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雪人》(2)

第二章《雪人》(2)

第二部

10粉笔

第四日

凌晨三点半,哈利精疲力竭,终于到家,打开家门。他脱去衣服,直接走进浴室,累得无法多想,只是让热烫的水柱射在身上,麻木自己的肌肤,让水柱按摩僵硬的肌肉,融化冰冻的身体。他们跟罗夫谈过,但正式讯问要等早上才会进行。他们在苏里贺达村很快地挨家挨户问过话,但其实根本没什么好问的。犯罪现场鉴识员和警犬仍在现场工作,他们将会工作一整晚,在证据尚未被冰雪污染、融去或掩盖前,他们只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工作。哈利关上莲蓬头。浴室里的空气是灰色的,充满水气,才擦干镜子,新的水气又凝结在上面。水气扭曲了他的面容,模糊了他赤裸的身体轮廓。

他刷牙时电话响起:“我是哈利。”

“我是霉菌清除员史督曼。”

“你这么晚还没睡?”哈利惊讶地说。

“因为我猜你应该会工作到很晚。”

“哦?”

“夜间新闻报道说苏里贺达村有个女人被杀害,我在背景看见你。霉菌分析结果出来了。”

“怎么样?”

“你家有霉菌,而且是一种饥饿的霉菌,叫杂色曲菌。”

“意思是?”

“意思是这种霉菌被发现的时候可能是任何颜色,除此之外,这表示我得拆掉你家更多的墙壁。”

“嗯。”哈利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有兴趣、更关心,或至少问更多问题才对,但现在他实在懒得多管。

“请便。”

哈利挂上电话,闭上眼睛,等待鬼魂来到,等待肉眼看不见的灵体来到,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去碰酒,鬼魂就会来找他。也许这次会是个新朋友,带着巨硕无腿的躯体,踩着笨重的脚步朝他走来,如同丑恶的、长了颗头的保龄球。那颗头颅上,乌鸦正在啄食黑色眼窝里残余的眼珠,狐狸已经啃去了嘴唇,使得牙齿外露。很难说她会不会来,潜意识是难以预料的,如此难以预料,以至于当他睡着之后,梦见自己躺在浴缸里,头浸在水中,听着气泡低沉的咕噜声和女人的笑声。生长在白色搪瓷上的海草向他伸来,仿佛白色手掌上长着绿色手指,正在找寻他的手。

方形的阳光照射在几份报纸上,报纸摊在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的办公桌上。阳光照亮了希薇亚的微笑和几个头版标题,包括:“杀人砍头”“森林中的头颅”,还有最短可能也是最棒的:“斩首”。

哈利一起床就觉得头痛欲裂,这时他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头,心想昨晚应该干脆喝上一杯,反正一样会头痛。哈利想闭上眼睛,但哈根的视线朝他直射而来。哈利看见他的嘴巴不断地张开、变形、闭上,换言之,哈根正在说话,但哈利却像是频道没有调准,对他说的话接收不良。

“结论是……”哈根说,哈利知道这时必须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从现在开始,这件案子属于最优先顺序,这自然表示我们会立刻替你们的调查小组增派人手……”

“我不同意,”哈利说,只不过说了这么几个字,就觉得头盖骨快要爆炸,“我们随时都可以调派更多人手,但现在我希望开会的时候不会再有其他人来参加,四个人就够了。”

哈根一脸愕然。通常命案调查小组会由十几个人组成,就算是最简单明了的命案也需要这么多人来办。

“‘自由思考’的机制在小团体里发挥得最好。”哈利补上一句。

“自由思考?”哈根冲口而出,“那标准办案程序呢?追踪刑事鉴识证据、进行讯问、调查线报呢?还有数据协调呢?这整个……”

哈利举起一只手,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话语,“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被这些东西淹没。”

“淹没?”哈根不可置信地瞪着哈利,“那我应该把这件案子交给会游泳的人来办。”

哈利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哈根知道现在犯罪特警队里,除了哈利·霍勒警监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以带领这类命案的调查工作,而哈利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哈利同样知道如果这件案子交给克里波刑事调查部,对队长哈根的声望而言是莫大的损失,因此他宁可牺牲他毛茸茸的右臂,也不可能将这件案子转交出去。

哈利叹了口气。“一般的命案调查小组都是在持续涌入的线报里挣扎,试着浮在水面上,这还只是‘一般’命案。现在斩首命案已经登上了报纸头版……”哈利摇摇头,“民众简直是疯了,昨晚新闻播出后,我们接到了上百通电话,这里头有说话含糊不清的酒鬼打来的,有常见的疯子打来的,还有一些新花招,像是有人打来说这起命案已经写在《启示录》里了,诸如此类的。今天到目前为止,我们接到了两百通电话,等到更多尸体出现,电话会更多。这样一来,我们可能得拨出二十个人来接电话、查证线报、写报告,调查小组的组长每天可能得花两小时亲自过滤进来的数据,花两小时协调,花两小时召集组员报告最新消息,回答问题,再花一个半小时编辑可以在记者会上发布的消息,记者会又得花四十五分钟。最糟糕的是……”哈利将两根食指贴在发疼的下巴肌肉上,沉下了脸,“……在一般命案中,我想这应该叫作妥善利用资源,因为外面总是会有民众知道些什么、听见些什么或看见些什么。我们必须煞费苦心把这些信息拼凑起来,看看它们会不会不可思议地协助我们破案。”

“一点也没错,”哈根说,“这就是为什么……”

“问题是,”哈利继续说,“这件命案不是那种类型的命案,凶手也不是那种类型的凶手。这家伙没跟朋友吐露任何事情,也没在命案现场附近露脸。没有人知道有关命案的事,所以这些提供线报的电话对我们没有帮助,反而只会扯后腿而已。再说,现在我们发现的任何刑事鉴识线索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为的是要把我们弄糊涂。简而言之,这是一场完全不同类型的游戏。”

哈根靠在椅背上,双手五指指尖相对,沉浸在思绪中。他正在观察哈利。他像晒太阳取暖的蜥蜴般眨了眨眼,问说:“所以你把这项调查工作看成游戏?”

哈利点点头,不明白哈根究竟想说什么。

“哪一种游戏?国际象棋吗?”

“呃,”哈利说,“也许是蒙住眼睛下国际象棋。”

哈根点点头:“所以你设想的这个凶手是典型的连环杀手、冷血杀人魔,他有高超的智商,倾向于找乐子、玩游戏、寻刺激?”

哈利知道哈根想说什么了。

“这个凶手正好符合你在FBI研习营学到的连环杀手特征?正好跟那次你在澳大利亚碰到的一样?这个凶手……”队长咂了咂嘴,仿佛正在品尝这些字句,“……基本上足以和有你这种背景的人匹敌?”

哈利叹了口气:“长官,我不是从这个角度来看的。”

“不是吗?别忘了我在军校教过书,哈利。你认为当我跟那些胸怀大志的将军们说,军事策略是如何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轨迹,他们心中出现了什么梦想?你认为他们会梦想自己静静坐着,盼望世界和平,然后告诉子孙说他们只是白白过了一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雄才大略吗?他们嘴巴上也许会说想要世界和平,但他们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哈利。他们梦想的是有机会可以一展所长。人类的内心都有一种‘被人需要’的强大社会驱动力,这就是为什么五角大楼那些将军只要一听见世界哪个角落有鞭炮爆炸,就开始设想最黑暗的情节。哈利,我认为你希望这件命案是特别的,你是那么希望的,以至于你会看见最幽深的黑暗处。”

“那个雪人,长官,你还记得我拿给你看的那封信吧?”

哈根叹了口气:“我记得那个疯子,哈利。”

哈利知道现在应该让步,提出他早已想好的妥协做法,让哈根拥有这小小的胜利,但他却耸耸肩,“我想让我的调查小组保持原状,长官。”

哈根沉下脸,神情严峻,“我不能让你这样做,哈利。”

“不能?”

哈根直视哈利的双眼,却突然间眨了眨眼,眼神飘移。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却已足够。

“我们还有其他考虑。”哈根说。

哈利脸上维持天真的表情,实际上却是把情况弄得越来越僵,“什么考虑,长官?”

哈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如果三个月后我们还没抓到凶手,你认为我们得去跟谁解释调查小组的工作优先级?是上级长官、媒体,还是政客?谁要去解释为什么调查小组只有四个人,因为小团体比较适合……”哈根吐出接下来几个字,仿佛吐出酸臭的虾子,“……自由思考和下国际象棋?你考虑到这些了吗,哈利?”

“没有,”哈利说,双臂交叠胸前,“我只想到要怎么逮到这个家伙,没想到如果逮不到要怎么替自己辩解。”

哈利知道这句话等于拐了个弯进行人身攻击,但话已出口,也已击中要害。哈根的眼睛眨了两下,张开嘴又闭上。哈利立刻感到羞愧。他为什么老爱挑起这种幼稚、无意义、有如对墙壁尿尿的比赛,只为了获得对别人——任何人都可以——比中指的满足感?萝凯曾说哈利根本就希望自己天生多长一根中指,永远竖起。

“克里波有个家伙叫艾斯本·列思维克,”哈利说,“他很擅长领导大型调查工作,我可以去跟他谈,请他组织一个小组,向我汇报。我们的小组跟他们的小组可以独立并行操作,你和署长则负责开记者会,这样听起来怎么样,长官?”

哈利不必等哈根回答就知道结果如何,他已看见哈根眼中流露出感谢之意,也知道自己赢得了这次的对墙尿尿比赛。

哈利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第一件事是打电话给侯勒姆。

“队长答应了,调查工作会照我说的那样进行。半小时后来我办公室开会,你可以打电话通知史卡勒和布莱特吗?”

哈利挂上电话,肚里思量着哈根刚刚说的关于主战派人士想打一场属于自己的战争那番话。他拉开抽屉想找“疼立平”止痛药,但没找着。

“除了脚印之外,我们在现场并未发现任何有关凶手的线索,假如那里真的是犯罪现场的话。”麦努斯说,“更难以理解的是,我们竟然也没找到关于尸体其他部分的线索,凶手切下了被害人的头,照理说现场应该会搞得一团糟,留下证据才对,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发现,警犬连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像一个谜。”

“凶手在小溪里杀害被害人,再切下她的头,”卡翠娜说,“她的脚印不是到溪边就不见了吗?这表示她跑进了小溪,避免留下脚印,但最后还是被凶手追上。”

“凶手用的是什么工具?”哈利问。

“小斧头或锯子,不然还有什么?”

“那么切痕附近的肌肤烧焦痕迹是什么?”

卡翠娜看着麦努斯,两人都耸了耸肩。

“好,史卡勒,你负责去查。”哈利说,“然后呢?”

“然后凶手可能抬着尸体沿小溪走到马路上,”麦努斯说。他昨晚只睡了两小时,毛衣也穿反了,其他人都不忍心告诉他。“我用‘可能’两个字是因为我们在马路上同样什么都没发现。照理说马路上应该可以发现一些什么才对,比如说树干上应该会留下血迹,树枝上应该会留下肉片或衣服碎片,可是什么都没有。不过我们在小溪穿过马路下方的地方发现了凶手的脚印,路边的雪地里也发现可能是尸体留下的印痕,可是我的老天,警犬什么都没闻到,而且是寻尸犬啊!这真是个……”

“谜。”哈利接口说,搓揉着自己的下巴,“站在小溪里切下被害人的头不是很不切实际的做法吗?那条小溪充其量只是一条狭窄的小水沟,连手肘都没什么活动空间,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明显啊,”麦努斯说,“证据都会被溪水带走。”

“不对,”哈利反驳道,“凶手留下了被害人的头,所以他并不担心留下线索。为什么前往马路的路上没留下被害人的其他痕迹……”

“尸袋!”卡翠娜说,“我刚刚在想凶手要怎么扛着尸体在那样的地形里走那么远的路,就想到伊拉克人会把绳子绑在尸袋上,然后像背包一样背在背后。”

“嗯,”哈利说,“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寻尸犬没在路边闻到尸体的气味。”

“那凶手为什么要冒险让尸体躺在那里?”卡翠娜问。

“躺在那里?”麦努斯反问。

“尸体在雪地里压出了印痕,这表示凶手把尸体放在那里,自己去开车,车子可能停在欧德森家的农庄附近,这样至少得花半小时,你们同意吗?”

麦努斯不情不愿地咕哝着:“差不多”。

“尸袋是黑色的,对经过的车辆来说,看起来就跟普通的垃圾袋没两样。”

“根本没人开车经过好吗,”麦努斯说,语气刻薄,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我们已经问过住在那座森林里的每个人了。”

哈利点点头:“罗夫·欧德森说他五点到七点之间在看店,这番说辞我们该怎么看待?”

“如果店里没人光顾,他的不在场证明根本一文不值。”麦努斯说。

“他有可能趁双胞胎上小提琴课的时候开车回来。”卡翠娜说。

“可是他不是会杀人的那种人。”麦努斯说,靠上椅背,点了点头,仿佛确认自己下的结论没错。

哈利想稍微说明警察辨别一个人是不是杀人凶手的这种能力,但这个阶段是要让每个人畅所欲言,不必担心抵触别人的想法,因此作罢。根据经验,最好的构想来自天马行空的想象、不完整的猜测和不正确的瞬间判断。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大家好!”侯勒姆高声说,“抱歉我来迟了,我去追查凶器。”

侯勒姆除下雨衣,挂在哈利的衣帽架上,那个衣帽架歪向一边,角度颇大。侯勒姆在雨衣下穿的是粉红色衬衫,上头绣有黄色花纹,背后写着字,宣称美国乡村歌手汉克·威廉斯尚在人间,尽管他的死亡证明书早在一九五三年冬季就已发出。侯勒姆一屁股坐在唯一空着的椅子上,看着其他人仰天沉思的面容。

“怎么了?”侯勒姆笑问。哈利等着侯勒姆说出他最爱说的俏皮话,不一会儿就听见侯勒姆说:“有人死啦?”

“凶器,”哈利说,“说来听听。”

侯勒姆咧嘴而笑,双手互搓,“我想知道希薇亚脖子上的烧焦痕迹是从哪里来的,病理学家却没有半点头绪,她只说小动脉受到烧灼,就好像进行截肢手术时,在把腿锯下来之前,为了止血会先烧灼血管。当她讲到锯腿,我就想到一件事。你们都知道,我是在农村里长大的……”

侯勒姆倾身向前,眼睛发光,哈利觉得他像是个准备拆圣诞礼物的父亲,兴奋不已,因为他买了一整套火车玩具送给刚出生的儿子。

“母牛生产时,如果小牛胎死腹中,尸体又过大,母牛在没有帮助的情况下没办法自己用力把尸体逼出来,这时如果又加上母牛躺在地上,身体弯曲,我们要帮忙把尸体弄出来一定会伤害到母牛,因此兽医就会使用一种锯子。”

麦努斯露出作呕的神情。

“那是一种很细而且富有弹性的锯子,可以塞进母牛的身体,像个绳套一样圈住小牛,然后来回拉动就能切开小牛。”侯勒姆用双手示范,“小牛被切成两半之后就可以把半截尸体拉出来,这样问题通常就解决了,我是说‘通常’哦,因为锯子在母牛体内拉动的时候,可能伤到母牛,害得母牛流血过多而死。所以几年前有个法国农夫发明了一种实用的工具,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那种工具是圆环状的通电细金属丝,可以烧穿肌肉,握把是纯塑料做成的,两端连接着超细、超强韧的金属丝,形成一个圆环,你只要把它套在你想切断的物体上,按下加热按钮,十五秒内金属丝就会加热到白热化,然后再按下握把上的另一个按钮,金属丝就会开始收缩,切断小牛的尸体。由于不用左右移动,切到母牛的概率就大大降低,而且如果真的切到母牛,它还有两个优点……”

“你怎么好像是在向我们推销这种工具啊?”麦努斯咧嘴笑说,望向哈利的眼睛,看他有什么反应。

“金属丝温度很高,所以完全无菌,”侯勒姆继续说,“而且不会让母牛感染到尸体的细菌或有毒的血液。此外,高热可以烧灼小动脉,达到止血的功效。”

“好,”哈利说,“你确定凶手用的是这种工具吗?”

“不确定,”侯勒姆说,“我要拿到一组电切环才能测试。我问过一个兽医,他说这种电切环还没取得挪威农粮部的核准。”他看着哈利,脸上露出深深的遗憾之情。

“呃,”哈利说,“就算电切环不是凶器,至少也可以解释凶手为什么可以站在小溪里把被害人的头切下来。其他人有什么想法吗?”

“又是法国,”卡翠娜说,“他们以前发明断头台,现在又发明这种东西。”

麦努斯噘起嘴唇,摇摇头,“听起来太诡异了,再说,如果还没取得核准,凶手要去哪里拿到这个玩意?”

“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调查,”哈利说,“史卡勒,你可以去查查看吗?”

“我说过我不相信这种说法了。”

“抱歉,我说得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说:史卡勒,请你去查这条线索。关于凶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侯勒姆?”

“没有。另外犯罪现场应该有大量血迹才对,可是我们唯一发现的血迹是农仓里杀鸡之后留下的。说到鸡,鸡尸温度和室内温度显示那三只鸡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六点半,可是我有点不能确定,因为其中一只的体温比另外两只高一点。”

“它一定是发烧了。”麦努斯笑道。

“那个雪人呢?”哈利问。

“冰晶每小时都会改变形状,所以雪球上是找不到指纹的,但是冰晶很锋利,应该可以找到肌肤碎屑才对。如果凶手戴了手套,应该也可以找到手套纤维,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发现。”

“凶手戴的是橡胶手套。”卡翠娜说。

“反正雪人身上什么线索都没有。”侯勒姆说。

“好吧,至少我们手上有颗头。你们检查过牙齿……?”

哈利的话被侯勒姆打断。侯勒姆直起身子,脸上露出被冒犯的神情,“你是指牙齿上留下的迹证?还有她的头发?脸颊上是不是有指纹?还是其他鉴识员没想到的东西?”

哈利点了点头,表示抱歉,看了看表,“史卡勒,虽然你不认为罗夫会杀人,不过还是请你去调查碧蒂·贝克失踪的那段时间,他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我去找菲利普·贝克谈。卡翠娜,你继续研究失踪案,再加上这两件案子,比对看看有没有共同点。”

“好。”卡翠娜说。

“什么都要比对,”哈利说,“好比说死亡时间、月象盈亏、电视播什么节目、被害人的头发颜色、是不是去图书馆借了同一本书、是不是参加过同样的研讨会、电话号码的总和等等,我们必须知道凶手是怎么挑选被害人的。”

“等一等,”麦努斯说,“我们已经判定这些案子之间有关联了吗?我们不是应该对所有可能性保持开放吗?”

“妈的你想要保持多开放是你家的事,”哈利说,站起身来,确认他的车钥匙在口袋里,“只要你办好主管交代的事就好。最后离开的人关灯。”

哈利等电梯时听见有人走近,脚步声在他背后停了下来。

“今天早上学校下课休息的时候,我去跟双胞胎其中一个人说话。”

“是吗?”哈利转过身来面对卡翠娜。

“我问她们星期二那天做了什么事。”

“星期二?”

“碧蒂·贝克失踪的那天。”

“哦,对。”

“她说她们和妈妈来奥斯陆,她会记得是因为她们看完医生以后去康提基号博物馆找玩具,然后在一个阿姨家过夜,因为妈妈去看一个女性朋友,爸爸一个人在家里看家。”

卡翠娜站得离哈利相当近,哈利闻得到她的香水味。他从来没闻过女人用这种香水,味道是强烈的辛香调,毫无香甜的气味可言。

“嗯,你是跟双胞胎里的哪一个说话?”

卡翠娜直视哈利的双眼:“不知道,有差别吗?”

哈利听见叮的一声,便知道电梯抵达了这层楼。

尤纳斯正在画雪人,他想画一个微笑唱歌的快乐雪人,可是怎么都画不好,雪人只是在一大张白纸上睁着空洞的双眼看着他。他置身于一间偌大的教室内,里头几乎没有声音,只有父亲拿粉笔在黑板上写字发出的刮擦声、黑板偶尔会发出的碰撞声,以及学生用圆珠笔写字发出的窸窣声。尤纳斯不喜欢圆珠笔,用圆珠笔画图擦不掉,也不能改,画了什么永远会留在纸上。他今早醒来以为母亲回来了,一切都没事了,赶紧跑去父母卧房,却看见父亲正在换衣服,还叫他也去换衣服,因为他今天必须跟父亲一起去学校。

教室的斜坡向下延伸到父亲所站之处,有如剧场一般。尤纳斯的父亲从上课到现在一句话都没对学生说,他和尤纳斯一起踏进教室时也没说半句话,只对学生点了点头,指了指要尤纳斯坐的位子,直接走到黑板前就开始写字。学生显然很习惯这种方式,坐在位子上立刻开始抄笔记。黑板上写的是数字、细小的文字,还有一些尤纳斯不认得的奇怪符号。他父亲曾跟他解释说物理学有它自己的语言,可以用来说故事;他问说物理学可不可以拿来说冒险故事,父亲笑说物理学这种语言只能用来解释真实的东西,不能拿来说谎。

有些符号十分优雅而有趣。

粉笔灰飘落在父亲肩膀上,犹如一层柔细的白雪覆盖在外套上。尤纳斯看着父亲的背,试着画父亲,结果画出来的也不是快乐的雪人。突然间教室里的声音全都静止下来,每支圆珠笔都停止抄写,只因父亲手中的粉笔停止了。粉笔动也不动停在黑板上端,位置高得父亲必须高高伸直手臂才能够得到。这一幕看起来像是粉笔卡住了,父亲挂在黑板上,有如炸胡狼高高挂在悬崖壁伸出的树枝上,脚下深不见底。接着,父亲的手臂开始抖动,尤纳斯觉得他似乎是想要松动粉笔,让粉笔再度移动,但粉笔不肯移动。一波涟漪在教室里扩散开来,仿佛每个人都张开嘴巴,同时吸气。父亲终于移开了粉笔,走出教室,头也不回消失在门外。爸爸要去拿更多的粉笔,尤纳斯心想。周围的学生开始说话,嗡嗡作响,声音越来越大。他听见两个词:“老婆”和“失踪”。他看着黑板,只见黑板几乎被完全写满。父亲想写的是她死了,但粉笔只能说实话,所以卡住了。尤纳斯试着把他画的雪人擦掉。周围学生纷纷收拾东西,起身离开,椅子砰砰作响。

一道影子落在纸上画得不成功的雪人上,尤纳斯抬起头来。

是那个警察,那个高高的、丑丑的、眼睛很温柔的警察。

“我们一起去找你爸爸好不好?”那警察说。

哈利轻轻敲了敲办公室门,门上写着“菲利普·贝克教授”。

没人回应,他打开了门。

坐在办公桌前的男子双手掩面,猛然抬起头来,说:“我说过你可以进来吗……?”

他一看见哈利就立刻住口,视线移到哈利身旁站着的小男孩上。

“尤纳斯!”菲利普说,语气介于迷惑与斥责之间,眼眶泛红,“我不是叫你安静地坐在那里吗?”

“是我带他过来的。”哈利说。

“哦?”菲利普看了看表,站了起来。

“你的学生都离开了。”哈利说。

“是吗?”菲利普坐回椅子上,“我……我只是想让他们休息一下而已。”

“我刚刚也在教室里。”哈利说。

“是吗?为什么……?”

“每个人偶尔都需要休息一下,我们能谈一谈吗?”

“我不想让他去上学,”菲利普说。他先将尤纳斯安置在咖啡室里,吩咐尤纳斯乖乖坐在那里等,“很多人喜欢乱问问题,胡乱猜测,我就是不喜欢那样。呃,我想你应该了解。”

“我了解,”哈利拿出一包烟,以询问的眼神看了菲利普一眼,菲利普坚定地摇摇头,他只好把烟放回去。“比你在黑板上写的那些容易了解多了。”

“那是量子物理学。”

“听起来很怪异。”

“原子的世界是很怪异的。”

“怎么说?”

“它打破了最基本的物理法则,比如说一样东西不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丹麦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说过,如果你没有被量子物理学深深撼动,那你就是还不了解它。”

“但是你了解?”

“我不了解——你疯了吗?量子物理学是完全混乱的,不过比起这种混乱,我还比较喜欢量子物理学的混乱。”

“哪种混乱?”

菲利普叹了口气:“我们这一代把自己变成了儿童的仆人和秘书,碧蒂恐怕也是这样,有那么多的待办事项、生日、最爱的食物、足球赛,都快把我搞疯了。今天有一家比格迪半岛的诊所打电话来,说尤纳斯约了诊却没去。下午他还要去上训练课,天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而且他这一代完全不知道搭公交车是什么。”

“尤纳斯哪里不舒服?”哈利拿出笔记本,他从没在这本笔记本上写过一个字,但根据经验,拿着笔记本可以让讯问对象比较专心。

“没有,我想应该只是定期检查吧。”菲利普挥了挥手,像是想打发这件事,“我想你来找我是因为别的事情吧?”

“对,”哈利说,“我想知道你昨天下午和晚上在哪里。”

“什么?”

“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贝克。”

“这跟那个……那个……有关吗?”菲利普朝一叠文件上的《每日新闻报》点了点头。

“不知道,”哈利说,“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你在发什么神经啊?”

哈利看了看表,并不回答。

菲利普呻吟一声:“好吧,反正我想帮你这个忙。昨天晚上我坐在这里写一篇关于氢元素波长的文章,我想发表这篇文章。”

“有没有同事可以替你做证?”

“挪威的研究工作之所以替世界贡献得那么少,就是因为自鸣得意的挪威学术界常常被懒惰所支配,所以跟往常一样,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尤纳斯呢?”

“他在家里自己做了东西吃,坐着看电视,等我回家。”

“你几点到家的?”

“应该是九点出头吧。”

“嗯。”哈利假装写笔记,“你有没有查看过碧蒂的东西?”

“有。”

“有什么发现吗?”

菲利普伸出一根手指抚摸嘴角,摇了摇头。哈利直视菲利普,并不说话,发挥静默的威力,但菲利普言尽于此。

“谢谢你的协助,”哈利说,将笔记本塞进夹克口袋,站了起来,“我去跟尤纳斯说他可以进来了。”

“等一下再叫他吧。”

哈利在咖啡室里找到坐在桌前的尤纳斯,他正在画画,嘴里吐出舌尖。哈利站在尤纳斯身旁,低头看着画纸,只见纸上画了两个歪歪斜斜的圆圈。

“雪人。”

“对,”尤纳斯说,抬头望向哈利,“你怎么看出来的?”

“尤纳斯,为什么你妈妈要带你去看医生?”

“我不知道。”尤纳斯画上雪人的头。

“那个医生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那家诊所在哪里?”

“我不能跟别人说,连爸爸也不能说。”尤纳斯俯身在画纸上,替雪人画上头发,长长的头发。

“我是警察,尤纳斯,我正在想办法找你妈妈。”

铅笔画得越来越用力,头发描得越来越黑。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你记得那附近有什么东西吗?”

“国王的母牛。”

“国王的母牛?”

尤纳斯点了点头,“坐在窗户里的阿姨叫包格希,她给我一根棒棒糖,因为我让她用针筒给我抽血。”

“你现在想画什么呢?”哈利问。

“没什么。”尤纳斯说,专心画着睫毛。

菲利普站在窗边看着哈利穿过停车场,他沉浸在思绪中,手掌啪的一声合上一本黑色小笔记本。他心中纳闷,不知道哈利是否相信他假装不知道有警察来上他的课?是否相信他说昨晚他一个人在这里写文章?是否相信他在碧蒂的东西里什么也没发现?这本黑色笔记本是在碧蒂的抽屉里找到的,她甚至没设法将笔记本藏起来,至于里头写的东西……

他差点笑了出来,碧蒂这个白痴竟然以为骗得了他。

11死亡面具

第四日

哈利探头进来,卡翠娜正倾身看着计算机。

“有没有找到共同点?”

“不是太多,”卡翠娜说,“所有的失踪女性都有蓝眼珠,可是容貌差异很大,她们也都有丈夫和孩子。”

“我发现一个可以开始调查的地方,”哈利说,“碧蒂带尤纳斯去看的医生在‘国王的母牛’附近,那一定是指比格迪半岛的皇家庄园。你说那对双胞胎先去看医生,然后才去康提基号博物馆,也是在比格迪半岛。菲利普对那个医生的事一无所知,但罗夫可能知道。”

“我打电话问他。”

“然后过来找我。”

哈利回到办公室,拿起手铐,将半边铐在自己手腕上,半边铐上桌脚,同时聆听留言。萝凯说欧雷克会带一个朋友去荷芬谷体育场。这则留言毫无意义可言。哈利知道这是伪装的提醒,提醒他不要忘了这件事。他从来不曾忘记过他和欧雷克的约定,但他接受萝凯的这种小提醒,换作是别人的话,可能会将这种提醒视为不信任的宣告。他甚至喜欢这种提醒,因为它们显示萝凯是什么样的母亲,而且萝凯很贴心地将提醒伪装了起来,以免冒犯他。

卡翠娜没敲门,直接走了进来。

“有点变态,”她看着哈利铐着的桌脚说,“可是我喜欢。”

“这叫单手快速上铐,”哈利微笑着说,“我去美国学来的垃圾。”

“你应该试试看新式的海亚特快速手铐,根本不用去想要从左边还是右边上铐,反正只要准确地接触到手腕,铐环一定会铐住手腕。一副手铐练完之后,可以同时练两副,各瞄准一个手腕,这样一次出手可以有两次上铐的机会。”

“嗯,”哈利解开手铐,“有什么消息?”

“罗夫没听说过她们去看医生,也没听说过比格迪半岛上的医生,而且他们在贝兰姆市有个固定求诊的医生。我可以去问那对双胞胎,看她们记不记得医生是谁,或者我们也可以自己打电话去比格迪半岛的诊所查,那里只有四家诊所。你看。”

卡翠娜在哈利桌上放了一张黄色便利贴。

“他们不能透露患者姓名。”哈利说。

“等双胞胎放学我再去问。”

“等一等。”哈利说,拿起电话拨打第一组电话。

电话被接起,一个鼻音传来,报出诊所名称。

“请问包格希在吗?”哈利问。

没有包格希这个人。

第二组电话回答的是录音机,同样也是鼻音,说明诊所每天只接听电话两小时,目前时间已过。

最后打到第四组电话,一个快活且几乎带着笑声的声音给了哈利想听的答案。

“我就是。”

“哈啰,包格希小姐,我是奥斯陆警署的哈利·霍勒警监。”

“出生日期是?”

“春天的某一天。我打来是为了调查一件命案,你今天应该看过报纸了吧,我想知道你上星期有没有见过希薇亚·欧德森?”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

“请稍等。”她说。

哈利听见她站了起来,便静静等待,不久她回到电话上,“抱歉,霍勒先生,病患数据必须保密,我想警察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们知道,不过我没搞错的话,希薇亚的女儿才是病患,她本人不是。”

“可是你问的问题可能会让我们间接透露患者的身份。”

“我想提醒你,我是在调查命案。”

“我想提醒你,你可以拿到搜查令以后再来找我们,诊所非常保护病患的数据,这和我们的工作性质有关。”

“你们的工作性质?”

“我们的专业领域。”

“你们的专业领域是?”

“整形外科和特殊手术,请参考我们的网站:。”

“谢谢,不过我想我已经了解得够多了。”

“随你怎么说。”

包格希挂上了电话。

“怎么样?”卡翠娜问。

“尤纳斯和双胞胎去看的是同一个医生,”哈利说,靠上椅背,“这表示我们找对方向了。”

哈利感觉到肾上腺素激增,每当他闻到残暴的气味,总会全身发颤。这阵亢奋过去后,出现的便是“大着魔”,它代表的是:爱与中毒、盲目与洞察、意义与疯狂。警察同僚之间有时会讨论查案的兴奋感,但大着魔并不是兴奋感,它更为特别。哈利从未跟别人提过着魔这件事,也没分析过它,因为他不敢。他只知道着魔可以帮助他、驱动他、给他注满能量好执行获派的工作,其余的他一概不想知道,一点都不想。

“现在呢?”卡翠娜问。

哈利张开眼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现在我们去逛街。”

“非洲风”这家小店位于麦佑斯登区,这一区最繁忙的街道是玻克塔路,可惜非洲风位于另一条街,距离玻克塔路十四米,仍属于外围地带。

哈利和卡翠娜走进店内,铃铛响起。哈利在店里的柔和光线中,看见颜色明亮的粗织地毯、看似纱笼的布料、绣有西非花纹的大抱枕、犹如直接从雨林里切割出来的小咖啡桌、象征马塞族人的瘦长木雕、许多常见的大草原动物。所谓店内光线柔和,意思就是店里没开几盏灯。里头的摆设似乎经过仔细规划和安排,放眼望去看不见标价,颜色互相衬托,商品成对摆设,仿佛这里是挪亚方舟。简而言之,这里看起来比较像是积了灰尘的展览厅而不像商店。大门关上,铃声停止,店内弥漫着一种近乎不自然的寂静,让人觉得踏进展览厅的感觉更为强烈。

“哈啰?”店内传来招呼声。

哈利循声而去,走到昏暗的后方,那里有一只巨大的木雕长颈鹿,一盏聚光灯打在长颈鹿身上。长颈鹿后方有个女子,背对他们站在椅子上,正要将一张露齿而笑的黑色木雕面具挂上墙壁。

“有什么事吗?”女子说,并未回头。

女子给人的感觉是她准备面对意外之事,而不是迎接客人。

“我们是警察。”

“哦,原来如此。”女子转过头来,聚光灯的光线照上她的脸。哈利顿时觉得心脏停止跳动,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那女子竟是希薇亚。

“怎么了?”女子问,眼镜后方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你是谁?”

“我叫奥娜·派德森,”女子说,立刻明白哈利脸上为何露出惶惑的神情,“我是希薇亚的妹妹,我们是双胞胎。”

哈利一阵咳嗽。

“这位是哈利·霍勒警监,”哈利听见卡翠娜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叫卡翠娜·布莱特,我们是来找罗夫的。”

“他去殡仪馆了。”奥娜顿了顿。三人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只有一颗头要怎么下葬?

“所以你是来充当临时代理人的?”卡翠娜开玩笑说。

奥娜微微一笑:“对。”她小心翼翼从椅子上爬下来,手中依然拿着木雕面具。

“那是仪式面具还是圣灵面具?”卡翠娜问。

“这是刚果胡图族的圣灵面具。”奥娜说。

哈利看了看表:“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

“可以说个大概的时间吗?”

“我说过我不……”

“这张面具真漂亮,”卡翠娜插口说,“是你自己去刚果买来的对不对?”

奥娜惊讶地看着卡翠娜:“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拿面具的样子就知道了,你懂得尊敬圣灵,没有盖住眼睛或嘴巴。”

“你对面具有兴趣?”

“可以这样说,”卡翠娜说,伸手指向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两侧垂挂着两只小手臂,下方悬荡着两条腿,脸孔是半人半兽,“那是卡贝利面具对不对?”

“对,是科特迪瓦塞努佛族的面具。”

“这是权力面具?”卡翠娜抚摸着椰壳顶端垂落的动物毛发,那些毛发颇为僵硬油腻。

“哇,你懂得真多啊!”奥娜说。

“什么是权力面具?”哈利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奥娜答道,“这类非洲面具不只是空洞的符号,一个人在部落里戴上这种面具,立刻就拥有管理和审判的权力,没有人会质疑佩戴者的权威,也就是说面具可以赋予权力。”

“我看见门边挂了两个死亡面具,”卡翠娜说,“非常漂亮。”

奥娜回以微笑:“我有好几个,是莱索托的。”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稍等一下。”

奥娜离去,哈利望着卡翠娜。

“我只是觉得跟她聊聊可能会有用,”卡翠娜说,回答哈利没问出口的问题,“看能不能查探到家庭秘密,了解吗?”

“了解,这样的话交给你自己办比较好。”

“你还有别的事?”

“我回办公室,如果罗夫出现的话,记得请他写一张撤销医患保密协议的声明。”

哈利离开时瞥了一眼门边的面具,面具以皮革制成,皮料皱缩,上头的人类脸孔正在尖叫。他心想那应该是人造的仿制品。

艾莉·基瓦勒推着推车走在ICA超级市场的货架间,这家超市开在伍立弗运动场内,占地广大,商品的价钱比其他超市稍贵一些,但质量较好。她不是每天都来光顾,只有准备料理大餐时才会前来。今晚她儿子特里夫将从美国回来,特里夫在蒙大拿大学攻读经济学,目前大三,今年秋季没有考试,因此打算回家念书,一月再回美国。安利亚下班离开教会办公室之后,将直接开车去加勒穆恩机场接特里夫。艾莉知道,等他们回到家,一定已经聊得不亦乐乎,聊的不外乎是钓飞鱼和划独木舟。

她俯身在冷冻柜前,这时一个人影经过她身边,她立刻感到一股寒意。她不必抬头也知道那是同一个人影:当她站在生鲜柜台旁的时候,那个人影经过她;当她站在停车场锁车门时,也经过她。但也可能根本没什么,只是她的旧情绪又浮现而已。她早已接受自己的恐惧无法完全消失,即使事情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她前往柜台结账,排到最长的队伍后面。根据她的经验,最长的队伍通常是最快的,或至少她认为过去的经验是如此,安利亚则认为她错估了。有人走过来排在她后面。显然也有别人错估了,她心想。她没回头,只是觉得后面那人一定拿了很多冷冻食品,因为她的背后凉飕飕的。

当她回过头,后面那人已经离去。她的眼睛想在其他队伍中寻找那人的身影。不要又来了,她心想,不要又开始了。

出了超级市场,她强迫自己慢慢朝车子走去,不要四处张望。她将东西放上车,坐上驾驶座,驾车离去。她的丰田轿车慢慢爬上长长的山坡,朝诺堡区的两层公寓前进,这时她心里想的是儿子特里夫,还有一定要在他们父子俩到家前煮好晚餐。

哈利在电话里聆听艾斯本·列思维克说话,抬头看着已故同僚的照片。艾斯本已召集一个小组,正在电话上请哈利给他进入所有相关数据的权限。

“我们的IT主管会给你密码,”哈利说,“进入犯罪特警队的网站之后,找一个叫作‘雪人’的档案。”

“雪人?”

“总得给它个名称吧。”

“了解,谢啦,哈利。你希望我多久跟你汇报一次?”

“有发现再跟我说吧,还有,列思维克?”

“什么事?”

“不要超越我们的职责界限。”

“你们的职责是什么?”

“你们只要专心处理线报、证人和可能是连环杀手的前科罪犯,那些工作最沉重。”

哈利知道资深克里波探员心里会怎么想:尽是些烂工作。

艾斯本清清喉咙:“所以我们都同意这些失踪案之间有关联喽?”

“我们不必同意什么,你只要跟随你的直觉就好。”

“好。”

哈利挂上电话,看着面前的计算机屏幕。他上了包格希给他的网站,看见里头有美女和长得有如模特的男子的照片,脸上和身上画了虚线,表示他们的完美外貌如果有需要的话还是可以再做调整。伊达·费列森医师本人在照片中微笑,样貌跟那些男模特没多大分别。

费列森的照片下方列出他的学历,以及他在法国和英国修过的课程,课程名称都很长,哈利知道这些课程在两个月内就可以完成,但费列森还是有权利在博士头衔外,再加上许多新的拉丁文缩写。哈利在网络上搜索了费列森这个人,结果出现一长串搜索结果,其中有许多是关于冰壶运动,另有一个是费列森的前雇主马伦利斯诊所的旧网站。哈利点进这个网站,在费列森的名字旁边看见某人的名字,这时哈利心想有句话说得倒也不假:挪威是个小国家,每个人最多再通过两个人就会碰到一个认识的人。

卡翠娜走进办公室,在哈利对面的椅子上砰的一声坐下,深深叹了口气,跷起了腿。

“你认为长得漂亮的人真的比丑陋的人更在乎美丽这件事吗?”哈利问,“所以漂亮的人才那么迷恋自己的外表?”

“我不知道,”卡翠娜说,“不过我想这里头有个逻辑可言。高智商的人会对智商产生痴迷,所以他们才会成立自己的团体,是不是这样?我想每个人都会专注在他们拥有的东西上,我猜你一定对自己的调查能力感到很骄傲。”

“你是说捉老鼠的基因吗?那种与生俱来的能力?那种能把罹患心理疾病、有上瘾问题、智力低于一般水平、童年遭受剥夺的程度高于一般水平的人关进牢里的能力?”

“所以我们只是捕鼠人?”

“对,这就是为什么当这种千载难逢的案子落到我们手上,我们会这么开心的原因,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展开大规模狩猎,去射杀狮子、大象,或他妈的恐龙。”

卡翠娜并未大笑,反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希薇亚的双胞胎妹妹说了什么?”

“我险些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卡翠娜叹了口气,双手交叠,放在穿着丝袜的膝盖上。

“说来听听。”

“呃,”卡翠娜开口说,哈利觉得卡翠娜的这声“呃”,和他自己的十分相似。“奥娜告诉我说希薇亚跟罗夫交往的时候,他们两人都觉得罗夫真是太幸运了,可是其他人觉得正好相反。当时罗夫刚从卑尔根的技术大学毕业,成为合格的工程师,在基瓦讷工程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也搬来了奥斯陆。希薇亚则是那种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自己的人生要走另外一条路的人,她在大学里选修了很多种不同类型的课,做一份工作绝对无法超过六个月。她固执、暴躁、骄纵,公开宣布自己是社会主义者,喜欢那些鼓吹消灭自我的理想主义。她有几个女性朋友,却会摆布操控她们,跟她交往过的男人一阵子之后就会因为受不了而离开。她妹妹认为罗夫会那么爱她,是因为她跟他正好相反。罗夫跟随父亲的脚步成为工程师,他的家庭相信资本主义的良善面和中产阶级的幸福。希薇亚则认为西方世界是唯物主义的,会使人类堕落,让人类失落了真正的自己和快乐的本源,她还认为埃塞俄比亚的某个国王是救世主转世。”

“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哈利说,“那是拉斯特法里派的信仰。”

“你真厉害。”

“牙买加歌手鲍勃·马利的唱片里提到过。呃,这也许能解释他们跟非洲的关系。”

“也许吧,”卡翠娜换了个坐姿,左腿跷上右腿,哈利的目光刻意移向别处,“反正罗夫和希薇亚休息了一年,去西非旅行,结果这趟旅行对他们来说都是重大转折点。罗夫发现他的天职是协助非洲重新站起来,而对于背上刺了个埃塞俄比亚国旗大刺青的希薇亚来说,她发现每个人都只谋求自己的利益,就算在非洲也一样。因此他们开了非洲风这家店,罗夫是为了帮助贫穷的非洲,希薇亚是认为便宜的进口商品和政府补助金可以让钱轻松入袋。为了钱,有一次她从尼日利亚的拉各斯市回国时,还被海关发现她的背包里装满大麻。”

“果然。”

“希薇亚被判刑,刑期很短,因为她提出的理由让法官从轻量刑。她说她不知道背包里装的是什么,她只是帮住在挪威的一家尼日利亚人带这个背包回来而已。”

“嗯,还有呢?”

“奥娜喜欢罗夫,认为他是个善良体贴的人,对小孩有无穷的爱,但显然罗夫对希薇亚的一切都是盲目的。希薇亚曾两度爱上别的男人,还离开了罗夫和孩子,但那两个男人最后都甩了她,罗夫也开心地迎接她回来。”

“你认为希薇亚是哪一点让罗夫如此痴迷?”

卡翠娜露出一丝哀伤的微笑,凝视空中,一手抚摸裙角:“我猜是基于一种很常见的原因:没有人能离开一个可以跟他共享美好鱼水之欢的人,他可以去尝试,但最后总会回到那个人身边。我们都是如此简单,不是吗?”

哈利缓缓点头:“那些离开希薇亚而没有回来的男人呢?”

“每个男人是不一样的,经过时间的洗礼,有些男人会对自己的表现产生焦虑。”

哈利注视着卡翠娜,决定不要继续讨论这个主题。

“你有没有见到罗夫?”

“有,你离开十分钟后他就回来了,”卡翠娜说,“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他说他从来没听说过比格迪半岛的那家整形诊所,不过他签了医患保密协议的放弃书。”她将对折的放弃书放在哈利桌上。

冷风吹拂着荷芬谷体育场的矮看台,哈利坐在看台上,观看场中绕圈的溜冰民众。欧雷克的溜冰技术比去年更加灵活敏捷,每次他的朋友要加速超越他,他都会蹲低,脚下使力,冷静地避开。

哈利打电话给艾斯本,交换彼此的进度。哈利得知碧蒂失踪那天晚上曾有一辆深色轿车在半夜驶入贺福区,不久又从原路折返。

“那天深夜出现过一辆深色轿车。”哈利复述,打了个冷战。

“对,我知道线索很有限。”艾斯本叹了口气。

哈利将手机塞回夹克口袋,发现有个影子挡住了强力照明灯的光线。

“抱歉我有点迟到。”

哈利抬头望向马地亚·路海森那张面带微笑的愉悦脸庞。

马地亚坐了下来:“你会从事冬季运动吗,哈利?”

哈利发现马地亚会用一种十分直接的方式注视别人,脸上带着热诚的表情,让人觉得他说话的同时也在聆听。

“不太会,溜冰会一点,你呢?”

马地亚摇摇头:“不过当我认为自己的毕生工作都已经完成,身体病得让我不想再活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搭电梯到那座山上的滑雪跳台。”

马地亚用大拇指比了比肩膀后方,哈利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指的是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那是奥斯陆人最钟爱的地标,也是最糟的滑雪跳台,从奥斯陆每个角落都看得到。

“然后我会往下跳,不穿滑雪板,直接从跳台上跳下去。”

“真戏剧化。”

马地亚微微一笑:“四十米自由坠落,几秒钟就结束了。”

“我想这件事应该很久以后才会发生吧。”

“以我血液中的抗硬皮因子70抗体含量来说,天知道。”马地亚冷笑道。

“抗硬皮因子70抗体?”

“对,抗体是个好东西,但你必须对它们的出现保持怀疑,它们会出现一定是有原因的。”

“嗯,我以为自杀对医生来说是异端邪说。”

“没有人比医生更了解疾病涉及的范围了。我同意古希腊斯多亚学派哲学家芝诺的论点,他认为当死亡比生命更有吸引力的时候,就值得去自杀。他九十八岁那年大拇指脱臼,觉得心烦意乱,回家就上吊自杀了。”

“那上吊就好了,干吗大费周章爬上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

“呃,死亡应该是对生命的致敬。老实说,我喜欢自杀所吸引的公众目光,因为我做的研究可以吸引到的目光非常少。”马地亚发出的愉悦笑声被冰刀迅速滑动的声音切成碎片,“对了,抱歉,我替欧雷克买了新的高速溜冰鞋,我买了以后,萝凯才跟我说,你打算买一双溜冰鞋送给他当作生日礼物。”

“没关系。”

“他会比较喜欢你送的,你知道的。”

哈利并未接话。

“我羡慕你,哈利,你可以坐在这里看报纸、打电话、跟别人聊天,对欧雷克而言,你只要在这里就够了。每次我按照《好爸爸手册》上说的那样替他加油打气,都只是让他觉得烦而已。你知道欧雷克每天都擦亮溜冰鞋,只因为他知道你以前都这样做吗?原本他都把溜冰鞋摆在外面的楼梯上,因为你说过冰刀应该保持冰冷,后来萝凯才要求他把溜冰鞋收进家里。你是他的偶像,哈利。”

哈利耸耸肩,但是在内心深处——不对,用不着那么深——他很高兴听见这些话,因为他是个善妒的混蛋,心里想对马地亚下个小小的诅咒,只因马地亚竟然想赢得欧雷克的心。

马地亚玩弄着外套纽扣:“现在这个时代离婚盛行,反而让孩子在内心深处察觉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一个新的父亲永远无法取代生父。”

“欧雷克的生父住在俄罗斯。”哈利说。

“对,可是他不存在于现实之中,”马地亚苦笑,“他只存在于纸上,哈利。”

欧雷克迅速溜过,对他们两人挥了挥手,马地亚也对他挥手。

“你跟一个叫伊达·费列森的医生共事过对不对?”哈利问。

马地亚惊讶地看着哈利:“伊达,对,在马伦利斯诊所,天哪,你认识伊达?”

“不认识,我在网络上搜索他的名字,结果在一个旧网站发现马伦利斯诊所的医师群名单,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们在马伦利斯诊所有过快乐的时光。诊所创立的那个时期,大家都认为私人医疗机构可以赚大钱,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诊所也关门了。”

“你们被开除?”

“我想那应该叫‘遣散’。你是伊达的病人?”

“不是,他跟我在查的一件案子有关。你可以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伊达?”马地亚笑说,“他可以说的事可多了,我们是同学,跟同一群朋友混在一起很多年。”

“意思是说你们现在没联络了?”

马地亚耸耸肩:“伊达跟我们很不一样,我们那群朋友把医学视为……呃,一种天职,只有伊达不是这样。伊达自己也直言不讳,他说他学医是因为医生能得到很多尊敬。反正我欣赏他的诚实。”

“所以他一心一意想赢得尊敬?”

“当然还有赚钱,无论是伊达选择了整形外科,还是后来他去一家专为富豪和名流服务的诊所上班,都没有人觉得惊讶。他一向都很容易被上流社会那些人吸引,他想成为那种人,想打进他们的圈子。问题是伊达有点努力过头,我猜那些上流人士表面上对他微笑以对,背地里应该会说他是个缠人的、做作的蠢货。”

“你是说他是那种为了达到目标会竭尽所能的人?”

马地亚沉思了一会儿:“伊达总是在找成名的方法,他的问题不在于他没有精力,而在于他从未找到人生的使命。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听起来很泄气,甚至是沮丧。”

“你能想象他找到一个能让他出名的使命吗?也许不是当医生?”

“我没想过,但也不无可能,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当医生的料。”

“怎么说?”

“就跟他仰慕成功人士、鄙视弱者一样,他不是唯一有这种心态的人,但他是唯一一个敢大声说出来的人。”马地亚笑着说,“在我们的圈子里,大家一开始都是完全的理想主义者,后来却都把注意力放在当顾问、买新车库和加班费上。至少伊达没有背叛他的理想,他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了。”

费列森笑着说:“马地亚真的这样说?我没有背叛我的理想?”

费列森的脸讨人喜欢,可以说有点阴柔:眉毛很细,让人怀疑他是否修眉;牙齿洁白整齐,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他的肤色柔和,像是上了妆,头发浓密卷曲,健康亮丽。简而言之,他看起来比三十七岁还要年轻。

“我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哈利扯了个谎。

他们在一栋宽敞的白色房子里,舒服地坐在书房的大扶手椅上,房子的建筑风格是高贵的老式比格迪风格。费列森引领哈利走过两间阴暗的大会客厅,说他的童年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最后来到书房。书房墙上排满了书,包括挪威作家米谢尔·芬胡斯(MikkjelFo/nhus)和谢尔·艾于克吕斯特(KjellAukrust)的作品、挪威首相埃纳尔·基哈德森写的《公会代表》,以及种类繁多的通俗文学和政治人物传记。有个书架上全都是发黄的《读者文摘》。哈利并未在书架上看见一九七〇年以后的作品。

“哦,我知道他的意思。”费列森咯咯笑着说。

哈利约略看出马地亚说他们在马伦利斯诊所有过一段快乐时光是什么意思,他们可能是在比赛谁笑得最多。

“马地亚是个品德高尚的家伙,应该说是个幸运的家伙才对。不对,老天,我的意思是说两者都是。”费列森哈哈大笑,“他们都说不信上帝,但我那些敬畏上帝的同事骨子里其实都有很多恐惧,不断努力做好事想累积自己的功德,因为他们非常害怕下地狱被火焚烧。”

“你不是吗?”哈利问。

费列森扬起一道眉型优雅的眉毛,兴味盎然地看着哈利。他脚踏柔软的浅蓝色鹿皮平底鞋,没绑鞋带,身穿牛仔裤,白色网球衫左侧绣着马球选手标志。哈利记不得那是什么品牌,只记得那个品牌总令他联想到无趣。

“警监先生,我来自一个重视实际的家庭,我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我们只相信眼睛看得见的东西。”

“嗯,出租车司机的房子还真气派。”

“我父亲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领有三张执照,不过在比格迪半岛出租车司机永远是平民。”

哈利看着费列森,想辨别他是否吃了迷幻药什么的。费列森以一种夸张的悠闲姿态坐在椅子上,像是要隐藏不安或亢奋。哈利打电话来说警方想问他几个问题时,费列森几乎是以洋溢的热情邀请哈利来他家,当时哈利脑中就闪过这个念头。

“可是你不想开出租车,”哈利说,“你想……让人变得更好看?”

费列森微微一笑:“你可以说我在虚荣的市场里提供服务,或是我整修人们的外表来舒缓他们内心的痛苦,哪一种都可以,我一点都不在乎。”费列森大笑,期待在哈利脸上看见震惊的表情,不料却没看见,于是稍微敛起笑容,“我把自己视为雕刻家,我没有天职,我只是喜欢改变和雕塑别人的容貌。我向来喜欢做这件事,也很在行,而且人们会付钱给我,就是这样而已。”

“嗯。”

“不过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原则,而维护病患隐私就是其中之一。”

哈利默然不语。

“我跟包格希谈过,”费列森说,“我知道你要什么,警监先生,我也了解这件事很严重,可是我帮不上忙,我曾宣誓保密,受到誓言的约束。”

“你不再受到约束了。”哈利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对折的放弃书,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这份放弃书上有那对双胞胎父亲的签名,免除了你的义务。”

费列森摇摇头:“这不能改变什么。”

哈利惊讶地蹙起眉头:“哦?”

“我不能说谁来见过我或他们说过什么话,但我可以笼统地说,那些带着小孩来看医生的病患都受到医师誓言的保护,如果他们要求的话,即使是对他们的配偶也必须保密。”

“希薇亚为什么要对丈夫隐瞒说她带双胞胎来找你?”

“我们的行为也许死板,但请你记住我们很多客户都是名人,他们不希望受到无聊八卦和媒体的无谓骚扰。你只要星期五晚上去艺术人之家看看就知道了,来我诊所整容过的名人数不胜数,他们如果知道来诊所的事泄露出去,被大众知道,恐怕会昏倒。我们的声誉是奠定在谨言慎行上的,只要让别人知道我们没好好保管客户资料,诊所就会受到莫大的伤害。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了解。”

“我们手上有两起命案,”哈利说,“就那么巧,两个被害人都来过你的诊所。”

“我不会证实你这个说法,不过为了减少口舌之争,暂时先假设她们来过好了,”费列森的手在空中转动,“可是那又怎样?挪威人口这么少,医生更少。你知道挪威的人际网络有多小吗?她们看同一个医生的概率不比她们搭同一辆电车的概率来得高。你有没有在电车上遇到过朋友?”

哈利想不起是否遇到过,但主要是他不常搭电车。

“你要我大老远跑来这里,就是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能说?”哈利问。

“抱歉,我邀请你来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找你来,我就得去警局,现在警局里日夜都有很多记者在注意进出的人。对,我认识那些记者……”

“你知道我可以申请搜查令,这样就可以取消你的医师誓言吗?”

“我没意见,”费列森说,“这样诊所在道义上就不算背叛客户,但是在那之前……”费列森在嘴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哈利改变坐姿。他知道费列森晓得他心里很清楚,要拿到取消医师誓言的法院命令,即使是用于调查命案,警方也必须掌握清楚的证据,证明医师握有的信息十分重要。但现在他们手上有什么?正如同费列森所说,两名被害人看同一个医生的概率跟搭同一班电车差不多。哈利觉得有股强烈的冲动想做些什么,也许是喝酒,也许是举重,他想做这些事纯粹是出于报复心态。他吸了口气。

“我还是必须问你,十一月二号和四号晚上你在哪里?”

“我料到你一定会这样问,”费列森微笑说,“所以我回想过了,我在这里跟……正好她来了。”

这时一名老妇走进书房,她那头灰褐色头发有如老鼠毛,头发像窗帘般垂挂在头部周围,踏着有如老鼠般的细碎脚步,手里端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两杯咖啡,杯子不祥地咯咯作响。她脸上的表情仿佛身上背着十字架,头上戴着荆棘冠。她瞥了儿子一眼,费列森立刻跳了起来,接过银盘。

“谢了,妈。”

“把鞋带绑好,”老妇半转过身,对着哈利,“谁要跟我说说家里来的人是谁啊?”

“妈,这位是哈利·霍勒警监,他想知道昨天和三天前我在哪里。”

哈利站起身来,伸出了手。

“我当然记得,”老妇说,以顺从的眼神瞥了哈利一眼,伸出布满肝斑的手,“我们在一起看你那个鬈发朋友的谈话节目,我不喜欢他说皇室的那些话,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亚菲·史德普。”费列森叹了口气。

老妇朝哈利倾过身:“那个人说挪威人应该摆脱皇室,你能想象竟然有人说出这么可怕的事吗?二战时期如果没有皇室,我们都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去。”

“我们还是会在原来的地方,”费列森说,“很少一国之君会在战争时期替国家做那么少事的。他还说君主政体受到广大支持,就是大多数人民还相信巨人和精灵存在的最好证据。”

“是不是很可怕?”

“的确是。”费列森露出微笑,将一只手放在母亲肩膀上,同时看了看表。他戴的是百年灵腕表,那只腕表戴在他细瘦的手腕上显得大而笨重。“天啊!哈利,我要出门了,我们得快点把这杯咖啡喝完才行。”

哈利摇摇头,对费列森太太微微一笑:“我想咖啡一定很好喝,不过我可能得改天再来喝了。”

费列森太太深深叹了口气,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端起银盘又拖着脚步走了。

费列森和哈利来到玄关,哈利转过身,“你刚刚说‘幸运’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说马地亚不只是个品德高尚的家伙,而且很幸运。”

“哦,那个啊!我是说他竟然替自己找到了一个女朋友,马地亚在感情方面弱得无可救药,我想他女朋友一定交往过一些烂人,所以才需要一个像他那样敬畏上帝的人。呃,别告诉马地亚我说过这些话,最好连提都别提。”

“对了,你知道抗硬皮因子70抗体是什么吗?”

“那是存在于血液中的一种抗体,可能表示这个人罹患硬皮症,你有朋友罹患这种病吗?”

“我连硬皮症是什么都不知道。”哈利明白在这种时候,自己应该放手,他希望自己放手,但是他办不到,“马地亚说他女朋友曾经跟一些烂人交往过?”

“那是我的解读,我们的圣人马地亚才不会用‘烂’这个字来形容别人呢,在他眼中,每个人都有变得更好的潜能。”费列森的笑声在阴暗的房间里回荡。

哈利道了谢,穿上靴子,来到外头阶梯上,转过了身,在大门关上之际,看见费列森坐了下来,弯下腰正在绑鞋带。

回程路上,哈利打电话给麦努斯,请他利用诊所网站印出费列森的照片,拿去缉毒组询问,看有没有卧底警察见过费列森购买迷幻药。

“在街上买?”麦努斯问道,“医生在自己的药柜里不是就有这种东西了吗?”

“对,可是现在的药品管理法非常严格,医生宁愿自己去船运街跟毒贩买安非他命。”

哈利挂上电话,又拨回办公室找卡翠娜。

“目前没有新发现,”她说,“我要离开办公室了,你正要回家?”

“对。”哈利迟疑片刻才说,“你认为法院裁定撤消费列森的医师誓言,概率有多高?”

“以我们手上握有的证据来说吗?我是可以换上超短迷你裙,去法院找个血气方刚的法官来处理这件事,不过老实说,我觉得我们根本没有胜算。”

“我也这么认为。”

哈利驾车朝毕斯雷区驶去,想起了他家被剥得光秃秃的墙壁。他看了看表,改变心意,在彼斯德拉街转了个弯,朝警署前进。

凌晨两点,哈利再度打电话给卡翠娜,她困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又怎么了?”她说。

“我在办公室,我看了一下你的发现,你说所有失踪女性都已婚而且有小孩,我想这里头可能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

“不知道,我只是需要听自己跟别人说出这件事,看看听起来会不会很白痴。”

“结果听起来怎么样?”

“很白痴,晚安。”

艾莉双眼圆睁躺在床上,身旁的安利亚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将全世界抛诸脑后。一抹月光从窗帘缝隙透入,照在墙上的十字架上,那十字架是他们去罗马度蜜月时她买下的。是什么吵醒了她?是不是特里夫?他下床了?今晚的安排和晚餐如她所愿,十分顺利。餐桌上的她看起来十分快乐,烛光映照着她的脸庞,闪闪发光。他们同时你一言我一句地抢着说话,有好多话可以讲!讲最多话的是特里夫。每当特里夫说起蒙大拿州和他在那里的课业及朋友,她就会保持安静,看着这个年轻人已经成熟,变成了大人,变成了他想成为的人,开创自己的人生。这是最让她感到高兴的地方:他有选择,可以公开自由地选择;不像她,只能私底下秘密地选择。

她听见房子发出嘎吱声,听见墙壁彼此对话。

她还听见一种不同的声音,一种外来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屋外。

她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将窗帘打开一道缝隙。外头下了雪,苹果树仿佛穿上了毛衣,地上铺着薄薄一层白雪,反射着月光,也突显了院子里每样东西的轮廓。她的视线从栅栏门扫到车库,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突然间她的视线停止移动。她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既惊讶又恐惧。别又开始了,她告诉自己。一定是特里夫,他有时差,无法入睡,所以才跑到院子里。脚印从栅栏门延伸到她面前那扇窗户的正下方,像是在薄雪上画出一行黑点,犹如文字间的戏剧化停顿。

雪地里并没有折返的脚印。

12对话

第七日

“有个缉毒组警探认得他,”麦努斯说,“我把费列森的照片拿给他看,他就说他在船运街和托布街的十字路口看到过费列森几次。”

“那个十字路口有什么?”哈根问,他坚持要参加周一早晨在哈利办公室举行的会议。

麦努斯看着他,面露迟疑之色,想看看队长哈根是否在开玩笑。

“那里有毒贩、妓女、嫖客,”麦努斯说,“我们把这些人逐出布拉达广场以后,那个十字路口就变成了新的热门聚集场所。”

“只有那里吗?”哈根问,努了努下巴,“有人跟我说这些非法勾当日益蔓延了。”

“那里像是个中心,”麦努斯说,“当然在其他地方也看得见他们的踪影,比如证券交易所、挪威银行、奥斯陆现代美术馆、老罗根音乐厅、差传会咖啡馆……”哈利大声打了个哈欠,麦努斯立刻住口。

“抱歉,”哈利道歉,“这个周末很累。请继续。”

“那个警探不记得看到过费列森买毒品,只记得费列森是莱昂旅馆的常客。”

这时卡翠娜走进门来,穿着有点邋遢,脸色苍白,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但仍以活泼的卑尔根问候方式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在办公室里找寻空位。侯勒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朝她挥了挥手,自己另找别的椅子。

“船运街的莱昂旅馆?”哈根问道,“那是贩卖毒品的地方吗?”

“很有可能,”麦努斯说,“可是我见过很多黑人妓女走进那里,所以那里可能是所谓的按摩店。”

“完全不是那样,”卡翠娜说,背对大家,将外套挂上衣帽架,“按摩店是室内市场的一部分,现在是越南人的天下,越南人只在郊区的低端住宅区开业,用的是亚裔女人,和非洲人的露天市场保持距离。”

“我好像在莱昂旅馆外面看过廉价客房的广告,”哈利说,“一晚四百克朗。”

“没错,”卡翠娜说,“台面上他们的房间是以天计费,实际上是以小时计,赚的是黑钱。客人通常都不会要收据,而钱赚得最多的旅馆老板却像是漂白过一样,表面上是正派经营。”

“见解真是精辟,”麦努斯对哈根笑了笑,“没想到卑尔根性犯罪小组竟然对奥斯陆妓院了如指掌。”

“这种事到哪里都差不多,”卡翠娜说,“要不要赌赌看我说得对不对?”

“旅馆老板是巴基斯坦人,”麦努斯说,“我赌两百克朗。”

“赌了。”

“好吧,”哈利说,拍了拍手,“那我们还坐在这里干吗?”

莱昂旅馆的老板名叫布勒·韩森,来自挪威东部的索勒地区,身上的灰白肤色宛如地上的泥雪——泥雪是被所谓“房客”的鞋底带进来的,留在柜台前磨损了的拼花地板上。柜台上方有个标志用黑色文字写着“接待贵台”,这里的房客和韩森对更正错字都不感兴趣,因此韩森盘下莱昂旅馆这四年来,这个写错字的标志一直留在那里,无人提出疑义。韩森原本在瑞典四处旅行,贩卖《圣经》,并在史维松海湾尝试做起二手色情片的边境贸易生意,因此他说话的调调如同舞曲乐手和传教士的混种。他就是在史维松海湾遇见娜塔莎的,娜塔莎是俄裔艳舞女郎,两人费了好大工夫才逃离她俄裔经纪人的魔掌。娜塔莎取了个新名字,现在跟韩森一起住在奥斯陆。韩森从三个塞尔维亚人手中盘下莱昂旅馆,那三个塞尔维亚人因为诸多原因而无法继续居留于挪威。韩森延续他们的经营模式——因为没有改变的理由,他继续做旅馆生意,提供休息的服务——这里的客人住房时间多半很短。旅馆通常收现,客人对客房质量和维护状态也不太要求。这是桩好生意,他不想失去,因此他不喜欢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那两个人,尤其不喜欢他们的证件。

高大的平头男子在柜台上放了一张照片,“见过这个男人吗?”

韩森摇摇头,不禁松了口气,原来他们要找的人不是他。

“你确定?”平头男子说,将手肘放在柜台上,倾身向前。

韩森又看了看那张照片,心想刚才应该仔细看一下他们的证件才对,因为眼前这家伙看起来比较像是在街上厮混的毒虫而不像警察,而且他后面那个女人也不像警察。的确,她有种冷酷的神态,一种妓女的神态,但她其他部分是淑女,全身上下都是。假如她去找一个不压榨她的皮条客来帮她拉生意,赚的钱少说会是目前薪水的五倍。

“我们知道你这里开的是妓院。”男警察说。

“我经营的是正派旅馆,每一种证照都有,你要看吗?”韩森指了指接待区后方的小办公室。

男警察摇摇头:“你把房间租给妓女和嫖客使用,这样做是违法的。”

“你听好,”韩森说,吞了口口水——这段对话已朝他所害怕的方向发展,“只要房客付我钱,他们要在房间里干什么我管不着。”

“可是我管得着,”男警察压低嗓音说,“你再仔细看清楚点。”

韩森又看了一次。照片一定是多年前拍的,因为照片中的人看起来十分年轻,而且无忧无虑,看不出一丝绝望或苦恼。

“我查过,卖淫在挪威不犯法。”韩森说。

“对,”男警察说,“但是开妓院违法。”

韩森努力做出愤慨的表情。

“你知道,根据规定,警察每隔一段时间就必须来检查旅馆有没有遵守旅馆业法规的规定,”男警察说,“比如说检查每个房间的逃生口,以免发生火灾。”

“还有旅馆是否提交外国房客登记表。”男警察继续补充道。

“旅馆还要准备传真机,让警方询问房客的相关问题。”

“还有增值营业税的账目。”

韩森有些站立不稳。接着男警察挥出了击倒性的一拳。

“我们正在考虑派诈骗缉查处的人来查你的账,寻找特定房客,我们的卧底警员最近几个礼拜都看到这个特定房客在这里进出。”

韩森觉得反胃。娜塔莎。房贷。他一想到自己又得在冰寒漆黑的冬夜,踏在不熟悉的楼梯上,腋下夹着《圣经》,就觉得恐慌即将来袭。

“也可能我们不会这样做,”男警察说,“这只不过是优先级的问题,以及如何运用警方有限资源的问题。你说是不是,布莱特?”

女警察点了点头。

“他每两个星期会来一次,”韩森说,“每次都开同一个房间,然后待一整个晚上。”

“一整个晚上?”

“他有好几个访客。”

“黑人还是白人?”女警察问。

“黑人,只有黑人。”

“几个?”

“我不知道,每次都不太一样,可能八个,也可能十二个。”

“同时吗?”女警察惊讶地说。

“不是,来的人会有变动,有些是两个人一起来的,她们在街上通常都是两个人一起搭档。”

“天啊。”男警察说。

“他用什么名字住房?”

“我不记得了。”

“可是房客簿里查得到对不对?账目里也查得到?”

韩森身穿亮面西装外套,里头的衬衫背部已被汗水湿透,“那些来找他的女人都叫他怀特医生。”

“医生?”

“跟我没有关系哦,他……”韩森心下踌躇,他既不想让自己说得太多,同时又想表现出愿意合作的样子,况且这个客人的生意看来已别想再做了。“他都会提一个医生用的大包,总是要求……多给他浴巾。”

“哦,”女警察说,“听起来有点诡异。你清理房间的时候有没有看见血迹?”

韩森默然不答。

“如果你真的会清理房间的话。”男警察加以更正,“怎么样?”

韩森叹了口气:“不是很多,不会比……”他顿了顿。

“比平常多?”女警察以讽刺的口气问道。

“我不认为他伤害了她们。”韩森迟疑地说,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说?”男警察厉声问道。

韩森耸耸肩:“不然她们就不会再来了。”

“来的只有女人?”

韩森点点头。但那男警察一定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他紧绷的颈部肌肉,也许是他充血的眼角膜出现些微抖动。

“有没有男人来?”警察问。

韩森摇摇头。

“年轻男孩?”女警察问,她显然跟那警察一样嗅到了什么。

韩森又摇摇头,但摇头之前他的脑中必须做出选择,因此出现极细微的延迟。

“小孩,”男警察说,压低额头仿佛准备进攻,“他带小孩来过吗?”

“没有!”韩森大吼,全身冷汗直冒,“这我不允许!我有我的底线。只有两次……他们也没进来,我把他们都赶回街上去了!”

“非裔小孩?”男警察问。

“对。”

“男生还是女生?”

“都有。”

“他们是一起来的吗?”女警察问。

“不是,是跟女人来的,我想应该是他们的妈妈。可是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不准他们到他的房间去。”

“你说他一星期来两次,有固定时间吗?”

“星期一和星期四,八点到午夜这段时间来,他一向准时。”

“今天晚上也是吗?”男警察问,看了女警察一眼,“好,谢谢你的合作。”

韩森从肺脏里深深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双腿酸痛,原来刚刚他一直踮着脚。“乐意之至。”他说。

两名警察朝大门走去。韩森知道自己应该闭嘴不再多说,但如果他没得到保证,晚上肯定无法入睡。

“那个……”他对正在离去的两名警察说,“……我们讲好了对不对?”

男警察转过身来,扬起一道眉毛,面露惊讶之色:“讲好什么?”

韩森吞口口水:“就是那些……检查?”

男警察揉揉下巴:“你是在暗示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韩森的眼睛眨了两下,接着就听见自己发出紧张的尖锐笑声,高声说:“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哈——哈!这里的一切都没有问题。”

“很好,那他们来的时候你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检查工作不是我负责的。”

两名警察离去,只留下韩森张大了口。他想提出抗议,想说些话,只是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哈利刚走进办公室就听见电话响起。

是萝凯打来的,说要把跟他借的DVD拿来还给他。

“《爱情磁场》?”哈利复述,十分惊讶。“你拿去看了?”

“你说它在你的‘评价过低的现代电影’名单上。”

“对,可是你一直都不喜欢那些电影。”

“才不是呢。”

“你就不喜欢《星河战队》。”

“因为那是一部强调男子气概的烂片。”

“那叫讽刺作品。”

“讽刺什么?”

“美国社会固有的法西斯主义,当单纯的哈迪男孩遇见年轻的希特勒。”

“少来了,哈利,在遥远的星球上跟巨型昆虫战斗?”

“那是恐惧外来者。”

“反正我喜欢你那部七十年代电影,那个在讲窃听……”

“《对话》1,”哈利说,“那是科波拉导过的最棒的电影。”

“就是那部,我同意它被评价过低。”

“不是被评价过低,”哈利叹了口气,“而是被遗忘,它曾入围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我今天晚上要跟朋友吃饭,可以顺便开车过去还你DVD。午夜的时候你还醒着吗?”

“有可能,为什么不去的时候拿来?”

“时间有点赶,不过也可以。”

她的回答来得很快,但还不至于快到让哈利听不见。

“嗯,”他说,“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吸入的是霉菌,很难呼吸。”

“这样好了,我把DVD丢进楼下信箱,这样你就不用起来了,好吗?”

“好。”

两人挂上电话。哈利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他认为这是缺乏尼古丁的征兆,便往电梯走去。

卡翠娜走出办公室,仿佛知道外头的沉重脚步声来自哈利,“我跟艾斯本·列思维克谈过了,今天晚上的任务他会派一个人来支持。”

“太好了。”

“有好消息吗?”

“好消息?”

“你在微笑。”

“有吗?应该是开心吧。”

“开心什么?”

他拍拍口袋:“要去抽烟。”

艾莉坐在餐桌旁,桌上摆了杯茶,她看着窗外的院子,聆听洗碗机发出抚慰人心的隆隆声响。料理台上放着一部黑色电话,话筒在她手中发热,因为她将话筒握得非常之紧。对方说打错了。特里夫享用了奶汁烤鱼,他说那是他最喜欢吃的菜。很多事物他都说是他最喜欢的。他是个好孩子。外头的草地是褐色的,毫无生气;地上看不见下过雪的痕迹。而且天知道,也许整件事只是一场梦。

她漫不经心地翻看杂志。她趁特里夫刚回来的这段时间请了几天假,想在家里享受一些天伦之乐,跟他两个人好好聊一聊,但现在特里夫却跟安利亚一起坐在客厅里。她特地拨出这段时间,结果特里夫却跑去跟安利亚聊天,反正也没关系,他们比较有话聊,毕竟两人如此相像。再说她常常只是心里想聊天,实际上未必,因为对话总是得在某个地方停止,在那道巨大且无法跨越的墙壁前停止。

当然了,她同意让这孩子以安利亚父亲的名字来命名,至少让他取个安利亚家族那边的名字。她在生产前差点把秘密给说了出来,差点说出那座空荡的停车场、那片漆黑、雪地里的黑色脚印、抵住她脖子的刀、她脸颊旁没有脸孔的呼吸声。回家路上,他的精液流入她的内裤,她向上帝祈祷,希望精液继续流出,直到流光为止,但她的愿望并未获得应许。

后来她常想,如果安利亚不是牧师,如果安利亚对堕胎的看法不是那么坚持,如果她不是那么懦弱,如果特里夫没有出生,那么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但当时那道无可撼动的静默之墙已然筑起。

特里夫和安利亚那么相像,如同在黑暗中亮起一丝光明,甚至点燃一丝希望。因此她去了一家没人认识她的诊所,给了他们两根头发,头发是从他们的枕头上拿来的。她在书上读到说只要两根头发就可以查出一种名叫DNA的密码、一种基因指纹。诊所把头发送到国立医院的法医学研究所,那里采用一种新方法来鉴定亲子关系。两个月后,所有的怀疑都消失了。那不是梦:停车场、黑色脚印、喘息声、疼痛,全都不是梦。

她又看着电话。当然打错了。她在电话那头听见的呼吸声显露出不知所措的反应,因为对方听见了意想不到的声音,不知是否该挂上电话。仅此而已。

哈利走到玄关,拿起对讲电话。

“哈啰?”他大喊,盖过客厅音响播放的英国乐团法兰兹·费迪南的歌声。

没有响应,只听见苏菲街传来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

“哈啰?”

“嗨!我是萝凯,你睡了吗?”

他一听就知道她喝了酒,喝的虽然不多,但足以让她的声音高了半音,美丽深沉的笑声在话语间荡漾。

“还没,”他说,“晚上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

“现在才十一点。”

“她们想早点回家,明天还要工作。”

“嗯。”

哈利想象她的模样:挑逗的神情、眼中的光芒。

“我把DVD拿来了,”她说,“你得开门,我才能丢进你的信箱。”

“好。”

他伸出手指准备按下开门按钮,让她进门,手指却停在半空中。他知道现下这个片刻,机会之窗开启,他们有两秒时间可以把握机会,这时他们都有台阶下。他喜欢有台阶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希望这件事发生,因为要再重新来过一次实在太复杂也太痛苦。既然如此,他的胸膛为何剧烈起伏,仿佛里头有两颗心在跳动?他为什么不立刻按下按钮,这样她就可以进来然后离去,也离开他的脑海?按吧,他心想,将指尖放在按钮的硬质塑料上。

“不然,”她说,“我也可以拿上去。”

哈利开口前就知道自己发出的声音一定很怪。

“不用了,”他说,“我的信箱是没名字的那个,晚安。”

“晚安。”

他按下开门按钮,走回客厅,调高音响的音量,让法兰兹·费迪南的歌声将他脑子里的思绪轰出去,让他忘记神经系统产生的愚蠢焦躁感。他只是吸收音乐,吸收吉他的狂乱攻击。吉他手弹得愤怒且脆弱,演奏得不是很好。苏格兰人真是的。但一连串狂热的弹奏声里混入了另一种声音。

哈利将音量调小,侧耳倾听。正当他打算再调高音量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犹如砂纸刮擦木头的声音,或鞋子在地上拖曳的声音。他走到玄关,看见大门上的波纹玻璃外有人影晃动。

他把门打开。

“我按了门铃。”萝凯说,以抱歉的神情看着他。

“哦?”

她摇了摇手中的DVD盒:“信箱塞不进去。”

他打算说些什么,也想说些什么,却已伸出手臂抓住她,将她搂进怀中,紧紧抱住。他听见她倒吸一口气,看见她张开嘴唇,舌头迎向他,红通通地似乎在逗弄他。基本上也没什么要说的。

她依偎在他怀里,觉得柔软、温暖。

“我的天哪。”她轻声说。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薄薄一层汗水既隔开两人,又将两人粘在一起。

一切都和他想的一样。一切都和第一次一样,只是少了紧张、笨拙和没问出口的问题。一切也都和最后一次一样,只是少了悲伤,也少了她事后的啜泣。你的确可以离开那个能跟你共享美好鱼水之欢的人,但卡翠娜说得对,你总是会再回到那人身边。然而哈利也知道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对萝凯来说,这是她最后一次造访旧情人,也是极为重要的一次,她是来跟他们所谓的生命中的浓情烈爱道别的,然后她就要迈入新纪元。至于她是不是准备投入另一段不那么浓烈的爱情呢?也许吧,但肯定是一段较为持久的爱情。

她抚摸他的腹部,发出满足的嘤声。他依然感觉得到她身体产生的紧张。他可以让她好过或难过。他选择了后者。

“良心不安?”

“我不想谈这个。”她说。

他也不想谈这个。他只想静静躺着,聆听她的呼吸声,感觉她的手抚摸他的腹部。但他知道她得怎么做,而他不希望拖延时间。“他在等你,萝凯。”

“没有,”她说,“他跟技术人员正在准备明天早上解剖部上课要用的尸体,我跟他说触碰过尸体之后不要来碰我,所以今天晚上他会回家。”

“那我呢?”哈利在黑暗中微笑,心想原来这是她一手策划的,她老早就知道事情会这样发生,“你怎么知道我没碰尸体?”

“你有吗?”

“没有,”哈利说,心里想着床头桌抽屉里的那包烟,“我们没有尸体。”

两人陷入静默。她的手在他腹部的圈圈越画越大。

“我有个感觉,我被渗透了。”他突然说。

“什么意思?”

“我也不太知道,我只是觉得有人一直在监视我,现在就有人在监视我,我是某人计划的一部分,你懂吗?”

“不懂。”她耸耸肩,朝他挨紧了些。

“跟我在办的这件案子有关,好像我整个人被卷入……”

“嘘,”她咬了咬他的耳朵,“你总是会被卷入,哈利,这就是你的问题。放轻松。”

凌晨三点,她起身下床。他看着窗外街灯的亮光照在她的背上,看着她弓起的背和脊骨的影子。他突然想起卡翠娜说过希薇亚背上刺有埃塞俄比亚国旗的刺青;他必须记得在简报时提出这点。萝凯说得对:他永远不会停止思索案情,他总是被卷入。

他送她到玄关。她很快地吻了吻他的唇,匆匆走下楼梯。没什么话好说。正要关门时,他发现门外有湿脚印。他跟着脚印来到楼梯间的阴暗处。这些脚印一定是萝凯先前上楼时留下的。他想起贝豪斯海豹,想起母海豹在繁殖期跟公海豹交配之后,绝对不会在下个繁殖期回到同一只公海豹身边,因为这样不利于优生繁殖。贝豪斯海豹一定是聪明的动物。

13纸

第八日

早上九点半,一辆车子在阳光照耀下孤单地行驶,经过高速公路上方的休利斯高架桥圆环,驶上比格迪街。比格迪街可通往距离市府广场五分钟车程的比格迪半岛,岛上是一片田园风光,街上很安静,几乎没什么车辆,皇家庄园里不见牛只或马匹,夏季提供人们步行至海滩的狭窄小径也空无一人。

哈利驾车在起伏地形上弯来拐去,同时聆听卡翠娜说话。

“雪。”卡翠娜说。

“雪?”

“我依照你的指示,专心研究已婚且有小孩的失踪女性,然后我开始研究日期,发现失踪日期多半是十一月和十二月。我把这些案子挑出来,研究地理分布,发现大部分都在奥斯陆,只有少部分在其他地区。你收到的那封信不是说雪人会在初雪降临时再度出现吗?我突然想到我们去贺福区的那天就是奥斯陆下初雪的那天。”

“真的?”

“我请气象研究所去查看相关的日期和地方,结果你知道怎么样?”

哈利知道,他早该知道才对。

“初雪,”他说,“他在下初雪的那天杀害她们。”

“没错。”

哈利朝方向盘拍了一掌:“天啊,终于有眉目了,这些失踪女性一共有几个?”

“十一个,一年一个。”

“今年有两个,他打破模式了。”

“一九九二年卑尔根下初雪的那天,发生了一起命案和两起失踪案,我想我们应该从那里开始查起。”

“为什么?”

“因为被害人是已婚且有小孩的女性,失踪的是被害人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们手上有一具尸体、一个命案现场和档案数据,另外还有一个失踪嫌犯,后来再也没人见过这名嫌犯。”

“嫌犯是谁?”

“是个警察,名叫葛德·拉夫妥。”

哈利瞥了卡翠娜一眼:“哦,那件案子啊,我记得,那家伙不是会在犯罪现场偷东西吗?”

“传言是这样说的。有目击证人指出拉夫妥在失踪前几小时,去了失踪女子欧妮·黑德兰的家,警方曾展开大规模搜查,但什么都没发现,拉夫妥就这样人间蒸发,没留下半点痕迹。”

哈利看着马路和胡克大道两旁叶子落尽的树木。胡克大道可通往海边和两家博物馆,里头展示着挪威人心目中的民族最高成就:横越太平洋以及挑战抵达北极却未能成功的壮举。

“现在你认为拉夫妥可能不是失踪?”哈利说,“他可能每年下初雪的时候就会出现?”

卡翠娜耸起肩膀:“我认为我们可以花时间研究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我们得先从请求卑尔根警方支持开始。”

“是我的话不会这么做。”卡翠娜立刻说。

“哦?”

“卑尔根警方现在对拉夫妥案依然相当敏感,他们动用大量资源去埋葬这件案子而不是去调查,他们害怕可能会挖出什么东西来,既然这家伙已经人间蒸发了……”她在空中画了个大叉。

“了解,你有什么建议?”

“我们可以去一趟卑尔根,自己展开调查,毕竟这件案子现在已经属于奥斯陆命案的一部分。”

哈利在目的地的地址停车,地址上的房子是一栋四层滨海砖房,旁边就是泊船码头。他关上引擎,坐在驾驶座上,视线越过福隆纳湾,朝菲力斯塔港望去。

“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去研究拉夫妥案?”他问,“第一,拉夫妥案发生的时间比我要你去调查的时间还要更早。第二,我们手上的案子应该是命案而不是失踪案。”

哈利转头望向卡翠娜,卡翠娜眼睛眨也不眨,直视他的双眼。

“拉夫妥案在卑尔根很有名,”她说,“而且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

“对,卑尔根警局会把那张照片放给所有新训生看,照片里是厄里肯山顶的命案现场,那张照片对新训生来说就好像是一场震撼教育,大部分的人都被前景的细节给吓坏了,根本没去看背景,也或许他们从来没去过厄里肯山顶。反正呢,背景远方有个不合常理的雪墩,如果拿放大镜去看,就可以清楚地看出那是什么。”

“哦?”

“那是个雪人。”

哈利缓缓点头。

“说到照片……”卡翠娜说,从包里拿出一个A4信封丢到哈利大腿上。

诊所在二楼,候诊室的装潢所费不赀,用的是意大利家具,里头摆放着一张跟法拉利跑车底盘一样低的咖啡桌、挪威艺术家尼科·维德贝里(NicoWiderberg)的玻璃雕刻、美国波普艺术家罗伊·利希滕斯坦(RoyLichtenstein)的原版版画,画中是一把冒烟的枪。

候诊室里没有一般常见的玻璃隔间挂号处,只在中央摆了一张美丽的老桌子,桌前坐着一名女子。女子身穿蓝色套装,外头罩一件没扣扣子的白色外套,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哈利自我介绍并表明来意后,女子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并未变得僵硬。哈利猜想那女子应该就是包格希。

“请稍等一下好吗?”她说,伸手朝沙发指去,姿态优雅,仿佛受过训练的空姐指向逃生门。哈利婉拒了意式浓缩咖啡、茶或水。两人坐了下来。

哈利注意到候诊室里摆设的杂志是最新的;他打开一本《自由杂志》,注意力被一篇评论吸引过去。亚菲·史德普在这篇评论中声称政客愿意上娱乐节目,其实是在“炫耀自己”并担任丑角,这是民治政府的终极胜利——坐在王位上的是人民,政客是宫廷小丑。

一扇贴有“伊达·费列森医师”名牌的门打开,一名女子快步走出,穿过候诊室,只跟包格希说了声“拜”就离开,眼睛没朝左也没朝右看。

卡翠娜盯着那女子瞧:“她不是TV2新闻主播吗?”

这时包格希说费列森医生可以见他们了,走到门前,替他们把门打开。

费列森的诊间大小是主任级的,外头是奥斯陆峡湾的美丽景致,办公桌后方墙上挂了一张裱框的医师文凭。

“请稍等。”费列森说,头也没抬,面对计算机屏幕正在打字。接着他脸上露出胜利表情,按下最后一个按键,转过椅子,摘下眼镜。

“需要整容吗,霍勒警监?还是阴茎增大?或是抽脂?”

“谢谢你的建议,”哈利说,“这位是布莱特警探。我们来找你是想再次请你提供希薇亚·欧德森和碧蒂·贝克的资料。”

费列森叹了口气,拿起手帕擦拭眼镜。

“我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你了解呢,霍勒警监?虽然我满怀诚意和渴望想协助警方,基本上又不在乎什么原则,可是我还是觉得有些东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伸出食指,“我当医生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他的食指跟随话语左右摆动,“……打破医师誓言,现在也没打算打破。”

接着是一阵长长的静默,费列森看着他们,显然相当满意于他创造出来的效果。

哈利清清喉咙。

“也许现在你可以满足你想帮忙的真心渴望了,费列森医生。我们正在调查一宗疑似儿童卖淫的案件,地点是在奥斯陆的莱昂旅馆,昨天晚上我们有两名警察在旅馆外的车子里,替进出旅馆的客人拍下照片。”

哈利打开卡翠娜给他的A4褐色信封,倾身向前,将照片放在费列森面前。

“请问那是不是你?”

费列森看着照片,喉咙像是噎着似的,眼珠突出,颈部青筋暴凸。

“我……”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做什么坏事或犯法的事。”

“对,你没有,”哈利说,“我们只是在考虑传唤你当证人,说说这家旅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知道莱昂旅馆是妓女和嫖客的集散地,而且有新消息指出旅馆里也出现儿童。你知道儿童卖淫和其他卖淫不一样,是违法的。我们只是想在整件事见报之前先通知你一声。”

费列森瞪着那张照片,用力搓揉脸庞。

“对了,我们刚刚看见TV2的新闻主播走出去,”哈利说,“她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费列森并不回答,他年轻光滑的容貌像是在他们眼前被吸干,瞬间老了好几岁。

“如果你在医师誓言里找到漏洞,请打电话给我们。”哈利说。

哈利和卡翠娜正要走到门前,费列森叫住他们。

“他们是来这里做检查的,”他说,“就这样而已。”

“什么样的检查?”哈利问。

“一种疾病的检查。”

“同样的疾病?什么病?”

“那不重要。”

“好吧,”哈利说,朝门口走去,“你被传唤出庭做证的时候,可以跟法官说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反正也不是很重要,毕竟我们也没发现什么违法的事情。”

“等一下!”

哈利转过身。费列森手肘撑桌,双手托脸。

“法氏症候群(Fahr’sSyndrome)。”

“发丝症候群?”

“法国的法,姓氏的氏,这是一种遗传疾病,有点像阿尔茨海默病,会造成开车技术退化,尤其是在认知区域,行动时还会出现抽筋症状。好发于三十岁后,但也可能在幼年时期发病。”

“嗯,所以碧蒂和希薇亚怀疑她们的小孩罹患这种病?”

“她们来的时候有这种怀疑。法氏症候群很难诊断,碧蒂和希薇亚带小孩去看过好几个医生,可是都没得到确切的诊断。我记得她们好像在网络上搜索过,输入症状,然后发现非常符合法氏症候群。”

“所以她们就来跟你这个整形医生联络?”

“我正好是法氏症候群的专家。”

“正好?”

“挪威大概有一万八千名医生,你知道世界上有几种已知疾病吗?”费列森转头望向墙上的文凭,“我去瑞士进修过有关神经线路的课,里头正好包括法氏症候群,我学到的那一点点东西足以让我成为挪威这种疾病的专家。”

“关于碧蒂和希薇亚,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

费列森耸起肩膀。“她们带小孩来这里,一年一次,我检查她们的小孩,判断他们的状况是否恶化,除此之外,我对她们的生活一无所知,也对……”他将刘海甩到一旁,“……她们的死一无所知。”

“你相信他说的话吗?”哈利问,驾车穿过荒凉的空地。

“不完全相信。”卡翠娜说。

“我也是,”哈利说,“我想我们应该专心调查这件事,暂时把卑尔根摆在一旁。”

“不行。”卡翠娜说。

“不行?”

“这里头有某个地方互有关联。”

“什么关联?”

“我不知道,听起来虽然很疯狂,但拉夫妥和费列森之间说不定有关联,说不定拉夫妥就是这样才躲藏了这么多年。”

“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替自己做了张面具,一张真正的面具,一张整容后的脸。”

“是去找费列森做的?”

“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两名被害人都去找同一个医生。拉夫妥可能在诊所见过碧蒂和希薇亚,所以才挑她们两个人下手。”

“你操之过急了。”哈利说。

“操之过急?”

“调查这种命案就好像拼拼图一样,一开始必须耐着性子拿几块拼起来玩一玩,可是你的做法却是硬把拼图凑到位子上。现在说这些有点太早。”

“我只是把脑子里的想法说出来而已,看看听起来会不会很白痴。”

“是很白痴。”

“这条不是去警署的路。”她说。

哈利听出她的说话声因为好奇而发颤,瞥了她一眼,但卡翠娜的表情并未透露任何信息。

“我想把费列森说的话拿去跟一个人核对,”他说,“这个人也认识费列森。”

马地亚身穿白色外套,手上戴着黄色标准洗涤手套,在教学大楼楼下的车库迎接哈利和卡翠娜。教学大楼是古斯达精神病院的一栋褐色建筑,面对三环线高速公路。

马地亚指挥哈利将车子停入他没使用的停车位。

“我都尽量骑自行车。”马地亚解释说,用磁卡打开一扇门——这扇门从车库通往解剖部的地下室走廊,“这种通道可以方便运送尸体进出。我很想泡咖啡招待你们,可是我刚上完课,下一批学生很快就会来了。”

“抱歉来打扰你,你今天一定很累。”

马地亚用疑惑的神情看着哈利。

“萝凯和我通过电话,她说你昨天工作到很晚。”哈利补上一句,在心里暗骂自己,希望脸上并未露出异样神色。

“萝凯,原来如此,”马地亚摇摇头,“她昨天晚上也很晚回家,出去跟女性朋友聚会,今天还得请假。不过今天我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她正在家里大扫除。女人哪!我还能说什么呢?”

哈利挤出僵硬的微笑,暗自纳闷,不知道这个问题有没有标准答案。

一名身穿医院绿制服的男子推着一张金属桌朝车库大门走来。

“又要送到特罗姆瑟大学?”马地亚问。

“跟谢森说拜拜吧。”绿衣男子微笑着说,他的耳朵别了一串小耳环,有点像马塞族女人的颈环,只不过这串小耳环让他的脸产生出一种令人不安的不对称感。

“谢森?”马地亚高声说,停下脚步,“真的吗?”

“服务三十年了,现在轮到特罗姆瑟大学来解剖他。”

马地亚掀开白布。哈利看见了白布下的尸体,只见头盖骨上的皮肤是紧绷的,拉平了年长死者脸上的皱纹,形成一张无性别的脸,肤色白得仿佛灰泥面具。哈利知道这是因为尸体经过防腐,也就是说,动脉被灌入了福尔马林、甘油和酒精混合物,使尸体不会从内部开始腐化。死者一边耳朵绑着金属标签,上面印有三位数的号码。马地亚站在原地看着那名助手将谢森推往车库大门,然后才突然回过神来。

“抱歉,谢森跟我们共事很久了,解剖部还在市中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教授了,是个非常出色的解剖学家,身材维持得很好。我们会想念他的。”

“我们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哈利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费列森跟女性患者的关系,以及费列森跟女性患者的小孩的关系。”

马地亚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看卡翠娜,又看看哈利。

“你在问的是我认为的那件事吗?”

哈利点点头。

马地亚领着他们穿过另一扇上锁的门,进入一个房间。房里有八张金属桌,桌上有灯和水槽,对面那侧是黑板。每张桌子上都放着某种椭圆形的物体,包裹在白色手巾内。从那物体的形状和大小来看,哈利猜测今天的主题应该介于臀部和足部之间。房里有一股淡淡的漂白粉气味,但味道没有哈利已经习惯的法医研究所解剖室那么刺鼻。马地亚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哈利坐在讲师桌桌缘。卡翠娜走到一张桌子前,仔细观察三个人脑,那三个人脑很难看得出是模型还是实品。

马地亚沉思很久才回答:“就我个人来说,我从来没注意过也没听说过,有人说伊达跟他的患者发生过任何关系。”

马地亚的口气强调“患者”这两个字,哈利心念一动:“那非患者呢?”

“我没有跟他熟到可以发表意见,不过以我跟他认识的程度,我觉得不发表意见比较好。”他露出犹豫的微笑,“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你知道法氏症候群吗?”

“所知不多,那是一种很糟的疾病,不幸的是多半来自遗传……”

“你知道挪威有哪个医生是这种病的专家吗?”

马地亚沉思了一会儿:“我一下子想不起来有谁。”

哈利搔搔脖子:“好,谢谢你的帮忙,马地亚。”

“不客气,我很乐意。如果你想知道更多法氏症候群的事,今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我手边有几本书可以查。”

哈利站了起来,走到卡翠娜身旁。她打开了墙边四个大金属箱中一个的盖子,探头去看。哈利只觉得舌头感到刺痛,全身都起了反应。他之所以起反应,并不是因为看见浸泡在清澈酒精里的各种人体部位,仿佛肉店里贩卖的肉块,而是因为酒精的气味——那是浓度百分之四十的酒精。

“尸体一开始的时候多少是完整的,”马地亚说,“然后我们会依据每个部位的需要把尸体切开。”

哈利观察卡翠娜的脸,她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他们背后的门打了开来,第一个到教室的学生走进门来,穿上蓝色外套,戴上白色乳胶手套。

马地亚送他们回车库。来到门口时,马地亚抓住哈利的手臂,令他停下脚步。

“有一件小事我好像应该说,哈利,或者不应该说,我不确定。”

“那就说吧。”哈利说,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马地亚发现了他跟萝凯的事。

“我有点遇上道德两难,是关于伊达的事。”

“哦,是吗?”哈利说,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感到失望,而非松一口气。

“我想应该没什么,但也许不应该由我来决定,面对这么令人发指的命案,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对朋友的忠诚摆在前面。去年我还得在急诊室工作的时候,一个也认识伊达的同事跟我在值完夜勤后,去波斯特餐馆吃早餐。波斯特餐馆在黎明的时候开门,店里提供啤酒,所以很多早起的爱酒人士和可怜虫会聚在那里。”

“我知道那家餐馆。”哈利说。

“我们惊讶地发现伊达也在那里,他跟一个肮脏的年轻男孩坐在同一桌,男孩正在喝汤,喝得啧啧作响。伊达看见我们大吃一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还说了些理由来搪塞我们。当时我也没多想,也就是说,我认为我没多想,直到刚刚听你说了那些话。我记得我当时在想,说不定……呃,你明白的。”

“我明白,”哈利说,看见马地亚脸上露出苦恼的表情,又补上一句,“你这样做是正确的。”

“谢谢,”马地亚挤出微笑,“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出卖朋友的犹大。”

哈利想再说一些通情达理的话,却只是伸出手,咕哝一声“谢谢”。他的手一握上马地亚那冰冷的洗涤手套,全身立刻打了个冷战。

犹大。犹大之吻。车子沿史兰冬街行驶,哈利心里想着萝凯口中那饥渴的舌头、她温柔的叹息、高声的呻吟、他撞击萝凯时骨盆的痛感、他停下时她沮丧的呼喊,只因他希望时间能延长一点。她去找他并不是去寻找长久关系,她是去驱除恶魔、净化身体,好让她可以回家净化灵魂,清洗家里每一层楼,越快越好。

“打电话去诊所。”哈利说。

他听见卡翠娜的手指快速移动和细微的哔哔声。她将手机交给他。

包格希接电话的娴熟口吻混合了温柔与效率。

“我是哈利·霍勒,请告诉我,如果我罹患了法氏症候群,应该看哪位医生?”

一阵静默。

“要视情况而定。”包格希迟疑地说。

“视什么情况而定?”

“要视你的发丝有什么症候群而定。”

“原来如此。请问费列森在吗?”

“他已经下班了。”

“这么早?”

“他今天要去打冰壶,请你明天再打来。”

她的口气透露出不耐烦,哈利心想她应该正要下班。

“他是去比格迪冰壶俱乐部吗?”

“不是,是私人的俱乐部,在富丽别墅。”

“谢谢,祝你有美好的夜晚。”

哈利将手机还给卡翠娜。

“我们去把他带回局里。”他说。

“谁?”

“那个法氏症候群专家,他的助理从来没听过他有医治这种病的专长。”

问路之后,他们找到了富丽别墅。那是一座奢华的别墅,二次大战期间,这座别墅的主人广为全世界所知,不像驾驶木筏的水手和勇闯北极的探险家在挪威以外默默无闻;当时富丽别墅的主人就是挪威叛国贼吉斯林。

别墅南边的山坡底端有一栋长方形木屋,看起来如同旧时的兵营。一走进木屋,迎面袭来的是寒意,走进隔壁房间,温度又更下降了些。

冰面上有四名男子,他们的呼喊声在木壁间回荡,没有人注意到哈利和卡翠娜走进门来。四名男子正对着溜冰场上一块滑动的闪闪发光的石头喊叫,那块石头是重达二十公斤的花岗岩,名为钠闪石,原产地是苏格兰的艾尔萨岩岛。练习场末端的冰层底下,一内一外画了两个圆圈,冰壶滑动到圆圈前缘就被另外三个冰壶挡住。在练习场上滑行的男子用一脚保持平衡,另一脚在冰面上踢动,同时彼此讨论,用刷子支撑身体,准备下一个冰壶。

“真是一种高傲的运动,”卡翠娜低声说,“你看他们那个样子。”

哈利默然不语。他喜欢冰壶运动,这种运动具有冥想的元素,你必须看着冰壶缓缓移动,在零摩擦力的世界里旋转,仿佛美国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拍摄的太空漫游情节中的宇宙飞船,只不过伴随着的不是施特劳斯的音乐,而是冰壶安静滑动的辘辘声响和刷子猛烈刷动的声音。

练习场中的男子看见了他们。哈利认出两张脸孔,其中之一是经常在媒体上露脸的亚菲·史德普。

费列森朝哈利溜了过来。

“要不要加入我们啊,霍勒?”

他在远处大喊,仿佛这句话是对其他男子说的,而不是哈利,接着他发出听起来相当愉快的笑声,但他下巴的肌肉线条背叛了他假装愉快的意图。费列森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口中喷出阵阵白雾。

“游戏结束了。”哈利说。

“我可不这么想。”费列森微微一笑。

哈利开始感到冰面散发的寒意渗入鞋底,往双脚蔓延。

“我们希望你去警署一趟。”哈利说,“现在就走。”

费列森脸上的微笑瞬间蒸发:“为什么?”

“因为你对我们说谎,你并不是法氏症候群的专家。”

“谁说的?”费列森问,瞥了其他冰壶玩家一眼,确定他们站得很远,听不见这里的谈话。

“你的助理说的,她根本没听过这种病。”

“听着,”费列森说,语调中多了之前不曾出现过的绝望,“你不能来这里把我带走,而且就当着他们的面……”

“你是说你的客户?”哈利问,越过费列森的肩膀望去,看见史德普一边刷拭冰壶底下的冰层,一边打量卡翠娜。

“不管你到底想查什么,”哈利听见费列森说,“我都很乐意合作,可是你不能故意羞辱我,把我毁了,这些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费列森,我们要继续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那是史德普的声音。

哈利看着闷闷不乐的费列森,心想不知道他对“最要好”的朋友的定义是什么?转念又想,如果同意费列森的要求能有些许机会换来线索,那也值得。

“好,”哈利说,“我们可以离开,不过请你一小时后去警署报到,如果你没去,我们会打开警笛和扩音器来找你,这些声音在比格迪半岛应该很容易听得见。”

费列森点点头,由于习惯使然,忽然间他看起来似乎想笑。

欧雷克砰的一声甩上门,踢掉靴子,奔跑上楼。家里飘散着柠檬和肥皂的清新香味。他冲进自己房间,天花板垂挂的金属风铃慌张地发出叮叮声响。他脱下牛仔裤,换上宽松的裤子,又跑了出去,正当他抓住栏杆,准备三步并作两步奔下楼时,听见开着的房门内传来母亲叫唤他的声音。

他走进门,看见母亲跪在床前,手中拿着一支硬毛刷。

“你不是周末才打扫过吗?”

“对啊,可是不够干净,”母亲说,站了起来,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运动场溜冰,卡许登在外面等我,我会回来喝下午茶。”他离开门边,蹲低身体,用穿着袜子的双脚滑过地面,这是荷芬谷体育场的溜冰高手艾瑞克·V.教他的。

“等一等,年轻人,说到溜冰……”

欧雷克停了下来。不好了,他心想,她发现溜冰鞋了。

萝凯站在房门口,侧头质问他说:“那功课呢?”

“不多啊,”他说,脸上露出放心的微笑,“喝完下午茶再做就好了。”

他看见母亲迟疑不决,迅速补上一句:“你穿这件衣服看起来真漂亮,妈。”

她低下双眼,看着身上那件缀以白花的天蓝色旧洋装。她露出警告的神色,嘴角却泛起一丝微笑:“小心点,欧雷克,你说话跟你爸一个样。”

“哦?我以为他只会说俄语。”

他这么说并无他意,却见母亲脸色一变,仿佛受到打击。

他踮起脚:“我可以走了吗?”

“对,你可以走了?”卡翠娜的声音猛烈地射向警署地下室的健身房墙壁,“你真的这样说?那个费列森可以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哈利躺在长椅上,看着卡翠娜低头望着他的脸庞,圆形的天花板灯光在她头部周围形成黄色光环。哈利大口呼吸,只因杠铃正压在他胸前。他打算推举九十五公斤的杠铃,刚把杠铃举离支架,卡翠娜就冲过来,扰乱了他的注意力。

“我不得不这样说,”哈利说,将杠铃推高了些,来到胸骨的位置,“他是跟他的律师尤汉·孔恩一起来的。”

“那又怎样?”

“呃,孔恩一开口就问我是用什么方法恐吓他的客户,又说在挪威购买和贩卖性服务是合法的,还有我们用这种方式逼迫一个受人尊敬的医生违反医师誓言,绝对可以上头条新闻。”

“见鬼了!”卡翠娜大喊,声音既颤抖又愤怒,“这是命案啊!”

哈利不曾见过她发脾气,于是用最温和的口气回答她。

“听好了,我们没办法把命案跟法氏症候群联系在一起,甚至连让它们看起来有关联都没办法。孔恩知道这点,所以我不能留住费列森。”

“好,那你也不能只是……躺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啊!”

哈利只觉得胸骨发疼,突然想到她说得完全正确。

她用双手捧住脸颊:“我……我……我很抱歉。我只是想……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

“没关系,”哈利呻吟说,“你可以帮我拉一下杠铃吗?我快……”

“另一头!”她高声喊着,双手离开脸颊,“我们可以从另一头开始查起,可以从卑尔根开始查起!”

“不对,”哈利用肺里残存的空气低声说,“卑尔根不算另一头,可以请你……?”

他抬眼朝她望去,看见她的深色眼睛里噙着泪水。

“都是因为我月经来了,”她低声说,随即露出微笑。转瞬之间,站在他眼前的卡翠娜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眼中闪现出奇异的光芒,声音中展现了充分的自制力,“你去死吧。”

哈利惊讶无比,耳中听着她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同时听见自己的骨骼发出噼啪声,眼前开始出现飞舞的红点。他咒骂一声,握紧杠铃,狂吼一声,出力上举,但杠铃纹丝不动。

她说得没错;他这样是会死的。他可以选择要不要死,十分滑稽,却是事实。

他蠕动身体,让杠心倒向一边,直到耳中听见杠片跌落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当啷声,接着另一端的杠片也跌落地上。他坐了起来,看着滚落一地的杠片。

他冲了个澡,穿上衣服,爬上六楼,在旋转办公椅上坐了下来。他的肌肉已产生甜美的酸痛,告诉他说明天早上肯定肌肉僵硬。

语音信箱里有一通侯勒姆的留言,请他尽快回电。

侯勒姆接起电话,话筒另一头传来悲痛的哭腔,同时伴随着踏板电吉他的滑音。

“怎么了?”哈利问。

“那是美国歌手德怀特·约卡姆的声音,”侯勒姆说,将音量调小,“很性感的家伙对不对?”

“我是说你打电话来有什么事?”

“雪人那封信的化验报告出来了。”

“怎么样?”

“字迹没什么特别,是用标准喷墨打印机印出来的。”

哈利等侯勒姆往下说,他知道侯勒姆有所发现。

“特别之处在于他用的纸,化验室没有人见过这种纸,所以才花了一点时间研究。这种纸是用三桠树皮做的,三桠树皮是日本一种类似纸莎草的韧皮纤维,单是从气味就可以辨别出这种树皮做的纸。这种纸是用三桠树皮以手工制成,非常独特,叫作河野纸。”

“河野纸?”

“这种纸必须去专卖店才买得到,像是卖那种上万克朗的钢笔、上等墨水和真皮笔记本的地方,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侯勒姆坦言,“反正呢,老德拉门路有一家店在卖河野纸,我去问过,他说这种纸现在很少人买,店里也不打算再订货,还说他觉得现在的人比较不讲究品质了。”

“这表示……?”

“对,这表示他不记得上次是什么时候卖出河野纸了。”

“嗯,河野纸只有这家店在卖?”

“对,”侯勒姆说,“还有一家是在卑尔根,可是他们几年前就不卖这种纸了。”

侯勒姆等待哈利回话,也就是说,等待哈利再度发问。德怀特·约卡姆正小声地以真假嗓音交替唱着他的爱随她埋葬。哈利一声不吭。

“哈利?”

“我在思考。”

“太好了!”侯勒姆说。

侯勒姆的这种内地式冷笑话经常让哈利在过了很久之后才咯咯发笑,即便等他笑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笑。但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哈利清了清喉咙。

“我只是觉得奇怪,如果你不希望调查命案的警察追查到你,你绝对不会把这种纸寄到警察手中,只要看过犯罪电影就知道,这种线索我们一定会追查。”

“说不定他不知道这种纸很罕见?”侯勒姆建议说,“说不定纸不是他买的?”

“当然有这种可能,但我觉得雪人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失误。”

“可是他已经失误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认为这是失误。”哈利说。

“你是说……”

“对,我认为他要我们追踪他。”

“为什么?”

“很典型啊,自恋的连环杀手会建构一场游戏,自己扮演所向无敌的主角、全能的征服者,最后一定会赢得胜利。”

“赢得什么的胜利?”

“呃,”哈利说,第一次把这种话大声说出来,“赢过我而获得的胜利,虽然我这样说可能有点自恋。”

“赢过你?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是挪威唯一逮到过连环杀手的警察,所以把我视为挑战。那封信也透露出这种迹象——他提到了图翁巴,可是我也不确定。对了,你有卑尔根那家店的名字吗?”

“我是弗莱伯!”

或者该说那发音听起来像弗莱伯。弗莱施(Flesch)这个姓氏的发音为fl?sk,l为轻音,?为长音,中间的s只是轻轻带过。但是用较重的卑尔根腔念起来,就变成了弗莱伯(Flab)。将自己的名字念成菲莱伯的彼得·弗莱施气喘吁吁、说话大声、彬彬有礼。能和人谈天他感到开心;是的,他贩卖各种古董,只要是小古董他都卖,但他专攻烟斗、打火机、笔、真皮公文包和信纸。他的商品有些是二手的,有些是全新的。他的顾客多半是常客,年龄和他相仿。

哈利问起河野纸,弗莱施用遗憾的语气说他们已经不卖这种纸了。的确,他进河野纸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

“我想问的事可能有点强人所难,”哈利说,“我知道你的顾客大部分是常客,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有谁跟你买过河野纸?”

“可能记得一些人,有姓莫勒的,还有来自慕兰的老基卡森。我们不做记录的,不过我老婆的记忆力很好。”

“可不可以请你写下你记得的那些顾客的全名、大概年龄和地址,寄电子邮件到……”

哈利的话被啧啧声给打断,“我们这里不用电子邮件,年轻人,以后也不会用,你最好给我传真号码。”

哈利给了他警署的传真号码。这时哈利忽然犹豫了一下,他突然有个灵感,灵感总是毫无来由可言。

“你几年前不会刚好有个顾客叫葛德·拉夫妥吧?”哈利问。

“你是说铁面人拉夫妥?”弗莱施笑说。

“你听过这个人?”

“城里每个人都知道拉夫妥,他不是我的顾客。”

前任队长莫勒总是说,为了找出可能性,你必须排除所有的不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当警探排除一条无法导向结论的线索时,不该感到绝望,反而应该感到高兴。再说,反正这也只是突发奇想而已。

“好吧,还是谢谢你,”哈利说,“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他不是顾客,”弗莱施说,“我才是。”

“哦?”

“对,他常会带一些小东西来给我,像是银打火机、金笔之类的。有时候我会跟他买,对,在我还没发现那些东西是来自……”

“来自哪里?”

“难道你不知道吗?他会从犯罪现场偷东西。”

“他没跟你买过东西吗?”

“他不需要我们卖的这种东西。”

“那纸呢?每个人都需要纸不是吗?”

“嗯,请稍等一下,我问问我老婆。”

一只手捂上了话筒,但哈利仍然可以听见吼声,接着是比较低声的对话。然后那只手移开,弗莱施兴高采烈地用卑尔根腔高声说:“她说我们打算停卖河野纸的时候,拉夫妥把剩下的全都拿走了,她说他是拿一个坏了的银笔架来换的。你知道我老婆的记忆力真是超好的。”

哈利挂上电话,知道自己即将出发,再度前往卑尔根这个城市。

晚上九点,奥斯陆布尔斯巷六号的一楼依然灯火通明。从外观看来,这栋六层建筑和一般的复合式商业大楼没有两样,外墙由现代化红砖和灰色钢材构成。这栋建筑物的内部也和一般商业大楼相同,里面有四百多名员工,包括工程师、信息科技专家、社会科学家、化验员、摄影师等等。然而这栋大楼却是“打击组织犯罪和其他重大犯罪的国家单位”,旧称是Kriminalpolitisentralen,也就是“警察犯罪中心”的意思,简称克里波。

艾斯本·列思维克在听取命案调查进度后解散组员,灯光直射且刺眼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个人。

“进度好像有限。”哈利说。

“你说得客气了,应该是等于零吧。”艾斯本说,用拇指和食指按摩眼皮,“要不要去喝杯啤酒,顺便告诉我你有什么发现?”

艾斯本驾车前往市中心的悠思提森餐馆,两人从那里回家都顺路。他们在热闹的餐馆深处找了张桌子坐下。这家餐馆的常客包括爱喝啤酒的学生,以及更爱喝啤酒的律师和警察。

“我考虑带卡翠娜·布莱特去卑尔根,而不是史卡勒,”哈利说着,从瓶中啜饮一口苏打水,“我出来之前查过她的工作记录,她还很菜,可是档案上说她在卑尔根做过两起命案的讯问工作,我记得你好像被派去那里带领他们。”

“布莱特,对,我记得她。”艾斯本咧嘴而笑,伸出食指,又点了一杯啤酒。

“你对她满意吗?”

“非常满意,她……非常……有能力。”艾斯本对哈利眨眨眼。哈利见艾斯本三杯啤酒下肚之后,脸上已露出疲惫警探的呆滞表情。

“如果不是我们都已经结婚,我一定会疯狂地爱上她。”

艾斯本将啤酒一饮而尽。

“我想知道的是你认为她稳不稳定?”

“稳定?”

“对,她有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点激烈。”

“我知道你的意思。”艾斯本缓缓点头,尽量将视线聚焦在哈利脸上,“她的工作记录毫无瑕疵,不过,私下告诉你,我在卑尔根的时候听见一个小伙子说过她跟她丈夫的事。”

艾斯本在哈利脸上寻找促使他说下去的鼓励神情,却未找到,但还是继续往下说。

“像是……你知道的……像是皮革、橡胶、性虐待之类的,他们会去那种俱乐部,有点变态。”

“这我不在意。”哈利说。

“不不不,我也不在意!”艾斯本高声说,举起双手做出防卫姿态,“只不过是谣言而已,还有你知道吗?”艾斯本发出窃笑,俯身越过桌面,令哈利闻到他喷出的酒气,“她随时都可以来支配我。”

哈利发现自己眼神中肯定流露出某种神色,因为艾斯本似乎立刻对自己的坦诚感到后悔,退到桌子另一边,用谈公事的口吻继续说。

“她专业、聪明、激烈、投入。我记得我帮她处理过几宗悬案,她十分坚持,态度有点强烈,可是完全不会不稳定,恰好相反。她是比较封闭、阴沉那一类的人。对,我觉得你们搭档应该正好。”

哈利对艾斯本的讽刺言语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建议,列思维克。”

“那你的建议呢?你跟她……有什么进展吗?”

“我的建议是,”哈利说,在桌上丢了一百克朗钞票,“你最好不要开车回家。”

14卑尔根市

第九日

八点二十六分,DY604班机的轮胎着陆在卑尔根机场湿漉漉的柏油跑道上,降落力道猛烈,令哈利在一瞬间完全清醒过来。

“睡得好吗?”卡翠娜问。

哈利点点头,揉揉眼睛,望向窗外滂沱大雨中的黎明。

“你刚刚说梦话。”她露出微笑。

“嗯。”哈利不想问自己说了什么梦话,而是立刻回想刚才的梦境。他不是梦到萝凯,他好几个晚上没梦见她了,他已将她放逐。在他们的关系中,她已被放逐。他梦到的是他的前任上司兼良师益友莫勒。莫勒步行至卑尔根高原,两星期后在列弗田湖里被人发现。莫勒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他认为生命不再值得活下去,就和大拇指发炎的古希腊哲学家芝诺一样。拉夫妥是否也归纳出了相同结论呢?还是他依然活在某个地方?

“我联络过拉夫妥的前妻,”卡翠娜说,两人正穿过入境大厅,“她和她女儿都不想再跟警察说话,她们不想重新揭开旧伤疤。不过没关系,有当时的报告已经很足够了。”

他们在航站外搭上出租车。

“回家的感觉很好吧?”哈利高声问,外头大雨哗啦哗啦地落下,雨刷规律地摆动。

卡翠娜表情冷淡,耸了耸肩:“我讨厌下雨,我讨厌卑尔根人说这里不下雨的日子跟挪威东部人做爱的日子一样多。”

出租车经过丹麦广场,哈利抬头望向厄里肯山顶,山顶为白雪覆盖,看得见移动中的缆车。车子穿过犹如蛇行般弯曲湿滑的道路,来到市中心。对游客来说,经过路上单调乏味的景致后,来到市中心总是感到惊喜。

他们走进港口前方布里根码头旁的SAS饭店。哈利问过卡翠娜是否要回父母家,但卡翠娜答说回去只睡一晚压力太大,麻烦太多,而且她根本没和父母说她要回来。

两人拿了客房钥匙卡,走进电梯,默然无语。卡翠娜看着哈利,微微一笑,仿佛电梯里的静默是个含蓄的笑话。哈利垂下双眼,希望自己的身体并未发出错误的信息,或发出真正的信息。

电梯门终于打开,她摇摆着臀部,走进走廊。

“五分钟后柜台见。”哈利说。

六分钟后,他们坐在大厅里。“时间怎么安排?”哈利问。

卡翠娜坐在深扶手椅中,倾身向前,翻动真皮日志。她换上了优雅的灰色套装,显然已立刻融入这家饭店的商务房客中。

“你去见失踪人口和暴力犯罪组组长克努特·穆勒尼森。”

“你不一起去吗?”

“我去的话就得跟每个人打招呼话家常,等于浪费一天,你最好连我的名字都不要提,如果我没去打招呼,他们一定会生气。我去厄休史路找最后看见拉夫妥的证人问话。”

“嗯,这个证人是在哪里看见拉夫妥的?”

“在码头旁边,证人看见拉夫妥下车,走进诺德勒斯公园。拉夫妥的车一直停在原地没人去开,那个地区也进行过地毯式搜索,但什么线索都没发现。”

“然后我们要做什么?”哈利用拇指和中指抚摸下巴,心想出门前应该刮胡子。

“你跟调查过这件案子而且还留在署里的警探一起去看旧报告,掌握他们的调查状况,看能不能用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件案子。”

“不行。”哈利说。

卡翠娜从日志上抬起头来。

“当时参与调查的警探都做出了他们的结论,而且会捍卫那些结论,”哈利解释说,“我比较想回奥斯陆,在安静不受打扰的环境里自己读报告,花点时间多了解拉夫妥这个人。有地方能看他的私人物品吗?”

卡翠娜摇摇头:“他的家人把他的东西全都捐给救世军了,他的东西不多,只是一些家具和衣服。”

“那他住过的地方呢?”

“他离婚后一个人住在颂维根区的公寓里,那间公寓很早以前就卖掉了。”

“嗯,他的家族没有童年故居、乡间农舍或小屋之类的吗?”

卡翠娜微一迟疑:“报告中提到他在费迪厄的芬岛警察避暑别墅区有个小屋,在这种状况下,那间小屋应该还是为他的家族所有,也许我们可以过去看看。我有拉夫妥前妻的电话,我会打电话给她。”

“她不是不跟警察说话吗?”

卡翠娜对哈利眨眨眼,露出狡狯的微笑。

哈利向饭店柜台借了一把伞,才走到海港鱼市的所在地“水产广场”,伞就被一阵狂风吹翻。他低着头,慢慢跑到卑尔根警署门口,看起来活像一只翅膀打结的蝙蝠。

哈利站在警署柜台前等候POB穆勒尼森时,卡翠娜打电话来说芬岛那间小屋依然为拉夫妥家族持有。

“但自从那件案子发生以来,拉夫妥的前妻一步也没踏进去过,她认为她女儿应该也没进去过。”

“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了,”哈利说,“我这里一点钟就会结束。”

“好,我去找一艘船,你去萨扎里斯码头跟我碰面。”

穆勒尼森喜欢咯咯笑,外形像只泰迪熊,有一双爱笑的眼睛,手掌有如网球拍那么大。办公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让他看起来像是被雪埋在桌子里。他那双有如网球拍的大手抱在脑后。

穆勒尼森先跟哈利解释说,卑尔根不下雨的日子和挪威东部人做爱的日子一样多,然后才说:“拉夫妥啊,嗯。”

“看起来警察似乎容易从你指缝间溜走。”哈利说,大腿上放着一份报告,他从里头拿出一张拉夫妥的照片看了看。

“哦,是吗?”穆勒尼森问,眼望哈利。哈利现在坐的这张纺锤式靠背椅,是他从办公室里没放文件的角落拉过来的。

“毕悠纳·莫勒。”哈利说。

“嗯……”穆勒尼森说,语气迟疑,显然他想不起此人是谁。

“那个在弗拉扬山失踪的警官。”哈利说。

“哦对!”穆勒尼森拍了额头一掌,“真是不幸,他来这里的时间很短,所以我还没能……根据分析他可能是迷路了对不对?”

“的确是。”哈利说,看向窗外,想起莫勒从理想主义走向堕落、莫勒的善意出发点、那个不幸的错误。这些事其他人永远不会知道,“关于拉夫妥,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这个人简直就像我在卑尔根的分身,哈利听完穆勒尼森对拉夫妥的描述之后,心里这样想。穆勒尼森说拉夫妥有不健康的饮酒习惯,脾气暴躁,是个独行侠,为人不可靠,品行令人怀疑,不良记录一箩筐。

“可是他有优秀的分析能力和直觉,”穆勒尼森说,“还有钢铁般的意志力。他似乎是被……某种东西所驱使,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拉夫妥是个很极端的人。呃,既然我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点就不用多说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哈利问,在文件堆中看见一个烟灰缸。

“拉夫妥是个暴力的人,我们知道欧妮·黑德兰失踪前,拉夫妥去过她家,欧妮可能握有杀害莱拉·奥森的凶手的线索。另外,他在欧妮遇害后就失踪了,要说他投海溺毙也不无可能。总之,我们认为没有展开大规模调查的必要。”

“他不可能潜逃出国吗?”

穆勒尼森露出微笑,摇了摇头。

“为什么?”

“关于这件案子,我们掌握了一项优势,那就是我们很了解嫌犯。虽然在理论上他有可能离开,但他不是那种会离开卑尔根的人,就这么简单。”

“后来有亲友报案说见过他吗?”

穆勒尼森摇摇头:“他的双亲都去世了,他也没多少朋友,他跟前妻之间关系紧张,所以也不可能跟她联络。”

“那他女儿呢?”

“他们很亲密,她是个聪明的好女孩,以她的成长背景来说,结果却能长得这么好,对不对啊?”

哈利注意到穆勒尼森那种“你应该知道”的口气。“对不对啊?”这句话在小警局里经常可以听见,因为他们认为你应该对大部分的事都了如指掌。

“拉夫妥在芬岛有个小屋是吗?”哈利问。

“对,他当然很可能躲在那里一段时间,经过再三考虑,然后……”穆勒尼森用他的大手在喉咙前划了一刀,“我们带警犬去搜索过小屋和芬岛,也在水里打捞过,但一无所获。”

“我想去那里看看。”

“没什么可以看的,我们在铁面人拉夫妥的小屋对面也有一间小屋,可惜年久失修。他老婆不肯交还那间小屋真是不要脸,她又不去。”穆勒尼森朝时钟望了一眼,“我得去开会了,负责这件案子的一位资深警官会跟你说明报告内容。”

“我不需要。”哈利说,看着大腿上的照片。突然间拉夫妥的面容变得异常熟悉,仿佛很久以前见过。会不会是某人乔装打扮?会不会是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会不会是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所以没引起他的注意?会不会是苏菲街上鬼鬼祟祟的交通管理员?还是酒品专卖店的店员?哈利放弃思索。

“所以你不叫他葛德?”

“你是说……?”穆勒尼森说。

“你叫他铁面人拉夫妥,你只称呼他姓氏,不叫他名字?”

穆勒尼森以暧昧的神情看了哈利一眼,发出咯咯笑声,最后露出苦笑:“对,我想我跟他还没有那么熟。”

“好,谢谢你的协助。”

哈利朝警署大门走去时,听见穆勒尼森在背后叫唤,便转过身。穆勒尼森站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口,拉开嗓门对哈利说话,声音在走廊墙壁间形成短暂的振动回音。

“我想拉夫妥应该也不喜欢我叫他名字。”

哈利来到警署门外,站在原地,看人们弯着腰,艰难地走在风雨中。那种感觉就是不肯散去。他一直觉得某种东西或某个人就在他附近,就在他的活动圈之内,他只要去看就能看见,但是他必须在恰当的光线下用恰当的眼光去看。

一如约定,卡翠娜在码头驾船载哈利。

“这艘船是我跟朋友借的。”她一边说,一边驾驶一艘长六米多的所谓岩礁吉普船,驶出狭窄的海港出口。吉普船绕行诺德勒斯半岛时,一种声音传来,听得哈利头晕目眩。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一根图腾柱,图腾柱上的木刻脸孔张开嘴巴,正对他发出刺耳尖叫。一阵冷风吹过船身。

“那是水族馆的海豹叫声。”

哈利将外套裹得更紧了些。

芬岛是座小岛,这座被雨水摧残的小岛上,除了石楠以外看不见其他种类的植物。岛上设有一个码头,卡翠娜熟练地把船停靠在码头边。别墅区共有六间小木屋,建筑比例有如玩具房屋,让哈利联想到他在南非索韦托见过的矿工小屋。

卡翠娜带领哈利走上小屋间的碎石路,来到一栋小屋前。那栋小屋外墙油漆斑驳,还破了一扇窗户,十分显眼。卡翠娜踮起脚,伸长了手,抓住前门上方的壁灯,开始旋转。壁灯内部传出刮擦声。她旋开圆形灯罩,昆虫尸体纷纷飘落下来,一把钥匙也掉了出来。她在半空中抓住钥匙。

“拉夫妥的前妻喜欢我。”卡翠娜说着,将钥匙插入门锁之中。

屋内弥漫着发霉和潮湿木头的气味。哈利盯着昏暗的空间,听见电灯开关发出轻弹声,接着灯就亮了起来。

“她虽然不来这里,却也没让这里断电。”他说。

“这是国有财产,”卡翠娜说,缓缓环视四周,“警方会付钱。”

小屋占地共二十五平方米,内有一个客厅兼餐厅和卧室。料理台和客厅桌上摆满空啤酒罐。墙上没挂任何东西,窗台上没有装饰品,书架上没有书。

“还有个地下室,”卡翠娜说,指着地上一扇活板门,“这是你的专业领域,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搜查。”哈利说。

“搜查什么?”

“最好别去想要搜查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如果一心要找某个特定的东西,就会错过重要的东西。清空你的脑袋,当你看见的时候,就知道你在找的是什么了。”

“好。”卡翠娜说,语调慢得夸张。

“你从这里开始找。”哈利说,走到活板门前,拉起嵌入式铁环,将活板门拉开,只见一道狭窄楼梯通往下方的幽暗空间。他暗自希望卡翠娜没发觉他心生犹豫。

哈利走下潮湿阴暗的地下室,早已死亡的蜘蛛所结的干枯蜘蛛网粘上他的脸,泥土和腐木的气味扑鼻而来。地下室完全建于地底下。他找到电灯开关,按下去,但没有反应。地下室唯一的光源来自墙边一台冰箱上方的红色小灯。他按亮小手电筒,一道光束射在储藏室的门板上。

他打开门时,铰链发出尖鸣。门内是个小隔间,摆满各式木工工具。这个储藏室属于一个除了逮到杀人凶手之外,尚有野心做一番事业的人,哈利心想。

那些工具看起来没用过几次,也许拉夫妥最后发现自己对其他事情都不在行。他不是那种会做东西的人,而是懂得收拾残局的人。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哈利立刻转身,随即松了口气,原来是冰箱的恒温装置启动了风扇。哈利走进第二间储藏室,看见里头的东西都被一张毯子盖住。他拉开毯子,潮湿和发霉的气味窜了出来。他在手电筒的光线照射下,看见一把腐烂的洋伞、一张塑料桌、一堆冰箱抽屉、几张褪色的塑料椅和一套游戏槌球。地下室里别无他物。他拉开毯子时,一个抽屉滑落到门口,他打算用脚把抽屉推回去,却在手电筒的光芒下看见抽屉内部有几个浮凸文字,那是“伊莱克斯”的品牌标志。他走到墙边的冰箱,听见冰箱风扇仍在嗡嗡旋转。那台冰箱正是伊莱克斯牌。他抓住门把,拉动冰箱门,门却动也不动。他在门把下方发现一个锁,明白冰箱被锁住了。他走进工具储藏室,拿起一根铁撬杠,转身出来时,卡翠娜正好走下楼梯。

“上面什么都没有,”她说,“我想我们可以走了。你在干吗啊?”

“闯空门。”哈利说着,将铁撬杠顶端嵌入冰箱门锁上方之处,用尽全力扳动铁撬杠另一端,冰箱门依然不动。他调整双手握住的位置,伸出一脚抵住楼梯,再用力扳。

“妈的……”

冰箱门传出干涩的啪的一声,荡了开来,哈利一头往前跌了出去。他听见手电筒掉落砖地的声音,同时感觉一股寒意袭来,犹如冰河的吐息。他在地上摸寻手电筒,耳中却听见卡翠娜发出尖叫声。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凄厉叫声,发自喉咙深处,过了一会儿,叫声转变为歇斯底里的呜咽,听起来仿佛笑声。她吸了口气,安静几秒,又再度开始发出相同的尖叫声,既长且久,犹如女性分娩时发出规律的、仪式性的痛苦歌声。这时哈利也已看见一切,明白了卡翠娜为何发出尖叫。

她之所以尖叫是因为经过十二年后,那台冰箱依然运作良好,冰箱内的小灯照亮了塞在里头的尸体。尸体的手臂位于前方,膝盖弯曲,头部被压到一旁。尸体表面覆盖着白色冰晶,犹如一层以啃食尸体维生的白色霉菌;尸体的扭曲模样正好是卡翠娜尖叫声的可视化显现。但令哈利胃部翻搅的并不是这幕情景。冰箱门打开后不久,尸体便往前倒,额头撞上门边,撞得脸上冰晶纷纷跌落,犹如瀑布般洒落地面,这就是为什么哈利会看见葛德·拉夫妥正在对他们咧嘴而笑。然而拉夫妥的笑容并不是由嘴巴形成的,他的嘴唇被类似粗麻绳的绳线一进一出、曲曲折折地缝了起来,笑容横越下巴,呈弧形上扬至双颊,最后被一排黑色钉子固定住;看那模样,那排钉子只可能是被钉进去的。吸引哈利注意的是鼻子。哈利尽力将上涌的胆汁逼回胃里。拉夫妥脸上的鼻骨和软骨一定是事先就被挖除了。红萝卜的色泽已被冻气吸食殆尽。雪人已然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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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悬疑小说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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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雪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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