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献词》
公爵夫人的嬷嬷堂娜罗德里格斯为什么找堂吉诃德,还有其他值得大书特书、永世传诵的事情
堂吉诃德又伤心又丧气,整个脸都包扎着,显然伤得不轻;而且不是上帝一手造成,偏偏是猫儿爪子造成的,也算是游侠骑士司空见惯的倒霉事。他关在房里,整整六天没有露面。这期间一个夜晚,他迟迟不能入睡,翻来覆去琢磨自己的不幸和阿勒提西多拉的死死纠缠。突然他觉得有人捅进钥匙在开他的房门,他还以为是那个害单相思的姑娘打算偷袭他那道坚贞的堡垒,引诱他对不住自己的意中人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不行,”他想着想着居然说出声来,而且声音大得能让人听见,“即便是世上的绝色美人也无力夺去我对意中人的崇仰,她早就深深铭刻在我心灵中,雕镌在我魂儿上。我心头的主宰啊!你变成葱头般圆滚滚的村姑也罢,你恢复成金色塔霍河畔的织锦仙子也罢,不论梅尔林、蒙特西诺斯把你囚禁在哪里,你永远是我的,我也永远是你的。”
这话刚说出,门就开了。他慌忙站立在床上,身上披着黄缎子床罩,头上戴着睡帽,脸和胡子都包扎得严严的;脸上是因为有爪伤,胡子呢,是为了防止它软塌塌地垂下来。这身装束弄得他像个稀奇古怪的幽灵。他两眼盯着门框,单等阿勒提西多拉那个神魂颠倒的可怜姑娘进来,不料却看到了庄重可敬的嬷嬷。她头上包着长长的卷边白头巾,从头到脚严严地包裹在里面。她左手端着半截点燃的蜡烛,右手挡着光,免得晃眼;一副宽大的眼镜架在眼前。她一路蹑手蹑脚,静悄悄走过来。
堂吉诃德站在床上,如同登上瞭望塔观察一样,看着那人一身古怪打扮,默不作声地走进来。他想准是什么巫婆妖女之类乔装成那样来跟他捣鬼,便匆匆忙忙地不断画十字。身影越来越近,到了屋子中间总算抬起头来,看见堂吉诃德连连画十字的那股慌张劲儿。堂吉诃德见了她那副模样固然害怕,她看到堂吉诃德那副尊容也吓得够呛:瘦长、焦黄,绷带把面孔弄得奇形怪状,身上披着床罩;所以不由得大喊起来:
“我的耶稣!这是什么呀?”
心一慌,蜡烛也从手里掉下去,顿时一片漆黑,吓得她转身就往外跑,惊慌之中又踩着自己的裙子,扑通一下子摔了个大跤。于是堂吉诃德战战兢兢地说话了:
“你是阴魂也罢,别的什么也罢,且听我祝祷,告诉我你是谁,告诉我你想要我干什么。你若是冤魂,不妨直说,我一定竭尽全力帮你的忙。我是笃信基督的天主教徒,一向与人为善,正因为如此,我还受封当了游侠骑士。我们的职责就是普救天下,甚至包括炼狱里的孤魂。”
惊魂未定的嬷嬷听堂吉诃德念念有词,将心比心,知道堂吉诃德也是吓成这样的。然后她凄凄惨惨地低声说道:
“堂吉诃德先生(也不知您究竟是不是堂吉诃德),我不是妖物,也不是鬼怪,不是炼狱里的冤魂。您要是这样想就错了。我是堂娜罗德里格斯,公爵夫人的上等嬷嬷。阁下专门致力于扶危救难,所以特地前来求助。”
“堂娜罗德里格斯太太,请告诉我,”堂吉诃德回答,“您别不是来做中人的吧?那就请您听清楚了:除了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德尔·托博索,谁也甭想打我的主意。总之,堂娜罗德里格斯太太,我的意思是,只要您把受人之托前来安排幽会的事远远抛在一边,那就请再去点支蜡烛来,您有什么吩咐和打算,咱们都好商量。我再说一遍,可别用哪个甜姐儿来招引我。”
“先生您说我受人之托?”嬷嬷对他说,“您太不知道我的为人了!一点也不知道!我还没活到那么大的岁数上,闲极无聊去干这种蠢事。感谢上帝,我的精神和身体都挺好,嘴里的门牙、槽牙也都齐全;只掉了很少的几颗,都是叫感冒病坑的,阿拉贡地界这种病太常见了。您稍等一会儿,我这就去点一支蜡烛来,然后接着给您这个世上受苦人的大救星讲我的伤心事。”
说完她没等答话就离开了房间。堂吉诃德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待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等她折回来。可是,突然他觉得眼前这怪事的可疑之处实在太多,自己也太莽撞、太欠考虑了,说不定会玷污自己对意中人的一片忠贞。他心想:“魔鬼总是诡计多端、无孔不入的。他见皇后、女王、公爵夫人、侯爵夫人、伯爵夫人都没能把我怎么样,就鼓捣出个嬷嬷来勾引我!我屡次听不少有识之士说过,魔鬼总喜欢以次充好。可是夜晚这么幽静安谧,我那沉睡的情欲说不定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惊醒,我岂不要在多年从未出岔子的地方跌跤了?这种时候只有躲开是上策,决不能等着应战。嘿,我莫非是疯了?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这样一个披白巾、穿长袍、戴眼镜的嬷嬷根本无法在人间最淫荡的心胸中唤起丝毫邪念。世上哪有肉体诱人的嬷嬷?天底下的嬷嬷个个都那么不知好歹、愁眉苦脸、装腔作势!去你们的吧,你们这帮令人乏味的嬷嬷!有位夫人做得实在太对了,她在客厅最里面放上两个嬷嬷塑像,也都戴着眼镜、靠着软垫,摆出做活的姿势。两个嬷嬷雕像还真让那客厅显得威严庄重;真嬷嬷们不也就是干这个的吗?”
想到这里,他跳下床去,打算关紧房门,不让罗德里格斯太太进屋。可是他刚要关门,罗德里格斯太太已经到了,手里举着一根点燃的白蜡烛。这次她离那么近看到堂吉诃德,依旧裹着床罩,缠着绷带,顶着睡帽或发套,不免又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三步说:
“骑士先生,我们做女人的可以放心吗?您从床上爬起来,怕不是打的什么正经主意吧?”
“我还想这么问呢,太太!”堂吉诃德回答,“干脆说吧:我会不会受到袭击和强暴?”
“骑士先生,您这是问谁呢?向谁要求担保呢?”嬷嬷问他。
“问您,也向您要求担保。”堂吉诃德告诉她,“很清楚,我不是一块石头,您也不是一堆青铜;这会儿也不是中午十二点,而是深更半夜,也许还要晚点,我想;这个房间又屋门紧闭,安全保险;当年大胆的埃涅阿斯爽约受用美丽善良的狄多[1]时所在的山洞,也不过如此。不过,算了,请太太把手伸过来!我看最安全保险的还是我自己守身如玉,还有您那条令人肃然起敬的头巾。”
说着便吻了一下自己的右手;那嬷嬷也郑重其事地这样做了,然后才伸过手去让他牵着。这里,西德·阿麦特插话说,他凭穆罕默德起誓,不惜赔出两件长袍中的一件,也要看看这两人是如何手拉手从门口走到床边的。
最后,堂吉诃德又回到床上,堂娜罗德里格斯在一张椅子上就座,稍稍躲开一点床边,既不摘下眼镜,也不放下蜡烛。堂吉诃德钻进被窝,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两人都安顿下来了,最先打破寂静的是堂吉诃德,他说:
“堂娜罗德里格斯太太,您悲伤的心里和苦涩的肚里有什么,现在可以全部抖搂出来了。我准备规规矩矩洗耳恭听,慈悲为怀竭诚相助。”
“果然不出我所料。”嬷嬷回答说,“面貌优雅可爱如阁下之人,势必会做如此宽厚慷慨的答复。说起来话长,堂吉诃德先生,您别看我身在阿拉贡王国,坐在这张椅子上,一身打扮分明是个饱经风霜、备受鄙夷的嬷嬷;其实我家乡在奥维耶多的阿斯图里亚斯,我们也是跟当地世族沾亲带故的大户。可我命运不济,我父母不谙理家,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弄的,早早就破落下来,于是他们把我带到京城马德里。他们害怕还会发生别的不测,不愿再为我操心,就把我安排到一位贵夫人家当丫鬟做针线。告诉您说吧,缝个活、绣个花什么的,还从来没人跑到我头里去过。我父母把我撇在别人家,自己回家乡去了,没过几年就都上了天堂(因为他们不光人好,还都是笃信基督的天主教徒)。我成了孤女,只身在大公馆里当女佣,只能靠一点可怜的工钱和主子们的眼色过日子。这期间,我一直安分守己,不知怎么弄的,府上有个侍从看上了我。他的年纪不小了,一脸大胡子,人挺正经,绅士派头十足,像个国王似的,不愧是从山上下来的。我们并不十分遮掩我们之间的来往,所以很快我的女主人就知道了。她为了避免闲言碎语,就求我们慈母般的神圣罗马天主教会恩准,让我们俩安安稳稳结了婚。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从此,我享过的那点福也就到头了。倒不是说我在分娩的时候差点死了,其实我生得又顺利又是时候;可就是,打那儿以后不久,我丈夫受了一次惊吓死了。我要是有时间细细讲来,您听了准会感到稀奇。”
说到这里,她伤心得哭起来,而且说:
“请原谅,堂吉诃德先生,这实在由不得我。每次提起我那个死鬼,我就忍不住眼泪哗哗的。上帝保佑!瞧他带我女主人骑在鞍后的那架势!真神气!那头骡子又高又大,像黑玉似的乌亮乌亮!那时候不像现在,不兴乘车坐轿;贵夫人出游,都是坐在侍从鞍后的。那件事我是非给您讲讲不可,好叫您知道我那个好人是多么有教养、懂礼貌。有一天,他们踏上马德里的圣地亚哥大街(当时还很窄),正好对面有个京城的官员跟在两个公差身后往外走。我那个当侍从的好丈夫一看,立刻勒缰掉转骡子,准备退回去让路。坐在鞍后的女主人低声对他说:
“‘窝囊废,你想干什么?没见我在这儿吗?’
“那位官员也很客气,勒住缰绳说:
“‘先生,您先请!我应该退回去为堂娜卡西勒达夫人(这是我女主人的名字)让路。’
“我丈夫手里拿着帽子还是一个劲儿谦让,说是请长官先走。女主人见这情景,火气腾地上来,从小匣子里掏出个粗别针,再不就是锥子什么的,狠狠地扎进他的腰里。我丈夫大喊一声,身子一歪,就带着女主人翻倒在地上。两个跟班赶紧上去扶她,官员和两个公差也跑过去帮忙。顿时整个瓜达拉哈拉大门都乱了套,对了,我是说,待在那儿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乱了套。女主人自个儿迈步走了,我丈夫找到理发师家,告诉他肠肚子让人家戳穿了。我丈夫谦逊礼让的美名就这么传开了,街上的顽童老是追在他后面跑,再加上他眼睛有点近视,我女主人公爵夫人就把他辞了。他当然很伤心,我觉得他准是为这个气死的。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寡妇,还得拉扯闺女。这丫头像大海的浪花似的,越大越漂亮。我的针线活是出了名的,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一嫁给我主人公爵大人,就把我带到阿拉贡这地界,不用说当然得捎上我女儿。到了这儿以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的女儿慢慢长大了,而且世上的本事没有她不会的,唱起歌跟百灵鸟似的,宫廷舞跳得轻飘飘,民间舞跳得火辣辣,读书写字赶得上学校老师,算起账来比守财奴还清楚。至于她那份干净,就不用我说了;河里的流水也不见得比她干净。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是十六岁五个月零三天左右。
“后来,我这闺女让别人看上了。那是个阔乡下佬的儿子,他们那村子也是我老爷的属地,离这儿不远。说实在的,我也弄不清楚,两人是怎么凑到一块的。那小子说好了要娶我女儿,后来又变了卦,不认账了。我老爷公爵知道这事,因为我一次又一次地找他去告状,求他发话叫那乡下小子跟我女儿结婚,可他装聋作哑,根本不理我的茬儿。原来,就因为那小滑头的父亲阔气,常借钱给他,还时不时为他那些陈年老债做做保人;他怎么敢得罪和招惹这样的人呢!我这会儿就是想求您帮我出出这口窝囊气。好言相劝也罢,动刀动枪也罢,反正人都说您来到世上就是为了扶正压邪,救助弱小。想想我那聪明伶俐的女儿吧,我刚说了她那么多好处,可她偏偏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上帝明鉴,凭良心说,女主人手下那么多侍女,哪一个也够不上给她提鞋的资格。有一个叫阿勒提西多拉,都说她是个俊俏精明的人尖子,可是跟我女儿一比,那就差老鼻子了!先生,实话对您说吧,发亮的并不一定都是金子。阿勒提西多拉这丫头片子,模样平平,可狂得不行;疯疯癫癫的,一点不文静;而且还有毛病:嘴里的气味太难闻,谁也不敢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就说我女主人公爵夫人吧……我还是不说的好,常言讲,隔墙有耳。”
“公爵夫人怎么啦?天哪!堂娜罗德里格斯太太,您倒是说呀!”堂吉诃德求她。
“瞧把您急的!”嬷嬷说,“看来我只好一五一十回答您的问话了。堂吉诃德先生,您看公爵夫人够漂亮的吧?细嫩的脸皮儿就像打磨得光溜溜的宝剑,两个脸蛋透过乳白泛出绯红,简直就是一边悬着太阳,一边挂着月亮;走起路来那轻快劲儿,不沾地皮儿似的,走到哪儿都是那么活蹦乱跳的!告诉您说吧:她不过是一靠上帝保佑,二靠大腿上开的两个口子!医生说她浑身满是污水浊液,得让它不断地往外流。”
“圣母玛利亚!”堂吉诃德喊道,“公爵夫人身上真有这种阴沟呀?就是听赤脚修士亲口说,我也不敢相信。不过,既然是堂娜罗德里格斯太太说的,想必是真的。可是,那种地方开的口子,流出来的不该是什么脓水,准得是琥珀浆。到这会儿我总算明白了:要想身体好,还非得开这种口子不可。”
堂吉诃德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哐啷一声房门打开了。堂娜罗德里格斯吓得手中的蜡烛都掉了。屋里顿时漆黑一片,照俗话说,就像钻进了狼嘴巴。可怜的嬷嬷当即就觉得有两只手紧紧卡住她脖子,怎么也喊不出来;另外一个人一声不吭,很利索地掀开她的裙子,抓住拖鞋似的一样东西,不停地抽打起来。真是惨极了!堂吉诃德当然很为她难过,可他也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静悄悄连声也不敢出,生怕噼里啪啦的鞭打落到自己头上。他果然不是无端惊恐:两个默不作声的打手狠狠收拾了一顿嬷嬷(她连哼哼一声都不敢)之后,立刻又冲堂吉诃德去了。他们把他从被褥里拉出来,接连不断在他身上狠命地又拧又掐,他当然也拳来脚去地奋力挣扎。奇怪的是这期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样混战了大约半个钟头,幽灵似的身影终于走了。堂娜罗德里格斯理好裙子,自怨自艾地走出门外,一句话也没跟堂吉诃德说。我们这位呢,被拧得浑身生疼,又说不清道不明,憋了一肚子闷气。咱们暂且让他独自待在那儿去苦苦思索;那个如此折磨他的魔法师究竟是谁,到时候反正自有分晓。为本传结构匀称起见,咱们得去看看桑丘·潘沙为什么在呼唤咱们。
[1]狄多,希腊传说人物,迦太基女王和建国者,曾与特洛伊王埃涅阿斯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