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Volume.08
vo1ume.o8
毗临圣卡罗歌剧院的皇宫是那不勒斯城的心脏,坐落于圣卢恰港沿岸的政治区域中心。这颗心脏如今蓬勃跳跃,灯火璀璨如荼,仿佛誓要燃烧个三天三夜。
皇宫的尊贵奢靡、保罗圣方济教堂教堂的雍容、公民投票广场的气派,早在18o4年拿破仑的妹夫谬拉就进行了规划,建造半圆拱形的翁贝托一世回廊,用以将这最体面的区域与周围颓唐的民间破烂建筑隔绝开来。
如此一来,在皇宫任意一个角落的落地大窗前,都不会看见任何破败屋檐的一角。
第二夜的晚宴较之第一夜更显奢华的贵气与盛大。
这一次所有的贵客都被要求必须从托莱多大道乘坐拥有各自家族徽章的马车,排成长队依次拐入翁贝托一世回廊,再绕过圣卡罗歌剧院来到皇宫北门。
平民、商人、还有被费迪南二世特别赋予了休息权力的工人们,终于得以暂时摆脱血汗工厂和残酷剥削,利用这来之不易的间隙熙熙攘攘排列在托莱多大道旁,仰望这番胜景。
长龙般的马车流途经众人的视野范围,有心人却惊喜地发现,排列在第一顺位的马车车身上,镶烫着某一款瑰金的家族徽印。
这本不足为奇,每一辆马车上都拥有家族徽章,这是表彰自己身份的最好标志。且基本上,马车队的排序就代表了各贵族家门所具有的身份、权力、财富力量高下。
往年遇上这样具备无上尊荣的盛事,随着唯二公爵中的另一位的刻意避世不出,排在队首的不出意外都会是罗伯特家族的公爵,然而这一次,随着现下这瑰金图案的凌空出现,局面被完完全全颠覆了——
不死鸟展开双翅,颅首高高昂起,羽尖金辉闪烁。
宛如夏夜中萤火环曳的、恣意伸展它枝桠的大树。
这正是平日里见它要难如登天的,苏沃洛夫家族的徽章。
皇家卫队和圣灵骑士团被安排守卫在圣卡罗歌剧院门前,将所有欲靠近皇宫的人群,不论普通居民,又或者隐藏其间的不法分子统统拒之于外,之后所有的景象,人们都只能非常遗憾地远远观看了。
苏沃洛夫公爵的马车率先抵达宫门。
隔开万千人潮,隐隐能看到两队骑士团成员鱼贯而出,整齐列为两排,恭敬且虔诚地朝向公爵的方向单膝下跪。
可周遭护卫实在犹如过江之鲫般的多,集中围着整辆马车,从苏沃洛夫公爵踏下马车的第一刻起,不知道是角度谬误还是他身材芊薄的缘故,他整个身影完全就湮没在了骑士队英武帅气的队服和斜挎在腰的漂亮宝剑之中。
结果到头来,苏沃洛夫公爵依然没有能彻头彻尾地露一回面,这让对他有着无限感激与期许的平民和工人们更加焦急,也对他愈发好奇起来,迟迟不愿散去。
皇宫内富丽堂皇,夜十点,晚宴正式开始。
先是浓郁的酒香、面包与食物香气在宽阔的会场内唱主角,却在各位贵女入场后黯然退幕。
诸位高贵女士所用的脂粉、香料、香水皆为调香师鬼斧神工之作。
绢制的紧身胸衣上镶嵌满奢侈的珍珠宝石与精致的手工刺绣,成为互相攀比、嘲笑、嫉妒的筹码和资本。
曳地裙摆包覆夸张的裙撑,褶皱花边、洛可可蕾丝、繁复缀饰以鲸须勾织在印花布料上,如同各色奇花相撞斗艳。
掩在裙摆下的尖头式高跟鞋上,织锦缎刺绣与鲜亮色彩的缎带蝴蝶结温存依偎。
贵妇们高耸的发髻上,装饰沉重迤逦,发间插在金属丝下的动物毛随着她们优雅的动作轻轻颤抖。
她们中大部分都结束了单身,成为豪门贵妇,但也不乏依旧单身的妙龄少女,身为世家中年纪最小饱受溺爱的幺女,她们有权力在各种奢侈晚宴上挑选自己的另一半。
心高气傲的她们不可能看上比她们出身低等的少年郎,除非颜实在美,可惜这概率是不忍直视的渺茫。在这样的宴会上总会出现几位香饽饽,将其他男子的光彩完全抹消,掩盖在他们势如破竹的光环下。平时光凭杰罗·加百罗涅和戴蒙·斯佩多两人就可以将所有女士的瞩目抢夺殆尽,早就没旁人的事了。
尤其,今夜还有个苏沃洛夫公爵在。
不论单身或不单身,没有人能剥夺她们花痴高贵美男子的权力,小小的赌局也早已开盘:
今天魅惑帅气的加百罗涅伯爵/优雅迷死人的斯佩多伯爵会是怎样一身的行头呢?
会是哪位大师亲自定制的贝斯特(背心)?上面会以什么色彩的线秀出怎样华丽的图案?外套的阿比(西服)上又会显现出什么样的朴素线条,是经典还是创新?
最终的大赌局是,闻名不见面的苏沃洛夫公爵究竟会是哪一款……
视线集中的入场处,杰罗·加百罗涅拨开喉下丝绸大翻领,让繁复起伏的褶皱远离下颚,并正了正银灰色斜纹的阿比,正准备潇洒入场,身旁不知何时到来的戴蒙·斯佩多口吻戏谑:“怎么只你一个人?又来背着斯凡特准备勾诸位小姐的魂了么。”
杰罗闻言,转头笑得无懈可击:“你又如何,埃琳娜公主抛弃你了么?”
戴蒙只觉眉头跳了跳,不光讨了个没趣还惹得自己一身腥,于是鼻腔里滚出一声轻哼,转身就留下个潇洒的背影。留下杰罗在原地撇了撇嘴,自我感觉超好道:“这么没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做?我对我们家小凡凡是绝对的忠贞好么,啧。”
如果戴蒙听见这句一定会加以冷嘲热讽,可惜他已然走远,身影迁入会场顶上上百盏吊灯散发的光辉圈中,也就错过了杰罗接下来的一句困惑。
“不过这一眨眼的……英诺森公爵他跑哪儿去了?”
他本以为公爵先生他必定会在一会儿后就入场,可直到连直到费迪南二世都在中场时分露面的时候,英诺森依旧不见踪影。
杰罗借着各种机会摆脱难缠的敬酒与搭讪,在他可以到达的各楼层里里外外都搜寻了一圈,愣是没找着人。剩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杰罗不喜欢和贵族凑一起热闹,他本身因为父亲的影响格外厌恶这个宫廷,和这整个皇室的所作所为,唯一不存在偏见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欣赏的也就埃琳娜公主、戴蒙·斯佩多、还有向来神秘的苏沃洛夫公爵了。
他自己一般都在外闯荡,认识一拨好友一起创建了自卫团以帮助贫民,支援物资和食物,而对目前只能说是荒唐的政事不感兴趣。可这并不代表他不清楚费迪南二世对苏沃洛夫公爵的敌意。敌意的起源要追溯到一桩无人敢提起的秘辛,长久以来国王一直当公爵是个透明人,能不见就不见,只随意指派他做事。
他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费迪南二世要主动找公爵,究竟会是为了什么。
贝尼尼子爵端起一杯香槟恍若无意地走来,与杰罗手中的相触,微抿一口后笑容晏晏地让视线飘向一边,对杰罗轻声地道来:“那是小女。”见杰罗回以微微一笑,他也不管那是否是敷衍的意思,满心愉悦地继续说了下去,“她是个很善良的好姑娘。也很是……倾慕伯爵你。”
“倾慕”两个暧昧字眼飘进耳朵时,杰罗正心烦意乱的想起斯凡特的嘱托,他说英诺森公爵手臂上的伤口必须小心照看,切忌不能再度裂开,又想起当giotto被知会这件事后对他的托付,他有责任看顾好宴会上的英诺森,所以根本是无心恋战。
以前的他还总奉行着“你要战,我便战”的信条,一桩桩姻缘迂回过去,可这一次事态说不定已经超脱想象的严重,要维持住若无其事的笑脸实在太难。
所以他敛了笑容,头一次露出这般严肃的表情。他将发尾略卷的黑发绕回耳后,将手中的高脚杯放回身旁的餐桌上,正视与他面对面的贝尼尼子爵。
坚毅的不仅是他毫无动摇的口吻,更体现在他一双郑重看向子爵的深邃黑眸中。
“很感谢令千金的厚爱。可是请恕我无法接受。实际上,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四周霎时出现了真空般的静寂。鸦雀无声。
远处呆在会场角落里的戴蒙朝他微一举杯,表示对他勇气的赞赏。
与此同时的皇宫顶层,这里是君主处理政事时通常会待的地方。其实一年到头,费迪南二世待得最久的地方不是行政中心的那不勒斯,而是处于“工业铁三角”之一的热那亚的白宫。
也许这一次是想看看许久不曾望闻的老朋友情况如何,才会在从法国返国时选择了那不勒斯作为终点。
一君一臣,相安无事呆在棋室里。棋盘上黑白两方对峙,谁也不先声夺人,暗暗敛聚锋芒,肆待杀机。
“你还是那么让人厌恶。不温不火,让人猜不透想法。”费迪南二世虚起眼眸,执棋的手并不着急着落子,目光略略抬起,从对案的人身上穿的服饰,一直向上逡巡,到线条完美的下颚,再到不起波澜的冷静的棕眸。
“有血腥气啊。原来是带伤上阵么?这样子倒显得我欺负人了。”
话落,白色棋子落上棋盘。
和落子时清脆的声响比较起来,费迪南二世的声音显得低沉暗哑,甚至有一种令人心生恐惧的阴贽气息。
他被称为“炸弹国王”不无道理,为了抢回君主宝座,南意大半国土上都被用炮火烽烟洗淬过,也残杀了当时不少反皇党。老加百罗涅伯爵也在其中。
十指连心,他的每一根手指上都沾满血腥,一直连通到红得发黑的心脏。
英诺森考虑片刻后紧跟一子,语气恬淡:“这没有关系。陛下难道忘记了?国际象棋这个项目上,您固然是位高手,但没有一次在我手中讨得过便宜。”
十年前因病过世的老苏沃洛夫公爵,也就是英诺森的父亲,他的棋艺极其精湛,小英诺森从小承袭了他这一绝技,经历过他的悉心教导和无数次二人对弈,一身棋艺也就如同开了金手指一般。
费迪南二世低低地笑出声来,听口吻竟是不见气恼,反而大方承认了:“也对。那什么莫名其妙的《工厂法》也是我输掉棋局的代价。”
说到这里他极为短暂地停顿一下,蓦地抬起眼皮,细长双眸中精光一闪而逝,已在电光火石之间手指紧紧捏住对方的下巴!
对方措手不及地微微愕然。
他仰起脖颈,微翘的唇线正对英诺森的双眼,准确地将冷冷的嘲弄传达给他,并以指腹用力,用看似平静实则发狠的力道揉着英诺森的下颚骨。这个时候费迪南二世眼中狂躁的戾气已然消失,剩下的皆是意味不明的笑意。
“对,这样的表情很好。”他唇角拉扯开的笑意更盛,“那么说罢,这一次的筹码,是什么?”
“……”
此时的英诺森也习惯了现下的处境。他回以轻松的无懈微笑,抬手轻轻一拂,就像弹开一片落在衣领上的红枫叶般随意,费迪南二世便收了手回去。
在费迪南二世再次落下一子的同时,英诺森也终于再度开口。
他说,“将军。”
双方王将狭路相逢,他伸手将的白王取走,黑王威风凛凛地独占王座。
“我赢了。”他将手中死去的白王丢掷桌案一边,手指获胜的黑王微笑道,“这一次,我希望陛下能够怜悯那些可怜的贫民和工人,赋予他们正当休息的权力,把他们当作人看。”
费迪南看着棋盘沉默,利如刀锋的狭眸扫过英诺森的脸孔。
“即使会被更多的利益圈中人厌恶也还是要这样做?这部法令可是依然会以你的名义发表噢。”
“这一点陛下您不需在意。”
“那好,你跟我来。”费迪南二世站起身,锐利的目光在俯视的角度上更显冰冷。被他注视就如同一只渺小的、被睥睨的蝼蚁般丧失自尊。可英诺森毫无感觉,慢吞吞地留在原地将棋子都收拾完毕以后,才不疾不徐地跟着君主起身,去往隔间的办公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