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兰波的纸上卧游记(3)
那是一个动荡的年代,也是一个天才辈出的年代。
七岁的兰波,已经开始学写小说了。他写大漠中自由放浪的生活,写从未见过的森林、河岸与草原。他喜欢体味幽深的事物与环境。经常,他会一个人躲进蓝色小阁楼,关上百叶窗,呼吸着屋内潮湿的空气,在纸上写下各种各样奇特的句子,然后让思想如隐秘的浮光一样无尽游离。
十四岁的兰波,已经在当地的诗坛初露锋芒。写诗、流亡、参加各种公社运动,成就了他青春时期里的大部分色彩。十六岁时,他写下了著名的诗歌《奥菲莉亚》,继而显现出令人震惊的诗才。
但是,当巴黎公社的反抗战运动失败后,兰波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愤怒。那是一个孩子也是一个诗人的愤怒。带着深切的失望。与他原本的狂野与热,形成两个恒久的极端。如野兽之齿,一上一下地撕扯着他的信念,他的性。
于是,他决定与现实决裂。与自己决裂。与原来的诗歌决裂。
他开始告别旧作中那些带有浪漫痕迹的抒写和咏叹,尝试将诗的语“综合一切,芬芳,声音,颜色,思想与思想交错”,转换成“灵魂与灵魂的交谈”。
在一八七一年的《通灵者书信》中,兰波如是写道:“在无法喻的痛苦和折磨下,他要保持全部信念,全部超越于人的力量,他要成为一切人中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人,伟大的被诅咒的人——同时却也是最精深的博学之士——因为他进入了未知的领域。”
对诗歌革新。对思想革新。无尽掘潜意识与幻觉中的力量。
“如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独特的,那就让我们独特地活着吧。”兰波说。于是,在自己的独特与幻觉里,他无尽地探寻着自己,释放着自己,逃离着自己,超越着自己。
进入未知,即是进入一切可能的所在。
如此,他即是自我的通灵者。
打乱自己的感官。让全部的感官错位。为了达到目的,他甚至借用烈酒和大麻来麻痹感官,以致在幻觉和梦呓造成的错乱中,接近文字世界中那种冥冥的、未知的真实。
哪怕,在获得满足的同时,接受着罪恶与病理的诅咒。
4
一八七一年夏,兰波写下《醉舟》,将他的“通灵说”运用到了极致。在诗歌中,他化身一艘思绪丰盈的货船,并用史诗一般的幻觉赋予了它一次神奇无比的海上遨游。
它本是没有自由的。成日承载各种各样的货物,并被一群纤夫控制航向。若不是遭遇了抢劫,它或许永生都无缘见到大海。
当纤夫们被钉死在五彩的柱子上,它也就彻底地摆脱了从前的桎梏。河水拥护着它,天大地大,它可以顺着水波随意漂流,向着海洋,无牵无挂,无拘无束,不用理会任何人,“比玩得入迷的小孩还要耳聋”。
就那样,得意陶然,醉意醺然。信号灯无法打扰它,连风暴也会祝福它。也只有海洋的浪花,才能摇醒它。
温柔的海水为它解开了锚和舵,为它擦拭掉尘世的污痕,又用诗意的怀抱将它裹紧。
于是,它见到一生中从未见到过的梦境——那也是人们只能幻想的奇景。荒诞的、神秘的、疯狂的、险恶的、童话的、不可思议的、变幻莫测的……譬如白鸽一般令人振奋的黎明、绿色的夜、长着人皮的豹、群马一样的海平面、酵的沼泽、银太阳、珍珠浪、金灿灿的会唱歌的剑鱼……
就这样,一连几个月,它失踪在无边无涯的大海之上。被海水灌醉,没有航程。直至龙骨断裂,葬身海洋深处。
如此,永远自由。如同回归。
当然,几个月,它所经历的,已经轰轰烈烈地活了从前的好几生。
所以,它并不留恋从前的生活,颓丧疲惫的生活——从前运载货物的航迹,在傲慢彩旗下的穿行,在监狱船可怕的眼睛下划水的日子。
若说还有怀念,那也只是想望一眼欧洲的水。望一眼马路上黑而冷的小水洼,到芳香的傍晚,一个满心悲伤的小孩蹲在水边,放一只脆弱得像蝴蝶般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