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安娜·卡列尼娜.下》(93)
安娜上了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坏。除了原来的痛苦心情,现在又增加了被侮辱和被唾弃的心情,这是她见到吉娣时明显感觉到的。
“往哪儿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是的,回家。”她说,现在她想也没想她要到哪儿去。
“他们怎么像看什么稀奇古怪的、可怕的东西一样看我呀。他这么起劲儿对另一个人说的是什么呀?”她望着两个行路人,心里想道,“难道一个人能把自己感觉的说给别人听吗?我本想对陶丽说说的,幸亏没有说。可不能让她幸灾乐祸!她会掩饰她的心情的;但她主要的心情就是高兴,高兴的是,我因为当初她羡慕过的我那种欢乐受到了报应。吉娣更要高兴。我可是把她看透了!她知道,她丈夫觉得我异乎寻常地可爱。所以她嫉妒我、恨我。还瞧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如果我真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的话,如果我有心的话,我会让她丈夫迷上我的……是的,我也有过这样的心思……瞧这个人多么得意。”安娜看到迎面来的车上有一位胖胖的、脸色红红的先生,想道。那位先生把她当成熟人,掀了掀亮光光的礼帽,露出亮光光的秃头,后来才发现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呢。可是他不认识我,天下没有谁认识我。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正像法国人说的,我只知道自己的胃口。瞧,他们就想吃那种肮脏的冰淇淋。这他们肯定是知道的。”她看着两个男孩子,想道。那两个男孩子拦住卖冰淇淋的小贩,小贩放下木桶,用毛巾的角儿擦着汗淋淋的脸。“我们都喜欢吃甜的、香的。没有糖果,就吃肮脏的冰淇淋。吉娣也是这样,得不到伏伦斯基,就要列文。所以她嫉妒我、恨我。我们也互相仇恨。我恨吉娣,吉娣恨我。就是这样……邱济金,理发师,我总是在他那儿理发……等他来了,我把这话告诉他。”她想道,并且笑了笑。但就在这时候她想起来,现在她没有谁可以说说好笑的事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好笑的,没有什么快活的事。都是可恶的。晚祷钟声响了,那个买卖人画十字多么认真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生怕掉下来。这些教堂、这钟声和这种装模作样,有什么意思呀?只是为了掩饰我们相互仇恨,就像这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样。雅什文说:‘他想要我输个精光,我对他也是一样。’就是这样呀!”
她这样胡思乱想,想得出了神,以至不再去想自己的处境,不知不觉来到自己的家门口。一看到走出来迎接她的门房,她才想起她发过一封信和电报。
“有回信吗?”她问。
“我这就看看。”门房回答过,朝桌子上看了看,拿过一封薄薄的方形电报交给她。她看了看电文:“十点以前我不能来。伏伦斯基。”
“送信的人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门房回答说。
“哼,要是这样的话,那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在心里说,就觉得有一股无名怒火和复仇的欲望在心中涌上来,于是她跑上楼去。“我亲自去找他。我要在离开人世以前,把话对他说清楚。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什么人!”她在心里说。一看到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打哆嗦。她没想到这封电报是回答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收到她的信。她想象着他现在正心安理得地同母亲和索罗金娜小姐说着话,正因为她的痛苦感到高兴呢。“是的,必须快点儿走。”她在心里说,虽然还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她就想摆脱她在这座可怕的房子里产生的心情。仆人、墙壁和这房子里的一件件东西,都勾起她心中的厌恶和愤恨,好像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
“对了,应该到火车站去,如果他不在车站,就乘车到那里去,去揭穿他的把戏。”安娜看了看报上的火车时刻表。晚上八点零二分有一班火车开出。“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换上两匹马,自己就动手把几天里必须用的东西往手提包里装。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在她想到的种种打算中,她模模糊糊地选定了一种,就是在火车站或伯爵夫人庄园里闹过一场之后,她就登上下城铁路的火车,火车一停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下车。
午饭已经摆好了。她走过去,闻了闻面包和奶酪,就认定所有吃的东西的气味都是令人恶心的,于是吩咐把车赶过来,她便走出门来。房子的阴影已经跨过街道,傍晚是晴朗的,在阳光下还暖洋洋的。不论提着行李送她的安奴什卡,不论往车上装行李的彼得,还是显然很不高兴的车夫,她觉得都很讨厌,他们的言语和举动都使她很恼火。
“我用不着你了,彼得。”
“那么车票怎么办?”
“好啦,随你怎样吧,我反正都一样。”她不耐烦地说。
彼得跳到驭座上,双手叉腰,吩咐车夫上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