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汤姆·琼斯 下》(7)
第十六卷
包括五天里的事
第一章
论序幕
我曾经听一位剧作家说过,他宁可写一部戏,也不愿意写一篇序幕。同样,我也觉得写这部历史每卷的正文所费的力气,比写每卷前的序章所用的力气要少。
说老实话,我相信第一个发明在剧本前面写上一段文字并称之为序幕的那个作家,一定遭到许多人的痛骂。这种序幕最初本是剧本正文的一部分,可是近年来它与后面的戏文本身的关联越来越少,以至于这个剧本的序幕完全可以放在其他任何剧本前面。现今流行的序幕似乎都在同样三个题目上做文章:或者谩骂京城观众的鉴赏趣味,或者斥责当代所有作家,再就是大张旗鼓地吹捧正要上演的剧本。这些序幕的论调千篇一律,很少变化,实际上,它们也不可能有什么变化。老实说,我对写这类文字的作者别出心裁创造词语的能力倒常常感到惊奇,他们竟能找到那么不同的词句来表达同一套东西。
在同样的情况下,我担心将来也许有某一位历史学家(如果他肯委屈自己来模仿我的写法的话)在搔首踟蹰了一阵之后,会由于我首创序章这种文字而祝祷[1]起我来。就像当代剧本的序幕一样,我这些序章绝大多数都可以放在这部历史任何一卷的前边,或者放在任何其他一部历史的前边。
但是不论序章这种创举会在作家们那里受到怎样的褒贬,读者却能从这些文字中获得相当的益处,正像观众早已从序幕中获得益处一样。
首先,大家都知道,这些序幕可以给批评家一个机会,试试他们喝倒彩的本领,把“猫哨”[2]的音准调好,让它的作用发挥到极致。据我所知,他们利用这种办法把乐器准备停当,一旦幕启,就一齐奏响。
批评家们也总可以在这些序章里找到同样的便利之处,他一定能找到一些能打磨他那高贵精神的东西,好更加如饥似渴地来对这部历史大加攻讦。以批评家的智慧,也不需要我们为他指出,为了让他们达到这种崇高的目的,这些序章都做了刻意的安排。因为我们在这些序章里特意放进一些酸性或辣味的东西,以便激发和加强他们那种批评精神。
再者,那些懒惰的读者和观众也会从这些序章中得到很大好处。既然他们不一定非看序幕或读序章不可,而我们安排了这些东西以后,戏剧或者小说的前头就都延长了一段时间,观众就可以利用台上演序幕的时间在餐桌上多耽搁一刻钟,读者也不必从小说的第一页看起,而从第四第五页开始阅读就行了。而对那些看书并无其他目的,只是为了可以对人说“我也读过”的人来说,这个便利就绝非微不足道了。带着这种动机读书的人数,要比一般估计的多得多。不但法典和其他有益的书,甚至荷马、维吉尔、斯威夫特和塞万提斯的著作,他们也只是一翻而过。
此外,这种序幕和序章还有种种其他好处,但大概都是显而易见的,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尤其是我们都知道,序幕和序章的主要优点正在于简短。
[1]这里作者用的是反语,意为诅咒。
[2]猫哨是观众表示不满时吹的一种哨子,因声音似猫叫而得名。
第二章
乡绅魏斯顿遇到一件离奇古怪的事;兼及索菲娅所处的困境现在我们必须把读者带到魏斯顿先生寄寓的地方,那是在皮卡迪利一带。原来他刚到伦敦的时候,头一个看到的旅馆就是海德公园拐角的力士柱旅馆,那个旅馆的老板推荐他住在这里。因此,他把马安顿在他到京城后看到的第一家旅馆里,而把自己安顿在他听到的第一座公寓里。
索菲娅从贝拉斯顿夫人家坐着马车来到这里。下车后,她要求到给她准备好的那个房间去歇息。她父亲立刻表示同意,并且亲自陪她前去。父亲和女儿交谈了几句,说的话并不重要,在这里重复一遍读者也不一定会感到愉快。总而言之,父亲恶狠狠地逼迫女儿,非要她嫁给卜利非不可。他还对索菲娅说,卜利非几天之内就会到京城来。但是索菲娅不但没有表示同意,反而比以前更加坚决地拒绝了这门婚事。这下子又激起了父亲的怒火,他连连发着毒誓,说不管她愿不愿意,非要她嫁给卜利非不可。随后就骂不绝口地走出了房间,把门锁上,把钥匙放在衣服口袋里。
于是,索菲娅的处境就像被单独囚禁的政治犯一样,除了火炉和蜡烛之外,身旁别无他物。乡绅则和那位牧师以及力士柱旅馆的老板一道吃起酒来。乡绅觉得把老板这位很好的第三者邀来是不错的,可以让他谈谈京城里的各种时事新闻。就像乡绅说的那样,老板的旅馆里停了这么多贵人的车马,他的消息一定是很灵通的。
魏斯顿在这两位可心的酒友的陪伴下,度过了一晚上和次日的大半天,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发生足以在我们这部史书里占一席之地的事。索菲娅仍然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父亲则发誓如果她不先答应嫁给卜利非,就别打算活着走出那个房间。而且除了给她送饭以外,房门的锁绝不允许打开,就是在送饭的时候,他也要亲自在场监视。
在乡绅来到伦敦的第二个早晨,正当他和牧师吃着烤面包,喝着啤酒的时候,有人告诉他,楼下有一位绅士求见。
“绅士!”乡绅说,“是个什么家伙呢?牧师,请你下去看一看到底是谁。卜利非先生绝不至于这么早就来呀。请下去一趟吧。问问他找我有什么事。”
牧师回来对他说,来的人穿得很整齐讲究,从他帽子上的飘带看,可能是个陆军军官。那人说他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必须和魏斯顿先生本人面谈。
“一个军官!”乡绅嚷道,“这一类人跟我会有什么关系?要是他想征调车辆去运辎重,我又不是这儿的治安官,我无权给他开准许证。既然他有事非要跟我说不可,就叫他上楼来吧。”
这时,一位举止十分文雅的男子走了进来。他对乡绅寒暄了几句后,就要求单独同乡绅谈谈。随后就这样说明了他的来意:“先生,我是奉费拉玛勋爵之命来拜访您的。那天晚上的事情发生后,想必您猜得到我的来意,但是,我想向您转达的意思,同您所预料的大不一样。”
“什么勋爵?”乡绅问道,“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大名。”
“勋爵大人愿意把一切事端都归咎于酒后失言,不再计较。您只要稍微认一下错,一切都算是过去了。勋爵大人十分爱慕您的小姐,所以他绝不愿意因为受了您的唐突冒犯而动怒。勋爵大人曾多次公开地表现过他的勇气[1],所以容忍这次事件,对他的荣誉不会构成什么损害,这对你们双方都是很幸运的事。因此,他对您的唯一希望就是您在我面前道一声歉,只要简单表示一下——天地间最轻微的表示就行。勋爵大人打算今天下午来拜访您,向您请求准许他以求婚者的身份来向您的小姐表示爱慕之情。”
“先生,我不大能听懂你说的话,”乡绅说,“不过,既然你提到我的女儿,我想你说的大概就是我的表妹贝拉斯顿夫人提到过的那位勋爵吧;她说过那位勋爵向我女儿求婚之类的事来着。要是这样的话,不管这件事是怎么闹的——反正就请你转达我对勋爵的致意,就说我的女儿已经许配了人家。”
“先生,”那人说,“您恐怕还不十分了解这是多么难得的一门亲事。我相信以勋爵大人这样的人品、爵位和财产,无论在哪儿也不会有人拒绝的。”
“咱们干脆把话说得明白一点吧,”乡绅回答道,“我的女儿早就许配了人家啦。即便还没有,我也决不肯把她嫁给一个贵族。我讨厌所有贵族。他们都是一群吃宫廷饭的,都是汉诺威王室那方面的,我不跟他们打交道。”
“那好吧,”来人说,“既然您主意已定,我就代表勋爵请您今天上午到海德公园去和他见面。”
“你可以回去对勋爵说,”乡绅说,“我忙得很,去不了。我家里的事情已经够忙的了,没工夫出去转悠。”
“先生,”那人说,“我相信您对自己的荣誉是十分重视的,不会只让我带回这样一个答复。我相信,您绝不愿意别人这么议论您,说您侮辱了一位贵族,却又不接受他的挑战。勋爵大人对小姐是十分尊重的,本来是愿意用另一种办法来解决这件事的;但是除非他把您当作岳父来看待,否则,为了维护他本人的荣誉,他绝不会轻易接受这种侮辱。这一点您应该明白,您曾经给过他侮辱。”
“我给过他侮辱!”乡绅嚷道,“那是撒谎。我什么也没有给过他。”
听了这话,来人短短地申斥了两声,同时还伴有想要动手的姿势。令人尊敬的乡绅一听到这种语言,看到这种姿势,立刻愤怒得满屋子乱跳,同时还发出牛鸣一样的吼声,好像是想招来一大帮人欣赏欣赏他这种矫健敏捷的动作似的。
牧师刚才离开屋子的时候,留下大半杯没喝完的啤酒,这时他正在附近待着,听见乡绅的叫喊,马上跑了过来,问道:“哎呀,先生,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乡绅说,“你瞧,这家伙准是个强盗。他要害我的命,抢我的钱财——因为我没有一丁点招惹他的意思,他就举起拐杖打起我来。”
“哦,”那位军官说,“你不是说我撒谎了吗?”
“我没说,对天发誓,我没说,”乡绅说,“我也许说过‘要是说我给过勋爵侮辱,那是撒谎’,但我从来没有说过‘你撒谎’。我了解我自己,决不会随口乱说的,你也知道你是干什么的,竟然向一个赤手空拳的人动起武来。要是我手里也有一根拐杖的话,你就不敢动手了。我会照着你那张瘦脸蛋上狠打一个耳光。你敢这会儿跟我到院子里去,我们来一回合,看谁能一棍子把对手的脑袋打开瓢。要不然,咱们就找一间空屋子,我揍你个够!你算不上个半截汉子,我敢说,你还差得远哩!”
那位军官气鼓鼓地说:“先生,我看出你是个不值得理睬的人。我还要回去向勋爵报告说,你是一个不值得理睬的人。为了打你,我后悔把自己的手指头弄脏了。”说完这话他就走了。牧师把乡绅拉住,免得他堵住军官的去路。这一点牧师做起来并不难,因为尽管乡绅做出了拦路的姿态,但并不那么坚决,并不是非要拦住对方不可。可是等军官走掉了,乡绅才追在他屁股后头又是咒骂又是威吓。不过这些话都是等那位军官走到楼梯最底层时才出口的,而且是军官走得越远,他的骂声越高,所以军官根本就没有听到,至少并没有使他停下脚步。
但是在囚禁中的可怜的索菲娅自始至终听到了她父亲的叫喊。这时,她先是跺脚,然后也像她父亲那样嚷叫起来,只不过她的嗓音听起来比她父亲的好多了。这一喊,倒使乡绅安静下来,把心思又全部转回他女儿身上。他是非常疼爱索菲娅的,女儿哪怕遭到一点点损害,就会立即使他焦灼万分。除了关于索菲娅终身幸福的婚姻大事外,别的无论什么事他都可以顺着索菲娅的心愿。
乡绅朝军官发完了脾气,还一连声地赌咒发誓要同他打官司。随后他上楼来看女儿。他开了锁,把门推开,只见索菲娅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见了父亲,索菲娅的精神立刻振作起来,抓住父亲的手,激动地喊道:“啊,亲爱的爸爸,快要把我吓死了!但愿您没受什么伤害。”“没有,没有,”乡绅大声说,“没什么大事,那个流氓没怎么伤着我。但是我要是不把他告下来,就把我千刀万剐了。”“求您告诉我,亲爱的爸爸,”她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欺负您的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那家伙叫什么,”魏斯顿回答说,“大概是个军官吧。咱们花钱养活着他们,就是为了好叫他们打我们!要是这家伙有家产的话,我就叫他赔偿我挨的这一下,不过我看他什么都不会有的。别看他穿得那么整齐,我怀疑他有没有一亩三分地。”“可是,亲爱的爸爸,”索菲娅大声说,“您是为什么跟他吵起来的?”“为什么,索菲?还不都是为了你,索菲呀!”乡绅回答说,“我这一切倒霉事全是为了你。你早晚非要把你可怜的爸爸的命送掉不可。刚才那是一个勋爵的狗腿子,哼,什么勋爵!他看中了你,因为我不答应,他就向我挑战,要跟我决斗。来吧,索菲,做个乖女儿吧,结束你爸爸的一切烦恼,务必同意嫁给他吧。他这一两天就到京城来。只要你答应我,他一来你就跟他结婚,你就叫我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也一定叫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我要给你在伦敦买最高级的衣服,买最贵重的首饰,还给你一套六马高车,专门让你用。我已经答应沃尔斯华绥,把家里的田产给你一半。就是全给你我也不会心疼的!”“爸爸,您肯听我说几句话吗?”索菲娅问。“索菲,这还用得着问吗?”乡绅叫喊道,“你明明知道,你的声音比全英国最好的猎犬的叫声还要好听。肯不肯听你说几句话!我的宝贝闺女,但愿我活一天,就永远听到你的声音。要是失掉了这份快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真的,索菲,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疼爱你,你真的不知道哇,要是知道的话,你也就不会逃跑了,也不会丢下你可怜的爸爸了。在这个世界上,你爸爸除了他的小索菲,就再也没有别的快乐,别的安慰了。”说到这儿,他眼眶里充满了泪水,索菲娅也泪如泉涌,回答说:“亲爱的爸爸,我当然知道您是最疼爱我的。上天可以证明,我也是多么真心地爱着您。要不是怕您逼我嫁给那个人,别的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从我爸爸身边逃跑;我是那么深深地爱着您,为了您的幸福,我情愿牺牲自己的生命。我甚至曾想到要说服自己做出比这更大的牺牲,顺从您的旨意,我差一点就要下决心去忍受人间最悲惨的生活。可是只有这一件事我无法强迫自己去做,而且我永远也做不到。”说到这儿,乡绅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嘴上喷起了白沫。索菲娅见此情景,就央求父亲让她把话说完。于是,她又继续说下去:“要是爸爸的生命、健康或生活幸福的任何方面遇到危险,您这个信念坚定的女儿就站在您身边。为了保全您老人家,如果有什么罪我不愿意承受,就叫我天打雷劈——不但如此,就是那最可恨的、最难堪的命运我也能接受下来。我会为了保全您而答应嫁给卜利非的。”“我对你说吧,”做父亲的回答道,“这么一来,你就真的把我这条老命保全了。保全了我的健康、生命和生活幸福,保全了我的一切了。老实说,你要是不答应我这件事,我这条老命就没了。我的心会碎的,真的,一定会碎的。”“难道您就这样狠心,成心叫我受那份罪吗?”她说。“我告诉你,”乡绅大声回答说,“为了你的幸福,世上要是有什么事我不肯做,那就叫我死后下地狱。”“那么我亲爱的爸爸认为我对自己的幸福所在毫无所知,您能不能让我稍稍明白什么才会使我幸福呢?”索菲娅说,“必须本人感到幸福,才算真的幸福。要是事实确实如此的话,那么当我认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时,我的情况能说是幸福吗?”“我宁可要你那么想,也比让你嫁给一个穷光蛋、私生子、流浪汉去寻求幸福好得多。”乡绅说。“爸爸,”索菲娅说,“要是您乐意的话,我愿意向您庄严保证,决不嫁给您刚才说的那个人。只要爸爸活着一天,没有得到您的同意,我也不嫁给任何别的人。请让我把终生献给您,伺候您。我还是像从前那样,做您的可怜的索菲,把让您高兴、给您开心解闷儿作为我终生的职责和享受吧。”“索菲,你听着,”乡绅说,“你想这么把我蒙骗过去可不行。那样一来,你姑姑就会觉得把我当傻瓜看是有道理的了。不,不,索菲,我要你知道我更通达世故人情,更精明强干,决不会在和男人有关的事情上听信女人之言。”“怎么,爸爸,您凭什么对我这么不信任呢?”她说,“我对您失过一次信吗?或者从我出生到现在,我曾经欺骗过您一次吗?”“索菲,你听好了,”乡绅嚷道,“我不管那一套。无论如何,这门亲事我已经决定了,反正你得嫁给他,你非嫁给他不可。哪怕明天早上你就上吊死了,也得嫁给他。”他一边反复说着这句话,一边把拳头攥得紧紧的,眉头紧皱,咬着嘴唇。他如此暴怒,把可怜的、受尽折磨的索菲娅吓得浑身发抖,瘫倒在椅子上。要不是她立刻泪如雨下,使情势得到缓解,说不定还会发生更坏的事呢。
看到女儿这样令人伤心的情景,魏斯顿就像新门监狱的狱吏看到一个温柔的妻子和她被判死刑的丈夫抱头痛哭着诀别时那么一点没有怜悯之心;或者说父亲对女儿就像一个公正诚实的商人看着他的一个债户为了十英镑(这笔债是确有的,可是那个可怜虫就是还不起)而被押入牢房时那么冷漠。或者用一个更近似的比喻:父亲心中所感到的不安就相当于一个看见自己骗到手的可怜的处女初次被迫接客而吓得昏过去时的老鸨。这个比喻本来是可以很恰当的,但有一点不同,老鸨逼迫姑娘接客是有利可图的,而父亲逼迫女儿去干这种和卖淫差不多的勾当,是什么好处也得不到的,尽管他自己也许鬼迷心窍,不认为是这样。
乡绅就这样把可怜的索菲娅撂下不管,临走时还对眼泪的效用说了几句很下流无耻的话。然后他又把房门锁上,找牧师去了。牧师把自己敢说的话,替小姐分辩了几句,也许按照职责来说,他讲得还不够充分,但是已经足够使乡绅暴跳如雷了。他用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把全体牧师都痛骂了一顿。我们对从事圣职的全体人员是十分尊敬的,所以恕不把这些咒骂之语写到纸面上了。
[1]指勋爵以往多次与人决斗过。
第三章
索菲娅在禁闭中遇到的事
乡绅寄寓的那家公寓的老板娘对这家房客早就感到奇怪了。不过,她听人家说过这位乡绅是个大财主,而她又在房租上狠狠地赚了他一笔,所以她觉得不能随便将他得罪了。尽管她从自家女仆嘴里听说索菲娅的性格十分温柔,为人和蔼可亲,并且得到乡绅本人带来的仆人们一致的证实,因而对索菲娅被禁闭不能不有所关心,但是她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利益,绝不想去招惹这位在她看来很明显是一位性子特别暴戾的绅士。
虽然索菲娅几乎茶饭不进,可是每顿饭还是照旧给她送去。说实在的,我觉得如果她想吃山珍海味的话,虽然乡绅很生她的气,也会不怕麻烦,不惜重金给她弄到的;因为乡绅的确疼爱他这个女儿,把让女儿高兴当作人生最大的快乐,尽管这一点在有些读者看来是很奇怪的。
正餐的时间到了。黑乔治给她送来一只笋鸡,乡绅亲自守着门,因为他曾发誓绝不把钥匙交给任何人。乔治放下那个盘子的时候,和索菲娅互相寒暄问好(因为自从索菲娅离开乡下以来,黑乔治从没有见过她。索菲娅对每个仆人都是很有礼貌的,不像有些人对身份低于他们的人常常露出轻蔑的神情)。索菲娅要他把这盘鸡端走,说她吃不下去,可是黑乔治劝她还是勉强吃一点。他特别劝她吃吃鸡肚子里的蛋,还说里面填得满满的。
这时候,乡绅一直在门口守着。不过黑乔治是魏斯顿面前最得宠的人,因为他干的是最高级的差事,就是说,管狩猎的,所以在他面前经常可以随便一些。他主动提出要为小姐端饭,说很想见见小姐。因此,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同索菲娅相互寒暄,根本不在乎让主人站在门口等上十几分钟。出来的时候,在门口也只是挨了乡绅一声开玩笑一般的训斥。
索菲娅平时喜欢吃鸡蛋和鹧鸪、山鸡等东西,黑乔治是知道的。黑乔治这人心肠又好,难怪他要替索菲娅准备这样的美味,因为全寓所里的仆人都在担心小姐会饿死——她已经有四十个小时没有吃一口东西了。
虽然悲伤烦恼对一般人和对一个寡妇所起的影响不同,它往往比班斯蒂德高地[1]或索尔兹伯里平原的空气更能刺激寡妇的食欲,但即便是受着最深切的悲伤烦恼折磨的人,也还是要吃东西的——尽管有些人持相反的看法。因此,索菲娅稍稍考虑了一下,就开始切那只鸡了。果然像黑乔治说的那样,鸡肚里填满了蛋。
假如说这些蛋使索菲娅大为高兴,那么这只鸡肚子里装着的另外一种东西会使皇家学会[2]更感到高兴呢。因为如果三只脚的飞禽是件无价之宝的话(说不定从古到今已经生产过一千只了),那么,如果一只鸡和动物结构的规律完全相反,肚子里竟然长出一封信来,我们又将怎样重视它呢?奥维德告诉过我们,阿肯托斯[3]所变的那朵花的花瓣上刻有字母,维吉尔曾把这件事作为奇迹推荐给他那个时代的皇家学会。但是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还没有见过一只嗉子里含有一封信的鸟呢。
这样一个奇迹,虽然发动全欧洲各国的科学院一起进行调查,也许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我们读者只需要回忆一下琼斯和帕特里奇两位先生上次那段谈话,就很容易猜出这封信是来自何处,它又是如何跑到这只鸡的肚子里去的。
索菲娅虽然好长时间以来忍饥挨饿,而且又看见她最喜欢的美味摆在面前,但是一瞧见那封信,就一把抓在手里,把它拆开了。信中这样写道:小姐:
如果我不知道现在我是在给谁写信,那么无论多么困难,我也会把听到奥诺尔太太谈到你那些情况时我心里的惊恐之感描绘下来。既然天下只有有情人才能真正了解有情人心灵上所感到的痛苦,那么我的索菲娅的真挚、深厚的感情,一定足以让她感知她的琼斯听到那令人忧伤的消息时心里是多么悲痛。当我听说你遭到不幸时,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这更能使我痛苦的呢?只有一件事,而我也正是为这件事在诅咒自己。索菲娅,那不是别的,正是惊恐地想到你正是为了我才遭到这些不幸的。我这样说也许是过于恭维自己了,但是我为这份恭维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以至于谁都不会羡慕和嫉妒我。请原谅我冒昧说这些话。而且还请原谅我更冒昧地问你一下,究竟怎样才可以给你一些安慰?是给你出些主意?给你帮助?来到你身边?离开你?还是让我死去或者去受折磨?我的最完全彻底的钦慕、最细致入微的体贴、最热烈的爱、最深切的柔情和对你的意志最舍身忘我的顺从,能不能补偿你为我的幸福而做的牺牲呢?如果可能的话,就飞来吧,我可爱的天使,投入我这永远张开、等待你并且保护你的双臂里,不管你是独自一人、别无长物,还是携带世上全部的珍宝,这之间的区别在我是没有考虑和选择的必要的。如果情况相反,是理智占了上风,经过更成熟的考虑,使你觉得这样所做的牺牲太大,或者除了舍弃我,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你和父亲和解,并且使你可爱的芳心恢复宁静,那么我就祈求你下定决心,把我从你的思念中永远驱除,丝毫不要再因为同情我的遭遇而使你温柔的胸膛再加重负担。小姐,请你相信,我从心底里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所以我人生最大、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使你幸福。我生平之第一愿望(命运有何理由不让我得到满足呢?)曾经是,请原谅我这么说,现在仍然是:每时每刻都能看到你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如果做不到,那么我的第二愿望就是间接地听到你生活得幸福。不过,世上最使我痛心和忧虑的,莫如当我发现由于我的缘故而使你感到片刻的不安。
小姐,我在一切意义上、一切方面都是你的、忠诚无二的托马斯·琼斯
索菲娅读了这封信后,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些什么感想,以及这封信她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是否不止一遍,这些都留给读者凭自己的想象去揣摩吧。至于索菲娅的回信,读者也许以后能看到,现在却还不行。理由之一是她并没有写。她之所以没有写,又有若干充分的理由,其中之一是她此刻没有纸笔和墨水。
晚间,正当索菲娅在那里对着收到的这封信或者旁的什么进行沉思默想的时候,突然楼下一阵大吵大嚷,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来是两个人在辩论。索菲娅听声音立刻就知道,交战的一方不是别人,正是她父亲,但是她并没有马上听出来那尖厉的声音是从她姑姑的风琴里发出来的。魏斯顿女士刚到京城,她有个仆人也住在力士柱旅馆,那人把乡绅寓所的地址告诉了她。魏斯顿女士立刻乘车来到这里。
因此,我们就暂时与索菲娅告别,像往常那样循规蹈矩、彬彬有礼地陪伴在这位女士左右。
[1]班斯蒂德高地是伦敦南部一块儿沙丘地带。
[2]皇家协会是英国自然科学研究学会,1662年成立于伦敦。
[3]据奥维德的《变形记》,阿肯托斯是斯巴达美少年,为阿波罗所误杀,死后血变成一朵紫蓳花。
第四章
本章中索菲娅获释
魏斯顿女士驾到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乡绅和牧师(旅馆老板这时另有公干)正坐在一起抽烟。乡绅一听到妹妹的名字,马上就跑下楼去迎接她。原来乡绅这人是很讲究礼节的,特别是对他妹妹。在人世间,乡绅最敬畏的人就是这个妹妹了。可是他本人绝不肯承认这一点,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
魏斯顿女士一进饭厅,就使劲儿往一把椅子上一坐,大肆抱怨起来:“哎哟,谁受得了这路哇。立了那么多法案来征收养路税,路反而一天比一天更糟啦。哎,哥哥,你怎么找这么个地方来住哇,真令人恶心!我敢说,有身份的人从来都没有进过这所房子。”“我也说不上来,”乡绅说,“我看还可以嘛。是旅馆老板给介绍的。我当时想,既然老板认识大部分上流人,他一定能为我选个地方,好让我和那些上流人待在一起。”“那么,我的侄女呢?”魏斯顿女士问,“你去拜访过贝拉斯顿夫人了吗?”“啊哈,啊哈,”乡绅大声说,“你侄女这回可安全得很,她在楼上房间里呢。”“怎么?”她问道,“我侄女就住在这公寓里,难道她不知道我来了?”“她真的不知道,因为没有人能随便见到她,”乡绅说,“因为我把她锁在房间里了。这下可把她安置得严严实实的,保管跑不掉了。我来到京城以后,当天晚上就从表妹那里把她接出来,从那以后她一直由我看管着。眼下,你放心好了,她就像一只装进口袋里的狐狸,准跑不了。”“哎呀,我的天哪!”魏斯顿女士叫道,“我这是听到了什么呀!我当时同意你一个人到京城来,你倒干出这么漂亮的事来!自然,当初你执意要一个人来,并不能怪我同意让你来。哥哥,你不是答应我绝不固执己见,采用这种粗暴的手段吗?难道不正是用这种粗暴手段才把侄女逼得从乡下逃出来的吗?你是不是成心要逼她再逃跑一回?”“见鬼了!”乡绅把烟斗往地上一扔,大声嚷道,“你这叫什么话!我办了这么多事,本以为你会夸奖我呢,没想到你会冲我说这样的话!”“怎么!哥哥,”那位女士说,“我什么时候让你看到过一丁点意思,以为我会夸奖你把自己的女儿锁起来?难道我没有多次告诉过你,自由国土上的妇女不能任凭你这样强行对待吗?我们跟男人是同样自由的,我甚至还要真心实意地说,我们妇女比男人更配享受自由。如果你还想要我在这座令人恶心的房子里停留一会儿,要我还认你这个哥哥,要我不嫌麻烦来过问你的家务事,那么你必须立刻把我的侄女放出来。”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背朝着火炉,一只手放在身后,另一只手捏着一撮鼻烟,神情间有一种有令必行的派头,我想就是率领亚马孙女英雄的塔丽丝特里斯也不一定有这种派头。所以可怜的乡绅经不起这么一吓,也不值得奇怪了。“拿去吧!”他把钥匙丢下,叫道,“给你,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本来我也只是打算把她关到卜利非来的时候就放出来,他很快就会到的。要是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差错,别忘记该埋怨谁。”
“我以性命担保,我负全部责任,”魏斯顿女士大声说,“可是你得依我一个条件:你必须把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去办理,除非经我委派,此外,什么你也不许过问。否则,我就根本不来插手。哥哥,要是你同意这个先决条件的话,我就尽我的力量来保全一下你家的体面。不然的话,我就仍旧严守中立。”
“我的好先生,”牧师说,“求您这回听女士的话吧。说不定她用道理去说服索菲娅小姐,会比您用强迫手段更有效果呢。”
“你跟我胡说些什么!”乡绅嚷道,“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马上就用鞭子抽你。”
“啐!哥哥,”魏斯顿女士说,“你对牧师就这样讲话吗?撒坡尔先生是个明白人,他对你的忠告都是极好的。我相信全世界都会赞同他的看法。不过,对我刚才提的那个不容商量的条件,你必须立刻给予答复。要么把你的女儿的事全权交给我办理,要么你自己去办,任凭你用那种令人震惊的手段去处理;那样的话,我就当着撒坡尔先生的面从阵地上撤出来,从此以后和你以及你这一家断绝关系。”
“请允许我当个调解人,”牧师大声说,“我恳求两位——”
“哼,钥匙不是放在桌子上吗?”乡绅嚷道,“她要是乐意就拿去好了,谁也没有拦住她!”
“哥哥,这样不行,”那位女士说,“你必须完全按照先决条件,依照割让所有权的一切规定程序,正式把钥匙移交给我。”
“好,我就把它交到你手里好啦——喏,给你这钥匙,”乡绅大声说,“妹妹,我想你总不会怪我没有把女儿送给你管过吧。每回她都是同你住上一年多,那一年多里,我连一面都见不到她。”
“要是她一直跟我住下去,她还会更有福气呢,”她说,“那种事在我眼皮底下是根本就不会发生的。”
“当然是这样,”他嚷道,“什么都是我不对。”
“不错,当然都是你不对,哥哥,”她回答说,“过去我不得不这么说,以后我也必须经常这么说。不过,我希望你今后改正过来,从以往的错误里吸取教训,免得你冒冒失失犯错误,又把我的好计划搞乱。哥哥,你真的不适宜办这类需要计谋的交涉。你的整个政策都是错误的。我再一次坚持你不要插手这件事,只要想想过去发生的事——”
“真见鬼了!”乡绅嚷道,“妹妹,我怎么说才能让你满意呢?你真能把魔鬼都惹翻了!”
“瞧,你又是这一套,”她说,“哥哥,我看跟你是无话可讲的。撒坡尔牧师通情达理,请问,我有没有说过半句足以让任何人气恼的话?可是,哥哥,你无论在哪方面都顽固不化!”
“请允许我请求您,不要再惹老先生发脾气了。”牧师说。
“惹他发脾气?”魏斯顿女士说,“您跟他一样,也是一个傻瓜。一点也不错。得了,哥哥,既然你答应不再插手,那么侄女的事就再一次由我来主持办理吧。唉,什么事一落到你们男人手里,就只有求老天保佑了!一个女人的头脑抵得上一千个你们男人的头脑。”说完这话,她就叫一个仆人在前边带路,拿着钥匙找索菲娅去了。
她刚一走,乡绅就把门关上,一连骂了二十声“母狗”,还痛骂了二十声别的话。尽管他仍然在妹妹的财产上打着算盘,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不过,随后他又说道:“既然为了她那笔财产我低声下气忍耐这么多年了,要是因为不能在多坚持一阵而把它丢掉,那就太可惜了。反正这条母狗终有一天会死的,我很清楚,凭着她的遗嘱,我已经是那份产业的继承人了。”
牧师对乡绅这个想法深表赞同。这时,乡绅又唤人拿一瓶酒来(这是他一贯的办法:每当他有点什么开心或苦恼的事时,总要足足喝上一通这种爽口良药,以消肝火)。这样,当魏斯顿女士领着索菲娅回到房里来的时候,他的火气已经被冲淡了许多,又变得心平气和了。小姐这时已披上了戴风帽的斗篷。她姑姑告诉魏斯顿先生说,她打算把侄女带到自己的寓所去。她说:“真的,哥哥,这种地方简直不是一个体面人住的。”
“好吧,一切都随你的便吧,”魏斯顿先生回答说,“姑娘在你手里就再妥当不过了。牧师可以替我证明,背着你的面我足足说了五十遍:你是世上最有见识的女人。”
“这一点我很愿意做证。”牧师说。
“是呀,哥哥,”魏斯顿女士说,“我一向也总是称赞你的人品。可是你总得承认你的性情有点急躁。不过,要是你肯拿出些功夫,凡事三思而后行,那就再也没有比你更通情达理的人了。”
“妹妹,”乡绅说,“既然你这么想,那我就诚心诚意祝你健康。有时候我的脾气是暴躁了点,可我这人从来也不记仇。索菲,做个好闺女,姑姑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一点我是丝毫也不怀疑的,”魏斯顿女士回答道,“她堂姐哈丽叶特那个可怜虫就是她的活榜样,哈丽叶特不听我的话,结果一辈子给毁掉了。噢,哥哥,你猜怎么着?那天你刚刚动身到伦敦来,没走出多远,那个有着一个讨厌的爱尔兰姓的狂妄之徒,就是那个费兹帕特利就来了。他没经通报就突然闯进屋来,不然的话,我才不会接见他呢。他夹七夹八讲了一大堆他妻子的事,非要我听下去不可,真是莫名其妙。我没怎么理他,只把他妻子的信递给他看了,吩咐他自己去答复。我估计那个可怜虫一定在想方设法找我们,我求你不要接见她,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见她的。”
“见她!”乡绅说,“这一点你用不着担心。我决不会去纵容这种不孝顺的丫头。她丈夫来的那天我不在家,算他有运气,不然的话,我准叫他在洗马池里灌个半饱不可。索菲,你看,不孝顺父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自己家里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
“哥哥,”做姑姑的喊道,“你用不着重复这些叫人恶心的事来吓唬我侄女。你为什么不把事情完全交给我去办?”“好啦,好啦,全交给你啦,这还不行吗?”乡绅说。
于是魏斯顿女士吩咐人去备轿子,这样一来谈话就中断了,索菲娅的运气总算是不错。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他们的谈话继续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发生新的争执。他们兄妹只在性别和所受教育方面有区别,另外他们的共同点是:脾气同样暴躁,性格上同样固执己见。此外,他们两个都十分疼爱索菲娅,而且他们相互之间都对对方怀着极大的轻蔑。
第五章
琼斯收到索菲娅的一封信,他陪米勒太太和帕特里奇去观剧黑乔治来到京城,并且答应为他旧时的恩人效劳,使琼斯感到极大的快慰,因为他一直在为索菲娅焦虑和愁闷。就是通过这个乔治,他收到了索菲娅下面这封回信。这是索菲娅离开那个禁闭的地方,恢复自由并获得使用纸笔和墨水的权利以后当天晚上写的:先生:
既然我不怀疑您来信中的话是真挚的,我想您一定很高兴知道,由于我的魏斯顿姑姑的到来,我的苦难已经部分地得到了解除。现在,我正与她住在一起,享受我所希望享受的自由。姑姑坚决要我做这样一个保证:事先没有告知她并得到她的许可,我不能接见任何人或同任何人交往。我已经郑重地许下了诺言,并且要坚决遵守,决不违反。尽管我姑姑没有明确地禁止我写信,那很可能是她忘记提到这一点,要不然就是包括在交往这个词里了。总之,我不能不把这种私自通信看作辜负她对我的宽大和信任的不义行为。所以收到这封信后,希望您不要期待我今后还会继续背着她给您写信或者让您给我写信。对我来说,诺言是神圣的东西,不论明白地讲出来,还是从引申的意义上说,都是如此。如果您认真地想一想,也许可以从这一点上得到一些安慰。可是我何必向您提出这种安慰呢?虽然有一件事我永远也不会顺从我父亲的旨意,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决不做任何违背他的事,或者在没有得到他的同意之前就采取任何重大行动。我把这坚定不移的决心向您披露,希望您就对那一桩也许是命中注定不能实现的事绝望了吧。为您自己着想,也非这样做不可。我希望这样一来,您就可以与沃尔斯华绥先生和解了;如果真能那样,我命令您必须这样做。有些意外的事件使我很感激您,更使我感激的是您的一番好意。将来,也许命运会对我们两个比现在更仁慈一些,请相信您在我心中永远占据应有的位置。
您的顺从而知感恩的仆人
索菲娅·魏斯顿
我要求您今后不要写信给我——至少目前不要再写。请您收下这个[1]。它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但我知道您一定需要它。我认为您只应感激让您拾到这区区小东西的命运。
一个刚学会字母的小孩读这封信,也不需要琼斯读它花这么长的时间。这封信在琼斯心里引发的思绪,可以说是悲喜交集,他的心情就像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在读着亡友的遗嘱,那遗嘱里留给他一笔很大的遗产,而此时正是他手头十分拮据的时候,这笔遗产当然很受欢迎了。大体上说,琼斯读这封信是喜多于忧。读者一定会奇怪他还有什么可忧的呢?这是因为读者并没有像可怜的琼斯那样陷入情网如此之深,而恋爱这种东西,就是一种疾病,虽然在某些情况下类似肺病(有时候肺病也正是它引起的),在另外一些情况下,又与肺病恰恰相反,尤其在下面这一种情况下:它不让自己抱任何无端的希望,或者从有利的方面去理解任何迹象。
有一件事使琼斯完全心神安定,那就是他所爱的人已经重获自由,如今同她姑姑住在一起,至少会受到说得过去的对待。另一件使他感到宽慰的事是索菲娅答应永远不嫁别人。不管琼斯把自己的爱情想得多么不存私心,也不管他在信里做了多么慷慨的表示,可他要是听到索菲娅跟别人结婚(即便是一桩肯定是特别美满的婚姻,使她非常幸福),我相信世上也不会有比这更使他痛苦的消息了。那种完全脱离了肉欲、达到精神上的空灵境界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是只有女性具备的禀赋。我曾听到许多女人当众表示(想来绝非虚言),她们心甘情愿把自己所爱的人让给情敌,只要这样做能是那位情人在现世的利益所必需的。因此,我断定人的天性中确实存在着这样的爱情,尽管我本人不敢妄称自己见过一个实例。
琼斯先生把这封信又看又吻,整整花费了三个小时。最后,想到索菲娅终于重获自由,心中十分高兴,因而同意履行早先答应下的一个约会,就是陪同米勒太太和她的小女儿去戏院观剧,并且让帕特里奇也一道前往。世上有许多人假装懂得欣赏幽默,实际上琼斯倒确实能欣赏。他预料到准能从帕特里奇口中听到一些趣味盎然的批评意见,那意见发自自然的单纯质朴的命令,因而其幽默也就既没有经过艺术加工,也没有被人工雕琢所败坏。
于是,琼斯先生、米勒太太、她的小女儿和帕特里奇就在第一层楼座的前排坐下了。帕特里奇马上就对大家说,他生平从没有坐过这么好的位子。乐队刚一奏起第一乐章的时候,他又说:“好生了得!这么多提琴手一齐拉,居然没有哪个人拉走调。”看到剧院的伙计把上部的蜡烛点燃起来,他大声对米勒太太叫道:“太太,您瞧,您瞧,那人不是和祷告书末尾‘火药阴谋案’祈祷文前面那幅插图[2]里的家伙一模一样吗?”等那人把所有蜡烛点燃以后,帕特里奇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这儿一晚上点的蜡烛,够一个老实的穷苦人家整整点一年了。”
这天晚上演的是《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戏刚一开始时,帕特里奇看得聚精会神,在鬼魂出场以前,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看到鬼魂时,他问琼斯:“那个穿着很奇怪的人是谁?我好像在哪张画里见过他。他穿的总不会是盔甲吧?”琼斯回答道:“那是个鬼。”帕特里奇笑了一笑,说:“先生,您要是能让我相信那是个鬼,我就佩服您有本事。尽管我一辈子没有真的见过鬼,但如果见到的话,我相信我准能认出它来。不,不,先生,鬼是不会穿那种衣服的。”帕特里奇这种误解和谬见惹得周围的观众哄然大笑。琼斯说台上出现的是鬼,他不相信,可是盖里克[3]先生的表演却使他相信了。他忽然被吓得浑身发抖,两膝不住地磕碰。琼斯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害怕台上那个穿盔甲的武士。帕特里奇说:“哎呀,我现在才看出来,它果然像您说的是个鬼。我什么也不怕,因为我知道这只是在演戏。再者说了,即便它真的是个鬼,离我们这么远,又有这么多人,它也不能伤着谁。要是我害怕的话,那么害怕的也绝不止我一个人。”“哦,那么你以为除了你自己以外,还有谁会像你这么胆小呢?”琼斯大声问他。“您叫我胆小鬼就随您叫好啦。台上那个小个子要是不害怕的话,那我一辈子就算没见过一个害怕的人。喂,喂,跟他去吧。哎,就去好了。咳,看谁是傻瓜!真的要跟着去吗?啊,求上帝保佑这么傻干吧。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活该——跟你走?我宁可跟魔鬼走也不跟你走。哦,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个就是魔鬼——因为人家都说,魔鬼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啊,他又出来啦——别再跟他往前走了!啊,你已经走得够远的了——就是把国王的疆土都给我,我也不会走得那么远的。”琼斯刚要开口说话,帕特里奇又嚷道:“嘘!嘘!亲爱的先生,难道您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吗?”在台上那个鬼魂讲话的时候,帕特里奇一直大张着嘴,眼睛一边盯着鬼魂,一边盯着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心中起伏着的种种感情也一个接一个地在他心里起伏着。
这场戏演完之后,琼斯说:“我说,帕特里奇,你这人比我想象的还要有意思。我绝没有料到你这么喜欢看这出戏。”“先生,”帕特里奇说,“您要是不怕魔鬼的话,那我可没有办法。尽管我知道鬼这东西并没有什么,可是看见它给吓一跳是很自然的事;吓我一跳的并不是鬼,我当然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穿上件奇怪的衣服装扮的,但是我一看到那小个子给吓成那样,我也就跟着害怕起来。”“帕特里奇,”琼斯大声说,“那么你以为那小个子真的害怕了吗?”“并不是,先生,”帕特里奇说,“后来您自己没有看出来吗?当他看出那个鬼就是他的父亲,并且听到他父亲是怎样在花园里被害死的时候,他就慢慢地不害怕了,以后是悲哀让他说不出话来。我要是处在他的位置上,我也会那样的。嘘!哎呀,那是什么声音哪!他又出来啦——哦,尽管我知道并没什么,但是我还是庆幸自己没坐在下面,跟那些人坐在一起。”随后,他又把目光移到哈姆雷特身上,嚷道:“喂,喂,你尽管把剑拔出来吧!但是对魔鬼来说,剑又有什么力量呢!”
在演第二幕的时候,帕特里奇没有发表什么评论,只对演员那华丽的服装大为称赞了一番,还禁不住对国王的面部表情讲了几句话。“您瞧!人的外貌多么容易欺骗人哪!”他说,“不要想念外表,[4]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假。光是看国王那张脸,谁能想得到他曾经杀过人呢!”说完这话,他就问那鬼魂跑到哪儿去了。琼斯故意吓唬他,含含糊糊地说,再过一会儿,也许火光一闪,鬼魂就又会出现的。
于是帕特里奇就提心吊胆地坐在那儿等候着。当鬼魂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帕特里奇大声喊起来:“先生,瞧!那儿!它又出来啦。这会儿您怎么说?他究竟怕还是不怕?您认为我害怕,他跟我一样也害怕。说实在的,谁也免不了有点害怕的。无论如何,我也不愿处在他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哈姆雷特乡绅那样的位置。哎呀!鬼魂到哪儿去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沉到地下去了,跟我是个活人一样的真切。”“可不是嘛,你没有看错。”琼斯回答说。“咳,咳,”帕特里奇嚷道,“我知道这不过是在演戏,而且,要是这一切都是真的,米勒太太也不会那么笑。至于您呢,先生,即使魔鬼这会儿出现在这儿,您也不会害怕的。您瞧,您瞧,难怪你[5]这么怒气冲天,把那个狠心肠的毒妇人摇成碎片吧,她要是我的生身母亲,我也会这么处置她的。真的,她既然干了这样的坏事,对她就根本谈不上什么孝道了——喂,快滚开吧,该干什么勾当就干什么勾当去吧,别待在这儿了,看到你我就有气。”
这之后,我们这位戏剧评论家没有再出声,一直到哈姆雷特派人在国王面前演那个戏中戏为止。一开始,他没有看懂这一幕的意思,经过琼斯的解释他才明白。他一看出些门道,就立刻表示谢天谢地,亏得他自己从没有犯过谋杀罪。随后他掉转身子,问米勒太太有没有觉察出那个国王心里慌张了,尽管扮演他的那个演员很出色,竭力掩盖着他的慌张。帕特里奇还说:“哼,哪怕给我比那个坏人还高得多的位子,我也不会干那么大的坏事。难怪他要逃跑。就因为看到你,我今后再也不信任脸上一片天真无邪的人了。”
接下来的掘墓一场也使帕特里奇看得聚精会神。看到台上扔了那么多骷髅,他一脸的惊愕。琼斯对他说,那是城里最有名的坟场。“难怪这地方要闹鬼,”帕特里奇嚷道,“可是我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笨的掘墓人。以前我在教堂里当勤杂员的时候,也有个掘墓的,台上这个家伙掘一座墓花的工夫他可以掘三座出来。看来这家伙好像是第一次使唤铁锹。喂,喂,你就唱吧。我看你最好唱唱歌算了,别再干活了。”当他看到哈姆雷特拾起一个骷髅的时候,又嚷叫起来:“哎呀,真有胆大的人哪!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碰一碰死的东西的——刚才我觉得他见到鬼时还是挺害怕的呀。人有聪明的时候,也有糊涂的时候。”
在剩下的部分里,就没有什么值得叙述的事了。戏演完之后,琼斯就问帕特里奇他最喜欢哪个演员。对这个问题,帕特里奇有些愤然作色地回答说:“那还用问!当然是国王啦。”“说真的,帕特里奇先生,”米勒太太说,“你这个看法跟满京城里的人都不一样。他们都认为扮演哈姆雷特那位演员是舞台上从没见过的最好的演员。”“他会是演员中最好的?”帕特里奇带着鄙夷的神情说,“我要是演起来也能跟他一样好。要是见到了鬼,我也会做出像他那样的动作和表情的。至于您所说的他们母子谈话的那一场,您说哈姆雷特演得非常出色,哼,那算什么!任什么人,我的意思是说,任什么正派的人,遇到那样的母亲,也一定会那么办的。我知道您只不过是跟我开开玩笑。太太,尽管我从来没有在伦敦看过戏,可是我在乡下看过的。我最喜欢那个演国王的演员。他的台词吐得清清楚楚的,而且声音比那一位要高一倍。无论谁都能看出来,他才真正称得上是个出色的演员。”
米勒太太正和帕特里奇交谈的时候,一位女士来到琼斯先生身边,琼斯马上认出这是费兹帕特利太太。那位太太说她从楼座的对面看见了他,利用这个机会跟他说几句话,有些事情想告诉他,并说她觉得这对琼斯是大有好处的。随后她把地址留给琼斯,约他第二天早晨去和她相会。随后她又想了一想,改作第二天下午。琼斯答应到时候一定去拜访。
这次观剧就这样结束了。帕特里奇的表现不但叫琼斯和米勒太太非常开心,也叫周围能听得到他的高见的观众大感兴趣。他们对帕特里奇的议论的注意,远远超过对台上演出的注意。
但是,当天晚上,因为怕鬼,帕特里奇整夜都不敢入睡。此后好多个夜晚,也是因为怕鬼,他总要先出上两三个小时的虚汗后才能睡得着,而且即便睡着了,还会在极度的惊恐中被吓醒好几次,高喊着:“他又来啦!上帝发发慈悲吧!”
[1]大概是指那张一百英镑的票子。——原注[2]1605年11月5日英国天主教教徒密谋于国王主持国会开幕典礼时,炸毁国会大厦。但因有人告密而未遂。英国国教为此规定每年的这一天为这一事件举行祈祷仪式。当时出版的祷文书后印有有关该事件的图画,还画了爆炸事件的主谋者盖伊·福克斯(1570—1606)的形象。
[3]见本书第7卷第1章注。
[4]引自朱文纳尔《讽刺诗集》。
[5]指哈姆雷特,他正在斥责他的母亲。见《哈姆雷特》第3幕第4场。
第六章
本章不得不追叙一件过去的事
天下做父母的,无论多么贤明,也不可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女做到不偏不倚,哪怕儿女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值得他们这么偏爱。不过,如果儿女确实特别优秀,那父母特别给予偏爱,就很难受到指摘了。
既然我把这部历史中的每个人物都视为自己的儿女,我就必须承认我在索菲娅身上也有这样的偏爱,这一点我希望读者能够容许,因为索菲娅的品格高尚,超过常人。
因为对这位女主人公怀着这样深厚的感情,所以我无论何时,和她分别的时间长久一些,就会感到难受。现在我就以急迫的心情了解一下这位可爱的人自从离开她父亲以后的遭遇。但在此之前,我不得不到卜利非先生那儿做一次短暂的访问。
原来魏斯顿先生一听到女儿的下落,不顾一切,只急于把她追回来,因此手忙脚乱,出发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通知卜利非一声。不过,他没走出多远就想起这事来,就在见到的头一家客栈里停下来,派人给卜利非捎去一封信,告诉他已经找到了索菲娅,并决定立刻把女儿嫁给他,如果卜利非马上跟随他到京城的话。
既然卜利非对索菲娅所怀的是那么一种强烈的爱情,以至于除非拿不到她的财产或有类似的意外发生,绝不会使那感情减弱下来。所以他对这门亲事的态度,并没有因为索菲娅的出逃而有所改变,尽管他不得不承认造成索菲娅出逃的原因正是她对自己的厌恶。因此,他马上接受了这个建议。说实在的,他现在打算把这位小姐娶到手的欲望,除了满足他对财产的贪心之外,还为了满足另外一种强烈情感,那就是仇恨。他认为可以借助这门婚事,既满足仇恨之心,又满足情爱之欲。他这种看法似乎已经被许多例子所证实。说实在的,如果我们根据已婚男女互相对待的态度来看,就不难断定世上大部分夫妇所以会结成除两颗心灵结合之外一切都结合的婚姻,都只是为了满足前一种情感——仇恨。
但是在卜利非实现这个目的的路途中,却有一道难关,来自沃尔斯华绥先生。这位好心人从索菲娅逃走的行动中看出来,她原来是厌恶自己的外甥的(因为出逃这件事以及造成她出逃的原因都瞒不过沃尔斯华绥先生)。他开始认真严肃地考虑自己是不是受了骗,以至于把事情做过了头。沃尔斯华绥先生不赞成有些父母的这种见解:在婚姻问题上征求子女的意见,就像出门旅行的时候探问一下仆人是否高兴一样无关轻重;他们之所以往往不肯使用专横的威权,只是由于法律不允许,或者至少是为了顾全体面。沃尔斯华绥先生恰恰相反,他把婚姻这件事看得极为神圣,所以他事先一定要准备得很周全很慎重,以便保持婚姻的神圣,让它不至于受到玷污。因此,他非常明智地得出这样的结论:男女之间的结合事先必须具备爱情的基础。
卜利非连连赌咒发誓,说他自己也受了骗。他的辩解又和魏斯顿先生一再嚷嚷的话不谋而合,所以很快就把他舅舅的怒气平息了。但是如今要说服沃尔斯华绥先生同意他再去求婚,显然相当困难了。一个进取心较差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裹足不前,但是这位少爷对自己的才能非常自信,凡是属于狡猾奸诈范围内的事,他觉得自己都不难办成。
于是,他就先向他舅舅表白了一番自己对索菲娅的爱情有多么强烈,然后提出希望以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使那位小姐逐渐消除对自己的厌恶感。在这件与他一生休戚相关的婚姻大事上,他恳求沃尔斯华绥先生至少准许他把一切光明正大的办法都试一试。他还保证,除了最温和的办法之外,上帝绝不容许他去考虑别的办法来实现自己的目的。“再说,舅舅,”他说,“要是这些办法都失败了,时间也从容得很,您还来得及反对我再进行这件事。”他竭力说魏斯顿先生对这门亲事是非常急切的,最后还多次提到琼斯的名字,把所发生的事完全归咎于琼斯,声称把这位德才兼备的高贵小姐保全下来,不让琼斯得到她,简直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所有这些论点都得到斯威康的随声附和,只不过斯威康在强调父母对子女的权威方面比卜利非先生更强烈一些。他把卜利非先生急于采取行动说成是出于一个基督教徒的动机。他还说:“虽然这位善良的少爷最后提到了功德这个词,但我相信那是他的第一个,也是最主要的考虑。”
假如斯块尔先生在座的话,他很可能也会随声附和的,只不过用与此不同的调门吧;他大有可能从这件事上发现不少道德的适宜性来。不过,此公这时候到巴斯疗养去了。
沃尔斯华绥先生最后不无勉强地答应了外甥的请求。他说他要亲自陪同卜利非去趟伦敦,好让他外甥运用一切光明正大的办法来争取获得小姐的好感。“不过,我要把话说在前头,”沃尔斯华绥先生说,“我是决不会同意你采取任何强暴的手段来逼她同意的。如果她不是自愿嫁给你,你就永远也不能娶他为妻。”
沃尔斯华绥先生出于对他外甥的疼爱,就使自己的大智大慧屈服于卜利非的小聪明了。最清醒谨慎的头脑往往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败于最温柔的心肠的。
如此得到舅舅的默许,也出乎卜利非的预料。可是他有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劲头。既然沃尔斯华绥先生眼下在乡下没有什么别的急需办的事,而男人们出门又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他们第二天就出发了。就在琼斯先生在剧院里听帕特里奇大发议论感到开心的那个晚上,他们来到了京城。
第二天早晨,卜利非先生就去拜访魏斯顿先生,受到极其热烈而且殷勤的款待。他从魏斯顿先生那里得到一切可能(也许还超过了可能)的保证,说他很快就能享受索菲娅所能给予他的幸福了。而且这位乡绅几乎是违背了这位年轻绅士的意愿,硬把他拽到索菲娅的姑姑跟前,然后才放他回到他舅舅那儿。
第七章
魏斯顿先生陪同卜利非先生去拜访他的妹妹魏斯顿女士正对她侄女大讲为人处世的谨慎之道和婚姻问题的指导方针,她的哥哥和卜利非先生违反访客的常规礼数,径直闯了进来。索菲娅一看见卜利非,立刻脸色苍白,身体的一切器官几乎完全丧失了功能。而她姑姑呢,脸上反而涨得通红,各种器官全都能灵活运用,所以她就对乡绅大鼓唇舌。
“哥哥,”她说,“你这么冒冒失失的,我对你的行为真感到吃惊。你难道永远也不学一学讲礼貌吗?你怎么还是把每间房子都当作你自己的,或是你乡下的佃户的?你以为不需要一定的礼数,甚至不需要通报一声就可以随便闯进上流社会妇女的内室吗?”“你干吗这么大惊小怪的,”乡绅说,“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我刚才捉到你——”“先生,我请你不要在这儿撒野!”她说,“瞧,你把我可怜的侄女吓成了什么样子——她都支持不住了——进去吧,亲爱的,你去好好养养神,我看你很需要休息。”索菲娅正求之不得,一听这话,赶紧遵命抽身离去。
“妹妹,你这不是疯了吗?”乡绅嚷叫起来,“我把卜利非先生带来向她求婚,你却硬把她打发走了。”
“不错,哥哥,”她说,“你干的事,简直比疯子还要疯子。你明明知道这件事目前进行到什么地步——我相信卜利非先生是不会见怪的,他明白这么不愉快的会面责任在谁。至于我自己,我总是非常高兴见到卜利非先生的。但是要不是硬逼他,以他这样很高的见识,是绝不会进行得这么冒失的。”
卜利非躬了躬身子,张口结舌,像个傻瓜,答不上话来。魏斯顿没容他想出适当的答话,就回答说:“好吧,好吧,又是我的错,就照你说的,错的永远是我,这是一定的。可是,来吧,你把姑娘再叫回来,要不,就让卜利非先生到她那儿去——他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别耽误他的时间。”
“哥哥,”魏斯顿女士嚷道,“既然闹到这步田地,我敢说,卜利非先生当然是有自知之明的,绝不会还想今天早晨来见我的侄女。女人家的体质娇柔脆弱,我们的心情要是受了什么影响,一时半刻是恢复不过来的。如果你事先让卜利非先生派人来向我侄女问候一下,请求她当天下午接见,我或许能劝说她应承下来。可是现在我向她提这件事是绝对没有希望的。”
“我万分抱歉,”卜利非大声说,“魏斯顿先生对我这么好真使我感激不尽,我绝对没有料到会引起——”“说真的,先生,”她打断他,说,“您用不着道歉。我哥哥的脾气怎么样我们都是清楚的。”
“我不管你们谁对我清楚不清楚,”乡绅说,“那他什么时候才能来见她呢?我告诉你,人家可是特地为这件事来的,沃尔斯华绥先生也是特地来办这件事的。”“哥哥,”她说,“卜利非先生有什么要我转达给侄女的,我一定都替他转达到。我想,怎样回答他才得体,不会没有人指教她。我相信她不会拒绝在适当的时候来接见卜利非先生的。”“管他会不会拒绝!”乡绅回答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什么也不说了,但是有的人可比世上谁都聪明——要照着我的意思办,她上次根本就跑不掉;如今,我又得时时刻刻担心她逃跑了。尽管有的人把我看作大傻瓜,我却很清楚她恨——”“这都无关紧要,哥哥,”魏斯顿女士说,“我不愿听人家说我侄女的坏话。骂她就等于骂她的家人。她现在要为我们的家族争光。她以后也会为我们家族争光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要拿我的全部名誉来保证她的品行无可挑剔——哥哥,今天下午我想见见你,我要告诉你一件很要紧的事。眼下,只好请卜利非先生,还有你,哥哥,原谅我失陪,因为我得赶快去换衣服。”“那么你就约定个时间吧。”乡绅说。“我不能定下确切的时间,”她说,“我对你说了,我今天下午要见见你。”“你到底叫我怎么办哪,”乡绅转过身来对卜利非嚷道,“我拗不过她,就像很小的猎犬拗不过一只老母兔一样。也许下午她的脾气能好一些。”“先生,”卜利非回答道,“看来我是注定要倒霉的,不过我一定永远把您这番好意记在心间。”接着,他恭恭敬敬地向魏斯顿女士告辞,女士也以礼相送。然后他们两个就离开那里,一路上乡绅嘴里还念念有词,赌咒发誓说,下午非让卜利非见到索菲娅不可。
如果说魏斯顿先生对这次会面的结果不满意的话,卜利非就更加扫兴了。乡绅认为他妹妹之所以有那样的态度,只是因为她心情不好,并且怪他们登门拜访前,没有按礼节行事。卜利非把事情的原因看得更深一些。从索菲娅的姑姑随口说出的三言两语中,他怀疑其中大有文章。说实在的,他怀疑得有理,这一点从下一章我们将向读者说明的几桩事情中可以看出来。
第八章
贝拉斯顿夫人设计毁灭琼斯
现在,爱情在费拉玛勋爵的心里已经深深地扎下了根,以至连魏斯顿先生那双粗鲁有力的手也不能把它拔出来。在气头上,他就派了艾格伦上尉执行那个任务,但那位上尉在执行的时候又远远超出原来委托他时规定的限度。再说,那个任务本来不必执行了——要是勋爵在他受到冒犯的第二天下午拜访了贝拉斯顿夫人后能把上尉找回来的话。可是那位上尉干得很卖力,他四处打听,那天很晚才探明乡绅住在哪里。于是,他就在一家酒馆里坐了个通宵,以免错过早晨见到乡绅的机会。这么一来,他就没有收到勋爵送到他寓所去的那个撤销委托的通知书。
像我们刚才说的那样,在勋爵对索菲娅蓄意非礼未遂的次日下午,勋爵去拜访了贝拉斯顿夫人,夫人把乡绅的性格仔细分析了一番,勋爵听了也就明白自己跟这样的人说的话计较真是太荒唐了,特别是他还在乡绅的女儿身上怀着光明正大的念头。于是,他就说了一通掏心窝子的话,把自己对索菲娅如何情深爱浓告诉了贝拉斯顿夫人。夫人立刻答应帮他的忙,鼓励他说,家族里的长辈一定会热烈赞成这门亲事的;要是索菲娅的父亲头脑清醒,并且把这门亲事的好处告诉他的话,他也一定会赞成的。她说唯一的危险来自她以前提过的那个小伙子,尽管他是个叫花子、流浪汉,但不知道他从哪里混来一身还看得过去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上等人了。“为了保护我这个外甥女,”她说,“我调查了这家伙的情况。如今,我很幸运地找到了他的住址。”说完,他就把那地址告诉了勋爵。“大人,”她又补充说,“这小伙子出身卑贱得很,您犯不上跟他动气。您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抓去当兵,送到一艘舰上去。这样做既不犯法,又于良心无愧。因为尽管那个小伙子穿得很体面,其实他只是个流浪汉,跟街上任何一个流浪汉一样,都应该抓去当兵的。至于良心方面,毫无疑问,保全一位小姐,使她不至于遭到毁灭,总算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吧。至于那个家伙本人,除非他把我的外甥女弄到手(天哪,但愿不会这样),否则,把他抓去当兵可能还免得他被绞死——而且说不定他还能靠诚实的办法发财致富、成家立业呢。”
费拉玛勋爵对夫人在这件事上肯帮他的忙表示衷心感谢,因为这件事的成败关乎他未来的幸福。他说,眼下他并不反对抓那个人去当兵,他一定想办法实施。随后,他非常恳切地请求夫人务必赏脸,立即替他向女方家里求婚。他说要提供一份空白的委托书,把他的家产全部交出去,任凭女方处置。他又说了许多对索菲娅痴迷和喜爱的话之后,告辞而去。临走时,夫人又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提防着琼斯,尽管把他弄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叫他再也没有伤害和毁灭小姐的能力。
魏斯顿女士一回到寓所,立刻就打发人拿着她的名片去问候贝拉斯顿夫人。夫人一接到名片,就像一个情人那样急不可待地跑去看望她这位表妹。对这个意想不到的大好机会她欣喜至极。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向一位有见识的、通达人情世故的女人提亲,不必再去同那个称之为霍屯督族[1]的乡绅打交道了,当然,她也并不认为乡绅就一定拒绝这门亲事。
两位女士见面后,先按礼数交换了几句客套话,随即谈起正事来,这正事结束的速度,就像它开始的那么快,因为魏斯顿女士刚一听到费拉玛勋爵的名字,就欢喜得两颊放光,又听说这位贵族对自己的侄女这么一往情深,求婚的意图这么真诚,所提条件又那么慷慨,她就心满意足、毫不含糊地表示了赞成。
谈着谈着,话题就转到琼斯身上来了。两位表姊妹异口同声地叹息索菲娅对那个小伙子有情是一件十分不幸的事,魏斯顿女士还认为,这件事之所以发生完全怪她哥哥糊涂,处理不当。不过最后她说,她完全相信自己的侄女是通情达理的。“尽管我侄女不肯为卜利非而放弃她自己所爱的琼斯,”她说,“但是要是这么一位既能给她爵位又能给她丰厚产业的求婚者,我相信她一定能回心转意,牺牲她那点天真单纯的痴情的。”随后,她又说:“替索菲说句公道话吧,卜利非这家伙也真令人生厌;所有乡下绅士都是这个味。你是知道的,这些人除了有些家产以外,其他毫无可取之处。”
“哦,”贝拉斯顿夫人说,“要是那样的话,也就难怪我的外甥女不肯答应这门亲事了。我知道这个琼斯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人家都说,他有一种风度,对妇女特别有吸引力。您猜怎么着,魏斯顿女士,说起来您一定会发笑。我自己简直要笑得说不出话来了——您能相信吗?这家伙居然狂妄到追求起我来了。您要是不相信的话,这里有充足的证据——这是他的亲笔信,能证明我说的绝非虚言。”随后,她就把琼斯向她求婚的那封信递给她表姐。这封信已经记录在本书的第十五卷里了,读者如有兴趣可以找到参阅。
“说真的,我真的没有想到!”魏斯顿女士说,“这真是狂妄至极了!我请求得到您的准许,这封信我带走,也许可以利用一下。”“您尽管用吧,”贝拉斯顿夫人大声说,“您随便怎么用都行。可是除了魏斯顿小姐以外,希望不要给别的人看,就是给她看也要找个适当的时机。”“那么您是怎么对待那小子呢?”魏斯顿女士问道。“我没拿他当丈夫对待,”夫人回答道,“我没有结婚。亲爱的,请相信这一点。您是知道的,结婚这种好滋味我是尝过一回的。我想,对任何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来说,一回就足够了。”
贝拉斯顿夫人估计这封信一定会使琼斯在索菲娅心灵的天平上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她之所以敢大胆地把它拿出来,一则因为她认为琼斯马上就会被抓去当兵,二则是因为她对奥诺尔出来做证很有把握。她曾探了一下奥诺尔的口气,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无论要奥诺尔证明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不过读者也许会纳闷儿,不明白既然贝拉斯顿夫人对索菲娅恨之入骨,为什么还要如此热心地替索菲娅张罗这门显然对小姐十分有利的婚事。凡是有这种困惑的读者,只要仔细翻阅一下“人性”这本大书,就会在几乎是最后一页上看到(虽然字迹相当难辨)这样写着:女人,无论她们的母亲、姑姑和姨妈在婚姻问题上会做出多么不合理的事情来,实际上都认为在爱情上不能称心如意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因此,她们觉得没有比这方面的失望和挫折更能引起她们仇恨的了。读者还会在几乎同一个地方发现这样的话:一个女人只要曾经因为占有一个男人而感到满足,为了不让别的女人得到同样的满足,她能使出半个魔鬼的手段来。
如果这些解释还不能满足读者,我只能坦率地承认,除此之外我看不出贝拉斯顿夫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动机;除非怀疑她受了费拉玛勋爵的贿赂,而我认为这种怀疑是毫无根据的。
在她哥哥和卜利非先生突然闯进她那内室的时候,魏斯顿女士打算说给索菲娅听的,正是这件事。她当时刚开了个头,谈起爱情的愚蠢以及合法卖淫是多么明智。为此,她才对卜利非那么冷淡。尽管乡绅像以往那样没有把冷淡的原因弄清楚,可是她的态度和言语却使卜利非(他可比乡绅狡猾得多)疑心到了事情的真相。
[1]见本书第8卷第15章注。
第九章
琼斯拜访费兹帕特利太太
现在,读者也许乐意同我们一起回到琼斯先生身边。他按约定的时间去拜访费兹帕特利太太。也许我们应该照以往的办法,在叙述他们将要进行的谈话之前,先稍稍往前追溯一下这位太太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的原因。因为她原先为了避免见到琼斯,不惜变换住处,现在呢,就像我们看到的,却竭力想同琼斯会面。
要说明这一点,只需要讲一讲头一天发生的事就够了。那天,费兹帕特利太太从贝拉斯顿夫人那里得知魏斯顿先生已经来到京城,就赶紧跑到乡绅在皮卡迪利的寓所去请安,可是却接受了一顿不堪入耳的臭骂,那些话粗野得无法在这里重述。乡绅甚至威胁说要把她一脚踢出门去。费兹帕特利太太认识她姑姑的一个老用人,这人把她从乡绅的寓所领到她姑姑家里。比起乡绅来,魏斯顿女士表面上还算对她客气些,但一点也不比乡绅更友善,或者照直说,是另一种方式的粗暴无礼。总之,拜访了两位亲戚以后,费兹帕特利太太明白看出,不但这次和解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而且此后也不必再存这种念头。从此,仇恨充满了她的胸膛,使她时刻想要报仇。也正是在怀着这种情绪的时候,她在戏院里遇到了琼斯,她觉得报仇雪恨的目的似乎有机会实现了。
读者一定还记得,费兹帕特利太太向索菲娅叙述自己的身世时,提到魏斯顿女士在巴斯曾经一度喜欢过费兹帕特利先生,费兹帕特利太太认为她姑姑是因为自己的插足才失恋的,所以后来对她这个侄女那么恨之入骨。因此,她的计策是,她姑姑一定乐意琼斯来追求,所以琼斯也一定会像费兹帕特利先生那样容易成功。琼斯先生长得显然比她丈夫漂亮,而且她姑姑的年龄比那时又长了几岁,这一切更有助于她的计策的成功而不是失败。至于这个计策究竟有没有道理,我就不便评论了。
因此,琼斯一到,她就先宣称自己愿意为琼斯效劳,因为她深信这样做,就算是对索菲娅尽了心。她又为上次的失约而道歉,并且告诉琼斯目前索菲娅是在谁的监管之下——她以为琼斯还不知道呢。随后,她就直截了当地向琼斯道出自己那个计策,劝他假意向那位老小姐表示爱情,以便获得接近那个年轻小姐的机会。同时她还告诉琼斯当初费兹帕特利先生正是用这套计策最终获得成功的。
琼斯先生对这位太太的一番好意表示十分感激,从她提出的这个计策来看,也说明她对自己的关怀。但是,他对这个计策能否成功,没有把握,因为魏斯顿女士已经知道他爱上了她的侄女,这跟当初费兹帕特利先生的情形大不一样;更何况索菲娅恐怕绝不会赞成他使用这种欺骗手段,一方面是因为她憎恶一切虚伪行为,另一方面因为她自己也曾经发誓说,她对她姑姑要尽应尽的义务。
费兹帕特利太太听了这话,颇有些焦躁。如果琼斯先生这种表示还算不上失言的话,至少也有些失礼了。因为在这对堂姊妹之间,琼斯称赞了索菲娅,对费兹帕特利太太就是一种无言的贬损。要不是琼斯心里太喜欢赞美索菲娅,他本来是会顾及礼貌,慎思而后言的。
“一点也不错,先生,”那位太太面带愠色地说,“我认为世上再也没有用求爱来诳骗一个老女人更容易的事了,特别是那个女人天性喜欢这种风流事的话。尽管她是我的姑姑,我也不得不说,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人老心不老,没有人比她更想找男人的了。难道您就不能假装着说,既然她的侄女已经被许配给卜利非了,您在绝望中才把心移到她身上?至于我的堂妹索菲娅,我决不认为她是个傻瓜,会顾忌这种事情,或者会以为惩罚一下这个老妖精有什么害处,因为这些老东西在家里闹出的悲喜剧已经给家属们带来了许多祸害。我只恨法律不能惩罚她们这种行为。我本人玩这套骗局丝毫没有顾忌,如果我说索菲娅也不见得比我更憎恶一切真正的虚伪的话,希望我堂妹不要认为这是冒犯了她。对我这位姑姑,我不想假装对她多么孝敬,她一点都不配。不过,先生,我已经为您出过主意了,如果您拒绝按这个计划行事,我只能认为您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聪明——咱们就说到这儿吧。”
琼斯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出自己所犯的错误了,因此想纠正一下。但是他只能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些毫无意义、自相矛盾的话。说实在的,一个人犯了一次错,最好的办法还是安心接受这次错误的后果;一旦想方设法去纠正,往往会错上加错,越陷越深,最终到不能自拔的地步。不过,在这种场合中,却很少有人能像费兹帕特利太太对待琼斯这么脾气好。她笑了笑,对琼斯说:“您用不着再解释什么了。我对一个真心诚意的情人是很容易就能原谅的,不论他对意中人这种痴情会有什么后果。”
随后,她又把那个计策重新提出来,凡是她能想得出的理由,她都无一遗漏地讲出,极热烈地劝说琼斯采纳。她实在恨透了她姑姑,除了让姑姑丢丑外,她想不出别的任何办法能让自己解恨。而且像个真正的妇人一样,她看不出自己这个得意的计策在实施过程中会有什么困难。
但是琼斯无论如何也不肯干这件事,而且说这计策没有丝毫成功的可能。他很轻易地看出来,费兹帕特利太太如此急切地向他献计献策,是别有用心的。他说他并不否认自己深深地爱着索菲娅,但是他也十分清楚自己和索菲娅的处境有天壤之别,他从来都不敢奢望像她那样一位圣洁的小姐肯下嫁给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不但如此,他还说,他也不忍心看到她这样做。最后他还说了几句激昂慷慨的话,我们在这里就无暇叙述了。
在某些上流女人(恕我胆小,不敢在这里一概而论)心目中,“我”这个词是占主导地位的,她们谈什么都离不开自己。追求虚荣是她们人生的要务,所以听到什么赞美,总要急切抓到自己手里;尽管是别人的品质,她们也要攫为己有。跟这种女人在一起,只要一说到别的女人什么好话,必然立刻被她们拉扯到自己身上。而且她们往往在抓住好话披在自己身上以后,还要锦上添花。譬如,要是别的女人因为美貌、聪慧、文雅和温柔而备受称赞,那么这些优点她们就统统具备,并且还远远超过,这样一来,她们不是更应该受到称赞吗?
因此,一个男人要是在这种女人面前称赞别的女人,他往往能取悦于听者。当这个男人对自己所爱的人表示出一腔热烈而崇高的感情时,那听他讲话的女人就会想,对一个远远不如我的女人他尚且这么柔情似火,他爱的要是我的话,那该是一个多么迷人的情人哪!尽管这类事情看起来好像很离奇,但除去费兹帕特利太太之外,我还见过许多例子。当前,费兹帕特利太太正如是想。她已经开始对琼斯产生了那么一种感情,她自己也很快就意识到了,比以前可怜的索菲娅意识到的速度要快得多。
说实在的,不论男女,完美无瑕的容貌所具有的力量比一般人想象的更加不可抗拒。尽管我们当中有些人对自己那相貌平平的伴侣也能感到满足,并且还会人云亦云地重复别人的话(就像小孩子背诵他根本不明含义的东西那样),“外在的美不足贵,内在的美更有价值”,但是我总是看到这种内在的美在完美的外表跟前,其光芒就仿佛星星靠近初升的太阳。
琼斯所讲的赞美话很大一部分应该出自奥龙达特[1]之口。他讲完之后,费兹帕特利太太就长叹一声,把凝视了琼斯好一会儿的一双眼睛移开,俯视地面,大声说道:“琼斯先生,我真为您难过。但是您这样把一片深情厚谊白白扔给一个不懂得领会的人身上,真是太可惜了。琼斯先生,我对我堂妹的了解,总比您要多一些。我不得不说,一个女人,无论她是谁,要是对您这样的情意、这样的人品,竟然不知道回报,那么这二者她根本不配享受。”
“太太,”琼斯说,“我想,您的意思不会是——”“我的意思!”费兹帕特利太太大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想在真正的爱情里面,一定有一种让人着迷的东西,很少有女人在男人身上遇到这种东西,即便发现了,更少有女人去珍爱它。我从来也没听人讲过像您讲的那种真正高贵的话,您有一种力量,使我没法不相信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一点不错,要是一个女人不知道珍爱您这种美德,那她真是最应该受到鄙视的人了。”
费兹帕特利太太说这番话时的姿态和表情,使琼斯看了产生一种疑心。他究竟怀疑些什么,我们在这里就不必挑明了。他对她这番话没有回答,只说:“太太,恐怕我已经多多烦扰了。”然后就表示要告辞而去。
“先生,一点也没有烦扰,”费兹帕特利太太回答说,“琼斯先生,我真的很为您难过,一点也不错。您要是走的话,那么还是请您考虑一下我给您出的这条计策——我相信您是会赞同的——咱们尽早见个面吧——明天早上怎么样?或者至少不出明天吧。我明天一天都在家的。”
琼斯又一再道谢之后,起身恭恭敬敬地告辞。临走的时候,费兹帕特利太太又忍不住对他飞了眼色;对此,假如琼斯还是不了解的话,那就得说他对眼睛所说的一套语言是一窍不通了。实际上,这样一来倒使琼斯下定决心再也不来见她了,因为尽管他在这方面犯过错误,已记录在这本史书里,但眼下他的整个心思都在索菲娅身上,我相信世上无论哪个女人都不能再引诱他再干负心不忠的勾当了。
然而,命运之神对琼斯从来就没有友好过。本来,琼斯打定主意不再受她的摆布了,但命运之神就利用这个机会来尽情捉弄他,造成了一个悲剧性事件,下面我们将用哀婉的笔调来叙述这个事件。
[1]奥龙达特是法国小说家拉·卡勒普朗涅(1609—1663)的小说《卡桑德尔》中的一个人物。
第十章
前次拜访之结果
费兹帕特利先生从魏斯顿女士那里接到前边提到过的那封信,从中知道了他妻子隐居的地方,就径直来到巴斯,第二天又动身来到伦敦。
读者已经屡次听我们说过,此公嫉妒心很强。大家想必还记得当他在厄普顿发现琼斯和沃特尔太太同在一间房里的时候,他就对琼斯起过疑心。尽管后来有种种理由足以让他消除猜疑,但是现在在妻子的信中读到她称赞琼斯先生品貌如何如何好,又使他想起当时他妻子也住在同一家客栈里这个事实。就这样,他那本来就不很清楚的头脑,更乱成一团糟。于是莎士比亚在他的悲剧《奥赛罗》里提到的那个绿眼睛的怪物[1]就出现了。
正当他在街上打听他妻子的住处,刚好经人指点来到门口的时候,不幸琼斯先生就从那里走出来。
费兹帕特利先生一开始并没有从相貌上认出琼斯,不过他一见一个衣冠楚楚的青年人从他妻子的住处走出来,就径直走上前去,问他到这一家去干什么。他说:“我敢肯定,你一定到里面去过了,因为我是亲眼看见你从里面走出来的。”
琼斯很客气很谦逊地回答说,他到里面去会一位太太。费兹帕特利先生听了问道:“你找那位太太有什么事?”这时,琼斯从这位先生的声音、相貌和衣着上完全认出他来,就大声说道:“啊,好朋友,把你的手伸给我。我希望咱们不要为了很久以前发生的那点小小的误会而仍然互相记恨吧。”
“天哪,先生,”费兹帕特利先生说,“我既不知道您的名字,也不认得您的面孔。”“当然,先生,”琼斯说,“我也不知道您的名字,可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曾在厄普顿见过您,咱们还在那里糊里糊涂吵了一架;要是那次争吵还不算平息的话,那么咱们现在就去喝上一瓶酒,和解了吧。”
“在厄普顿!”费兹帕特利嚷起来,“啊,天哪!您是不是叫琼斯?”“不错,”琼斯回答道,“我就是。”“哈!哈!”费兹帕特利嚷道,“我发誓,我找的就是你。等一下我们再喝酒吧。可是我得先在你的脑袋瓜上揍一下。给你一下,你这个无赖!你要是对这一下不敢还手,我就再揍你一下。”然后,他就拔出剑来,摆出防御的姿势——这是他所懂得的唯一招数。
这一击有些出乎琼斯的意料,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但是他马上就站直身子,也把剑拔出来。尽管他没有学过击剑术,但还是不顾一切地向费兹帕特利逼过去,并且冲破了对方的防御,把对方的剑的护手削掉,把半支剑刺进费兹帕特利的身体。那位先生刚被刺中,就立刻倒退着用剑尖拄地,身子倚着剑柄,叫道:“不能再斗下去了,我要死了。”
“我希望不至于那样,”琼斯大声说,“可是不管会发生什么事,反正你总该明白,事情是你先挑起来的。”这当儿,一群人拥了上来,抓住琼斯。琼斯对他们说自己决不抵抗,并且请求他们至少先照看一下那位受伤的先生。
“哼,”那群人中的一个叫道,“受伤的先生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我看他活不上几个钟头了。至于您,先生,你只有一个月的光景好活。”“杰克,”另一个人喊道,“这下子他用不着上船走远路了。他该去的是另一个码头。”他们还拿可怜的琼斯开了很多此类的玩笑。这伙人其实就是费拉玛勋爵雇来的。他们跟随琼斯来到费兹帕特利太太的住处,刚才那件不幸的意外发生的时候,他们正在街角等待琼斯出来。
最后,这群人的头头很明智地说,他觉得现在他的责任就是把犯人交给民事法官去处置。因此,他吩咐把琼斯押到一家酒馆里去,派人叫来一名保安吏,把琼斯交给他看管。
保安吏看琼斯穿得很讲究,又听说事情是决斗时发生的,对犯人就格外客气些。在琼斯的请求之下,他同意派人去探视一下那位受伤的先生伤势如何,费兹帕特利这时候正在一家酒馆里,由一位外科医生治疗。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伤势是致命的,无望活命。保安吏听到这话,就告诉琼斯,他必须到法官面前去受审。琼斯回答说:“随便把我押到哪儿去都行。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不在乎。尽管我自信从法律上讲,我没有犯杀人罪,但是叫那人流了那么多血,并且丧命,我心里实在难过极了。”
于是,琼斯被带到法官面前。那个为费兹帕特利先生治伤的外科医生也出庭做证,说伤员的伤势是致命的。因此,犯人就被押解到监牢里去了。当时天色已经很晚,琼斯要等到天亮才能派人去叫帕特里奇。他直到早上七点钟才合上眼,所以将近十二点帕特里奇才得到消息。这可怜的家伙本来等了主人好久,不见回来,心里非常恐惧,现在听到琼斯入狱的消息,吓得简直没了魂。
他两条腿直发抖,一颗心怦怦直跳地走进牢房。一见到琼斯,他就涕泪交流地为琼斯遭受的不幸哀叹,同时还心惊胆战地不停地东张西望。这时,听说费兹帕特利先生死了,这个可怜的家伙又时刻担心那人的鬼魂会跑进房来。最后,他递给琼斯一封信——那是索菲娅托黑乔治送来的,他几乎给忘了。
琼斯立刻把房间里所有人都打发走,急忙拆开信。信中说:有一件事促使我再次给你写信,我承认它使我感到十分惊异。我姑姑刚才给我看了一封你写给贝拉斯顿夫人的信,其中你提到向她求婚一事。我确信那是你的笔迹。更令我惊诧的是,从上面标明的日期上看,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就是你要我相信你正为我而忧虑不已的时候——这件事我不再多说,由你自己去评论吧。我唯一的愿望是:你的名字永远也不要在下面这个名字前提起。
S.W.
关于琼斯先生此时此刻的心情以及他所受的痛苦煎熬,我们只能用这样一句话来给读者一个较为明确的概念:他的不幸,程度之深,到了连斯威康都几乎要生出怜悯之心的地步了。情形虽然很不好,我们也只好让他独自忍受下去,就像他的守护神(如果他果真有一位守护神的话)现在所做的那样。这里,我们就结束本书的第十六卷。
[1]绿眼的怪物指嫉妒,见《奥赛罗》第3幕第3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