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河上的一周》(8)

第四十七章《河上的一周》(8)

星期五

“海洋中漂泊的船工

坚定地把握航向,

从不畏缩,从不因疲倦

让他的臂膀休息分秒,

始终划动双桨越过沧海汪洋。”

——斯宾塞

“夏季的长袍变得

微黑,像是被染了色的外衣。”

——多恩

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时我们便醒了,在流水的潺潺声和树叶的沙沙声中,我不禁开始忧心今天的风是否会利于我们航行。我们已从这萧瑟的秋风中隐约感觉到了天气的变化。树林里秋风呼啸,像奔流的瀑布飞溅在岩石上,我们都受到了大自然的这种超乎寻常的活力的鼓舞。在这种万物开始凋零的日子里,听到奔流不息的河水声的人们就不会感到绝望。昨夜季节完成了交替,我们在夏天入睡,在秋天醒来。夏天在某一难以捕捉的时刻转入了秋天,就好像一片树叶被翻转过来一样。

太阳刚刚升起时我们就在昨天停船的地方找到了小船,它仿佛在这秋季的堤岸上等着我们归来。它全身都已被冰凉的露水打湿,船身周围潮湿的沙子上还清晰地展现着昨天我们留下的足迹,而仙女们却早已飘然远去或藏匿起来了。在五点钟之前,我们将小船推进了浓雾中,跳进船,只撑了一下船篙,河岸便消失在视野中。然后,我们便开始随着湍急的河水向下游飞速航进,并始终提防着河里的礁石。我们只能看见翻滚的黄色河水,四周的浓雾像是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庭院,将文明包围在其中。没过多久,我们便驶过了索希根河河口和梅里马克村。当浓雾渐渐退去时,我们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再紧盯着礁石了。只见白云从空中轻轻飘过,一小排山丘染上了第一道金红色的曙光,河流蜿蜒曲折,还有那河岸上的农舍以及露珠晶莹的河岸一并映入眼帘,而后朝阳渐渐升起,天逐渐大亮,在葡萄藤鲜艳的色彩衬托下,栖息在柳枝上的金翅雀格外引人注目,扑动成群结队地在空中起舞。我们贴近河岸行驶时,发现正如我们所想的那样,秋天确实已经来到了,其实根据岸上人们的面孔便可确定。农舍看起来更加温暖舒适,里面的农民只探了探头便缩回屋里去、关好房门。

“此时,在每一片草地上,都布满了冰冷的秋露,

收割得低矮的再生草,

标志着这一年已迅速步入末期。”

我们听到了秋风的第一声叹息,甚至连河水都罩上了一层灰白的颜色。桤木、葡萄藤和枫树都已染上了秋色,马利筋显露出浓烈的深黄色。在所有树林里,树叶都开始迅速飘落,因为它们那充实的叶脉和饱满的色泽标志着它们早已成熟。而且我们知道,枫树是最早开始落叶的树之一,枫叶落尽后,便会像烟圈一般凝固在草地边缘。草原上和公路旁随处可以听到牛儿哞哞的叫声,它们躁动地来回奔跑,仿佛在担心牧草枯萎,寒冬逼近。我们的思绪也随之浮想联翩。

在一年一度的牛展那天,我从康科德村的街道上走过,榆树和悬铃木的叶子已被十月的秋风纷纷吹落,而其中所蕴含的生命力却像在那天获得自由的耕犁青年一样朝气蓬勃。它们令我想起了那片沙沙作响的树林,那里的树木正在为严冬的到来做着准备。在这个秋天的节日里,人们像路边的一簇簇落叶一样,自然而然地聚集在街上,不断地提醒我金秋丰收的到来。街道上牛群的低鸣在树叶沙沙的伴奏声下,听起来好似一曲沙哑而流畅的交响曲。风匆匆掠过田野,拾起散落在地里的每根稻草。农家少年已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粗呢上衣和黑白相间的马甲,鸭绒、克什米尔羊毛料或是灯芯绒的裤子。他们还因这个特殊的节日戴上了一顶毛皮帽子,匆忙地赶往乡村集市和牛展,奔向那个集中了全年所有珍品的村中罗马城。这些农家少年一路上马不停蹄,用他们那勤劳有力的手撑着跳过一道道栅栏,伴着牛群哞哞、羊群咩咩的叫声,——阿摩司、艾布纳、以利拿单、埃尔布里奇,——

“从松树生长的陡峭山岭到平原。”

我爱这些大地的孩子,我爱每个自然母亲的孩子,他们兴高采烈、成群结队地从一个展品冲向另一个展品,仿佛在担心从日出到日落没有足够的时间观看完所有的展品,还担心太阳停留的时间并不会比晒干草的季节长。

“大自然聪慧的宠儿,他们生活在这世界,

对于它如何运转,他们不曾感到困惑。”

他们怀着浓厚的兴趣对这一天里的种种粗俗的消遣乐此不疲,四下奔跑,时而闹哄哄地紧随一位歌舞的黑人,这黑人的歌喉使整个刚果和几内亚海岸的音符都漂洋过海,传遍了我们的大街小巷;时而去围观上百头轭牛组成的队列,它们像奥西里斯那样庄重威严,或是观看一群整洁的公牛和奶牛,它们像伊希斯和伊娥一样纯洁。他们并未对大自然怀有爱情:

“最终,

恋人们从这狂欢的节日中回家去了。”

或许农民们带到集市上的都是自己最肥壮的牛和最鲜美的水果,然而它们皆因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显得黯然失色。这就是激动人心的秋日,人们常常会像迁徙的鸟雀从树林里沙沙飞过那样三五成群地结伴而行。这是一年中真正收获的时节,空气中充满了人类的气息,风儿吹得树叶婆娑抖动,听上去就像人们欢快的脚步声。如今,当我们读到古希腊人和伊特鲁里亚人那古老的节日、运动会和游行队伍时,仍带有几分怀疑,或至少不给予赞同;然而,每个民族对大自然热情而亲切的问候都是如此自然,如此难以抑制啊!科律班忒斯、巴克坎忒斯、演技拙劣的原始悲剧演员以及他们的行列和欢歌,还有那些看起来非常古怪而陈旧的泛雅典娜节的整套道具,在当今世界上都能找到与之相似的翻版。一个农民比起学者们所赏识的希腊人,总是显得更为优秀。古老的习俗尚存,而文物研究者和学者却在纪念它的同时逐渐衰老。今天农民们拥入集市,是遵循着梭伦和来库古未曾颁布的同一古老律法,与蜂群追随它们的蜂后一样理所应当。

看看这些乡村的人,看看他们是怎样拥入城镇是非常有意义的。这些清醒的农民此时此刻都非常激动,他们把衬衫和外套的领子都向前立了起来,衣领如此宽大,仿佛衬衫被倒着穿了一样,而服装的时尚却总显得有些多余。他们步伐轻盈,热切地交谈着。就连随遇而安的流浪汉,也定会出现在这类谣言极少的集市上,但第二天他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只生长了十七年的蝗虫迅速地钻回自己的洞里。流浪汉的衣衫始终褴褛,虽然他拥有比农民的更为精致的服装,却从不穿上身。他是来看娱乐活动的,偶尔也会参与其中;如果有人争吵的话,他便会打听“为什么吵架”;哪里有人喝醉,有马赛跑,有公鸡决斗,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他渴望躲在桌子底下撼动桌腿,而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到“长条纹的猪”。他是这种场合的奇异活宝,他将囊中之物和自己的个性全部倒入这潮流之中,在这样的节日里畅游。他酷爱这社会的烂泥,在他心中并没有含蓄和节制。

我喜欢看人们沉醉在这庸俗而奔放的快乐中,就像是牛群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豆荚和菜梗一样。虽然在他们之中有许多性情古怪的典型人物,那些人不修边幅,被逆境挤压成畸形,就像石磨上的劣质栗子,你甚至会惊讶地发现他们几个人共戴着同一顶帽子,但是不要担心他们身上的种族气质会衰退或动摇,就正如那些生长在树篱中的酸苹果树依然能够结出味美多汁的果实一样。大自然就是如此,从世世代代的人们那里得到了不断的补充,然而那些外表鲜美、口味香甜的品种却在日益减少,最终将彻底消亡。人类亦是如此。有多少人是用相当粗劣的材料制成的啊!

风一直朝下游吹,于是我们始终能够扬帆而行,整个上午一分一秒也没有耽搁,从清晨到中午一直在向下游行进。我们手握着深深插入水中的船舵,偶尔也俯身划桨,丝毫不敢懈怠,以至我们能感觉到我们小船血管的每一次搏动,以及船身跃出水面时的每一次羽翼震动。这条河不断地向东或向南开拓新的路径,我们的思绪也紧随它流动,时而会突然转弯,但我们知道转弯处的河水流得最快,却也最浅薄,最坚定的河岸始终坚守着最初的走向,从不会为我们而转向,而我们为什么总为它改变自己的方向呢?

一个人无法用哄骗或恐吓的手段抹杀他人的天赋。这种天赋需要获得比这世界所要求或赏识的更为高尚的行为,而且还要得到这种行为的支持。这些能够飞翔的思想就像是渴望自由的飞鸟,不愿被束缚,甚至连母鸡也不愿被你当作低级的动物来抚摸。没有任何东西比自己的思想更能令人感到如此陌生和吃惊的了。

对于最罕见的才能来说,屈从和遵循于世事常规是代价最大的事情。如果诗人愿意随波逐流,那么他的才能就是最没用的废物。极乐鸟经常毅然地逆风飞翔,以免它那华丽的羽毛过于紧贴身体而影响自由的飞行。

最出色的水手能够在最小的风力下平稳掌舵,从最大的障碍中获取动力。一旦船尾出来的风发生转向,大部分水手便开始解开缆索,顺风掌舵。然而在热带地区,由于风不会按照罗盘所指示的那些方向吹,所以这些水手是永远到达不了某些港口的。

诗人不是精致树干上纤弱的嫩枝,不需要特别的制度和法律来保护;相反,他是大地和天空最强健的儿子,通过强大的力量和坚忍的耐力,他那些日趋衰弱的同伴能在他身上看到神的影子。毕竟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开拓性工作是由美的崇拜者们完成的。

无论诗人有什么缺点或优势,都将受到人们的广泛欢迎。诗人将钉子钉进了敌人的要害,而我们甚至连他锤子的形状都不知道。他使我们离开他的炉边和心房,这要比送给一个人一座城市的自由更加珍贵。

在他们自己那代人中默默无闻的那些伟大人物,在先于他们的那些伟人中却颇具名望,而世间一切的真正名望,从它们高过星辰的价值时开始沉降。

俄耳甫斯听不到自己的里拉琴演奏出的旋律,只能感受到吹入里拉琴的气息;最初的旋律在乐声缥缈而出之前,有着尽可能多的回音。余下的,便是岩石、树木和野兽的意外收获。

当我置身于一个图书馆中时,那座图书馆里藏有世上所有文字串联而成的妙语,但完全没有录音制品,只有一种纯粹积累的但不是真正渐涨的财富。不朽的著作在那里仅能与当月的选集并肩而立,蜘蛛网和霉菌已从一本书蔓延到另一本书的封皮上。我愉快地记起了诗歌是什么,我发觉,莎士比亚和弥尔顿未能预见他们将与何人为伍。唉!一位真正的诗人的作品,竟这么快就被扫进了这种垃圾堆中!

诗人只为自己的同类写诗。他只会记住,他从自己的位置看见了真理和美,并且期待着以广阔的视野无拘无束地俯瞰同一片原野的时刻早些到来。

我们常常被鼓动,把自己的思想讲给我们的邻居或是我们在路上遇见的独自行走的旅人听,然而我们的家园和孤独向一切智者所传递的信息却来源于诗歌。它从不对个人窃窃私语。得知这一点,我们便对那些据说是写给某人或“致一位少女的柳眉”的十四行诗有了真正的理解。不要让任何人因为这些诗而感到欣喜,因为诗歌能够抒写爱情,而且对任何人都一样真实。

毋庸置疑,天才或诗人与那些没有天赋的人真可谓有天壤之别,后者无法正确领悟前者头脑中出现的思想。不过这是因为那些思想太模糊,以至于难以表达清楚,甚至难以形成特定的印象。那只能加快或延缓他们血液的流动速度,使他们不知道自己整个下午的无尽欢乐从何而来,并向他们更精致的机体传达着坚定的信念。

我们在谈论天赋时,似乎只把它当作一种技巧,而且似乎诗人只能表达他人所持的观点。但同各自的职责相比,诗人是最欠缺天赋的人,反而散文家倒显得颇具技巧。且看铁匠具有怎样的天资吧,材料在他的手中显得如此柔韧顺从。当一位诗人拥有最多的灵感,并且被一种不为普通人的下午增添色彩的光辉所刺激时,他的天赋便全部消失了,他也不再是个诗人。众神并没有赋予他比别人更多的技巧,也从未将自己的天赋传授于他,他们只是用自己的气息包围并支撑着他。

说上帝赋予了某个人足够多的伟大天赋时,通常是指上帝将恩泽降临到那个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当我们诗兴大发时,我们便大笔一挥,像是一只专注于虫子的公鸡,将我们的同伴呼唤到自己周围,在飞扬的尘土中一起嬉戏取乐,却未曾发觉躺在尘土中的那颗宝石。或许它已被我们扔到了远处,又或许已重新被扬起的尘土覆盖。

诗人甚至都不像他人那样进食,但有时他却能品尝到众神的美酒佳肴,过上神仙般的生活。凭借一种灵感引起的有益身心的兴奋,他得以延年益寿。

有些诗只是为了消遣娱乐而创作。它们优美而甘甜,但那甜蜜属于糖果,不是劳累给酸面包带来的那种醇美。诗人吟诵自己诗句时所呼出的气息,就是他赖以生存的空气。

优秀的散文也非常崇高,而且比伟大的诗作更值得我们尊敬,因为它暗示着一种更稳定、更持久的水平,充满庄严。诗人常常像帕提亚人那样在攻破别国领土后就离开,而且边撤退边射击;而散文家则像罗马人那样,征服别国后便在那片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殖民地。

真正的诗歌并不是大众所阅读的那些。世上始终存在着一种并非印刷在纸上的诗歌,它在诞生的时候,就被印刻在了诗人的生命中。它是诗人通过自己的创作而变成的东西。这并不是如何用石头、画布或纸张来表达思想的问题,而是在于那些思想在多大程度上从艺术家的生命中获得了形式和措辞。诗人真正的作品并不会被陈列在任何王公贵族的画廊里。

“我的生命已成为我想创作的诗章,

但我无法既生活于它又表达出它。

诗人的延迟

我徒然观看东升的朝阳,

徒然观察夕阳的余晖,

我仰望另一片天空,

期待别样的生活。

在这种外在的无尽财富之中,

我的内心依旧贫瘠,

鸟儿已歌唱完夏季,

而我的春天仍未来临。

我是否该等候秋风吹来,

而后被迫去追寻更温暖的一天?

不把奇怪的巢穴抛在身后,

没有任何树林回响我的歌声?”

这阴冷多风的天气以及岸上橡树和松树的嘎吱嘎吱声,使我们不禁联想起比希腊更北的地方,比爱琴海更寒冷的海域。

莪相留下的遗产,也就是那些他创作的古代诗篇,尽管知名度并不高,但在诸多方面却同《伊利亚特》一样经久不衰。在维护游吟诗人的尊严上,莪相毫不逊色于荷马,据我们所知,他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唯一牧师。把他称为异教徒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他赋予太阳以人性色彩,并且同太阳对话;即使他诗作中的英雄们都“崇拜他们父亲的灵魂”,即那些虚无缥缈的非实体,可是又有何妨?我们崇拜的只不过是比自己父亲更具实际形态的灵魂而已。我们不得不尊敬那些异教徒的坚定信念,他们对自己相信的事物深信不疑,并且总是对那些被他们的迷信仪式激怒的批评家说:“请勿打扰这些人的祷告。”比起异教徒和古人,仿佛我们对人生和上帝的了解要更多。英国的神学中是否包含了这些新发现呢?

莪相使我们想起了荷马、品达罗斯人、以赛亚和北美印第安人所生活的那些最文雅和最原始的时代。在莪相的诗中,人们只能看到最纯朴、最持久的人性特征,正如人的本质像圆形石阵那样醒目地展示在神殿前,形成的环形石头和单独直立的长杆清晰可见。透过他诗中的薄雾,生命的现象几乎成了一种虚幻而巨大的幻象。如同所有更古老、更伟大的诗歌一样,莪相诗歌的特点并非是他过多地赞颂英雄人物。这些英雄站立于星辰与大地之间的荒原上,被压缩成骨头和肌肉。大地为了他们的功绩而铺设了宽广无垠的平原。他们过着如此单纯朴素、枯燥不朽的生活,仿佛他们的灵魂不需要同肉体一同消逝,而是完整地从一个时代流传到另一个时代。几乎没有东西能够转移他们的视线,他们的生活如同他们所凝望的星辰轨迹那样不受任何干扰:

“愤怒的帝王,站在分开的圆锥形石堆上,

从各自的盾牌后面探头遥望远方,

并留意着满天的繁星,

它们向西移动着,

发出璀璨的亮光。”

这些英雄的生活开销并不大,也不需要很多家具。透过薄雾,他们的形体看起来似乎是人形,既没有服装,语言也不通,但他们的舌头本身就是一种语言,而且可以用兽皮和树皮充当衣服。他们依靠强壮的体魄得以长寿,在狂风暴雨和敌人的长矛攻击下得以幸存,成就了无数的英雄伟绩,而后:

“在未来的无尽岁月里,

一个个古冢将解答他们的问题。”

他们双目失明,年老体衰,倾听着游吟诗人的诗歌,抚摸那曾经用来战胜敌人的武器以度过余生。当他们与世长辞时,那游吟诗人允许我们向他们的来世投去短暂而仓促的一瞥,或许那与他们的今生一样清澈。在麦克罗伊恩遇害时:

“他的灵魂飞向他尚武的祖先,

在风吹雨打的荒凉小岛上,

追赶野猪那模糊的踪影。”

这位英雄的石冢被立了起来,那游吟诗人吟唱了一段简短而意味深长的诗,它完全可以当作墓志铭和传记:

“懦夫将在这寓所找到他的弓,

弱者将企图拉开那张弓。”

与这种简朴而坚韧的生活相比,我们文明的历史就像那曾经风靡一时但已经衰弱的时尚和奢华艺术的编年史。但文明人即便在最原始时代的诗歌中也不会错过真正的文雅。它使他意识到文明只不过是给人们穿上了衣服而已。它制造出鞋子,但并不能使人们的脚底从此变得坚硬;它编织出优质的布料,但不能取代人们的皮肤。野蛮人依然在文明人的灵魂中占据着光荣的一席之地。我们是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撒克逊人,是那些身材修长、头发乌黑的诺曼人。

游吟诗人这个职业,由于名望而在那个时代受到了更多的尊敬。记录英雄们的事迹是游吟诗人的职责。当莪相听到低劣的游吟诗人们的传说时,他大声说道:

“我立即抓住这些积极的故事,

用忠诚的诗句将它们流传。”

他的人生哲学在《卡洛丁》的第三段开头有所表述:

“现存的事物从何处产生?

已逝的岁月流向了何处?

时间在何处隐首藏尾?

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它的表面是否只留下了英雄的伟绩?

我回顾往昔的一代又一代人,

过去模糊不清,

仿佛微弱的月光下,

映照在湖面上的物体。

没错,我看见战争的雷电,

但平凡而悲伤的人居住在那儿,

他们都不把自己的事迹

永远地传承。”

卑微的勇士战死,随后便被遗忘:

“陌生人过来建造了一座高塔,

将他们的骨灰高举过肩。

一些锈蚀的刀剑在尘土中出现。

一个人,俯下身,说道:

‘这些武器属于过去的英雄,

我们从未听过有关他们的颂歌。’”

莪相似乎用一种庞大的、宇宙通用的语言在说话。意象和图画占据了风景的大部分空间,似乎只有在山坡上、辽阔的平原上或是越过海洋才能看见它们。这布局是如此宏大,以至它不可能不自然。奥伊瓦娜对她父亲的灵魂——出现在天上的“托纳河畔上头发灰白的托基尔”——说:

“你像驶远的船只那样悄悄消逝。”

因此,当芬戈尔和斯塔纳即将开战时,

“带着低沉的声音,像是远方的河流,托纳人向这里行进。”

而当他们被迫撤退时——

“在身后拖着自己的长矛,柯杜林消失在远方的树林,像即将熄灭的火焰。”

当芬戈尔说话时,他并不需要听众:

“千百名演说者想要

聆听芬戈尔的吟唱。”

这种恐吓也会吓住某些人。复仇和恐怖都是真实的。在一处异国的海滩上,特伦莫尔威胁他遇见的年轻勇士:

“你的母亲将发现你面色苍白地躺在海滩上,

同时看见杀死她儿子的凶手

在海浪中扬帆而去。”

如果莪相笔下的英雄们哭泣,那是因为力量过于充沛,而并非软弱,是富足的牺牲和祭奠,犹如仲夏石头的汗液。我们几乎察觉不到眼泪已经流出,似乎哭泣只适于婴儿和英雄。他们的欢乐和悲伤是由同一种原料产生的,就如雨和雪、虹和雾。当菲兰在战斗中溃败,并在芬戈尔面前感到羞愧时,

“他立刻走开,

在悲痛中俯身贴向一条小溪,

泪水打湿他的脸庞,

他一次又一次地用自己颠倒的长矛

砍断那灰色的蓟。”

苍老且失明了的克罗达,接纳了来援助他作战的芬戈尔的儿子莪相——

“‘我已双目失明,’他说,‘克罗达看不见了。

你的力量是否像令尊那样?

伸出来,莪相,把你的手臂伸向白发老人。’

我把手臂伸给这位国王。

年迈的英雄抓住我的手,

他长叹一声,

泪水从他的面颊流下。

‘你很强壮,圣人之子,

虽不及莫尔文的王子。

让我的盛宴在大厅摆下,

让每个游吟诗人吟唱起悦耳的诗歌。

我城池里的人是伟人,

涛声回响的克罗达的孩子们。’”

甚至连莪相自己也赞颂他父亲芬戈尔的神力:

“你的心灵多么美好,伟大的人儿,

为何莪相没能继承你的力量?”

当我们顺风快速地航行时,船尾处传来河水的淙淙声,关于秋日的思绪平稳地漂浮在我们的脑海里。与其观察岸上的风景,我们更留意季节所唤起的无限联想与憧憬,并期待着在这一年能够有所进步:

“我得到了听觉,可它却只有耳朵,

我得到了视觉,可它却只有眼睛,

我生存片刻,却计以数年,

我辨识真理,却只知学问渊博。”

我们面朝上游坐着,欣赏眼前的景色,就像一个人为我们打开了一幅地图:岩石、树木、房屋、小山、草地……当风和水变换布景时,它们的位置也随之改变,这些最简单的物体的变幻莫测,给我们带来了极大乐趣。每当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观察时,眼前的景观对我们来说都是崭新的。

从一座小山顶上观看最熟悉的景色,会令人产生一种全新的、意想不到的快乐。当我们划出几英里以后,我们甚至都已辨别不出那些俯瞰我们故乡的群山的轮廓了。或许在山谷里,没有任何人能清晰地回忆起在离家最近的小山上所看到的地平线的轮廓。我们通常不知道环抱着我们房屋和农场的山峦会延伸向远方何处。仿佛我们的诞生把万物分隔开来了,像楔子一样插入大自然体内,直到它伤口愈合,伤疤消失,我们才会发现自己身处哪里,而且我们发现无论在何处,大自然都是一个完好无缺的整体。一个始终居住在大山东侧的人,已经习惯向西面观看大山,如果有一天他站在大山的西侧向东面观看它,那将是一件颇具意义的事情。然而宇宙是一个球体,它的中心始终位于有智慧的地方,太阳也不及人类那样靠近中心。我们站在旷野中的一座孤山顶上,感觉自己似乎站在了一块巨型盾牌的浮雕上,近处的风景被远处的风景对比显得略低沉,它们逐渐升高至盾牌的边缘。地平线上,只见别墅、尖塔、森林、山峦,一处高于一处,直到连接天际。地平线上最远处的山峰似乎直接从我们身旁的林中湖畔升起,从那山顶上看,不仅看不到这个湖,连上千个更近更大的湖也无法看见。

透过这清澈的空气去欣赏农民的作品,他们的耕耘和收获对我们的眼睛来说都有一种从未发现的美。我们不曾拥有这些河岸的一寸土地,但却有权利欣赏整个河岸的美景,这对我们来说何其幸运!一个懂得如何将这个世界的真正价值收入囊中的人,将是这个世界上最贫穷的人。可怜的富人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用自己的金钱所购买的,而我所看见的一切就已经成为我的。我才是梅里马克低地上的大财主:

“人们挖地、潜水,却无法耗尽我的财富,

没有人占据任何一部分宝藏,

也没有谁派遣军舰进入西印度,

去抢夺我东方的资产。”

一个无论冬夏都能永远在自己的思想中找到乐趣的人才是真正富有的人,他在任何时节都能享受到丰盛的果实。买一座农场!为买下一座一个农民意图买下的农场,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当我重游我少年时代常去的那个地方时,我惊喜地发现大自然竟打扮得如此美丽。那风景确实是真实而纯粹的,而且我从未涉足那里。在我的记忆里,康科德河的河岸上有一片叫作科南塔姆的土地,那里景色优美,有荒废的古老农舍、峭壁光秃秃的牧场、空旷的林地,还有那位于中间位置的绿草地,以及长满苔藓的野生苹果园——这片土地可能会令人产生很多想法但却做不出任何决定。就是这样的一处风景,我能够将它当作幻象留存在记忆中,而且当我故地重游时,我会立刻分辨出它那恬静的沉寂,如此质朴,难以名状。当我的思想察觉到变化时,我喜欢坐在我熟悉的岩石上,凝视上面的苔藓,注意到它们的不变性是如此稳固。我在永远呈灰白色的岩石上尚未衰老,但在常青树下却已不再年少。即便是在岁月的流逝中,也存在着某种可以找回自己东西的时间。

正如前文所说,这一天的确微冷且有风,当抵达佩尼楚克河时,我们不得不用斗篷裹住身体,任凭秋风和流水载着我们前行。我们的小船在水波翻滚的河面上飞快跃进,远远地经过许多耕地,以及将无数农场分开的栅栏,甚至都来不及想象它们所隔开的是哪些不同种的绿色生命。我们时而经过长长的一排排桤木、松树或橡树;时而跃过一栋农宅,看见妇女和孩子们站在门外盯着我们,直到我们驶出他们的视线,超越他们周六到户外散步时所走出的最远地方。我们缓缓地驶过纳舒厄河河口,不久后又将萨蒙溪甩在了身后,只用了比风停歇还要短的时间。

“萨蒙溪,

佩尼楚克河,

我脑海中尽是你的甘泉,

我何时能一睹你的风采,

或是把钓钩,

再次穿入你的浪窝?

银色鳗鱼,

木质鱼篮,

鱼饵诱惑这些生物,

还要蜻蜓

掠过水面,

它们是否还能忍受?”

树林和草地的阴影飞快地相互追逐,它们的轮流出现令我们心情愉悦。我们可以辨认出每一片云朵的影子,虽然它们从未在天空中飘到过如此高的高度。当心灵的风景被一片阴影笼罩,那么这阴影从哪里投射?我们足够聪明的话就会明白,我们享受的幸福时刻是受惠于哪种美德。毫无疑问,我们已经在某一时刻赢得了这种智慧,因为上苍的礼物从不会无偿赠予。我们的生命不断磨损和衰退,成就了我们未来成长的土壤。当我们现在培育成熟的林地变为处女地的时候,无论它会长出橡树还是松树,都注定了第二次的生长。每个人都会投下一片阴影,不仅来自他的肉体,还来自他那混合得并不完美的精神。这正是他的悲伤。无论他如何转变方向,他的影子总是正对着太阳落下,而且中午的影子最短,傍晚的影子最长。难道你从未注意到这点吗?然而,说到太阳,与其自身的不透明度相比,它的阴影是最宽阔的。它神圣的光芒几乎将我们完全包围,但如果我们想保持自己身上的光泽,将自己的阴暗一侧也照亮的话,就必须借助光的折射,或某种发光体,也许某些人是具有透明度的。不管怎样,我们最暗淡的悲伤还具有月食的青铜色。倘若你让更强烈的光照亮黑暗,那么所有的灾难和邪恶都将被驱散。对于光源而言,阴影便是一座金字塔,其地基还没有投下阴影的那些物体坚实,但光是金字塔聚集而成的球体,其顶点就是太阳自身,因此它可以持久地将光线放射四方。但如果我们所使用的发光体只是一根细小的蜡烛,那么大多数物体所投射下的影子都会比它们自身更狭长,面积更大。

我们溯流而上时曾停留或夜宿过的那些地方,对我们而言已具有某些只有我们自己才能体会得到的历史意义,这种意义已经在持续几天的溯流而上的航行中得到了阐释。当一个人上岸行走以舒活筋骨的时候,他会很快发觉自己被远远落在同伴后面,于是不得不利用河湾匆匆涉水渡过溪流和沟壑,抄近道以赶上他们。河岸和远处的草地已被夺去了夏日里的光泽,取而代之的是朴素而浓重的色调,因为9月的寒气已经逼走了它们的骄傲。

“何为生命?骄傲的夏日草地

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美景,

今朝它身着绿色盛装,明日却沦为干草。”

这空气的确是诗人们所描写的“精美的元素”。在黄褐色的牧场和草地的衬托下,空气显得更加透彻、纯净,仿佛是因消除了夏日的杂质而得到了净化。

我们经过新罕布什尔州的边界线后,到达了位于廷斯伯勒的霍斯舒低地。我们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一处高耸而平坦的堤岸,以便能更近距离地观赏秋季的繁花——紫菀、麒麟草、西洋蓍草、唇形花、路边不起眼的小花,以及生命力旺盛的蓝铃花和弗吉尼亚鹿草。弗吉尼亚鹿草生长在草地边缘,它开出的鲜艳的粉红色花朵在周围的景色中显得十分醒目,犹如一位清教徒妇女帽子上的粉红色绸缎。紫菀和麒麟草为大自然披上了华丽的外衣。仅仅是麒麟草就足以展现出这个季节的所有成熟,它们柔和的光辉洒向整个田野,仿佛日益消减的夏日太阳将自己的光彩遗赠给了它们。这是仲夏后不久的一个花期,处处闪耀着金光的微粒,太阳的尘埃好似种子一般散落在大地上,由此诞生了这些花朵。在每一片山坡上、每一道溪谷中,开满了数不清的紫菀、金鸡菊、艾菊、麒麟草以及各式各样的黄色花朵。它们就像婆罗门教的信徒,从早到晚都忠诚地随着它们心中的太阳而转动。

“我看见麒麟草闪烁光芒,

好似黎明时分的太阳雨,

黄色的一缕光芒,

夺走日神灿烂的金色。

“紫菀的紫罗兰色光芒,

为我与繁星分割这河岸,

西洋蓍草被染上颜色,

犹如月光漂洋过海。

“我看见鲜绿色的树林

想再次脱去它们的衣裳,

远处的榆树点缀空气,

用黄色的图片轻轻掩盖。

“睡莲不再骄傲

已然成为漂浮着的乳白色,

一簇簇蓝色的杂草不再骑行

并嘲笑苍天的元素。

“秋,你的花环与我的融于

同样的颜色,因为

富庶的苍天给了我,

而我如梦般的伴侣却枯萎。

“我们的天空焕发紫色,但风儿

却在绿树和草地上呜咽,

今日绿草明亮,潜伏在

向冬季过渡之后。

“我们看起来多么美,我们感觉多么冷,

我们如此急着腐烂,

繁星却在我们的夜空中闪烁,

仍在索要晴朗的白天。”

一位康科德的诗人曾这样吟咏。

花期更晚的花卉有其独特的情趣,它们同我们一起等候冬季的来临。在10月底和11月开花的金缕梅外表看上去有几分像女巫,它那不规则的花枝和花瓣会让你联想到毛皮上的软毛或彩色绶带。其他的灌木都已过开花期,而它却在这不合常规的时节怒放,就像被施了巫师的法术一般。当然,它并不开在人们的花园里,它生长的山坡就是一个美好的仙境。

有些人认为此刻的风并不像早期航海家所描述的那样,能把陆地上天然而原始的芳香吹送给航行者。过去这里确实弥漫着香气,但由于牧畜吃草,家畜拱土,许多散发香气的本土植物、香草和药草都遭到了破坏,空气中的芬芳也逐渐消散,这也成了当今许多流行病产生的根源。他们说,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食欲,长期以来都在用一种人为的过度耕作的方式来榨取、利用土地,最终使大地变成了猪圈和温床;人们为了一己私利,正在迫使大自然加速腐朽。

根据廷斯伯勒的一个已故老居民的记载,我们现在正驶过的这条河,曾在1785年10月发生了史上罕见的暴涨,他在屋后的一棵苹果树上钉入了一根铁钉来标示当时的最高水位。他的一个后代带着我去看了那根铁钉。据我目测,当时暴涨的河水水位比现在至少高出十七八英尺。根据巴伯的说法,这条河于1818年在布拉德福德的水位涨至比往常汛期水位还高21英尺的高度。在洛厄尔和纳舒厄之间修建铁路前,工程师曾向沿岸的居民调查他们所了解的河流最高水位。当他来到这家时,他被领到了那棵苹果树旁,当时已看不见铁钉了,于是房屋的女主人便把手放在树干上指出她从小就记得的那根铁钉的位置。与此同时,那个老人把胳膊伸进了这棵中空的树里,摸到穿进去的钉子尖,正好在女主人的手对面,丝毫不差。如今树皮上有一个刻痕,清晰地标示出了这一点。可是由于别人都不记得河水曾经上涨过这么高,因此那位工程师对老人的话不以为然。我听说后来有一次河水暴涨,河水在比斯基特溪离铁轨只有9英寸,倘若是同1785年相同的涨势,铁轨则会被河水淹没两英尺深。

正如在尼罗河,在这条河的两岸,大自然的变革讲述着同样美妙的故事,带给人们启发。这棵距此河仅几竿远的苹果树叫作“以利沙的苹果树”。以利沙是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他早先服侍乔纳森·廷,后来在一次印第安战争中同另一人一起被同民族的印第安人杀死了。人们就在当时的事发地点向我们讲述这个故事。他被埋葬在了附近,但没人知道具体位置。不过在1785年洪水泛滥的时候,那坟墓上方的水压太大,使原先被挖掘过的松土下沉了,待洪水退去后,一处与坟墓形状大小都相同的凹陷暴露了坟墓的具体位置;然而这一痕迹现在又已消失,未来的洪水也不可能再发现它了,如若必要,大自然无疑将会以更为恰当、更出人意料的方法指出那座坟墓的所在。因此,无论在灵魂不再鼓舞和扩张躯体时——以教堂墓地的一块新坟作为标志,还是在躯体不再自然而然地占据灵魂时——以泥土中一块模糊不清的凹陷作为标志,都存在危机。

我们坐在威卡萨克岛上游西岸陡峭的岸边稍事休息,红色品种的山月桂那光滑的叶子把我们包围了起来。我们看见一艘驳船从对岸装载了黏土缓缓驶来,从这里还可以俯瞰到那个曾热情接待我们过夜的农民的土地。他可爱的农场里有许多野生的海滨李子树,还种植了加拿大李子树、优质的波特苹果树和一些桃树,以及专门运往洛厄尔市场的大片甜瓜和西瓜。移植来的以利沙苹果树也结出了本土果实,这令他的家人兴高采烈。他曾愉快满足地带领我们参观过他种的那些血桃,从树皮颜色和树枝排列来看倒更像是橡树,而且不像其他果树那样容易被果实或积雪压断。这种桃树树枝粗壮,生长缓慢。那里还有他培育本土苹果树的苗圃,树苗密密麻麻地遍布堤岸,它们不需要细致的照料,在成长五六年后便会被卖给附近的农户们。看到一只孤桃长在树枝上,给人一种天堂般富饶和奢华的印象。这一景象令我们不禁想起瓦罗所描写的古罗马农庄:“恺撒·沃皮斯克斯·埃迪利西厄斯在检查员们面前申辩说,罗西亚的土地是意大利的花园(即珍品),因为那里牧草茂盛,倘若有人在那里丢落一根木杆,就再也无法找回了。”也许这里的土壤并不是很肥沃,但既然有充足的时间,我们觉得用逸事来谈论这座廷斯伯勒农场是很合适的。

我们驶过威卡萨克岛时,看到该岛的小河上漂着一艘游船,上面坐着一对青年男女。我们看到那艘船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了附近这一带尚有对我们的旅行略知一二的人。在此之前,我们曾向一位运河船工询问有关威卡萨克岛的情况。他告诉我们该岛的所有权尚存有争议,并怀疑我们是为了索取该岛的所有权而来,虽然我们向他保证我们此前对此一无所知,并竭力解释我们到该岛来的目的,但他对此一概不信,而且还一本正经地拿出了一百美元要作为对我们所有权的补偿交付于我们。后来我们所遇到的其他小船都只是来捡拾河里的浮木的。河流沿岸居住的一些穷人就是靠这种方式沿着河流收集他们所需要的燃料。由于我们已经快“弹尽粮绝”,所以我们当中的一个人在距该岛不远处上了岸,去我们远远望见的那个农户家里讨口饭,而另一个人则坐在停靠在岸边的小船上,思绪万千。

如果地上没有什么新鲜事物,那么天上也总会有可供旅行者消遣的东西。天空不断地为旅行者的视野展现新的一页。风儿在这蓝色的大地上写满了文字,勤学好问之人总能在这字里行间悟出新的真理。那里有用如此美丽而微妙的比酸橙汁还要苍白的色调描绘的东西,对于白昼的双眼,它们丝毫不露踪迹。唯有夜间的神秘变化才能使它们显露原形。每个人脑海里的白昼的天空都与繁星闪烁时的梦幻光芒遥相呼应。

我们很快便浏览完这些大陆和半球,但总有一片尚未探索到的广阔无垠的天地从我们脑海中一闪而过,消失在比落日还要遥远的地方,我们无法通过任何大路或小径去追寻它,我们在途中总会被迅速生长出的繁茂绿草所阻挡,因此我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翅膀到达那里。

有时我们仿佛透过一层薄雾在物体之间存在的永恒关系中观察它们,它们好似帕伦克古城或金字塔那般巍然屹立,我们便会好奇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目的把它们建造了出来。倘若我们能够看清事物的本质,那么那些表面的肤浅东西的长久与否又有何要紧?除了能够拆穿地球万千气象的那些猜测,地球及其万千气象本身又是什么?当我坐在这里听着水波拍打河岸的声音时,我便抛下了过去,而各国的商议或许会对它重新表决。一颗鹅卵石的

摩擦声打断了这投票,而梦中我时常还会忆起那潺潺流水。

“经常,我辗转难眠

听见浪涛拍岸,

声音清晰如在正午,

而我则从纳舒厄顺流而下。”

我们借助鼓鼓的船帆飞速驶过廷斯伯勒和切姆斯福德,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半块乡土气息十足的苹果馅饼,那是我们为了庆祝返航而购买的——我们一手拿着半块苹果馅饼,一手拿着包裹馅饼的报纸残页;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不同味道的馅饼,一边津津有味地了解着自我们出行以来世界各地发生的新闻。河流在这里延伸为宽广笔直的河段,我们带着悠然惬意的表情,借着这股充满活力的清风轻松地驶过了这一河段。我们的小船好似一根漂浮在河流嘴中的坚硬的白骨,而乘风而行的小船那飞一般的速度让沿途遇到的一些大船的船工都惊诧不已。从地平线上翻卷而来的狂风如滔滔洪水般横扫山谷和平原,树木竞相折腰,山峦犹如学校里的顽童慌忙地背过脸去。风是强有力的流动性推手,船帆飘扬,流水奔腾,森林摇摆,大风劲吹。北风敏捷地套上我们已备好的马具,热心肠地拽着我们前行。我们像头顶上的云彩那样轻快而平稳地航行,观看离我们远去的河岸和频繁鼓动的船帆。船帆的鼓动就像我们的人生,如此纤弱却又如此生机勃勃;努力耕耘时默默无声,效率低下时却吵闹烦躁;时而为慷慨的和风俯下身躯,时而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颤抖摆动。它是远方大气温度变化的标尺,它能够与和风嬉戏这么久,对我们来说也是饶有乐趣的。我们就这样行驶,虽然不能在空中飞翔,但能展开船的双翼,脚踩沟壑,朝着我们的家园航行,在梅里马克河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犁沟。我们以优雅的姿态驾驭着一对快活的牲口——清风与河流,一起拉犁耕种,前者是一头狂野桀骜的公牛,与它拴在一起的是它那沉静安分的同伴。这也是一种飞翔,就像野鸭在飞起来前先拍打着翅膀冲出水面,在四周溅起水花。要是我们被拉上岸几英尺,该会是怎样的情景啊!

当我们抵达位于米德尔塞克斯上方的大河湾时,河流从那里向东奔流35英里入海,我们终于还是与这股助我们行进的顺风分道扬镳了,但我们明智地选择了长时间借风而行的方式,因此一路飞驶,就快要抵达大船闸了。正午时分,我们的老朋友——那位高等数学爱好者帮助我们通过了船闸,并为我们经过了如此多的船闸且安全返航感到高兴不已;不过,我们并没有停下来去顾及他的各种提问。即使在这条河上再来一次旅行,我们也会愉快地度过整个秋天,而绝不会问他信仰什么。在大自然中碰到这样一个头脑中所思考的与手中所操作的毫不相干的人实在难得,在每个人喧闹忙碌的背后,都应该有一种不受干扰的安详与勤奋,正如环绕珊瑚岛的暗礁中总有一泓宽阔的静水,在那里经过长年累月的沉淀后,最终把暗礁抬出水面。

赏识一个科学真理的赤裸而绝对的美的眼光,比赏识一个被道德真理所吸引的眼光要珍贵得多。很少有人在科学真理中发现道德,或是在道德中发现科学。亚里士多德定义艺术为“无木头之工作的原则”,但大多数人更愿意木头和原则并存,他们要求真理有血有肉,丰富多彩。他们宁愿陈述中带有偏见,因为那才最适合且最能衡量他们和他们的商品。然而,科学作为测量的检验员,至少仍普遍存在。

我们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数学的诗歌,但其中却鲜有被传唱至今的。同我们相比,古人对他们在诗歌方面的价值有着更为恰当的看法:对任何真理最显著、最美好的陈述最终都应该采用数学形式。或许我们将道德哲学和算数的规则都过于简单化了,以致用一个公式便能将二者都表述出来。所有的道德法则都可以随时翻译成自然哲学,因为我们通常只需恢复那些词语所表述的原本意义,或只注意它们的字面意义而不用引申。它们已经是超自然哲学了,如今被称为道德真理或伦理真理的整个体系都作为抽象哲学存在于黄金时代。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说自然法则是最纯洁的道德。智慧树,就是分辨善恶的树。若一个人对自己的研究不持有共鸣,也不指望得到既具理论又能应用的东西,那么他绝不是一名真正的科学家。去相信纯粹的巧合或片面肤浅的法则是非常幼稚的。如果应用范围没有超过繁星所在的这个体系,那么几何学就只是渺小而单调的头脑练习。数学不仅应同物理结合,还应同伦理结合,那才是混合数学。实际上,我们津津乐道的是自然主义者的生平,最纯粹的科学依然是传记性质的。任何事物都无法赋予科学尊严或提高科学的地位,如果科学非常彻底地隔绝其信徒的道德生活,或是它的信徒宣布信奉科学之外的其他事物并在异国圣地朝拜的话。在古代,一个哲学家的信仰同他的学术体系,或者说是他的宇宙观,是保持完全一致的。

我的朋友们大费周章地向我赘述事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他们的在场,甚至连他们的夸张和吹牛对我来说都是同样可靠的事实。对于事实,我并不怀有尊重,除非我要利用事实,而我在很大程度上从不依赖我所听到的东西,而且不在乎它们是否精准,换句话说,我也不在乎用更现成更紧迫的事实来取代所听到的事实。

诗人利用科学和哲学的成果,并对这些成果所演变出的最广泛的结论加以概括。

探索的过程非常简单。将已知的法则源源不断地、系统地应用于大自然,从而使未知的事物来自我揭秘。几乎每一种观察模式最终都会取得成功,因为人们最需要的是方法。只要确定被观察的事物,并对其进行周密的观察就可以了。一把一英尺长的尺子将会揭示多少新关系啊,然后又有多少东西尚未能应用到它呢!一根准绳、一套水准仪、一个勘测员的指南针、一支温度计或气压计,还能探索出多少奇妙的发现啊!只要有一座天文台和望远镜,我们就能期待任何人的眼睛都能立刻看见崭新的世界。我应该说,我们国家,或者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科学家们要么正在致力于学科而非科学,要么正在一些特殊部门忠诚而辛劳地从事着受雇于人的工作。他们并没有扎实而循序渐进地去接近最重要的事实。一有新的发现,所有观察者的注意力都完全被吸引过去,由此引发出许多类似的发现,仿佛工作尚未完成,他们便已放下桨停止划动了。这种观察,缺少一种持之以恒的精神和精准的指导及训练。

然而无论如何,天才仍然稀缺。我们的科学之书在精确性方面确有提高,但同时也面临着危险,即失去辨别真正的自然法则所需要的朝气、活力和机敏,而这些是古人的一个突出优点。我被老一辈自然主义者谈论大自然的作用时的那种略微的骄傲和自满以及那种强劲甚至是夸张的文体,深深地吸引着,虽然他们本可以更好地鉴赏而不是分辨不同的事实。他们的主张被证明不能成立时,反倒更具价值。如果这些主张并不是事实,那么则是对大自然自身动作的建议。格斯纳说:“希腊人用谚语‘一只睡觉的野兔’来比喻伪君子或骗子,因为野兔睡觉时仍能看见东西。野兔睡觉时,身体其余部位都休息了,但眼睛仍在站岗放哨,这是大自然奇妙而罕见的创造。”

人们的观察力非常敏锐,观察所得的事实也被迅速地累积到人们的经验当中,而理论家却总是磨磨蹭蹭的,似乎注定永远只会得出有缺陷的结论;然而在历史的各个时期,人类始终非常缺乏发现法则的能力,很少运用观察到的真相。原始人的感觉能够供给他足够的事实,使他成为一个哲学家。古人至今能具有权威性地与我们对话,即便是在地质学和化学这些起源于现代的科学领域里。若干世纪以来,关于科学进步的谈论已经足够多了。我认为,科学上有益的成果已经被累积起来,然而从严格意义上讲,其实并未给子孙后代积累下任何知识,因为知识并不是通过等量的经验就能够取得的。我们无从知晓哪些东西仅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每个人都只能用自己的经验去解读别人的经验。我们阅读得知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但有多少听过他成名故事的人曾意识到与其发现的定律相同的事实真理?也许不止一个。他的那个意外发现,尚未被任何后来人的意外发现所取代。

“我们看到行星滑落,

仅此而已。”

在一篇关于詹姆斯·克拉克·罗斯爵士所著的《南极发现之旅》的评论文章中,评论者给我们描述了一个庄严而崇高的物体如何给一群人留下同样深刻的印象,而这也正是物体由庄严崇高踏入荒谬可笑的一个生动事例。评论者描述了南极洲大陆的发现:人们起初越过茫茫冰海看见了一百英里以外的地方。那大得惊人的山脉,有的有六七千英尺高,有的高度在一万二到一万四英尺之间,山上的冰雪终年不化,看起来那么宏伟、荒寂又高不可攀。天气一度晴好,阳光照射在这片冰原上,只有它的岛屿才能接近这块大陆,岛上“没有丝毫植物生长的痕迹”,只有几个地方有岩石从冰雪中伸出,这令观察者确信这里的核心是块陆地,而不是一座冰山。然后,这位注重实际的英国评论家继续描写,一气呵成:“1月22日下午,探险队抵达南纬74°24′。到下午7时许,他们已有根基(根基!这冰天雪地何来的根基?),认为自己所在的地点比那位富有探险精神的好胜水手——已故的詹姆斯·威德尔船长所到达的纬度更高,因此他们比任何前人所到达的纬度都更高。为此,船员们领到了一份额外的兑水烈酒作为对他们坚韧不拔精神的嘉奖。”

愿我们这些近代的船员不要因我们的牛顿和居维叶这样的人物而沾沾自喜,我们配得上一份额外掺水的烈酒。

运河在此处笔直地穿过一片树林,我们企图让风儿沿着长长的运河向下吹,却徒劳无功,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拾老办法——用绳索拖船。当我们抵达康科德河时,风儿和流水都不再照顾我们了,我们只得奋力划桨,但此时阴冷的天气逐渐消退了,我们感觉到了一股夏日午后般的温暖。天气的变化有助于我们更多的沉思默想,令手握船桨的我们又陷入了更为幽深的梦中。我们一边在河中漂流,一边在想象中沿时间的长河漂流,漂向那些处于温和时期的诗人。与梅里马克和纳舒厄相比,切姆斯福德和比尔里卡更像是英格兰的古镇,也许一代又一代的平民诗人曾经居住在这里,并吟唱过他们的诗作。

莪相那些严肃而凄凉的诗歌与乔叟的,甚至是莎士比亚的和弥尔顿的有着多么强烈的对比,更不用说德莱顿的、蒲柏的和格雷的了。我们英国诗歌的夏天似乎正走向秋天,如同先前的希腊和拉丁诗歌,而且还结满了应季的硕果和树叶,带着绚烂的秋色,但不久将被严冬驱散掉无数茂密而浓绿的树叶,只剩几根坚韧而孤寂的枯枝承受霜雪,在持久的劲风中嘎吱作响。当进入文明时期的文学时,我们无法摆脱对缪斯的这种印象,即她在她的飞翔中微微屈服了。首先我们听说了诗歌在不同时代的各种形式,那便是田园诗、抒情诗和说教诗。然而,古代诗歌的符文纪念碑却只有一种形式,而且每个时代皆是如此。游吟诗人在很大程度上丧失了自己职业的尊严和神圣。从前,他被称为预言家,但如今人们认为此人所能预见的东西与其他人一样多。他不再具有游吟诗人的狂热,只是想象着往昔自己随时可以完成的事迹。众多英勇的战士不可能误解或放弃古代游吟诗人的诗歌。那时候游吟诗人不存在被同时代的人无视的危机。然而现在,英雄和游吟诗人属于不同的职业。当我们来到文雅的英国诗歌园地时,暴风雨已经过去,电闪雷鸣再不会回来。诗人已走进室内,把森林和山岭换成了壁炉,把盖尔人的小屋和巨石阵换成了英国人的房屋。门口没有站着随时准备高歌一曲或大显身手的英雄,而是站着一个淳朴的英国人,他栽培着诗歌艺术。我们在所有的诗篇中都看到了舒适的壁炉,听见那柴火燃烧所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虽然乔叟具有宽厚的博爱精神,而且我们在他的诗作中可以感受到许多社会和家庭的舒适,但我们却不得不将视野范围稍微缩小来对他进行研究,仿佛在这风景中,乔叟只占据了一小部分空间,不像莪相那样占据了整个小山和溪谷。然而从后代的角度来看,乔叟作为英国诗歌之父,英国诗歌在他之前经历了一段漫长沉寂而又混乱的历史,没有任何纯粹的旋律能够赋予其活力,因此我们对乔叟肃然起敬,对更早期的大陆诗人非常不屑。既然我们准备驶向那英国诗歌的令人愉快的群岛,那么在莪相生活的那个雾朦朦的时代,在那长期围绕我们的薄雾之后所出现的第一个名字便是乔叟。事实上,乔叟虽然代表着如此不同的一种文化和社会,但他在诸多方面还是可以被看作英国诗人中的荷马的。或许他是英国诗人中最具有青春活力的一个。我们回归到乔叟,就如同回归到最纯净的那口井,那是离混乱的生活之路最遥远的净水。与后世的诗人相比,乔叟是如此自然和积极,我们甚至可以把他当作春天的化身。对于一名忠实的读者,乔叟的诗歌天赋几乎给了那个时代一副面貌。细细品读乔叟的诗,乔叟的时代仿佛总是与黄金时代联系在一起。那些仍是青春和生命的诗,而不是思想的诗。他的诗中虽然道德倾向明显而连贯,但却并没有将太阳和日光排挤出去。缪斯最崇高的乐曲大多是庄严且悲伤的,没有一首颂歌像大自然那样自由自在。太阳从早到晚照耀着的心情并未得到吟唱。缪斯宽慰自己,并非是自我陶醉,而是在抚慰心灵。有一种被含蓄表达的灾难和悲剧因素隐藏在我们的所有诗句中,它们关于百灵鸟和晨露的内容很少,更多的是在描写夜莺和晚霞。较之现代崇尚道德的那些诗人,荷马和乔叟的身上有着更多的年轻人的天真和明朗。《伊利亚特》是清晨的读物而不是安息日的,而人们依恋这古老的旋律,是因为他们渴望生活中有更多未经洗礼、不受约束的时刻。对于天真纯洁的人来说,既没有守护神,也不存在天使。在珍贵而稀少的瞬间,我们超越道德的拘泥,升入永恒不变的晨光中。在那晨光中,我们只需继续生活,呼吸芬芳的空气。《伊利亚特》没有代表任何心跳或观点,我们怀着自由不羁的罕有感觉阅读它,仿佛我们脚踏故土,是当地土生土长的人。

乔叟具有文人和学者的显著习惯。任何时代都不如无法找到清闲的案牍的时代更令人兴奋,乔叟就被武器的喧嚣所包围着。哈利登山和内维尔十字战役就发生在他的青年时代,此外还有更令人难忘的克雷西战役和普瓦捷会战,但这些并没有引起这位诗人的关注,而威克利夫及其改革却令他感兴趣得多。乔叟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有幸能够坐着同书本对话的人。他帮助建立了文化阶层。他是英语语言的奠基人之一,仅这点就足以使他的作品具有重要意义,即便是那些缺乏诗意的篇章。他在简单生动的撒克逊语言方面所做出的贡献与华兹华斯不分上下。当时撒克逊语言不被官方重视,未能登上文学的殿堂。但丁对意大利的社会改革起到了推动作用,乔叟对其所在的社会也有些许类似的作用。如果说希腊语完全可以满足希腊人的需要,阿拉伯语可以满足阿拉伯人的需要,希伯来语可以满足犹太人的需要,拉丁语可以满足拉丁人的需要,那么英语就是可以满足乔叟的需要,因为这些语言中的任何一种都可以用来传授真理,“正如不同的道路引导不同的人民通向罗马”。在《爱的誓约》中,乔叟写道:“让文书用拉丁语写作,因为他们具有科学的特性和知识;让法国人用法语书写他们优美的词语,因为法语更适合他们的口舌;让我们使用从母语中习得的词语来描绘我们的幻想。”

在经历过诗歌的贫瘠牧场之后,来到乔叟时代的人们自然而然地懂得如何欣赏他,在啃食过这里的诗歌牧草之后会发现乔叟如此人性,如此智慧,我们甚至可能会对他做出错误的判断。在现存的撒克逊诗歌中,最早期的英格兰和苏格兰诗歌让读者更多地联想起一个时代的衰落,而不是青春的朝气蓬勃。那些诗歌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对仿制品的翻译,偶然带上些诗歌的轻微色彩,通常是对语言的伪造和夸张,而没有用自身的想象来完善;于是我们看不到那时的诗歌和如今的诗歌之间的共鸣所创造的古风重现、人性特征和欢乐再现。然而乔叟却是朝气蓬勃和现代的,他真正的篇章一尘不染。他的诗歌都在闪光,提醒着我们英格兰的花朵曾经盛开,鸟儿曾经歌唱,心曾经跳动。在真诚的读者眼中,时光的尘垢逐渐掸落,原本的绿色生物显现出来。乔叟是个质朴的本国人,他与现代人共同呼吸着。

没有什么智慧能够取代人性,我们从乔叟身上就能看出这一点。我们最终能在他的气息中感到愉悦,而且我们认为自己本能够成为他的熟人。他是个很有价值的英格兰公民,而意大利的彼特拉克和薄伽丘,瑞士和亚洲的退尔和帖木儿,苏格兰的布鲁斯,以及威克利夫、高尔、爱德华三世、冈特的约翰和黑太子爱德华都是与乔叟同时代的人物。罗吉尔·培根的名声从13世纪流传下来,但丁的名字仍占有重要的位置。总体来说,乔叟留给世人的印象是,他本人比他的名声更伟大,一点也不像荷马和莎士比亚。乔叟若是与他们同行,定会高高地仰起头。在早期的英格兰诗人中,乔叟相当于房东和地主,持有主人的权威。在他之后的最初的那些诗人还满怀深情地提起他,将他与荷马和维吉尔比肩,我们在评估乔叟的特点和贡献时应该对此加以考虑。詹姆士国王和苏格兰的诗人邓巴谈及乔叟时,比任何一个当代作家谈及前辈时所怀有的热情和崇敬都要多。这种单纯而真诚的关系如今已不复存在。我们在阅读乔叟的作品时多半都不带有批评色彩,因为他不曾为自己辩护,而是为读者说话,这种伟大的信赖和可靠必然使他广受欢迎。他相信读者,而且毫无保留地与读者推心置腹。反过来,读者对他也非常信任,相信他只说实话,痴迷地阅读他的故事,仿佛那是一个孩子婉转的说辞;但在阅读后读者往往会发现,乔叟的表述比圣贤还要言简意赅,他从来都不是薄情无义的:

“因为首先这件事经过了内心思考,

在嘴里吐露出任何言语前。”

他的那些主题在当时那个时代是如此新颖,以致他无须创造发明,只要讲述即可。

我们钦佩乔叟那质朴的英国式的智慧。在他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的总引里,他以轻松的语气侃侃而谈,仿佛他就是书中讲故事的朝圣者中的一员,这个特点可以与诗中任何精彩的片段相媲美。但它虽然充满了良知和人性,却不是最优秀的诗作。在刻画人物方面,《坎特伯雷故事集》的栩栩如生或许在英国诗歌中没有篇章能够与之并驾齐驱。然而它本质上是幽默的,但最高贵的天才从来不是如此。幽默,无论多么宽广、温和,终究比热情目光狭窄。在乔叟自己那个精美的风格中,他还融入了他那个时代所有常人的见识和智慧。在他所有作品的字里行间,都明显地流露着他对世界的渊博知识、对人物性格的精心刻画以及他那难得一见的常识和用谚语表达的智慧。他不似弥尔顿那般才华横溢,但他的才能是平易近人的,令人有一种熟悉感。它充分展现了柔情和雅致,但却缺少了英雄气概。它只是带着一切缺点的人性当中较大的那部分。乔叟不似雷利那般英勇,没有赫伯特那种虔诚,也不像莎士比亚那样富有哲理性,但他是英国的缪斯之子,是诗人们的父亲。他诗歌的魅力往往只在孩子的言行举止之中体现,而非成人中,那是一种返璞归真和完全真诚的状态。

文雅和精致在乔叟的诗中随处可见。他口中说出的是最简明朴素的词语。在了解了《女修道院院长的故事》的写作精神,以及故事中孩子唱的《善良女子的故事》,或是读到《律师的故事》中关于康斯坦斯带着她的孩子到海上去漂泊的原因后,没有人能不尊重作者塑造的人物的纯洁本质,也不能误解作者对当时种种风气的反思。华兹华斯只是偶尔能接近一种简洁哀婉和女性温柔的特点,但这却始终是乔叟的特色。我们也许会说,乔叟的才能是有关女人的而并非男人的,但这种女性化很难在妇女身上找到,尽管这不是对它的欣赏;或许,它根本不存在于妇女身上,只是男性身上的女性化特征而已。

这种对大自然纯洁、真挚且如孩童般单纯的爱,在任何诗人身上都是难得一见的。

在乔叟谈到上帝时的那种亲切、天真而又虔诚的态度中,他那种特别的信任与深情非常突出。他诚心诚意地想到上帝,如同听到和风吹拂,听见上帝的声音。如果大自然是我们的母亲,那么上帝就是我们的父亲。爱和简单纯粹的信任在莎士比亚和弥尔顿那里就要少得多。在我们的英语语言中,我们很难找到对上帝的爱的表达!当然,没有什么感情比我们对上帝的爱更珍稀了。差不多只有赫伯特一人这样表达过:“啊,我亲爱的上帝啊!”我们的诗人乔叟用了相似的却要得体得多的语言,每当他看到一个美丽的人或物时,总要为上帝的“神奇”而骄傲。他甚至向上帝推荐迦太基女王狄多做新娘——

“如果开天辟地的上帝,

热爱美和善良,

淑女,贞洁和礼貌。”

不过,为了证明我们的赞扬有理有据,我们必须论及乔叟的作品本身,论及《坎特伯雷故事集》的总引、《高贵》的叙述、《花与叶子》《格里塞尔达的故事》《弗吉尼亚》《阿里阿德涅》和《公爵夫人之书》,以及更多不太出名的作品。许多更有品位、更加文雅的诗人懂得如何避免单调乏味,但这种消极的天才无法长久地吸引我们,我们终将怀着热爱回归乔叟。有些人的文雅和寻求平衡的能力更高一筹。即便是小丑也有自己的品位,虽然他轻视自己的使命,但他们的使命比艺术家的更高尚和纯洁。如果我们不得不将乔叟作品中的那些单调乏味的篇章也统统浏览一遍,我们至少可以满意地发现那些单调并非矫揉造作,而是因为太容易与生活中的众多篇章相匹配了。我们承认,我们通常将快乐和甜蜜集中并累积起来,诗人则可能会像个旅行家那样讲话,带领我们从一处名胜游览到另一处名胜,欣赏不同的美景,或许最终能在他的自然环境中遇到一个美好的思想,更令人欣喜。命运把它私藏在这些风景中,最终是为了某些结局。大自然把它的坚果和花朵四处传播,从不把它们收集到一起。这是它生长的土壤,这是它开花的时刻。倘若太阳、风和细雨共同来此抚育和帮助这花朵生长,我们是否要来此采撷它呢?

一首真正的诗与其说是以巧妙的措辞或任何它所暗示的思想著称,不如说是归功于它周围存在的气氛。大多数诗作往往只有华丽的外在美,以一个陌生人的形式和姿态吸引读者的注意;然而真正的诗篇则悄悄地来到我们身边,带着友谊的气息,将我们围绕在它们的精神和芬芳之中。我们的许多诗歌都很好,但缺乏特点,只有语言特殊的准确性和灵活性,仿佛作者喝了一剂药而不是一口醉人的美酒。它具有雕塑的鲜明轮廓,记述了较早的时辰。在激情的影响下,所有人都这样清晰地讲话,但愤怒并不总是神圣的。

被称为诗人的有两种人,一种栽培了生命,另一种栽培了艺术,前者因为需要营养而寻找食物,后者则是为了口味;前者消除了饥饿,后者则满足了味蕾需求。同样,伟大而珍稀的艺术作品也有两类,一类是天才或极具灵感的人创造出的,另一类则是存有灵感间隙的智慧和鉴赏力。前者超越了批评,永远是正确的,甚至给批评拟定了规则。它永远随着生命而震颤搏动。它是神圣的,应该被尊敬地阅读,就像研究大自然的运转一样。这类作品中,风格始终不变的例子很少,或许每个人都说了话,但发言者所讲述的内容却无法给人留下印象。这种写作风格会使我们同作者脱离个人关系。我们并不常把他的话挂在嘴边,而是让他所表达的意义进入我们的心田。它是灵感之流,不断涌出,时而流向这里,时而流向那里,时而流进这个人心里,时而流进那个人心里。通过怎样的冰晶观看它都无关紧要,它时而化作一股喷泉,时而成为地下涌动的洋流。它存在于莎士比亚、河神阿尔斐俄斯、彭斯和阿瑞图萨身上,但却是同一股水流。另一种作品则沉着冷静而富有智慧。它恭敬天赋,贪求灵感,无论是在最高位还是最低位都能始终保持清醒。它与对才能的完美驾驭并存。它处于沙漠般的寂静之中,而蕴含其中的各种物体就像绿洲或棕榈树那样在地平线上清晰可见。思绪的列车像沙漠中的商队那样整齐而轻柔地缓步前进。此时,钢笔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并不似较长的手臂那样充满生机。它为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涂上了一层薄薄的清漆或油料。歌德的作品就是后者最典型的例子。

公正和冷静的批评尚不存在。没有什么事物可以存在于永恒的美丽之中,而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身体一样,必须按最新的时尚潮流着装。我们的品位过于敏感和挑剔,它对诗人的作品说“不”,却从不对诗人的希望说“是”。它鼓励诗人美化自己的缺陷,而不是像树木脱去树皮那样将这些缺陷抛弃。我们是生活在明亮光线下的一类人,住着珍珠和瓷器制成的房子,只饮淡酒,我们的牙齿一碰到不自然的酸味就会立刻酸倒。假如事先咨询过我们,那么构成地球脊背的材料就不会是花岗岩,而是布里斯托尔晶石。一位现代作家若处在一个更为原始的时代,那么他早就夭折了。然而,一个诗人不仅仅是吟唱诗人,更是一位“语言的润色者”;他是文学界的辛辛纳图斯,却并没有占据世界的最西端。犹如太阳,他随意地选择韵脚,以一种不拘一格的品位把万物编入自己的诗篇中,自由地照耀着大地和收割后的田地。

在这些古老的书籍中,泥灰早已碎裂,我们阅读的是雕刻在花岗石上的东西。与其说它们表面平滑雅致,不如说它们形体粗犷厚重。石匠们只磨光了它们的烟囱状装饰物,而它们的角锥状结构依然很粗糙。在未经雕琢的花岗石那粗糙的表面,暗含着一种深深打动我们的庄严,而那精雕细琢的表面却只能满足我们眼球的需求。真正完成的作品是时间所创造的,而且还具有实用价值。大自然的风雨仍在雕琢那些角锥结构。艺术除了可以涂漆和镀金外,便别无他用。一件天才的作品最初都是未经雕琢的,因为它期待时间的流逝,而且一旦它的片段破碎,它所具有的内在美就会显现出来,成为它实体的本质。它的美就是它的力量,摒弃了它的光泽。

伟大的诗篇一定具有伟大的特征,还有本质的精髓。读者从容地漫步在最浅显的当代诗歌中,使它们充满时代的生机和希望,如同行走在神殿内的朝圣者,聆听着礼拜者们最柔美的圣歌;然而,当代诗歌不得不越过这些沙漠,穿过最外层城墙的废墟,才能以自己庄严而壮丽的形体对后代说话。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漂浮在康科德河上,那超越了一切风格和年代的大自然正带着沉思的神情创作它秋的诗作,人类的任何作品都无法与之媲美。

夏天,我们置身于户外,拥有渴望在大自然里生活的冲动和情感,通常只有等到秋季和冬季的漫漫长夜来临后,这种思想才会消退。我们感觉到,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一堆堆的谷物和一串串的葡萄背后,隐藏着一个无人经历过的全新生活领域,甚至我们居住的这个地球,也是为比人类更神秘、更高贵的种族创造的。在十月夕阳的余晖中,我们看见了通向其他高楼大厦的入口,那儿距离我们所居住的大楼并不远——

“在火红的小山那边有个地方,

繁星在那里闪烁朦胧星光,

那地方高于一切,那里从未出现邪恶,

也没有肮脏的思想。”

有时,一个凡人能在自己的身上感觉到大自然,并且深知赐福于他的并非他的父母,而是他的自然母亲,因而他会随着大自然的永存而变得不朽。大自然时常重申它与我们有血缘关系,它的血

液从静脉悄悄地流入我们的血管。

“我是秋日的太阳,

我与秋风一同赛跑;

榛树何时开花?

葡萄何时在我的荫凉下成熟?

丰收的季节或狩猎月

何时将我的午夜变成正午?

我全身枯黄,

但甘美流进我的心脏。

橡树果实掉落在我的林中,

冬季低声吟唱着我的心境,

枯萎的树叶沙沙作响,

那音乐是在诉说我的悲伤。”

缪斯用散文对一个蹩脚的诗人这样说道。

月亮不再反射白昼的光芒,而是坚决地按自己的规律升起,于是农民和猎人公认它为女主人。紫菀和麒麟草沿途盛开,蜡菊也不曾枯萎。收割后的田野被剪去了它的自豪,然而内在的繁荣仍然赋予它荣耀。蓟花将自己的茸毛撒在池塘里,黄色的落叶为葡萄树穿上了衣装,任何事物也不会打扰人类正常的严肃生活。在一捆捆秸秆的草皮之下,隐藏着一种收割者未曾采割过的成熟果实,它才是当年真正的收获。它永不衰竭,人们每年都灌溉和培育它,使它那结出美味果实的茎永不受损。

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没有人过着周围有葡萄藤蔓延、有榆树遮阴蔽日的自然生活。一个人若以自己的触碰去亵渎它,世界上的美将永远对他有所保留。他生活在大地上,不仅需要在精神上被神化,还需要被自然化。有谁会想象到神明会将什么样的屋顶延伸在他的头顶之上,什么样的季节对他有帮助,什么样的职业能够赋予他生活的尊严?只有正在康复的病人才会去揭开大自然的面纱。他将生命中的不朽授予了他的住所。风儿应是他的呼吸,季节则是他的情绪,那么他也应该把自己的安详宁静传递给大自然本身。但据我们所知,他同它四周的景色一样转瞬即逝,而且并不渴望不朽。当我们下山走进在那座山顶上曾遥遥相望的村子时,发现原在我们想象中住在那儿的高尚的村民们都已逝去,空寂的街道上只剩下一些害虫。诗人们的想象让那些勇敢的言语出自他们所塑造的英雄之口。他们可以杜撰加图的临终遗言:

“大地、空气和海洋,我所熟知的一切,

以及它们在和平与战争中的所有喜怒哀乐;

而此刻,我将看见诸神的国度和星星。”

但这既不是普通人的思想,也不是普通人的命运。假如这天国没有他们期望的那般美好,那么他们所期待的天国又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否在为拥有一个比自己现在所想象的还要美好的天国做准备?死在剧院舞台上的人,他的天国又在何方?我们的天国要么

在这里,要么根本不存在。

“尽管我们看见天体运行于大地之上,

我们仍在大地上耕种并热爱它。”

我们想象不出有什么东西比我们的经历更加美好。“青年时期的回忆是一声叹息。”我们常常徘徊在成年的道路上寻找我们儿时的梦想,而那些梦想在我们习得语言之前就已经被遗忘了一半。我们必须既是尘世的,又是天国的,正如人们传说的古时候的泰坦,或比他们更优秀的种族。对于某些英雄来说,这个世界似乎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仿佛创世因他们的存在才最终获得了成功;他们的日常生活构成了我们的梦想,他们的出现增添了大自然本身的美丽和富饶。在他们行走的地方——

“这里有一种更富饶的气息闪烁着紫光笼罩这田野,

他们能辨认出属于自己的太阳和星辰。”

我们喜欢听某些人说话,尽管我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呼吸的空气浓郁芬芳,他们的嗓音像树叶的沙沙声和柴火的噼啪燃烧声,不断传入我们耳中。他们排成阵,深深地扎根在大地之上。正如那些从来不曾站在他们下方的人,他们有为自己的同胞准备的天空。他们的眼睛炯炯有神,像萤火虫一般仰望星空。他们的举止优美流畅,像河流穿过山谷那般从容,仿佛这片土地为他们所造。比起这些纯洁而原始的天性,道德上的差别以及对与错、真理与谬论的差别都无足挂齿,而且都已失去了自身的意义。我凝视空中的巨大云层,看着它们时而紧锁眉头,时而容光焕发,时而被夕阳镶上金边,就像天堂里城市的城垛一样,它们的庄严宏伟因我平庸的职业而失去了意义。对于这种低劣的表演而言,那帷幕实在太过考究了。我简直都不配做一名那城墙之外的郊区居民。

“除非一个人能够自立,

否则他真是个可怜虫!”

我们愿意以自己的音乐去激发另一种比我们日常劳作所允许的更为美好的交往。我们的乐曲在回声中得到了润色,再回到我们这里,如同一位好友在仔细品读着我们的诗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涂抹水果,让它们散发出香气以满足与动物相像的胃口?

“我请教那位老师,他的建议通俗易懂,

但对我的评价却过于复杂。”

或许这些事情暗示着我们生活在另一个更加纯洁的王国的边界,这些香气和声音正是从那里飘到我们身边的。我们田地的四周开满争奇斗艳的鲜花,而这些花的种子就是被风从毗邻的乐土吹送过来的。它们是诸神食用的野菜。一些更加鲜美的水果和更加诱人的芳香传送给我们,这说明另一片乐土就在不远处,那里住着回声女神厄科,彩虹的拱形桥台也在那里。

“一个更优良的种族和更优秀的培养,

在我们的头顶上方设宴狂欢,

而我们这些侏儒则只能

从他们的餐桌上收取残羹剩饭。

他们享用水果的芳香,

而我们则嚼着果肉和根荄。

那将是何时啊!

我们怀着惊讶屹立于奥林匹亚。”

与仅凭感官所感知到的天国相比,我们需要为一个更加崇高的天国而祈祷,那里的生活是一种纯粹的美。我们目前的感官只是那时候感官的雏形。相比之下,我们现在似乎又聋又哑还瞎,也没有嗅觉、味觉和触觉。每一代人都会发现他们神圣的活力被浪费了,每个器官的功能都被滥用了,以致最终整个天国都变得堕落了。耳朵最初被缔造出,并非为了人们惯常所认为的那些琐碎的用途,而是为了聆听天国的声音。眼睛最初被创造出也不是为了用在现在其正在发挥的并因此而渐渐卑微的用途上,而是为了去发现现在社会中的那些无形的美。难道我们不能去见上帝吗?我们是否能在这种生活中感到快乐,如同它只是一则寓言?如果正确地解读,大自然是否只是它一贯被当作的象征所体现的东西?当一个普通人仰望那片他尚未严重亵渎的天空时,他会认为那天空不像大地那般粗俗,于是怀着敬意尊称它为“天堂”,但预言家却在同样的意义上称它为“尘世”,并称上帝为“尘世中的上帝”。“他是否创造出了内在之物,同时也创造出了外在之物?”那么如果想要这些被称为感官的神圣幼苗发育,需要怎样的教育呢?为了使个人和国家发展,要宽容地对待正在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不让他们受到任何诱惑,不要教他们用眼睛斜视他人,也不要让他们的耳朵习惯亵渎的言语。然而,到哪儿去寻找这样的导师呢?又在何处才存在这样正规的学校呢?

一位印度哲人说过:“正如一位舞蹈家在向观众展示完自己后就会停止跳舞那样,大自然在向灵魂展现过自己的风华后也会停止跳舞。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事物是比大自然更加温和文雅的了,她一旦意识到自己已被灵魂看见,便立刻不再将自己暴露给灵魂观看。”

与我们了如指掌的这块大陆的一道褶皱相比,去寻找与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相似的另一块大陆要容易得多。大地不在视线当中,指南针偏离了方向,人类开始叛乱,而历史却仍像垃圾一样堆积在大自然的门口。然而,必然存在着这样一个不可避免的时刻,它清醒的神志和功能告诉我们,在普通的大自然后面还有一个大自然,在那里,我们只拥有优先购买权和西方保留地。我们居住在那个区域的边界地带。关于那个区域,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雕刻过的树木、摇曳的树枝和夕阳映照的天空。我们不会被那漫长的天气周期所影响。我的朋友们,无论谁企图欺骗我们,我们不要被骗得去循规蹈矩以挣得我们铁饭碗里的盐。让我们稍等片刻,不要急于购买这里的任何土地,坚信更富饶的低地将很快被拍卖。我们站立的地方只是一层薄薄的土壤,而在此之前我已感觉到自己的根深深扎在了另一片更为肥沃的土地里。我看见了玻璃花瓶里用稻草松松地扎在一起的一束紫罗兰,它使我不禁联想

到了自身。

“我是一次无功的奋斗,

由于偶然被捆绑在一起,

晃来晃去,他们的环扣

制作得如此宽松,

我想,

为这更温和的天气。

一束无根的紫罗兰,

与红棕色的东西搅在一起,

环抱它们的是一小捆草,

曾经有着卷状的秧苗,

法规

将我修葺。

时光将一束花

从乐土之外采撷,

带着杂草和断茎,如此急急忙忙,

变成乱糟糟的一团,

浪费

他所耕耘的日子。

我在这里悄悄地短暂盛开,

把我的汁液一饮而尽,

土地中没有根须,

保持我枝条永苍,

站立

于赤裸的杯子中。

有些新蕾留在我的根茎上,

模仿生命,

但是,唉!孩子们将无从得知,

直到岁月催人老,

烦恼

充满他们的生活。

但如今我明白了我并非枉然被采,

之后被栽入生命的玻璃花瓶中

得以逃生,

一只仁慈的手将

生命

带到一个陌生地点。

受损的苗木很快恢复生机,

又过了一年,

正如上帝所知,越发旺盛,

更多的果实,更美的花朵

将结出,

而我将就此凋谢。”

这个世界犹如土星那样具有许多光环,而我们现在生活在这些光环的最外圈。没有什么人能够审慎地说他与他亲手采摘的花朵长在同一个领域,或是属于同一个时代;虽然他的双脚有可能会踩碎那花朵,但他会被难以想象的空间和时间分开,花朵或许不存在被他伤害的危险。植物学家们都知道什么?我们的生命应该存在于地衣与树皮之间。肉眼也许能够看到手中的事物而不是头脑中的。我们在出生后看海洋、陆地、太阳、月亮和星星仍模模糊糊的,至少过了九天才看清楚它们。古代特洛伊的地点在哪里?这是一个令旅行家和地理学家感到遗憾的问题。它的真实地点与他们所设想的地点并不接近。当一个事物衰败并消失后,它原先所占据的地理位置必将变得扑朔迷离!

正如大自然一次又一次赐予人类的那些对现实的微弱启示对我的影响,现代天文学逸事对我有着相同的影响。当我记起古人和大多数现代人称为金星的那一微弱光点,并把其看作附属在环绕我们地球的中空球体上时,我们却发现它本身是另一个世界。哥白尼对此进行了长期而耐心的思考,在望远镜尚未被发明前就说道:若人们能比当时更清晰地观察它,就会发现它的周相同月球的一样。哥白尼死后不到一个世纪,望远镜问世了,而哥白尼的话则被伽利略证实。当我回忆起有关金星的这一历史时,我满怀希望地认为我们甚至可以在此时此地获取对另一个世界的一些准确信息,而人类的直觉长期以来都对此有所预言。实际上,我们称之为科学的一切,我们称之为诗歌的一切,都是这种信息中的一颗微粒,它在自己涉及的范围内是准确的,尽管它仍受到真相的限制。如果我们能够如此准确地推论,并对自己的推论深信不疑,尊重那些超越我们自然视野之外的所谓的物质客体和事件,以致头脑犹豫不决,不敢相信自己的分析,即使这些分析已通过观察而证实,那么我们的思考为何不能延伸至更远的星系呢?当然,我们具备的知觉适合探究真实的、物质的和永恒的空间,正如这些显露在外的星星适合穿越物质的宇宙。维伊阿斯、摩奴、琐罗亚斯德、苏格拉底、基督、莎士比亚、史威登堡——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天文学家中的一部分。

在我们的天体运行轨道中有由外围天体的影响所造成的混乱,任何天文学家都没有计算过造成这种混乱的未知世界的成分。在我普通的思路下,我看出一个自然而不间断的序列,每一项都预示着下一项,或者如果出现了中断,则会呈现一个新物体。然而,一个夸张而突然的无法解释的转折来源于相对狭隘而偏颇的所谓关于事物常识性的观点,转入到无限扩展和自由的观点,从看见人们描述的事物到看见人们无法描述的事物。这意味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即使是在最智慧的人的经历中也极其难得一见,它感知得到不普通的事物。

天空是浅滩,想象如一个饥渴的旅人,渴望走出沙漠。流动的思绪急不可耐地冲破天体运行轨道的桎梏,那轨道犹如宇宙一隅的蜘蛛网,把自己发射到路途无法追逐到的地方,而科学已发现的法则变得虚弱疲乏。头脑了解一种距离和一种空间的度量单位,显现出来的是物体与实际存在的物体的间距。我所知道的许多星辰,它们非常遥远,非常明亮,在它们的轨道上运行稳定,可是它们的价值何在?如果我们把它们开拓为殖民地,它们则只不过是西方更为荒废的野地,星星的领土或许将被建成实施奴隶制度的州。我只对星星的六角感兴趣,并且这种兴趣也是稍纵即逝的。随后我向所有我熟知的天体道别。

如果聪明的话,每个人都会站在能够支撑住他的底座上,如果一个人受到的地心引力比另一个人的强,那么他就不敢冒险在后者安全行走着的草地上行走,宁可不去修剪生长在那里的蔓越莓。或许在某个春季,河水暴涨将那些蔓越莓的果实冲到他身边,那时这些果实可能已经经受过霜冻并且水汪汪的。我曾在许多穷人家的阁楼上和许多教堂的食物箱和仓库中都看见过这种皱巴巴的浆果,只需加一点水适当加热,它们便会膨胀起来,恢复从前的大小和色泽,这时再加入足够的糖,便能够做出人们餐桌上的果酱了。

常识在其自己的适用范围内是非常好的,如同陆军和海军必须服从上级的命令、保持步调一致;但不寻常的见识只对聪明人来说是常识,既更加难得,也更加出色。有些人希望在下属部门中卓尔不群,愿上帝祝他们一臂之力。福勒对大学教师的评论是普遍适用的:“一个大学教师身上的一点点迟钝,使他更适合去处理非宗教事务。”

“他需要信任,惧怕悲伤,

因为他需要它,他具有真正的信仰;

他伤感,因为自己的悲伤太少,

这种人怀有真正的悲伤和最好的信仰。”

或许被另一位诗人的语气所鼓励——

“在他们身旁,走过这片土地的菲多元帅,

他母亲带他来到这个世上时十分虚弱,

他起初是个柔弱多病的孩子,

含着泪花迎接明媚的阳光。

但岁月使他成长,带给他力量,

他成为无敌的勇士,坚韧的骑士,

驰骋疆场,铠甲锃亮。

“他用万能的手将山岭扔入海洋,

终止并扭转了太阳鲁莽的行程;

自然打破了自然的法则,是在他的指挥下,

地狱或天堂的力量皆无法阻挡他的力量,

数年之间事件来又去,

他以惊人的预言展现了这些,

以盲目来证明盲目的感觉。”

“昨天黎明时分,”哈菲兹说,“上帝把我从一切尘世的苦恼中解救出来;在朦胧的夜色中向我展示永生之水。”

在道拉特·沙阿撰写的《萨迪传记》中有这样一句话:“谢赫·萨迪的无形的灵魂之鹰,从他的羽毛上抖落他肉体的尘埃。”

我们就这样思绪万千地划着船,向家乡的方向快速驶去,以此来作为我们秋天的劳作,加速季节的更替。或许大自然在我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就已利用了我们,借我们四处行走时帮它播撒种子,挂在我们衣衫上的刺果和麦仙翁被我们从一片田野带到了另一片田野。

“万物都源于

广袤的大地,

灵魂和自然

各有渊源。

“夜夜日日,年年岁岁,

高高矮矮,远远近近,

这些是我们自己的面貌,

这些是我们自己的忏悔。

“你们这些河岸的守护神,

永远居住于此,

我看见你们遥远的岬角,

向两边无限伸展。

“我听到了甜蜜的夜晚之音,

发自你那永不贫瘠的土地。

不要再用时间欺骗我,

请将我带入你的田园。”

天色渐晚,我们在和缓的河流上划着桨,悠然地穿行于鲜花怒放、芬芳扑鼻的河流两岸之间,这里是我们第一次宿营的地方。我们驶向了那片生活了多年的乡野,似乎看到了西南方地平线上家乡天空的色彩。太阳刚刚躲进一座林木茂盛的小山后面,落日的余晖这般绚丽,仿佛它永远不愿谢幕,除非有不为人知的原因,而且比起时间的漫长卷轴,它将被标上更鲜艳的颜色。虽然群山的阴影开始逐渐遮盖住河面,整个溪谷随着这柔和的光线波动起伏,这轻柔的光线比月色更为纯洁,令人过目难忘。白昼似乎在向荒凉空寂的山谷道别。两只大蓝鹭挥动着细长的翅膀,高高地从我们头顶飞过,高傲而沉默,像是在天黑之前尽快赶路一样,它们当然不会降落在地球上的任何一片沼泽中,但或许会降落在我们这片天空的另一端。无论是它们默默飞翔而在天空上留下痕迹,还是被雕刻在埃及象形文字的符号中,都是人们世代研究的象征。它们朝着北方的某片草地飞翔,仿佛画中的鹳一般保持着庄重的姿势,最终渐渐消失在云朵之后。成群的乌鸦顺着河流的流向飞行,仿佛要飞去它们的圣地做个短暂的傍晚朝圣,又像是为了礼赞这美丽的落日景象。

“因此,正如那位朝圣者,

夜晚的黑暗急忙将他困在途中,

在你的家园思考吧,我的灵魂,

仔细思考生命消逝的那一天留给你的是什么:

你的太阳已转向西方,你的清晨已然逝去,

不会再给你重生的机会。”

日落预示着所有人都将空闲下来,陷入一番沉思默想中,唯独那农民之子却若有所思地吹着口哨,将牛群从牧场赶回家。放牧者也不再抽响鞭子,而是压低声音控制着牲畜。白昼的最后一线光芒也终于消失,我们朝家乡的方向静静地划船,夜空中只有零星的几颗星,我们坐在船中沉默无言,或是陷入深思,或是静静聆听划桨的单调声,那是一种粗浅的音乐,适合黑夜的耳朵或与那灯光暗淡的大厅中的音效相配:

“时光的脉动使山谷再次迎来星空。”

而且山谷里的回声还在星空中飘荡。

我们沉默地仰望那些遥远的星光,不禁有了一种难得的想象:星星最初是类似地球的天体,并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好处。伯纳尔德斯曾记载,在哥伦布的首次航行中,当地人“指着天空,打着手势示意他们相信一切的力量和神圣都来源于上天”。我们有理由感恩那些天体现象,因为它们大体符合人类心中的理想。星星是遥不可及的,并非夺人眼球,但在我们最美好、最难忘的经历中,星星却是明亮而永恒的。“让你灵魂那不朽的深沉引领你,但你要用目光诚挚地仰望苍天。”

正如一个最真实的社会总是越来越趋于孤寂,最出色的演讲也最终归于沉默。对于所有人而言,沉默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被听见。沉默是我们在倾听自己内心时可以听到的,声音则是在我们倾听外界时所听到的。宇宙并没有将沉默撤换,而只是转移了它的框架和陪衬。所有的声音都是它的奴仆和厨师,这表明它不仅是它们的女主人,而且非常杰出,受到了忠心的追随。迄今为止,声音和沉默都属于同类,声音是沉默表面上的水泡,在浮出水面后会立刻爆裂,证明了潜流的力量和创造力。它们是沉默的一种模糊表达,当它们与沉默形成对比或衬托沉默时,它们只是令我们的听觉神经感到更欢愉而已。根据这一点,声音能使沉默得到提高和增强,所以它们是最和谐、纯正的旋律。

沉默是全宇宙的避难所,是所有单调谈话和愚蠢的行为的必然结果,是我们每一次懊恼的止痛剂,不管是在满足或是失望之后。无论是画家、艺术大师还是笨拙的手艺人都不会临摹那沉默的背景;无论我们在前景中勾勒出了怎样模糊的图形,那背景始终是我们不可侵犯的庇护所,在那里不存在任何能伤害我们的侮辱性言辞,也没有能够骚扰我们的人身攻击。

演说家善于掩饰自己的个性,他最沉默寡言的时候实际上是最能雄辩的。他讲话的同时也在倾听,与他的听众一起做聆听者。谁未曾体会过沉默那无穷无尽的喧闹?它是真理的扩音器,是唯一的神示所,是真正的德尔斐和多多纳神谕,帝王和朝臣都要向其请教,而且他们也不会得到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人类通过它所做出的一切启示得到了一种开明的见解,他们的时代也被标榜为开明的时代。但每当他们游荡到陌生的德尔斐神谕和发疯的女祭司那里时,那个时代就变得昏暗而沉闷。这些嘈杂而吵闹的时代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但希腊的时代或那寂静而悦耳的时代却不断地回响在人们的耳畔。

一本好书相当于一个里拉琴,用来演奏我们那些默默无声的歌。我们常常把自己没能写出续篇趣味的责任算在已完成的毫无生气的作品头上。对所有的书籍而言,续篇都是必不可少的部分。再次强调“他说”,它应该是作者的目的所在。这应该是出书者最该做到的目标。如果他把自己的书做成可以冲破河堤的无声的波浪,那该多好呀。

我竭力想要打破沉默,可仍无济于事。沉默无法被口译成英语。六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忠实地翻译它,可它依然是一本难以破译的天书。一个人可以非常自信地滔滔不绝,自认为已经将沉默掌控于股掌,沉默迟早会耗尽,然而他最终也将归于沉默。最终人们也只是这样评论说:他开了一个多么勇敢的先河,因为当他最终永远沉默时,他曾说出的话和尚未说出的话竟能如此失衡,前者看起来甚至像是他消失的那处水面上的气泡。然而,我们却像那些中国崖燕一样,继续用泡沫为我们的巢穴加上羽毛,总有一天它将成为栖居在海岸上的那些生物的食物。

这一天,我们借助风帆和船桨行进了大约50英里。此刻,夜已深,我们的小船在婆娑的芦苇丛的轻抚下逐渐驶入了它家乡的港湾,而它的龙骨也辨识出了康科德的淤泥。一些菖蒲自我们出航后就不再挺立了,它们一直保留着我们小船的轮廓。我们兴奋地跳上岸,把船拖上来拴在了先前的那棵野苹果树上,而春季河水冲刷河岸时拽动小船的铁链摩擦树干所留下的勒痕至今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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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河上的一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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