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福尔摩斯全集(三)》(49

第一百四十九章《福尔摩斯全集(三)》(49

[94]死酷党人

一此人

1875年[95][96]2月4日,天寒地冻,吉尔默敦山[97]峡谷中堆满积雪。但是,因为开动了蒸汽扫雪机,铁路仍然比较通畅,煤矿[98]和铁工区相联结的这条漫漫长路上的夜车,缓慢地从斯塔格韦尔平原,轰隆隆地爬上陡峭的斜坡,朝着维尔米萨谷口的中心所在地维尔米萨镇驶去。火车行驶到这个地方,向下行驶,路经巴顿旨路、赫尔穆代尔,到达盛产农产品的美尔顿县[99]。这是单轨铁路,可是从每条支线上不计其数的满载着煤和铁矿石的货车可以看出,这里的矿藏非常丰富。这丰富的矿藏把无数的粗野的人吸引到了美国这个最荒凉的角落里来,于是这里开始热闹起来。

以前这里极其荒凉。第一批详细考察过这里的开拓者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风景如画的大草原和水草茂盛的牧场,竟然比不上这到处是黑岩石和茂密森林的不毛之地。山坡上是黑压压的见不到太阳的密林,再往上是挺拔的光秃秃的山顶,两边则是白雪和参差的岩石,驶过曲折蜿蜒的山谷,这列火车正在向上迟缓地爬行着。

阿伦·平克顿

《哈珀周刊》,1884年7月12日

前面的客车刚刚把油灯点上,一节破旧的长车厢里坐着二三十个人,其中大多是工人,他们在深谷底部劳累了整天,现在坐火车回去休息。从他们满面的尘垢以及携带的安全灯来看,这里面至少有十几个人是矿工。他们坐在一起吸烟,小声交谈,不时地打量一下车厢对面的两个人,那两个人身上穿着制服,佩戴着徽章,说明他们是警察。

客车厢里还有其他的旅客,几个劳动妇女,一两个或许是当地的小业主,此外,还有一个年轻人独自坐在车厢一角。由于他和这个故事密切相关,因此值得详细描述一下。

这个年轻人气宇轩昂,中等身材,也就三十岁左右。一双充满幽默感的灰色大眼睛,好奇地转个不停,透过眼镜片打量着四周的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很会交往、生性率直的人,喜欢和所有的人交朋友。每一个人也都能马上发现他那善于交际的品性和健谈的特点,他很机灵,并且常常将微笑挂在脸上。可是假如近距离地观察一下,就会从他双唇和嘴角看出他的刚毅果敢、意志坚强来,从这些可以判断出这个人思想深邃,而且这个长着一头褐色头发的年轻活泼的爱尔兰人肯定会在他所在的社会中出类拔萃。

詹姆斯·麦克帕兰,化名为詹姆斯·麦肯纳,是《恐怖谷》中约翰·麦克默多的原型人物。

《斯克里布纳期刊》第18期,1895年7月

这个年轻人试着和离他最近的一个矿工搭了一两句话,但对方的回答简短而又生硬,话不投机没法继续交流了,年轻人不快地看着窗外,这时外面的景色逐渐暗淡下去了。

当然这景色不能令人兴奋。天色越来越暗,山坡上闪烁着炉火的红光,矿渣和炉渣堆积得到处都是,隐隐地立在山坡的两侧,煤矿的竖井也高高地耸立在上面。沿线散落着低矮的木屋,窗口灯光摇曳,隐约能看清楚轮廓。偶尔显现的车站上站满了皮肤黝黑的乘客。

维尔米萨区盛产煤铁的山谷,不是有产阶级和文化人经常光顾的地方。这个地方到处是为了生存进行最原始的挣扎的人们留下的残酷痕迹,到处都进行着原始的笨重劳动,从事劳动的都是性情粗野、体格健壮的工人。

年轻人远远望着这小城镇的凄凉景象,脸上流露出了不悦和好奇的神情,这说明他对于这地方并不熟悉。他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看看它,然后在信的空白处草草地写下一些字。有一次他又从身后掏出了一个东西,像他那样温和的人能有这个东西真难以置信,因为那是一支最大号的海军用左轮手枪[100]。在他把手枪侧面朝向灯光时,弹轮上的铜弹闪着亮光,显然枪内装满了子弹。他迅速地把枪放回口袋里,可已被一个邻座的工人看到了。

“喂,老兄,”这个工人说道,“你好象有所戒备[101]啊。”

年轻人不自然地笑了笑。

“是啊,”他说道,“在我来的那地方,有时它能派上用场。”

“你从哪里来的?”

“芝加哥。”

“你对这里还很陌生吧?”

“是的。”

“你会发现在这里它也能派上用场。”这个工人说道。

“啊!真的吗?”年轻人好像很感兴趣地问道。

“你没听说这一带出过事吗?”

“我没有听到什么令人觉得惊讶的事。”

“怎么会?这里出的事多如牛毛,不用多久你就会听个够。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听说在这里只要想干活儿谁都能找得到活儿干。”

“你是工会里的人吗[102]?”

“是的。”

“那你也会有活儿干的。你有朋友吗?”

“目前还没有,可是我有办法交朋友。”

“怎么交?”

“我是自由人[103]会[104]的成员,任何一个城镇都有它的分会,只要有分会我就能交到朋友。”

这一番话对对方震动很大,那工人满腹狐疑地扫视了一下车上的其他人,看到矿工们仍在低声地交谈,两个警察正在打瞌睡。他走过来,紧挨着年轻人坐了下来,伸出手来,说道:

“把手伸过来。”

两个人握了握手对暗号。

“我能看出你说的都是真话。但是最好还是要弄明白些。”

他举起右手,放到他的右眉边。年轻人马上举起左手,放到左眉边。

“黑夜是令人不快的。”这个工人说道。

“是的,对于旅行的外地人,黑夜是令人不快的。”另一个人回答说[105]。

“很好。我是维尔米萨山谷三与四十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在这里见到你很高兴。”

“谢谢你。我是芝加哥二十九分会的约翰·麦克默多兄弟,身主[106]是J.H.斯科特。但是我运气很好,这么快就遇到了一个弟兄。”

“是的,我们周围有很多人。你会看到,在维尔米萨山谷,本会实力强大,这在美国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不过我们要有许多像你这样的小伙子才行。我真搞不懂像你这样精力充沛的工会会员,怎么在芝加哥找不到活儿干。”

“我找到过的工作倒是不少。”麦克默多说道。

“那你为什么又不干了呢?”

麦克默多向警察那面点了点头并且笑了笑,说道:“我想如果让这些家伙知道了,他们肯定是会很高兴的。”

斯坎伦同情地哼了一声。“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他低声问道。

“很麻烦。”

“犯法了吗?”

“还有别的。”

“不会是杀了人吧?”

“说这些还太早,”麦克默多说道,脸上露出了因为说过了头而吃惊的神情,“我离开芝加哥自有我自己的原因,你就不必多问了。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能对这种事不停地追问呢?”

麦克默多灰色的双眼透过眼镜突然射出了愤怒的凶光。

“好了,老弟。请原谅。别人不会觉得你干过什么坏事的。你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

“到维尔米萨。”

“第三站就到了。你打算住在哪里?”

麦克默多掏出一个信封来,把它凑到昏黄的油灯旁。

“这就是地址——谢里登街,雅格布·谢夫特。这是我在芝加哥的一个熟人给我介绍的一家旅馆。”

“噢,我不知道这个旅馆,我对维尔米萨不太熟悉。我住在霍布森领地[107],现在马上就要到了。但是,在我们分手之前,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假如你在维尔米萨碰到麻烦事儿,你就直接到工会去找首领迈金蒂。他是维尔米萨分会的身主,在这里,没有布莱克·杰克·迈金蒂[108]的允许,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再见,老弟,也许我们在某一天晚上会在分会里见面。但是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假如你一旦碰到麻烦,就去找首领迈金蒂。”

斯坎伦下车了,麦克默多又重新陷入沉思。现在天已漆黑一片,黑暗中高炉喷出的火焰在跳动着。在红光的映照下,一些黑色的身影在随着起重机或卷扬机的上下起伏,伴着铿锵、轰鸣的声响,伏身、使劲、扭动、转身。

“我想地狱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有人说道。

麦克默多转回身来,看到一个警察挪了挪身子,注视着外面炉火映红的荒凉之地。

“从这一点来说,”另一个警察说道,“我觉得地狱一定像这个样子,我不认为那里的魔鬼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坏。年轻人,我想你是刚到这个地方吧?”

“嗯,我刚到这个地方又怎么了?”麦克默多很不友好地答道。

“是这样,先生,我劝你交朋友要谨慎些。要是换了我,我一开始就不会和迈克·斯坎伦或他那一帮人交朋友。”

“我选择什么样的朋友,关你屁事[109]!”麦克默多很严厉地说道。他的声音惊动了车厢内所有的人,大家都在看他们争吵,“我请你规劝我了吗?还是你觉得我是个傻瓜,不听你的劝告就什么也干不了?如果有人跟你说话请你再张口,我要是你呀,嗨!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他冲着警察咬牙切齿,像一只汪汪狂吠的疯狗。

这两个沉着、和蔼的警察对这种友好的劝告竟遭到这么强烈的拒绝,禁不住都大吃一惊。

“请原谅!先生,”一个警察说道,“看样子,你是初来乍到吧。我们对你提出劝告,也是为了你好嘛。”

“尽管我是初来乍到,但是我对你们这一类货色却并不陌生,”麦克默多毫不领情地怒喊道,“我看你们这些人是一丘之貉,把你们的规劝收起来吧,没人稀罕它。”

“不用多久我们就会再会,”一个警察冷笑着说道,“我要是法官的话,我敢保证你可真是难得的人才。”

“我也这样觉得,”另一个警察说,“我想我们会再会的。”

“我不害怕你们,你们也别想恐吓我。”麦克默多大声喊道,“我的名字叫杰克·麦克默多,知道吗?你们要找我的话,可以到维尔米萨谢里登街的雅格布·谢夫特旅馆去找,我绝不会躲着你们不见,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敢见你们这一类家伙。你们千万别搞错了。”

年轻人的胆大妄为引起了矿工们的同情和称赞,他们窃窃私语,两个警察无奈地耸耸肩,又继续互相低声交谈。

几分钟以后,火车开进一个昏暗的车站,这里有一片空地,这是因为维尔米萨是这一条铁路沿线最大的城镇。麦克默多提起皮革旅行包[110],正打算走向暗处,一个矿工上前和他搭讪。

“哎呀[111],老兄,你真知道怎样和这些警察讲话,”他钦佩地说,“听你讲话,真觉得痛快。来,我帮你拿旅行包,给你带路,我回家正好路过谢夫特旅馆。”

他们从月台走过来时,其他的矿工都友好地齐声向麦克默多道晚安。因此,虽然还没在这里立稳脚跟,麦克默多这个狂暴分子已经在维尔米萨很有名气了。

乡村是恐怖的地方,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城镇更加令人觉得压抑。不过在这狭长的山谷,至少能感觉到一种阴沉的壮观,这里烈焰冲天,风云变幻,勤劳有力的劳动者在这些小山上谱写了伟大的篇章——这么说并不过分,这些小山都是那些人在巨大的坑道旁堆积起来的。可城镇却显得又肮脏又难看——川流不息的车辆把宽阔的大街轧出许多深深的泥泞的车辙;人行道狭窄而又坎坷不平;许多煤气灯只能照亮一排木板房,每座房屋临街的阳台又乱又脏。

麦克默多和那矿工走近了市中心,一排店铺灯火辉煌,那些酒馆、赌场更是亮如白昼,矿工们则在那里大肆挥霍着他们的血汗钱。

“这就是联合会馆[112],”这个向导指着一家高大而像旅馆的酒店说道,“杰克·迈金蒂是这里的首领。”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麦克默多问道。

“怎么?你过去没听说过首领的大名吗?”

“你知道我对此地很陌生,我怎么会听说过他呢?”

“噢,我以为工会里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还经常见报呢。”

“多尔莫把自己的酒店称为谢里丹会馆。”

《莫利·马贵帮派和侦探》,作者:阿伦·平克顿(1877)

“嘘,别说了!千万别说了!”这个矿工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他的同伴。

弗兰克·威尔斯,《海滨杂志》,1915

“为什么呢?”

“啊,”这个矿工压低了声音,“出了些事呗。”

“什么事?”

“天哪,先生,我说句话你可别见怪——你可真怪,在这个地方你只会听到一类事,这就是关于死酷党人的事。”

“怎么回事儿,我好像在芝加哥听说过死酷党人——是一伙杀人犯,是吗?”

“嘘,别说了!千万别说了!”这个矿工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他的同伴,大声说道,“伙计,如果你在大街上这样乱讲话,那你在这里就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好多人就是因为比这还小的事都已经命丧黄泉了。”

“好了,关于他们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这只是我听说的。”

“但是,我并不是说你听到的不是真的。”这个人一面说,一面惶恐不安地向周围打量了一番,紧紧盯着暗处,好像害怕有什么危险暗藏在那里一样,“假如是凶杀的话,那么天知道,凶杀案多着呢。但是你千万不要把这和杰克·迈金蒂的名字混为一谈,因为任何一个小声议论都会被他听见,而迈金蒂又决不会轻易放过的。好,那就是你要找的房子,就是街后的那一座。你会发现房主老雅格布·谢夫特是本镇的一个老实人。”

“谢谢你。”麦克默多和他的新相识握手告别时说道。他提着旅行包,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通往那所住宅的小路上。走到门前,他用力敲门。

门立刻被打开了,但是开门的人却出乎他的意料。她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德国[113]女子,皮肤白净,发色金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吃惊地打量着来客,娇嫩的脸上因为害羞,泛出了红晕。在门口明亮的街灯下,麦克默多好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窈窕淑女——她与四周肮脏阴暗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即使在这些黑煤渣堆上长出一朵紫罗兰,也不会像看到这样一位女子那样令人惊奇了。他神魂颠倒、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还是这女子打破了沉寂。

“我还当是我父亲呢,”她娇声说道,发音中带点德国口音,“你是来找他的吗?他到镇上去了。我正盼望着他回来呢。”

麦克默多仍然痴痴地望着她,在这位专横的来访者面前,那女子心慌意乱地低下了头。

“不是,小姐,”麦克默多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急着找他,但是有人介绍我来到你家来住。我觉得这对我很合适,而且现在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你的决定也太快了吧。”女子微笑着说。

“除非是瞎子,否则谁都会作出这样的决定的。”麦克默多答道。

姑娘听到赞美之词,嫣然一笑。

“先生,请进吧,”她说道,“我叫伊蒂·谢夫特,是谢夫特先生的女儿。我母亲早已过世,由我料理家务。你可以坐在前厅的炉旁,等我父亲回来。啊,他回来了,有什么事你和他说吧。”

这时一个老人顺着小路慢慢地走过来,麦克默多简单地向他说明了来意:在芝加哥,一个叫莫菲的人介绍他到这里来,这个地址是另一个人告诉莫菲的。老谢夫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麦克默多对房费也二话没说,马上同意了所有的条件,很明显他很有钱,先预付了七美元[114],作为一个星期的伙食住宿费。

于是这个公开说自己是逃犯的麦克默多,开始在谢夫特家里落脚了。这最初的一步则是后来漫长而又隐秘的无数风波的起点,其收场则是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了。

二身主[115]

麦克默多很快就使自己远近闻名了。不管他到什么地方,周围的人马上就知道了,不到一周,麦克默多已经变成谢夫特寓所的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里大约有十到十二个寄宿者,但是他们都是朴实的工头或者是商店的一般店员,与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的性格截然不同。晚上,他们凑在一起,麦克默多总是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并且他的歌声圆润动听,非常出色——他天生就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并且对周围的人很有吸引力。

不过他不止一次地像他在火车上那样,表现出过人的智慧和莫名其妙的暴怒,使人不寒而栗。他对法律和一切执法人员不屑一顾,这使一些人感到兴奋,使另外一些人感到惴惴不安。

从一开始,他就做得很显眼——他公开地赞美说,从他第一眼看到她的美丽容貌和婀娜风姿起,他的心就做了这房主的女儿的奴隶了。他不是一个缩手缩脚的求婚者,第二天就向姑娘倾诉自己的爱慕之意,从此以后,他总是颠过来、倒过去地说爱她,完全不顾她会说些什么使他沮丧的话。

《恐怖谷》

(纽约:班塔姆图书公司,1950)

“还有谁呢!”他会大声地说道,“好,让他倒霉吧!让他小心点吧!我能把我一辈子的缘分和我全身心爱着的人拱手相让给别人吗?你可以坚持说‘不’,伊蒂!可终归有一天你会说‘行’,我还年轻,可以等。”

麦克默多是一个危险的求婚者,他的嘴巴是典型的爱尔兰人的嘴巴,能说会道,而且他机智灵活、会哄会骗,再加上他经验丰富、魅力无穷,很能获得妇女的好感,最终得到了她的爱情。他谈起他的出生地——莫那根郡那些可爱的山谷,谈到迷人的遥远的小岛、矮矮的小山和湖边青青的绿草地,从这种满是灰尘和积雪的地方去想象那里的优美景色,使人觉得它更加地奇妙无比。

然后他话锋一转,谈到了北方城市的生活,他对底特律和密执安州一些伐木区新兴的市镇了如指掌,最后他还到过芝加哥,在那里的一家锯木厂里工作。然后就说到自己的冒险经历,说到在那个大都会碰到逸闻趣事,而那些奇事是那么稀奇古怪,又是那么神秘莫测,简直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他时而突然若有所思地把话题扯远,时而戛然而止,时而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飞翔,时而就结束在这死气沉沉而荒凉无比的山谷里。而伊蒂安安静静地听他讲述,她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流淌着怜悯和同情的神情,而这两种心情要转变成爱情,一定非常迅速、非常自然。

麦克默多受过良好教育,所以他找到了一个记账员的临时工作,这就占去了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所以就没有时间去向自由人分会的首领报到。有一天晚上,他在火车上认识的旅伴迈克·斯坎伦来拜访他,才提醒了他。斯坎伦个子不高,面容瘦削,眼睛黑黑的,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又看到了麦克默多,他很高兴,一两杯威士忌酒下肚之后,斯坎伦说明了来意。

“喂,麦克默多,”斯坎伦说道,“我记得你的地址,所以冒昧地来打扰你,我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不去向身主报到,不去拜见首领迈金蒂呢?”

“啊,我正在找事做,太忙了。”

“要是你没有别的事,你务必要抽空去拜谒他。我的老天,你到这里以后,第一天早上竟没有到工会去登记姓名,简直就是疯了!如果你得罪了他,唉,你决不会……就说这些吧!”

麦克默多感到奇怪,说道:“斯坎伦,我入会已经有两年多了,但是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义务像这样紧急的呢。”

“在芝加哥大概不是这样的。”

“是的,可那里也是一样的社团啊。”

“是吗?”斯坎伦久久地注视着他,眼里露出凶光。

“不是吗?”

“这些事你一个月内就会明白的。我听说我下车后你和警察吵过架。”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啊,在这里,好事坏事都传得非常快。”

“嗯,是的。我告诉了这帮家伙我对他们的看法。”

“天哪,你一定会成为迈金蒂的心腹的!”

“什么?他也痛恨这些警察吗?”

斯坎伦一阵大笑。

“你去看他吧,我的伙计,”斯坎伦在要走时对麦克默多说道,“要是你不去拜谒他,那他痛恨的就不是警察,而是你了。现在,请你接受一个朋友的规劝,立即去看他吧!”

刚好就在那天晚上,麦克默多遇到一个更为紧急的情况,使他不得不去做——或许由于他对伊蒂的关心比以前更显而易见,或许这种关心被好心的德国房东逐渐觉察出来,但不论什么原因,反正房东把这个年轻人叫到自己房中,直截了当地谈到了正题。

“先生,依我看,”他说道,“你渐渐地爱上我的伊蒂了,是这样吗?还是我搞错了?”

“是的,是这样的。”年轻人答道。

“好[116],现在我对你明说吧,这是没有一点用处的。在你之前,已经有人缠上她了。”

“她也对我这么说过。”

“那你应该相信她说的是事实。可是,她告诉你这个人是谁了吗?”

“没有,我问过她,可她不肯告诉我。”

“我想她不会告诉你的,这个小丫头。大概她不想把你吓跑吧。”

“吓跑?”麦克默多一听,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啊,是的,我的朋友!你怕他,这也不算什么耻辱啊!这个人叫特德·鲍德文。”

“这恶魔是什么人?”

“他是死酷党的一个首领。”

“死酷党!原来我听说过。这里也有死酷党,那里也有死酷党,而且人们总是偷偷摸摸低声谈论。你们大家都害怕什么呢?死酷党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房东像每一个人谈起那个恐怖组织时一样,本能地放低了声音。

“死酷党,”他说道,“就是自由人会。”

年轻人吃了一惊,说道:“什么?我本身也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

“你!如果我早知道,我决不会让你住在我这里——哪怕你每周给我100美元,我也不会同意。”

“这个自由人会有什么不好呢?会章的宗旨是慈善和友谊啊。”

“有些地方可能是这样的。这里却不是!”

“它在这里是什么样的呢?”

“是一个专门搞暗杀的组织,的确是这样。”

麦克默多不相信地笑了笑,问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凭什么!难道这里还怕没有50桩暗杀事件作为证据?像弥尔曼和凡肖尔斯特,还有尼克尔森一家,老海厄穆先生,小毕利·詹姆斯以及其他一些人不都是证据吗?还要证据?这个山谷里难道还有一个人不了解死酷党吗?”

“喂!”麦克默多认真地说道,“我希望你把你说的话收回,或者是向我道歉——你必须先做到其中一点,然后我才能搬走。你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一想——我在这个镇子里是一个外乡人,而且是一个社团成员,可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纯洁的组织。你在全国各个地方都可以找到它,而且一直都是一个纯洁的社团。现在,正当我准备加入这里的组织时,你却说它俨然是一个杀人的组织,叫做‘死酷党’。我觉得你应该向我道歉,否则的话,就请你解释清楚,谢夫特先生。”

“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普天之下无人不知的,先生。自由人会的首领,就是死酷党的首领,假如你冒犯了这一个,那一个就要报复你。我们这方面的证据太多了。”

“这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我要的是证据!”麦克默多说道。

“要是你在这儿住的时间长些,你自己就会找到证据的。但是我忘了你也是其中的一员了,你很快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坏。可是你可以住到别的地方去,先生,我不能再把你留在这里了。一个死酷党成员来勾引我的伊蒂,我不敢拒绝,这已经够悲惨的了,我还能再收留另一个做我的房客吗?真的,过了今天晚上,你不能再住在这里了。”

麦克默多知道,他不仅要被赶出舒适的住所,而且要被迫离开他所心爱的姑娘。就在这天晚上,他发现伊蒂独自一人坐在屋里,便向她倾诉衷肠。

“诚然,你父亲已经赶我走了,”麦克默多说道,“要是这仅仅是我的住处问题,那我也无所谓。但是,说真的,伊蒂,尽管我认识你不过一个星期,你已经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离开你我活不下去了啊!”

“啊,别说了,麦克默多先生!别这么说!”姑娘说道,“我跟你说过,你来得太晚了。现在已经有了另外一个人,即使我没有答应立即嫁给他,起码我也决不能再嫁给别的人了。”

“伊蒂,我要是先向你求婚,那就可以了吗?”

姑娘双手掩面,呜咽地说:“天哪,我多么希望你是先来求婚的啊!”

麦克默多立即跪在她的面前,大声说道:“看在上帝分上,伊蒂,那就依照你刚说的那样办吧!你难道想为了轻轻一诺而毁掉咱俩一生的幸福吗?我心爱的[117],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你知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这比你任何承诺都值得信赖。”

麦克默多把伊蒂雪白的小手放在自己两只强壮有力的褐色大手中间,说道:“说一声你属于我吧,让我们同舟共济。”

“我们不留在这个地方,好吗?”

“不,就留在这儿。”

“不,不,杰克!”麦克默多这时双手抱住她,她说道,“决不能留在这个地方。你能带我走得远远的吗?”

麦克默多脸上一时现出犹豫不决的神情,但是最后还是显露出坚决果断的神色来。

“不,还是留在这儿,”他说道,“伊蒂,我们一步也不离开,我会保护你的。”

“我们为什么不一起远走高飞呢?”

“不行,伊蒂,我不能离开这里。”

“究竟为什么呢?”

“要是我觉得我是被人赶走的,那我就再也没脸见人了。再说,这儿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们难道不是一个自由国家里的自由人吗?假如你爱我,我也爱你,谁敢来干涉我们呢?”

“你不知道,杰克,你来这儿的时间太短了。你还不了解这个鲍德文[118],你也不了解迈金蒂和他的死酷党。”

“是的,我不了解他们,但是我并不怕他们,我也不相信他们!”麦克默多说道,“我在野蛮的人群里混过,亲爱的,我不仅仅不怕他们,相反,最后他们总是怕我——毫无例外,都是这样的,伊蒂,虽然从表面看,这好像很狂妄!如果这些人,像你父亲说的那样,在这山谷中一次又一次地为所欲为,大家又都知道他们的名字,那怎么没有一个人受到法律的制裁呢?请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伊蒂!”

“因为没有人敢出面作证——如果谁去作证,他肯定连一个月也活不了。还因为他们的党羽很多,总是出来作假证,说被告和某某案毫无关系。杰克,我敢肯定,这一切你会自己看出来的!我早听说美国的每家报纸对这方面都有报道。”

“是的,我的确也看到过一些,但我总觉得这都是杜撰出来的。或许这些人做这种事总有些理由吧——或许是他们受了委屈,没办法才这样做的吧。”

“唉,杰克,我不喜欢听这种话!他也是这样说的——那个人!”

“鲍德文——他也这样说吗?是吗?”

“就因为这个,我才讨厌他。啊,杰克,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心里话了,我打心眼儿里讨厌他,但是又怕他。我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怕他,主要还是因为我父亲。我知道,如果我敢向他说出实话,那我们父女俩就要大难临头了,因此我才半真半假地敷衍他——实际上我们父女俩也只剩这点儿希望了。要是你能带我离开这里,杰克,我们可以把父亲也带上,永远摆脱这些魔鬼的纠缠。”

麦克默多又犹豫不决了起来,可后来还是果断地说:“你不会大祸临头的,伊蒂,你父亲也一样。要说魔鬼,只要我俩还活着,你会发现,我比他们最凶恶的人更加凶恶。”

“不,不,杰克!我完全相信你。”

麦克默多苦笑一下,说:“天啊,你太不了解我了!亲爱的,你那纯洁的灵魂,甚至想象不出我所经历过的事。喂,谁来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的家伙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这是一个眉清目秀、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年龄和体形同麦克默多差不多,戴着一顶大沿黑毡帽,进门连帽子也不摘。他的面孔很漂亮,可是却长着一双狠毒而又气势逼人的眼睛,还有弯曲的鹰钩鼻子。他愤怒地瞪着坐在火炉旁的这对青年男女。

伊蒂立即跳起来,惶恐不已。

“很高兴看到你,鲍德文先生,”她说道,“你来得比我预料的要早一些。过来坐吧。”

鲍德文双手叉腰站在那里瞅着麦克默多。

“这是什么人?”他粗暴无礼地问道。

“鲍德文先生,这是我的朋友,新房客麦克默多先生,我可以把你介绍给鲍德文先生吗?”

两个年轻人相互敌视地点了点头。

“或许伊蒂小姐已经把我俩的事告诉过你了吧?”鲍德文说道。

“我不知道你俩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好,现在你该清楚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姑娘是属于我的,你看今晚天气多好,我们散步去。”

“谢谢你,我没有心思散步。”麦克默多说道。

“你不去吗?”那人怒眼圆睁,好像能冒出火来,“大概你有心思决斗吧,房客先生?”

“这个我倒真有,”麦克默多一跃而起,大声喊道,“你说这话我再欢迎不过了!”

“看在上帝份上,杰克!唉,看在上帝份上!”可怜的伊蒂慌里慌张地喊道,“唉,杰克,杰克,他会杀死你的!”

“大概你有心思决斗吧,房客先生?”“这个我倒真有,”麦克默多一跃而起,大声喊道,“你说这话我再欢迎不过了!”

弗兰克·威尔斯,《海滨杂志》,1915

“啊,叫他‘杰克’,是吗?”鲍德文咒骂道,“你们已经很亲热了,是不?”

“噢,特德,理智点吧,宽容点吧!看在我的份上,特德,要是你还爱我,发发慈悲宽恕他吧!”

“我觉得,伊蒂,要是你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留下来,我们可以处理这件事的,”麦克默多平静地说道,“要不然,鲍德文先生,你可以和我一起到街上去,今晚夜色不错,附近街区有许多空旷的场地。”

“我甚至用不着脏了我的两只手,就可以把你干掉,”他的敌手说道,“在我结果你以前,你就会后悔到这宅子里来过。”

“现在正是时候。”麦克默多喊道。

“我要选择我自己的时间,先生,你等着瞧吧。你看看这里!”鲍德文突然挽起袖子,指了指前臂上烙出的一个怪标记:一个圆圈里面套个三角形,“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我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好,你会知道的,我敢保证。你也不会活多久了,或许伊蒂小姐能够告诉你这些事。至于你,伊蒂,你要跪着来见我,听见了吗?丫头!——双膝跪下!那时我会告诉你应受怎样的处罚。你既然埋下了种子,我要看你自食其果!”他愤怒地瞪了他们两个一眼,转身就走,一瞬间大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了。

麦克默多和姑娘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伸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

“噢,杰克,你真勇敢!但是这是没有用的——你一定要逃走!今天晚上就走,杰克,今天晚上就走!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了。因为他一定会害你的,我从他那双恶狠狠的眼睛里看出来了,你怎么能对付得了他们那么多人呢?再说,他们背后还有首领迈金蒂和分会的一切势力撑腰。”

麦克默多挣开她的双手,亲了亲她,温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来。

“亲爱的,请你不要为我担惊受怕,在那里,我也是自由人会的一名会员,这个我已经告诉你父亲了。或许我并不比他们那些人好到哪里去,因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圣人,也许你也会一样恨我的。现在我已经都告诉你了。”

“恨你?杰克!只要我活着,我永远都不会恨你的。我听说除了这里,在哪儿当个自由人会会员都不要紧,我怎么会因此把你当成坏人呢?不过你既然是一个自由人会会员,杰克,你为什么不去和迈金蒂交朋友呢?噢,快,杰克,快!你要先去说明情况,否则,这条疯狗就会恶人先告状的。”

“我也这样想,”麦克默多说道,“我现在就去收拾一下。你告诉你父亲我今晚先住在这里,明早就另找别的地方。”

迈金蒂酒馆的酒吧间像平常一样挤满了人,因为这里是镇上所有无赖酒徒最钟情的乐园。迈金蒂很受爱戴,因为他性情豪放洒脱——这就形成了一副假面具,完全掩盖了他的真实面目。但是,暂且不要说他的名望,不仅全镇人都怕他,就连整个山谷方圆30英里之内,以及山谷两侧山上的人都没有人不怕他。就靠这个,他的酒吧间里也会人满为患,因为谁也不敢得罪他。

除了是那些黑社会势力首领之外,迈金蒂还是一个高级的政府官员、市议会议员、路政长官,这都是那些流氓无赖为了在他手下得到庇护,才把他选进政府里去的。老百姓各种税收[119]越来越重;社会公益事业没人关心,以致臭名远扬;到处对税务查账人员大肆行贿,使账目蒙混过关;正派的市民害怕他们明目张胆的勒索,所以个个胆战心惊,生怕大难临头。

就这样,年复一年,迈金蒂的钻石别针变得越来越耀眼夺目,超豪华的背心下露出的黄金表链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在镇上开的酒馆的规模也越来越扩大,大有占据市场半边天的架势。

麦克默多推开了酒馆时髦的店门,走到里面的人群中。酒馆里乌烟瘴气,酒气扑鼻,灯火辉煌,四面墙上挂着巨大而刺眼的镜子,照映出了这屋里的一切。一些短衣短袖的侍者来回穿梭着忙个不停,给那些站在宽阔的金属柜台旁的闲汉懒鬼们调配饮料。

在酒店的另一头的柜台旁,侧身倚着一个身材魁梧、体格强壮的人,一支雪茄从他嘴角小角度地斜伸出来,他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迈金蒂本人。他个子很高,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子,一头乌黑的头发蓬乱地一直披到他的衣领上。他的肤色像意大利人一样黝黑,双眼更是黑的出奇,微微地斜视着,使外表显得阴险可怕[120]。

这个人其他的一切——匀称的体形,英俊的相貌,率直的性格——都和他所假装出来的那种活泼、真诚的样子完全符合。人们也许会说,这是一个率直真诚的人,他心地善良,无论他说起话来多么粗俗。只有当他那双阴险可怕的乌黑眼睛瞪着一个人时,才使对方蜷作一团,感到他面对着的是无形的灾难,灾难后面还隐藏着实力、野蛮和奸诈,使这种灾难显得异常致命。

麦克默多仔细地打量了他要找的人,像往常一样,毫不在乎、大胆地挤上前去,推开那一小堆逢迎拍马的人——当时他们正在向那个权势显赫的首领大献殷勤,听到他说的最平淡的笑话,也夸张地开怀大笑。年轻人一双威严的灰色眼睛,透过眼镜毫不畏惧地看着迈金蒂,迈金蒂那双乌黑的眼睛也严厉地望着这个新的来客。

“喂,年轻人,我想不起你是谁了。”

“我是新来的,迈金蒂先生。”

“难道你不习惯对一个绅士称呼他高贵的头衔吗?”

“他是参议员迈金蒂先生,年轻人。”人群中一个声音说道。

“很对不起,参议员先生。我不懂这地方的习惯,不过有人要我来见你。”

“噢,你是来见我的。我就在这儿,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哦,现在下结论太早了,但愿你的胸怀能像你的身体一样宽广,你的心灵能像你的面容一样善良,那么我就别无他求了。”麦克默多说道。

“哎呀,你竟然像爱尔兰人一样能说会道,”这个酒馆的主人大声说道——他的这句赞美不能完全肯定他是在忍让这位大胆妄为的来客呢,还是在维护自己的尊严,“那你觉得我的外表完全合格了?”

“那是当然。”麦克默多说道。

“有人让你来见我?”

“是的。”

“是谁?”

“是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的斯坎伦兄弟。我祝你健康,参议员先生,并为我们友好的相识而干杯。”麦克默多拿起一杯酒,翘起小拇指,把它举到嘴边,一饮而尽。

“喂,年轻人,我想不起你是谁了。”

弗兰克·威尔斯,《海滨杂志》,1915

“但愿你的胸怀能像你的身体一样宽广,你的心灵能像你的面容一样善良,那么我就别无他求了。”麦克默多说道。

阿瑟·I.凯勒,《联合星期日周刊》,1914

迈金蒂认真观察着麦克默多,然后把他那浓黑的双眉一扬。

“噢,很像那么一回事,”迈金蒂说道,“我还要再认真考查一下,你叫……”

“麦克默多。”

“我还再仔细考查一下,麦克默多先生,因为我们这儿决不轻信任何东西,也决不完全相信别人说的话。请跟我到酒吧间后面来一下。”

他们走进了一间小屋子,四周堆满了酒桶。迈金蒂轻轻地关上门,坐在一个酒桶上,若有所思地吸着雪茄,一双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对方,默不作声地坐了两分钟。

面对迈金蒂的审视,麦克默多始终微笑着,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捻着他的褐色小胡子。迈金蒂突然弯下腰来,抽出一支样式可怕的手枪。

“喂,我的伙计,”迈金蒂说道,“要是我看出你跟我们玩什么花样,今天就是你的末日了。”

麦克默多庄重地回答道:“一位自由人分会的身主这样对待一个外来弟兄,这种方式可真不多见。”

他摆好架势,毫无征兆地跳起了精彩的爱尔兰舞蹈。

《莫利·马贵帮派和侦探》,作者:阿伦·平克顿(1877)

“喂,我正想让你拿出身份证明来呢,”迈金蒂说道,“如果你办不到,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在哪里入会的?”

“芝加哥第二十九分会。”

“什么时间?”

"1872年6月24日。”

“身主是谁?”

“詹姆斯·H.斯特克。”

“你们地区的议长是谁?”

“巴塞洛缪·威尔逊。”

“嗬!你倒很能言善辩呀。你在那里干什么?”

“跟你一样,做工,不过是件穷差事罢了。”

“你回答得倒挺流利。”

“是的,我总是对答如流。”

“你办事也快吗?”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有这个特点。”

“好,我们不久就要试试你,对于这里分会的情况,你听说了什么吗?”

“我听说它所收的人都亲如弟兄。”

“你说得很对,麦克默多先生。你为什么离开芝加哥呢?”

“这事我不想告诉你。”

迈金蒂睁大了眼睛——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回答,感到非常有趣,问道:“为什么不想告诉我呢?”

“因为弟兄们对自己人从不撒谎。”

“那么这事肯定是不可告人的了?”

“要是你愿意,可以这么说。”

“喂,先生,作为一个身主,你不能指望我能接受一个不愿说出自己经历的人成为会员啊。”

麦克默多面露难色,然后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片剪下来的旧报纸,说道:“你不会跟别人说吗?”

“如果你再对我说这种话,我就扇你。”迈金蒂生气地说。

“你是对的,参议员先生,”麦克默多温顺地说着,“我应该向你道歉,我不是故意说出来的。好,我知道了在你手下很安全,请看这剪报吧。”

迈金蒂浏览了一下这份报道:1874年1月上旬,在芝加哥市场街雷克酒店,一个叫乔纳斯·平托的被人杀害了。

“是你干的?”迈金蒂把剪报还回去,问道。

麦克默多点点头。

“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帮助山姆大叔私铸金币。或许我的金币成色没有他的好,但是看起来也不错,而且铸起来也便宜。这个叫平托的人帮我把伪币流出去[121]……”

“做什么?”

“啊,就是说让伪币流通使用。后来他说他要告密[122],或许他真的告过密,我毫不犹豫地杀死了他,然后逃到这煤矿区来了。”

“为什么要逃到煤矿区来呢?”

“因为我在报上看到杀人犯在这里不太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迈金蒂笑道:“你先是一个伪币铸造犯,后是一个杀人犯,你到这里来,是因为你想在这儿会受欢迎吧?”

“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麦克默多答道。

“好,我看你是会名声大振的。喂,你还能铸造伪币吗?”

麦克默多从衣袋里掏出六个金币来,说道:“这就不是华盛顿铸币厂造的[123]。”

“不会吧!”迈金蒂伸出他那像猩猩爪子一样毛茸茸的大手,把金币举到灯前仔细观看,“我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不同来!哎呀,我看你会成为一个非常有力的帮手的。麦克默多朋友,我们这帮弟兄里没有一两个坏家伙不成,因为我们必须保护自己呀。如果我们不把推我们的人反推回去,那我们可要马上碰壁了。”

“我愿意和大家同心协力,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我看你胆量不小。在我把手枪对准你时,你却毫不害怕。”

“其实那时处境危险的并不是我。”

“那是谁呢?”

“是你,参议员先生。”麦克默多从他粗呢上装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枪,手枪的机头已经张开,接着说道,“我一直都在瞄准你,而且我想我开起枪来的速度也并不会比你慢。”

迈金蒂气得脸都涨红了,后来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哎呀!”他说道,“很多年没见像你这样可怕的家伙了。我想分会一定将因为你而感到自豪的……喂,你到底要干什么?我不能单独和这位先生谈五分钟吗?怎么你一定要打扰我们呢?”

酒吧间的侍者惶恐地站在那里,报告说:“很对不起,参议员先生。不过特德·鲍德文先生说他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见你。”

其实已不用侍者通报了,因为这个人本人已经把他凶狠的面孔从侍者的肩上探进来。他把侍者一把推出去,关上了门。

“这么说,”他愤怒地看了麦克默多一眼,说道,“你倒先来一步了?是不是?参议员先生,关于这个人,我有话对你说。”

“那就在这儿当着我的面说吧。”麦克默多大声说道。

“我什么时候说,怎么说,我自己决定。”

“啧,啧!”迈金蒂从酒桶上跳下来说道,“这样可不行,鲍德文,这是个新来的兄弟,我们不能这样欢迎他。把你的手伸出来,朋友,与他和好吧!”

“决不!”鲍德文暴怒地说道。

“要是他觉得我冒犯了他,我建议和他决斗,”麦克默多说道,“可以空手搏斗,他如果不同意用拳头,随他选择什么方式都行。嗯,参议员先生,你是身主,就请你明断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为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有选择爱人的自由。”

“她有权利这样做吗?”鲍德文叫道。

“既然要选的是我们分会里的两个弟兄,我觉得她可以这样做。”首领说道。

“啊,这就是你的裁决,是不是?”

“对,是这样,特德·鲍德文,”迈金蒂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难道你还要永无休止地争论吗?”

“你为了偏袒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难道要抛弃一个五年来同舟共济的朋友吗?你不会一辈子都做身主的,杰克·迈金蒂,苍天有眼,下一次再选举时……”

迈金蒂如猛虎般扑到鲍德文身上,一只手狠狠地掐住鲍德文的脖子,把他推到一只酒桶上去,如果不是麦克默多制止了他,迈金蒂一气之下肯定会把鲍德文掐死的。

“慢着,参议员先生!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先别着急!”麦克默多把他拉回来。

迈金蒂松开手,鲍德文吓得精神恍惚,浑身打颤,活像是从死神手里刚刚逃脱,坐在他刚才撞到的酒桶上。

迈金蒂如猛虎般扑到鲍德文身上,一只手狠狠地掐住鲍德文的脖子,把他推到一只酒桶上去。

弗兰克·威尔斯,《海滨杂志》,1915

“特德·鲍德文,好多天来你就在自找苦吃,现在你总算满意了吧,”迈金蒂气喘吁吁地大声叫道,“或许你以为我选不上身主,你就能取而代之。但是只要我是这里的首领,决不会让一个人大声地反对我,违抗我的命令。”

“我并没有反对你啊。”鲍德文用手抚摸着脖子,嘟囔道。

“好,那么,”迈金蒂马上换成一副笑脸,高声说道,“大家又都是好朋友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迈金蒂从架子上取下一瓶香槟酒来,打开瓶塞。

“现在,”迈金蒂把酒倒满三只高脚杯,继续说道,“让我们大家为和好而干杯。从今往后,你们要明白,我们不能互相记仇。现在,我的好朋友,特德·鲍德文,我在跟你说话呢,你还在生气吗?”

“依然阴云密布。”

“可是马上就会阳光灿烂。”

“我发誓,但愿是这样。”

他们喝了酒,鲍德文和麦克默多也照样客套了一番。

迈金蒂高兴地搓着双手高声喊道:“现在所有的怨恨都化解了,你们以后都要遵守分会纪律。鲍德文兄弟,你是知道会中章法的森严的。麦克默多兄弟,你要是自找麻烦,那你的麻烦就会很多。”

“我保证,我决不会轻易去找麻烦的,”麦克默多把手向鲍德文伸过去,说道,“我很容易和人争吵,吵过就忘了,他们说这是因为我们爱尔兰人感情容易冲动。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因为迈金蒂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鲍德文只好象征性地和麦克默多握握手。但是,他的闷闷不乐很明显地说明:麦克默多刚才说的话,根本没有感动他。

迈金蒂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膀。

“唉!这些姑娘啊,这些姑娘啊!”迈金蒂大声说道,“如果一个女人夹在我们的两个弟兄之间,那就太不走运了。好,因为这不是一个身主所能公断的,这个问题就由这个当事的佳人去解决吧!我想,我这样做连上帝也会赞同的。咳,没有这些女人已经够我们受的了。好吧,麦克默多兄弟,你可以加入第三百四十一分会。我们和芝加哥不同,有自己的规矩和方式——星期六晚上我们要召开会议,要是你来参加,那么我们就可以使你永远享有维尔米萨山谷的全部权利了。”

三维尔米萨三百四十一分会

这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多令人激动的事,到了第二天,麦克默多便从雅格布·谢夫特老人家里搬到镇子最尽头处迈科娜玛拉寡妇家中去住了。他最早在火车上认识的朋友斯坎伦,没多久也搬到维尔米萨来了,于是两个人就同住在一起。这里没有别的房客,女房东是一个随和的爱尔兰老妇人,根本不妨碍他们的事。因此他们说话、办事都很自由,这对于心怀秘密的这两个人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谢夫特对麦克默多挺宽厚,他高兴的时候,就请麦克默多到他家去吃饭,因此,麦克默多并没有中断和伊蒂的来往。恰恰相反,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他们的来往反而更加频繁,关系也更加亲密。

麦克默多认为他的新住处很安全,便把他铸造伪币的模子搬到卧室中开起工来,并且在保证绝不走漏风声的条件下,分会中的一些弟兄们就会过来观看,当他们离开时,每个弟兄口袋里都装上了一些伪币。这些伪币铸造得非常精巧,使用出去从来毫不费力,而且没有任何危险。麦克默多有了这身绝活,却还要委屈自己去做工,这在他的会友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麦克默多向每一个问到他的人都解释说,要是自己没有任何明显的收入,那警察很快就会来盘查他的。

一个警察的确已经注意上了麦克默多,不过这件芝麻小事很凑巧,不仅没有给这位冒险家带来一丝一毫的损失,反而使他声名大振。自从第一天介绍他和弟兄们认识以后,麦克默多几乎每晚都千方百计到迈金蒂的酒馆里去,在那里更亲近地结识“哥儿们”——谁都知道,这是对那些在这里出没的一伙危险人物的尊称。麦克默多坚毅果断的性格和毫不顾忌的言谈,早就博得所有兄弟们的喜爱。有一次,麦克默多在酒吧间的一场“自由式”拳击赛中快速而动作娴熟地击败了对手,这又赢得了这些野蛮人的莫大的钦佩。但是,另外一件小事,使麦克默多在众人中声望更加提高了。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新注释本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侦探推理 新注释本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福尔摩斯全集(三)》(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