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

第一百零三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

这里接着讲桑丘·潘沙在官位上的作为

书上说,人们把桑丘·潘沙引出议事厅,来到一座豪华的府邸。大厅里已经摆好一张宽大光洁的桌子。桑丘步入大厅的时候,鼓号齐鸣,四个侍童迎上去为他端水净手。桑丘神情庄重地任人服侍。乐声止住,桑丘便坐在桌前,那是唯一的席位,眼前的盘盏也只有一份。他身边立着一个人,后来才知道是位医生,手里举着一根鲸鱼骨。这时候有人掀开洁白细布遮盖的时令水果和各色肴馔。一个学生模样的角色祝祷完毕,便有侍童给桑丘戴上镶花边的围嘴,另一个专管服侍用餐的,把一盘水果送到面前,可是没等桑丘吃下一口,拿鲸鱼骨的人敲了一下盘子,就匆忙给撤了下去。餐桌侍者又端上一道菜。桑丘刚想尝尝,手还没伸过去,更甭说送进嘴里了,又是鲸鱼骨头一敲,跟那碟水果一样,让小厮手疾眼快地撤走了。桑丘见此情景,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周围的人问,这究竟是吃饭还是变戏法。拿骨头棍的那人告诉他:

“总督大人,凡是总督治理的岛子上都有规矩和章程,只能这样用餐。大人,本人是医生,受俸为本岛总督供职。我自己的身体倒在其次,可一定要照看好您的健康。我须日夜钻研,摸清总督的体质,一旦大人染疾,方可对症治疗。我要做的头件事就是午餐和晚餐时刻守候在您身旁,合适的东西才让您吃,我觉得不利肠胃的有害食品一律撤去。鲜果的水分太大,所以我吩咐端走;那道菜过于燥热,而且作料多了一些,食后易引起干渴,我也叫他们撤去。不然,过量饮水会把作为生命之本的黏液消耗殆尽。”

“这么说,那道烤石鸡我看还侍弄得不错,对我不会有什么坏处。”

那大夫一听忙说:

“只要我在世,总督先生决不能吃那东西!”

“这又是为什么?”桑丘问。

医生回答说:

“我们医界的北斗和明灯希波克拉底祖师爷有句名言:贪食为患,石鸡尤甚[1]。就是说什么吃多了都不好,石鸡就更糟糕。”

“照这么说,”桑丘还不甘心,“大夫先生不妨指点,桌上哪道菜最能补人又不伤身,就叫我吃几口,可别再用棍子敲了。总督的命很要紧,上帝还得叫我长久当下去呢!我都要饿死了!不管大夫先生怎么说,这老不让吃饭,哪里是增寿,分明是折我的寿嘛!”

“总督大人说得在理,”医生回答,“所以我的意思是您也别吃那儿那盘炖兔子,这道菜可是毛长难缠。那碗小牛肉要不是加汁烧烤,倒还可以尝两口。可这样不行!”

“再过去一点,那热气腾腾的大海碗里,我猜八成是熬杂烩。我好像看见这种熬杂烩里常有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全了,总能碰上几块又好吃又补人的物件吧!”

“切忌![2]”医生说,“千万不能存这种邪念!世上没有比熬杂烩更伤身子的了。熬杂烩还是留给那些教长呀,校长呀,还有娶媳妇的乡下佬去吃吧。不能给总督的餐桌上摆这种东西!他们只能吃精细清爽的食品。道理很简单:不论何时、何地、对何人,单味药总比复方药保险。单味药不会弄错,可是复方药就难说了,搭配的分量很容易出岔子。总督先生要保养和强健体魄,我知道该怎么办,吃上一百张小小的薄脆饼,配上一小条鳄梨肉,又养胃又好消化。”

桑丘听了这话,挺起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直瞪瞪地盯着那个医生,恶声恶气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在哪儿上的学。那人回答说:

“我嘛,总督先生,名叫佩德罗·热孝·德·阿鬼绕大夫,生在踢耳踏飞拉村。这村子在卡日奎勒去阿尔莫多瓦尔·德尔·康波的路上,靠右首一边。我是奥苏纳大学毕业的医生。”

桑丘顿时发起火儿来,嚷道:

“好吧,佩德罗·热孝·德·该死的阿鬼绕大夫先生,踢耳踏飞拉村生人,家住咱们从卡日奎勒去阿尔莫多瓦尔·德尔·康波的路上右首一边,在奥苏纳毕的业,快从我眼前滚开!不然的话,我指头顶的太阳发誓,非得抄起大棍子,左右开弓,先从你开始,叫这岛子上一个大夫也剩不下来,至少是那些我看是狗屁不通的。那些懂医道、有脑子、明事理的医生,我一个个给抬举得高高的,当神供起来。我再说一遍:佩德罗·热孝从这儿给我滚开!不然,我就抓起我坐的这张椅子劈开他的脑袋。尽管找我来算账好了!我这不是犯罪,我是在为上帝效劳,除去一个祸害国家的坏医生。快给我开饭!要不就把这官职拿去!饭都不给吃的差事,连个蚕豆粒也不值。”

医生见总督发这么大火儿,有点慌张,打算踢踢踏踏溜出去。可这工夫,街上的驿站车号角响了。上菜的小厮探头往窗外一看,回过头来说:

“老爷,公爵捎信儿来了。准有什么要紧公文。”

信差大汗淋漓、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到总督手中。桑丘又递给管家,叫他念念信封,原来写的是:“扒拉塌日轧海岛总督堂桑丘·潘沙亲启,或由秘书代启。”桑丘听到这里,便问:

“这里谁是我的秘书?”

当时在场的人有一个答道:

“是我,大人,我会读又会写,而且是比斯开人。”

“就凭末了这句话,”桑丘说,“你都有资格当大皇帝的秘书。拆开这封信,看看里头说些什么。”

刚出世的秘书立即照办,看过后说信里的事只能私下交涉。桑丘请其他人离开大厅,只允许管家和上菜的侍童留下,别人连同医生通通走了。然后秘书念了那封信:

堂桑丘·潘沙先生,我已得到消息,我本人和岛上居民的一群对头,将于某夜向你处发动大举进攻。请务必日夜警戒,加紧防范,以免措手不及。还有可靠的探子向我报告,已有四人乔装潜入镇内密谋刺杀你,因为他们嫉恨你的才智。千万小心,留意每个走近跟你说话的人,不要随便吃别人送的东西。一旦局面危急,我一定设法相助。你才识不凡,望你好自为之。

你的朋友公爵

八月十六日清晨四时于敝庄

桑丘一下子惊呆了,在场的几人也一样。他转过去对管家说:

“眼下马上要做的是把热孝大夫关进大牢。要说谁想杀我,头一个就是他。他的办法毒得很,是一点点折磨,把我饿死!”

“还有,”上菜侍童说,“我看您最好别吃桌上的饭菜,那都是修女送来的。俗话说,十字架后面藏着魔鬼。”

“你说得也对。”桑丘回答,“那么眼下先给我一块面包和四磅葡萄,我想还不至于有毒吧。我总不能整天一点东西也不吃!再说,不定什么时候咱们就要打仗了,更得好好保养,是肚子托着勇气,可不是勇气托着肚子。我说秘书,你马上给公爵大人回信,就说一准照他的吩咐办,不带差一点的。再代我问候公爵夫人,求她别忘了派个靠得住的人把我的家信和那包衣服给我老婆特莱萨·潘沙捎去。说实在太麻烦她了,往后我会尽心尽力为她效劳的。顺便再加上几句问候我主人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叫他知道我没白吃他的面包。你呢,挺会当秘书,又是个地道的比斯开人,觉得还该加上点什么,就看你的了。把桌上的东西撤掉,快给我弄点吃食。不管冲我和我的岛子来多少奸细、杀手和魔法师,我自有办法对付。”

这工夫进来一个小厮说:

“来了个庄稼人有事找大人商量,说是很要紧。”

“这些商量事的人也太怪了,”桑丘说,“他们怎么没有眼力见儿呀?难道看不出不该这钟点来商量事情吗?莫非我们这些当官的、判官司的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不该像平常人那样稍微歇会儿?他们以为我们是石头做的,还是怎么着?我已经看出来了,这官我是当不长的。万一要是当长了,我得给这些来说事的人立下个规矩。算了,叫这位老兄进来吧。可是先看仔细了,别不是什么奸细,再不就是来杀我的。”

“不像,老爷,”小厮回答,“看样子窝里窝囊的,像个软面团子。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没什么好怕的,”管家说,“这儿还有我们呢。”

“上菜的伙计,”桑丘问,“趁这会儿佩德罗·热孝大夫不在,能不能让我吃点有分量的实在东西?哪怕一块面包和一个葱头也行!”

“午饭欠您的晚饭一定补上,包叫您吃个酒足饭饱。”上菜小厮告诉他。

“谢天谢地!”桑丘说。

说着,庄稼人进来了,眉眼挺和善,一千莱瓜之外就看得出他心好人好。他开口第一句话是:

“这里谁是总督大人呀?”

“还能是谁?”秘书对他说,“椅子上坐的呗!”

“那我就在您眼前跪下了。”庄稼人说。

他一面屈膝盖,一面要亲吻总督的手。桑丘推让了,请他站起来,有话尽管说。于是那人直起腿来说:

“老爷,我是个种地的,家住米盖勒·图拉村,离雷阿尔城有两莱瓜路。”

“又来了个踢耳踏飞拉?”桑丘说,“兄弟,有话就说吧。我可以告诉你,我太知道这个米盖勒·图拉村了,离我们村子不远。”

“是这么回事,老爷。”那人接着讲下去,“上帝慈悲,神圣罗马天主教会恩准,我安安稳稳结了婚。我的两个儿子都在上学,小的读学士,大的读硕士。我没了老伴,她死了,其实是让蹩脚大夫给害死的:怀孕的时候硬给她泻药吃。要是当初上帝保佑,能把孩子生下来,又是个小子,我就送他去学博士,省得他眼红两个哥哥,一个是学士,一个是硕士。”

“就是说,”桑丘打断他,“要是当初你老婆没死,也就是没让害死,你如今也就不会丢掉老伴。”

“那是自然喽,还用说,老爷!”农夫回答。

“太棒了!”桑丘又接茬,“兄弟,快讲吧!其实该睡午觉了,哪是说事的钟点呀!”

“我是想说,”那人接着讲,“我那个学士儿子看上了本村的一个姑娘,名叫克拉拉·跛儿肋疠娜。她父亲是大财主安德列斯·跛儿肋疠诺。可这跛儿肋疠内斯不是他们祖上留下世代相传的姓,只因为他们这族人都有跛儿肋疠病。为了稍微好听一点,就改成跛儿肋疠内斯了。老实讲,那姑娘还真像一颗东方明珠。看右半边简直就是地里的一朵花;看左半边呢,差点,因为眼睛没了,都是天花给害的。她脸上的麻子又多又大,可是那些喜欢她的人都说,那哪里是麻子,个个都是坟坑,里面埋的全是情郎哥哥们的魂儿。她太爱干净了;人们都说,她怕弄脏了脸,干脆把鼻头也卷起来了,像是要远远躲开那张嘴。不管怎么说吧,她反正是漂亮极了!嘴很大,要不是缺了十一二颗门牙和大牙,准能把最迷人的小嘴儿都压倒镇住。怎么说那两片嘴唇呢?又薄又细,要是能像绕棉线那样绕嘴唇,她那两片准能绕成一大团。那颜色也跟平常人不一样,简直神了!蓝绿相间,还带点茄子紫。总督大人多包涵,我把这姑娘的眉眼数叨得太细了点,因为她迟早是我的媳妇,我挺喜欢她,觉得很不错。”

“随你怎么数叨都行,”桑丘告诉他,“听你这么形容也怪有意思。只是我还没吃饭,不然,你描的这幅小像儿倒是一道蛮够味的点心。”

“我正想好好伺候您呢!”庄稼汉说,“不过眼下不行,往后有的是时间。老爷,我是说,真要是能把她的种种妙处和身材高矮数叨个全乎,那才叫来劲儿呢!可惜不行,都怪她腰弯背驼,嘴巴贴着膝盖。饶这么着,还是可以看出,不定哪天她站直了,脑袋准能撞上顶棚。她其实早该跟我那个学士儿子手拉手成亲了,可她那双手拳拳着,伸不开。就凭她那细长细长的指甲,也可以看出她人美心好。”

“行了,兄弟,”桑丘打住他,“瞧瞧你已经把她从头说到脚了。你到底要干什么?照直说吧,别再拖泥带水、拐弯抹角、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老爷,是这样,”那人回答,“我想劳您驾给我亲家写封说情的信,求他务必把这桩婚事应下来。论家产论人品,我们不相上下。实话对您说吧,总督大人,我儿子有恶鬼附身,每天总得三四次作祟折磨他,结果有一次掉进火堆里,把脸烧成了皱巴巴的羊皮纸,两眼老是泪汪汪、湿乎乎的。可他的禀性跟天使一样,除了好冲自己抡几棍子、打几拳头之外,就再也挑不出别的毛病。”

“还有别的要说吗,好兄弟?”桑丘问。

“还有,”庄稼人回答,“只是我不敢说。不过,算了,可别让它烂在我肚里!管它合适不合适,我就开口说了,老爷:求大人您给我三百杜卡多,六百也行,帮我那学士儿子办婚事。就是说,帮他成个家;早晚他们得自立门户,免得没完没了听老辈人絮叨。”

“想好了,还有别的事没有?”桑丘问他,“别羞羞答答不好意思说。”

“这回确实没有了。”那人回答。

他话还没说完,总督噌地蹦起来,抓住椅子说:

“你这个乡下佬,不知好歹的浑蛋,快从我眼前滚开,躲得远远的!不然我就抡起这椅子把你的脑瓜开了瓢!你这个婊子养的、下贱坯、画鬼描怪的!这是什么钟点?你跑来问我要六百个杜卡多!我上哪儿给你找去?你这个臭狗屎!就算有,我凭什么给你呀?你这个滑头,你这个笨蛋!米盖勒·图拉村也好,跛儿肋疠内斯一家子也好,干我个屁事!我说了,快滚开!再磨蹭,我敢对公爵大人发誓,我可是说到做到的!你准不是米盖勒·图拉村的,分明是地狱里的鬼跑出来耍弄我!你这个强盗倒说说看:我才当了一天半的总督,你以为我就捞了六百杜卡多了?”

上菜小厮打手势叫乡下人快离开大厅,于是他垂下头赶紧走了,看来还真怕总督大人把火儿撒在他身上。小伙子这场戏做得还真像样。

咱们就让桑丘去生他的气吧,但愿在场诸君平安!现在该回去看看堂吉诃德。咱们撇下他的时候,他正包扎着脸养猫爪伤呢,过了整整八天才好。这期间又有了事,西德·阿麦特答应如实而详细地讲来。事无巨细,这部传记里的所有情节他都是这么对待的。

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60—公元前377),古希腊医生,西方医学的奠基人。

[1]原文是拉丁文。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60—公元前377),古希腊医生,西方医学的奠基人。

[2]原文是拉丁文。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堂吉诃德:全2册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堂吉诃德:全2册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一百零三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