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安娜·卡列尼娜.下》(100
在站台上堆积的货物投下的夕阳斜影里,伏伦斯基穿着他那长大衣,帽子压得低低的,两手插在口袋里,像笼中野兽似的走来走去,每走二十步就很快地转过身来。柯兹尼雪夫走过去时,觉得伏伦斯基看见他了,却装作没有看见。柯兹尼雪夫毫不在意。他再不计较同伏伦斯基的个人恩怨了。
此时此刻,伏伦斯基在柯兹尼雪夫眼里是一个从事伟大事业的重要人物,所以柯兹尼雪夫认为有责任支持他、鼓励他。他走到他面前。
伏伦斯基停下脚步,定神一看,认出他来,就迎着柯兹尼雪夫走了几步,紧紧握住他的手。
“也许,您不愿意和我见面,”柯兹尼雪夫说,“不过,我能不能为您效劳呢?”
“在我来说,同任何人见面,都不像见到您这样,很少不愉快了。”伏伦斯基说,“请不要见怪。我今生今世,没有什么愉快的事了。”
“这我明白,我很想为您做点儿什么事。”柯兹尼雪夫凝视着伏伦斯基那显然很痛苦的脸说,“要不要为您给李斯基奇和米兰[1]写封信?”
“噢,不必了!”伏伦斯基似乎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就说道。“如果您没事的话,那咱们就一起走走。车厢里太闷了。写信?不必了,谢谢了;死是用不着推荐的。除非是写信给土耳其人……”
他只是嘴唇笑了笑,说。他的眼睛依然带着愤恨和痛苦的神情。
“是的,不过,这样您也许更容易和有关的人建立联系,建立联系还是必要的。不过,随您怎样吧。我听说您的决心,非常高兴。对志愿兵的攻击实在太多了,所以,有您这样的人参加,舆论会有所改变。”
“我这个人。”伏伦斯基说,“好就好在我把生命看得一钱不值。至于我有足够的力气冲锋陷阵,打击敌人或者自己战死,这我也是知道的。我高兴的是有机会献出我的生命,这生命我不仅不需要,而且厌恶了。这样也许对别的什么人有些用处。”他因为牙疼得厉害,下颚做了一个难以忍受的动作,他说话时也就不能带有他想带有的表情了。
“我可以预断,您会重新振作起来的。”柯兹尼雪夫深受感动地说,“帮助自己的兄弟反抗压迫,出生入死也是值得的。但愿上帝赐给您胜利,让人世和内心都得到安宁。”他说过这话,伸出手来。
伏伦斯基紧紧握了握柯兹尼雪夫伸出来的手。
“是的,作为一件工具,我也许有些用处。但作为一个人,我已经完了。”他一字一顿地说。
他那结实的牙齿的剧疼使他嘴里充满口水,无法再说话。他不作声了,望着那在铁轨上缓慢而平稳地滚动着的煤水车的车轮。
突然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身体内部有一种很难受的不自在感觉,使他一时间忘记了牙疼。一看到煤水车和铁轨,又加上和这位朋友的一席话,这位朋友是他遭遇不幸之后未见过面的,所以他顿时想起了她,想起那时他像疯子一样冲进站房看到的她还留下的模样:不久前还充满生命力的她那血淋淋的身体在一群陌生人的包围下不顾羞耻地摊开手脚躺在车站的一张大桌子上;还完整的头向后仰着,头上戴着沉甸甸的发辫,鬓边带着一圈圈鬈发;在那半张着红唇的美丽的脸上有一种停住不动的、在嘴上是悲戚的、在动也不动的半闭的眼睛里是可怕的奇怪表情,好像正在说那句可怕的话——说他会后悔——那是在吵嘴时她对他说的。
于是他竭力回忆第一次,也是在车站上,与她相遇时她那种神秘、妩媚、含情脉脉、寻找幸福也使人幸福的模样,而不是最后分手时她留在他脑海中的那种恶狠狠的复仇模样。他竭力回忆他和她在一起的美好时刻,但是那些美好时刻已经永远被毒化了。他只记得她胜利了,实现了使他抱恨终生的威胁。他不再觉得牙疼,就想痛哭一场,一张脸都变了模样。
他一声不响地在货物堆旁走了两个来回,镇定下来之后,平静地对柯兹尼雪夫说:
“您没看到今天的消息吗?是啊,他们已经第三次被打败,但明天会有一场决战。”
他们又谈了谈米兰国王的宣言以及宣言可能产生的巨大影响,第二遍铃响过以后,他们才各自回车厢去。
[1]李斯基奇当时是塞尔维亚外交部部长。米兰当时是塞尔维亚亲王,后来是塞尔维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