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安娜·卡列尼娜.下》(92)
天气是晴朗的。下了一上午蒙蒙细雨,现在才放晴了。铁皮屋顶、人行道石板、马路上的石子、马车的车轮、白铁、皮件和铜件,一切都在五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正是下午三点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安娜坐在舒适的马车的角落里,两匹灰马拉着马车快步跑着,柔软的弹簧轻轻颤动着,她听着车辆不停的轧轧声,望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物,重新回顾这几天的事情,就看出自己的处境与自己在家里所感觉的完全不同。现在死的念头不再使她觉得那么可怕、那么明显了,而且死也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现在她责备自己不该落到那种低三下四的地步。“我竟恳求他原谅我。我竟向他低头,承认自己错了。何必呢?难道没有他我就不能活吗?”她也没有回答她没有他怎样活的问题,就看起商店的招牌。“公司和仓库。牙科诊所。是的,我要把什么都对陶丽说说。她不喜欢伏伦斯基。我会很不好意思,很痛苦,但我要把什么都对她说说。她喜欢我,我应该听她的劝告。我不能向他低头,我不能让他教训我。菲里波夫面包铺。据说,他们还把面团运到彼得堡去呢。莫斯科的水真好呀。还有梅济欣的泉水和薄饼。”于是她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在她十七岁那年,她和姑妈去过三圣修道院。“那还是骑马去的呢。难道那个两手红红的姑娘就是我吗?那时有多少东西,在我看来是那样美好和难以得到的,如今变得一钱不值了,而那时我有过的,如今却永远得不到了。那时我能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落到如此低下的地步吗?等他收到我的字条,会多么骄傲、多么得意呀!但我会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看的……这油漆气味好难闻呀。他们怎么一个劲儿地漆呀、盖房子呀?时装与女帽店。”她念道。有个男子向她鞠了个躬。这是安奴什卡的丈夫。“我们的食客。”她想起伏伦斯基是这样说的。“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过去的事连根拔掉。不能拔掉,但可以把有关他的记忆掩盖起来。那我就掩盖起来。”于是她想起她和卡列宁过去的事,想起她是怎样把他从记忆中抹掉的。“陶丽会以为我是要抛弃第二个丈夫,因此肯定是我不对。当真我是想表明自己是对的呀!可是做不到呀!”她想着想着,简直要哭了。可是她立刻又在想,那两个姑娘因为什么事那样笑呀?“大概是想到爱情了吧?她们不知道这事有多么不开心,多么没意思……林荫道和孩子们。三个男孩儿在跑,在玩儿赛马游戏哩。谢辽沙!我什么都失去了,也不能要他回来了。是的,他要是不能回来,我就什么都失去了。也许他没有赶上火车,这会儿已经回家了。你又要低三下四了!”她在心里责骂自己说,“不,我要到陶丽家去,坦率地对她说:‘我很不幸,我自作自受,怪我自己,但我的确很不幸,帮帮我吧。这马,这马车,都是他的,我坐在这车里多么厌恶呀;不过我再也看不到这车和马了。”
安娜一面思索着她要对陶丽倾诉衷肠的话,并且有意刺激着自己的心,走上楼去。
“有什么客人吗?”她在前厅里问道。
“卡捷琳娜·亚力山大罗芙娜·列文来了。”仆人回答说。
“是吉娣!就是伏伦斯基爱过的那个吉娣,”安娜想道,“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一个。他后悔他没有娶她呢。可他对我总是怀恨在心,后悔同我结合。”
就在安娜到来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商量喂养婴儿的事。陶丽一个人出来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要去看你呢,”陶丽说,“我今天收到了司基瓦的信。”
“我们也收到他的电报了。”安娜一面回答,一面张望,想看到吉娣。
“他来信说,他不明白卡列宁究竟想怎样,但他不得到答复是不会走的。”
“我想,你有什么客人呢。可以让我看看信吗?”
“是的,是吉娣,”陶丽为难地说,“她在孩子们的房里呢。她生了一场大病。”
“我听说了。可以看看信吗?”
“我这就去拿来。不过他没有说不答应;司基瓦倒是觉得很有希望呢。”陶丽在门口站住说。
“我不抱希望,而且我也不想这事了。”安娜说。
“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吉娣认为和我见面有辱身份?”安娜剩了一个人时,心里寻思起来。“也许她是对的。但不应该是她,这个也爱过伏伦斯基的女人,不该是她向我表示这一点,虽然这是事实。我知道,没有一个正派女人愿意接待我这样一个女人。我知道,自从我为他牺牲了一切的最初一刻起,就是这样了!这就是报应!我真恨死他了!我来这儿干什么呀?只有更痛苦,更难受。”她听见姐妹俩在隔壁商量的声音。“我现在对陶丽说什么呢?让吉娣知道我的不幸,求她庇护,让她开心吗?不,就连陶丽也不会理解的。我对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要看到吉娣,让她看看我是怎样把一切人和一切事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在乎,那就行了。”
陶丽拿着信走进来。安娜看完了,一声不响就交给她。
“这些我全知道了,”她说,“我对这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那为什么呀?我倒是抱着希望呢。”陶丽带着不解的神情望着安娜说。她从来没见过安娜这种奇怪的烦躁样子。“你什么时候走?”她问道。
安娜眯缝起眼睛朝前面望着,没有回答。
“吉娣怎么躲着我呀?”安娜望着门口并且红着脸说。
“哎呀,你瞎说什么!她在喂奶,她老是喂不好,我在教她……她听说你来了很高兴呢。她这就来。”陶丽因为不会说谎,说得很不流畅,“这不是,她来了。”
吉娣听说安娜来了,本不想出来,可是陶丽说服了她。吉娣鼓了鼓勇气走出来,红着脸走到安娜面前,伸出手来。
“我很高兴见到您。”她用打哆嗦的声音说。
吉娣对这个坏女人怀有敌意,又想对她宽容,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可是一看见安娜那美丽的、招人喜欢的脸,所有的敌意顿时烟消云散。
“您如果不愿意和我见面,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的。什么事我都见惯了。您害过病吗?是的,您的模样变了。”安娜说。
吉娣觉得安娜用带有敌意的目光望着她。她认为这是因为以前处处胜过她的安娜现在落到这般地步,因而感到难堪。于是吉娣为她难过起来。
她们谈生病,谈孩子,谈司基瓦,但安娜显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安娜说着,站了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走呀?”
可是安娜又没有回答,却转身和吉娣说话。
“是啊,我看到您非常高兴。”安娜笑着说,“我从很多方面听说过您的情形,甚至也听您丈夫说过。他到我那儿去过,我很喜欢他呢。”她说这话显然不怀好意,“他在哪儿呀?”
“他到乡下去了。”吉娣红着脸说。
“请代我向他问候,一定要代我问候。”
“一定!”吉娣满怀同情地看着她的眼睛,很天真地答应了一声。
“那就再见吧,陶丽!”安娜说过,吻了吻陶丽,握了握吉娣的手就匆匆走了出去。
“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样迷人。真是太美了!”等到只剩下姐妹俩,吉娣说,“不过她有一种可怜的神气!可怜得不得了!”
“不,今天她有一种很特别的神气。”陶丽说,“我送她到前厅的时候,觉得她好像要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