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Volume.07
vo1ume.o7
9月1o日,下午3时,雨停。男人脚踩路途上微凉的积水,拐入那不勒斯老城区内一条小巷。
巷内有墙壁上花俏五彩的抽象涂鸦、随意弃置的坏掉了的马车轱辘、堆叠起依附在角落的生活垃圾,然而男人步履轻快,视若无睹,走在其中就如同行走在最气派的公民投票广场一样,很快就在巷内一处不起眼的门前站定。
虽说是破败的民居建筑,可若稍稍抬头一瞥,门庭上昔日精致仍依稀可见。最上方雕砌有剥落的圣婴石膏群像,姿态似摇摇欲坠,婴孩们身后稚嫩幼小的羽翅微微伸展开,神态生动,既似悲悯又如带着虔诚祈愿,清澈眼眸投向遥远之地,期盼着跋涉远走。
这里是一家私人诊所,规模狭小,位置偏僻,也几乎不为人知,里头只有它的经营者一位医师。靠门的一侧摆了张大架子,一层一层隔开,医师专注地检查、整理上面的瓶瓶罐罐。他将一瓶新制的麻醉剂放上靠右手边居中那层,视线略转的时候,眼皮子底下现出半截纹了大片刺青的手臂。
于是医师不动声色地微叹口气,微微侧目:“你来做什么。”
“我想你了。”
“……”
医师抬手拨了拨遮住眼角的碎卷发,视线斜飞过去,继而淡淡道:“找个角落自己蹲着去,别打扰我。”
收到指令的男人立刻大刀金马往里头一坐,脸孔上是颇为傻气的微笑,手肘往翘起的单腿上一靠,撑起下颚歪着头颅,视线完全胶着着凝固在了医师修长瘦削的背影上。
医师斯凡特在忙完了手头上的活计以后,转身看到对面男人露骨的炽热眼神,不禁白了他一眼,当然这一微小举动却是换来了对方的变本加厉。男人脸上笑嘻嘻的,灿烂如六月阳光,连眉心下鼻梁处的皮肤也微微皱起,显然心情愉悦,道:“待会儿有空闲吗?和我一起吃晚餐吧!”
斯凡特朝他走去,“晚上啊……”在男人亮闪闪的期盼眼神中,医师先生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他身侧,取下柜子上的医药箱,语气略显为难,“可能……”
话说到这里男人完全明白了,他先是一愕,反射弧随即意识过来,忙不迭出言挽救:“说错了我的意思其实是说!你晚上工作到几点我请你吃晚餐!”
斯凡特侧回头觑他一眼,猩红双眸在晦涩光线的映照中透出虚虚一点精芒,唇角勾起抹得逞的笑意。然后他说:“好呀。”
“……”
居然答应了!!?男人几乎是硬生生堵住了自己的喉咙,在脸上摆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正经表情,哽了好一会儿,才淡定地从喉咙口挤出个单薄的、没底气的“嗯”字。那模样看得斯凡特只觉好笑,代入感极强地认为他的面部肌肉定是在微微抽动。
斯凡特敛色,收起唇边呼之欲出的笑,说:“方才giotto特地跑来,拜托我去萨沃伊堡看一次诊。”
“萨沃伊堡?”男人思忖,“那不是苏沃洛夫家族的庄园嘛。giotto怎么会认识苏沃洛夫公爵,而且居然还把人家弄伤了?”
“没人告诉你是giotto做的坏事吧。”斯凡特不置可否地耸肩,背上医药箱抬脚就往外走。男人自动跟上,紧随在靠他身后约十五厘米的斜侧方,“可是他这番拜托明显是因为内疚啊,giotto这货绝对是这性格,不然怎么眼巴巴来求你?你可是最喜欢挤兑他的了。”
“管他呢,不过你什么意思?我有故意挤兑他么你说。”
“……没有刚才是我在说梦话。”
斯凡特满意地笑笑:“你说的没错。”
走出巷口的时候,从他们眼前走过一个人。
因为绵雨方歇,此时的街道上还只有三三两两个人,而在这些仅有的少数行人里,这个人在斯凡特眼中就显得极其醒目了。
苍灰的石板路上泛着一层潮湿的水光。褐发的青年踽踽独行。
他被先前的雨淋得浑身湿透,细密的雨丝缓慢地、又彻底地浸润了他全身,整个人身上依然弥散着湿漉漉的气息。淋湿后半干的发无神地耷拉着,一绺刘海垂在眉心,妥帖而安顺,水珠沿鼻梁一侧蜿蜒淌下,没入半敞的衬衫领。身上马甲的扣子上仍有水滴不住摇晃,挣扎着欲要坠落,而右手手臂上深色的大片血渍被洗得淡去,在米白衬衫上晕出淡淡的粉色来。
青年脸上是微微茫然的神色,有些无措地蹙起眉头,目光偶尔会抬起往灰色半空看去。即便嘴唇抿起,也依然能看清微微泛白的唇色。
他这副模样看起来狼狈无比,似乎孑然一身地在这样的状态下走了许久。
虽说一眼看去,青年无论从身材、面孔、气质上都与他熟知的一个人如出一辙,但定睛细细观望后,两者的差异其实很大,眼前这位的五官和气质更偏向东方的韵致,所以起码,不会有人在近处相对时认错人。
斯凡特的本职是位医师,何况这回遇上的人留给他不错的印象,正想将他带回诊所消毒包扎,后他一步的男人却在看清那人后惊讶道:“这个人……不就是苏沃洛夫公爵吗?”
斯凡特哪需管谁的身份是何,暗道来得正巧,也就只点点头示意明白,随即把男人撇下留在身后,自己快速追了上去。
他的手往前一伸,精准地捉住青年的小臂。
英诺森愕然回神来,发现圈住他小臂的是个背着医药箱的年轻男人,长相俊美,肤色是西方人特有的白,留着茶绿的卷曲碎发。他能够十分地确定,他的记忆里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你是……?”
“有人拜托我帮公爵先生治疗。正好想要造访府上,真是巧遇。”
“……”英诺森默然,似乎在烦恼什么,眉宇间纠起细细纹路,“谢谢,也代我谢谢那个人。可是没有关系的,不是什么大伤,我可以……”
斯凡特听得暗暗皱眉,这显然是个分外固执的家伙,他最不擅和这样的人迂回。于是就对后头的男人招了招手,“废话什么,杰罗,把他给我带回诊所。绑也要给我绑去。”
叫作“杰罗”的男人立马回应:“没问题!不过好像没有绳子。”
斯凡特:“……”
英诺森:“…………”
空间狭小的诊所里开启了所有煤油灯,亮堂堂的,斯凡特小心地将英诺森临时用以止血而缠在臂上的布料解下,用小刀将剩余的半截袖管剪开,扯掉,伤口暴露在灯光下,还泛着深红的血渍,蜿蜒的形状略显狰狞,犹如一条在臂上攀舞的冷血花蛇。
杰罗在旁边替斯凡特打开药箱,斯凡特看也不看,准确地取出消毒药物,给英诺森的伤口做消毒处理。现在降下雨水都是由溶入了工业废气的有毒气体酝酿而成,伤口浸泡在这样的水里,很容易造成感染,如果没有及时得到医治,情况严重的话丧命也是有可能的。
药物与伤口触碰时钻心的疼,英诺森咬了咬下唇,不发一言。
斯凡特捉住他手臂的手掌敏锐地感觉到那一刹那他微微的颤抖,抬头看了一眼,很好,不止是固执,也是个会忍耐的人。这样的家伙必须有个人来救他,斯凡特自认自己无法胜任,觉得giotto倒是个好人选。
斯凡特抬头的片刻被杰罗牢牢锁定在眼底,明白他该说点什么转移伤患的注意力了。他拉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清清嗓,说道:“公爵,您这伤怎么来的?”
“giotto……先生他被人追上,正好遇上我,我便上去帮忙。”英诺森露出一丝苦笑,“可惜我太弱了,拖了他后腿。”
“不,怎么会,肯定是他害的您啦,哈哈哈。”
英诺森摇摇头,语气很淡,却也很肯定:“我说真的。”
杰罗:“……”
斯凡特听了好一会儿了,在这时掀起眼皮,猩红眸子凉凉扫过杰罗那张表现得蠢毙了的笑脸。
杰罗随即感觉到连心脏都已经凉透。
“咳咳,”他决定做个有担当的男人,将情势挽回,“公爵今晚的宴会去参加吗?费迪南二世陛下认为一次并不能使大家玩得酣畅,宣布了今晚继续。昨天您没能参加真的让大家觉得很遗憾。”
英诺森先是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他会提到这件事。刚才他并没有仔细观察眼前这个男人,只觉得有种熟悉感,现下一看,他这爽朗的性格倒是挺像一个人。
英诺森不答反问,“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是加百罗涅伯爵?”
视线移动的时候,他在瞬间注意到男人手臂上巨大而熟悉的跃马刺青。英诺森忍不住露出微微的笑意来,这是加百罗涅家族世代承袭的荣耀啊,他怎么会认错,果然,他就是那位师兄的……
杰罗·加百罗涅骤然被点名,顿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手指蹭着脸颊,似乎颇感到不好意思:“真是受宠若惊了,没想到苏沃洛夫公爵居然晓得我。”
英诺森觉得他的反应很是有趣,像极了他从前的师兄。
“你很有名,我知道你们家族前代诸位老伯爵先生为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也很佩服你父亲。十几年前他力保议会成立,努力促成《议会条案》的通过,尤其他对废黜君主制的决然令人很是敬佩。尽管那时我还年幼,很多事还不太懂,却是真心觉得他很厉害。”说到这里他轻声地叹了口气,感慨道,“……可惜保皇党卷土重来,费迪南二世用炸弹和炮火复辟了他被罢黜的帝位,议会制终究是还没到它成功的时候。”
杰罗的脸上也露出怀念的神色,一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心里就油然生出一股悲悯的恻然。
“我也以我父亲为傲。”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