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一个人的远行》(10)
野苹果
苹果树的历史
值得注意的是,苹果树的历史与人类的历史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地质学家告诉我们,包括苹果、真正的禾本植物和唇形科或薄荷科植物在内的蔷薇科植物的出现只比人类历史早了那么一点点。
最近,瑞士湖底发现了一些未知的原始人生活的遗迹,他们还没有开始使用金属器具,应该出现于罗马创立之前。这些原始人显然曾经以苹果为食,因为在他们的窖藏里发现了完全黑瘪的野苹果。
塔西佗1说,德国人用野苹果等食物果腹。
尼布尔2说:“在拉丁语和希腊语中,那些与农业、祥和的生活相关的词语完全一致,比如房子、田地、犁铧、耕地、葡萄酒、油、奶、羊、苹果,而涉及战争、追击的词语则大相径庭。”因此,苹果树或许和橄榄树一样,也被视为和平的象征。
苹果在早期如此重要,而且分布如此广泛,以至于在很多语言中,它都是水果的统称。希腊语的Maelon(西瓜)不仅指苹果,也指其他水果,还可以指牛羊,发展到后来泛指财富。苹果树受到希伯来人、希腊人、罗马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一致赞美。有人认为,人类的祖先就是受到了苹果的诱惑。神话故事中,女神争相夺它,暴龙被派去看守它,英雄受命去摘取它。
《旧约全书》中,至少有三处提到苹果树,至少有五到六处提到苹果。所罗门唱道:“正如丛林中有苹果树,儿女们当中自有我的掌上明珠。”他还唱道,“酒香让我驻足,苹果给我安抚。”英语当中,眼珠被称为“眼睛中的苹果”,可见,人们最高贵的容貌中最高贵的部分都是以这种水果来命名的。
1古罗马历史学家。
2德国历史学家。
荷马和希罗多德也曾提到苹果树。尤利西斯看到阿尔刻诺俄斯绚丽的花园里有“梨树、石榴树和挂满美丽果实的苹果树”。荷马说,苹果是坦塔罗斯无法摘取的果实之一,他每次伸手去摘,大风就会把挂着果实的树枝从他头顶上吹开。狄奥弗拉斯图对苹果树非常了解,他曾经像一位植物学家那样将它描述得极为详尽。
根据散文《埃达》的记载:“伊都娜把苹果放在一只盒子里,每当诸神感觉暮年将至,只需咬上一口,便可返老还童。他们靠这种办法让自己青春常驻,直到末日劫难的降临(抑或诸神的毁灭)。”
苹果树主要生长在北方的温带地区。劳登说:“在欧洲,除了寒带,到处都会生长出苹果树,此外,它们还遍布西亚、中国和日本。”我们北美也有两三种本地苹果树。人工培育的苹果树最早是由第一批移民引进来的,它们在这里长势良好,与其他地方的相比毫不逊色,甚至略胜一筹。或许现在种植的某些品种还是由罗马人率先引进英国的。
普林尼采纳了狄奥弗拉斯图的分类方式,他说:“有些树种完全是野生的,而更多的树种经过了人类的教化。”狄奥弗拉斯图把苹果树归入后者,从这个角度来看,苹果树确实是最温顺文雅的。它如同白鸽一般无害,如同玫瑰一样美艳,如同牛羊一般宝贵,在所有树种当中,它是最早采用人工培育的,因此也更人性化。其实它就像家犬那样,最初都源自野生的物种,关于这点,谁又知道呢?它像犬、马和牛那样,跟随着人类迁徙的足迹,或许最初从希腊到意大利,又从意大利去往英国,最后来到美洲。我们的西部移民还在坚定不移地朝着日落的方向行进,他们口袋里揣着苹果籽,行李上捆着小树苗。今年,至少有上百万株苹果树被带到更远的西方,超过去年任何一种人工栽培的树种数量。苹果花季就如同安息日一般,每年的那一周,漫山遍野都开满了苹果花。人类在迁徙的时候不仅带上了飞鸟、走兽、昆虫、蔬菜和草地,还带上了他们的果园。
苹果树的树叶和嫩枝是牛、马、绵羊和山羊等家畜的美食,而果实则备受猪、羊和牛、马的青睐。这么看来,这些动物和这种树木之间原本就存在一种天生的联盟关系。据说,“法国森林里的野苹果”是“野猪的主要食物来源”。
苹果树的到来不仅受到土著印第安人的欢迎,也受到当地许多昆虫、鸟类、四足动物的喜爱。黄褐天幕毛虫把虫卵生在刚发出的嫩枝上,从此开始与野苹果树同甘共苦。尺蠖放弃榆木,转而以它为食。随着苹果树迅速长大,蓝知更鸟、知更鸟、樱桃鸟、必胜鸟纷纷争先恐后地赶来筑巢,它们在树枝间鸣啭嬉戏、繁衍生息。苹果树为鸟儿们开创了新的纪元。精明的啄木鸟发现苹果树的树皮下竟然有如此可口的美味,于是绕着树打了足足一圈的洞,而据我所知,它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干。没过多久,鹧鸪也意识到了苹果的蓓蕾有多么甜美,以往到了冬季它们就会远飞他乡,可是今年为了啄食这些蓓蕾,还在丛林里盘旋,这让农夫相当恼火。野兔很快也知道了苹果嫩枝和树皮的美味。到了果实成熟的时节,松鼠会连滚带抱将苹果运进洞里。就连麝鼠也趁着暮色,悄悄从小溪岸边蹿来,贪婪地啃着苹果,久而久之,它们竟然在草地上踩出一条小径来。天寒地冻和冰雪融化的季节,乌鸦和松鸡偶尔也会啄几口苹果。猫头鹰发现一株空了心的苹果树,开心得嘎嘎大叫,它赶紧钻进洞里,觉得这正是自己想要的寓所,从此住在树洞里,再也不肯离去。
这篇文章的主题是野苹果,对人工栽培的果树在一年当中的几个月里的生长情况,我将一笔带过,而后回到文章重点探讨的领域。
或许在所有果树的花朵中,苹果花是最美丽的。它们繁花似锦,芬芳迷人。每每遇到含苞待放的苹果树,行人都不由得放慢脚步。与梨花相比,苹果花是多么绚丽啊!它鲜艳娇媚,清香扑鼻,令人流连忘返。
到了七月中旬,硕大的青苹果挂在枝头,提醒溺爱的滋味和秋天的味道。草地上到处掉着尚未发育的小青果,那是大自然在替我们疏果。罗马作家帕拉弟乌斯曾经说:“苹果如果提前掉落,在分根的地方放上一块石头便可加以阻止。”现在依然有这样的看法,枝杈丛生的果树上仍旧可以看到人们放置的石块。英国萨福克郡有句谚语:“再过几天米迦勒节,半个苹果抱住了核。”
8月1日前后,早熟的苹果开始成熟,不过,我觉得它们闻起来比吃起来更香。用它来薰香你的手绢,比喷上什么香水都好闻。有些水果的果香和它花朵的芬芳同样令人难忘。我在路上捡到一个疙里疙瘩的苹果,它的芳香让我想起波莫纳的所有宝藏,让我想起硕果累累的丰收时节。果园里、苹果酒作坊里,金灿灿、红彤彤的苹果堆积成了一座座小山。
再过一两个星期,每当你从果园或花园经过时,苹果林那浓郁的芳香便沁入你的心脾,特别是在日暮时分,那果香的浓郁越加令你沉醉。你不必费心劳力便可尽情享受它的芬芳。
大自然所有的产物都有一种难以捉摸、缥缈轻盈的灵性,这种特性代表着它们最高的价值所在,它既不会变得庸俗,也不能拿来买卖。没有哪个凡夫俗子能品味出水果那完美的香味儿,只有那种近乎天神的人才能领略到它们妙不可言的芳香。其实诸神的琼浆珍馐都是用尘世的果香提取而成,只是我们粗鄙的味蕾品尝不出它们的鲜美,正如我们居住在诸神的天堂而浑然不觉一样。每当我看到特别卑劣的人载着鲜美芳香的苹果去集市的时候,都仿佛看到一场较量,一方是他和他的马,另一方是那些苹果,在我心里,胜利一定是属于苹果的。普林尼说,在所有的事物当中,苹果是分量最重的,牛们一看到要拉苹果,就会开始出汗。我们的车夫一旦决定把苹果运到异乡,就开始失去苹果最美的灵性。尽管他不时停下来拍拍它们,感觉它们都还在,但我却看到它们最鲜美、最缥缈的灵气正从他的马车上飘散,仿佛扶摇直上天堂,而运到集市上的只剩下果肉、果皮和果核。它们已经不再是苹果,而是一堆果渣。这还是那种吃上一口就能让诸神永葆青春的伊都娜苹果吗?你能想象洛基或夏基将这些皱巴巴的、暗淡无光的苹果带回约顿海姆老家吗?这已经不再是青春之果,否则诸神的黄昏抑或诸神的毁灭就会降临了。
到了八月底九月初,大自然会再次进行疏果,尤其在狂风紧接着暴雨来袭的时候,地上就会掉得到处都是苹果。有的果园会足足掉落四分之三的果实,这些坚硬而青涩的果子在树下围成一圈。如果果树长在半山坡,掉下来的果子就会远远地滚落到山脚下。不过,这种狂风暴雨对谁都没好处。每到这个时候,全村的人就会忙着捡拾落果,这种落果可以做成早期的苹果派。
十月份,树叶凋零,挂在枝头的苹果更加显眼。有一年,我看见附近小镇上的一些苹果树上缀满了苹果,我记得从来没见过果实如此丰硕的果树,那黄澄澄的小苹果就悬在路人的头顶上。累累硕果将树枝压得弯下了腰,宛如伏牛花藤般姿态优雅,整棵树都呈现出一副新的形态,就连树顶的枝干都不再高耸直立,而是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人们在低垂的枝干下竖起许多木杆,以支撑它们的重量,那些果树看上去就像美丽的榕树。正如一本英文手稿中写的那样:“果树结的苹果越丰硕,越向人垂首施礼。”
毋庸置疑,苹果是最高贵的水果,理应赋予最美丽的容貌、最敏捷的反应,这才是苹果的“时价”所在。
10月15日至20日中的某一天,我看到苹果树下摆满了桶,农夫们正在精心地往桶里挑选苹果,以完成销售订单。我走上前去,与其中一位攀谈起来。他手里抓着一个有瑕疵的苹果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终还是没有选中它。其实当时我心里在想,他摘的每个苹果都是有缺陷的,因为他把所有的果霜都擦掉了,苹果那缥缈的灵性也随之消逝了。暮色四合,晚风微凉,农夫们不得不加快速度,一番忙碌后,果园里到处都只剩下摘果实的梯子斜倚着树木。
如果我们在接受这些馈赠时能再多一些快乐和感激,而不仅仅是给树木施肥表示谢意,那就更好了。英国一些古老的习俗至少还是很有启发性的。我发现布兰德的《民间古风》对此就有记载:“圣诞节前夕,德文郡的农夫们会倒上一大碗苹果酒,再往酒里放一片吐司,然后端着大碗来到果园,隆重地将酒供奉给苹果树,希望通过这种仪式祈祷来年获得丰收。”举行仪式的时候,要“把苹果酒洒到树根上,将一小片一小片的吐司挂到枝干上”,然后“绕着果园里结果最多的果树,唱着祝酒歌,分三次敬酒,而后举杯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敬您一杯苹果酒,苹果老树早发芽!愿您来年多开花,芬芳遍天涯!待您结满红苹果,大帽小帽都装不下!大麻袋大麻袋往外拉!让我的口袋都塞不下!乌啦!
过去,英国很多乡村就有“喊苹果号子”的习俗。到了新年前夕,一群男孩结伴到果园去玩耍,他们绕着苹果树,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唱着:
树根树根站得稳,树顶树顶结得多。上帝送来的红苹果,一个赛一个。树枝树枝挂得多,个个大得赛筛箩。树干压得弯下了腰,枝头全是红苹果。
“他们会齐声高唱,其中一个男孩吹着牛角和大家一唱一和。他们一边唱,一边用小木棍轻轻敲击果树。”这就是传说中的“宴请”果树,有的人认为这是“异教徒向果树女神献祭的遗风”。
赫里克吟唱道――
宴请果树,祝你结果,梅子多多,梨子多多。来年必会结硕果,感激你们宴请我。
相比葡萄酒,我们的诗人更应当吟诵苹果酒,而且理应比英国的菲利普斯写得更好,否则会让他们的缪斯女神颜面尽失。
野苹果
人工培育的苹果树(普林尼称之为“urbaniores”)就说到这里。无论在任何季节,我都更向往在未经嫁接的原始苹果园中散步,它们生长得很不齐整:有时两棵树挤在一块儿,有时歪歪扭扭得不成行列,让你觉得主人光顾着睡大觉,它们长歪了都没顾上理会,抑或他在种树的时候正处于梦游状态。但是在嫁接过的果林里散步,从未让我产生过这样的情致。唉,其实这些都已经成了往事,我最近再也没见过这种原始的苹果园,因为它们早就被破坏殆尽了。
有些土壤特别适合栽种苹果树,比如临近东溪村的大片岩石地,这样的土地不需要怎么打理,只要每年翻耕一次,果树就比很多地方长得快。这片岩石地的主人也承认这里的土壤非常适合栽种果树,但是他们说,这里岩石太多,实在没有耐心去耕耙,加上离得又远,也就任由它荒着了。近来和现在,很多果林都生长得毫无秩序。不仅如此,苹果树甚至自己从松树、白杨、枫树和橡树中间冒出来,还结满了果实。这些林木中夹杂着苹果树那圆圆的树顶,上面缀着红彤彤或黄灿灿的果实,为森林的秋色增添了一抹亮色。每当看到这样的景色,都让我赞叹不已。
11月1日前后,我爬上一座峭壁,无意间发现一株生机勃勃的小苹果树。看来是飞鸟或母牛播下了种子,它才得以在乱石和野林中生根发芽,长出累累的果实,就连霜冻也未能伤其分毫,而人工栽植的苹果林早就被采摘一空。这株苹果树枝繁叶茂地疯长,那枝头翠绿的叶子乍一看仿佛树上生满了刺。它结的果实生硬而青涩,不过估计到了冬天会变得美味可口。有的果子还悬在枝头,不过更多的或半掩在树下潮湿的叶子里,或滚落到山下的石缝中,这块土地的主人对此浑然不知。它何时绽开第一朵花,何时结了第一颗果,除了山雀,无人知晓。过去没有人在它树下的草地上跳舞献祭,现在也没有人来摘取它的果实――估计也只有松鼠会来光顾。它完成了两项使命――不仅结出了果实,还向天空伸出了枝丫。这是多么神奇的果实啊!不管怎么说,它的个头都比很多浆果大,再说了,如果带回家,到了来年春天,它就会变得美味可口。要是我得到这样的果实,还在乎什么伊都娜的青春之果?
后来,我走过这片不畏严寒的灌木丛,看到悬挂在枝头的果实,不禁肃然起敬。尽管这些果实我无福消受,但是对大自然的慷慨馈赠我仍然心怀感激。在这片崎岖的山坡上,在这片林木中,生长出这么一株苹果树,它既不是人类栽种的,也不是从前的果园遗留下来的,而是像松树和橡树那样,自己生长出来的。我们珍视、食用的大部分水果主要依赖我们自己的精心培育,比如玉米、谷物、土豆、桃子、西瓜,等等,都是靠人工培育的,而苹果树却效仿着人类的独立和进取。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它仿佛并不是被迁徙到这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甚至是主动来到这片新大陆,在土生土长的林木中间闯出一条道路。它就像牛马和家犬那样,偶尔也会到处乱跑,以保持自己的本性。
哪怕是最酸涩、最不可口的苹果,即便是长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也无不让人觉得是最高贵的水果。
野苹果树
其实,我们这里的野苹果树也同我一样,并非土生土长的当地物种,而是经过人工培育后偶然流入丛林的。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那种本地土生土长的红果树才是更野的野苹果树。从纽约西部到明尼苏达州和更往南的地区,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的身姿。米修说,“它们的本性没有被驯化”,一般高度“为15到18英尺,不过偶尔也会看到25英尺到30英尺高的红果树”。较大的果子“跟普通苹果大小差不多”,而“果树的花朵呈白色,夹杂着玫瑰红晕,伞状花序”,香气迷人。据他说,这种红果树的果实直径约一英寸半,味道特别酸,不过却可以制成上好的蜜饯,还可以酿酒。他总结道:“即便经过人工栽培,红果树也结不出美味可口的新品种,但至少它的花朵芬芳馥郁。”
1861年5月,我第一次见到了野苹果树。我之前就从马修那里听说过这种果树,然而,据我所知,现代植物学家们越来越不把它当回事了,也不认为它有多重要。由此,它在我眼里就越发神秘了。为了瞻仰它的风采,我精心策划了一次前往“林间沼泽”的漫游,那片沼泽位于宾夕法尼亚州,据说那里的野苹果树长得最好。其实我也曾想过到苗圃去参观,但是担心苗圃里没有野苹果树,再说了,即便有,也未必跟欧洲的那些品种一模一样。后来,我因为有事去明尼苏达州,车子一开进密歇根,我就注意到一棵树上花团锦簇,开满了玫瑰色的花。刚开始,我还以为看到的是一株荆棘,但是马上就意识到,这就是我苦苦寻觅的野苹果树。在每年的这个季节,也就是五月中旬,从车窗往外看,漫山遍野都是这种开满鲜花的灌木或树木。但是车子片刻没有停留,一路把我带到密西西比的腹地,因此我没能和野苹果树亲密接触,所以感觉自己和坦塔罗斯同病相怜。等我到了圣安东尼大瀑布,人们告诉我这里太靠北了,没有野苹果树可以看。不过,我居然在大瀑布以西8英里的地方找到了一株。我抚摸着它的树干,嗅着它的气味儿,还采集了它快要凋落的伞状花做标本。估计这里已经是它可以生长的最靠北的地方了。
野苹果树的生长
这些野苹果树如同印第安人一样,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物种,但是我觉得这些苹果树中的“印第安人”更为坚韧。这些树种尽管也曾经经过人工培育,但它们自己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生长在遥远的田野和森林里。据我所知,没有什么树需要经历这么多的艰难,需要和它们的天敌做这么顽强的斗争。
因此,我们必须讲一讲它们的故事,一般来说,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
临近五月初时,我们发现牧过牛的草原上、东溪村那样的乱石丛中和萨德伯里的诺伯斯科特山巅冒出一层苹果树灌丛。其中一两株经受住干旱和其他灾难,顽强地活了下来――正是它们发芽的地方形成了保护它们免受杂草和其他危害侵扰的第一道屏障。
两年时间悄然过去,我在岩石顶端高高屹立。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诱人,使我不畏那游牧的牛群。而那苦难早早降临于那稚嫩的幼苗:那边埋头吃草的老牛,一口啃掉两载的艰辛。
或许这次老牛没有注意到杂草中的树苗,但是到了来年,树苗长得更粗壮的时候,老牛就会认出这位乔迁他乡的“老乡”,那种树叶和嫩枝的鲜美滋味它相当熟悉。于是,它先停下脚步和树苗打个招呼,表达一下异乡逢故知的惊喜,而后问对方怎么会来到这里。苹果树苗答复说:“你是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老牛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它觉得自己有权利吃掉对方,于是一口啃掉了树苗。
就这样,树苗年复一年被啃掉,但它从来没有放弃希望,而是在每处枝叶被啃掉的地方抽出两根嫩枝来。它的枝叶或矮矮地贴着地面的低洼处铺展开来,或在岩石缝里伸展出来,长得更加茁壮繁茂,直到长成一个小小金字塔,虽然还不是一株真正的大树,但那坚硬繁密的一团,简直就像岩石一般坚不可摧。在我见过的灌木丛中,野苹果树丛是最繁茂、最密实的,它们那坚实而茂密的枝刺密不透风。它们更像矮小的冷杉和黑云杉,有时候会被人们踩在脚下,有时候生在山巅,这些都没关系,它们唯一需要克服的是严寒。难怪它们会长出荆棘来保护自己。不过,它们的荆棘并无恶意,只是增加了一些果酸而已。
岩石地的地表保存得最为完整,在我之前提到的大片岩石荒原上,密密麻麻地冒出一簇簇的野苹果树苗,不禁让人想起那些坚韧的灰色苔藓或地衣。你会发现,成千上万株幼苗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小苗上还挂着苹果籽。
由于每年都被老牛啃食,这些苹果树就好像经过修剪的树篱,常常呈现出完美的圆锥形或金字塔状,高度一般从一英尺到四英尺不等,顶端尖尖的,仿佛经过园艺师的精心整饬似的。诺伯斯科特山顶的荒原上,苹果树在斜阳的余晖中投下美丽的剪影,很多小鸟就在树丛里筑巢栖息,躲避鹰隼的猎捕。夜幕降临,群鸟就会在树丛里安栖,在一株树冠直径约六英尺的苹果树上,我看到了三个知更鸟的巢穴。
难怪这些苹果树很多都已经算得上老树了,如果你从它们生根发芽的那天算起,它们确实生长了很长时间。然而,如果你算算它们的发育时间和漫长的生命历程,它们确实还处于婴儿期。我细数过一些树的年轮,它们仅一英尺高,宽度跟高度差不多,别看它们已经生长了十二年,却长势良好,无比茁壮。当它们矮小得连路人都注意不到的时候,那些苗圃培育出的同龄树木已经硕果累累。然而,你所获得的硕果或许是以它们活力的丧失为代价的,亦即,果树的元气。下面来讲讲它们的金字塔生长模式。
在二十年或更长的一段时间里,老牛每年都会来啃食树苗,所以这些苹果树苗根本长不高,只好横向蔓延,直到形成一道树篱,把老牛挡在外面。这时,在天敌够不到的树丛中间,枝干开始发出新芽,并开心地奋力上蹿,它没有忘记自己的崇高使命,最终欢欣地结出了自己的果实。
苹果树就是用这样的策略最终打败它迟钝的天敌。如果你仔细观察野苹果树丛,就会发现它并不是简单的金字塔或圆锥形,它的顶端会冒出一两根小嫩枝。这两根嫩枝奋力生长,比果园的树木长得更茁壮,因为树木把压抑良久的能量全都倾注到这些终于可以竖直生长的小树枝上。不久之后,它们长成了一株小树,像倒扣在树顶上的金字塔,整棵苹果树最后长成一个巨大的沙漏,而向四周扩散蔓延的底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悄然消失。此时,老牛再也危害不了苹果树的生长,而慷慨的苹果树也允许它们到树荫下乘凉,允许它们在树干上蹭痒痒,甚至允许它们品尝自己的果实,从而把种子散播远方。
就这样,老牛给自己制造了一片荫凉,给自己种下了食物,而苹果树长成了倒扣的沙漏,可以说它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今天,人们不太明白到底应该把苹果树苗修剪到和鼻子齐平还是和眼睛齐平,而老牛会按照自己够得到啃咬的高度修剪树苗,我想,这应该就是合适的高度了。
尽管苹果树苗遭受了老牛的摧残,经受了种种磨难,只有小鸟珍视它的存在,把它当作躲避鹰隼的栖息地,但它终会迎来属于自己的花期,结出累累的果实,这些果实虽然不大,但却十分诚挚。
到了十月底,秋叶凋零,中间那根嫩枝呈现在我的眼前。我一直在关注它的生长,本以为它和我一样,已经放弃了对命运的期望,没料到它却结出了第一批绿色、黄色或粉色的小果子。茂密而多刺的树篱将果实围在中间,挡住了老牛的脚步。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尝一尝这种新果实,迄今为止,文献对它的味道没有任何记载。人们都知道,范?蒙斯和奈特培育出了大量的水果品种,而这个品种则属于“范?牛”体系,大自然培育的诸多品种都令人难忘,而且数量远远在他们两位之上。
这种苹果树经历了多少磨难才结出甜美的果实啊!尽管它的果实个头不大,但味道和果园里的果子不相上下,甚至更香甜可口。或许,正是因为它要历经那么多艰难困苦,才更觉得来之不易,异常甜美。这种野果偶然间被老牛或小鸟播种在乱石丛生的荒野山麓上,人们从未对它多加注意,可是谁知道呢?说不定它才是果树中最优良的品种。有朝一日,异国君主听到它的美名,那些皇亲国戚争相栽种,到那时,或许没有人知道性情孤僻的土地主,但至少苹果的美誉会传出他所在的山村。波特苹果和鲍尔温苹果就是这样来的。
每棵野苹果树都会让我们欢欣鼓舞,就像个野生野长的孩子――或许它是乔装打扮的王子。这对人类而言多么具有教育意义啊!人类总是以最高标准来评判事物,总是渴望获得不俗的成就,而这种成就却注定会被吞没。只有那些最顽强、最健壮的天才才能保护好自己,在逆境中求生存,从而找到出路,结出完美的果实,馈赠薄情寡义的土地。因而,乡间荒野才会人才辈出,盛产的诗人、哲学家和政治家远多于非原住民。
对知识的追求也常常如此。金苹果园里的金苹果――仙果都是由一条昼夜不眠的百头龙守护着,只有像赫拉克勒斯那样的大力神才能摘到它。野苹果以这种最引人注目的方式繁衍下去。丛林中、沼泽里、道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可以看到它们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土壤适合,它很快便会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那些生长在茂密丛林中的野苹果树又高又细,从这些树上采到的果实通常都没什么味道。正如帕拉弟乌斯所说的那样:“一株不邀自至的苹果树,将果实撒在大地上。”
很久以来,人们都有这么一种观念:如果野果树结不出他们所需要的价值较高的果实,那最好拿来当作嫁接的母树,可以通过它们将那些价值较高的果树的品质传递下去。然而,我所寻找的并不是拿来嫁接的母树,而是风味浓烈的野果本身,它们的味道没有经过任何“软化”。于我而言,并非“最大的图谋,是栽种香柠檬树”。
果实和风味
野苹果大约在十月底十一月初成熟。到了那个时节,晚熟的野苹果才美味可口,而且依旧水灵灵得诱人。我十分珍视这些果实,它们具有女神缪斯的天然风味,给人带来无限活力,令人精神振奋。而农夫却认为它们不值得采摘,在他们看来,他们采到桶里的果实才更有价值,可是他们大错特错。除非具有漫步者的趣味和想象力,否则就分辨不出什么果实更有价值,可惜他们两者都不具备。
于是,这些野苹果就这样挂在枝头,直到十一月一日,还没有人来采摘。我估计果树的主人压根儿没打算摘。它们属于那些跟它们同样野性未泯的孩子,我熟悉那些活泼的孩子;属于那片土地上眼神狂热的女人,她们不会放过任何出产物;也属于我们这些漫步者――我们与它们邂逅,它们便属于我们。这些约定俗成的权利在某些古老的乡村已经形成了一种习俗,并源远流长至今。据说,“赫里福德郡现在或以前曾经有一种‘贪婪’习俗,或可称为‘捡苹果’习俗。按照这一习俗,人们摘苹果的时候,每棵树的枝头都要留下几个苹果,当作‘贪婪果’。男孩子扛着爬杆,拎着口袋把它们摘下来。”
至于我说的那些野苹果,我是把它们当作野果采摘的,它们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果实。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株野苹果树就已经垂垂老矣,虽然还没有枯死,却只有啄木鸟和小松鼠频频光顾。主人早已弃它而去,因为他不相信这棵老树的枝干下会结出果实。站在远处朝树顶望去,还以为树上除了苔藓什么都没有。待走到近处一看,你会发现树下遍地都是水灵灵的果子。有的被松鼠拖进洞里,果皮上还留着它们的牙印;有的里面钻了两只蟋蟀,悄无声息地享受着果肉的美味;若是天气潮湿,有的上面还爬着无壳蜗牛。那些卡在树顶上的棍棒和石头可能会让你感觉这些果子有多么美味,在以往的岁月里,有人为了品尝到它的滋味,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它们打下来。
尽管我觉得野苹果的风味比那些嫁接过的苹果更令人回味无穷,但是在《美洲水果与果树》一书中,我并没有看到关于它们的描述。它们会一直保存着美洲水果那种原汁原味的浓烈风味,从十月、十一月开始,到十二月、来年一月,甚至一直到二月、三月,才会稍有缓和。我们的街坊中有一位老农,说起话来甚是贴切,他说:“它们的味道犀利得如同弓箭一般。”
人们在挑选用于嫁接的苹果树时,更喜欢那些果实味道温和、个头适中、挂果较多的品种,而不会选果实味道特别刺激的树木,他们更看重果树是否健壮,而不是外形是否美丽。其实,我对那些果树专家的挑选清单很不感兴趣。他们所谓的“偏爱”“无双”“登峰”的果树结出的果实味道平淡无奇,尝过后很快就忘了,而且吃的时候也不会感觉那么有滋有味,没什么特别鲜明的风味。
退一步说,即便这些野果又酸又涩,酿出的酸果汁酸倒牙,那又怎样?它们不还是对人类一贯慷慨友善的梨亚科吗?我还是舍不得把它们拿到苹果酒作坊去。或许它们只是还没有熟透罢了。
难怪人们认为用这些颜色鲜艳的小苹果酿成的苹果酒最好。劳登引用《赫里福德郡报告》里的话说:“如果品质相同,个头小的苹果比个头大的苹果更受青睐,因为相较而言,小苹果的果皮和果核所占的比例更大,而果肉酿出的汁液浓度低、味道淡。”他还说,“为了证明这一说法,赫里福德郡的西蒙兹博士曾经于1800年前后做过一次实验,他先用果皮和果核酿了一桶苹果酒,又用果肉酿了一桶苹果酒,结果发现第一桶酒劲十足,酒香醇厚,而第二桶则口味偏甜,清淡无味。”
伊夫林说,“红纹”苹果是他当时最中意的酿酒原料。他引用纽堡博士的话说:“听说,在泽西岛,人们普遍认为苹果皮越红就越适合酿酒,而果皮比较苍白的苹果常常会从桶里被挑出来。”如今人们依然保留着这种看法。
到了十一月,所有的苹果都熟了。那些被农夫认为卖不出去或味道不好的苹果挂在枝头,成了漫步者眼中最珍贵的果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在田野上和丛林中吃起来津津有味的野苹果,一旦带回家去,就会有一股酸涩难当的味道。那种被称为“漫步者”的苹果如果带回家,就连漫步者自己都感觉难以下咽。你的味觉根本接受不了,就像吃到山楂和橡子似的。在家里,人们还是更喜欢吃“家果”。屋子里接触不到十一月的空气,而野苹果必得就着金秋的气息吃才会有滋有味。难怪提氐卢斯要等到夜幕降临,才邀请马利波宜斯到自己家来过夜,并承诺要用味道清甜的苹果和软糯香甜的栗子来款待他。我常常会采摘到一些味道浓烈的野苹果,而且每次都满载而归。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果园的主人没有把它拿去嫁接。不过,等我把它们带回家放在桌子上,拿去吃的时候才发现果子酸涩得要命――简直能酸倒松鼠的牙,把松鸡酸得嘎嘎大叫。
这些苹果挂在枝头,历经风吹雨打和霜冻,汲取天地、季节之精华,所以口感极其丰富。它们用自己的灵魂深深地打动着我们,刺激着我们的味蕾,渗入我们的心中。因此,要品尝它们的滋味,必得随采随吃,亦即,必须在户外吃。
要品味这些十月野果浓烈刺激的风味,必须走出家门,就着十月、十一月那凉爽的空气。户外清新的空气和运动后的振奋让漫步者获得与众不同的味觉,宅男宅女感觉酸涩难咽的果实是他们眼中的美味。这种果子必得在田野上吃,彼时,刚做完运动的你精神抖擞,清寒的天气冻得人指节生疼,光秃秃的树干在飒飒秋风中摇摆,枝头几片叶子沙沙作响,耳畔传来松鸡的啾鸣。一路行走令人精神振奋,那些在室内吃起来口感酸涩的果子因而变得甘甜可口。或许,其中一些苹果应该贴上“请就着秋风品尝”的标签。
当然,没有哪种味道应该弃之不食,果实的味道与生俱来,就是给人品尝的。有的苹果会有两种明显不同的味道,一半可以在室内吃,而另一半则必须在户外吃。1782年,来自北自治镇的彼得?惠特尼在《波士顿学会学报》上的一篇文章中说,他们镇上一株苹果树上“结出的果实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特性,同一个果实都会一半酸一半甜”,整棵树上的果子有的酸涩难当,有的甜脆可口,味道不一。
我的家乡纳肖塔克山上有一株野苹果树,它结的果实带着一丝苦味儿,一开始尝不出来,等吃到大半个的时候,才会渐渐品出那种苦味儿。那种令人愉悦的味道残留在你的舌尖上,久而弥香。果子闻起来有一种被压扁的臭虫的气味儿,但是吃起来会让人感受到一种成功的欢欣。
我听说普罗旺斯有一种“被称作呼呼梅的梅子树,吃了那种树上的梅子,你连口哨都吹不出来了,因为它特别特别酸”。不过,或许这是因为夏天在室内吃的缘故,假如你在户外凛冽的寒风中吃,说不定能吹出清脆的高八度音呢。
只有在田野上才能真正感受到大自然的酸甜苦辣,就好比冬日正午,樵夫坐在洒满阳光的林间空地上,一边吃着午餐,一边沐浴着阳光,在寒冷的冬日畅想夏季的骄阳,而坐在教室里的学生冻得瑟瑟发抖。在户外干活儿的人丝毫不觉得寒冷,坐在屋子里的人却冷得受不了。对味道的感受和对温度的感受是一样的,对酸甜的感受和对冷热的感受也是一样的。这种天然的风味,这种病态的味觉所排斥的酸涩,才是真正的调味料。
要让你的感官感受这些调味料,要享受这些野苹果的风味,必须有充满活力、强健有力的感官,舌头和上颚的味蕾必须坚实挺立,而不是软塌塌的驯服乏力。
鉴于我对野苹果的亲身感受,我能理解为什么文明人排斥的很多食物会受到野蛮人的青睐,因为后者拥有在户外生存的人类所具备的味觉,而野果的甜美只有蛮荒或野生的味蕾才能品尝得了。
要品味人生之果,要品味世界之果,需要怎样强健的、适合户外生存的胃口啊!
不是哪个苹果我都渴望,我渴望的苹果也不是人人都欣赏。我要的既不是长生不老之果,也不是泛着红晕的绿苹果,既不是让妻子蒙羞的禁果,也不是引起战争的金苹果,不,不!请给我一枚生命之树结出的苹果。
所以说,野外的人和室内的人想法不同,我希望我的思想像野苹果那样,对散步者来说是珍馐美味。不过,至于待在室内的人是否接受,我就不敢保证了。
野苹果之美
几乎所有的野苹果都很美。即使疙疙瘩瘩、果皮粗糙、长满了斑点,也无碍观瞻。即使浑身都是疙瘩,也会有可取之处。你会发现,凹凸不平的地方总是有那么一抹或一撇夕阳般的红晕。历经一夏而通体光滑无痕的果实十分罕见,有的染上了几道条纹,有的斑斑驳驳满身斑点。红斑是它历经日夜更替的见证,黑褐色的斑点是阴云雾霾留给它的纪念。大片的田野绿代表着大自然的本色,而黄色则意味着甜美的味道,它象征着金灿灿的丰收和黄褐色的山丘。
这些野苹果如此美好,好到无以言表,它们不是纷乱喧闹的“狄克德苹果”,而是宁静和谐的“康科德苹果”!它们也并非多么罕见,就算最普通的苹果,跟它们也有一些共同的特点。寒霜为它们染上颜色,有的橙黄明亮,有的鲜红艳丽。它们的颜色那么均匀,就好像在染色时不断地旋转来着,通体都沐浴在阳光中。这些苹果有的微微泛着粉色,宛如少女脸上的红晕;有的布满了深红色的条纹,像一头奶牛似的,那些条纹从果柄的凹处有规律地延伸出来,一直蔓延到尾部的落花末梢,像画在稻黄色大地上的子午线;有的生出绿色的锈渍,像沾上了青苔,果皮上到处都是深红色的斑块,打湿后融合在一起,一团火红;有的疙里疙瘩,苍白的底色上生出些许深红色的斑块,靠近果柄的地方布满斑点,仿佛上帝在挥毫为秋叶着色的时候,不小心把颜料溅在了果皮上;还有的里面果肉是红色,果皮生出美丽的红晕,美得像仙域的珍馐,令人爱不释手,舍不得吃掉,那是金苹果园的苹果,是暮霭长空的珍果!但这些苹果就像撒在海滩上的贝壳和鹅卵石,它们在林中幽谷凋零的秋叶间熠熠闪光,在湿润的青草地上清晰可见,可是一旦拿到屋里,它们就会干枯失色。
苹果的命名
去苹果酒坊为成百上千种苹果取个名副其实的名字,当真是一桩不错的消遣乐事。取名时既不能以人的名字命名,又必须朗朗上口,这还不够你绞尽脑汁吗?哪位神父会为野苹果施洗?若是用拉丁语或希腊语来取个朗朗上口的名字,恐怕你得穷尽所有的词语。我们应该参照以下这些词语:日出、日落、彩虹、秋林、野花、啄木鸟、紫雀、松鼠、松鸡、蝴蝶、冬月旅者、逃学垂髫,等等。
1836年,单单是伦敦园艺协会园子里的苹果就多达1400
种,这还不包括那些没有被收录进去的品种,更遑论我们这些没有经过人工培育的野苹果了。我们不妨列举一些,不过,估计对某些生长在非英语国家的品种,我只能借助拉丁语来命名了,因为它们有朝一日会享誉全球。
苹果当中有木苹果(拉丁语:Malussylvatica)、冠蓝鸦苹果、生长在林中幽谷的苹果(拉丁语:sylvestrivallis)、生长在山谷牧场的苹果(拉丁语:campestrivallis)、生长在老地窖洞穴里的苹果(拉丁语:Maluscellaris)、草甸苹果、鹧鸪苹果、男孩儿在上学路上非打下来几个不可的“旷课者苹果”(拉丁语:Cessatoris)、你还没找到就会迷路的“漫步者苹果”、空气美人(拉丁语:DecusAeris)、腊月之果、只有解冻后才好吃的“冻融苹果”(拉丁语:gelato-soluta)、有可能和穆斯基塔昆登斯苹果(拉丁语:Musketaquidensis)同属一个品种的康科德苹果、阿萨贝特苹果、斑纹苹果、新英格兰美酒果、红毛栗鼠苹果、没有成熟的时候名字可不止一种的各种绿苹果(拉丁语:Malusviridis)、阿塔兰塔驻足采摘的苹果、树篱苹果(拉丁语:MalusSepium)、蛞蝓苹果(拉丁语:limacea)、扔到车窗外的苹果核长成的“铁路苹果”、我们青春年少时品过的苹果、没有被收入任何目录的特色苹果(拉丁语:PedestriumSolatium)、结出“被遗忘的镰刀”的苹果、伊都娜的苹果、火神洛基在丛林里发现的苹果……我的清单上还有很多很多,多得不计其数,数不胜数,而所有的苹果都很美好。博达厄斯在谈到嫁接时,曾改编维吉尔的诗句加以说明,现在我要改用他的诗句来形容苹果的名称之多:
纵使我有百口百舌,声如裂帛,这许多野苹果,我道不尽也数不完那名目繁多。
拾遗
到了十一月中旬,野苹果已经失去了些许光泽,大部分都掉在地上。很多苹果掉下来之后就腐烂了,但是那些完好的苹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可口。漫步在老树丛中,山雀的歌声越发清脆悦耳了,深秋的蒲公英半开半合,仿佛含着一滴眼泪。人们以为户外的苹果早就被采光了,可你如果是个老练的拾果人,依旧可以满载而归。我知道有片沼泽地,边上生着一株蓝斑红皮苹果树,其实它跟野苹果差不多。一眼望去,你还以为早就没有果子了,仔细看看,你就会发现门道。此时,露在外面的苹果已经完全腐烂,成了棕褐色。可是只要在潮湿的树叶中间找找看,你就会发现有的苹果依然露着绯红的脸颊。除了树叶底下,我还会在光秃秃的赤杨树间、黑越橘灌木丛里、枯萎的莎草中、覆满落叶的石缝里仔细搜寻。拨开地上正在腐烂的蕨类植物,你会发现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赤杨叶,树叶里面藏着许多苹果。它们很早之前就落在洞里,盖上了厚厚的苹果树叶。我知道它们都藏在底下。从苹果树周围这些容易藏匿果实的地方找到的苹果又潮湿又光滑,它们有的被兔子啃过,有的被蟋蟀掏空了,还有的牢牢地沾上了一两片树叶(就像在修道院发霉的地窖里找到的柯曾那古老的手抄本似的)。但它们依旧色泽鲜艳,而且都熟透了,保存状态良好,即使外观没有精心挑选放到桶里的果子好,味道也比它们更甜脆新鲜,吃起来更有滋有味。如果这些地方一无所获,我还会到枝杈的底下仔细查看,偶尔也会发现一两个果子,有的恰好落在赤杨林中,被树叶盖住,就算牛能嗅到它们的气味儿,也找不到它们的藏身之处。肚子饿的时候,我是不会拒绝红皮苹果的,我会把两边的口袋都塞得满满的。在离家四五英里远的地方,一边沿着来时的路穿过暮色返回家中,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啃。吃完一个,为了保持平衡,我会从另一侧再掏出一个吃掉。
托普赛的格斯纳对阿尔伯特推崇备至,他就曾经介绍过刺猬搬运苹果的方法,说:“刺猬以苹果、蠕虫和葡萄为食。它每次在地面上发现苹果或葡萄,就在上面打个滚儿,让浑身的刺都扎满果子,嘴上最多只叼一个。如果回家路上哪个果子滚落下来,它就会把剩下的全都晃掉,然后重新打滚儿,直到把果子全部扎在背上,所以它往前走的时候发出的噪音就像一辆马车辘辘驶过似的。假如窝里有小刺猬,它们就会帮忙摘下果子,吃掉自己中意的,把剩下的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冻融”苹果
到了十一月底,尽管一些完好的苹果更加绵软可口了,但它们就像秋叶一般,已经丧失了美感,开始被严寒冻结。到了冷得伸不出手的时节,精明的农夫们就会把装在桶里的苹果放进地窖,拿给你吃的苹果和苹果酒都是预留出来的。或许,到了初雪时,留在地面上的苹果有的也会露出绯红的脸颊,有的整个冬天都躲在雪下,却依旧色泽鲜艳、外观完好。但是,一般来说,到了初冬季节,苹果都会被冻得梆硬,即使没有腐坏,果皮也很快就变成烤苹果的颜色了。
到了十二月底,冰冻的苹果通常会经历第一次消融。这些果子对光线特别敏感,一个月前,它们吃起来还让“文明人”
感觉无比酸涩,难以下咽,一旦经过冬日暖阳的照射,它们将变得果汁充盈,甘甜香醇。据我所知,没有一种瓶装苹果汁能比得上它那么甘醇,而我对它的甘醇比对任何一种酒都更熟稔。这种冰冻消融后的苹果全都很美味,你的牙齿仿佛成了一台榨汁机。果肉厚实的苹果更加甘甜可口,在我看来,它们远比从西印度群岛进口的凤梨美味。其实我是个“半文明人”,不久前,我为了一饱口福,才怀着歉疚的心情去寻找农夫心甘情愿留在枝头的野苹果,却欣喜地发现它们像小橡树的叶子一样挂在枝头。有种办法不必经过沸煮就可以保持苹果汁甘醇的风味。先用寒霜冰冻它们,将它们冻得像石头一样梆硬,再用冬雨和冬日的暖阳将它们融化,周围的空气就仿佛是它们的媒介,从天国给它们借来几分独特的风味。有时候,等你走到家,口袋里咯咯作响的冻苹果已经解冻,冰凌也化成了苹果汁。但是,如果经过三番四次的冻融,它们就没那么甘甜了。与北方寒冬这种被严寒催熟的水果相比,从温热的南方进口的那些半生不熟的水果又算得了什么?以前,我还得讨好地哄着我的同伴尝尝这种野苹果,现在我们俩都抢着把口袋塞得满满的,喝口水都要弯着腰,否则会把苹果的汁液挤出来,沾在衣服上。这种苹果酿成的酒越来越受人喜爱。是不是还有那么一个果子,高高地挂在枝头,被纵横交错的树枝遮住身影,我们的棍棒够不到它?这是一种从来不会被带到市场上去出售的果子,我深知市场上那些干巴巴的苹果和味道平淡的苹果酒完全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此外,并非每个冬季都会出产这么完美的果子。
野苹果时代不久将永远逝去。这种水果很可能会在新英格兰灭绝。或许,你依旧可以在古老的果园里散步,里面曾经长满了土生土长的本地果树。以前它们的果实通常都送到苹果酒坊做酒,可是现在全都烂在园子里了。我听说远方的小镇曾经有一片果园,果园坐落在山坡上,树上掉落的苹果常常会沿着山坡滚下去,堆积在山脚下的围墙边,足足能堆4英尺高。果园的主人生怕这些果子被酿成酒,就把果树全都砍光了。随着禁酒令的实施和改良品种的普遍引入,曾经漫山遍野的野苹果树将无一幸免。一个世纪之后,恐怕从这片土地上走过的人再也无法得知打野苹果的乐趣了。唉,可怜的人啊,此后世间很多乐趣都将无从得知了!尽管鲍尔温苹果和波特苹果十分普遍,但我觉得我家乡现在的果园肯定比不上一个世纪前分布的那么广泛。那时候,到处都是栽着苹果树的果园,人们不但可以吃到苹果,还可以喝到苹果酒。那时候,苗圃里到处都堆满了果渣,只要把树苗栽下去就不用管了。人们可以随意在墙边插一根树苗,然后让它自生自灭。今天,再也看不到有人沿着大路和小巷随意栽种果树,看不到他们在林中谷地种植苹果树了。人们既然花钱买了改良的树苗,当然会把它们栽种在房前屋后,再用篱笆围起来。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我们只能在桶里找苹果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