案虽然可行,却不自洽;儒家的方案在现实社会里也有过成功的案例,但难度在于,长期维护这种阶层分化的稳定性是相当困难的,春秋时代的礼崩乐坏就是典型的例子,所以中央政府的控制力也一定要强;法家的方案也有成功案例,而且是先秦诸子的学说中见效最快的,只是这种过分强调发展效率的做法积弊太大,以至于崩溃的速度比见效的速度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