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毛鼠

第14章 白毛鼠

第14章白毛鼠

现在想起那时,其实颇为傻气。

他不知道我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各自不明白,各自照着自己的方法去做。

谁都以为自己是对的,到最后才知道其实对错没有那般绝对,也由不得我们来决定。

我顺着金箍棒看到他满是猴子毛的爪子,突然笑,伸手抓住金箍棒,道:“好啊,若我不慎留在了土里,到时生根发芽,你要记得时时来替我浇花捉虫子遮太阳。”

他扔我一个白眼,道:“果然麻烦——抓稳了!”

话音未落,我一个愣怔,就已被他抱着往上纵身一跃,穿过土层直直朝地面而去。

——我揪紧了他的战袍,抬眼死死望着他。

他低头瞥我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平时话多,此时却突然不想再说一个字,将额头靠在他肩头金甲之上,闭着眼睛。

——莫说留在土里生根发芽了,便是做了花肥,又有什么好遗憾的?

却不待我多想一时三刻,那猴子速度忒快,闭着眼睛也能感觉一片空明——我长长叹气,犹豫一下松开他的战袍,额头始终靠着那金甲靠暖了,有些不舍得。

那猴子今日也莫名转了性情,不再一把推开我。

我心下狐疑,刚欲开口问,又听得清朗男声笑道:“好一个英雄美人神仙眷侣,方才去了地府游玩一遭?倒也是好兴致,隔日不如把酒同游,倒也省得我落了单,孤孤零零颇让人怜。”

我嘴角一抽搐,站直了身,转头去看。

外头风云突变,天地变色,卷云携旗,飞沙走石,百万天兵,百万妖魔。

而我很荣幸和孙悟空站在了这双方的中间,充当了活着的分界线。

我转头看着一脸事不关己模样的猴子,很是无奈地说:“死猴子,你若不认得路,便找个鬼差带路都好,怎么偏偏哪里热闹往哪里钻?”

他却从耳中擎出了金箍棒,在手上耍了个花样玩着,笑得一脸风淡云轻,道:“那多没面子。”

我望着他,揶揄道:“猴子还知道要面子了?”

他不答话,反而望向旁边的天兵和妖魔。

“也是有缘。”易傲笑道,“这样也能相遇,月亮,我早说过我们缘分太深。”

我望他,干笑两声:“那一定是孽缘。”

他开怀大笑起来,半晌不得停止。这个家伙,面对如此暧昧情势与严阵以待的天兵,居然也能笑得这般畅意,演技上好,不如去了人间穿那华衣登那戏台做个当红戏子,他扮相又好,不怕不受追捧。

我思及此,低头吃吃地笑,又抬头,刚欲说话,被打断。

“妖孽,这里哪还轮到你来拖延时间!”

我转头看那边被忽略太久的天兵天将——这次阵容豪华,托塔李天王在最前列,旁随着哪吒三太子以及那九曜星官巨灵神等,另一侧则是三十六员雷将亦整顿肃面而立。

猴子嗤笑一声,杵着金箍棒,别过头去,嗤笑道:“都是些手下败将,在这里丢人现眼。”

李天王沉声冷喝道:“孙悟空!你三番五次重堕妖道,玉帝及佛祖惜你尚有武才,更与你机会让你修成正果,你不思护天卫佛以报恩,反而与魔女勾结,再闹天宫,惊扰玉帝王母,如今又出口不逊,我也饶你不得!”

听听,这比我还要啰唆,真不知道猴子平时怎么忍受得过来。

猴子打了个哈欠,望他:“讲完了?”

李天王一时语塞,望着他,怒发冲冠。

猴子却笑了,道:“哪个说我老孙忘恩负义来着?”

李天王刚欲说话,被猴子厉声喝止道:“如今这天又不是天,那佛也不是佛,我便手执金箍棒再开个天立个佛出来,让这天地澄明佛道清白,这难道不是那什么护天卫佛?我老孙行事自有道理,什么时候还能被你这手下败将装模作样来教训?!”

我望着那李天王的脸色已是隐隐发黑,又回头,看那易傲。他原本挥手制止妖魔队伍中的喧闹,正津津有味瞧着热闹,不经意与我回过头去的视线对上,微微一笑,加深了嘴角的弧度,眼中深邃。

我一愣,脑中瞬时闪过千万想法,稍纵即逝,好似流水,流过了,就不再留下痕迹。

仿佛有千头万绪,却始终找不到可以串起来的关键之处。我只好暂且收起那隐隐不安与疑惑,转头去看天兵天将那边。

首先出来叫阵的是哪吒,我觉得这个小娃儿每次都很积极。他喝道:“斗战胜佛,一品紫早已堕入魔道,你若帮她便是与妖魔为伍,还不速速将她拿下!”

我总觉得他其实很想直接冲上来给我一枪,可是按照天庭规矩,总喜欢先喊一喊。

其实我不讨厌这小娃儿,虽然我对天庭那些人实在难以生出太多好感,但亦有人例外,哪吒便算一个。

其一,小孩儿长得甚是可爱;其二,我往往对那曾大闹龙宫惩恶除奸的哪吒存在极大的好感。

虽世人认为他忤逆难容,但亦是那李靖没得担当。哪吒当年已一力承担所有冲动后果,削肉还母削骨还父,李靖却不依不饶,仍去鞭他金身烧他行宫,将哪吒魂魄逼至无路可退,这才怒而报复。

而李靖又无本事,败阵而逃,若不是那神佛相助,早已一命呜呼。

我对没有本事又偏生欺软怕硬的家伙,向来厌恶得很。我想,这大概是那死猴子的错,若不是他太过顶天立地桀骜不驯,我也不需如此欣赏类似之人。

爱屋及乌,我只可惜他俩即便惺惺相惜,却立场不同。

再可惜的是,哪吒终究与那猴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时至今日,依旧将那猴子叫作“斗战胜佛”,依旧唤我为“一品紫”,但我知他定已明了如今形势——也许,他还抱有期待也说不定。

终究,还是和那猴子惺惺相惜的。

可世间就有这么多事不如意,哪里管你是否惺惺相惜,若是立场不同,无论亲友,都还要兵戎相见。

孙悟空站在我身前,执棒笑道:“哪吒,我不跟你打,你快退下才对!”

哪吒自然不肯退下,叱道:“我今还称你一声斗战胜佛,你若执迷不悟,难道不怕佛祖贬你身份,将你收了,轻则再压五指山下不得出来,重则让你魂灵尽散!”

我知,他言尽于此。

因那李靖已隐隐有了不耐之色,他向来不喜欢孙悟空——或是说,他不喜见任何破了那“规矩”的存在,无论是当年他的亲生儿子,还更是这个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孙猴子,若是破了规矩,他便看不得。

他从人到神,或许从来也只爱过一个名为“规矩”的东西。这样的长生,这样的生命,究竟有什么乐趣?

又想起当年猴子更是与他不对盘,狠狠摆过他一道——或许,他久久地死死地记住了那仇,定要寻个机会报上一报,这般气量狭小的男人,倒也不少见,只我见一次,便长叹一次。

叹气叹得太多了,我都老了。

那又是许久前了,那时还在西行,那猴子离灵山越近,越来越狡诈。

一日,唐三藏又悲天悯人大发慈悲阿弥陀佛地亲手救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妖怪,外还嫌弃孙悟空猴头话多。

我也是个妖精,自然靠闻都闻得出那妖精身上遮不住的妖气,因和那猴子赌气在先,更看不惯唐三藏与猪八戒,心下恨不得唐三藏最好被妖怪一口吞掉才好,懒得理,旁观那猴子一反常态,反而笑弄起那唐三藏和猪八戒来。

他先是吓唬捉弄一番唐三藏,又对猪八戒道:“呆子,师父要你背她,你今日算是造化到了!”

猪八戒吃吃笑着还要反驳道:“你倒说得轻巧,讨了个巧儿,我老猪要驮着个人上路,哪里还算是造化?”说归说,一双猪眼已经往那一旁搔首弄姿的妖精身上瞟了千万眼,这下可不怕灼伤了那弱质女流。

我拍拍白龙马的头,低头暗笑不已。

猴子又道:“哪里不是造化了?你那嘴又长,半路上回头便转过去说些私情话儿,还不美了你?这不是给你个造化?呆子却又是那呆子!”

猪八戒脸色僵了一僵,偷眼回来又去望唐三藏,脸一横,大声嚷道:“我老猪哪里又是这种人了?师父您有令,我老猪今日是遵不成了,也宁愿就是您打我个几下也好,如今这猴子这么埋汰我,我反正是驮不成了!”

说着,他装模作样走过来一把扯住白龙马的缰绳,一脸愤愤。

我却不去理站我眼前的他,看那猴子又揶揄两句,重新引着上路。

——那猴子,自得如来的亲口许诺封佛之后,越发活泼起来。我不由得越发怀疑了起来。

那时候,我竟是完全不知道他了。

那妖精与我们一道上路,见猴子一路辖着自己,难以接近唐三藏,便有意靠拢我,凑过来道:“姐姐,你莫也是那路上遇了歹人,被师父们给救了一同上路?”

我知她要试探我,便笑道:“对啊,亏得师父们不嫌弃我。”

她目光有些闪烁,问:“哦?姐姐倒有一番故事要讲?”

我抬眼望她,又偏头,看到望过来的猴子,低头笑,又抬头,故作凄凄惨惨道:“奴家自幼被指了人家,又与那负心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无奈负心人外出求学归来,却莫名不再认我,怕是被那不知何处的妖物给迷了心窍。可怜我被他弃在那山野之间,多亏了长老过路,又不嫌弃,捡了我随行。”

身旁的白龙马突然蹄子一滑,我赶紧闪开,侧眼望他,又回眼去望那妖精:“你看,这马实在也是有灵之物,为我鸣着不平呢。”说着伸手摸摸白龙马,在妖精看不到的地方用力掐了掐,传音入密道,“你休想再踹我!”

白龙马打了个响鼻,扬着蹄子往前走,理都不理我。

那妖精却柔柔一笑:“哦,原来如此……”尾音拖得意味深长,又道,“姐姐放心,我们既是天涯沦落人,自然得相互扶持一番才对。”

我低着头说:“那是自然的。”抬眼望她,笑,“自然要相互扶持的。”

走了不多远,天色晚了,到一座寺院里借宿,有小和尚引着我和那妖精到天王殿后去歇息,我便也跟着去,不声响整理着草铺,侧眼便看到那妖精施着魅功,眼波流转处,那定力不足的小和尚心神荡漾,下一瞬立刻又警醒,合掌低声念:“阿弥陀佛。”

看得我只想发笑,暗自忍住了,回头去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夜深了,和尚们也都各自歇息,那妖精多望了我两眼,有意拉拢,笑道:“不知姐姐真身是何?夜里饿了,一同去寻食也好。”

我摇头:“那就不必了,我食露水可饱。”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又意有所指道:“姐姐,你总归是要开荤的。”

我笑一声:“劳妹妹多心了,我倒也不是为了那开荤,只是追我那浑家而来。”

她这才放心,笑出声,打开了天窗终于肯跟我说亮话:“我还说姐姐你是为了那唐僧肉来的,原来不是。”

我摇头道:“那唐僧肉有什么好吃的,我是个胎里素,不吃肉。”

她又问:“那姐姐的夫君……”

“唉,也不提那负心汉了,妹妹,今日行路得急,我也累了,有话明日再说。”说完,我便着衣躺下,侧对她,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那妖精欲言又止,终是闭了嘴,也和衣躺在我身旁。

假寐久了,想来确是路上累了,我居然也就昏昏沉沉睡着了,清晨醒来时候,阳光已经斜斜照了进来,我翻了个身,感觉有些身子酸痛无力,抬手遮在眼前,又一愣,望着那妖精,一时语塞。

她却盈盈一笑,伸手取下我额头上的湿毛巾,转身在盆子里再打湿些,拧干了,又回头来覆在我额头上,道:“夜里你睡觉也是个不安生的,我倒也少见花精也会热烧了,梦里都说了胡话。”

我一愣,顺着她话笑道:“这也怪了,从未热烧过的。”心里却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胡话。

她似乎看透我疑惑,眼中笑意狭促:“怕是想你那浑家,想得这样了。”顿了顿,又道,“就不知道那猴子,是否也明了你的心意。”

我心中一顿,望她的神色也冷漠警惕起来,她却似乎不以为意,笑道:“姐姐你不必如此,妹妹不说与那猴子知道便是了。”

我望她,冷笑一声:“你便是去说,也没什么。”

她却反而掩嘴笑起来:“都是女子,妹妹哪里能不知道呢?那孙悟空五百年前大闹天宫一场,多英雄盖世,便是有姐姐你仰慕了,也不是怪事,妹妹又不是那般没有眼力见的。”她又转而幽幽叹口气望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不动声色,又笑,道:“既然话到这份上了,妹妹有话便可直说无妨。”

她又长叹一口气:“姐姐,这也是个缘分,我与姐姐一见如故,也不遮掩。这天下男儿皆薄幸,尤其是这英雄人物,看着,远远仰慕着便好了,若你爱上了,苦的便是你自己。终究不是长久的人啊。”

我一愣,看她。她眼中却有秋水流涨,又不像是装的。

她又说:“他终究是修大功德的,和我们这妖精又是不同,那眼里没得我们,也是自然的。”

我一时竟想起了那猴子。

不论这妖精何等意思,她说的,又或者没有错。

我低头笑得泪眼昏沉,道:“大功德……对啊,他是要成佛的嘛。”

和我这不思进取无理取闹啰啰唆唆的妖精,又是大大的不同了。

从他独自被压在五指山下那几百年以来,我竟不知道,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因何变成今日这样。我都不知道,今日的他,究竟还是不是他。

又听得那妖精道:“更何况,你又知为何你会被佛祖押在灵山清扫佛台四百年?”

我一愣,看她,她道:“我原是灵山脚下的妖精,三百年前修炼了出来,还曾爬上佛台偷食了佛祖的香花宝烛,想来也算是与你有过几面之缘。”她缓缓叫我,“孙月亮。”

我敛了笑,立刻反手以双剑抵住她脖颈,低声喝道:“那你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究竟是什么打算?”

她也不惊,只望着我,笑得媚眼如飞,道:“姐姐,你怕是不记得了,那时你曾在佛台看得一只金鼻白毛鼠,本要将我扑死,却一念之仁,将我放了去,我却也不是那不知恩的人。”

还当真是前世因今世果。

我冷笑道:“那唐三藏念你孤苦女子,救你一救,你又何尝知恩,不也是要吃他肉喝他血?”

她忙摇头:“这话是折杀我了,我何曾说要吃了他?我——”她又停住,岔了话题,肃了神色,道,“姐姐,我也曾在佛台下听得故事,还望能助你一把。”

我心中转过一念,再冷笑连连:“你为何要来助我?”

她长叹气:“总之,我不存害你的心。”

我收了短剑,抬手扶住她的手臂:“好妹妹,是我警醒过头。”

她笑着摇摇头,道:“你可知那唐三藏乃如来座下二弟子?因轻慢佛法被贬真元入世,这也该了路上有诸多大难。”

我道她要说什么,便随口应着:“路上谁人都知那唐三藏乃是金蝉子转生,又是十世好人,吃了延年益寿长生不老。”

她笑叹一口气:“姐姐你终究不明白,这金蝉子被贬乃佛界灵台之事,又为何会将他被贬的身份昭告天下?你不曾想过,我们这些妖精都是如何得知的?”

原本因着那莫名热烧,全身都有些疲软,头脑更是昏沉,被她这么一说,脑中仿佛电闪雷鸣,猛地全身一凉,我也清醒大半,定定盯着她看:“你的意思是……”

“这话不必点破。”她笑得风流多憨,又道,“那孙悟空当年大闹天宫,后被如来轻易一个覆手压在五指山下,你又被押在灵山清扫佛台四百年,你说为何偏是四百年,不是一百年、五百年,或者六百年?”

我强自笑道:“些许就是随口说的数罢了。”

“姐姐,我不欺你,你也莫欺我,”她望着我的目光中煞是警示,“他大闹天宫之时何等英雄潇洒,你于四百年后再见他,他可还曾骂天骂佛?”

我闭上眼睛,搭在她手上的手慢慢收回来,忽然鼻头发酸。

她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散:“那四百年间,谁也不许靠近他,连你都不去做伴。再强大的人,总会寂寞的,总有被寂寞拖垮的那一天,当你寂寞了,就会悲伤,当你悲伤了,你浑身都会充满了弱点。”

我不想再听下去,可我知我必须要听下去。

“世间大多买卖都不公平,饶是他齐天大圣孙悟空,那时也不过是个落入山底无可奈何的猴子而已。姐姐你道那四百年之数是个随口之言,你又知不单人类多心善疑,连佛都是这样,孙悟空是否坚心听佛,会否有所动摇,让你伴上个一百年,便知晓了。”

“若他见你去了,欢喜雀跃,你俩说得两句,又同想起当年大闹天宫时的模样,他便是野性难驯,需得继续压在山下再一个五百年。若他不与你搭理,与你露了孤傲之色,那便是沉稳了,又甘心向佛了,佛祖自会有契机放他出来。”

“姐姐,你道佛祖行事,真的毫无道理?”

我心头一凉,额头冷汗涔涔,扑到她怀中不敢抬头。

我听到她长叹气:“善恶终有报,前世因,今生果。姐姐,我要你因你当年对我一念之仁而得到善果。”

我只摇头,不说话。

她转身拿了帕子再撩水打湿,又拧干,扶着我躺回去,不徐不缓地将湿帕子覆在我额头上,轻声慢语道:“姐姐,我们只知如来二弟子是金蝉子,谁也不知那大弟子是谁。”

我睁开眼睛看着她。

她自顾自又说:“姐姐你又说一说,哪个进阶成佛不要用个千年万年?金蝉子他轻慢了佛法,落个几百年的十世轮回,如今数十年若取了大乘佛法,便金身成佛,倒也叫一众人好生羡慕着呢。”

我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他轻慢佛法是假,如来有意扶他成佛是真?”

她不答我,只说:“那意思,妹妹是猜测不透的了,妹妹只知,这一路看似千难万险,哪个还能真吃了那唐僧肉?凡事也不过都寻个名目罢了。”

言尽于此,再往深了,她也不说了,只推说嘴里淡了,起身去喝口水,我知她不欲多说,逼问也问不出太多,反而坏了交情,便闭上眼睛形似要睡。实则头脑昏沉,一来二去,也就真的入了梦境。

只那梦境也不得安宁,梦妖不再有,梦却再有。

梦里那猴子孤孤单单被压在五指山下,初始指天骂地怒声不绝,后春夏秋冬四季变换,春雨夏雷秋风冬雪齐齐上阵,那猴子满头苔藓,一脸绿莎,狼狈得很,渐渐也就骂不出声了,剩下一双眼珠子还溜溜转,也因此还让人不至于一看望过去,与土石无异。

渐渐地,连那眼珠子都不转了,直盯盯望着眼前的小花草出神,有那小虫子爬到他头上玩耍,以他的性子,此时却也仿若无物,只动弹不得。

那猴子生下来便是个没得定性的,一时三刻不需动,他也要抓耳挠腮才算舒坦,如今压在那山下,翻个身都不可得,只能由着那雕虫小子都爬到自己头上欺辱,索性一刀斩了他怕都没有这般屈辱折磨痛苦。

梦里又有大雪纷飞,我站在他面前,看他满头满脑的风雪,一时大恸,忍泪重重拍他的头,道:“死猴子你看是谁来了!”

他缓缓睁开眼,望我一望,又闭上眼。

我盼了四百年,原就是盼他那一眼光顾。

这一眼,也是这样奢侈。

恸入了心,心痛得醒了过来,已是夜深时候,却又不见了那白毛鼠,只有鼻尖余香仍在,我突然清醒,知这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翻身起来,又一个晃身,头脑依旧有些昏沉,头重脚轻,只得强打精神,轻手轻脚往外走。

我走出那殿,四处轻脚旁顾,忽听得钟鼓之声,心下犹疑这寺庙半夜三更哪来敲鼓鸣钟的举动,怕不是那白毛鼠精作祟,便循声走去。

这夜也该是萧索,天昏地暗的,月色都零落得很,还有那风刮树林的沙沙声,我抬手拉紧了衣襟,怕再莫名着凉了。

忽而一阵馥香浓郁,我抬头望去,可不是那白毛鼠精上了佛殿。我抬头欲看那倒霉的家伙是谁——

那家伙十二三岁,着一件寻常小和尚的装扮,正坐佛殿上敲着木鱼,嘴里呼噜呼噜念着经文。

我缓口气,抱着手冷笑不语:可不就是那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吗——死猴子半夜三更不睡觉,倒跑来和这白毛鼠做什么勾当!这还不够,还要变化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才行!

那白毛鼠媚笑着扭走过去,伸手忒不知羞地一把搂住他,柔声细语道:“小师父,这半夜里人家都在睡觉,你念的是哪门子经?不如扔了这木鱼,索性也与我到后面耍耍去。”

我见她那水蛇般扭腰摆臀,缠住了那猴子不松手,手脚忒不干净——不由得眼中冒火,强自捏紧了手,咬牙看他俩如何耍下去。

又纠缠一阵,白毛鼠笑嗔着用纤纤玉指戳一下那猴子脑门,亲亲猴子,笑道:“既是有缘,何不珍惜这良辰美景,我俩去后园里颠龙倒凤共赴云雨一番?”

——我剥你皮抽你筋吃你肉喝你血割了你老鼠尾巴咬死你才对!

些许是热烧使然,我只觉得气血上涌,一时头脑发热发昏,眼前景物有些恍惚闪烁,赶紧定住了气神,又听那猴子道:“我这又是个自幼出家的,哪里懂那云雨之事。”

——装!你继续装!

白毛鼠听了,越发笑得舒畅,调笑着:“姐姐教你便是了。”

说着,他俩搂搂抱抱着便出佛殿往那后园里走,我一时气急,又恐打草惊蛇,默声念口诀变作一只黑猫,悄无声息跟在他们后面。

刚到后园,那白毛鼠便按捺不住,不知怎的将那死猴子推倒在地,附身便凑上去,一通乱摸,嘴里更是媚声叫着:“心肝哥哥,心肝哥哥你莫乱动嘛。心肝——”

“我把你两个不知羞的家伙!”我一时怒极,化了人形,冲上前一把扯过那白毛鼠往旁一推,“我道你原知个美丑,原来竟是这般不长眼睛,那浑身是毛尖嘴缩腮雷公脸的死猴子你竟也不放过,可没有你这般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的怂货!”

那白毛鼠愣了一愣,站在那里望我:“我——”又望向我身后,蓦地大惊起来,双手变化出双股剑,娇叱道,“孙悟空你藏头露尾的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转头,那猴子变回原本形态,正没好气看我:“你来做什么的?”

我冷嗤一声:“我是不该来扰了你孙大圣与那妖精颠龙倒凤的好事!”

“你让开莫碍我事!”他从耳中一把擎出金箍棒,一把推开我,厉声喝道,“你这妖精装神弄鬼也就罢了,偏生留在寺中三天还要以色诱人,再将那和尚给吃了,这也怪不得我老孙对你下狠手!”

我着实一惊:“三天了?我竟睡了这么久?”

谁都不理我,那白毛鼠娇笑两声:“你这大圣倒也好笑,既是为那些和尚寻凶,又哪里需要自个儿变化了来撩姐姐我的心怀,怕你也是个不正经的。”

那猴子也不理她有意挑拨,挥着金箍棒便是一个砸杀过去。

白毛鼠抵挡一阵,打不赢便欲要抽身而逃,孙悟空却不依不饶,又一棒子挥了上去,我也双手持剑去凑热闹,一个不察反而被那厮双股剑给打掉双剑,招招狠厉,朝我刺过来,我欲闪躲,却又头昏脑热,一时望着那双股剑出神,直到金棒伸到我面前,将那双股剑给挡回去,那猴子一把扯住我后退,极不耐烦道:“你若无用就不要挡路!”

我不答他,只望着他忽而咧嘴傻笑。

他恼怒了也不再理我,转身去打那白毛鼠。可那厮机灵得很,趁刚才猴子转头之时将左脚绣花鞋脱下变了自己模样留在那里和他打斗,本身却化作清风逃遁开。

我看着猴子气急败坏地冲回方丈房里去看他那细皮嫩肉的师父,里面又是一阵闹腾,无非是唐三藏又被妖精掳走,那猴子估摸着躁性大起,那猪八戒和沙和尚赶紧为自己开脱求生。

闹了会儿,那房里静下来。

我靠着园子里的老树,望那个方丈房便望了一夜。

可是望这一夜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这样就可以补偿了那四百年里孤苦无依受尽凌辱折磨的猴子?我却又不能自欺欺人。

被夜里的凉风一吹,反而头脑清爽许多,想来我一个蕙兰花精,又能有什么病?来回不外乎也就是心病罢了。这世上最难医的便是心病,最好医的却也是这心病。

难在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千千心结又哪里是那样轻易解得开的。

易在左右你知道是解不开了,反而不必多想,不多想,自然也就没什么了。人往往是疑心生暗鬼,想得太多了,瞻前顾后的,搅得自己不得安宁,身体自然就差了。

如此想着,心里又舒坦一大半,病几乎是没有了,笑着转头,不远处那白龙马的一双马眼望着我,打了个响鼻,踢了踢蹄子,扭过了头去。我嘴角一抽搐。

刚到天晓,我便看到那师兄弟三个一涌而出,各自挑着担子又去牵那白马,嚷着要去找师父,径自又往来时路上去了,我见没人叫上我,便自请自便,照惯例跟了去。

一路找去了陷空山无底洞处,猪八戒被猴子派去跟小妖们打探了消息,原是那白毛鼠将唐三藏掳去洞里享福来着,好吃好喝招待,还贴心安排素食宴,命小妖们来打干净好水,等着和那秃驴成亲呢。

我当下忍不住,笑出声来,被那猴子瞪了一眼。

猪八戒瞥我们两眼,立刻顺坡下驴嚷道:“既是如此,好聚好散好聚好散,猴哥你还去花果山当王,我回高老庄看我的姐姐,沙和尚你回你的流沙河吃人,白龙马你再回——”

“呆子你又在胡说,当心老孙给你一棒!”猴子的心情忒有些不好——怕是可惜了没来得及和白毛鼠成其好事?我当下狠瞪他一眼。

猪八戒却叫道:“哪里是我胡说了?我若胡说了就是你儿子!师父既要成亲,难不成你还要吃了那筵席才走?花果山也不曾亏空过你啊!哪里这样没吃过的样子?”

孙悟空与他纠缠得不耐烦了,也不多说,擎着金箍棒舞两下:“你还吵?!”

那猪八戒立刻拢住自己长嘴,闪闪躲躲道:“我不说了不说了——老沙你别装愚,快跟我去救师父!”完了又回头看着我,几分抱怨道,“那猴子就知道吓唬人。”

我今日却无心思与他说话,走过去随那猴子一道张望,见他要往洞里跳,我忙拦住说:“你又知这洞的深浅?我先下去打探个虚实,你毛手毛脚莫坏了事。”说着便纵身要往里跳,却被他用金箍棒拦腰阻住。

我转头笑着看他:“舍不得啊?怕我有危险?”

他道:“你莫以为老孙不知你搞的什么花样!你帮了那妖怪掳走唐僧的事情老孙暂且不与你计较,你最好不要再来碍事!”

谁说这猴子毛手毛脚的了?通透得比谁都清楚。我却一定要多心,笑道:“猴子,你究竟偷偷想我多久了?对我的事情简直了如指掌。”

他冷笑一声:“你若安分守己了老孙还不撵你,若不知分寸了,即便是唐三藏也留你不得!”

“究竟是他留我不得,还是你不肯留我?”我学他模样冷笑一声,“为那个和尚探路化斋究竟该是个多大的造化?居然让你齐天大圣孙悟空如此甘之如饴,还为此责凶于我!如今那白毛鼠花容月貌温柔娇媚,而且她又不是要吃唐三藏,人间有话叫作‘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又何必坏人好事?倒不如让那唐三藏美人入怀,我看倒也强过取得西经做一辈子秃驴!”

“死猴子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你要皈依我佛,是你怕了!”我望着他,忽生无尽悲凉,酸了眼角,睁大眼睛看他,“孙悟空,你怕了再被压在五指山下还来个五百年。所以你甘愿以保唐僧为代价来换躯体自由,你怕,所以你屈服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唯我独尊的猴子因为这害怕而消失了。孙行者,你还我那个猴子。”

他沉默了许久,不再看我,转身道:“你若碍事,我绝不再与你客气!”说完,纵身跳入了那无底洞里,连个回声都没有。

我又哭又笑,低声着说:“你要的究竟是哪门子的自由?孙悟空你什么时候这么笨了?”

可他就那么笨了,被压在那里五百多年,身子不得活动,连脑子都僵持住了——又或者僵持的是我,我清扫佛台四百年,日日被迫听诵佛经,却始终领悟不得那所谓“大乘佛法精妙”,你又可说那愚笨不可教化的那个其实是我才对。

是是非非,谁又说得清呢?这世间原本是非就难以说得清,你说不清,我说不清,他也说不清。浑浑噩噩就这么过下去了。浑浑噩噩的,也就一辈子了。

多可怕。

最可怕的永远不是浑浑噩噩庸庸碌碌,而是你明明知道浑浑噩噩庸庸碌碌是可怕的,可你依旧浑浑噩噩庸庸碌碌。

这样辗转麻木,才是最值得悲哀之处。

若天生没用也就罢了,若生得个心比天高,又偏偏手比脚低,你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必再说。

我看那陡崖之外有七重的云雾缭绕,仿若仙境,煞是不甚真实。

好像触手可及,可我知道,我若伸手,也是什么都摸不着的。

看那云雾看得乏了,我转身走回白龙马身旁弯腰从包袱里拿水喝,猪八戒望我一眼,眼中分明惊诧,却只一瞬间,转头对沙和尚道:“你看你看,她都知道那猴子此去凶险了,我们赶紧收一收行李,趁着那猴子不在,我们还能多分一份,到时你回你的……”

看吧,我早知这呆子并不呆,他懂得什么叫作视而不见,也懂什么叫作不必强求。

凡事不喜强求,随遇而安的人,总是快乐的。

而我知我有太多执念,可我不能放下,因为那些执念才是我的快乐。你看,我总要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这样,孙悟空才能在猴群里一眼就看出是我。

那边沙和尚赶紧着又劝猪八戒,两人打打闹闹说说劝劝的成一团,平时觉得热闹,此时格外烦躁。刚叹口气,听到身旁的轻微声音:“你又何必故意激怒他?”

我被吓一跳,立刻转头望着说话的白龙马:“你太久没说话了,我差点被你吓死。”

他给我的回应是沉默。

我抿嘴笑着拍拍他的背:“龙三太子,你日日夜夜都是以马的形态出现,我都几乎忘了,大家都几乎忘了你的存在。”

他还是沉默不语。

我说:“那猴子却也一样。他不生气的时间长了,我怕我都会不记得,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跟着他了。”

“因为他是孙悟空,我才跟着他,可他不生气了,也不跟我说话了,日久月长的,我就会只记得他是孙行者,但我跟着孙行者又做什么?”

“龙三太子,你说我为什么要跟着一个猴子和尚呢?”我问,“你说,我做这些,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说话,我也知我无理取闹了,可我依旧说:“你为何又不回答了?”我想,其实我真的挺招人厌烦的。

他沉默许久,说:“你自己不知道,反而问我,又是何道理?”

我笑:“人间不都说旁观者清吗?”

他答:“那长岁月,谁也不曾旁观。”

如醍醐灌顶,呆愣几分,我忽而重重一拍马背,扑上去一把搂住马脖子,失声叫道:“你比猴子还要聪明!”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白龙马双眼有点翻白……

后来靠着白龙马看那三兄弟折腾一会儿,猴子找到个金字牌外加香炉,喜不自胜上天去找李靖与哪吒要人。

我见势不妙,想要往洞里跑又不知那白毛鼠究竟去了何处,向那里面四处通穴,我轻易也找不着,当下生了计量,趁他三人念状纸大喜时候,忙摇身变作一只虱子飞他身上爬紧了,随他一同上天庭,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那猴子往日里就不讲理,如今得了理更是欢喜,径直去那凌霄殿将状子呈给玉帝,道:“我老孙护送唐三藏西天取经,历尽千难万险,谁料落得个‘后院着火’——玉帝,这次可得给我老孙个说法才是。”

玉帝便让他随太白金星一同去宣牌子上有名的托塔天王见驾。

谁料两人相见便是眼红,无外乎五百多年前李靖身为降魔大元帅曾亲率天兵去战猴子,李靖恼在他在猴子处吃了瘪,怕当年担了不少嘲笑,而猴子——虽他面上还在笑嘻嘻,我却见他此次格外欢喜乐祸得很,猜想这猴子也对五百年前李靖火烧花果山的事耿耿于怀。

各自怀了怨愤心思,只那李靖是天上大官当得太久,一贯又瞧不起孙猴子,听太白金星说是孙悟空告了他,当下怒不可遏,强自按捺着谢完旨意,看了一遍,越发愤怒,骂道:“泼猴!我哪里下界有个妖魔女儿!”又起了歹性道,“我李靖受天恩封赐,由不得你这猴头诬告!今日便将你这泼猴先斩后奏,然后再向玉帝殿下请罪也不迟!”

太白金星自然再做个老好人道:“悟空你这猴儿也颇不懂道理,这御状倒也是轻易告得的?这又如何是好?”

李靖使个眼色,一旁那些曾战败的巨灵神等自然是有仇报仇,齐齐涌上来用缚妖索将孙悟空给捆得个团团转,我当下又急又怒,现了形,骂道:“我把你个平生只会打败仗的李靖!被这猴子抖落你下界有个妖精女儿便恼羞成怒这是急着杀人灭口?”又转身看那慈眉善目太白金星,一时语塞,又不好对他凶恶,只好道,“老官儿你这也是个不说理的,玉帝端坐凌霄殿上管世间不平之事,这御状莫非还分个告得告不得?”又转头去瞪李靖,“莫非还只能说告个下界草民,告他天界大官就不成?我却从未听过这道理!”

李靖脸上一阵清白,只管叱道:“你这又哪儿来的妖孽?私上天庭还胆敢在本天王面前口出狂言!我今日斩了那泼猴后便把你一同斩了,也好为天庭图个清静!”

说罢,一旁又有天官来一把押住我,李靖一把抡起大刀朝那猴子头上劈去,那猴子依旧笑嘻嘻模样浑不放在眼中,见此我知他定有对策,也就按捺不动。

又一把剑将那刀给架住,我看去,原来是那哪吒三太子忙着赶来制止。

那李靖又是大惊失色,也不急着砍猴子了,转身忙托了黄金宝塔,这才强自定了心神一般强作镇定,回头问:“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哪吒扔了剑,跪下叩头道:“父王莫做了错事,孩儿不得已才以刀剑相见。那下界确有个您的女儿,我的妹妹在哩,怕父王早已不记得,那妖精三百年前成了精怪,在灵山因偷食了如来的宝花香烛,我父子二人奉命前去斩杀之前,如来又怀仁慈之心,嘱我们将其放生,这妖精这便感恩拜了父王为父,又拜孩儿为兄。”

一来二去,前世因,今生果,果不其然。

那李靖又是一阵脸色幻变不定,半晌,露出个比哭更丑的笑,命旁人松了我,又去朝那猴子赔着罪亲手解那缚妖索。

那猴子一时来了劲儿,浑身被绑着一个后翻身,顺势往地上打两个滚,嚷道:“不解不解!谁也别解!我老孙今日便这样绑着去见玉帝,看看这御状是告得还是告不得!老孙告个御状还落得险些砍了头,这等凶险曲折不亲眼见了,那玉帝还不信了!”

诸人面面相觑,又不敢拦阻,只得齐齐打个喏儿来央他:“大圣爷,还是快快松了绑去见玉帝复命吧,这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那猴子再打个滚,笑着厉声道:“我老孙今日便不松绑了就如何?!你们不抬也就罢了,我老孙一路滚过去也就是个法儿!”

我在一旁看这猴子耍泼,看得颇有兴致,不由得笑出声来。

那李靖侧眼看过来,又转身朝我拱手道:“适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帮上一帮。”

我抱手望着他,又望着那地上滚来滚去玩得自得其乐的猴子,笑道:“天王这是折杀我了,弱女子乃是个私上天庭还口出狂言活该被天王一刀斩了的妖孽,天王如今大发慈悲大慈大悲饶了小妖,小妖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哪里还敢跟天王计较这胳膊就差点被卸了下来的痛楚?又哪里还敢多嘴说话?却不该死?小妖惶恐至极,惶恐至极啊!”

李靖神色一变,拂袖转身,去哀求那太白金星。

那个老官儿向来便是个调油瓶,此时笑着摆手道:“这猴子是出了名的泼皮户,你有话好说便是,如今又喊捆又说杀的——这猴子肯饶你也就罢了,他若紧紧不肯饶你,我倒也是没得个办法啊。”

猴子见事情依旧僵持,转转眼珠子,一个挺身起来,转身作势就要往外蹦着走:“罢了罢了,我老孙原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就这样去见了玉帝老儿也无妨,倒还让他来评评理嘞!”

李靖急了,忙指使左右去拦那猴子,可又不敢拦得紧了,那猴子又有心耍弄他们,搅得一片狼狈。

初看好玩,多看一阵便也觉得厌了,我转头又见那哪吒也面有忧色,不欲与他为难,再回头,太白金星朝我笑道:“蕙兰小仙,许久不见了。”

我忙朝他躬身道:“适才事出太急,多有得罪了,还望老长庚不多计较。”

他笑得忒是慈眉善目仙风道骨,道:“我老儿自然是该记的记,不该记的便不记了。”

我心头一抽,抬眼望他,心中长叹一声,心知这个人情必是要卖给他了,便答:“当年月亮身处天庭之时,还劳了老长庚多加照拂,这个月亮必是牢记在心。”顿了顿,又说,“想来当年上天欲要擒那猴子,也是您央了玉帝降下谕旨招安,那猴儿也必记了这份情谊。”

“蕙兰小仙言重了。”他微微笑着一摆衣袖,转身去劝那猴子。

——个仔细就会卖人情的老官儿!

我在内心骂完,转身就看到哪吒望着我,他沉默半晌,一拱手郑重道:“你今日为我父王解围,哪吒便记住了。”

这哪吒唇红齿白,灵秀得很,又知书达理礼义双全,可惜了居然有个那样的父亲。

我也拱手还礼道:“三太子言重了。”

看,其实我也是个仔细就会卖人情的家伙。

当下话不多说,那猴子见闹得差不多了,又有太白金星劝着,见好就收,也卖太白金星个人情,让李靖亲手给自己解了缚,再从李靖处帮讨个人情给太白金星。

那李靖怕了猴子再在玉帝面前加补告上他一个欲先斩后奏的罪,只得继续央太白金星帮自己说话,猴子顺水推舟道:“也罢,今日便看在你老官儿的面上,我老孙这御状也不告了,便早早去将我师父从妖精手里救出来便好,老孙就当做了个折本的买卖!”

太白笑着摇头道:“你这泼猴,哪里又折本了?李天王,忙去点兵,怕误了时候耽了大事,到时这猴子便又不得安宁。”

李靖忙去点兵,各自又忙起来。

我走到猴子身边,谄笑看他:“你早知道我跟来了?”

他嗤笑一声:“我老孙身上何时有过虱子?”

我咬牙笑,低声道:“你道我是别人不知道?死猴子你身上莫非还没有过虱子?”

他嗤一声:“你这虱子倒长得格外不同!”

“你——”

见我俩又要吵起来,一旁太白忙当和事老道:“趁着这天王点兵时候,大圣爷还是跟我回殿复旨的好,莫误了时辰,这天上一日地下一年,若你师父到时跟妖精花果蒂下了……这话又不好说了。”

这猴子才住了口,道:“你跟哪吒去南天门等我。”说罢转身随太白去了凌霄殿复旨。

我便跟哪吒他们领兵去南天门等猴子,哪吒倒好说,那李靖的脸皮黑得令人发指,想来也知自己是被猴子有意摆了一道,心里越发愤恨得很。

这仇,自那时的前数个五百年,又下溯个千百年,总算是解无可解了。

想得太多,想得太远,从回忆里抽身出来,都仿若做了一场千秋大梦,恍惚得很。我再望着哪吒,他的容貌千万年也不见变化,永久都是那个粉雕玉砌的孩童模样,可爱得紧。

好似那一刻就是眼前这一刻,中途谁都不曾离开过。

但事实已是沧海桑田人间百世物是人非。

当年那白毛鼠被押解天庭,也是这哪吒寻了个情分,玉帝便令天兵将她的百年道行全给降妖杖给打了出来,令其堕入轮回,世世受尽轮转之苦。

已经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她这一世投生去了哪里,若再入了畜道,再执着修精,那也真真的就是天道轮回无可奈何了。唯愿她每世行善积德,又生得福泽富贵人家,有钱去修补寺庙,多积点功德,好给下一世造福。

我只记得李靖等领了天兵搜找,好容易寻了那白毛鼠,她也自知无路可逃,忙不迭跪下求饶。我心里长叹,又向哪吒讨要个人情,与她再说说话。

我扶她起身,走旁两步,她握着我的手,眼中含泪,只嘱托道:“姐姐,那英雄人物,不是我们爱得了的,便是爱了,也要装作自己丝毫不爱,如此,自己好过,他也好过,你切莫再执着。”

我却狐疑:“你究竟所指是谁?”

她只含泪摇头不语。

我又问:“你既心有所属,为何又要掳走唐三藏来成亲?莫非你喜欢的是唐三藏?”

她又摇头:“姐姐你只道那唐僧十世好人,又是金蝉子下凡,吃了他的肉能延年益寿。我生得卑贱,又没得姐姐你那契机,真是一生都只能是个小妖精,若我能得了唐三藏为偶,采他十世元阳,于我修炼大有裨益,不多时便是得道升仙也不是说不得的话了。”

我当下气极,连连道:“糊涂!糊涂!你哪里这样糊涂!你成怪时日尚短,欲速则不达,现如今已经是不错的模样了,再坚持个千百年也不见得比我差,我也只是虚长你些时月!你哪里这样等不得?”

她杏目沾露般楚楚可怜,饶我是个女子望了也是不由得怜惜起来,她望着我摇摇头,反而破涕为笑道:“不是谁都能等上那么多年。”

我一时愣住。

她抬手从脖颈上解下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道:“姐姐,你百年前就曾对我有再生大恩,如今再遇,又一见如故,想来这次我也是凶多吉少,徒留个纪念罢了。”

我低眼看去,手上的是一挂金锁,花纹精致细腻,上面刻着“安康如意”四字,想也只是个寻常漂亮些的装饰物件,便收下了,点头:“你好好去吧。”

我知我也救她不得,莫说她此次摄了唐三藏的罪行,先前她也少不得做了那些杀食人畜甚至于采阳补阴的勾当,我又不如那猴子大面子,在天庭或西天又没个靠山,是没法救了,也不必多费口舌。

她点头,又不住嘱咐道:“且要记住,千万莫步我的后路,最好想都不要再想了。”

我迟疑着犹豫是否要骗她这次,又抬眼看她期盼眼神,一时不忍,刚要点头,身后传来叱喝声:“还不速速随我去天庭复命?当时饶你性命,你不思悔过好生礼佛,居然还犯下如此大罪,这次是饶你不得了!”

她忽而身子一颤,我以为是她害怕,刚欲安抚,她却转身,扑到地上叩头泣道:“我自知犯了大错,不敢求哥哥原谅,哥哥此生的大恩,自当来生再报……”

哪吒竖眉叱道:“这话休说!你悔改了也行,便是不知悔改了也罢,从此与我再无干系,你也无需多言!”

白毛鼠也不再求饶,只趴在地上,狼狈不堪抬头去望他,忍了许久的泪水终究还是流了下来。

我突然明了,望望哪吒,又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白毛鼠多傻,明知没有结果的事情,总还要去做。可她又认为我傻。

谁都看别人比自己傻。

再抬眼望去,如今这哪吒依旧是眉清目秀一脸正气俊美得很,他哪里知道曾发生过什么?也是,他无需知道发生过什么。

凡事知道得越少,欢喜就越多。

正唏嘘过往之间,那哪吒已脚踏风火轮,执起火尖枪便朝我而来,我忙闪身躲开,刚要化出百花折叶短剑,却不期刚伸手就有那把流绿翡玉剑化现,我一惊,猛然想起自己适才忘了追究这剑的来历——但此时由不得我多想,赶紧握住这剑,抬手去挡火尖枪。

身后喊声震天,我后退两步,转头看到那天兵天将与妖魔兵众齐齐涌过来,看这阵仗,我若不逃,踩都能踩死我——便赶紧脱身往上逃,那哪吒不依不饶踏着风火轮跟了上来。

我刚逃没多远,便听得背后风声,火红的混天绫便朝我飞来,我大惊,挥剑便斩过去,混天绫斩作两段,又迅速恢复原样,被哪吒一把握在手中,叱道:“一品紫你若此时束手就擒,我还能帮你向玉帝求个留你魂魄不散,轮回转世,下世再莫做妖怪!”

我也不逃了,踩着半空中的云,回头望他,气极反笑:“今日话我也不多说,三太子,我素来敬你少年英豪,当年又敢作敢当为民除害,今日你怎的这般不通情理?”

他脚踩风火轮停在我面前,双手执枪,手缠混天绫在云雾间飘飞,他朗声道:“你倒说我不通你什么情理?”

我道:“当年你哪吒有个义妹妹在下界供你香火,她掳走唐三藏,搞得西行路上又是一难,我当时是卖了个人情给你的,否则那猴子再刁起来,也不会只让你父子领兵去收了妖怪就算,最少那猴子也能闹个天庭尽人皆知你父子有个下界作恶的妖精亲戚!莫不是坏了你李家的清誉?徒徒让其余仙家在背后嘲笑你们!你倒忘得干净,如今不念旧情反而追杀于我,你又说说这通的是什么情理?”

哪吒道:“那妖精自己作孽,我父子就受她一炷香火,险些还被牵连进去,刚我让你逃至此,已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还想如何?”

说着,他再次挺起火尖枪朝我刺来,喝道:“闲话少说,看枪!”

我赶紧抬剑与他过招。

不说他单枪匹马不似四大天王喜好群攻而上,这一来一往间果然是个有真本事的,也不枉当年那猴子初次和他交手回来,笑道:“那却真是个有本事的。”

能被那死猴子夸上一句的,绝不是个等闲人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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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传·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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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白毛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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