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生命如此沉重,又何止青春(2)
带着瓷片的质地,粗粝、草率,却是那么的珍贵与私人。***如同身体里的某个器官,在那个岁时,尚且拥有最初的洁净。
那一年,我坐着绿皮火车,去往一个远方的城市,除却青春,一无所有。
乡愁与爱,是一双沉重的词,我那单薄的青春,竟背负不起全部的重量。
在谋生之余的黄昏,我抱着自己的臂膀等着月光爬上树梢,当路边苍黄的落叶被小小的虫鸣惊飞,温柔地扫荡在脚脖子上,心里细密的孤单,就会燃烧得狼烟寂寂,继而以一株老树的姿态,开遍山野。
“我真喜欢那样的梦,明明知道你已为我跋涉千里,却又觉得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好像你我才初相遇。”
席慕容的诗。
天苍苍,野茫茫,这个奔腾着蒙古族血液的女人,心中自有意的江河浩荡,又善于将其妥帖地流淌成最明澈的样子。
那个在学校说喜欢我的少年,就曾把这样的句子夹在信封里送给我。
而彼时我与他相隔那么近,却宁愿在一个又一个的黑夜,捧着别人的诗歌哭得一脸鼻涕,也不敢买上一站车票去拉他的手。
在鸟窠一样的被窝里,翻着薄薄的信件,我仰起脸,青春的苍白如长空将我覆盖,落下的却是铁锈一般的碎屑子。
古龙的书里说,岁月如摧,往事如宝剑出鞘不归。
好一个岁月如摧。
这些年,在未完成的小说里,我执意地安排女主角在十七岁遇见她的爱,又让那爱,在她青春盛开到最艳烈的时刻,蓦然凋零。或许是我知道,宝剑出鞘的一刹总是最美,誓死不归的锋芒,才最惹人追忆。
犹记得,前年此时,我偶遇到一个校友网站。寻到曾经熟悉的班级,竟看到他的名字。挣扎了片刻,还是颤抖着手弹开了他的链接。
顷刻之后,窗外是风起云涌的花香,我关上电脑,站在腥气四溢的厨房里,沉默地切割着一条死去的鱼,满手血污……
忆起曾经瘦弱的青春,以及网站里他那张幸福得胖的脸,内心一阵钝痛,居然掉不下一滴眼泪。
是的,我的青春,我那过分用力疼爱的青春,并非死于岁月的刀剑,亦并非亡于老去的怀,而是,绝命于美好的幻想。
4
一九一六年,即俄国十月革命以前,茨维塔耶娃曾写下一《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是时,她已步入婚姻,并出版了个人的第二部诗集。然而相较于她笔下众多既深,又毒辣,有着岩浆的沸腾,饱含灭绝之美的文字,这诗的面世,在她那与苦难血肉相连的一生里,无疑是珍藏了对爱幻想的最温柔的一瞥。
形同水晶球里的美好牧歌,无限的慵懒与花香,随着虔诚的钟声起伏滴落,绵绵不绝: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着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们唯一的窗户张望,
雪,雪,雪。
你会躺成我喜欢的姿势:慵懒,
淡然,冷漠。
一两回点燃火柴的
刺耳声。
你香烟的火苗由旺转弱,
烟的末梢颤抖着,颤抖着
短小灰白的烟蒂——连灰烬
你都懒得弹落——
香烟遂飞舞进火中。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汪剑钊译)
我也是极爱这诗的。词句与语境带来超强的画面感,真是让人缅怀。
在一个用梦境编织的小镇,在雪花飞扬的黄昏,她往炉子里添了一把柴薪,就靠在门口听笛声。火光跳跃着,映红她的脸,慈爱地将其拂上玫瑰的羞赧。而他在一旁闲闲地抽烟,吐烟圈,像一只鱼,在光影中吐着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