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安娜·卡列尼娜.下》(95)
铃声响了,有几个又丑又放肆、急急忙忙同时又摆着派头的年轻男子走过去;穿着制服和长筒皮靴的彼得也带着一脸呆呆的蠢相来到候车室里,走到她跟前,送她上车。在她从站台上走过的时候,旁边那一伙闹哄哄的男子不作声了,有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小声说了两句什么,说的是她,显然是下流话。她登上火车高高的踏级,一个人坐到车厢里套了肮脏的白布套的软座上。手提包在弹簧座上颤动了几下,就不动了。彼得带着一脸傻笑在窗外掀了掀镶金绦的制帽向她告别,一个粗鲁的列车员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上了闩。一个带腰垫的很丑的太太(安娜想到这个女人不穿裙子的丑陋模样,吓了一跳)和一个小女孩儿都很不自然地笑着,跑下车去。
“在卡吉琳娜·安得列耶芙娜那儿,全在她那儿,姨妈。”那个小女孩儿叫道。
“就连这样的女孩子也怪模怪样、装腔作势了。”安娜想道。她为了不看到什么人,急忙站起来,坐到这个空空的车厢里对面靠窗口的位置上。一个又脏又丑的汉子,戴着平顶制帽,帽子底下露着乱蓬蓬的头发,从窗外走过去,弯着身子检查火车轮子。“这个丑汉子有点儿面熟。”安娜想道,于是她想起她做的噩梦,吓得浑身发抖,连忙躲到对面的门口。列车员推开门,让一对夫妇进来。
“您要出去吗,夫人?”
安娜没有回答。列车员和进来的人都没有发觉她面纱下惶恐的脸色。她回到她原来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对夫妇坐到对面,偷偷地、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衣着。安娜对这一对夫妇很反感。那个男的问她,是不是可以吸烟,显然不是为了吸烟,而是要同她攀谈。他得到她的同意之后,就和妻子说起法语,说的是比吸烟更没有必要的话。他们装腔作势地胡乱说着,只是为了让她听到。安娜清楚地看出来,他们彼此有多么讨厌,彼此又有多么仇恨。而且像这样可怜的丑八怪不能不令人痛恨。
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行李搬动声、喧闹声、叫声和笑声。安娜十分清楚,谁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所以这笑声使她恼火得不得了。她真想捂住耳朵,免得听到这笑声。终于第三遍铃响了,接着是汽笛声,机车叫声,列车动了,那个做丈夫的画了一个十字。“真想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安娜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在心里说。她从那个太太旁边的窗户朝外望去,看到站在站台上送行的人仿佛在往后滑。安娜坐的这节车厢很有节奏地在铁轨接合处震动着,擦过站台、石墙、信号塔,擦过另外一些车厢;车轮在铁轨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平稳和流畅,只有轻微的叮当声了,车窗上映照着灿烂的夕阳,微风吹拂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同车厢的旅伴,在列车轻轻颤动声中吸着新鲜空气,又想起心事。
“哦,我刚才想到哪儿了?我想的是,我想象不出有什么状况,在那种状况下生活是不痛苦的,我们生来都是为了要受苦受难,我们都知道这一层,都在想方设法欺骗自己。可是,一旦看清真相,又该怎么办呢?”
“人所以有理智,就是为了摆脱苦恼。”那个太太用法语说。她显然很满意自己这句话,有意卖弄舌头。
这话仿佛回答了安娜的思绪。
“摆脱苦恼。”安娜在心里重复了一句。她看了看那个面孔红红的丈夫和瘦瘦的妻子,就明白了,这个病恹恹的妻子认为自己是一个无人理解的女人,丈夫欺骗了她,使她产生了这种想法。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身上,似乎看清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拐拐角角。但是这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想自己的心思。
“是的,我很苦恼,人所以有理智,就是为了摆脱苦恼;可见,就应该摆脱苦恼。既然再没有什么可看的,既然看着这一切都感到厌恶,为什么不把蜡烛熄灭呀?可是怎样熄灭呢?为什么那个列车员从小杆上跑过去,为什么那个车厢里的年轻人在嚷嚷?他们为什么说话,为什么笑呀?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谎话,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罪恶!……”
等火车进了站,安娜夹在一群旅客中间下了车,就像躲避麻风病人一样,躲开他们,在站台上站住,竭力回想她为什么来到这里,她打算干什么。以前她觉得什么都是可以做到的,现在却觉得这是很难设想的了。尤其是在这一群闹哄哄的、时刻也不让她安静的乱糟糟的人中间。一会儿搬运夫跑过来要给她拿东西;一会儿是几个年轻人在站台木板上咯噔咯噔走着,大声说笑着,转头打量她;一会儿迎面来的人闪来闪去撞到她身上。她想起来,要是没有回信的话,她本来打算再乘车往前走的,就叫住一个搬运夫,向他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给伏伦斯基伯爵送信的车夫。
“伏伦斯基伯爵吗?刚才有人从他那里来。是来接索罗金娜公爵夫人和小姐的。那个车夫是什么模样?”
就在她和搬运夫说话的时候,身穿漂亮的蓝外套、挂着表链的车夫米海尔来到她面前,交给她一封信。米海尔的脸红红的、喜洋洋的,显然因为交给他的事办得很好,让他非常得意。她把信拆开,还没有看,一颗心就揪紧了。
“很遗憾,信我没有及时收到。我十点钟回去。”伏伦斯基潦草地写道。
“就是这样!我料定就是这一套!”她带着冷笑在心里说。
“好,你回家去吧。”她小声对米海尔说。她说话声音很小,因为她的心跳得很快,连气都喘不上来。“哼,我不能让你再折磨我了。”她在心里说。她这不是带着威吓的意味对他说的,也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对着那使她痛苦的人说的。于是她顺着站台往前走,过了站房。
有两个侍女在站台上走着,扭过头来打量她,议论她的服饰:“真是上等货。”她们说的是她身上的花边。那些年轻人不让她安静。他们又盯住她的脸,怪声怪气地笑着、叫着,从旁边走过去。站长从旁边走过,问她是不是乘车。一个卖汽水的男孩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啊,我到哪儿去呀?”她一面想着,一面沿着站台越走越远。她在站台尽头处停住脚步。有几个女人和孩子来接一个戴眼镜的先生,他们本来大声说笑着,可等她来到他们跟前,他们就都不说笑了,一齐打量起她来。她加快脚步,离开他们,走到站台边上。有一辆货车开过来。站台震动起来,她觉得好像又在车上了。
她忽然想起她和伏伦斯基相逢的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于是她明白了她应该怎么办。她又轻又快地顺着水塔通向铁轨的台阶走下去,在擦身而过的火车旁停下步子。她望着车厢的底部,望着螺旋推进器和链条,望着慢慢开过来的第一节车厢的高大铁轮,集中精神用目力测定前后轮之间的中心点和这个中心点来到她面前的时间。
“就往那儿!”她看着车厢的阴影,看着撒在枕木上的沙土和煤灰,自己对自己说,“就往那儿,往正中间一倒,我就能惩罚他,就能摆脱一切人,也摆脱我自己。”
她想倒在已经开到她面前的第一节车厢下面的正中间。可是等她从胳膊上取下红色手提包,耽搁了一下,就已经晚了:车厢正中间过去了。那就等下一节车厢。这时她整个的心情,好像游泳时准备下水的心情,于是她画了一个十字。这种画十字的习惯动作,立刻使她回忆起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往事,笼罩住一切的黑暗顿时烟消云散,在一刹那,人生带着她过去的全部幸福与欢乐出现在她的眼前。但是她的眼睛没有离开快要来到跟前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不早不晚,就在前后车轮正中间来到她面前的一刹那,她扔掉红色手提包,头往肩膀里一缩,两手着地扑到车厢下面,微微动了动,好像准备马上站起来似的,就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就在同一刹那,她对她的做法害怕了。“我这是在哪儿?我这是做什么呀?何必呢?”她就想站起来,躲开,可是一个无情的庞然大物撞到她头上,挂住了她的脊背。“上帝呀,饶恕我的一切吧!”她觉得无法挣扎了,就说道。那个矮小的汉子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摆弄着铁器。她曾经借着烛光阅读充满忧虑、欺诈、悲伤和罪恶的人生之书的那支蜡烛,闪了一下比任何时候都明亮的光芒,为她照亮了原来在黑暗中的一切,就哔剥一声,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