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得君王带笑看

第3章 长得君王带笑看

第3章长得君王带笑看

[06]

没过多久,乌湖县小混混半夜扰人事件就圆满解决了。据说那几个小混混不过是没拿到高中毕业证的青年而已,这样的人每年都有,只不过今年做得过火了些。某天夜里,小青年们在街上闲逛的时候,被叫去警局接受了一番亲切而友好的素质教育,这件事情就算完了。对那届高中的学生来说,这件事不过是他们漫长高中生涯里一个极不起眼的小插曲,跟后面发生的事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说起来,这件事唯一的受害人,也就只有戴笑而已。或许还可以加上一个人,这个人没有碰上过小混混,却深受这件事的影响。

白昼记得,那天他正在打瞌睡,不知道教什么的老师一如既往地在黑板上声情并茂地画着他看不懂的符号,从不肯主动搭理他的同桌却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眼一闭心一横塞过来一张字条。

字条上面写的是:“放学有人送没?”

他一乐,在后面接着写:“特别可怜,没有。”

谢沐的目光还在黑板上,手下却写得飞快:“那我今天就大发善心勉为其难地等你一下。”

白昼一个挑眉:“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今天良心发现了?”

谢沐瞪他一眼:“便宜你了,我是怕你一个人走不安全。”

才怪!她心想,怎么说来占便宜的也是她,绕远路又不讨好的是白昼。

“对对对,还是三木惦记我,不像那个臭猴子重色轻友。”

谢沐憋了憋笑,试图仔细听听那一段“甲基绿吡罗红”,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听不进去,反而莫名其妙地觉得,白昼长得很好看。她因为这个突然冒出的罪恶念头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在纸上写上:“听课。”

白昼回:“好好好,三木。”

其实白昼只送了谢沐一次,小混混事件就解决了。那次下了晚自习,谢沐看着戴笑在校门口坐上了一个又高又瘦男生的自行车后座走了,吓了一跳,接着看见校门口右边行道树下的白昼,又吓了一跳。

白昼推着自行车,用眼神示意她上车,她用一个更凶的眼神回复了他“你想得美”。

谢沐用下巴指了指前面的十字路口,意思是“再往前走走”。

过了十字路口,往教区楼走的学生就少了大半,白昼这个时候又推着车凑上来,谢沐看看四周人少了,才凶他:“别和我并排走。”

“怎么?不这么走怎么走啊?”

谢沐赶紧往前走了两步:“这是我家所在的教区楼啊大哥!这要是被哪个老师碰见了,我还要活命上大学呢。”

白昼惊讶地一笑,有些无奈:“好好好,三木,我怕了你,我在你后面走。”

于是那个晚上,谢沐一个人走在前面,白昼推着车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吹口哨。谢沐听着那声音往前走,心想这也吹得太难听了,可她忍住了没有回头取笑他。

后来,谢沐告诉他不要再绕远路送她了,可是白昼说,反正他也是一个人走,为祖国建设发挥余热他义不容辞。

“我只和你顺一小段路,明白吗?”谢沐再次试图用科学知识说服他,“物理课听过没,S=VT。”

白昼下意识想说的是“一小段也好”,但是他没有这么说,他咧了下嘴,嬉皮笑脸地耍赖:“我当然没听过。不管不管。”

所以在后来的很多个星期五,白昼都不厌其烦地推着自行车吹着口哨走在夜晚的街上,而他前面是一个人快走的谢沐。

直到看她进了小区,他再骑上车回家。

从秋到冬,又从冬到春,路边的梧桐叶落下,冬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春天清透的雨水落下。

很多年以后,白昼对她说:“我一直都在你身后,你回头就能看到我了,”他顿了一下,“可是你从不回头。”

[07]

在谢沐眼里,那个“高高瘦瘦没有肉仿佛活在山洞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老道士”一样的人,此刻正蹲在地上小心地剥着一盆咸鸭蛋,他打游戏的时候手都没有这么稳。猴子这个人,虽然活蹦乱跳的,但这副身子骨看起来还是像谢沐说的一样,好像拿起一把拂尘就能飘然到峨眉山顶普度众生。戴笑切着红萝卜条和黄瓜,看看那个闷头干活的人,神情里那股认真就像谢沐正在解数学题一样。她又想起谢沐对他的形容,忍不住偷笑,多瞄了两眼。

蹲在地上一脸受苦受难的猴子抬头就傻笑:“怎么啦?”

戴笑忙别过头:“没什么。”

自从猴子非常自觉地每天接她下班以后,他竟更自觉地开始来帮忙干活,瘦胳膊瘦腿地搬着一大箱饮料进门的时候,张哥看着这个免费劳动力,感动得快哭了。

“嗯,手表摘了吧,看起来不便宜,脏了就不好了。”戴笑实在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

低着头的人把咸蛋黄整齐地摞在一个小塑料盒子里,头也没抬:“没事儿。”

“其实……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哎,你忘记了,哥们儿我复姓雷锋的。”猴子的声音开朗又轻松,嘚瑟地手一抖,咸蛋黄被他剥破了,他看着黄黄的油脂滴在盆里,默默添了一句,“……现在雷同志的情况有点儿危急。”

戴笑被他逗笑了,脑中浮现出那天碰见猴子来买汉堡的场景。问了她的名字以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抓耳挠腮脸都快红了,半天憋出一句:“名字太好听了,李白还是杜甫就写过一句……一句那个什么什么花两相欢,那个长得啊君王带笑看!”

“是李白写的。”她轻轻说。

她没告诉王侯,因为这句话,她才答应了他下班送她。

这句诗还是谢沐教她的。

那个时候,她刚被爷爷奶奶从乡下叔叔婶婶家里接过来,那个夏天热得她睡不好,从前胖胖的妈妈就在一旁轻轻地扇着大蒲扇,干活累了睡得很沉的爸爸在旁边打着呼噜。那个家没有那么好,可是她回不去了。

她带着伤疤和纱布怯生生地站在小区里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大了很多的堂姐的衣服。一身伤痛和烟火尘土的气味儿像是洗不掉似的,大眼睛在黑黑的脸蛋儿上无措地眨着,映着那群小孩子嘲笑的脸。

胖胖的那个指着她袖子里露出来的纱布傻笑:“你叫戴笑?真像戴孝哎!”

瘦的那个附和:“对呀,谁这么没文化给你起的名呀,披麻戴孝!”

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就这么围着她笑,她委屈得不得了,她想说,不是这样的。妈妈告诉过她,之所以给她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睁开眼睛没多久就冲着妈妈笑。不是这样的。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就是在这个时候,谢沐出现了。据谢沐后来说,她本来正在楼下观察蚂蚁搬糖好回去写作文。

“偏口!胖头!你们干吗呢?!”谢沐的两条小辫子像油亮的水鸟一样在脑后一甩一甩,脸蛋儿红扑扑的。她一眼就看见了快哭了的戴笑,瞪了那个胖胖的男生一眼,“小心我告诉你妈!”那几个孩子还是比较怕她的,毕竟他们的家长都很喜欢她,老是叫他们向她学习又学习的。

胖头嗫嚅道:“也……也没干吗,就说她叫戴笑嘛,偏口就说她披麻戴孝,可别说我!”

偏口慌了:“不、不、不是我!”谢沐哼了一声,冲他们龇牙,上前几步做出要打人的样子,吓得那几个小孩儿一缩头,她拉上戴笑的手就走。

后来,在谢沐家的洗手间里,她小心地给戴笑洗着脸,明明心里很害怕吵醒正在睡觉的妈妈,可她却表现出一脸镇静的样子,压低声音说:“你别听他们乱讲,你这个名字可好听了,我就在书上看见过。”

戴笑看着谢沐不说话,手里还留有刚才这个女孩子握住的温度,她看到对方心虚地回了回头,小声又正经地对她说道:“名花倾国两相欢……长……长得君王带笑看。你不信去翻翻书,还是李白写的呢。”

所以戴笑当时看着冲她挠头傻笑的王侯,忍不住轻轻地说了一句:“好呀。”

“春天不是读书天”,谢沐第一次听白昼讲这句话时,还觉得他是在给自己偷懒找借口。而谢沐拎着两杯冰饮,真的走在绿意盎然的路上,阳光明亮淡薄,楼下老太太种的桃花和迎春花开了一路,突然觉得小县城的春天美得柔情似水,她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到白昼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没忍住笑了:“什么鬼呀。”

同样的景色,她想到的是:“最美人间四月天。”

这个小县城虽然不是很大,绿化却做得非常到位,谢沐闻着一路的花香和柳絮香走到“好大一份”快餐店,推门就喊:“好热啊笑,我给你带了冻柠七。”

里面小小的工作间传来戴笑清脆的声音:“来啦,三木。”

自从白昼这么叫她,慢慢地,她发现周围的人也都开始这么叫她,因为她上课一丝不苟,下课也不玩,考试比谁都认真,体育课都要拿着小本本整理错题,木得很。

她很想给白昼找个更难听的外号叫回去,可她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所以只能对“三木”这个名字愤然挣扎了几下,就顺从了。

谢沐把透明塑料大杯往身前一推,里头的气泡和碎冰相互撞击,柠檬片浮在上面,颇有一种夏日的感觉。

谢沐咬着吸管,看着戴笑捧着杯子的手都有些发红,不由得心疼:“这么忙啊,这才下午三点钟。”

“对啊,”戴笑倒是挺轻松地说,“就是要趁现在没有客人,把傍晚要卖的都准备好,等张哥回来,我就能提前下班啦。”

谢沐又看了看这间小小的店,门脸窄得像猴子的胳膊,里面总共也才放了两张四人座的桌子,再就是用一扇玻璃隔出来的后厨,实在看不出其实这家店的生意还不错。

除了门口招牌上的一个“大”字,这里再没什么大的地方了。

戴笑问她今天怎么有空来,谢沐很是得意:“好不容易爹妈周末不在家,今天我最大。”

两人又喝了一阵,戴笑就又进去干活了。天气一热起来,她们就会越来越忙,谢沐忙着升高二分班的期末考试,戴笑则是忙着打工兼职。

谢沐趴在桌子上,觉得这样的时光实在美好,却又实在难熬。

今天她写作业写得心浮气躁,干脆就溜出来找戴笑,她胡思乱想了一阵,又想到那句“春天不是读书天”,吓得赶紧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高二就要分文理科了。”谢沐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这一年过得飞快。

戴笑使劲儿把紫菜卷米饭卷实,头也没有抬:“嗯。”

“我妈说一三五是理科班,可我不是很想选理科。”

“你成绩好,选什么都好,只要你想。”戴笑把冒着热气的饭卷切成厚度相近的形状,装进一次性透明盒子里,再用订书机把开口订好。

谢沐半死不活地传来一句:“只要我妈让。”

日头的影子倾斜,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一寸一寸地染到快餐桌上,谢沐等戴笑下班等得快睡着了,就在快掉进梦里的时候,一阵凉风掠过她的脸,把她惊醒了。

门口推门进来两个人,夕阳在他们身后投出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她眯起眼睛,看到第一个人又高又瘦,第二个人体形很匀称,就是略矮了一点儿,还抱着个球。

她眨了眨眼,认出了这两个人,这两个人还很热情地冲她打招呼,一个说:“嘿,三木姐。”另一个笑得欠揍:“原来三木也知道出来玩啊。”

猴子打了个招呼就在另一张桌子上很自在地坐下,白昼则十分自觉地坐在谢沐对面。他们都穿着一身打篮球的短袖上衣和短裤,脚上一双运动鞋,衣服都湿了。

谢沐“哎”了一声:“谁让你坐这儿了,这么自觉。”

白昼顶着一头汗水浸透的超级赛亚人发型,却十分正经地说:“哎,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这种时候当灯泡,于情于理都不好。”

“你歪理怎么这么多啊?”

“你懂的。”白昼冲她使了个眼色。

“懂个屁啊,”谢沐还想教训他两句,就看着戴笑端着可乐和汉堡出来,给白昼放了一份,又坐到另一桌,把东西往前轻轻一搁。于是千言万语到嘴边,只能化作一个白眼,“不和你计较。”

白昼看她,深以为然。

吃完喝完张哥也回来了,戴笑还很主动地要陪谢沐一起回去,谢沐在猴子灼灼的目光里果断拒绝了。谢沐和白昼两人立在门口看着道路尽头飞扬起的一阵尘土,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唉。”

谢沐转头正想回家,白昼叫住她:“送你吧。”他拍拍自己的车,球被他装在网兜里挂在车把上。

“快别送了,昊哥最近怎么说的。”谢沐之前就跟他说过晚上不必再送了,小区里的老师都看见好几回了。

“昊哥说的那是男女同学不正当交往问题,我对你哪里不正当了,难道你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吗?”白昼一脸义正词严,谢沐气得想打他:“谁和你不正当啊?”

算了,最后一次。

坐在后座上,她注意到白昼的衣服都贴在背上了:“打球去了?”

废话,她在心里骂自己。

“在学校里也打。”

“哦。”不用再说了,谢沐对自己说。

“一个虐他们一群,同桌我厉害吧。”

同桌什么呀,换了几次座位,他竟然离她都不远,要么在她前面,要么在她斜后方,“油条”排座的方式单一,教室人又不多,上周调座位,他们竟然又坐到了一起。

“虐个鬼,打篮球还是打群架啊。”谢沐觉得没趣,一群人抢一个球有什么好玩的,她连打篮球需要几个人都搞不清楚。

又骑了一会儿,白昼突然说:“早上起得来吗?”

“废话,你当谁都和你一样啊,”谢沐想了一下,“怎么?”

“我早上在操场打球。”白昼言简意赅。

“所以呢?”

“猴子和我来了两次就被他妈妈发现了,警长媳妇这侦查能力,我服。”白昼循序渐进。

“然后?”

“现在就我自己。”白昼耐心地解释。

“不明白,”谢沐凶他,“你想说什么?”

“你就没有什么想法?类似于我好孤单好无助之类的?”

“没有。”

白昼被她噎了一下:“……”

“你想得倒美。”

“好好好,三木,那你再考虑考虑。”

其实谢沐可以去,她每天早晨都早起在家背历史政治,再按早自习的点早早去教室学习。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竟然很想去。

她觉得这个念头不好,又莫名其妙,所以果断拒绝了他。

“我又不会打球,我还得准备期末考。”

白昼不置可否,一个拐弯,在小区门口停下了:“我五点半到。”

看着谢沐走进去,他才一笑,转身慢慢骑了回去。

[08]

谢沐觉得,自己这个好学生当得实在是很不合格,撒起谎来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比如忘记写作业对老师说没带的时候;比如对妈妈说以后都要早起去学校学习的时候;再比如,白昼问他帅不帅,她看着拍着球笑的白昼没好气地说“我还没瞎也还没傻”的时候。

四月份的清晨还有些冷,早上出门谢沐就打了好几个喷嚏,看着白昼就穿着短袖短裤在那里拍着球,整个人似乎都在升起朝阳的雾气里发着光,自己一个人也打得不亦乐乎。谢沐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太蠢了,放着舒服的房间不待,跑来操场陪他挨冻,安慰了自己几句“我们这是正当关系”,就闷闷地找了个台阶坐下,用冻得僵硬的手翻开课本低头看了起来。

背完了或者背烦了,她就抬头看看还在打球的白昼,这人长得不太高,投球倒是挺准的。升起来的太阳光都斜扫在他轮廓清晰的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在那双大眼睛下面晕出一片朦朦胧胧的棕金色阴影,整个人都在冒着热气,跳起来投球的样子轻松又熟练,手臂轻轻一推,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落在篮筐中央。

掉漆的旧操场,简陋的旧篮筐,空空荡荡的校园,只是因为多了一个少年,看起来居然就朝气蓬勃,有了它们该有的样子。

“厉害了,看不出来啊。”谢沐忍不住说。

白昼甩了甩汗水浸湿的头发:“那当然,我是谁啊。”

谢沐一下子就想到了戴笑一开始对她说的那句“他是傻×”,“扑哧”一下就笑出来了。

唉,傻也有傻的好处,都快期末考了还这么游手好闲斗鸡走狗,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笑什么啊?”

“我笑你以后怎么办,家里蹲大学篮球专业吗?”

白昼居然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这样也不错。”

谢沐的内心飞过一片省略号,上纲上线教育同桌的技能又点亮了:“我看你也不笨啊,我是说智商没有那么低吧,你要是听听课,怎么都得及格了。我就看不上你们这种聪明又不学的,暴殄天物。”

白昼又投进一个球:“戴笑也很聪明。”

谢沐愤愤然:“她和你不一样,她有那么多事要忙,你当谁都能和你一样命好啊少爷,家里有个开连锁酒店的爹。”

白昼继续不知所云地扯开话题:“你也很聪明。”

谢沐闷闷地说:“我笨。”

白昼居然又点点头看向她:“我看出来了。”

谢沐拿起手里的课本就想丢过去,最终还是没有动手,闷头不说话了。过了半天,她才又小声说:“你是第一个信我的,他们都不信我。”

白昼把球放下,看着这个自言自语的姑娘。

“多可笑啊,他们都当我是学霸,我说我笨,他们就觉得我装,好像没看见我是花了多少时间才学会一道题,又整理了多少遍,背了多少次才考出的成绩。他们觉得我考得好是理所当然,成绩稍微下降一点儿就是活该。”

她继续说:“太窝火了,你看看,我的问题是我知道自己笨,但是没有一个人信我。”

谢沐气鼓鼓的,十分委屈,眼泪都快出来了,憋了半天才憋回眼眶里:“我累死了。”

白昼抱着球走向她,坐在她旁边,冲她做了个鬼脸,她一下子又被逗笑了。

“但是我信你。”白昼看着她,说出了这句话。这句话轻轻的,却又十分坚定,让人无法怀疑。

“那你也要信我,总有学上的。”白昼转而轻松地说。

“我不信。”谢沐笑出了声。

自从每天早晨来陪白昼打球(其实是来看),谢沐就顺路在商店里买面包带上当作早饭,她发现白昼完全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所以还会给他带上一个,条件是放学前谢沐要检查他背二十个单词。白昼哪里敢拒绝,捧着并不好吃的面包,心都要碎了,还得笑着答应她:“好好好。”

不吃早饭当然是因为这里商店卖的东西不好吃啊,白昼才不管谢沐那一套“为了身体健康不好吃也得吃”的说法,但是也没有试图反驳她。

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去,高中生活看起来漫长,其实每天满满的课程上得飞快,每天早上看白昼打完篮球,七点多钟再去教室里自习,白昼则骑车回家洗澡换衣服。过了一周,谢沐觉得在操场上吃东西学习也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又过了一周,她觉得天亮得越来越早,在室外学习效率也挺高的。

日历被纤长的手指一页页撕掉,光阴在看不到的地方飞速流转,好不容易在家里熬完了五一假期,一开学谢沐就早早爬起床,照例喊一声“我走了”便出门了。

这个五一她过得很不爽,放假头一天她就发现数学作业被她落在学校了,没有办法,只能找戴笑帮忙。那天戴笑捏完寿司擦完桌子,对猴子说:“我想去一趟学校。”猴子一脸诧异:“没看出来你如此热爱学习。”

戴笑弯弯嘴角:“是三木啦。”猴子点点头:“我猜也是。”

猴子看她很累的样子,说:“要不我陪三木姐去吧?”戴笑摇摇头:“别耽误你学习啦,我老是在耽误你。”

猴子赶忙摆摆手:“不耽误不耽误!苍天为证!”他看着戴笑,很真诚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学业可让你耽误的啊。”

戴笑好看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看得他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半晌,她才对他说:“好,那就一起吧。”

于是那天傍晚,三个做贼心虚的人从学校那个缺了一根铁条的铁栅栏里钻进去,鬼鬼祟祟地溜到教学楼后面,首先是猴子从后窗身手矫健地爬进去,递出一张凳子来,然后再招呼两个满脸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女生爬进去。

谢沐和戴笑找本子的时候,猴子瞥见一个放假之后还没回家的老师,赶紧示意她俩躲到桌子下面,自己则藏在门后。

谢沐的心怦怦直跳,她听见桌子底下戴笑呼吸的声音,心里可憋屈了,她只是想写个作业而已。

清晨的马路上空空荡荡,空气清新,阳光也恰到好处,谢沐的心情竟然很好,不知道是因为终于不用在家里守着爹妈学习还是怎么,一路轻松地来到篮球场坐下,意外地发现白昼竟然没有早来。

放假放得人都懒了,肯定又通宵玩游戏去了。谢沐想,坐在老地方开始看书,左看右看白昼还是没有来,到了早自习的点了,篮球场上依旧只有谢沐自己。

她觉得被放鸽子很不爽,心想等会儿一定要和他理论理论甩甩脸,结果不知道讲了些什么的第一节课过去了,她右边的桌子仍是空空荡荡,白昼依然没有来。

[09]

白昼一整天都没有来。

五月的春光明媚,路边的梧桐树上长满了半透明的绿色叶片,在暖风里轻轻摇曳。

走在树下面的谢沐却异常苦闷,白昼没来竟然让她这么在意,更憋屈的是,直到中午放学她才发现,戴笑也没有来上学。

一上午的课她是勉勉强强听了,下课想找人问问,却发现和这个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都不熟,一来是她一个伪学霸在他们眼里不好接近,二来是她又老是自己一个人做题看书,这么下来,她发现,主动和自己接近的,居然只有上午这两个没来的人。

“沐沐啊,你爸去开会了,我们先吃吧。”一进门谢妈妈就这么对谢沐说。

谢沐点点头,心想她爸爸开会的次数也太多了,心不在焉地坐下吃了两口,忍不住问道:“戴笑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理由。

谢妈妈仍然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她没去上课吗?那看来她奶奶病得厉害,也是可怜。”

“她奶奶病了?”谢沐吃了一惊,“怎么这么突然啊,上个月我去她家写作业,奶奶还给我们下面条吃。”

“老人家嘛,年纪大了,听说昨天半夜突然心脏不好了,小姑娘一个人打的120,直接就拉医院去了。”

谢沐担心戴笑,把筷子放下了:“那我现在去医院看看。”

“你现在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要是她们实在有困难,居委会赵大妈会帮忙的,你六月底就考试了,安心学习,别想那么多。”

戴笑也得考试啊,谢沐不敢说出这句话,自知拗不过妈妈,饭也吃不下了:“那我回屋了。”

妈妈的脾气她知道,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儿能撇多远撇多远,从小她在外面捡了小猫小狗都不敢带回家,因为家里有妈妈,更可怕。

下午去上学,课间就听见后排陈文他们几个正谈论得有声有色,消息传得飞快,常年浸泡在学海里的学子们对这种消息格外感兴趣,说是白昼和五班一个同学昨天晚上和校外的人打架,打得两帮人都在医院躺着,年级主任把“油条”叫去谈处分问题,当时进去送卷子的林英听得可清楚了。

又有人说,白昼他们这是见义勇为,为一个姑娘打抱不平。

说到兴头,一个女生又添了几句:“不是戴笑吧?她不也在永乐大排档打工吗?”

几人围成一圈,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谢沐听得课后题都写不下去了。他们越说越详细,好像昨天晚上拍碎的啤酒瓶子都在他们眼前飞舞。谢沐心里觉得过分,这些人平常连八百字的作文都编不出来,添油加醋倒是厉害得很,白昼怎么可能会干见义勇为这种事啊,他也就只能在游戏里见义勇为。

不过谢沐现在更担心戴笑,中午晚上她一定得按时回家的,思来想去,只有早上的时间可以。第二天一早,谢沐就去了乌湖县医院,此时还不到早晨六点,医院里静悄悄的,谢沐找了找,住院部五楼是内科,于是摸上五楼。昨天给戴笑发短信问在哪个病房戴笑没回,打电话也没接,她就踮脚一个一个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走廊里只亮着绿色的指示灯,静悄悄的。谢沐鬼鬼祟祟地看了一个又一个,等看到506,戴笑在背后轻轻叫她:“三木。”

谢沐吓了一跳,回头就看见戴笑把头发松垮地扎着,脸上很憔悴,看起来刚去洗了把脸,手腕上卷起的袖子还没有放下来。

“你没事吧?”谢沐赶紧看了看戴笑,“你奶奶呢?”

戴笑没说话,拉着她往里走,病房里有四张病床,奶奶就在靠窗那张床上躺着,看起来很平静。

她们俩在旁边那张床上坐下,戴笑绾了一把头发,看着谢沐,半天才说出一句:“我没事。”

谢沐看她眼眶发青,昨晚肯定没睡好,不忍直接问她事情经过,想到自己又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戴笑的神情很暗淡:“都怪我。”

“天有不测风云,奶奶一定会好的,你别太担心了。”谢沐想起自己包里还有两个面包,是放假时特意去点心店买的,白昼说的“好吃的面包”。于是低头把两个都拿出来,戴笑没接,她就放在床头。

“那你记得吃东西啊。”谢沐看着戴笑这副样子很难过,戴笑的大眼睛看起来也没有一点儿灵气,像是两堆大火被浇灭后留下的灰烬,呆呆地坐在那里,看得她心都快碎了。

“你快回去学习吧,快考试了。”戴笑摆摆手,“我这里没事的。”

谢沐想着多待也没什么作用了,点点头,又安慰了戴笑几句,最后还是小声提醒她,袖子没有放下来。

戴笑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面爬过几道狰狞的伤疤,她一夜没睡,去洗脸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也就忘记了这件事,她轻轻点点头:“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谢沐拉开门,“我还会来的。”

“对了,”戴笑叫住她,“白昼在楼上,你想的话,可以去看看他。”

[10]

戴笑定定地望着医院里涂成淡绿色的病房门。

她心里的刺痛很轻微,像她手臂上的疤一样,看着可怕,可是已经过了最疼的时候。

此刻她的心如同多年前焚烧殆尽的家一样,只剩灰烬。

王侯也躺在楼上。她忍不住去想之前的事。

她和他一起起个大早去超市买打折的菜,猴子让她站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身手矫健地在一群胖胖的大妈中间准确地抢到了土豆,随后不知用何种方法移动到了超市的另一头抓住了一根萝卜。她就在外头看着猴子艰难地挤在人群里,挥舞着萝卜冲她笑。

她和谢沐偷偷溜进教学楼那次,猴子蹬着车送她回家,问她为什么明明这么累了却还要来陪谢沐,她说:“重要的不是干什么呀,重要的是和谁一起。”

说完,她看了看面前这个没有什么肌肉,也并不宽厚的后背,自行车都被他蹬得颇有体育竞技的意思,噌噌噌就越过了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大妈。

一脸诧异的大妈和行道树都被他们甩在身后,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在心里又念了一遍:“最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

他在街上蹲下来给她系鞋带,她看着他仔仔细细地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轻轻说:“你老这样,以后我叫你干什么坏事你恐怕也会干了。”

王侯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有迟疑:“我爸是警察,从小我就很怕他,怕死了,可你知道吗?真有那一天,我就做你的共犯。”

他在烧烤摊上挥舞着一个啤酒瓶子,头上还流着血,被人从背后砸了一板凳,踉跄了一下,眼睛里像是冒出火来了,反手把酒瓶子拍在那个摸了她的胖子头上。

他的身影像电影里那只孤独挣扎的猴子。

她刚上初中那会儿,爷爷还在,她也不用整天去打工,就经常去找谢沐写作业。两个人掐算着谢沐妈妈下班的时间,偷偷用客厅里的电视看碟片。

她们看着各种爱情电影一起感动,为电影里男女主角不能在一起而难过,而后又匆匆忙忙把电视关上用扇子把机器扇凉。

她们最有感触的一部电影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紫霞仙子死去的时候,她们的心都跟着碎了。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踏着七色云彩来娶我。”两个小姑娘哭完了又开始对着作业本幻想。

从前的日子一天一天在她眼前滑过去了。

奶奶的呼吸很轻微,她回头看了看那张安详的脸,忍住眼泪摇头,未忍住的眼泪掉在白色的床单上:“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

窗外,五月的日头,灿烂明媚。

从前,谢沐对期末考试特别期待。

因为这意味着她又能考出比别人好的成绩,框架下的少女心里只有这一个证明自己努力的方法,所以每一次重大考试,她都期待着。而这次不一样,期末考试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坐在考场上机械地答着题,四周静到只有翻卷子的声音,她一笔一笔地在纸上写着,索然无味。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白昼过得那么自在,因为他不像自己,他没什么要证明的。

那件事发生后没多久,戴笑就办理了退学手续。又过了几天,年级里下达了对白昼和王侯的处分通知,因为恶性打架斗殴,他们被劝退。

然后,在五月的最后一天,街上的绿树和花圃像油画一样恣意生长的时候,戴笑的奶奶去世了。

谢沐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发了几条安慰短信给戴笑,想着考完试就去找她。没有立马就去找戴笑,是她以后的人生里,非常后悔的一件事。她当时想,只是推迟两天应该没事的。

明明几天以前,她还陪着戴笑一起去买旧书,八块钱一斤的言情小说,在阳光下戴笑挑选的神情很认真。她盯着那排花花绿绿的模拟练习题,还问戴笑怎么这么喜欢看别人的故事。

戴笑的神情微妙地变了一下:“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呀。”她抬头看着仔细挑着习题集的谢沐,忍不住对谢沐说,“喜欢一个人也没什么可羞耻的。”

谢沐赶紧转移话题:“快别乱讲,你还有我呢……你喜欢看小说,以后一定能成为厉害的编剧,到时候我当了公司老总,就给你投资拍电影。”

戴笑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神情,想说的是“即使什么都没有也可以去喜欢一个人”,可话到嘴边,变成了一个字:“好。”

谢沐当时不知道,再见到她,是多久多久之后的事。

在谢沐的记忆里,事情在那两个月中发展得出奇快,像是飞快升高的气温下融化在汽水里的冰块一样。她顺利考完试,分入了理科重点班,戴笑把奶奶的房子卖掉了,离开了乌湖,白昼和猴子转去了别的学校。

而余下的琐事,就像汽水里的气泡一样,在日光下消失了。

短短的两个月里,曾经一起在“好大一份”吃汉堡的四个人,只剩下了她一个。

没有第一时间去找戴笑,是她人生中非常后悔的事情之一。

没有在走出那扇淡绿色病房门的时候,走到楼上去看看白昼,是她最后悔的一件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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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涡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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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得君王带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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