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瓦尔登湖》(16)

第十六章《瓦尔登湖》(16)

冬天的湖

我在一个安静的冬夜后醒来,隐约记得梦里的几个问题,我在梦里试图回答却徒劳无功,那是关于:什么――如何――何时――何地。此时大自然已苏醒,她容纳着所有的生命,她正从我宽敞的窗户外望进来,表情安详且满足,从她的嘴唇倒看不出她在提问。而我却睁眼看到了一个有答案的问题,看到了大自然和日光。覆盖着深深积雪,且被年轻松树点缀的大地,以及我房屋所处的山坡,似乎都在说:前进吧!大自然不像我们凡人,她既没有问题,也不做任何回答。很早以前,她就下定了这个决心。“啊,王子,我们的眼睛钦慕地注视着这个宇宙,将它神奇多变的景色传递给灵魂。黑夜无疑遮盖了这光辉的创造的一部分;但白天的来临将会给我们揭示这一伟大作品,它在大地上伸展,甚至铺入广阔的太空。”

于是我开始早上的工作。首先我拿起斧头和水桶出去找水,不过可能是痴心妄想。经过寒冷飘雪的一晚,得有探测棒才能找得到水。以前湖面水波荡漾,风一吹便生起涟漪,倒映着每一束斑驳光影,但一到冬天,湖面就会结起一英尺或者一英尺半的坚冰,能够支撑最笨重的马车,或许冰上还覆盖着同样厚的雪,分不出它是湖面还是平地。就像周围群山上的土拨鼠,瓦尔登湖也闭上了眼睑,开始冬眠三个月,或者更长。站在冰雪覆盖的平原上,我仿佛置身于山中的草原,先是扒开一英尺厚的雪,然后又凿开一英尺厚的冰,才在脚下打开一扇窗,跪下去喝水;我从这儿看着鱼儿安静的客厅,里面光线柔和,好像是透过磨砂玻璃照进去的,铺满细沙的湖底还是和夏天时一样;那宁静肃穆的氛围,宛若黄昏时琥珀色的天空,和那里居民冷静安然的气质非常协调。天空在我们头顶,也在我们脚下。

清晨,当万物还冻得瑟瑟发抖时,就有许多人带着鱼竿和简单的午饭,来到冰雪覆盖的原野垂下结实的钓丝,希望能钓到狗鱼和鲈鱼。这些粗野之人和镇上的居民不同,他们本能地采用另外的生活方式,相信另外的权力。他们来来往往将各个城市缝合在一起,否则城市之间还是相互分裂的。他们穿着厚实的羊毛大衣,坐在湖边干枯的橡树叶上吃吃喝喝,他们在自然方面的经验和城里人在矫揉造作方面的经验一样多。他们从来不翻书本,也不善言辞,但能做的事却很多。据说他们懂得不少没有外传的本领。比如,有个人竟用大鲈鱼做诱饵来钓狗鱼。看看他的木桶,里面的鱼多得像夏天的池塘,简直让人惊叹,仿佛他一直把夏天关在家里,或者他知道夏天躲到何处去了。他怎能在隆冬时节钓到如此多的鱼呢?原来,尽管大地结了冰,他却从腐烂的木头里抓了不少虫子,所以才能钓来这么多鱼。他的生活就是对大自然的钻研,其深度超过了博物学家;他本人就应该成为博物学家的研究对象。后者用刀轻轻掀起苔藓和树皮来找昆虫,前者却用斧头劈入木头当中,苔藓和树皮到处飞溅。他靠给树木剥皮维生。这种人当然有捕鱼的权利,我很高兴地看到,大自然就在他身上显现出来。鲈鱼吃虫子,狗鱼吃鲈鱼,渔夫吃狗鱼,巨大生物链上的空位就这样被填满。

大雾天在湖边散步时,有时我会被某位粗野渔夫所用的原始方式逗乐。他会把赤杨的枝条横在几个狭窄的冰洞上,这些洞离岸边一样远,每个相隔四五竿的距离;他把鱼线的一端系在棍子上,以免被鱼拖到水里,再在冰上一英尺多的地方把钓丝松松地挂在赤杨树枝上,又在枝条上绑了一片干枯的橡树叶;这样钓丝落下去的时候,他就知道有鱼上钩了。这些相隔距离等同的赤杨枝在雾中若隐若现,绕着湖边走上一半时便能看到。

瓦尔登湖的狗鱼啊!当我看到它们躺在冰上,或者躺在渔夫在冰上挖掘的小洞里时,我总会为它们稀世的美丽而惊叹,好像是一种神秘的鱼,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森林,就像我们康科德镇居民眼中的阿拉伯生活一样充满了异域风情。它们有一种异常炫目、超乎寻常的美,和惨白的鳕鱼或者黑线鳕鱼有着天壤之别,虽然后者在市井中备受欢迎。它们没有青松的翠绿,没有石头的暗灰,也没有天空的蔚蓝,但在我眼中,它们却有着罕见的色彩,像鲜花、像宝石,仿佛它们是瓦尔登湖中的珍珠,是瓦尔登湖的精髓。它们当然是真真正正的瓦尔登,它们本身就是动物王国里小小的瓦尔登,它们是瓦尔登教徒。我很惊奇它们居然会在这儿被抓到――在这又深又宽的水中,远远避开了瓦尔登路上喧嚣的牲畜、轻便的马车和叮当响的雪橇,居然游着这样金碧色的大鱼。我从未在市场上见过这种鱼,如果有的话,肯定会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一旦离开水,它们只抽搐几下便会死掉,就像凡人在魂归天国时那样。

我很想把失去很久的瓦尔登湖底重现出来,于是在1846年初,坚冰尚未融化前,我就用罗盘、铁链和测水深的绳索仔细勘探了湖底的情况。关于湖底流传着许多故事,有些还说这个湖没有底,不过这些故事当然都没有依据。人们不去探测一个湖有多深,就相信它没有底,真是奇怪。我在这一带散步时,就遇到了两个“无底的湖”。许多人认为瓦尔登湖可以通到地球的对面。也有人在冰上趴卧很长时间,隔着模糊不清的冰层往下看,也许他们双眼也模糊不清,然后由于担心胸口受凉,便匆匆得出结论,说看到了许多巨大的洞穴,“能塞进很多干草”,如果真有人下去塞的话,还说那无疑是冥河的起源,是通向地狱的入口。还有人从村里带来重五十六磅的铁块,还有一整车的绳子,仍然无法探及湖底;因为铁块半途就已搁浅,他们还继续徒劳地将绳子往下放,测到的只能是他们对奇迹的无尽向往。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大家,瓦尔登湖有坚实的湖底,虽然很深,但并非深不可测。我只用了一根钓鳕鱼的钓丝和一块大约1.5磅重的石头,就轻松地测出了它的深度;我能准确地感到石头何时离开湖底,因为在它下面没有湖水的浮力顶托以前,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将它拉起。湖的最深处正好是102英尺;再加上后来湖水涨了5英尺,应该是107英尺。面积这样小的湖却有如此深度,着实令人惊叹;不过不管人们如何想象,它的深度不会减少一英寸。若是所有的湖泊都很浅,那又怎样呢?是否反映着人们的精神也很浅薄?瓦尔登湖的深邃纯洁是个象征,对此我心存感激。当人们相信无限的时候,就会认为有些湖泊没有湖底。

一位工厂老板在听说我测量到的深度后,认为那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据他对水坝的了解,沙子不可能躺在这样陡峭的角度上。但即使再深的湖,若按它面积的比例来看,其实并没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深;如果把湖水抽干,也不会留下一个深邃的峡谷。它们不像群山之间那些杯子似的深谷;就这个湖来说,虽然就它的面积来说已是深得出奇,但通过湖心的纵切面却深不过一只浅盘。大多数的湖干涸后变成的草原,并不比我们常见的草原低多少。威廉?吉尔平对景色有独特且准确的描述,他曾站在位于苏格兰的费因湖的顶端,说那湖是“一湾咸水,深六十到七十英寻,宽四英里”,长大约五十英里,周围都是群山;他还说,“如果在洪水冲刷之后或者其他大自然地质运动形成它之后、水涌入之前我们能看到它,那它肯定是一道非常可怕的深渊!”1

高高的群山耸入云端,低洼的湖底宏大幽深,这是湖水宽阔的河床!2

但如果将费因湖最短直径的比例应用于瓦尔登湖,我们已经知道,瓦尔登湖的纵切面不过像一个浅盘子,那么费因湖的深度只有瓦尔登湖深度的四分之一。若将费因湖的水全部抽出后,就说它是非常可怕的深渊,未免有点夸大。毫无疑问,许多有着绵延玉米地的“微笑山谷”,都是洪水退去后出现的“可怕深渊”,不过要说服那些始料未及的居民相信这个事实,你得有地理学家的洞察力和远见才行。在群山低处辨别出洪荒时代的湖岸,需要锐利的眼睛,即使后来平原有所升高,也掩盖不了它过往的历史。但是要在雨后借助泥水潭判断哪里是低洼,却是再容易不过的,就连修马路的工人也知道。也就是说,只要任凭想象力自由发挥,它便能比大自然潜得更深、飞得更高。所以海洋的深度若是与其宽度比起来,也就微不足道了。

1引自威廉?吉尔平的《大不列颠部分地区考察》。

2引自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失乐园》第七卷。

因为我是在冰上测量的,所以比起测量不结冰的海港,我可以更准确地掌握水下的地形;我吃惊地发现,瓦尔登湖底居然大体上是平整的。最深的地方是几英亩的平地,几乎比那些被阳光和风滋润的耕地还平坦。举个例子,你任意选取一条线,三十竿距离内深度的变化不会超过一英尺;而且在靠近湖心的地方,无论朝哪个方向移动,我都能计算出每一百英尺内的变化,大都在三到四英寸以内。有人总是说,即使在这样安静多沙的湖里,也会暗藏着深邃危险的洞穴;但如果真是这样,湖水早已把高低不等的地方统一整理成平地了。瓦尔登湖底非常规则,和湖岸以及周围的山脉如此相似,所以哪怕站在湖的这边,也能测量出远处的一个岬角,通过观察对岸的情况,就能确定岬角的方向。岬角变成沙洲,平地变成浅滩,溪谷和山峡变成深水和湖湾。

我按一英寸代表十竿的比例绘制出瓦尔登湖的地形图,在一百多处标注了它的水深,发现了这个惊人的巧合。我注意到记录最大深度的地方恰好位于地形图的中央,接着我用尺子在地图的最长处和最宽处画线,然后惊奇地发现,两条线的交会点恰恰就是最深的地方,尽管湖底中心相当平坦,湖的轮廓很不规则,而且最长处的线和最宽处的线都是把洼处算在内量出来的。我对自己说,这是否暗示了海洋最深处的情形也和湖泊或泥水潭的情形是一样的呢?这一规律是否也适用于测量山峰的高度,因为可以把山峰当成倒过来的峡谷?我们知道,一座山最狭窄的地方,并不是它的最高处。

五个湖湾我测量过三个,发现这三个的入口都有沙洲,里面的水更深,所以那沙洲不仅在面积上也在深度上扩充了水体,形成一个盆地或独立的湖,而两个岬角的方位则显示了沙洲的走向。海岸线上的每个港湾也都在入口处有个沙洲。就像湖湾入口的宽度大于它的长度,沙洲上方的水深也同比超过了盆地内部的水深。所以只要给出湖湾的长度和宽度,以及周围湖岸的特点,你就几乎有了一道公式所需的全部要素,可以推算所有类似的问题。

为了看看这单凭湖面轮廓和湖岸特性来猜测湖泊最深处的经验有多准确,我画出了白湖的平面图。白湖面积约41英亩,和瓦尔登湖一样,湖中没有岛屿,也没有明显的入水口和出水口。由于宽度最大的线和宽度最小的线挨得十分近,两个岬角彼此靠近,而两个相对的沙洲却相隔较远,所以我在宽度最小的线上标记了一点,但这一点仍然落在宽度最大的线上,并将它作为湖泊最深处。结果最深处果然距离这个点不到100英尺,比我选定的方向再过去一点,而且比我预测的只深了1英尺,也就是60英尺。当然,若是湖中有溪流注入,或者有岛屿的话,问题就会复杂得多。

如果我们知道大自然的所有规律,那只需要一个事实,或者只要一个对现象的描写,就能推测出一切结果。现在我们只认识到少数自然规律,因此结论往往是无效的,当然这不是因为大自然是混乱或不规律的,而是由于我们没掌握计算过程中的关键因素。我们对规律与和谐的了解,常常局限在那些我们已经考察过的事物上;但有更多看似矛盾的法则,其实也充满着和谐,而且更加神奇美妙,只是我们还未了解而已。特殊的规律都来自我们的观点,就像在一个旅行者看来,他每迈出一步,山的轮廓都有所变化,山有无数个样子,但它的形状绝对只有一种。即使把山劈开,把山钻穿,也无法窥见它的全貌。

我观察到的瓦尔登湖的情形,放到伦理学上也同样成立。

这是一种平均律。用两条直径来测量的办法不仅能指导我们认识天体中的太阳系,也能指导我们认识人心。我们可以将一个人的日常表现和生活轨迹看成组成湖泊的湖湾和入水口,在这个湖泊上画出长度最长的线和宽度最宽的线,那么,两线相交处便是此人性格的最高点或最深处。也许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人湖岸的走势和周围的情况,便能推测他的深度和隐藏的奥秘。如果他的周围群山起伏,是阿喀琉斯式的陡岸1,高高的山峰倒映在他的胸膛里,那他定是个有同样深度的人。可如果他沿岸是低平的湖岸,则此人也很肤浅。从面相来看,天庭饱满突出的人,思想也很有深度。在我们每个湖湾的入口也都有沙洲,或者说是特殊的斜坡;每个沙洲都是我们临时的港湾,我们在此滞留,甚至部分自我封闭。这些斜坡往往并不古怪,不过它们的形状、大小及走向都由湖岸的岬角和古老的山脊所决定。沙洲在暴风雨、潮汐或溪流的作用下逐渐升高,或者因为水位持续下降而露出水面;起初它只是岸边的沙洲,思想在此停留,后来却变成了独立的湖泊,和海洋隔离开来,思想便有了专门的环境,也许这个湖泊还会从咸水变成淡水,变成淡水湖、死海甚至沼泽。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当每个人来到世间时,某地的某个沙洲就浮出了水面。没错,我们的航海技术很差劲,所以我们的思想大多数时候沿着没有港口的海岸线漂浮,只在几个富有诗意的港湾流连,或者驶入公共的港口,停在科学这枯燥的码头上。那里只会让我们的思想变得世俗,没有自然的溪流能让它们与众不同。

1阿喀琉斯的出生地位于希腊东北部,是个多山地区。

至于瓦尔登湖的入水口和出水口,除了雨雪和蒸发,我还没发现别的,也许使用温度计和绳索才能发现这些地方吧,因为水流入湖的地方可能在夏天是最凉的,而在冬天又是最暖的。1846―1847年的冬日,有一天凿冰的工人在这干活,但一部分送上岸的冰块却被拒收,因为岸上负责收集的人说,这些冰块厚度不够,没法和别的冰块摆在一起;于是凿冰工人发现,有一小块地方的冰要比别的地方薄两三英寸,所以他们认为那里应该是有个入水口。他们还指给我看另一处地方,说那是个“漏洞”,湖水从那漏出,经过一座小山,流到附近的草原。他们让我坐在冰上,推我过去看。那是个小洞,在水下十英尺深处;但我觉得此“漏洞”填不填补都没关系,除非他们还发现有更大的洞。有个工人提议,如果这个“漏洞”真和草地有关系,是很容易证明的;把有色的粉末或锯末塞到洞口,然后在草地的泉眼上放个过滤器,就能拦住一些被流水带过去的颗粒了。

当我观察时,发现16英寸厚的冰也会像湖水一样,在微风的吹拂下晃动。众所周知,水准仪在冰层上是不能用的。于是我在离岸一竿的冰上放置有刻度的木棒,将其对准岸上的水准仪,可以发现最大的波动幅度是四分之三英寸,尽管冰层看起来是与湖岸紧紧相连的。湖心的波动幅度可能更大,谁知道呢?如果我们的仪器能足够精准,说不定还可以探测到地壳的晃动。我曾把水准仪的两条腿放在岸上,第三条腿放在冰上,然后正对着第三条腿的方向观察,我发现,冰层微不足道的波动都可以在湖对岸一棵树上变成数英尺的差别。为了测量水深,我开始在冰上凿洞,厚厚的积雪使冰层下沉了几英寸,所以冰层上有三四英寸的水;湖水立刻从我凿的洞里流进去,形成深深的溪流,并且接连流了两天,把四周的冰都冲蚀得光溜溜的,这应该是湖面得以干燥的主要原因;因为湖水流进湖里以后,托高并浮起了冰层。这有点类似于在船底开个洞,让水流出去。等到洞口结冰时,又下起了雨,于是开始一场新的冰冻,最终整个湖面都结出一层光滑的冰,冰层下夹杂着许多美丽的暗纹,形状和蜘蛛网相似,你可以说它是玫瑰花纹的冰层,是四面八方流进中心的水磨出了这个景观。有时,如果冰上覆盖着浅浅的水潭,我就可以看到自己有两个影子,一个在冰上,另一个在树上或山坡的倒影里,两者相互叠映。

寒冷的一月,积雪和冰块仍然厚实坚硬,已有精明的地主老爷从村里前来取冰,以便能在夏天时喝到冷饮;现在还是一月,他穿戴着厚大衣和手套,就能预测到七月的炎热和口渴!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又觉得有点可悲――有许多事情,他都还没准备呢。也许他还没备下足够的金银财宝,以供他来世能享用到冷饮呢。他把坚冰劈裂锯开,掀掉鱼儿的屋顶,像捆木材一样用铁链捆住冰块和寒气,堆上马车,在寒冬的协助下,将它们运往阴森的地窖,静待夏天到来。当马车驶过村庄时,远远看去,那些冰块就像凝固的蓝天。凿冰工人都是很快活的人,常常有说有笑,每当我走过去时,他们总是邀我站在下面,和他们一起拉大锯切割冰块。

1846―1847年的那个冬天,一天早上,上百个海伯波里安血统1的人蜂拥来到湖边,还带着许多车看似很笨重的农具,雪橇、铁犁、播种机、镰刀、铲子、锯子和铁耙,每个人手上还拿着一柄两股叉,这工具可是连《新英格兰农夫》和《耕种者》杂志上都没有描述过的。我不知道他们是要来播种冬季黑麦,还是种其他新近从冰岛引入的谷物。因为没看到肥料,我猜想他们和我之前一样,以为泥土很深,而且闲置了很久,所以无须施肥。他们告诉我,有个乡绅想让自己的钱翻倍,那人并没露面,据我所知,他的钱已经有五十多万;但为了能在每个金元上再加一个金元,他不惜在寒冬时节剥掉瓦尔登湖唯一的外套,那可是瓦尔登湖的皮肤啊。这帮人立刻开工,耕的耕,耙的耙,犁的犁,井然有序,仿佛是要把这变成示范农场;可当我睁大眼睛看他们要在犁沟里播下什么种子时,身边的一群人开始钩起那处女地来,将铁耙猛地插进沙里或者水里(因为这是一片非常柔软的土地,这儿的土地都是这样),然后用雪橇将它拖走,当时我想,他们肯定是来挖泥炭的。就这样,他们每天来了又走,伴随着机车怪异的尖叫,往返于这里和北极圈的某处,在我看来,他们就像一群极地的雪鸟。但有时瓦尔登女士也像印第安女子一样,会发怒复仇,曾有个雇工掉了队,不小心从地上的裂缝滑向了阴曹地府,刚才还勇猛无比的一个人立刻变得奄奄一息,身上的体温也几乎散尽;他很高兴能来我的房屋中避难,并承认火炉确实有作用。有时候,冰冻的土地会弄断犁头的钢片,或者使整个犁铧陷在沟里,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拉出来。

1希腊神话中生活在极北边的民族。

老实说,其实是一百个爱尔兰人,由几个北方佬监工带领,每天从剑桥市来此处取冰。他们把冰切割成一块一块,所用的方法大家都知道,就不详细描述了;这些冰块被雪橇拖到岸边,又迅速运往一个冰站,那里有几匹马拉动铁钩、滑轮和索具,把冰块堆到冰台上,就像一桶桶面粉一样堆得整整齐齐,一块接一块,一排连一排,仿佛是某座即将耸入云霄的方塔的基座。他们告诉我,干得好的话,一天能挖出一千吨冰块,这可是一英亩湖面的产量啊。冰上出现了深深的车辙和凹陷,陆地上也如此,那是雪橇反复沿着相同路线行走留下的痕迹,而马匹就在挖空成木桶形的冰块里吃麦子。这些人在露天叠起一堆冰块,高三十五英尺,六七竿见方,外面几层中间放了些干草以隔绝空气。寒风凛冽,无孔不入,它从缝隙吹进去,撕开很大的裂口,使里面只剩下微弱的支撑,最终会全部坍塌。起初冰堆看上去像巨大的蓝色城堡或瓦尔哈拉宫殿;但后来他们开始把粗糙的草皮塞到缝隙中,杂草上又凝结了白霜和冰柱,使它看上去又像座古老的、长满苔藓的废墟,是由蓝色大理石建成的冬神之寓所,也就是我们皇历上看到的那位老人的破屋,仿佛他有意要与我们一起避暑。据他们计算,这堆冰块里有四分之一到不了目的地,还有百分之二三会在运输途中损耗。然而,这其中仍然有很大一部分的命运和原定的不同;因为有些冰块比寻常冰块含有更多空气,无法很好地保存,还有些由于某种别的原因,没能在市场上出现。1846―1847年冬天堆起的冰块,大约有一万吨,最后被干草和木板遮起来;虽然第二年7月有人来开箱并运走一些,但大部分仍然在阳光的照耀下度过了那年夏天和冬天,直到1848年9月,都还没完全融化。因此,瓦尔登湖还是收回了大部分的湖水。

瓦尔登湖的冰和瓦尔登湖的水一样,近看是绿色的,但从远处看则是美丽的蓝色,你很容易就能将它和河里的白冰或某个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湖上的绿冰区分开来。有时一大块冰从凿冰人的雪橇上掉落在村里的街道上,躺在那里一个星期,宛如巨大的翡翠,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我注意到,瓦尔登湖有个部分的水是绿色的,结冰之后,从同一点望去就变成了蓝色。所以湖边的很多低洼地,有时到了冬天就会充满绿色的水,看上去就像湖水一样,但第二天又会结成蓝色的冰。也许水和冰的蓝色是因为它们含有光和空气造成的,最透明的冰颜色最蓝。冰是个有趣的沉思题目。他们告诉我,有些冰在富力西湖的冰库里存放了5年,却依然完好。为何一桶水很快会变臭,而冰却能永葆甘甜呢?很多人说,这就是情感和理智的区别。

一连16天,我隔着窗户看着这一百多号爱尔兰人像辛勤的农夫似的忙忙碌碌,车马、各式农具一应俱全,就像我们在皇历首页看到的插画那样;我望向窗外时常常想起云雀和收割者的寓言,或者播种者的故事,等等;现在他们全都走了,也许再过30天吧,我再从这扇窗户望出去时,就能又看到瓦尔登湖纯净如大海的碧波,倒映着白云和绿树,孤独地将蒸气送往天空,一点也看不出曾有人站在她上面。也许我还能听见寂寞的潜鸟在潜水和整理羽毛时放声大笑,或者看见孤单的渔夫坐着一叶扁舟,凝视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要知道,就在不久前,曾有上百个工人在此劳作过呢。

这样看来,查尔斯顿、新奥尔良、金奈、孟买和加尔各答那些挥汗如雨的居民似乎都要来喝我的井水了。清晨,我的思维在《薄伽梵歌》这恢宏的哲学中沐浴,这部史诗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和它比起来,我们的现代世界和现代文学多么孱弱而琐碎。我怀疑这种哲学可能并非仅源于先前的生活,因为它的崇高庄严是我们所无法企及的。我放下书,走到我的井边去喝水。啊!我在那竟然遇到了婆罗门的仆人,梵天、毗湿奴和因陀罗的僧人,他仍然坐在恒河边的庙宇里读着《吠陀》,或者靠在一棵大树的根部,身边只有一点面包和水钵。我遇到来为主人汲水的仆从,我们的水桶好像在同一个井里碰撞。瓦尔登湖纯洁的湖水和恒河的圣水混合在一起。在清风的吹拂下,这水淌过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1和赫斯珀里得斯2,流进航海家汉诺的航海日志,又经过德纳特岛、蒂多雷岛和波斯湾的入口,汇入印度洋中的热带洋流,抵达了许多连亚历山大都只闻其名的港口。

1传说中沉没的大陆。

2代指希腊神话中金苹果园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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