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我是猫》(8)

第六十四章《我是猫》(8)

爷在介绍篱笆巡游运动的时候,应该已经稍微把环绕着主人家院子的竹篱笆描绘一番了。您要是以为竹篱笆墙紧挨着邻居,也就是相邻南边的小次郎家的话,那可就会错意了。虽然房租便宜,但是住的可是苦沙弥老师。主人从不曾跟叫“小”什么、“老”什么、“阿”什么的,带有亲近昵称的家伙们结成过隔着薄薄的篱笆进行亲密交往的关系。

其实这边的篱笆墙外是五六间宽的空地,空地尽头排列着五六棵郁郁葱葱的丝柏。从檐廊上看出去,对面是茂盛的森林。住在这里的主人,仿佛是住在原野上一所孤独房屋里的不出仕的隐士,将无名的猫当作朋友,与它共度时光。但是,丝柏的枝叶却并非所宣称的那般茂密,故而“群鹤馆”的廉价屋顶就会从其空隙间无所顾忌地映入眼帘。“群鹤馆”是个只有名字气派的廉价旅馆。因此,要把主人想象成上面描述中那样的先生肯定是十分困难的。不过,那家旅馆是“群鹤馆”的话,主人的居所就肯定有“卧龙窟”(1)这样的价值了。反正名字又不纳税,所以名字都是大家自己任意找个气派非凡的名字来给安上的。

且说这五六间宽的空地,贴着篱笆墙东西走向长出约十间后,突然拐了个呈直角的急弯,围住了卧龙窟的北侧。这北边可是个骚乱的根源。空地围住了房屋的两侧,空地的尽头还是空地,本来是块可以这么自豪炫耀的空地,但是,卧龙窟的主人就不用说了,连爷这只卧龙窟内的灵猫,都觉得这片空地很棘手。

与南边的丝柏利用了空地的宽度一样,北边的梧桐树也照样排列了七八棵。那些梧桐树已经长得有一尺粗了,所以只要把木屐店的老板带来,就能卖个好价钱。可是,租别人房子的可悲的地方之一就是,这种事情就算知道得再清楚也无法付诸实行。于主人来说也是可悲可叹的事情。前些个日子,学校的一名勤杂工到这里来,砍了一枝粗枝回去,第二次再来的时候,那个人穿了双崭新的梧桐木的木屐。没等问就自个儿吹起来,说就是用上次砍的梧桐树树枝做的。真是个狡猾的家伙!虽有梧桐树在那儿戳着,但对爷和主人一家来说,却换不了一文钱。据说有句古语是:“怀璧其罪。”而主人这种情况说是“虽怀梧桐却无钱”也恰如其分,也就是所谓的“空藏珍宝无用处”。蠢的不是主人,也不是爷我,而是房东传兵卫。“没有吗?还没有吗?就没有个木屐店的老板来吗?”梧桐树一直在催促,传兵卫却一直无视,只是来讨房租。爷与传兵卫并无什么仇恨,所以他的坏话就说到这儿吧。言归正传,接下来给您奉上名为“骚乱根源之空地”的奇谈吧。不过,这可是绝不能跟主人说的,就只在这儿跟您说。

追溯起来,这块空地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围墙。是个风可畅通无阻,东西可被吹跑,人可不打招呼就抄近道、任意穿行的以天为盖的空无一物的大空地。说是“没有围墙的空地”,这好像在说谎,不太好。按实际情况来说,应该是“曾经是没有围墙的空地”。不过,事情不追溯到过去,就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不知道缘由的话,医生也难开药方。所以,爷还是从主人刚刚搬至此处的时候开始慢慢讲吧。

风可畅通无阻这点在夏天也是个优点,清风习习凉爽宜人。虽说是毫无防备,但是没钱的地方也就不会有失盗之事。因此,于主人家来讲,所有的围墙、篱笆,乃至参差不齐的桩子和栅栏之类的,都是完全不需要的。话虽这么说,爷认为,这个事情也取决于空地对面居住的是什么样的人或动物。

因此,为了解决这个事情,就必须把气宇轩昂地占据对面一侧的“君子”的品性给弄明白了才行。在不知道他们是人还是动物之前,就先以“君子”相称似乎过于轻率,不过大抵上用“君子”称呼没错。不是有“梁上君子”之类的说法吗,本来就是个连小偷都被称为“君子”的世界啊。只是,这个时候的“君子”,是绝不会进局子里要警察照顾的“君子”。他们虽不做大到要警察照顾的恶事,可是与之相对的,他们是以量取胜的。而且这样的“君子”又非常多,乌泱乌泱的一大群。名为“落云馆”的私立中学——是一所把八百人的“君子”越发培养成“君子”的学校,为此每月征收二元学费。如果您以为,既然名为“落云馆”那里面就都是些风雅的“君子”的话,那可是从根本上就错了。其不可信的程度犹如,“群鹤馆”里面没有仙鹤,“卧龙窟”里面却有只猫一般。在号称学者、教师的人里面也有像主人苦沙弥这样的疯子,您了解这点以后就应该能明白,“落云馆”里的“君子”并非皆是风雅客。如果您还是坚持说不明白的话,那就先来爷的主人家里住上个三五日好了。

如上所述,刚搬来这里的时候,那片空地上没有围墙。因此,“落云馆”的“君子们”就跟车夫家的大黑似的,慢悠悠地逛荡进梧桐树林里来,聊天、吃便当、横躺在竹席上等,真是干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呀。然后,便当的遗骸,也就是竹笋皮、旧报纸或旧草鞋、旧木屐等,好像带有“旧”字的东西,基本都被扔到这里来了。不修边幅的主人格外处之泰然,也没有特别提出什么抗议,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他是不知道,还是知道却不打算追究?爷也不晓得。然而,随着诸位“君子”在学校受教日子的加添,他们好像渐渐变得越发有“君子”的样子了,慢慢地他们打起从北侧向南侧侵蚀的主意来。如若您觉着“侵蚀”这个词与“君子”之称不大相配,那就不用好了,只是,那可就没有其他合适的词了。这些“君子”仿佛随着水草而改变居住地的沙漠居民,他们舍了梧桐,奔着丝柏来了。丝柏的位置在主人家客厅的正对面。若不是胆子格外大的“君子”,是不会采取这么了不得的行动的。过了一两天,他们的大胆又更上了一层楼,变成“胆大包天”了。再没有比教育的成果更可怕的东西了。

他们不单单只是逼近到客厅的正前方,而且还在那里唱起歌来。爷虽然不记得唱的是什么歌,但绝对不是和歌或短歌之类的,而是更加活泼、更通俗入耳的歌。令人惊讶的是,不单是主人,连爷我都不禁佩服他们这些“君子”的才艺,甚至不自觉地侧耳听起他们的歌来。不过,想必读者们也都知道,令人佩服与给人添麻烦,根据情况,有时候是互不相干地两立的。但是,在那个时候,这两者竟然不谋而合地合为一体了,如今回想起来,爷还是感到非常非常遗憾。主人大概也觉得遗憾吧,可还是不得不从书房跑出去,跟他们说:“这里不是你们这些人该进来的地方,都给我出去!”这样赶走了他们两三回。然而,因为他们都是受过教育的“君子”,所以只是这样是无法让他们老实听话的,赶出去没过多会儿就又回来了。一回来就开始唱活泼欢快的歌、开始高声说话。而且,“君子”之间说话,自然是别具一格的,言谈间满是“你丫”“不无道”(2)等等。这种言语,听说在明治维新以前是属于奴才、贩夫走卒、下九流的人的专有知识。然而,好像从二十世纪开始,这种言语成了受教育的“君子”所学习的唯一的语言。也有人解释说,这跟“过去普遍受轻视的运动,如今却变得(如前所述那样的)大受欢迎”属同一类现象。

主人又从书房里跑出来,抓住一个最擅长说“君子流语言”的人,一质问他“为什么进到这里来”,那“君子”立刻忘了“你丫”“不无道”等高尚的言语,用极其下流的言语回道:“我们以为这里是学校的植物园呢。”于是,主人告诫他下不为例,便宽大地将他放掉了。用“放掉”这个词,像是放了只小乌龟似的,感觉有点儿怪异。但是实际上,主人就只是拽着“君子”的袖子跟他交涉了一番而已。看来主人是觉得,这么严厉地说了他们一通就够了吧。然而,现实是自从女娲补天以来,就总是事与愿违的,主人又失败了。这回,“君子们”从北侧横穿房屋经正门出去了。正门咣当一声被打开,还以为是有客人来了,结果是听到梧桐树那边的阵阵笑声。形势越发地不安稳,教育的成果终于凸显了出来,可怜了主人。主人一明白这下已不是自己能应付得了的了,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落成恭敬有礼的一书,呈交“落云馆”的校长,恳请其控制一下事态。校长也给主人送上了礼貌郑重的回信,说是要修篱笆,请主人稍待。没过多久,便来了两三名工匠,只用了半日工夫就在主人的宅邸与“落云馆”的边界上修好了一圈高仅三尺的方格篱笆。主人十分高兴,以为这下总算安心了。主人真是笨,这么低的篱笆是无法让“君子们”改变他们的行动的。

对所有人来说,捉弄人都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就连爷我这样的猫,还时不时地逗弄主人家的小姐玩呢。所以,“落云馆”的“君子”会捉弄笨拙的苦沙弥先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对此感到愤愤不平的,恐怕就只有被捉弄的当事人本人了吧。

试着剖析一下捉弄人的心理的话,就知道主要有两个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一方不可以不为所动。第二,捉弄的一方在势力上、人数上不占优势不行。

前些日子,主人从动物园回来以后,屡屡感叹佩服地说一个事儿。爷一听,原来是看到骆驼和小狗打架了。据主人说,小狗围着骆驼快如疾风地转着圈狂吠,骆驼却浑然不觉,依然背挺驼峰呆立不动。不管小狗怎么狂吠,怎么张牙舞爪,骆驼都毫不理会,所以最后,小狗也厌烦了,就作罢了。虽然主人笑骆驼神经简直太大条了,但这个事情现在这个时候拿来举例就十分恰当了。不论捉弄人的一方的手法多么高超,如果对方是骆驼的角色的话,那捉弄就不可能成功了。话虽如此,如若是像狮子、老虎般过于强大厉害的对象也不行,刚要捉弄,就已经被撕成八瓣了。最好是,一捉弄,对方就咆哮发怒,但是发怒是发怒,却丝毫奈何不了我。在这种无后顾之忧的安心情况下,捉弄人的快乐才会格外地大。

为什么捉弄人是有趣儿的事儿呢?理由有很多。首先是,适合用来打发无聊。无聊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萌生想数数自己有多少根胡子的想法。还有个故事说,古代有个被投进监狱的犯人,实在闲得发慌,便在墙上反复地画三角形苦挨岁月。世上再也没有比无聊更让人难以忍耐的事儿了,若是没有什么事情来激发活力的话,那活着就是件痛苦的事儿了。所谓的“捉弄人”,其实也就是制造这种刺激来玩乐的一种娱乐。但是,要让对方多多少少有些恼怒,或者着急,或者为难,若不然则构不成刺激。因此,自古以来耽于“捉弄人”这种娱乐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不晓得别人心情的,犹如愚蠢的大名(3)般穷极无聊的家伙。一种是除了考虑自己的乐趣以外没有空间,也不能够考虑其他东西那样的,头脑发展幼稚且窘于无处使用自身活力的少年。

其次是,捉弄人还是在切实证明自己身处优越地位上,最简便不过的方法。当然也可以用杀人、伤人或害人来证明自己身处优越地位。其实不如说,这些行为应该是以杀人、伤人和害人本身为目的时所采取的手段,显示出自己身处优越地位这点不过是实施了这类手段之后的自然结果,一种必然现象而已。因此,当您一方面想显示自己的势力,一方面又不想过于伤害他人的时候,最合乎您的要求的就是“捉弄人”了。不多少伤害一下他人,就不能用事实力证自己的“了不起”。若不变成事实显示出来,即便在头脑里是确信的,却意外地,心里的快乐仍然很小。人类属于自己依靠自己的生物。是那种即便处于很难依靠自己的情况下,却仍然很想依靠自己的生物。正因为如此,人类总要试着实际地对他人施展行动,以求证实自己是如此可靠的人,然后让自己安心,不这么做的话就不甘心。而且,不明事理的俗人和由于太没法依靠自己而不安的人,都会想要利用一切机会来拿到证明自己的凭证。这与练柔道的人有时候会萌生想要把别人摔出去看看的念头是一回事。柔道能力可疑的人总祈求:“无论如何要让我遇上一个比自己差劲的家伙啊,哪怕就遇上一次也好。”并抱着“就算遇上的是个外行人也无所谓,我只想把人抛出去看看”这样极其危险的想法在街上晃来晃去,其目的也就是为了这个。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说起来话就长了,所以还是省略不说了吧。如若您想听,您就带上盒把儿鲣鱼干来跟爷学习好了,爷会随时教导您的。

根据以上说的内容来试着推论,照爷看,奥山(4)的猴子和学校的教师是最适合捉弄的。拿学校的教师来跟奥山的猴子比较,真是可惜了——不是说可惜了猴子,而是说可惜了教师。但是二者十分相似,爷也没办法。众所周知,奥山的猴子是被铁链锁着的,所以无论它们怎样龇牙咧嘴、吱吱乱叫,也不会担心被它们挠伤。教师虽没有被铁链锁着,但却被月薪束缚着,所以无论怎么捉弄都没问题,不会发生教师辞了职去暴打学生的事情。假如他是个有勇气辞职的人,那他应该一开始就干不了教师这种要照看孩子的工作。主人是教师,虽然不是“落云馆”的教师,但也还是个教师。因此,主人是捉弄起来至为合适、至为方便、至为安全的对象。“落云馆”的学生都是少年。由于捉弄人让他们可以自豪,所以,他们甚至认为这是为了显出教育成果所必需的,是他们理所应得的权利。不仅如此,他们不捉弄人就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活力充沛的身体和头脑。他们恰是一群正为漫长的假期无处打发时间而烦恼的人。这些条件齐备后,主人自是要被捉弄,学生自是要捉弄人的,不论让谁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对此发怒的主人不识趣得紧,蠢得透顶!“落云馆”的学生是如何捉弄主人的,主人的反应又是如何将不识趣表现到极致的,接下来爷就一一写出,供诸位阅览吧。

“方格篱笆”(5)是什么样儿的,想必诸位都清楚吧。就是那种通风良好的简易篱笆,爷这样的都可以透过格子眼儿自由自在地穿梭往来。这篱笆,修了还是没修对爷来说都是一回事。不过,“落云馆”的校长可不是为了猫才修的这方格篱笆,而是为了让自己培养的“君子”不能钻过去,才特意差工匠来搭建起来的。的确,就算通风如何好,人类也是不可能钻过去的。要想钻过这种用竹子编成的四寸大小的方形窟窿,纵然是清国的魔术大师张世尊,也是非常困难的。因此,对人类来说,这道篱笆肯定已经充分发挥了篱笆的功能了。难怪主人见到修好了的篱笆墙,以为这样便好了,就十分高兴。可是,主人的理论却有很大的漏洞,是比这篱笆还要大的漏洞,连吞舟之鱼(6)都能漏网的大漏洞。主人是从“篱笆是不可逾越的东西”这一假定前提出发的。主人的想法是,不管怎么说也是学校的学生,既然身为学生那就应该无论是多么粗糙简陋的篱笆,只要是被称为“篱笆”就能让他们明确辨别区域的分界线,这样就不必再担心学生们乱闯进来了。接着,主人又先将这个假设否定了一下,想到:“好,就算是有乱闯进来的也没问题。因为,不管是怎样的小子,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从方格篱笆的窟窿眼儿钻过来的,所以自是不必担心,绝无被乱闯之忧。”他这样轻率地下了结论。的确,只要他们不是猫,就不会从方格篱笆的窟窿眼儿里钻过来,即便想钻也办不到。但是对他们来说,跨过或跳过篱笆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甚至反而还变成了运动,让他们觉得兴致盎然。

从篱笆修好的第二天开始就跟没有篱笆的时候一样了。“君子们”嘭咚嘭咚地跳进了北侧的空地,但并不深入到客厅的正对面,因为被抓时逃跑是需要一点儿时间的。所以,他们预先算上了逃跑的时间后,就在没有被抓危险的安全地带游弋。他们在做什么,对待在东厢房里的主人来说自然是见不到的。要想看到他们在北侧空地上游弋的状态,要么打开栅栏门从相反的对角出去拐过直角去看,要么从茅房的窗口隔个篱笆墙张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从茅房的窗口张望时,在哪儿有什么,都能一目了然。可是,纵然你说:“好,我发现敌方的几个人了!”也不是就此便能逮到的,只能从窗格子里叱责他们一下而已。若想从栅栏门出去绕半圈突袭敌阵,“君子们”一听到脚步声就嘭咚嘭咚地跳出去,早在你逮到前就逃到篱笆外侧去了。就如非法狩猎船去往海狗晒太阳的地方一样。

主人自然是不会在茅房里守敌,不过他也不准备开着栅栏门在一听到声音时就立刻飞奔出去。若是到了要干这事儿的那一天,那他就必须辞了教师的工作变成逮人方面的专家才行,否则是追不上的。说到主人这方的不利因素,一个是从书房里看不见敌人的身影,只能听见声音;一个是从茅房的窗户里只能看到敌人,却又奈何不得。

敌人看破了主人的不利因素,想出了这样的战略:他们侦察到主人在书房闭门不出时,就尽可能地哇啦哇啦地大声吵嚷,中间不时地还夹有故意大声嘲笑主人的言谈。并且他们把声音弄得出处极不分明,令人乍听之下都难以判断他们是在篱笆内吵嚷,还是在篱笆外闹腾。如若主人出来了,他们便要不就逃出篱笆外,要不就做出一副一开始就在篱笆外的无辜样子。还有主人进茅房时——从前面开始爷就反复“茅房、茅房”地频频使用这个肮脏的词,爷可不觉得这是一种特殊的光荣,其实爷反而困扰万分。无奈在叙述这场战争上这个词是必需的,爷也只得用了。——也就是,一旦他们看出主人去了茅房,他们就定要在梧桐树附近徘徊,故意让主人看见。若是主人从茅房里扬起响彻四邻的声音怒骂,他们便悠然退回根据地去,丝毫无惊慌之色。

敌人采用这种战略后,主人就坐困愁城了。“这下肯定是进来了。”主人这么想着就操起手杖往外跑,一看却一片寂静不见人影。还以为没有敌人了,从窗户一看,却必定有一两个敌人已闯了进来。主人一会儿绕到房后瞧瞧,一会儿从茅房向外张望;一会儿从茅房向外张望,一会儿绕到房后瞧瞧。虽然不论来回倒腾说多少遍都是一样的事情,可他就是这样来来回回地反复这样干。所谓“疲于奔命”,指的就是他这个状况吧。主人勃然大怒,甚至气昏了头,都分不清究竟教师是自己的职业,还是战争才是自己的本职了。就在他恼火到极点时,发生了下面的这个事件。

基本上事件都是由“冲昏头脑”引起的。所谓的“冲昏头脑”,跟字面意思一样,就是头部被冲昏的意思。关于这一点,不管是盖伦(7),还是帕拉塞尔斯(8),或是守旧的扁鹊,都没有一个人是唱反调的。只是往哪儿冲,这还是个问题。另外,是什么冲上来?这也是争论的焦点。根据古时欧洲人的传说,我们人类的身体里循环着四种液体。

一是名为“怒液”的东西,它要是向上逆冲,人就会勃然大怒;

二是被称为“钝液”的东西,它要是向上逆冲,人类的神经就会变得迟钝;

接着是“忧液”,它会使人郁闷;

最后是“血液”,它会使人四肢强健。

传闻,后来随着人文的进步,“怒液”“钝液”“忧液”都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时至今日,只剩下“血液”在一如既往地循环着。因此大家认为,若是有“冲昏头脑”的东西的话,那就一定是血液,除此之外绝无其他。

然而,血液的量却都是根据个人情况被定好了的。虽然因秉性不同而多少有些增减,但大抵上每个人分配的量是五升(9)五合(10)。据此来看,这五升五合的血液一旦向上逆流,那血液所到之处就会炽热地活动,其他局部则因感到缺血而变得冰凉。恰好跟“警察局遭火攻(11)”时一样,当时巡警们全都聚集到警察局,街上连一个警察都见不到。这从医学上诊断的话,就是“警察冲昏头脑”了。

那么,要想治好这个“冲昏头脑”,就必须让血液像之前一样平均分布于全身各个部位。要做到这点就得把向上逆流的血液降下来,方法有很多。听说主人已作古的父亲那一辈人采用的方法就是,将湿毛巾敷在头上,身体贴着被炉。正如《伤寒论》所述:“头寒足热,乃延寿息灾之标志。”湿毛巾冷敷法作为延年益寿之良方,可是一日不可或缺的。

若不用此法,那就试试和尚惯用的方法好了。居无定所的沙弥,云游四方的行脚僧,他们就必眠于树木之下、石头之上。之所以眠于树下石上,并不是为了苦行修炼,完全是为了将向上逆流的血气降下来。这可是禅宗六祖(12)边舂米边琢磨出来的秘方。您试着在石头上坐下来看看,肯定会觉得屁股凉吧。屁股一凉,血气就降下来了,这是自然法则,连半点儿可怀疑的余地都没有。

像这样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降血气”的窍门已是发明了许多,但是,引发“血气逆流冲昏头脑”的良方却至今未被寻见,甚是遗憾。虽然普遍的共识是,“冲昏头脑”是有害无益的现象,但也有不可凭此轻率下定论的情况。因为也有由于职业的关系,“冲昏头脑”变得格外地重要、不“冲昏头脑”便什么也做不成的情况存在。

其中最讲究“冲昏头脑”的就是诗人。“冲昏头脑”对诗人之必要,犹如轮船不可无煤。只要一日中断不“冲昏头脑”,诗人们就会变成双手抱怀,除了吃饭之外什么能力也没有的凡人。本来“冲昏头脑”就是精神错乱的别名,诗人如若被认为不变得精神错乱就不能维系家业,那就不体面了。所以,即便诗人们呼唤“冲昏头脑”,却不以“冲昏头脑”之名呼唤。他们商量好了称其为“Inspiration”(13),一个劲儿“Inspiration、Inspiration”地叫唤,仿佛多么宝贵似的。这是他们为了蒙骗世人而造出来的名称,其实质,确确实实就是“冲昏头脑”。

柏拉图袒护诗人,把这种“冲昏头脑”称为“神圣的疯狂”,然而无论多么神圣,只要还是属于“疯狂”,人们就不会理睬。还是给安个像“Inspiration”这种犹如新发明的药品似的名字对诗人更好吧。不过,如同鱼糕的原料就是山药,观音雕像就是一寸八分的朽木(14),葱花鸭肉汤面里的材料就是乌鸦,寄宿公寓的牛肉火锅用的就是马肉等一般,“Inspiration”也在实质上就是“冲昏头脑”。

从“冲昏头脑”的状态来看,就是一时的精神错乱。之所以用不着进巢鸭(15)疯人院是因为,这只是“暂时”的精神错乱。话虽如此,要制造这种暂时的精神错乱,可是十分困难的,反而是一辈子的疯子还更容易制造成功。只有在面对纸张执笔挥毫时才发疯的人,看来就算是再如何灵巧的神,要创造出来也是格外费劲的,所以非常难见到神创造出来这样的人。既然神不给造,那就只好靠自己的力量造了。因此,从古至今,“冲昏头脑之术”与“降血气之术”都同样地令学者们大伤脑筋。

有的人为了获得Inspiration每天吃十二个涩柿子。这是基于吃了涩柿子就会便秘,便秘了就必然会“冲昏头脑”的理论。还有的人手执酒壶跳进铁炮浴桶(16)里。这个方法是来自泡在热水里喝酒就一定会“冲昏头脑”的想法。根据这个人的说法,如果这样还不成功的话,那就烧好葡萄酒泡澡水进里面泡,一次就奏效,他对此确信不疑。不过,可怜的是提出这办法的人因为没钱,最终还是没能实行就死了。

最后,还有人想出这个主意,效仿古人的话就能出现Inspiration了吧。这是“模仿某人的态度和行为举止后,心理状态也会变得与此人相似的”的学说的应用。像喝醉酒似的絮絮叨叨地缠着人说话的话,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喝醉了酒似的心境。坐禅时坚持忍耐一炷香的工夫的话,就会觉得自己也彻底变成了和尚。因此,模仿从前获得过Inspiration的名家大师的行为举止的话,就必定能够变得“冲昏头脑”。听说雨果曾躺在快艇上构思过文章的趣意,所以有人以为只要乘上船盯着蓝天看,就一定会“冲昏头脑”。史蒂文生(17)好像是趴着写出小说的,所以有人以为趴着执笔挥毫,就必能血涌上头。诸如此类,各种各样的人,想出了各式各样的方法,然而却还没有一个人获得成功。主要是因为,在今时今日,人为的“冲昏头脑”是不可能的事情。虽然十分遗憾,却也无可奈何。早晚会出现可以任意激起Inspiration的时代,这是毋庸置疑的。为了人类的文明,爷切望这一天尽早到来,哪怕是提早一天。

关于“冲昏头脑”的介绍已经够充分了吧,终于可以开始着手谈谈事件本身了。不过,一切大事件在发生之前都是必定有小事件发生的。只记述大事件而略去小事件,是自古以来史学家们常常陷入的弊端。主人的“冲昏头脑”也是,每遇上一次小事件就加剧一点儿,最终惹出大事件来。所以,若不多少按着事情的发展顺序叙述的话,是很难明白主人是怎样“冲昏头脑”的。很难明白的话,就会让主人的“冲昏头脑”变成徒有虚名,说不定会遭世人轻视讥讽:“怎么也没到那个程度吧!”主人好不容易“冲昏头脑”一回,若不被人赞颂:“漂亮!疯得精彩!”就太不值了吧。从现在开始叙述的事件,无论大小,对主人来说都是不光彩的。既然事件本身是不光彩的,那至少主人的“冲昏头脑”要是真真正正的“冲昏头脑”,是绝不逊色于他人的,爷想将此点清晰力证明确。主人在其他方面并不具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品性,若是不把发疯拿来夸耀的话,就没有其他什么可让爷费心大肆报道的题材了。

聚集在“落云馆”的敌军在最近发明了一种达姆弹(18)。在十分钟的课间休息或是放学后,他们就会让北面空地沐浴在热烈的炮火之下。这种达姆弹俗称为球,就是用一根大号擂槌似的家伙,任意将这个球发射到敌军阵营。再怎么玩达姆弹,只要是从“落云馆”的运动场发射出来,就没有必要担心会击中闷在书房中的主人。即便是敌人,也并非没认识到射程太远这点,其实这点只是他们的军事策略。既然在旅顺之战中也有海军的间接射击奏了奇功的说法,那么滚落在空地上的即便是球,也不是不能收获相当的效果的吧。更不用说每发射出一颗,便集结全部军力“哇哇”发出威吓性的大叫了。主人惊恐的结果是,分布手脚的血管不得不收缩,苦恼至极,流淌四处的血液就应该会向上逆流了。敌人计谋可谓是极为巧妙呀!

传闻古希腊有一位名叫埃斯库罗斯(19)的作家,他长了一颗学者兼作家的脑袋。爷所说的学者兼作家的脑袋的意思就是秃头。说到为什么会秃头,那一定是由于头部营养不良,没有足够毛发生长的活力。学者、作家本来就是最多使用脑袋的人,而且大多数还贫穷至极,故而学者、作家的脑袋基本都营养不良,都光秃秃的。

那么,既然这位埃斯库罗斯也是一位作家,以自然的趋势他也必须秃头。他有着一颗光滑亮闪的金橘头(20)。然而,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位先生顶着他那颗光滑闪亮的脑袋——脑袋既没有外出服也没有居家服,所以当然还是那颗光滑闪亮的脑袋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阳光的照射下走上了大街。这就是错误的根本。光秃秃的脑袋在阳光照射下,远远看去就是个非常能发光的物体。树大招风,发光的头也必定会招惹什么。此时,埃斯库罗斯头顶上空正盘旋着一只鹫,再一看,那爪子上还抓着一只不知从何处生擒来的乌龟。乌龟和甲鱼之类的确实都是美味佳肴没错,可是自希腊时代起就穿着一层甲壳。无论多么美味,穿着甲壳就拿它没办法了。虽然有大虾的鬼壳烧烤(21)吃法,可是带壳煮小乌龟的吃法连现在都没有,在当时当然更是没有了。纵然是凶猛的鹫,面对带壳的小乌龟也一筹莫展。恰在此时,它忽见在远远的下方有个物体闪了一下光,于是它心道:“若将这小龟摔在那亮闪闪的东西上,龟壳绝对能摔碎。待它一碎,我便可飞落下去享用其中的龟肉了。不错,不错!”它就此拿定了主意,瞄准了目标,连个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把小乌龟从高空丢到了埃斯库罗斯的秃头上。不巧,作家的脑壳可是比龟壳软得多的物体,秃头顿时便被狠狠地砸碎了,著名的埃斯库罗斯便就此落了个悲惨的结局。话说到这儿,令人费解的就是那鹫的想法了。它是明知那是作家的脑袋而故意摔下了乌龟呢,还是误将其当作了光秃秃的石头才摔下的呢?根据见解的不同,可以将“落云馆”的敌军与鹫比作同类,也可以说他们不能相提并论。

主人的脑袋并不像埃斯库罗斯,或其他一流著名的学者那样闪闪发光。但是,就算是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那也是号称书房的房间。既然主人拥有这个书房,即便是在里面打盹儿,只要是脸在深奥的书上方,爷也不得不把他看作是学者或作家的同类。这么说来,主人的脑袋没秃,是因为他还没有秃头的资格。“早晚要秃的”,这就是近期应该会降临到主人脑袋上的命运吧。如此看来,“落云馆”的学生们瞄准主人的脑袋,用那个达姆弹集中火力攻击的策略,不得不说是极合时宜的。假如敌人将此策略持续实施两个星期的话,主人的脑袋必然会因恐惧和苦恼而申诉营养不良,从而变成金橘、铁壶或者铜壶什么的都有可能吧。然后再连续遭受上两个星期的炮轰的话,金橘就必定会被压坏,铁壶就必定会被敲漏,铜壶就必定会裂缝了。连这显而易见的结局都不去预想,还绞尽脑汁要持续与敌人战斗到底的,只有事件的当事人苦沙弥先生了吧。

某日的午后,爷照旧来到檐廊上睡午觉,做梦梦见爷化身成了一只老虎。爷对主人说:“拿鸡肉来!”

“是!”于是,主人应道,诚惶诚恐地拿出了鸡肉。

迷亭也来了,爷就对他说:“爷想吃雁肉,你给我去雁肉火锅店订来!”

“芜菁咸菜和盐煎饼一块儿吃,就有雁肉的味道了。”迷亭还如往常一样胡诌,爷就张开大嘴,“嗥”的发出一声虎啸,吓唬了他一下。

迷亭的脸立刻白了,急道:“山下的那家雁肉火锅店已经关门了,这可怎么办呀?”

老子说:“那就给你换成牛肉吧。你速到西川肉铺去割一斤牛肉里脊来!你若还不快点儿去,就先把你咬死。”

迷亭把衣摆塞进腰带里快步跑了出去。因为身子突然变大了,爷随意一卧,就占据了整条檐廊。老子正等着迷亭回来时,房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好不容易来的牛肉都没吃到,梦就醒了。

然后,刚才还一直战战兢兢在爷面前伏地下拜的主人,突然从茅房里飞奔过来,照老子的肋骨来了招人记恨的一脚。爷还想着“怎么回事”,他转眼间已穿上了檐廊下的用于院子里穿的木屐,从栅栏门绕了出去,向着“落云馆”的方向跑去。爷突然从老虎一下子缩水成了小猫,总觉得有些不爽,也有些怪异。不过,主人的这股汹汹气势和肋骨被踹的痛楚令爷立刻忘记了老虎的事情。并且主人终于出马与敌人交战之事也让爷感到好玩,于是爷忍痛紧跟其后,出了后门。与此同时,听到主人怒喝一声:“小贼!”只见一个十八九岁戴着制服帽子的强壮家伙正在向外翻越四格篱笆。爷正心想:“哎呀,晚了!”那戴制服帽子的家伙却以百米冲刺的姿势,像飞毛腿韦驮似的往根据地逃走了。主人因斥骂“小贼”而出师告捷,便又高叫着“小贼”追了过去。但是,主人要想追上敌人就必须翻越篱笆墙。而且,如若追得过于深入敌阵,主人就自己变成贼人了。正如前文所述,主人可是个出色的“冲昏头脑”专家。看来他似乎是这么打算的,既然已乘着这股气势追击贼人了,那就算身为夫子的自己沦为贼人也要追击下去。他毫无撤退收兵之色,直冲到了篱笆墙根儿下。现在,只要主人再向前进一步就得进入贼寇的领域了。正在此时,敌军中走出了一个长着稀稀拉拉小胡子的将官,出马过来迎战主人。二人以篱笆为界在谈判些个什么。爷听了一下,原来是这种无聊争论:

“那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既然身为学生,为何私闯他人宅邸?”

“哦,是因为球控制不住飞了进去。”

“为什么不先打招呼再进来拿球?”

“今后我一定好好叮嘱他们。”

“那就好!”

预期会出现的龙争虎斗的壮观场面,却如上写的一样,以散文式的谈判顺利地快速了结了。主人的威猛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劲而已,一旦到了关键时刻,总是这样结束。简直就像爷从梦中的老虎忽地还原为猫一样。爷所说的小事件,就是这个事儿。小事件记述完了之后,按照顺序,接下来就必须得说一桩大事件了。

主人拉开客厅的纸拉门趴着躺下,开始盘算起什么来,十有八九是在琢磨防御之策吧。看来“落云馆”是在上课,运动场上异常地安静。只是学校里一个教室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仿佛就出于身旁。这个教室在上伦理学课,其老师声音爽朗,讲得也特别条理分明、头头是道。仔细一听,原来正是昨日从敌营中出马来负责谈判重任的那位将官。

“……所以,‘公德’是至关重要的。你们去西方看看,不论是法国,还是德国,还是英国,不论你去哪里,不讲究公德的国家一个也没有。并且,即使是在卑微的人中,无论他再怎么卑微也不会不重视公德。说来真是可悲,我们日本在这一点上,尚不能与外国较量。一说公德,也许有些同学认为公德是什么新近从外国引进来的东西,这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古人也有云:‘夫子之道,唯一是也,一以贯之,宽仁而已矣。’(22)这个‘仁’字,正是‘公德’的出处。我也是个普通人,也会有想试试放声唱个歌什么的时候。不过,在我学习的时候,如果听到隔壁的人什么的高声唱歌的话,那就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了,这就是我的性格。因为我是这样的,所以我连在自己想要高声吟咏个《唐诗选》让自己神清气爽点的儿时候,心里也会想:如若隔壁住的是个像我一样怕吵闹的人,我岂不是在不知不觉间就给人家添了麻烦吗,这种事不该做。故而,每当这种时刻,我总是克制自己。基于这个道理,同学们也要尽力遵守公德,假若自己觉得这会妨碍到别人,那就绝对不要去做……”

主人竖起耳朵,敬听着这一席讲演,听到此处,不禁微微一笑。在这儿,有必要说明一下主人的这个“微笑”的含义。倘若是讽刺家读到这里,就会以为这个“微笑”中包含着冷淡批评的成分吧。可是,主人绝不是那种品性恶劣的男人。比起品性恶劣,还是智商并不怎么发达来得恰当。那他为什么笑了呢?其实那完全是因为他高兴才笑的。主人想:既然伦理学老师都给这样痛彻地训诫一番了,那肯定以后就可永绝学生们乱射达姆弹之患了。这下,一年半载脑袋也用不着秃了。“冲昏头脑”的毛病虽然一时半会儿治不好,但只要时机到了就会逐渐痊愈的吧。即便以后不头顶湿毛巾、身贴着被炉,不露宿树下石上,也没问题了吧,主人是这么断定后才不由得笑出来的。纵然是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主人依然天真地相信“欠债必还”,这样的主人会认真地聆听这席讲演也是当然的了吧。

过了一会儿,看来是下课时间到了,讲课声戛然而止。其他教室也都同时结束了。接着,一直被密封在教室里的八百名学生一同吵吵嚷嚷地冲出教室,弄得沸反盈天的。要说那势头,真是跟将一尺大小的马蜂窝敲掉到地上一样。嗡嗡嗡、哇哇哇……从窗户、从房门、从大门,只要是有敞开的孔洞缝隙,它们就会毫无顾忌、争先恐后地从中飞出去。这便是大事件的开端。

首先要从马蜂的布阵开始说明。这种战争还有什么布阵不布阵的!您要是这么认为,那可就错了。普通人只要一提到战争,想到的要不是沙河(23)之战,要不是奉天(24)之战,要不是旅顺之战,仿佛除此之外就没有战争了。换成学了点儿诗的野蛮人的话,就是阿喀琉斯拖着赫克托尔的尸体围着特洛伊城的城墙绕了三圈,或者是燕人张飞横握丈八蛇矛枪在长坂桥上喝退曹操百万雄师之类的,净是联想些夸大其词的战争。联想本是个人自由随意的事情,可是,若是以为除了自己想到的战争之外的战争都不是战争的话,那就不合适了。

也许正是由于当时处于古代蒙昧的时期,才发生了那种荒唐的战争。然而,在天下太平的今天,还处于大日本国帝都的中心,上述那样的野蛮的行动已属不可能也不该出现的奇迹。不论学生们再如何骚动把事情闹大,也不用担心他们会闹得比火烧警察局更大。如此看来,将“卧龙窟”主人苦沙弥先生与“落云馆”的八百健儿之间的战争作为东京城有史以来数得上号的大战之一,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左氏撰写鄢陵之战时,也是先从敌军的阵势部署开始着笔的。自古以来善于叙述的作家均采用这种笔法,已成了公认的规则。综上所述,爷首先叙述一下马蜂们的排兵布阵也并无不妥吧。

那么,先说马蜂们列出的阵势究竟怎么样呢?在四格篱笆外侧有一队排成纵列队伍,看起来是他们负有将主人引诱至战斗圈内的任务。“还不投降吗?”“不投降,不投降!”“不行,不行!”“不出来呀!”“不往下掉吗?”“没可能不往下掉!”“喊出声来试试看!”“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然后接着,纵队齐声发出一片呐喊。

在纵队右侧过去一点儿的运动场上,炮弹队占据了优越的地势,布起阵来。一个将官手持擂槌样的大家伙,面对着“卧龙窟”严阵以待。在他对面相隔五六间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擂槌的后面也站着一个人,此人直愣愣地面对着“卧龙窟”站着。

如上所述,排在一条直线上,相对而立的就是炮手。根据某个人的说法,这属于棒球训练,决不属于战斗准备。爷是个不晓得棒球为何物的门外汉。不过,听闻过这是从美国舶来的一个游戏,似乎是现今在中学以上的学校里所进行的运动中,最流行的运动。美国是个净想出些离奇古怪的事情的国度,所以,即使是把炮队错弄成了这个也是很正常的。也许美国人认为应该把这个搅扰四邻的游戏教给日本,只有这样才是亲切呢。也有可能,美国人是真的只把这当作一种运动游戏吧。可是,即便是纯粹的游戏,要是能够具有如此震惊四邻的威力,根据使用方法完全可以将其充作炮击之用。根据爷这双眼睛的观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他越来越企图利用这个运动的技能达到炮火的功效。事物都是看人怎么说的,人怎么说就是什么。既然有人借慈善之名实行诈欺,有人打着灵感的名号而喜好“冲昏头脑”,那么也保不齐他们会在棒球游戏的下面,实行战争。有的人会说,这就是世界上的普通的棒球吧。不过,爷现在所记述的棒球是只限于这种特殊情况的棒球,即攻城性炮术。

现在要开始介绍达姆弹的发射方法了。呈直线分布的炮兵行列中,一人右手抓着达姆弹对着拿手持擂槌的人投过去。达姆弹是用什么做的?局外之人是不知道的。它就是个把坚硬的圆形石头用皮革精心缝制包起来的东西。如前所述,这种炮弹一旦脱离某个炮手的掌心,就会风驰电掣地飞出去。这时站在炮手对面的一个人终于挥动那根擂槌,将炮弹反击回去。偶尔也有没击中,变成流弹的情况,但大部分都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将炮弹击回去。被击回去的炮弹势头极为迅猛,击碎患神经性胃炎的主人的脑袋这种事情,简直是轻而易举。

炮手仅凭这个尚且足以成事,更何况周围还云集着起哄的援兵。在擂槌砰的一声,才刚击中圆球时,就有人啪啪地拍手,大嚷大叫:“哎呀,哎呀!”“打中了吧!”“这下总奏效了吧!”“怕了吧!”“投降吧!”

只是这样也还过得去。但被击回的炮弹中,每三发就必有一发会掉落进“卧龙窟”的宅邸内。这个炮弹要是没有飞进来,就没有达到攻击目的。近来各处都在制造达姆弹,不过还是属于价格昂贵的东西,所以纵然是打仗,也没法申请充分的供应。大体上是一队炮手分有一个或两个,可不能每砰的一声就消费掉一个贵重的炮弹。因此,他们又设立了一个号称“拾球”的部队,专管把掉落的炮弹捡回来。要是球掉落的地点好的话,捡起来倒也不费劲儿,可如若是掉落在草原或是别人家的宅子里,那就没那么容易捡回来了。所以正常来讲,为了尽量少费工夫就应该把球打到容易捡回来的地方。可是,这时候他们却反着干。因为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游戏,而是为了打仗。他们故意让达姆弹落在主人的宅院里,球进了院子里就自然得进院子里捡球。而进院子的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翻越四格篱笆。然后只要他们在四格篱笆之内喧闹,主人就不得不发怒,不然的话就只能卸下铠甲投降认输了。主人劳心费神过度的结局就是脑袋必秃。

现在也是,敌军打出的一发炮弹瞄准得毫无偏差,越过了四格篱笆,击落了梧桐树下方的叶子,击中了第二道城墙,也就是竹篱,发出一声巨响。牛顿的第一运动定律中说:在没有受到外力的作用时,物体一旦动起来就会保持匀速直线运动的状态。如若只有这个定律支配物体的运动的话,那主人的脑袋此时已遭遇了和埃斯库罗斯的脑袋一样的命运吧。幸运的是,牛顿在制定第一定律的同时,还给制定了第二定律,因此主人的脑袋才能在这危险情况下保住了小命。

根据第二运动定律:物体运动的变化是与加给它的力成正比的,但是这个力作用于运动直线的方向。这个讲的是什么呢?真是有点儿难以理解,不过那个达姆弹并没有贯穿竹篱、撞破纸拉门来破坏主人的脑袋,从这点上讲,必定是多亏了牛顿定律。

过了一会儿,爷觉察到敌人果然照旧翻进院里来了。“是这儿?”“再往左边儿点吗?”……院内响起他们拿棒子四处敲打竹叶的声音。敌人全军出动跳进院子里来捡达姆弹的时候,必定会弄出特别大的声响来。悄悄地进来,悄悄地捡球的话,就不能达到最重要的目的了。或许达姆弹是珍贵的,但是捉弄主人却比达姆弹来得更重要。像这种情况,他们在远处时已对达姆弹的所在之处了然于胸,也听到了其撞击竹篱笆的声音,知道击中的地方,而且对其掉落的地点也心中有数。所以,他们要是想老老实实地捡球,那要多老实安静地捡都可以。根据莱布尼茨的定义:“空间是一种并存的秩序。”《伊吕波歌》(25)的假名无论何时都以同样的顺序出现。柳树之下,必有泥鳅;蝙蝠之上,常伴弯月。至于墙根儿有球,也许不大相称。然而,在每天把球投入人家的院子内的人眼中所映射的空间里,确实已习惯了这个排列。本该是一目了然的事,却要这般喧闹,这正是向主人挑起战争的最终策略。

事已至此,即便主人再如何消极,也不得不应战了。刚才还在客厅里听伦理课听得笑眯眯的主人,此时已奋然起身,猛地飞奔出去。主人猛冲过去生擒一名敌兵。以主人来讲,这可是干得格外漂亮的一回。干得漂亮是干得漂亮,可一看,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孩,要当胡子一大把的主人的敌人,还是有点儿不相称的。不过,大概是主人觉得已经受够了吧,硬是把那连连道歉的小孩拖到了檐廊前面。

在此,有必要针对敌人的策略略微说明一下。敌人见了主人昨日气势汹汹的样子,料想到了他今日也必定会亲自出马。那到时候万一没逃掉,被抓的是个大孩子的话事情就麻烦了。这样还是派一二年级的小孩子去拾球,能把危险规避掉是再好不过的了。好,就算主人逮到了小孩子,喋喋不休地、反反复复地抱怨,也不会影响到“落云馆”的名声,只会成为主人的耻辱,为了这么点儿事就没个大人样儿地跟小孩子斤斤计较。敌人的想法就是这样的。以一般人的想法来说,这自然是恰当至极的。只是,主人不是个一般人,敌人就是忘记把这件事算计进去了。主人要是有这种常识,昨天也就不会冲出去了。“冲昏头脑”是能将普通人拉升到普通人以上的境界,给具有常识的人以非常识的东西。如若还能将女人、小孩、车夫、马夫区分清楚,那其“冲昏头脑”的程度就还不足以为傲。如若不像主人似的,具有将生擒来的不足为敌的一年级学生作为战争的人质的想法,那就不能跨入“冲昏头脑”专家的行列。

可怜的是俘虏,他只不过是遵照高年级学生的命令充当捡球小卒的角色而已,却不幸地遭到缺乏常识的敌军将领、“冲昏头脑”的天才穷追猛赶,还没来得及翻越篱笆便被拖住,现在被控制在院子正前方了。这么一来,敌军也不可能安闲地看着自己的伙伴受辱。他们争先恐后地翻过四格篱笆,从木栅栏门胡乱闯进院子里。人数约有一打,在主人的面前排成一排。大多没穿制服或背心。其中有个穿白衬衫的双臂抱胸,袖子是挽起来的;也有个将洗褪色的棉法兰绒衣要掉不掉地搭在背上。刚想感叹“哦哦哦!”,就又发现还有个身穿白色棉帆布衣服的,衣服还镶着黑边,胸前正中绣着的花体字也是黑色的,很是潇洒。个个儿看上去都是以一当千的猛将。黝黑健壮、肌肉发达,简直像在说:“吾等乃昨夜自丹波国笹山(26)而来。”让这些人进中学等学校做学问,真是可惜了。甚至都令人不禁感到,绝对是让他们做渔夫或船老大才对国家更有益吧。这些人像约好了似的,都光着脚把细腿裤(27)裤脚高高挽起,一副看起来要去帮忙救火的架势。他们在主人面前排开后,一言不发。主人也闭口不言。双方互相怒视了一阵子,目光中露出几分杀气。

“你们是盗贼吗?”主人气势汹汹地盘问,仿佛用后槽牙咬碎了的暴脾气弹变成火焰直蹿出鼻孔似的猛烈地扇动着鼻翼,显得极为愤怒。越后(28)狮子的鼻子大概就是照着人类发怒时的样子造出来的吧。否则,造不出那么吓人的东西。

“不,我们不是盗贼,我们是落云馆的学生!”

“说谎!落云馆的学生里怎么会有擅闯他人宅院的家伙?!”

“但是,您看,我们的确都戴着带有学校校徽的帽子呀!”

“假的吧?你们是落云馆的学生的话,为什么要乱闯进来?”

“因为球飞进来了。”

“为什么要把球打进来?”

“一不留神,它就飞进来了呀。”

“太不像话了!”

“我们以后会注意的,所以这次就请饶了我们吧!”

“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什么家伙翻越篱笆擅闯入内,这事儿你觉得有这么容易被饶恕吗?”

“可我们是落云馆的学生这点是没错的呀。”

“落云馆的学生吗,你是几年级的?”

“三年级。”

“你确定?”

“是的。”

主人回头朝里面喊:“喂,来人,来人哪!”

埼玉县出身的女佣打开隔断门,“哎”地应声探出头来。

“你去落云馆带个人过来!”

“要带谁过来?”

“谁都行,快去给我带过来!”

女佣虽“哎”地答应了一声,却因院子前面的景象太过怪异,出使的主旨也不明确,整个事件的发展又荒谬愚蠢,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默默地笑着。主人可是认为自己这样也是在打一场大仗,可是想大大地发挥一番“冲昏头脑”的卓越能力。因此,他认为作为自己的佣人理应是站在自己这边的。然而,女佣不仅没有认真对待,还边听吩咐,边笑嘻嘻的。主人禁不住越发“冲昏头脑”。

“不是都跟你说了谁都行,叫个人过来吗?不明白吗?或者校长,或者干事,或者教务主任什么的,谁都行!”

“要带那个校长先生吗……”女佣只晓得校长这个称谓,其他都不晓得。

“校长、干事、教务主任……谁都行!不是告诉你了吗?还不明白吗?!”

“那要是都不在的话,叫个勤杂工来也可以吗?”

“说什么傻话!勤杂工能懂什么!”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女佣也明白不得不去了,便应了声“好的”就出门了,只是对出使的主旨依旧不得要领。主人正担心女佣不会就只叫个勤杂工什么的来吧的时候,真没想到,那位伦理学的老师从正门走了进来。主人待他泰然入座,便立刻开始了谈判。

“方才这帮小子擅闯敝宅……”主人使用了与《忠臣藏》(29)相似的古风言辞,可最后又使用了有点儿嘲讽的结尾:“果真是贵校的学生吗?”

伦理课老师也没有显出什么特别吃惊的样子,他平静地挨个瞧了列队于院子前面的勇士们一遍,然后神色未变地将视线转回到主人这边,做了如下回答:

“是的,都是敝校的学生。我们为了不出这种事情,一直都有在给他们训诫……真是让人头疼……为什么你们要翻越篱笆呢?”

果然学生还是学生,他们面对伦理老师的话无话可说,便一言不发,老老实实聚在院子一角,仿佛是羊群遭逢了大雪。

“球会飞进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既然像我们这样住在学校旁边,那就肯定会时不时地有球飞进来。只是……他们也太野蛮粗鲁了吧。即便你要翻越篱笆进来,如若你是悄没声息地把球捡走,那也还有饶恕的余地……”

“您所言甚是。我们会好好告诫学生的,可毕竟学生人数这么多……你们今后必须注意了!如若球再飞进院子里,你们必须从正门转过来,问一声以后再去捡球。听见了吗?……学校这么大,总是在操心,真是没办法。话说回来,运动在教育上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实在没法禁止这个棒球。只是一允许了,又总是还会发生这种给您添麻烦的事情,还请您多多包涵了。不过,今后他们一定会从正门进来,跟您问一声以后再捡球的。”

“好,既然您如此明事理,那事情就这样吧。不管会投进来多少球都不妨事,只要从正门进来知会一声就可以。那,这个学生就交还给您了,请您带他回去吧。哎呀,烦劳您特意前来,实在不好意思!”主人就像之前说的那样,照旧说了一番虎头蛇尾的话。伦理课老师带着丹波的笹山勇士们从正门回落云馆去了。

爷所说的“大事件”便就此结束了。如若有人要嘲笑:“什么,这也算大事件?”那就尽管笑吧。只不过是对那些人来说,这算不上大事件罢了。爷描述的本来就是“主人的大事件”,而不是“那些人的大事件”。若是有人说主人“虎头蛇尾”“强弩之末”什么之类的坏话,那就希望他记得这本来就是主人的特色这一点。另外还希望他记住这一点,主人之所以能成为滑稽小说的素材,也正是靠他拥有的这种特色。如若说主人以十四五岁的孩子为对手是冒傻气,爷也同意,他的确是傻瓜。因此,大町桂月逮住主人就说:“你至今还尚未脱去稚气呢。”

爷已经叙述完了小事件,现在又讲完了大事件,爷的打算是,接下来描写一下大事件之后发生的余波,然后就结束全篇。

也许有的读者会认为爷写的一切都是信口雌黄下的胡言乱语,可是,爷绝非那等草率鲁莽之猫。爷的一字一句的背后皆含有宇宙间的一大哲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并且把那一字一句层层连接起来就会首尾相照,前后辉映。您若以为这文章是无聊的琐事闲谈而漫不经心地去读,这文章就会骤然巨变,成了不易读懂的佛法偈语,所以决不能做出躺着或伸着腿一目十行地去读之类的无礼之举。柳宗元每次读韩愈的文章时都要先用玫瑰花水净手,既然连这种事情都有,那爷希望您对爷我的文章也至少能自掏腰包买杂志(30)来读,切莫干出凑合着跟朋友借书看那种没规矩的事来。

接下来叙述的部分,虽然爷自己称之为“余波”,但是,若您以为“反正是余波,一定很无聊,不读也行吧”,那您就会后悔懊恼不已了。您一定得细细精读到结尾才行。

大事件过后的第二天,爷想去稍微散散步,便出了大门。于是看到了站在对面胡同拐角处的金田老板和铃木藤十郎先生,二人一直站着交谈。金田君是坐车回府的路上,铃木君则是拜访了金田家却扑了个空便要归家的途中,二人不期而遇。

近来,对爷来讲金田府也变得平淡无奇了,所以爷也就极少向那边去了,可这样一见熟人的面,便不由得有些怀念。也许久未见铃木了,虽是在外头,就让爷有这个荣幸拜见一下他的尊颜吧。爷拿定了主意,便试着慢慢悠悠地朝二人站立之处荡了过去,自然而然地两人的谈话传入了爷的耳中。这可不能怪爷,要怪就怪他们要在这儿交谈。金田君甚至派遣侦探去窥探主人的动静,既是拥有这等良心的男人,自是不必担心他会因爷偶然聆听了他的谈话而发怒。如若他朝我发怒,那我就会说:“你还尚未理解‘公平’二字的含意呢。”总之,爷是听到了他们两人的谈话,并不是想听而去听到的,而是明明根本不想听,那谈话声却自个儿钻进爷的耳朵里来的。

“我刚刚去拜访过府上,正好现在碰见您了。”藤十郎先生恭敬地点头行礼道。

“嗯,是吗?其实,前不久我就想见见你了。这下正好。”

“欸?那还真是巧了。您有什么事吗?”

“哦,哪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过,虽然是无所谓的小事儿,可还只有你能办得到。”

“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我一定为您效劳!是什么事呢?”

“嗯……就是……”金田老板思索着。

“要不,回头等您方便的时候我再来听您说吧。您看哪天合适?”

“哪儿呀,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那,既然好不容易碰着了,就拜托你吧。”

“您千万别客气……”

“那个怪人,就是你的旧友,叫什么苦沙弥的吧?”

“是,没错。苦沙弥怎么啦?”

“不,他也没干什么。就是从那个事儿后,我就一直心里不爽。”

“您这再正常不过啦,全怪苦沙弥太傲慢了……他要是能稍微考虑一下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就好了,他简直就是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样子。”

“就是啊。什么‘不向金钱低头’,什么‘尔等实业家’,说了许多狂妄自大的话。所以我就想,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你瞧瞧实业家的本事!然后从前阵子开始他就老实了很多,但还是在顽强抵抗,真是个顽固的家伙,太让我吃惊了。”

“其实他就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所以他只是在无谓地胡乱逞强吧!他老早就有这毛病,都觉察不到事情对自己不利,迟钝得无可救药。”

“啊哈哈哈……确实是无可救药呀。我试着变换着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方法,终于最后让学生们给他来了一下。”

“这可真是个妙主意!有效果吗?”

“那是肯定的,好像那家伙非常苦恼。肯定已经离他弃城投降的时候不远了!”

“那可太好了。无论他如何装腔作势地逞强,毕竟是寡不敌众呀!”

“对,单枪匹马是无路可走的!所以他好像萎靡了许多,不过,还是想请你去看看他现在究竟怎样。”

“噢,是这样。没问题,我这就去看看吧。具体情况我会在回家之前就去跟您汇报。肯定很有意思,那个顽固的家伙意气消沉的样子一定值得观赏一番。”

“好,那你就回家的时候顺便来一趟,我等你!”

“那我就告辞了。”

哦哦!原来这次也是阴谋诡计。原来如此,实业家的势力真是强大,不论是使煤炭渣子似的主人“冲昏头脑”也好,还是让主人的脑袋因痛苦纠葛而变成苍蝇上去都打滑的险地也好,甚至再令主人的那个脑袋陷入与埃斯库罗斯相同的厄运也好,都属于实业家的势力。虽然爷不明白,地球旋转时地轴有什么作用,但是爷明白了,推动这个世界的确确实实就是金钱。能对金钱的效力了然于胸的,然后还能自由地发挥金钱的威力的,除了实业家诸公之外,别无他人。太阳能顺利地从东方升起,顺利地落入西边,也全是托了实业家的洪福。至今为止爷都被养在脑袋不开窍的穷书生家里,对实业家的功德一直一无所知,以爷来讲真是一大失算。话说回来,纵然是冥顽不灵的主人,这次也该有些开窍了吧。如若这样他还依旧要将冥顽不灵贯彻到底的话,那就危险了。主人最宝贝的性命就危险了。不知主人见了铃木君会怎么寒暄,不过,看其寒暄的情形就能自然地明了他领悟的程度。不能再磨磨蹭蹭了!毕竟是主人的事,即便是猫也是会非常担心的。爷急忙起身,与铃木君擦身而过,先行归家。

铃木君还是没变,依旧是个油头滑脑的人。对于金田老板的事儿一字不提,却对无关痛痒的家常显得兴致勃勃,反复地说闲话。

“你脸色可不大好呀,怎么啦?”

“没有啊,哪儿都没问题啊!”

“但是你脸色苍白啊,可要小心些啊!毕竟气候不好。夜里能睡好吗?”

“嗯。”

“是不是有什么忧心的事啊?只要我能办到,我都会给你办!你别客气,尽管说!”

“忧心?忧心什么?”

“不,没有最好,我是说如果有的话。忧心,可是最伤身体的呢。这个世界就是要快快活活笑着生活才好啊。总觉得你有点儿太过忧郁呢。”

“笑也伤身啊,还有因无节制地笑而致死的事儿呢。”

“别开玩笑啦!不是说‘笑口常开,福临门’嘛。”

“古时候,希腊有个名叫克律西普斯(31)的哲学家,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他怎么了?”

“他笑得太过度,笑死了。”

“啊?那还真是不可思议!可是,那是古代的事儿吧……”

“古代也好,今天也好,这是不可能改变的吧?他看见驴子去吃银碗里的无花果,觉得好笑得不得了,便狂笑不止,可是却怎么都停不下来,最后终于笑死了。”

“哈哈哈……但是,不那样毫无限度地大笑也可以啊。稍微笑笑……适当地……这样就会心情舒畅了。”

铃木君正反复研究主人的情况时,正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还以为是来客人了,结果不是。

“那个,球掉进院子里了,请让进去捡一下。”

“哦,好。”女佣在厨房里应了一声,学生便绕到后面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铃木神色微妙地问。

“后面的学生把球投进院子里了。”

“后面的学生?后面有学生吗?”

“后面有一所叫落云馆的学校啊。”

“啊,是吗,学校啊。那会很吵吧?”

“别提吵不吵了!我连书都没法读了。我要是文部大臣的话,早就下令让它关门了。”

“哈哈哈……你很生气啊!是有什么事情让你心情不好吗?”

“你还问有没有!我这儿可是从早到晚都让我生气呀!”

“要是那么让你生气,你搬家不就好了?”

“谁要搬家!真是岂有此理!”

“你对我发火儿也没用。哎呀,都是些小孩子嘛,你由他们去投不就可以了。”

“你是可以,我可不行。昨天,我叫他们老师来谈判了。”

“那很有意思吧,他们服了吧?”

“嗯。”

这时候,门又开了,听到声音说:“球掉进院子里了,能让我进去捡一下吗?”

“哎呀,这不是经常来吗?你看,又是捡球的。”

“嗯,跟他们定下了规矩,要从正门进来捡球。”

“原来如此,所以他们才来得那么勤呀。这样啊,明白啦。”

“你明白什么了?”

“哦,就是明白他们来捡球的原因了。”

“今天这已经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觉得烦人吗?让他们别来不就好了吗?”

“就算让他们别来,他们还是会来,没办法啊!”

“你要是说没办法,那也就这样了,不过,你不用这么固执也可以吧。人有棱角的话,在社会中周旋就会吃力不讨好呀!圆的东西滚来滚去,可以毫不辛苦地去任何地方;四角形的东西要滚动起来可就除了费劲没别的了,而且每次滚动棱角都会被磨得生疼。世界毕竟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别人也不会变成都按自己想的来。嗯,怎么说呢,无论如何跟有钱人对抗是肯定要吃亏的,只会劳神费心,把身体搞坏,也没人夸你好。人家也无所谓,只要坐着差遣个人就完了。‘寡不敌众,胳膊拧不过大腿。’没法抗衡这点谁都心知肚明。人要固执也行,可要是打算固执到底,以至于影响了自己的学习,给日常活动带来麻烦,最后就会费力不讨好,徒劳无功啊!”

“对不起,刚才球又飞进来了,我可以绕到后门去捡球吗?”

“你看,又来啦!”铃木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主人涨红了脸道。

铃木君认为自己已经基本上达到了来访的目的,便告辞离去了。

交替进来的是甘木先生。自古以来就很少有“冲昏头脑专家”自己称自己为“冲昏头脑专家”的例子,因为在他觉察到这有点儿不对劲儿的时候,就已经过了“冲昏头脑”的巅峰。主人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到达了“冲昏头脑”的巅峰,即便如此,谈判也还是谈得虎头蛇尾的,不过总算是有了个了结。所以,当晚他在书房里仔细思考一番,然后发觉到事情有点儿古怪。当然,古怪的是落云馆,还是自己呢?这还尚有充分的余地可质疑。但是,无论怎样,有古怪是确定无疑的。他觉察到,就算再说是与中学比邻而居,像这样一年到头一直被惹怒,就有点儿古怪了。既是看出了古怪,便总要想个办法解决。只是做什么都没用,还是吃点儿医生开的药什么的,给怒火之源来点儿贿赂抚慰一下它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这样觉悟了以后,主人便起了请平素一直就诊的甘木医生过来,给自己诊察一下的念头。主人这是聪明还是傻,且搁在一边儿不论,总之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冲昏了头脑”这一点就必须说是其志可嘉、其情可佩了。

甘木医生还是脸上带着那样的微笑,平静地问:“怎么样?”这是医生基本上必定要问的一句话。爷对那些不问一声“怎么样”的医生,是怎么也不想去相信的。

“大夫,我总觉得不行呀!”

“哎?没有啊,怎么会呢?”

“到底医生开的药管不管用呀?”

甘木医生虽然也吃惊,但他是位温厚的长者,所以并没有露出激动的神色,只温和平静地道:“没有不管用这回事儿。”

“那你看我的胃病,不管吃多少药,都还是一样呀!”

“绝没有这样的事情!”

“没有吗?那有稍微好转一些了吗?”主人问别人自己的胃的情况。

“没有那么快痊愈的,但会渐渐起效的。现在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是吗?”

“你还是爱发脾气吗?”

“可不是呀!连做梦都会发脾气。”

“或者运动什么的,你稍微做一点儿比较好吧。”

“运动以后还是会发脾气。”

看起来甘木医生也惊讶万分了:“是吗,那就让我看看吧!”说着就开始为主人检查起来。

等不及检查结束的主人突然大声问道:“医生!前些天我读了本书,里面有讲催眠术,说是运用催眠术可以将三只手的毛病和各种各样的疾病治好,这是真的吗?”

“嗯,也有那种疗法。”

“现在也有在用吗?”

“有的。”

“实施催眠术很难吗?”

“没什么难的,我都经常做呢。”

“您也做催眠吗?”

“嗯,给你试一下吗?只不过是任何人都必定会被催眠的法则类的手法。只要你同意,就给你试一试吧!”

“哎,有意思,那请给我试一下吧。我也老早就想试试被催眠一回了。不过,要是催眠过度醒不过来,可就麻烦了。”

“哎呀,没问题的!好,那就开始吧!”

他们的交涉迅速达成一致,主人终于要接受催眠了。爷至今还从未见识过这种事,不免心中暗喜,想着要在这客厅的角落拜见一下催眠的成果。医生首先从主人的眼睛着手催眠。看其方法就是从上至下地摩挲双眼的上眼皮,尽管主人已经把眼睛闭上了,医生还依旧反复朝同一个方向摩挲,仿佛想要让眼睛养成惯性。

过了一会儿,医生问主人:“这样摩挲眼皮,眼皮就渐渐发沉了吧?”

主人回答说:“嗯,是变得发沉了。”

医生不断以同样的手法摩挲主人的眼皮,问:“你的眼睛会渐渐感到沉重,准备好了吗?”

也不知主人是不是变成了那种感觉,闭着嘴一句话也没说。同样的摩挲手法又反复进行了三四分钟。最后,甘木医生说:“好啦,你已经睁不开眼啦!”

真可怜!主人的眼睛终于被弄瞎了。

“再也睁不开了吗?”

“是,再也睁不开了。”

主人默默地闭着眼睛。搞得爷还错以为主人真的已经变成盲人了。

“你要是能睁眼,就睁开试试。反正你是睁不开的。”过了一会儿,医生说。

“是吗?”主人话音未落,眼睛已经像平常一样睁开了。

“没被催眠上啊!”主人哧哧笑着说。

“是,没成功。”甘木医生也一同笑道。

催眠术最终没有成功,甘木医生也回去了。

紧接着,又来了一位。主人家还从未像这样来过这么多客人,对以交往甚少的主人家来讲,简直不像真的。不过,来了就是来了,而且来的还是个稀客。爷之所以要给这位稀客来上一笔,并不仅仅由于他是稀客。如前所述,爷在继续描写大事件之后的余波,而这位稀客正是描写事件余波不可缺少的素材。爷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不过,只要说是位长脸上长着山羊胡子的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就可以了吧。相对于迷亭的美学家,爷打算称他为哲学家。“为什么要称他为哲学家呢?”并不是由于他不像迷亭那样自吹自擂,只是看着他和主人谈话时的样子,令人觉得他的确就是个哲学家。他似乎也是主人以前的同窗,二人对话的样子,看起来都无拘无束,毫无隔阂。

“哦,迷亭啊,他就像漂在池子里的金鱼麸子(32)般轻浮。听说前些天,他带着朋友路过一面之识都未曾有过的贵族家门口时,说要进去喝杯茶什么的再走,就硬把那朋友拽进去了。真是太随便了。”

“然后怎么样了?”

“后来怎么样,我都没想要听。……反正啊,他就是个天生的怪人吧。与此相应的,他也没什么思想,简直就是金鱼麸子。铃木吗?……那小子来你家吗?哦哦!那是个不明事理,却在混社会上十分机灵的人。倒是块有能力挂金表的料,只是没有深度,不稳重,所以不行。虽然他嘴上老说圆滑、圆滑,可他根本连圆滑的意思都不懂。说迷亭是金鱼麸子的话,铃木就是用稻草捆扎的魔芋,只是恶心地滑溜,一个劲儿地摇来摇去地抖个没完。”

主人听了这新颖的比喻,似乎深有感触佩服不已,许久以来首次哈哈哈地大笑了。

“那么,你是什么?”

“我呀,是啊,像我这样的……大概是个野生山药吧,长时间埋在土里。”

“你好像从来都是泰然自若、轻松自得,真羡慕你啊!”

“哪里!我也都跟普通人一样,没什么可值得羡慕的。唯一让我庆幸的是,我也不羡慕别人,只有这点好吧。”

“那经济上最近宽裕吗?”

“哪里,都一样啊!说够用不够用的。不过,日子也在过着,没什么问题。不必大惊小怪啦。”

“我过得很不痛快,怒火中烧得受不了,对什么都只有不满。”

“不满也是好的啊。有不满就把不满发散出来,然后心情就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变得很好了。人本来就是千差万别的,即使劝别人要变得跟自己一样,也是不可能变成的。虽然筷子要是拿得跟别人不一样,吃起饭来就会不容易;但是自己的面包还是按照自己的高兴来切才是最方便的。去手艺精湛的高级服装店挑选和服时,看你的样子他们就能把合你身的和服拿过来;而去手艺差劲的裁缝铺子定制的话,不忍耐个相当长一段时间是不成的。然而,这个社会是一件做得非常好的服装,因为你穿着西装,它自己就会来贴合你的身材。如若爹妈高级,技艺精湛地把你生得适合于当今社会,那就非常幸福了。可是,若是把你生得有缺陷,那么,要不就忍耐与这社会的格格不入,要不就保持坚忍,直到自己与社会合拍为止,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吧。”

“可是像我这样的,永远也没有与社会合拍的可能性,实在忧心难安呀。”

“不太合身的西装,即便勉强穿上,也会撑破。就像发生吵架呀,自杀呀,暴动呀之类的事。不过,你只是说说自己不高兴而已,自杀是定然不会去做的,就连吵架这种事情都不可能有。好啦,好啦,你已经算好的啦!”

“可是,我每天都在吵架呀!就算对象不在眼前,只要生气了,就是吵架吧!”

“的确是,这是一个人吵架。真有趣,那你爱怎么吵就怎么吵好了。”

“就是厌烦这点。”

“那就别吵了呗。”

“这是在你面前,自己的心也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唉,大致是什么事儿让你如此牢骚满腹呀?”

主人便就此以“落云馆事件”为起头,从今户烧的狸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跟哲学家讲述了品助、喜佐古,以及其他一切不平事。哲学家默默地听着,最后总算开了口,对主人说了如此一番话:

“无论品助和喜佐古说了什么,你假装不知不就好了嘛,因为反正是不让步的。

“至于中学生,他们值得你去理会吗?有妨碍你什么吗?即便谈判、吵架了,不也解决不了问题吗?

“我觉得,就这一点来说,比起西洋人,古代的日本人要伟大多了。西洋人的做法是,凡事总要讲‘积极地如何如何’,这在最近十分流行,但其中却藏有极大的缺点。首先,即便说要‘积极地如何如何’,那都是无止境的事儿。无论你把‘积极地’贯彻到什么时候,也不可能达到完美满意的境界。对面有一棵丝柏吧?你嫌它碍事就砍了它,可接下来,前面的旅馆又成了障碍,你再将旅店推倒,可再往前的那户人家又会触怒你。不管你走出去多远,都是永无止境的呀!西洋人的做法基本全是这一套。不论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没有一个是打胜了就满足的。一个人对别人不满,就跟他吵架,对方不肯闭嘴,就跟法庭起诉,官司打赢了,若以为这样就能了结的话,那可就错了。心里是到死之前都焦躁不安,无法有个了结。

“寡头政治不好,就改成代议制。代议制也不好,就又想再换个什么体制。觉得河川傲气就架个桥梁,觉得山峦不称心就挖个隧道,觉得交通不便就修个铁路。这样就永远无法满足了。可话说回来,人类又能积极地将自己的意愿贯彻到什么程度?西方文明也许是积极的、进取的,但是那也是终生不满的人所创造出的文明。

“日本的文明,则不是通过改变自身以外的状态来寻求满足的。日本文明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日本文明是在‘不该从根本上改变周围环境’的这一前提条件下发展起来的。即使父母和孩子的关系不佳,日本人也不会像欧洲人那样,想要改善关系求得安稳。日本人认为,由于亲子关系是亘古不变的、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东西,所以应该在这种关系中思索并采取求得安心的手段。在夫妇君臣之间的关系上也是如此,在武士和商人之间的界限上也是如此,在看待自然界上也是如此。假如有高山阻路,去不成邻国,日本人不是想到要去瓦解高山,而是会设法让自己不去邻国也能不发愁,会培养自己不翻越高山也能满足的心境。

“所以你看,不论是佛家还是儒家,都一定是从根本上抓住了这个问题。就算你再了不起,这世间也不可能尽如你意,你不可能使落日回升,也不可能使加茂川倒流,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的心而已。你若是修炼得能自由控制自己的心,那么不论‘落云馆’的学生再如何骚扰,你不是也能不为所动吗?今户烧的山狸,你若不当回事,那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吧?品助之流的人要是说什么混账话,你把他当傻瓜,也就无碍了吧!

“传说在古代有个和尚,刀架在脖子上了还说了‘电光影里斩春风’(33)什么的,十分潇洒的话。如若修身养性积累到一定程度,消极到极点,不是就能这样灵活地运用了吗?

“像我这类人,是不懂那些难解之事的,只是觉得‘总之只有西洋人的积极主义好’这种想法似乎稍稍有些不对。眼前就是,不论你怎样运用积极主义,你还是对学生们来嘲弄你一事毫无办法,不是吗?你要是有权封了那所学校,或是对方干出了值得向警察控诉的坏事,那就另当别论了。若非如此,你再怎么积极出动,也是不可能获胜的。若是你想积极出击,要么就是有金钱的问题,要么就是有寡不敌众的问题。换句话说,就是你在财主面前不得不低头,在聚众作乱的孩子们面前不得不伏低做小。像你这样贫穷的人,而且还想只身一人积极地独自去争吵,这就是最根本的你的不满的根源呀!怎么样?明白了吗?”

主人没说懂,也没说不懂地听了这番话。稀客走后,主人进了书房,不是看书,而是想了些什么。

铃木藤十郎先生是教主人顺从金钱、顺从大众,甘木医生是建议用催眠术镇静神经,最后这位稀客则是劝说主人修养消极性以求得安心。主人要选择哪个是主人的自由。只是,这样下去是肯定行不通的。

(1)卧龙窟:指还未闻名于世的大人物的居所。

(2)不无道:即不知道。这里的日文原文,是日本某些年轻人和某一社会阶层的人多用的、不太正式、比较随意的发音方式。此处,采用了北京方言里的轻口连词发音。

(3)大名:日本战国时代独立管辖一方的领主。江户时代,直接供职于将军,俸禄在一万石以上的领主。

(4)奥山:日本地名。东京浅草公园观音堂后一带的俗称。

(5)方格篱笆:是竹篱笆的一种。篱笆由圆木柱和木柱之间纵横交错的竹子构成,竹子构成的空隙为四方形格子。

(6)吞舟之鱼:能吞舟的大鱼。常以喻人事之大者。语出《庄子·庚桑楚》:“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

(7)盖伦:是古罗马时期最著名、最有影响的医学大师,他被认为是仅次于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第二个医学权威。盖伦是最著名的医生和解剖学家。他一生专心致力于医疗实践解剖研究、写作和各类学术活动。

(8)帕拉塞尔斯:(约1493—1541),中世纪欧洲医生、炼金术士、占星师。帕拉塞尔斯全名菲利普斯·奥里欧勒斯·德奥弗拉斯特·博姆巴斯茨·冯·霍恩海姆,是苏黎世一个名叫W.冯·霍恩海姆医生的儿子。他自称为帕拉塞尔斯,是因为他自认为他比罗马医生塞尔斯更加伟大。

(9)升:体积单位,是“合”的十倍。明治时期一升约为1.8039升。

(10)合:体积单位,是“升”的十分之一。明治时期一合约为0.18039升。

(11)警察局遭火攻:这里指的是“日比谷烧打事件”。1905年9月5日,《朴次茅斯和约》签署的当天,日本民众聚集在东京日比谷公园召开国民大会,反对《朴次茅斯和约》,因为日本得到的只是战略利益,而非民众指望的大笔赔偿金。民众袭击了公园附近的内相官邸、国民新闻社、警察局、与俄罗斯关系深远的日本正教会等,发生的烧、打事件,骚乱持续了3天,最终被政府军镇压。

(12)禅宗六祖:惠能(638—713),俗姓卢氏,唐代岭南新州(今广东新兴县)人。佛教禅宗祖师,得黄梅五祖弘忍传授衣钵,继承东山法门,为禅宗第六祖,世称禅宗六祖。唐中宗追谥大鉴禅师。著有六祖《坛经》流传于世。是中国历史上有重大影响的佛教高僧之一。惠能禅师的真身,供奉在广东韶关南华寺的灵照塔中。

(13)Inspiration:灵感。日文中的英文的外来词。

(14)观音雕像就是一寸八分的朽木:浅草寺供奉的本尊为圣观音菩萨。相传,在推古天皇三十六年(628年),浅草的渔夫桧前滨成和竹成两兄弟在隅田川捕鱼之时,捞到一尊金色圣观音菩萨像,村长土师中知拜佛像出家,并将自家改为寺庙,设立庙堂安置此像。645年胜海上人为寺院进行整备修复,经过观音菩萨报梦告知而把本尊定为秘藏佛像。观音像,相传为高一寸八分(约5.5厘米)的金色像,由于是非公开的秘藏佛像,故实体不明。朽木:都说朽木不可雕,但实际上在木雕匠人的眼中,朽木浑然天成,是最难得的材料,朽木可雕遇材而作。匠心琢朽木,“观音”徐徐来。

(15)巢鸭:东京都丰岛区东部。

(16)铁炮浴桶:带有烧水铁管式浴桶,在江户时代被广泛使用。浴桶里面装入铁质或铜质的筒,下面用柴火或煤炭把水烧热。

(17)史蒂文生:(1850—1894)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金银岛》《化身博士》《诱拐》等,大多是脱离现实的冒险故事和怪诞情节。

(18)达姆弹(dumdums):英国制造的一种枪弹。因由印度加尔各答附近一个叫达姆的地方兵工厂生产而得名。又俗称“开花弹”“榴霰弹”“入身变形子弹”,是一种不具备贯穿力但是具有极高浅层杀伤力的“扩张型”子弹。

(19)埃斯库罗斯:古希腊悲剧诗人,与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一起被称为古希腊最伟大的悲剧作家,有“悲剧之父”“有强烈倾向的诗人”的美誉。代表作有《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阿伽门农》《善好者》(或称《复仇女神》)等。

(20)金橘头:即秃头。形容秃头形似金橘,皮光水滑,金光闪烁。

(21)鬼壳烧烤:将虾带壳从背部刨一道,然后蘸汁烧烤的料理方法。其特点之一是可以连壳都吃掉。

(22)夫子道,唯一是也,一以贯之,宽仁而已矣:见《论语·里仁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23)沙河:辽宁省旧名。

(24)奉天:现今的沈阳。

(25)《伊吕波歌》:日本真言宗祖师,被后世尊为“弘法大师”的空海大师,唐德宗年间寓居于长安大相国寺,创作出了后世奉为日语元祖的《伊吕波歌》(いろは歌)。

(26)丹波国笹山:丹波国,日本古国名,今京都府及兵库县一部分。笹山,在古丹波国境内。自笹山来,成为山中粗野人初次进城的代名词。

(27)细腿裤:日本传统男式裤装。从腰到脚踝都比较贴身的裤型。腰的部分用类似皮带的带子扎起来。

(28)越后:日本古国名。

(29)《忠臣藏》:原名《假名手本忠臣藏》,本来也是净琉璃剧本,竹田出云、三好松洛、并木千柳等集体创作,共十一场。1784年由竹木座首演。同样移植为歌舞伎剧目,这是日本歌舞伎中最优秀的剧目之一。

(30)自掏腰包买杂志:这部小说于1905年1月开始在《杜鹃》杂志连载,以后才出版成书。

(31)克律西普斯:斯多亚学派的哲学家,索利的阿波罗尼乌斯之子,约于公元前260年移居雅典,在学园聆听阿尔克西拉乌斯讲学。后在克里特斯的教诲下信奉斯多亚哲学。他于公元前232年继任斯多亚学派领袖。

(32)金鱼麸子:喂金鱼的饲料,特别轻的麸子,可以漂浮在水面上。这里是用来形容迷亭特别轻浮不沉稳。

(33)电光影里斩春风:无学禅师(1226—1286)宋末被蒙兵所获,问斩前说了这一句,意思是:虽然杀我肉体,却杀不死我的灵魂,不过像一溜光斩春风,无济于事的。蒙兵闻言,吓得逃窜。故事见日文泽庵和尚著《不动智神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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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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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我是猫》(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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