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安娜·卡列尼娜.下》(96)
过了两个来月。已经是盛夏时候,柯兹尼雪夫才准备离开莫斯科。
在这期间,柯兹尼雪夫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些大事。他花了六年心血写的那部标题为《试论欧洲与俄国国家体制的原理与形式》的著作,大约在一年以前已经完稿了。这部书的一些章节和序言已经在刊物上发表过,另外一些章节柯兹尼雪夫也念给同行朋友们听过,所以这部书的内容对于公众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柯兹尼雪夫还是期望这部书的出版能够在社会上造成重大的影响,即使不是学术上的一场革命,至少也要在学术界引起很大的轰动。
这部书经过仔细润色之后,已经在去年正式出版并向书商发行。
柯兹尼雪夫虽然不向任何人打听这部书的情况,朋友们问起他这部书的发行情况,他都回答得很勉强,装作很淡漠,甚至也不向书商打听这部书的销售情况,他却时时刻刻、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部书在社会上和学术界产生的最初印象。
但是过了一星期,两星期,三星期,都看不到社会上有任何反应。他的朋友们,那些专家和学者们,有时说起这部书,显然也只是出于礼貌。还有一些朋友对学术著作不感兴趣,从来不和他谈这部书。在社会上,尤其是现在正关注别的事情的时候,对这部书完全是冷淡的。整整过了一个月,刊物上没有片语只字提到这部书。
柯兹尼雪夫仔细估计过写书评需要的时间,可是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依然毫无反响。
只有在《北方甲虫》的一篇讽刺倒嗓歌手德拉班吉的幽默小品文里,顺便插了几句轻蔑的话,说柯兹尼雪夫的书早已受到大家的指责和普遍的嘲笑。
到了第三个月,终于在一本严肃的杂志上出现了一篇批评文章。柯兹尼雪夫也认识这篇文章的作者。有一次他在高鲁布卓夫家见过此人。
作者是一个年轻多病的小品文作家,文思敏捷,但教养极差,不善交游。
柯兹尼雪夫虽然很瞧不起这位作者,但他还是怀着敬重的心情开始阅读这篇文章。这篇文章是很厉害的。
显然,文章作者对全书的主旨再清楚不过了。然而他却巧妙地摘引一些句子,使没有看过这部书的人(显然,几乎没有人看过这部作品)可以清楚地看到,这部书只是华丽辞藻的堆砌,而且用词并不恰当(已用问号标出),这部书的作者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其手法十分巧妙,连柯兹尼雪夫也不能不承认其巧妙。而这也就是其厉害之处。
柯兹尼雪夫虽然十分认真地分析评论者的意见是否有道理,他却丝毫也不考虑文章所嘲笑的缺点与错误,因为极其明显,这一切都是故意挑剔,但他立刻不由得回想起他同文章作者见面和交谈的情形。
“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了?”柯兹尼雪夫在心中问道。
他一想起那次见面时他曾经纠正这个年轻人说出的无知的话,就认为这是对方写这篇文章的动机。
在这篇文章之后,不论在刊物上、口头上,对他的著作再没有什么反应了。于是柯兹尼雪夫看出来,他六年的心血付之流水了。
柯兹尼雪夫越来越感到痛苦,因为写完这部书以后,以前占据他大部分时间的案头工作现在都不再做了。
柯兹尼雪夫聪明、博学多才、身体健康、精力充沛,他不知道该把全部精力用到哪里去。在客厅里交谈,在大会小会上发言,在能说话的地方说话,这样占去了他一部分时间。但他是一个长期生活在城里的人,不能像没有经验的弟弟来到莫斯科那样,把全部精力用在谈话上;他还剩下很多空闲时间和脑力。
幸运的是,就在他著作失败后这段最痛苦的时期,原来在社会上只有一点点声息的斯拉夫问题,取代了异教徒、美国朋友、萨马拉大饥荒、展览会和招魂术等问题,开始热闹起来,柯兹尼雪夫原来也是这个问题的倡始人之一,现在他就全力以赴了。
在柯兹尼雪夫所属的圈子里的人,不论说话,写文章,谈的都是斯拉夫人问题和塞尔维亚战争,别的什么也不谈。无所事事的人为消磨时间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斯拉夫人。舞会、音乐会、宴会、演讲、妇女服装、啤酒、饭馆——一切都用来证明是同情斯拉夫人的。
有许多这方面的言论和文章,柯兹尼雪夫在细节上是不同意的。他看出来,斯拉夫人的问题已成为最时髦的消遣品,成为花样不断翻新的社会话题之一;他也看出来,有许多人参与其事,是带有自私心和虚荣心的。他承认,报纸上刊载的许多无用的和夸大其词的言论,只是为了哗众取宠和压倒别人。他看出来,在这股社会大浪潮中,冲在最前面和叫得最响的都是一些失意的和受冷落的人:没有军队的司令,没有部的部长,没有刊物的记者,没有党羽的党魁。他看出来,其中有很多轻率和可笑之处;但他也看出和承认,这种不容置疑的日益高涨的热情已经把社会各阶层联合为一体,那是不能不支持的。屠杀同教教友和斯拉夫兄弟的事件,激起大家对受难者的同情和对压迫者的愤恨。塞尔维亚人和黑山人为正义事业所进行的英勇斗争,在全体人民中激发了不是在口头上而是在行动上支援兄弟民族的愿望。
而且还有一种使柯兹尼雪夫高兴的现象,那就是舆论的表现。全社会明明白白表示出自己的愿望。正如柯兹尼雪夫说的,民族精神得到了表现。他越是深入研究这个问题,越是明显地感觉到,这将是一个声势浩大的划时代事件。
他全心全意地投身于这一伟大运动,也就忘记了自己的著作。
现在他忙得不可开交,连答复所有的来信和向他提出的要求都来不及了。
他忙了一个春天和一部分夏天,到七月里他才准备下乡到弟弟那里去。
他要去休息两个星期,到最神圣的农民当中,到偏僻的乡村里,充分领略一下民族精神高涨的情景,他和京城里以及所有城市的人都深信是这样的。卡塔瓦索夫早就想实践去列文家小住的诺言,就和他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