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雪人》(3)
第三部
15数字8
第九日
晚上八点,路人走在格兰斯莱达街上,可以看见奥斯陆警署六楼依然灯火通明。
K1会议室里,侯勒姆、麦努斯、艾斯本、哈根和总警司坐在哈利面前。这时距离他们在芬岛发现拉夫妥的尸体已过了六小时,距离哈利从卑尔根打电话回奥斯陆召开会议,再驾车前往机场已过了四小时。
哈利汇报他们发现尸体。卑尔根警方将犯罪现场的照片用电子邮件寄来,哈利将照片拿给总警司看,即使是总警司,看了照片都不寒而栗。
“验尸报告还没出来,”哈利说,“不过死因很明显,他的嘴巴被塞入枪管,子弹穿过上颚,从后脑穿出。第一现场就是陈尸处,卑尔根的警察在储藏室的墙壁上发现了子弹。”
“血迹和脑浆呢?”麦努斯问。
“没有发现。”哈利说。
“都经过这么多年了,”艾斯本说,“老鼠、昆虫……”
“可能还有残余物,”哈利说,“可是我跟病理学家谈过了,并且达成共识,我们认为拉夫妥可能提供协助,让现场不会搞得一团糟。”
“什么?”麦努斯说。
“啊!”艾斯本相当惊愕。
麦努斯似乎恍然大悟,同时因为心生恐惧而垮下了脸,“哦,我的天啊……”
“抱歉,”哈根说,“可以跟我解释你们在说什么吗?”
“有时候我们会在自杀案件里看见这种情况,”哈利说,“可怜的死者在开枪前先吸出了枪管里的空气,枪管变成真空之后可以让现场……”哈利找寻适当的说法,“……比较不容易弄脏。也就是说,拉夫妥可能被要求吸出枪管里的空气。”
艾斯本摇摇头:“像拉夫妥这样的警察,一定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吧。”
哈根脸色发白:“可是要怎么……要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人自愿吸出……”
“凶手可能给了他选择,”哈利提出看法,“可能有比朝嘴巴里开枪更可怕的死法。”众人因为这句话而大受冲击,陷入沉默。哈利让静默填满整个空间,才继续往下说。
“目前为止我们一直没找到失踪者的尸体,拉夫妥的尸体也是被藏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家人都不去那间小屋,他的尸体应该早就被发现才对,这让我相信拉夫妥并不在凶手的杀人计划中。”
“你认为凶手是连环杀手?”总警司的语气不带轻蔑意味,只是想获得确认。
哈利点点头。
“如果拉夫妥不在所谓的杀人计划中,那凶手杀害他的动机是什么?”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当一个警探遇害,我们自然而然会觉得是因为他对凶手构成威胁。”
艾斯本咳了一声:“有时候尸体被对待的方式也可以告诉我们杀人动机,比如说,在这件案子里,红萝卜取代了鼻子,也就是说,凶手把拇指放在鼻子上对着我们。”
“他在嘲笑我们?”哈根问。
“会不会是要我们不要多管闲事?”侯勒姆迟疑地说。
“没错!”哈根喊道,“警告其他人不要靠得太近。”
总警司垂下头,斜眼看着哈利:“那缝起嘴巴呢?”
“传达的信息是:闭上你的嘴。”麦努斯得意地说。
“没错!”哈根高声说,“如果拉夫妥是个贪腐的警察,那凶手在某种程度上可能是他的同伙,而拉夫妥威胁说要揭发他。”
众人望向哈利,哈利对这些说法不置可否。
“怎么样?”总警司咆哮道。
“你们说的当然可能都对,”哈利说,“但我认为凶手想传达的信息只是雪人去过那里,而且他喜欢堆雪人,就这样而已。”
众人快速交换眼色,但无人提出异议。
“我们手上还有另一个问题,”哈利说,“目前卑尔根警方已发出声明说芬岛发现一名死者,仅此而已,我请他们暂时保留细节两天不要公布,让我们趁雪人还不知道拉夫妥的尸体被发现之前寻找线索。遗憾的是实在不太可能争取到两天时间,没有一家警局能把消息封锁得密不透风。”
“明天一早拉夫妥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媒体上,”艾斯本说,“我认识《卑尔根时报》和《卑尔根日报》的人。”
“不对,”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TV2夜间新闻今天晚上就会播报这则命案新闻,他们不只会指名道姓,还会提到命案现场的细节以及命案跟雪人的关联。”
众人纷纷回头。卡翠娜·布莱特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但看在哈利眼里,卡翠娜的脸色已不像她驾船离开芬岛时那样苍白。当时卡翠娜先行离去,留下他独自等待卑尔根警方来到。
“你认识TV2的人?”艾斯本问,斜嘴而笑。
“不是,”卡翠娜说着,坐了下来,“我知道卑尔根警署的运作方式。”
“你跑哪里去了,布莱特?”哈根问道,“你离开了好几个小时。”
卡翠娜瞥了哈利一眼,哈利对她非常轻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喉咙:“布莱特去办几件我交代的事。”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了,说来听听,布莱特。”
“这不必拿出来讨论。”哈利说。
“我只是好奇而已。”哈根执意道。
妈的,你这位纸上谈兵先生、准时先生、简报先生,哈利心想,你就不能放过她吗?难道你看不出这个女人的心情还没平复吗?你自己看照片时不也脸色发白?她就算是跑回家抛开一切小睡一下,那又怎样?现在她不是回来了吗?你应该拍拍她肩膀才对,而不是当着同事的面羞辱她。这些话大声且清楚地流过哈利脑际,他试着和哈根目光相对,用眼神告诉他。
“怎么样,布莱特?”
“我去查了几件事。”卡翠娜抬起下巴说。
“原来如此,比如说……?”
“比如说当莱拉·奥森遇害以及欧妮·黑德兰和拉夫妥失踪的时候,费列森还在念医学院。”
“这有关联吗?”总警司问。
“有关联,”卡翠娜说,“因为他念的是卑尔根大学。”
K1会议室陷入静默。
“医学院学生?”总警司望向哈利。
“为什么不可能?”哈利说,“后来他选择整形外科,他说他喜欢雕塑别人的容貌。”
“我查过他当实习医生受训和后来工作的地方,”卡翠娜说,“这些地方不符合据信已丧生在雪人手下的女性的失踪地点,不过年轻的医生时常会到处旅行、参加会议或短期外派。”
“可惜孔恩那家伙不让我们讯问费列森。”麦努斯说。
“没关系,”哈利说,“我们会逮捕费列森的。”
“用什么罪名?”哈根说,“因为他在卑尔根念过书吗?”
“因为他企图和未成年儿童进行性交易。”
“有什么证据?”总警司问。
“我们有证人:莱昂旅馆的老板。我们也有照片证明费列森去过莱昂旅馆。”
“我很不想泼冷水,”艾斯本说,“可是我知道莱昂旅馆那个老板,他绝对不可能出面指认的。这个罪名没办法成立,最后你一定得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释放他。”
“我知道,”哈利说,看了看表,计算驾车到比格迪半岛需要多久时间,“一个人在二十四小时内可以供出来的事可是多到令人意外。”
哈利又按了一次门铃,觉得眼前这个情境仿佛儿时暑假:大家都出去玩了,只有他一个人被留在奥普索乡。当他站在爱斯坦家门口或其他人家门口按门铃时,心里总是盼望奇迹出现:有人在家,他们没去哈尔登市找祖母,或去颂恩镇的小屋,或去丹麦露营。他再度按下门铃,直到他知道可能性只剩下一种:崔斯可。他和爱斯坦从不跟崔斯可玩,但崔斯可依然阴魂不散缠着他们,等候他们改变心意,暂时接受他,让他脱离受冷落的处境。崔斯可一定是特别相中哈利和爱斯坦,因为他们不是最红的人物,崔斯可认为如果要加入团体的话,他们的可能性最大。现在崔斯可的机会来了,因为镇上小朋友只剩他而已;而且哈利知道崔斯可总是在家,因为他家没钱出游,他也没有其他可以一起玩的朋友。
哈利听见门内传来拖鞋的曳步声,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只见门内那女子的脸庞亮了起来,就跟崔斯可的母亲脸庞亮了起来一样,因为她看见了哈利。她没邀请哈利进门,只是呼唤崔斯可,回屋内找他,责骂他一顿,替他胡乱套上丑陋的连帽外套,将他推到门外的台阶上,让他站在那里闷闷不乐地看着哈利。哈利知道崔斯可心里明白。他们朝小摊贩走去时,哈利感觉得到崔斯可默然的憎厌,但是没关系,起码可以打发时间。
“伊达不在家,”费列森太太说,“你要不要进来等他?他说他只是开车出去兜兜风。”
哈利摇摇头,不知道费列森太太是否看见他身后的街道上,比格迪半岛的黑夜透着一抹蓝光。一定是麦努斯打开了蓝色警示灯,那个白痴。
“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快五点的时候。”
“那已经过好几个小时了,”哈利说,“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她摇摇头:“他什么都不说的,你来评评理,他要做什么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说。”
哈利道谢,说晚点会再来。他走下碎石径和台阶,朝小栅门走去。他们在诊所或莱昂旅馆都没找到费列森,冰壶俱乐部也大门深锁,漆黑一片。哈利在身后关上小栅门,朝警车走去。制服警察按下车窗。
“把蓝灯关掉,”哈利说,转头望向后座的麦努斯,“她说费列森不在家,说的可能是实话。你得在这里守着,看他会不会回来,然后打电话给值班警察,叫他们搜捕费列森,不要用警用无线电,明白吗?”
回家路上,哈利打电话给挪威电信总机,总机说托西森下班了,警方想知道费列森的手机位置必须明天早上通过正式渠道才行。哈利挂上电话,将滑结乐团唱的《朱砂》(Vermilion)这首歌调大声点,却发现没心情听,于是按下取出键,打算换上美国爵士钢琴手吉尔·埃文斯的CD,这张CD是他从置物柜深处翻出来的。他烦躁地翻动CD封面,NRK(挪威广播电视公司)二十四小时新闻台正快速地播报新闻。
“目前警方正在寻找一名住在比格迪半岛的男性医生,这名医生现年三十多岁,被认为和雪人命案有关。”
“靠!”哈利大骂,将吉尔·埃文斯的CD盒朝风挡玻璃掷去,塑料盒的碎片四下飞溅,CD片滚到了车内脚下的空间。哈利沮丧不已,大脚踩下油门,超越左线一辆油槽车。二十分钟。才二十分钟就搞得人尽皆知,警署怎么不干脆装一支麦克风,要做什么事都实况转播算了?
警署员工餐厅已经打烊,空空荡荡,哈利在里头找到了卡翠娜。她坐在双人桌前,桌上摆着三明治。哈利在她对面坐下。
“谢谢你没跟别人说我在芬岛情绪失控。”她柔声说。
哈利点点头:“你去做什么了?”
“我退房后赶上三点的班机,我必须离开那里,”她低头看着茶杯,“我……很抱歉。”
“没关系,”哈利说,看着她弯下的纤细颈部、盘起的头发和搁在桌上的小手。他看她的眼光转变了,“狠角色一旦崩溃,一定会崩溃得很精彩。”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们很少练习如何失控吧。”
卡翠娜点点头:依然看着茶杯,茶杯上印有警察运动代表队的标志。
“你也是个控制狂,哈利,难道你都不会情绪失控吗?”
她抬起双眼,哈利觉得她的眼瞳一定是射出了强烈的光芒,才使得眼白散放蓝色微光。他在身上摸寻香烟:“我做过大量的练习,其实我没受过什么训练,只是常常练习被吓坏而已,所以我算得上是情绪失控的黑带高手。”
她露出一丝微笑作为响应。
“有人测量过资深拳击手的脑部活动,”哈利说,“你知道他们在比赛中会失去意识好几次吗?这里一下子,那里一下子,但他们还是有办法站在台上,就好像身体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先接管一切,维持站立,等大脑恢复意识。”哈利拍出一根烟,“我在那间小屋里也吓坏了,不同的是经过这么多年,我的身体知道我会恢复过来。”
“可是你是怎么办到的?”卡翠娜问,抚摸着垂在面前的一缕头发,“怎么样才能不被第一击给打倒?”
“学拳击手那样,跟着对手的攻击摆动,不要反抗。如果工作上发生的事冲击到你,你就让自己受冲击,反正你也不可能长期都把可能冲击到你的事挡在外面。一点一点地承受,然后像水坝泄洪一样释放它,不要把它憋在心里,不然水坝会出现裂痕。”
他将未点燃的香烟放到嘴边。
“对,我知道,这些你在警校念警察心理学时都学过,可是我想说的重点是:就算你在现实生活中释放冲击,你也必须去感觉它对你造成的影响,感觉它是不是在摧毁你。”
“好,”卡翠娜说,“如果你感觉到它在摧毁你怎么办?”
“那就换工作。”
她瞪着哈利好一会儿。
“那你都怎么做呢,哈利?当你感觉到它在摧毁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
哈利轻咬滤嘴,感觉柔软干燥的纤维摩擦牙齿,心想卡翠娜就好像他妹妹或女儿一样,他们两人的内心都是由相同的坚韧材质构成,仿佛坚实、沉重、不肯退让的建材,上面爬着大裂痕。
“我忘了要换工作。”哈利说。
她笑逐颜开。“你知道吗?”她轻声说。
“什么?”
她伸出手,抓下他嘴上叼的烟,俯身越过桌面。
“我想……”
员工餐厅大门突然砰的一声打开,侯勒姆冲了进来。
“TV2,”他说,“上新闻了,拉夫妥和费列森的姓名和照片都上新闻了。”
紧接而来的是混乱。尽管已是晚上十一点,新闻播出后不到半小时,警署休息室就挤满了记者和摄影师,他们都在等待克里波首长、艾斯本·列思维克、犯罪特警队队长哈根、总警司、警察署长或随便一个人下来跟他们说几句话。他们彼此咕哝着说,警察必须了解记者有责任让社会大众知道如此严重、令人震惊,而且能促进报纸销量的事。
哈利站在中庭栏杆旁低头看着那群记者,看见他们就像焦躁的鲨鱼,在那里彼此商量、彼此愚弄、彼此帮助、虚张声势、探听消息。有没有人听说了什么?今晚会举行记者会吗?费列森是不是已经在前往泰国的路上?截稿期限逐渐逼近,一定得有什么事情发生才行。
哈利听说期限的英文词“deadline”源自美国内战期间的战场,当时没有地方可以用来关战俘,只好把战俘集中在一处,在他们周围的土地上画一条线,称之为“死线”——DeadLine,任何人只要踏出死线就会被枪杀。休息室的那些新闻战士就跟被死线约束的战俘一模一样。
哈利和其他人朝会议室走去时,他的手机响起,是马地亚打来的。
“我的留言你听过了吗?”他问。
“我没时间听,这里闹得沸沸扬扬,”哈利说,“可以晚点再说吗?”
“当然可以,”马地亚说,“不过是跟伊达有关的事,我在新闻上看见他被通缉。”
哈利将手机贴上另一只耳朵:“那现在就把事情告诉我。”
“伊达早些时候打过电话给我,问我关于卡纳卓赛的事。他常常打电话来问我药品的事,因为药学不是他的强项,所以我当时也没想太多。我打电话给你是因为卡纳卓赛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药,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而已。”
“没问题,”哈利说着,在口袋里摸寻,摸出了一支咬烂的铅笔和一张电车车票,“卡纳……?”
“卡纳卓赛,它含有鸡心螺的毒液成分,通常用来作为癌症或艾滋病患者的止痛剂,比吗啡的效力强上一千倍,只要轻微过量就可以立刻令肌肉麻痹,让呼吸器官和心脏停止作用,使人立刻死亡。”
哈利记了下来:“好,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他听起来很沮丧,跟我道谢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你知道他从哪里打电话给你吗?”
“不知道,可是声音听起来很奇怪,他肯定不是在诊所打电话的,听起来像是在教堂或洞穴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谢谢你,马地亚,如果我们需要更多信息会再打给你。”
“我很乐意……”
哈利并未听见马地亚接下来说什么,他已按下结束通话键,电话断线。
K1会议室里,调查小组的每位成员都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杯咖啡,一壶新鲜咖啡正搁在咖啡机上冒着热气,夹克都挂在椅子上。麦努斯刚从比格迪半岛回来,汇报说他和费列森的母亲谈过话,费列森太太不断重复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这整件事一定是天大的误会。
卡翠娜打过电话给费列森的助理包格希·莫恩,她的说法也差不多。
“有需要的话明天把她们叫来讯问,”哈利说,“目前我们恐怕有一个更迫切的问题。”
另外三人看着哈利,听他讲述刚刚他和马地亚的对话重点,见他看着电车车票背面念出“卡纳卓赛”这几个字。
“你认为凶手是费列森?”侯勒姆问道,“用的是这种会令人麻痹的药?”
“这样就说得通了,”麦努斯插口说,“这说明了他为什么要把尸体藏起来,不然验尸结果如果发现这种药,就会追查到他身上。”
“目前我们只知道一件事,”哈利说,“那就是费列森已经失控了,如果他真的是雪人,那他已经打破了作案模式。”
“问题是,”卡翠娜说,“他现在要杀的人是谁?一定有人很快就会死在这种药的手里。”
哈利揉揉脖子:“卡翠娜,你打印出费列森的通讯记录了吗?”
“打印出来了,我拿到每通电话的拨出者和接听者姓名,也和包格希做过确认,大部分是患者,有两通是跟他的律师孔恩通的电话,还有一通你刚刚说过是打给马地亚·路海森的,另外有一个号码是登记在拍普出版社名下。”
“目前我们手上没有线索可以追查,”哈利说,“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喝咖啡,猛抓我们的笨脑袋,或者我们可以回家休息,明天再带着这颗同样笨、可是却不这么疲倦的脑袋回来。”
其他人只是盯着他瞧。
“我不是开玩笑,”哈利说,“都给我滚回家吧。”
哈利驾车载卡翠娜回家,她住基努拉卡区,这个地区过去是工人居住的区域。哈利依照她的指示,将车子停在塞路斯街一栋四层楼的旧公寓前。
“哪一间?”他问道,倾身向前。
“二楼右边那间。”
他往上看去,只见每扇窗户都黑沉沉的,也没看见窗帘,“看来你先生好像不在家,不然就是已经上床睡觉了。”
“也许吧,”她说着,却不移动,“哈利?”
他面带疑惑看着她。
“刚刚我说:问题是雪人现在要杀的人是谁,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可能吧。”他说。
“我们在芬岛发现的并不是临时起意的行凶杀人,拉夫妥并不是因为知道太多才引来杀机的,凶手要杀拉夫妥早就已经计划好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假使拉夫妥真的盯上凶手,那么凶手也早就算到了这一点。”
“卡翠娜……”
“先听我说。拉夫妥是卑尔根最优秀的警探,你是奥斯陆最优秀的警探,凶手可以预料到这些命案将会由你来负责调查,哈利,这就是你为什么会收到那封信的原因,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一点。”
“你是想让我害怕吗?”
她耸耸肩:“如果你感到害怕的话,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不知道?”
卡翠娜打开车门:“这代表你得换工作了。”
哈利打开家门,脱下靴子,站立在客厅门槛前。客厅墙壁已被完全拆除,看起来如同反向的建屋过程。
月光照射在光秃秃的红砖墙上,墙上似乎沾有某种白色的东西。他踏进客厅。那白色的东西是用粉笔写的一个数字8。他伸手去摸。那个8一定是霉菌清除员写的,可是它代表什么意思?是不是某个代码,告诉他这里要涂上某种液体?
后半夜,哈利为噩梦侵扰,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梦见嘴里被塞进某样东西,使得他必须通过某种开口才能呼吸,才不会窒息而死。那东西的味道尝起来有如油、金属和火药。最后开口里再也没有空气,只剩下真空。他将那样东西吐了出来,发现不是枪管,而是一个8,刚刚他就是透过这个8来呼吸。8是由上面一个小圈和下面一个大圈组成,大的在底部,小的在顶端。慢慢地,这个8的上方出现第三个圆圈,一个更小的圆圈。一颗头。希薇亚的头。希薇亚想大叫,想告诉他事发经过,但她不能,她的嘴唇被缝了起来。
他醒来时,双眼被眼屎粘在一起,头痛欲裂,嘴唇上附着一层东西,尝起来有如粉笔和胆汁。
16冰壶
第十日
这天早晨比格迪半岛冷飕飕的。上午八点,艾丝妲·约翰森和往常一样打开冰壶俱乐部大门,这名即将迈入七十岁的寡妇一星期来这里打扫两次,如此便足以让俱乐部维持整洁,因为这是个小型私人场地,只有寥寥几个男人会来使用,况且这里也没有冲澡设备。她打开灯。俱乐部的木墙是以雄榫拼接而成,上头挂着奖牌、文凭、写拉丁文的奖旗、黑白照片。照片中的男人留着胡子,身穿粗呢衣服,脸上带着高尚的表情。艾丝妲觉得这些男人看起来相当滑稽,如同英国电视、电影中上流社会的那些猎狐人士。她走进通往冰壶练习场的门,只觉得寒气扑面而来,于是她知道他们又忘了调高练习场恒温装置的温度,为了省电他们通常都会这么做。艾丝妲打开电灯开关,日光灯管闪闪烁烁,挣扎着不知该不该开工。她戴上眼镜,看见冷却缆线的恒温装置温度确实调得太低,便将温度调高。
灯光照射在灰色冰面上。她透过老花眼镜,瞥见练习场另一端有个东西,于是摘下眼镜。眼前事物逐渐聚焦。那是人吗?她想越过冰面,却又心生犹豫。艾丝妲绝对不是神经过敏的人,但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在冰上跌断腿,只能躺在原地直到那些猎狐人士来发现她。她抓起倚在墙边的一支刷子,拿它当手杖,一小步一小步蹒跚地越过练习场。
那男人动也不动地躺在练习场另一端,头部正好位于圆环中央,日光灯的蓝白色光线照在他僵硬扭曲的脸庞上。他的容貌看起来有点面熟,不知道是不是名人?呆滞的眼神似乎看着她背后的遥远之处,因抽搐而扭曲的右手握着一个空的塑料针筒,里面残留着红色物质。
艾丝妲冷静地判断自己无法帮助那个男人,于是往回走,专心越过冰面,朝附近的电话走去。
她报了警,警察来到,于是她回家,饮用晨间咖啡。
她打开《晚邮报》,才知道原来自己发现的就是那个人。
哈利蹲在地上检视费列森的靴子。
“病理学家说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哈利询问侯勒姆。侯勒姆站在哈利身旁,身穿牛仔夹克,夹克衬里犹如白色泰迪熊的绒毛,他脚下的蛇皮靴子踩在冰面上几乎不会发出声音。这时距离艾丝妲报警还不到一小时,但警方拉起的红色封锁线外,一大群记者已聚集在人行道旁。
“他说很难判断,”侯勒姆说,“他只能猜想当尸体躺在冰面上,处在一个比较温暖的房间内,体温降得会有多快。”
“那他做出猜测了没有?”
“可能在昨晚五点到七点之间。”
“嗯,死亡时间在电视播出他的新闻之前。你查看过门锁了对不对?”
侯勒姆点点头:“标准的耶鲁牌门锁,清洁妇来的时候是锁着的。我看到你在检查靴子,刚刚我检查过脚印了,我可以确定这些脚印和我们在苏里贺达村发现的一样。”
哈利细看靴底花纹:“所以你认为他就是凶手对不对?”
“我会这样认为,对。”
哈利点点头,陷入沉思:“费列森是不是左撇子?”
“应该不是吧,你看他是用右手拿针筒的。”
哈利点点头:“的确,不过还是去查一下。”
每当哈利侦办的案子告一段落,案情水落石出,宣告侦破,他很少感到喜悦。查案之时,破案是他的目标,可是一旦达到目标,他就知道自己尚未抵达旅程的尽头,或这不是他想象的终点,或终点改变了,他改变了,或天知道到底是怎么了。重点是他感到空虚,成功并不如预期那般甜美,逮到犯人总会引来一个疑问:那又怎样?
早上七点,证人已完成讯问,刑事鉴识证据采集完毕,记者会也开完了,犯罪特警队的走廊上弥漫着狂欢的气氛。哈根叫了蛋糕和啤酒,召集艾斯本和哈利的小组成员去K1会议室庆祝破案。
哈利坐在椅子上,看着某人放在他大腿上的一块大蛋糕,聆听哈根说话,聆听众人的笑语和掌声。有人从他身旁经过,在他背上轻轻一推,但大部分的人都不去吵他。他的周围环绕着嘁嘁喳喳的说话声。
“那混蛋是窝囊废,一知道我们锁定他就畏罪自杀。”
“那家伙骗我们,他作弊。”
“骗我们?你是说骗你列思维克吧……?”
“如果我们活捉到他,法官可能会判定他精神异常……”
“我们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说我们都没掌握到决定性的证据,只有间接证据而已。”
艾斯本·列思维克的声音在房间另一头隆隆响起:“好了,大家安静!刚刚我们提出一项临时动议并且通过,八点钟大家在芬利斯酒馆集合,痛饮一番,这是命令,听见了吗?”
众人大声欢呼。
哈利放下蛋糕,站了起来,这时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原来是侯勒姆。
“我查过了,跟我说的一样,费列森惯用右手。”
二氧化碳从刚被打开的啤酒罐里嘶嘶冒出,微有醉意的麦努斯勾着侯勒姆的肩膀。
“他们说右撇子对生命的期待比左撇子高,用在费列森身上却不正确,不是吗?哈哈哈!”
麦努斯跑去跟其他人分享这个智能新发现,侯勒姆问哈利说:“你要回家了吗?”
“我去散散步,晚点可能会去芬利斯酒馆跟你们碰面。”
哈利刚到门边,手臂就被哈根抓住。
“谁都别先走,”哈根静静地说,“署长说他会下来说几句话。”
哈利看着哈根,随即发现自己眼中一定绽射出某种东西,以至于哈根立刻放开他的手臂,仿佛他全身着火。
“我只是去厕所。”哈利说。
哈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哈利回到办公室,拿了夹克,缓缓走下楼梯,走出警署大门,踏上格兰斯莱达街。空中疏疏落落飘着雪花,艾克柏山闪着点点亮光,一声警笛冲天响起,随即又如同遥远的鲸鱼歌声般消逝。两名巴基斯坦人在附近的商店前温和地争辩,一名步履蹒跚的醉鬼在格兰斯莱达广场高唱水手之歌。哈利感觉得到惯于在夜间活动的野兽正在嗅闻空气,以判断出来活动是否安全。天哪,他爱极了这座城市。
“你怎么在这里?”
艾莉惊讶地看着儿子特里夫,特里夫坐在厨房餐桌前正在看杂志,收音机在一旁单调地低低响着。
她原本想问特里夫怎么没和父亲一起坐在客厅里,但旋即想到儿子会想来跟她聊聊天也很自然。然而特里夫并不是来跟她聊天的。她倒了一杯茶,坐了下来,静静看着他。他长得非常好看。她总是认为自己会觉得他丑,但是她错了。
收音机里某人正在说男人已不再是造成女人无法挤进挪威企业董事会的阻碍,企业正在努力制订女性席位的合法数量,因为大多数男人似乎都不喜欢被分派到可能招致批评、在专业上受到挑战,或无法躲藏在别人背后的职位。
“他们就像小孩一样一直哭闹,吵着要开心果吃,一旦吃到了又把它吐出来,”那声音说,“看了就让人厌烦,也该是时候让女人负起一些责任、展现一些胆识了。”
没错,艾莉心想,也该是时候了。
“今天在ICA超市有人来跟我说话。”特里夫说。
“是吗?”艾莉说,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喉间。
“那人问我说,我是不是你跟爸的儿子。”
“嗯哼,”艾莉柔声说,声音极轻极柔,她感到晕眩,“你怎么回答?”
“你怎么回答?”特里夫从杂志上抬起头来,“我当然回答说是啊。”
“问你这句话的人是谁?”
“怎么了,妈?”
“什么怎么了?”
“你的脸色好苍白。”
“没什么,亲爱的,那个男人是谁?”
特里夫的视线回到杂志上:“我刚刚好像没说那个人是男的吧?”
艾莉站了起来,将收音机的音量调小。收音机里的女性声音正在感谢工业部长和亚菲·史德普做出这么精彩的辩论。她望入黑暗,看见几片雪花四处回旋飞舞,漫无目标,完全不受地心引力和自己的重量影响。当机会来临,雪花就会降落,融化消失。她看着雪花飘飞,心里似乎受到抚慰。
她咳了一声。
“什么?”特里夫说。
“没什么,”她说,“天气好像变冷了。”
哈利在奥斯陆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脑中没有一个特定目的地。当他站在莱昂旅馆外,才明白自己要来这里。妓女和毒贩已在附近街道上各就各位,开始做生意。这时是高峰时段,客人喜欢在午夜前完成性和毒品交易。
哈利走到接待柜台前,老板韩森一看见他就面露惊恐之色。
“我们说好的!”韩森高声尖叫,抹去眉上汗水。
哈利心想为什么这些靠他人原始欲望为生的人,身上总是裹着一层闪闪发亮的汗水,像是为自己的无耻穿上一件虚假的羞愧外衣。
“给我费列森医生那个房间的钥匙,”哈利说,“他今天晚上不会来了。”
客房的三面墙壁贴着七十年代的壁纸,壁纸上画着褐色和橘色的迷幻花纹,浴室墙壁漆成黑色,灰泥剥落之处布满黑色裂缝和污渍。双人床中央下陷,坚硬的地毯感觉有如针头。可以防水防精液吧,哈利心想。他拿开床尾一张椅子上的老旧手巾,坐了下来,聆听城市发出的隆隆噪声,这些噪声正期待着刺激来临。他感觉到嗜酒的狗儿回来了,它们高声吠叫,拉扯铁链,喊说:一杯就好,一小杯就好,这样我们就不会吵你,这样我们就会安静地趴在你的脚下。哈利没有笑的心情,却还是笑了。恶魔必须被驱除,痛苦必须被淹没。他点燃香烟,烟雾袅袅上升,飘浮到宣纸灯旁。
费列森曾和什么样的恶魔格斗?他是不是曾将恶魔带来这里?抑或这里是他的圣域,或是庇护所?也许他发现了一些答案,但并未得到所有的解答。想要得到所有的解答是不可能的,好比说疯狂和邪恶是不是两种不同的实体?又或者是不是当我们不再了解毁灭的目的,就称之为疯狂?我们能了解为什么有人把原子弹丢在无辜百姓聚集的城市里,却无法了解为什么有人会在伦敦陋巷里,将散播疾病和堕落的妓女开膛剖腹,因此我们称前者为务实,后者为疯狂。
天啊,他多么需要来一杯,只要一杯就好,好去除痛苦和这一天一夜带来的极度不适。
门外传来敲门声。
“来了。”哈利大喊,被自己怒气冲冲的声音吓了一跳。
房门打开,一张黝黑脸孔浮现在门后。哈利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遍。她在美丽强健的头颈之下穿着一件短夹克,夹克非常短,露出紧身裤头上方的一圈肥肉。
“医生呢?”她用英语问,第二音节的重音流露出法国腔。
哈利摇摇头,她看了他一会儿,关门离去。
几秒钟后,哈利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女子已走到走廊尽头。
“等一下!”哈利用英语大喊,“请你回来。”
她停下脚步,满怀戒心看着哈利。
“两百克朗。”她说,重音落在最后一个音节。
哈利点点头。
她在床上坐下,聆听哈利提出的问题,一脸困惑。哈利的问题是关于医生、关于那个邪恶的男人、关于他跟好几个女人杂交、关于他想带进房间的儿童。每个问题她都摇头表示不懂,最后她问他是不是警察。
哈利点点头。
她皱起双眉:“你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医生呢?”
“医生会杀人。”哈利说。
她狐疑地看着他。“不是真的。”她终于说。
“为什么?”
“因为医生是好人,他帮助我们。”
哈利问医生如何帮助她们,然后坐着聆听黑人女子述说医生每星期一和星期四都会带着他的包来,坐在这个房间里,叫她们去厕所采集尿液样本,替她们抽血,检验她们是否感染性病。如果她们染上一般性病,他就替她们治疗和开药;如果她们染上艾滋病,他就给她们医院地址;如果她们罹患其他疾病,医生也会开药。他从不收费,只要求一件事,那就是她们必须答应不把他的事说出去,只能告诉她们在街上的同行。有些女人带她们生病的小孩来给他看,但旅馆老板不准小孩上来。
哈利边听边抽烟。这就是费列森的嗜好?这个嗜好是不是邪恶的另一端?是不是必要的平衡?还是它突显了邪恶,让邪恶有空间喘口气?纳粹集中营的门格勒医生据说就非常喜欢小孩。
他的舌头在嘴里不断肿起;他再不快点找酒来喝,很快就会窒息而死。
黑人女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用手指抚摸两百克朗的钞票。
“医生还会来吗?”最后她问。
哈利张口想回答,但舌头阻碍了他。手机响起,他接了起来。
“我是哈利。”
“哈利?我是欧妲·保森,还记得我吗?”
他不记得,反正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我是NRK的工作人员,”她说,“上次我邀请过你,请你来上波塞脱口秀。”
原来是那个研究员,是美人计。
“请问你明天愿不愿意来参加我们的节目?我们想听听你是如何成功侦破雪人案的。对,我们知道凶手死了,但我们还是想知道这种人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果他被称为……”
“不要。”哈利说。
“什么?”
“我不想上你们的节目。”
“这可是波塞脱口秀啊,”欧妲说,语气中带有由衷的困惑,“是在NRK电视频道哦。”
“不要。”
“听着,哈利,谈谈这些不是很有趣吗……?”
哈利将手机掷向黑色墙壁,一片灰泥掉了下来。
他将头埋进双手中,试着稳住情绪,不让自己爆发。他必须喝点什么,什么都好。他再抬起头时,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倘若芬利斯酒馆不供应酒类,倘若金宾威士忌不是摆在酒保背后的架子上,用嘶哑且带着麻醉和赦免的威士忌嗓音大喊:“哈利!快来缅怀一下往日时光,聊聊我们驱散的那些可怕幽魂和不眠的夜!”那么他也许可以避免破戒。
但话又说回来,破戒也许终究难免。
哈利几乎认不出他的同事,他们也完全没注意到他。当他踏进这家装潢华丽、充满丹麦渡船风味的红色酒馆时,他们正喝得兴高采烈,彼此勾肩搭背,彼此喊叫,满口酒气,随同美国黑人歌手史蒂维·旺德一同高唱“我只是打电话来说我爱你”。简而言之,他们看起来、听起来就像是一支刚赢得冠军奖杯的足球队。史蒂维·旺德唱到末尾,说他只是想表达心底深处的爱意时,哈利面前的吧台放上了第三杯酒。
第一杯酒麻木了所有感官,他无法呼吸,也无法思索注射卡纳卓赛到体内会是什么感觉。第二杯酒几乎让他的胃翻了过来。但他的身体克服了第一波冲击,知道它吸收到长久以来一直渴求的东西,现在身体正以幸福的低语作为响应,热流冲刷着他全身,犹如抚慰灵魂的乐音。
“你在喝酒?”
卡翠娜站到他身旁。
“这是最后一杯,”哈利说,他的舌头不再肿胀,感觉平滑柔软。酒精增进了他的发音能力。他只要醉到一定程度,人们就会几乎难以察觉到他喝醉了,这就是为什么他能保住这份工作。
“这不是最后一杯,”卡翠娜说,“这是第一杯。”
“这是戒酒协会的格言,”哈利抬头望着她,看着那双热烈的蓝色眼眸、秀气的鼻孔、润泽的嘴唇。天啊,她看起来真美。“你是酒鬼吗,卡翠娜·布莱特?”
“我爸爸是。”
“嗯,这就是你去卑尔根却不去探望他们的原因?”
“你会因为人家生病而避免去探望吗?”
“我不知道,说不定你因为父亲的关系,有个不快乐的童年。”
“他不可能让我不快乐,我生下来就是这样。”
“生下来就不快乐?”
“可能吧,你呢?”
哈利耸起肩膀:“这还用得着说吗?”
卡翠娜啜饮一口调酒,她喝的是某种闪亮亮的调酒。是闪亮亮的伏特加而不是灰蒙蒙的金酒,哈利心想。
“你为什么不快乐呢,哈利?”
他来不及思索,话已从口中说出:“因为我爱上一个爱我的人。”
卡翠娜仰头大笑:“可怜的家伙。你的人生是不是一开始很和谐,个性也很开朗,后来却走味了?还是你要走的路老早就铺好了?”
哈利看着杯中的金褐色液体:“有时我也会有这个疑惑,但是不常,我试着去想其他的事。”
“比如说?”
“就是其他的事。”
“你有时会想到我吗?”
有人撞到了她,她朝哈利踏近一步,她的香水味混入了金宾威士忌的芳醇气味。
“从来没想过。”他说,抓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直视前方,在洋酒架后方的镜子里看见卡翠娜·布莱特和哈利·霍勒站得过于靠近。她倾身向前。
“哈利,你说谎。”
他转头望向她。她的眼眸里似乎闷烧着黄色火焰,模糊难辨,犹如迎面驶来的汽车雾灯。她鼻孔歙张,呼吸浓重。哈利闻到一股气味,她喝的伏特加里头似乎加了朗姆。
“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现在你想做什么,哈利,”她声音沙哑地说,“全都说出来,这次可别说谎。”
他的脑子回想起艾斯本提过的流言,回想起卡翠娜和她丈夫的癖好。胡扯,他脑子里的思绪并未往回跑,他大脑皮质里的念头向来都跑在第一线。他吸了口气:“好吧,卡翠娜,我是个简单的男人,有着简单的需求。”
她的头向后倾,有些动物会用这个姿势来表示顺服。他举起酒杯:“我的需求就是酒。”
卡翠娜以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哈利,这时一名同事脚步不稳,从后面撞上她,使她向前扑跌,哈利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抓住她的左侧身躯,她的脸因为疼痛而皱成一团。
“抱歉,”他说,“有没有受伤?”
她按着肋骨:“好险,没怎么样,不好意思。”
她转过身,挤入人群,朝同事们走去。他看见几名年轻男子的视线紧跟着她。她走进了厕所。哈利扫视酒馆,和艾斯本四目相接,艾斯本移开视线。他不能待在这里,他可以和金宾去别的地方聊天。他付了钱,正准备离去,却看见杯底仍有残酒,然而艾斯本和另外两名同事正在酒馆另一端盯着他瞧。这只是自我控制力的问题而已。哈利想移动双脚,双脚却像是粘在地板上。他拿起酒杯,凑到嘴边,喝下残酒。
冰冷的夜晚空气轻抚他灼热的肌肤,感觉真棒,他想亲吻这座城市。
他回到家,想在浴缸里自慰,结果却吐了一地。他看着橱柜钉子上挂着的月历,那是几年前圣诞节萝凯送他的,上面印有他们三人的照片,一个月一张。十一月。萝凯和欧雷克对着他笑,背景是秋日黄叶和淡蓝色天空,萝凯穿的洋装跟天空一样蓝,上面缀有白色小花。那是她第一次穿那件洋装。他决定今天晚上他要梦见自己飞向天际。他打开料理台下的橱柜,推开可乐空罐,罐子咣当咣当纷纷倒落。有了,就在最里面,那里有一瓶未开封的金宾威士忌。即使是在他戒酒戒得最干净的时期,他也从不曾冒险不在家里摆酒,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开了酒戒,为了拿到酒一定会不择手段。他的手抚摸酒瓶上的标签,仿佛在拖延不可避免之事的发生。他打开瓶盖。到底要多少才算足够?费列森手中的针筒在注射有毒药剂后,里头仍附着一层红色物质,显示针筒曾是满的。红得有如洋红。我亲爱的,洋红。
他吸了口气,举起酒瓶,瓶口凑上唇边,身体感觉紧绷。他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冲击,然后将酒灌了下去,贪婪地,饥渴地,像是赶紧交差了事似的。他的喉头每吞一口酒所产生的咕嘟声,听起来都仿佛是啜泣。
17好消息
第十四日
甘纳·哈根快步走在走廊上。
这天是星期一,距离雪人案破案已经四天。照理说这四天应该是愉快的四天,而这四天也着实愉快,时时可以听见恭贺之声,主管对他微笑,媒体发表正面评论,连外国报社都来问他们是否可以提供整个背景故事,以及从头到尾的侦查过程。问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能给哈根详述破案经过的人不在。四天过去了,没人看见哈利,也没人有他的消息。原因很明显。同事曾在芬利斯酒馆看见他喝酒。哈根并未张扬此事,但流言已传到总警司耳中,今天早上哈根就被叫去总警司办公室。
“甘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哈根说一定有其他原因,哈利去别的地方查案常常不会及时报到,雪人案虽然找到了凶手,但还有许多细节得调查清楚。
但总警司已做出决定:“甘纳,我们已经没有路给哈利走了。”
“他是我们最优秀的警探,托列夫。”
“也是最糟糕的表率,你希望我们的年轻警察有这样的榜样吗,甘纳?那家伙是酒鬼,署里每个人都知道他在芬利斯酒馆开了酒戒,那天之后他就没来上班了。如果我们容许这样,就等于是将标准降得非常低,会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可是有必要开除吗?我们能不能……?”
“不要再玩警告那套把戏了,有关公职人员和酗酒的规定全都写得一清二楚。”
哈根再度敲响总警司办公室的门,脑海里依然回荡着这段对话。
“有人看到他了。”哈根说。
“看到谁?”
“看到哈利,李打电话跟我说,他看见哈利走进他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好,”总警司说,站了起来,“我们马上去找他谈。”
两人踏着沉重步伐,穿过警署六楼犯罪特警队的红区。队上人员察觉异状,纷纷探头到办公室外,望着总警司和队长脸上有如罩了一层寒霜,并肩前行。
他们来到上头写着616的办公室门前,停下脚步。哈根深深吸了口气。
“托列夫……”他开口说,但总警司已握住门把,推开了门。
他们突然呆立不动,双眼圆睁,满脸不可置信。
“我的天啊!”总警司低声说。
哈利身穿T恤,坐在办公桌前,前臂绑着一条橡皮带,头向前倾。一支针筒插在橡皮带下方的肌肤里,针筒里的液体是透明的。他们虽然站在门口,仍可清楚看见针头插入乳白色手臂处的周围还有好几个红点。
“你这是在干什么,老兄?”总警司怒斥,将哈根推到前方,关上了门。
哈利的头猛然抬起,表情漠然。哈根看见他手中拿着一只秒表。突然间哈利拔出针筒,看了看里头剩下的液体,丢弃针筒,在纸上记录。
“这……这样一来就更容易办了,哈利,”总警司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有坏消息要告诉你。”
“我才有坏消息要告诉你们,”哈利说着,从一个袋子里撕出一团棉花,轻轻按在手臂上,“费列森不可能是自杀的,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吧?”
哈根突然觉得有股想笑的冲动,眼前的情况极度荒谬,他的头脑无法想出其他更恰当的反应了。哈根从总警司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哈利看了看表,站了起来。“一小时后来会议室,你们就会知道原因,”他说,“现在我得先去办几件事。”
哈利从惊讶万分的两名长官身旁快步走过,打开了门,迈开坚定步伐,消失在走廊上。
一小时又四分钟后,甘纳·哈根偕同总警司和警察署长,走进安静的K1会议室,会议室里坐满艾斯本和哈利的调查小组成员,里头只听得见哈利的说话声。他们在会议室后方找到站立的空间。费列森的照片投射在屏幕上,照片中是他陈尸在冰壶练习场上的样子。
“大家可以看到,费列森的右手握住针筒,”哈利说,“他是右撇子,所以并不奇怪,可是他的靴子引起我的好奇,你们看这里。”
投影机播放另一张照片,是靴子的特写。
“这双靴子是我们唯一握有的直接证据,但是有这项证据就够了,因为这双靴子的鞋印符合我们在苏里贺达村的雪地里发现的鞋印。不过呢,请大家看看鞋带的地方。”哈利用指示棒指出鞋带的位置,“昨天我用自己的靴子做试验,结果发现要绑出这样的鞋带,我必须反过来绑才行,就好像我是左撇子一样。另一种可能是我站在靴子前面,替另一个人绑鞋带。”
不安的情绪在会议室里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我是右撇子,”艾斯本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绑的鞋带也是像这样啊。”
“呃,也许这只是个人的特殊习性吧,不过呢,这种事会引起一定的……”哈利看起来像是在选择字眼前先斟酌一下,“……不安。这种不安会促使你提出其他疑问:这双靴子真的是费列森的吗?大家都可以看到,这双靴子是便宜货。我昨天去拜访过费列森的母亲,她同意我查看费列森的鞋子,结果我发现他的鞋子都很贵,没有一双例外。还有,就跟我想的一样,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有时不解开鞋带就脱下鞋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说……”哈利将指示棒砰的一声打在屏幕上,“我知道费列森不会把鞋带绑成这样。”
哈根瞥了总警司一眼,看见他眉头深蹙。
“问题来了,”哈利说,“会不会是有人帮费列森穿上这双靴子,而这双靴子正好就是嫌犯在苏里贺达村穿过的?那么这背后的动机当然是要让我们以为费列森就是雪人。”
“鞋带和廉价靴子?”艾斯本小组的一名警探高声说,“这个变态家伙想跟儿童从事性交易,他还认识奥斯陆的两名被害人,而且证据显示他去过犯罪现场,你现在说的只是推测而已。”
哈利点了点他那颗平头:“就之前的证据来看是这样没错,但现在我发现了新实证,这项新实证是关于费列森用针筒注射卡纳卓赛到静脉里自杀这件事。验尸报告指出,他血液中的卡纳卓赛浓度非常高,推算起来应该注射了二十毫升到手臂里,从针筒里的残存药剂可以推测出针筒原本是满的。据我们所知,卡纳卓赛是一种会造成麻痹的物质,只要很少的剂量就能致命,因为它会让心脏和呼吸器官瞬间瘫痪。病理学家指出,一个成人如果在静脉里注射这么高剂量的卡纳卓赛,顶多三秒钟就会毙命,这也是费列森的死因,可是这么一来却完全说不通。”
哈利拿起一张纸挥了挥,哈根看见那张纸上用铅笔写了许多数字。
“我拿费列森用的那种针筒来做过测试,将含水比例和卡纳卓赛相当、至少百分之九十五的生理食盐水注射到我自己的静脉里,同时一边计时,结果不论我把针筒按得多么用力,都不可能在八秒内把细长针筒里的液体全部注射进去,因此……”哈利等待无可逃避的结论浮现,才继续说,“费列森注射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全身就会瘫痪,简而言之,他不可能自己把针筒里的药剂全部注射完,除非有人帮忙。”
哈根吞了口口水,看来今天会比他预期的更糟。
会议结束后,哈根看见署长在总警司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接着总警司就倚身过来。
“叫哈利和他的调查小组立刻去我的办公室,还有,对艾斯本和他的小组下达封口令,一个字都不准泄露出去,明白吗?”
哈根十分明白。五分钟后,他们都坐在总警司那间阴郁的大办公室里。
卡翠娜关上门,最后一个坐下。哈利瘫坐在椅子上,面对总警司的办公桌伸直两条长腿。
“我就长话短说吧,”总警司说,用一只手抹了抹脸,仿佛想抹去他所看见的:这支调查小组又回到了原点。“你有什么好消息可以报告吗,哈利?在你神秘失踪的这段时间,我们已经对媒体发布说,在警方不屈不挠的辛勤努力下,雪人已经畏罪自杀了,如果你有好消息的话,起码可以平衡一下目前我们面临的尴尬处境。”
“呃,我们可以假设费列森知道某些不该知道的事,而凶手发现我们十分接近和他有关的线索,所以才下手除掉费列森,以免自己身份曝光。如果真是这样,费列森的确是因为我们不屈不挠的辛勤努力才会死于非命。”
总警司的双颊因为压力而泛红:“我说的好消息不是指这种,哈利。”
“对,好消息是我们离凶手更近了,如果不是这样,雪人不会大费周章布置这一切,让我们以为费列森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他希望我们结束调查,相信这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简而言之,他有了压力,这也是像雪人这种杀人凶手会开始犯错的时候。除此之外,这也代表他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再开杀戒。”
总警司口中啧了几声,反复思索:“这就是你的看法吗,哈利?还是说你只是这样希望?”
“呃,”哈利说,在牛仔裤的破口处伸展膝盖,“是你要我报告好消息的,长官。”
哈根呻吟一声。他看出窗外,天空乌云密布,气象预报说即将下雪。
菲利普低头看着尤纳斯,尤纳斯坐在地板上,双眼盯着电视屏幕。自从碧蒂失踪后,尤纳斯每天下午都这样坐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仿佛电视机开了扇窗,通向更美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要他找寻得够努力,就可以找到妈妈。
“尤纳斯。”
尤纳斯乖乖抬头看着父亲,一脸漠然。他一看见刀子,脸上表情就因为恐惧而僵硬。
“你要割我吗?”尤纳斯问。
尤纳斯的脸部表情和尖细声音如此滑稽,使得菲利普几乎爆出大笑。咖啡桌上方的灯光照得精钢刀身闪闪发亮。他打电话给费列森之后,就去史多罗商场的一家五金店买了这把刀。
“只割一点点,尤纳斯,一点点就好。”
刀子划了下去。
18景观
第十五日
下午两点,卡米拉·罗西斯从健身中心驾车返家。今天她和往常一样,驱车穿过市区,前往奥斯陆西区的竞技公园健身中心。她之所以去那边,并不是因为那里的器材不同于她家附近提维塔区的健身中心,而是因为那里的人和她比较气味相投。他们同样都是西区人。搬去提维塔区是她和艾瑞克的结婚条件之一,她必须将这点视为婚姻的一部分。她驾车转上他们住的那条街,看见邻居窗户亮着灯光。她会跟这些邻居打招呼,却从不会和他们深入交谈——他们和艾瑞克是同类。她踩下刹车。提维塔区这条街上有双车库的人家不只他们,但只有他们的车库设有电动门。艾瑞克对这种事很讲究,她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按下遥控器,电动门向上倾斜,升了起来。她放开手刹,驾车驶入。正如她所料,车库里不见艾瑞克的车,他还在公司。她朝前座倾身,拿起运动包和ICA超市的袋子,袋子里装有刚买的东西。她下车前,习惯性地朝后视镜看了自己一眼。她气色很好,朋友如此说,还不到三十岁,就拥有独栋洋房、第二辆车和法国尼斯附近的乡间度假别墅。朋友还问说在东区生活习惯吗?破产后她的父母还好吗?真是怪了,他们的脑子竟然会自动把这两个问题连在一起。
卡米拉又看了看后视镜。朋友说得对,她气色真的很好。她在后视镜的角落似乎看见有个影子晃过,不对,那只是电动门正在关上。她下了车,找寻大门钥匙,突然想起手机还插在车上的手机座里。
卡米拉一转身,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男子就站在她背后。她惊恐不已,后退一步,一手按在嘴上。她想微笑道歉——不是因为真有什么事需要道歉,而是因为那男子看起来毫无恶意——却立刻看见男子手上拿着一把枪,枪口正对着她。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那把枪看起来像玩具手枪。
“我叫菲利普·贝克,”男子说,“我打过电话,你家没人。”
“你想干吗?”她问道,努力控制自己,不让声音发颤,因为直觉告诉她,千万不能露出恐惧的神情,“你这是做什么?”
男子嘴角闪过一丝假笑:“找乐子。”
静默之中,哈利看着哈根。他走进哈利的办公室,打断他们的小组会议,为的是重申总警司的命令:无论碰到任何情况,关于费列森命案的“理论”都不得泄露出去,即使是伴侣、夫妻或亲友都不得泄露。最后哈根望向哈利。
“呃,我要说的只有这些。”他迅速地做了个总结,离开办公室。
“请继续。”哈利对侯勒姆说。侯勒姆正在汇报他们在冰壶练习场的犯罪现场有什么发现,但是确切说来,他们什么发现也没有。
“费列森被判定为自杀的时候,我们在现场做过初步检视,没发现任何刑事鉴识证据,现在现场已经被污染了。我今天早上去那边看过,恐怕已经没什么可以查的了。”
“嗯,”哈利说,“卡翠娜?”
卡翠娜低头看着笔记:“对,呃,根据你的推断,费列森和凶手是在冰壶俱乐部碰面,他们应该是事先约好的,应该会通过电话,所以你叫我去查通话记录。”
她翻动资料:“我从挪威电信那里拿到费列森的诊所电话和手机通话记录,然后拿去包格希家。”
“拿去她家?”麦努斯问。
“当然啊,她已经没工作了。她说费列森生前最后两天没有访客,只有去看病的患者,这是患者名单。”
他从档案里拿出一张纸,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
“跟我想的一样,包格希相当清楚和费列森有公事和社交往来的人,她帮我辨别出通话记录上几乎所有的人。我们把这些人分为两类:公事联络人和社交联络人,两者都显示了通话号码、时间和日期,也标明来电或拨出,还有通话时长。”
众人双手交叠,细看那张通话记录。卡翠娜的手稍微触碰到哈利的手,他并未察觉她有任何尴尬情绪,也许她在芬利斯酒馆提出暗示的那件事只是一场梦。重点在于哈利喝酒后是不做梦的,这就是他之所以喝酒的主因,然而他隔天醒来时脑中浮现的想法,一定是在他一步步将威士忌喝得瓶底朝天以及残酷的短暂清醒之间形成的。那个想法是关于洋红色和费列森那支装满药剂的针筒,正因为这个想法,他才没在醒来后直奔特雷塞街的酒品专卖店,也才有返回工作岗位的动力。正所谓一药治一病。
“那是谁的电话?”哈利问。
“哪一个?”卡翠娜说,倾身向前。
哈利指着社交联络人的其中一组号码。
“你为什么要特别问这个号码?”卡翠娜问,好奇地看着他。
“因为这通电话是这个人打给他,而不是他打出去的。这个杀人计划是凶手布置的,所以应该是凶手打电话给他。”
卡翠娜核对这个号码和名单:“抱歉,这个人同时属于公事和社交两类,所以也是患者。”
“好吧,总得起个头,这个人是谁?男的还是女的?”
卡翠娜露出苦笑:“绝对是个男的。”
“什么意思?”
“男人味十足的意思,这个人是亚菲·史德普。”
“亚菲·史德普?”侯勒姆冲口而出,“那个鼎鼎大名的亚菲·史德普?”“把他放在拜访名单的第一顺位。”哈利说。
讨论结束时,他们列出了七通必须深入调查的电话,这七通电话大部分都查得到对应的姓名,只有一通除外:这通电话是在费列森遇害当天早上,从史多罗商场的公共电话拨出的。
“上面有通话时间,”哈利说,“这部公共电话旁边有没有监视器?”
“我想应该没有,”麦努斯说,“但我知道商场入口有一台监视器,我可以去问保安公司有没有录影。”
“仔细查看这通电话前后半小时内出现的所有面孔。”
“这可是个大工程。”麦努斯说。
“猜猜看你要去找谁帮忙。”哈利说。
“贝雅特·隆恩。”侯勒姆说。
“没错,替我跟她问好。”
侯勒姆点点头。哈利觉得受到良心谴责。麦努斯的手机响起,铃声唱的是拉氏乐队(TheLa’s)的《她出现了》(ThereSheGoes)。
众人看着麦努斯接起手机。哈利想起自己拖了很久没打电话给贝雅特。夏季贝雅特刚生产后,哈利去探望过她一次,之后就再也没跟她碰面。他知道哈福森因公殉职之事贝雅特并不怪他,但这一切有点令哈利难以承受,包括看见哈福森的孩子,知道年轻的哈福森警官没能看亲生孩子一眼;而且哈利心底深处清楚地知道贝雅特对这件事认知错误:他可以——也应该——救哈福森一命。
麦努斯挂上电话。
“提维塔区有个男人报案说妻子失踪了,她叫卡米拉·罗西斯,二十九岁,已婚,没有小孩。报案电话是几小时前打来的,可是现场状况有点令人忧心:购物袋放在料理台上,里面的东西没放进冰箱,手机还留在车上,他说他老婆一定会随身携带手机。有个邻居告诉那个先生说她看见一名男子在他家和车库前徘徊,好像在等人。那名丈夫说他搞不清楚家里有没有东西不见,好比说化妆品或行李箱之类的。在尼斯有别墅的人都这样,东西多到根本搞不清楚是不是弄丢了,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哈利说,“失踪组怎么说?”
“他们说她应该会再出现,会跟我们保持联络。”
“好,”哈利说,“那我们继续。”
之后再也没人对这起失踪案发表意见,但哈利感觉得到这件案子徘徊不去,犹似远方的隆隆雷声,也许会——或也许不会步步进逼。分配好电话名单的调查工作后,会议结束,众人离开哈利的办公室。
哈利回到窗前,低头看着公园。夜晚来得越来越早了;白昼离开后,夜晚的降临似乎是摸得到的。他想起他跟费列森的母亲说,费列森晚上会去替非裔妓女义诊,那是费列森太太第一次脱下面具——并非出自悲痛,而是出自愤怒——她尖叫说哈利说谎,她儿子绝不会跑去治疗黑鬼妓女。也许还是说谎比较好。哈利想起昨天他跟总警司说屠杀可能暂时停止。黑暗慢慢聚拢在他周围,只有窗外景物依稀看得见。幼儿园的小朋友常在这座公园里玩耍,尤其是下雪的时候,而昨晚就下了雪。至少今天早上他来上班时,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眼花才对,因为他看见公园里伫立着一个灰白色的大雪人。
自由杂志社位于阿克尔港一栋大楼,大楼顶楼可以眺望奥斯陆峡湾、阿克修斯堡垒和奈索坦根村,顶楼占地两百三十平方米,是全奥斯陆单价最高的私人豪宅。这套豪宅的主人是《自由杂志》发行人兼总编辑亚菲·史德普,或只要称呼他亚菲就好了,因为哈利按门铃时看见名牌上是这样写的。楼梯和楼梯间走机能性极简风,橡木大门两旁各摆了一个手绘瓷壶。哈利心想:如果抱走一个不知道可以卖多少钱?
他按了两次门铃,终于听见门内传出说话声,其中一个声音叽叽喳喳、活泼开朗,另一个深沉而冷静。门打开,银铃般的女子笑声流泻而出。她头戴白色毛皮帽——哈利猜想应该是人造毛皮——帽子下方是金色长发。
“我很期待啰!”她说,转过身来,正好和哈利面对面。
“哈啰,”她说,语调平板,过了片刻,她认出哈利,立刻热情地说:“呃,嗨!”
“嗨。”哈利说。
“你好吗?”她问道,哈利见她记起了上次他们的对话结束在莱昂旅馆的黑色墙壁上。
“你认识欧妲?”史德普说,他双臂交抱站在玄关,打着赤足,身穿T恤,上头隐约可见路易·威登标志,下半身的绿色亚麻长裤倘若换作别的男人来穿,肯定娘味十足。他的身高和哈利相仿,个头差不多魁梧,一张脸有着美国总统候选人梦寐以求的轮廓:坚毅的下巴,男孩般的蓝色眼眸,眼角带有笑纹,一头白发相当浓密。
“我们只是打个招呼,”哈利说,“我上过一次他们的脱口秀。”
“两位,我得走了。”欧妲说,边走边丢了个飞吻,脚步声沿着楼梯噔噔噔一路响了下去,仿佛逃命似的。
“对,她来找我也是为了那该死的节目,”史德普说着,请哈利进屋,握住哈利的手,“我的表现癖已经可悲得无以复加,这次我连主题是什么都没问就答应去上节目。欧妲是为了节目内容先来对稿的,呃,你上过节目,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只是打电话给我而已。”哈利说,跟史德普握过的那只手余热未散。
“你在电话里的语气听起来很严肃,霍勒警监,我这个卑劣的新闻人能帮上什么忙吗?”
“这件事跟你的医生兼冰壶同好伊达·费列森有关。”
“啊哈!当然当然,请进来吧。”
哈利扭动双脚脱下靴子,跟着史德普穿过走廊,走进客厅。客厅比屋内其他地方低了两个台阶。进了客厅,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费列森那家诊所的候诊室装潢灵感是从哪里来的,只见窗外的奥斯陆峡湾在月光照耀下波光粼粼。
“你是不是在进行‘由因及果’的调查?”史德普说,啪嗒一声坐在一张塑料模型椅上,那是客厅里最小的一件家具。
“你的意思是?”哈利说着,在沙发上坐下。
“就是从结果开始反推回去,找寻原因。”
“‘由因及果’是这个意思吗?”
“天知道,我只是喜欢这个名词而已。”
“嗯,你对我们发现的结果有什么看法?你相信吗?”
“我?”史德普大笑,“我什么都不相信,不过这是我的职业病,只要某件事开始接近既定真相,我的工作就是提出反对意见,这就是自由主义。”
“那这件案子呢?”
“呃,我看不出费列森有任何合理的杀人动机,或者疯狂到可以公然蔑视标准定义。”
“所以你不认为费列森是杀人凶手?”
“反对世界是圆的并不代表相信世界是平的,我想你手上应该握有证据吧——需要酒类饮料吗?咖啡?”
“咖啡,麻烦你。”
“我是逗你的,”史德普微笑道,“我这里只有水和葡萄酒,不对,我说错了,我还有一些阿贝迪恩农场生产的甜苹果酒,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得尝一尝。”
史德普快步走进厨房,哈利站起来观察四周环境。
“你这间房子很漂亮,史德普。”
“这是三间房子打通的,”史德普在厨房喊说,“第一间属于一个事业成功的船东,他因为穷极无聊而上吊自杀,大概就在你现在坐的地方。第二间是我现在站的这里,原本属于一个证券经纪人,他因为内线交易而锒铛入狱,却在监狱里得到心灵解脱,把这间房子卖给我,钱都捐给了奉行内在使命运动的牧师。
不过这应该也算是某种内线交易,你懂我的意思吧?我听说这个人现在快乐多了,所以有何不可?”
史德普走进客厅,手中拿着两个杯子,里头是淡黄色液体。他递了一杯给哈利。
“第三间房子原本属于厄斯坦修区的一个水电工,他们在计划建造阿克尔港区的时候,他就下定决心将来要住这里,我猜那应该代表他想爬上社会顶层吧。后来他进出黑市外加索取超额工资,攒钱攒了十年,终于买下这间房子。可是他几乎花光了所有的钱,所以没钱请搬家公司,只好找来几个朋友自己搬家。他有个保险箱重达四百公斤,我猜应该是用来装那些从黑市赚来的钱。就在他们快到最后一个楼梯间、只剩下十八级台阶的时候,那个可怕的保险箱突然滑动,把水电工给拖了下去。他摔断背脊,全身瘫痪,现在住在老家附近的疗养院,看着厄斯登士凡湖的风景。”史德普站在窗边,喝着杯中的酒,若有所思地眺望奥斯陆峡湾,“虽然只是一座湖,但也算得上是景观。”
“嗯,我们想知道你跟费列森有什么交情。”
史德普夸张地转过身,动作跟二十岁少年一样灵敏。“交情?这是个很强烈的字眼。他是我的医生,我们正好一起打冰壶;也就是说,我们打冰壶,伊达最多只是把石头推来推去和清理冰面而已。”他轻蔑地挥挥手,“对对对,我知道,他人都死了,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哈利将他那杯苹果酒放在桌上,一滴未沾:“你们都聊些什么?”
“多半是在聊我的身体。”
“嗯哼?”
“我的老天,他是我的医生啊。”
“你想替身体整形?”
史德普放声大笑:“我才不需要那些呢。当然了,我知道费列森会动整形手术,像是抽脂什么的,可是我认为预防胜于整形。我是会运动的人,霍勒警监。你不喜欢喝苹果酒吗?”
“里面有酒精。”哈利说。
“真的?”史德普说,注视着自己的酒杯,“这么一点哪算?”
“你们都讨论身体的哪个部位?”
“手肘,我有网球肘,打冰壶很碍事。他开了止痛药要我在上场前服用,那个白痴,止痛药也会抑制发炎,害我每次都拉伤肌肉。呃,我想我也不用提出医疗警告了,反正他都死了。不过吃药来止痛是不应该的,疼痛是好事,如果没有痛感我们就无法生存,我们应该感谢疼痛。”
“是吗?”
史德普用食指轻敲玻璃窗,那玻璃非常厚,将城市的噪声完全隔绝在外,“如果你问我,我会觉得峡湾和湖水的景观不能相提并论,或者其实可以?霍勒警监,你说呢?”
“我家没景观。”
“是吗?应该要有比较好,景观让人有视野。”
“说到视野,挪威电信给了我们一份费列森最近的通话记录,他死亡那天你跟他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史德普以疑惑的眼神注视哈利,脖子一仰,喝完那杯苹果酒,满足地深深吸了口气:“我几乎都忘记我们通过电话了,我想应该是谈论手肘的问题吧。”
崔斯可曾说扑克选手如果打算要以虚张声势的功力来赢得牌局,那么注定会输。的确,人在说谎时都会表现出轻浮的行为;然而,崔斯可认为,除非你冷静且刻意记下每个选手的行为模式,否则很难看穿虚张声势的高手正在故弄玄虚。哈利倾向于认为崔斯可的看法是正确的,所以他并未根据史德普的表情、声音或肢体语言来判断史德普说谎。
“费列森死亡当天四点到八点你在哪里?”哈利问。
“嘿!”史德普扬起双眉,“嘿!关于这件案子,我和读者是不是有什么应该知道的?”
“你在哪里?”
“你说话的语气像是你们还没逮到雪人,是不是这样?”
“我希望你能让我发问,史德普。”
“好,我跟……”
史德普突然住口,他的脸突然亮了起来,露出孩子气的微笑。
“不对,等一等,你是在暗示我跟费列森的死有关;如果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先知道这个问题是以什么条件作为前提。”
“要我记录你拒绝回答问题是很简单的,史德普。”
史德普举起酒杯做敬酒状:“很常见的反制招数,霍勒警监,我们新闻人每天都在用,所以我们才叫新闻人,英文是PressPeople,也就是‘逼迫别人’。可是请注意,我不是拒绝回答,霍勒警监,我只是克制自己不要立刻回答而已,也就是说,我要想一想。”他走回窗边,站在那里对自己点头。“我不是不肯讲,只是还没决定要不要回答,以及要回答什么,所以现在你必须等一等。”
“我有的是时间。”
史德普转过身来:“我不是要浪费时间,霍勒警监,但我曾宣告说《自由杂志》唯一的资产和生产工具是我个人的诚信正直,希望你能体谅我身为新闻从业人员有义务利用现在这个状况。”
“利用?”
“别闹了,我知道我现在就坐在独家新闻的小型原子弹上,目前应该还没有报社发现费列森的死有可疑之处吧。如果我现在就回答你,可以洗清我的嫌疑,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摊牌了,没有办法在回答问题之前问出相关消息。我说的对吗,霍勒警监?”
哈利察觉到这段对话正往什么方向发展,以及史德普这个王八蛋比他预料的还要聪明。
“你需要的不是消息,”哈利说,“你需要的是被告知故意妨碍警方执行公务是会遭到起诉的。”
“说得好,”史德普大笑,态度明显变得热烈,“但是身为新闻从业人员和自由主义者,我必须考虑我的原则。现在的问题是,我身为公开的反现存社会体制看门犬,是不是该对宰治政权的法规和秩序无条件提供我的服务。”他丝毫不加掩饰自己话中带有的讽刺意味。
“你的先决条件是什么?”
“当然是背景数据的独家消息。”
“我可以给你独家,”哈利说,“同时我也可以禁止你把数据传播给别人。”
“嗯,呃,这样我们还是没有交集,真可惜。”史德普将双手插进亚麻长裤的口袋,“不过这些就已经够我质问警方是不是抓到真凶了。”
“我警告你。”
“谢谢,你已经警告过了。”史德普叹了口气,“想想看你对付的是谁吧,霍勒警监。这星期六我们将在广场饭店举办一场盛会,六百名宾客将一同庆祝《自由杂志》创刊二十五周年。对一本总是挑战言论自由界限、每天都航行在被合法污染的海水中的杂志来说,这样算很不错了。二十五年啊,霍勒警监,而且我们在法庭上没打输过一场官司。我会把这件事拿去请教我们的律师尤汉·孔恩,我想警方应该认识他吧,霍勒警监?”
哈利闷闷地点点头。史德普慎重地朝门口摆动手臂,表示这次访谈已经结束。
“我保证我一定会尽力协助警方,”史德普站在玄关说,“只要警方也协助我们。”
“你很清楚我们不可能跟你谈这种条件。”
“你不知道我们已经谈了什么条件,霍勒,”史德普微微一笑,打开了门,“你真的不知道。我希望很快就可以再见到你。”
“我没料到这么快就会再见到你。”哈利说,扶着开了的门。
萝凯快步踏上通往他家的最后一级台阶。
“有,你料到了。”她说,投入他怀中。她推他入内,用高跟鞋踢上门,双手抓住他的头,贪婪地亲吻他。
“我恨你,”她说,松开他的皮带,“我现在的生活不需要这些。”
“那就走啊。”哈利说着,解开她的外套纽扣,脱下她的上衣。她的裤子侧边有条拉链,他拉开拉链,伸手进去,直抵脊椎尾端,触碰冰凉柔滑的丝质内裤。玄关十分安静,只听得见他们的呼吸声和她的高跟鞋发出咔嗒一声,她挪动一只脚,让他进入。
事后两人躺在床上共享一根烟,萝凯指责哈利贩毒。
“他们不是都用这种手法吗?”她说,“第一次免费,结果一次就上瘾了。”
“然后就得付钱。”哈利说着,朝天花板吐了一个大烟圈和一个小烟圈。
“付很多很多钱。”萝凯说。
“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性,”哈利说,“对不对?我只知道是这样。”
萝凯抚摸着他的胸膛:“你变得好瘦哦,哈利。”
他不接话,只是等待。
“我跟马地亚不是很顺利,”她说,“也就是说,他的部分很好,简直完美,是我的部分不好。”
“你们有什么问题?”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当我看着马地亚,心想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梦幻情人,他点燃了我心中的火,而我试着想点燃他的,我几乎都要攻击他了,因为我需要一点欢愉,你明白吗?那会很棒,感觉很对,可是我就是没办法……”
“嗯,我有点难以想象这个画面,可是我在听。”
她用力拉扯他的耳垂:“我们总是渴求对方,并不一定就代表我们的关系有质量保证。”
哈利看着小烟圈追上大烟圈,形成一个8。对,那是8,他心想。
“我开始找借口,”她说,“比如说马地亚从他父亲那里遗传来的奇特身体构造。”
“什么身体构造?”
“没什么特别的啦,只不过他自己很难为情。”
“别这样,快跟我说。”
“不行不行,没什么大不了的。起初我觉得他的难为情很可爱,现在我开始觉得有点烦,好像我想拿这种小地方来挑剔马地亚,作为借口……”她陷入沉默。
“作为来这里的借口。”哈利接口说。
她用力抱了抱他,起身下床。
“我不会再来了。”她噘嘴说。
萝凯离开哈利家时已接近午夜。毛毛细雨静静落下,柏油路面在街灯照耀下闪闪发亮。她拐弯走上史登柏街,她的车就停在这条街上。她坐上车,正要发动引擎,忽然看见雨刷下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有手写字迹。她把车门打开一条缝,伸手将那张纸拿进来。纸上字迹已几乎被雨洗去,她试着辨认模糊的字迹。
我们都得死,淫妇。
萝凯心头大惊,环顾四周,但四下无人,街上只见其他停在路边的车辆。其他车上也夹了纸条吗?她并未看见。一定是碰巧;不可能有人知道她把车停在这里。她按下车窗,用两根手指夹着纸条,然后放开,发动引擎,驾车离去。
车子快到伍立弗路尽头时,她突然感觉有人坐在后座看着她,她往后视镜看去,竟看见一个小男孩的脸孔。那不是欧雷克的脸孔,而是个陌生小男孩。她猛然踩下刹车,橡胶轮胎摩擦柏油路面发出尖鸣,接着就听见后面的车辆发出愤怒的喇叭声,大响三次。她看着后视镜,胸口剧烈起伏,只见后方车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脸惊魂未定。她浑身发抖,继续驾车前进。
艾莉站在玄关里,双脚像是粘在地板上,手中依然拿着话筒。原来她不是心理作用,完全不是。
安利亚叫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是谁打来的?”
“不知道,”她说,“打错了。”
他们上床睡觉时,她想偎依在他身边,但她做不到,她没办法靠近他,她是不洁的。
“我们都得死,”电话里那声音说,“我们都得死,淫妇。”
19电视
第十六日
隔天早上调查小组集合开会时,卡翠娜那份七人名单当中的六个已经清查完毕,只剩一个人尚未清查。
“亚菲·史德普?”侯勒姆和麦努斯同时发出疑问。
卡翠娜默不作声。
“好吧,”哈利说,“我跟孔恩律师通过电话,他清楚地表示史德普不想回答他有没有不在场证明或其他问题。我们可以逮捕史德普,但他完全有权利不发表任何意见。要是我们逮捕他,只不过是跟全天下昭告说雪人依然逍遥法外而已。重点在于史德普说的究竟是实话,还是他只是在演戏。”
“可是那么有名的人会杀人吗?”麦努斯做个鬼脸,“有谁听过吗?”
“O.J.辛普森(O.J.Simpson)、”侯勒姆说,“菲尔·斯佩克特2、马文·盖伊3的父亲。”
“菲尔·斯佩克特是谁啊?”
“跟我说说你们的想法吧,”哈利说,“不用深思熟虑,想到什么就说。史德普有什么需要隐藏的吗?侯勒姆?”
侯勒姆揉揉他腮边的肉排形鬓胡:“他不肯正面回答费列森死亡的时候他在哪里,的确可疑。”
“布莱特?”
“我认为史德普只是觉得自己被怀疑很有趣而已,对他的杂志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相反的是这件事正好强化了《自由杂志》那种局外人的形象,史德普就好像伟大的烈士独自对抗舆论的洪流。”
“我同意,”侯勒姆说,“我靠边站,他如果有罪的话不可能冒这种风险,他图谋的一定是独家新闻。”
“史卡勒?”哈利问。
“他在虚张声势,这些根本都是胡扯,有人真的了解媒体和言论自由这种东西吗?”
没人回答。
“好吧,”哈利说,“假设多数人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说的是实话,那我们就应该尽快把他剔除,继续调查其他线索。我们可以想到费列森死亡时有什么人可能跟史德普在一起吗?”
“想不出来,”卡翠娜说,“我打电话问过一个我认识的女性友人,她在自由杂志社上班,她说史德普在闲暇时间并不勤于社交,多半都独自待在阿尔克港的那间房子里,当然女人除外。”
哈利看着卡翠娜,联想到过度热心的学生,总是抢先老师一步。
“两个以上的女人吗?”
“据我这个朋友说,史德普一向喜欢招蜂引蝶,而且恶名昭彰。就在她拒绝他进一步求欢之后,他直截了当告诉她说她不够格当记者,应该转换跑道。”
“这个表里不一的王八蛋。”麦努斯不屑地说。
“她跟你有同样的看法,”卡翠娜说,“但事实上她真的是个烂记者。”
侯勒姆和哈利爆出大笑。
“去问你这个朋友能不能列出史德普的情人名单,”哈利说,站了起来,“然后再打电话去问杂志社员工同样的问题,我要他觉得我们紧迫盯人。去干活吧!”
“那你呢?”卡翠娜问,并未移动。
“我?”
“你没跟我们说你觉得史德普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这个嘛,”哈利微微一笑,“他讲的话绝对不是句句属实。”
其他三人看着他。
“他说他不记得他跟费列森的最后一通电话说过些什么。”
“然后呢?”
“如果你发现昨天跟你通过电话的人是连环杀手,而且还自杀了,你会不会立刻仔细回想你们的对话,问自己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卡翠娜缓缓点头。
“我纳闷的另一件事是雪人寄一封信叫我去找他,”哈利说,“也就是说他应该早就料到我会去追查他,可是我一接近,他怎么就立刻急着脱身,设下骗局,要我们以为费列森是雪人?”
“说不定他老早就这样计划好了,”卡翠娜说,“说不定他跟费列森宿怨未了,早就有意栽赃,打一开始就这样引导你。”
“又或者他想借由这件事来打击你,”侯勒姆提出看法,“逼迫你犯错,然后在一旁安静地享受胜利。”
“得了吧,”麦努斯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好像雪人跟哈利之间有什么个人仇恨似的。”
另外三人沉默地看着他。
麦努斯眉头一皱:“真的有吗?”
哈利从衣架上拿起他的夹克:“卡翠娜,我要你再去找包格希一次,就说我们有搜查令,可以查看患者病历,出事的话责任我来扛,看你能不能挖出什么关于史德普的事来。我要走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提维塔区的那个女人,”侯勒姆说,“卡米拉·罗西斯,她依然下落不明。”
“你去查一下,侯勒姆。”
“你要去干吗?”麦努斯问。
哈利微微一笑:“去学打扑克牌。”
哈利站在维格兰广场上唯一一栋公寓的六楼、崔斯可家门前,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奥索普乡每个人都度假去了,在按过所有其他人家的门铃后,这是最后的去处、绝望的行动。本名叫阿斯比·崔斯卓的崔斯可打开门,绷着一张脸看着哈利,因为他跟小时候一样知道,哈利来找他纯粹是因为别无他法可想。
崔斯可家的大门直通三十平方米的空间,说好听点,这叫作有开放式厨房的起居空间;说难听点,这叫作套房。房里的恶臭令人避之唯恐不及,那是细菌滋生在潮湿脚掌和污浊空气中所产生的气味,挪威语称之为T?fis,意思是“脚趾放的屁”。崔斯可那双容易流汗的双脚遗传自父亲,他的绰号“崔斯可”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崔斯可的挪威文为Tresko,意思是木鞋,他经常穿这种四不像的鞋子,以为木头会吸收他的脚臭。
崔斯可的脚臭如果有什么优点可言,就是它掩盖了水槽里堆积如山的未洗餐具的气味、满溢出来的烟灰缸的气味、吸饱汗水挂在椅背上晾干的T恤的气味。哈利忽然想到在拉斯韦加斯世界扑克冠军锦标赛总决赛上,崔斯可过关斩将时,他那双汗津津的脚掌很可能将对手一个个都给逼疯了。
“好久不见。”崔斯可说。
“对啊,很高兴你有时间见我。”
崔斯可大笑,仿佛哈利说了个笑话。哈利不想在这间套房里多待片刻,直接切入正题。
“为什么打扑克牌只是在分辨对手是不是说谎?”
崔斯可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哈利直接跳过寒暄的部分。
“大家都认为扑克牌跟统计数据或概率有关,可是一旦你打到最高阶,面对的每一位选手都对概率了如指掌,那么战争就变成在别的地方开打。一流高手之所以能胜出是因为他们有能力读出其他选手的心思。在我前往赌城之前,我就知道跟我较量的会是一流高手。我家的卫星电视可以收看博弈频道播出的高手赛事,我把赛事录下来,仔细研究每个选手虚张声势的行为,用慢动作播放,记录他们脸上最细微的变化、他们的言行举止、重复的动作。我研究一段时间之后,发现了某些重复出现的行为,比如说有个选手会搔右鼻孔,有个选手会抚摸牌背。离开挪威的时候,我有把握自己会赢,结果惨的是我有个更明显的习惯:脸部会抽搐。”
崔斯可的阴森笑声听起来仿佛啜泣,连他那软趴趴的身体也为之震动。
“如果我找一个人来讯问,你可以分辨出他是不是在说谎吗?”
崔斯可摇摇头:“没那么简单。第一,我需要录像。第二,我必须看到牌面才知道他什么时候在虚张声势,然后我才能倒带,分析他唬人时会出现什么异常的行为。这是不是有点像校准测谎机?开始测谎之前,你会先叫受测者说一些显然为真实的事,像是他的名字,然后再叫他说一些显然为谎言的事,之后你看报表才有参考的基准。”
“显然为真实的事,”哈利喃喃地说,“还有显然为谎言的事,录成影片。”
“不过呢,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我什么都没办法保证。”
哈利在痛苦之屋找到贝雅特·隆恩,她在抢案组工作时,在这个房间里花费最多时间。痛苦之屋是个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头摆满各类器材,可以查看和剪辑闭路电视影片,放大影像,辨识粒状影像中的人物或模糊电话录音中的声音。如今贝雅特已晋升为鉴识中心主任,而且正在请产假。
机器发出吱吱声,喷出的热气令她苍白且几乎透明的脸颊泛起红晕。
“嗨。”哈利说着,让铁门在他身后关上。
娇小灵敏的贝雅特站起来跟他抱了抱,两人都觉得有点不自在。
“你变瘦了。”她说。
哈利耸耸肩:“一切……都还好吗?”
“克雷格该睡的时候睡,该吃的时候吃,几乎都不哭闹,”她微笑说,“现在对我来说他就是全世界。”
哈利觉得该说些关于哈福森的话,表示他没遗忘,但找不到适当的话语。贝雅特似乎明白,反过来问他好不好。
“很好、不错、糟透了,”他说,在椅子上坐下,“看你问的是什么时候。”
“今天呢?”她打开电视屏幕,按下按键,画面中的人开始退回到史多罗商场门内。
“我有偏执症状,”哈利说,“我觉得我追捕的这个人在操弄我,每件事都很混乱,我完全被他玩弄在手掌心,你知道这种感觉吗?”
“知道,”贝雅特说,“我都叫他克雷格。”她停止倒带,“想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吗?”
哈利将椅子推近了些。众所周知,贝雅特天赋异禀,她脑部的梭状回特别发达且敏锐,梭状回是脑部储存和辨认人类五官的部位,也因此她等于是活的罪犯档案库。
“我看过所有涉案人士的照片,”她说,“包括丈夫、小孩、证人等等,我当然也知道我们的老朋友长什么样子。”
她一格一格移动影像。“那里。”她说,停了下来。
画面停格,上面显示的是由黑白颗粒组成的一群人,焦距模糊。
“哪里?”哈利说,觉得自己比以前跟贝雅特一起研究影像时还来得愚笨。
“那里,那就是照片中的人。”她从档案里拿出一张照片。
“跟踪你的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哈利?”
哈利惊愕地看着那张照片,缓缓点头,拿起电话,两秒钟后卡翠娜就接起电话。
“穿上外套,到楼下车库跟我碰面,”哈利说,“我们去兜风。”
哈利驾车走上乌朗宁堡路,再转入麦佑斯登路,避开玻克塔路的红绿灯。
“贝雅特确定是他吗?”卡翠娜说,“监视器的影像质量……”
“相信我,”哈利说,“如果贝雅特说是他,那就铁定是他。打电话去查号台,问出他家电话。”
“我存在手机里了。”卡翠娜说,拿起手机。
“存?”哈利瞥了她一眼,“你把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存在手机里?”
“对,编为群组,结案后就整个删掉。你应该试试看的,按删除键的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无比,真的……很有感觉。”
哈利在贺福区那栋黄色大宅对面停好了车。
大宅每一扇窗户都黑沉沉的。
“菲利普·贝克,”卡翠娜说,“真没想到。”
“记住我们只是去找他聊聊天,他打电话给费列森可能有非常合理的原因。”
“以至于他要用史多罗商场的公共电话?”
哈利看了卡翠娜一眼。她的颈部肌肤很薄,脉搏跳动显而易见。他移开视线,望向那栋大宅的客厅窗户。
“走吧。”他说,手刚握上车门门把,手机就响了起来,“哪位?”
手机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兴奋,但仍以简短扼要的句子汇报。哈利在对方的一长串报告声中只说了两声“嗯”,一声惊讶的“什么?”还有一句“什么时候?”
对方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打电话给重案指挥室,”哈利说,“请他们派附近两辆警车到贺福路,叫他们不要开警笛,还有叫他们停在住宅区的两端……什么?……因为里面有个小男孩,我们不要把菲利普搞得更紧张好吗?”
对方显然说好。
“是侯勒姆打来的。”哈利倚向卡翠娜,打开置物柜,翻寻了一会儿,找出一副手铐,“他的手下在卡米拉·罗西斯家车库里的车上发现好几枚指纹,拿去跟涉案人士比对。”
哈利从点火装置上拔下一串钥匙,弯下腰从座椅下方拿出一个金属箱,将钥匙插进金属箱的锁头,打开箱子,拿出一把黑色的短管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风挡玻璃上的一枚指纹比对吻合。”
卡翠娜的嘴唇做出无声的“哦”,朝黄色大宅侧过了头,面带询问的表情。
“对,”哈利回答说,“就是菲利普·贝克教授的指纹。”
他看见卡翠娜睁大眼睛,但声音跟往常一样冷静,“我有预感我很快就会按下删除键了。”
“也许吧。”哈利说,推开左轮手枪的旋转弹筒,查看里头是否装满子弹。
“不可能有两个男人都用这种手法绑架女人。”她把头侧过来又侧过去,仿佛在为拳击比赛做暖身运动。
“很合理的假设。”
“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
哈利看着她,心想自己怎么没跟她一样兴奋?逮捕犯人的那种亢奋感跑哪里去了?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亢奋感很快就会被来得太迟的空虚感取代,最后他只能像消防队员那样翻看废墟?是的,但不尽然如此,而是另有原因,现在他感觉到了:因为他心中有个问号。指纹和史多罗商场的监视影像在法庭上一定可以作为如山铁证,可是这些证据来得太容易了,真凶不是这种人,他不会犯下这种平庸的错误。菲利普不是那个在雪人顶端摆上希薇亚头颅的人,不是那个将拉夫妥警探塞进冰箱的人,不是那个写信给哈利的人,信中写道:你应自问:“谁堆了雪人?”
“我们该怎么做?”卡翠娜问,“自己逮捕他?”
哈利从她口气中听不出这句话是不是问句。
“我们先在这里等待,”哈利,“等支援人手就位,再去按门铃。”
“如果他不在家呢?”
“他在家。”
“哦?你怎么……?”
“你看客厅的窗户,仔细看。”
她望向那扇窗户,只见大型观景窗内白光闪动。他看见她明白了,那是电视发出的光线。
他们在静默中等待。四周一片宁静。一只乌鸦发出一阵尖锐叫声后,一切又回复宁静。哈利的手机响起。
支持警力已经就位。
哈利简明扼要地对警察下达命令,他不想看见任何制服警察出现,除非他们接到命令或听见枪声或叫声。
“把手机切换到静音。”卡翠娜在哈利挂上电话之后说。
他微微一笑,照她的话做,偷偷瞄了她一眼,想起那扇冰箱门打开时她脸上的表情。现在她脸上并未出现恐惧或紧张,只有专注。他将手机放进夹克口袋,听见手机撞到手枪发出铿的一声。
他们下车,穿过马路,打开栅栏门。湿润的小石子贪婪地吸着他们的鞋底。哈利的眼睛紧盯那扇大窗,查看是否有影子出现,或有任何东西朝白色墙壁移动。
他们来到门口站定,卡翠娜看了哈利一眼,见他点了点头。她按下门铃,门内传出深沉、犹豫的叮咚声。
他们等待着,大门旁的椭圆形波浪纹窗玻璃上并未出现人影。
哈利向前移动,将耳朵贴在玻璃上,这是一种查探屋内状况极为简单而有效的方法。但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连电视的声音都没有。他后退三步,抓住门前台阶上方突出的屋檐,再用双手抓住排水管,将自己拉了上去,直到高度可以让他透过窗户看见整间客厅:客厅地上坐着一个人,双腿交叠,背对着他,身穿灰色外套,一副大耳机罩在头上,仿佛一个黑色光环,耳机上的电线延伸到电视上。
“他听不见我们按门铃,因为他戴着耳机。”哈利说,落下地来,正好看见卡翠娜握住门把。门框周围的橡胶条发出吻合声。
“看来我们受到欢迎。”卡翠娜轻声说,走进门内。
哈利吃了一惊,心中暗骂,跟在她后头迈开大步走了进去。卡翠娜已走到客厅门前,打开了门,站在那里等待哈利走到她身旁。她后退一步,却撞上一个台座,台座上的花瓶惊险地左摇右摆,最后又回到直立的位置。
他们和那人距离至少六米,那人依然背对他们坐在地上。
电视屏幕上一个小宝宝握着一名微笑妇人的食指,正在试着走路。DVD播放器的蓝色光芒在电视机下方亮着。哈利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同时意识到惨剧即将重演。一切都一模一样:寂静、家庭影片播放天伦之乐、过去和现在的强烈对比,悲剧已然上演,如今只差结局。
卡翠娜伸手一指,但哈利已经看见。
一把枪放在那人背后,就在完成一半的拼图和GameBoy游戏机之间,看起来像玩具手枪。格洛克21手枪,哈利猜想。他全身进入警戒状态,感觉有点反胃,更多肾上腺素释放到血液中。
他们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留在门口,大喊菲利普的名字,冒着可能必须面对持枪恶徒的风险;其二是在菲利普发现他们之前,先夺去他的枪械。哈利将手放在卡翠娜肩膀上,将她推到背后,心中计算着菲利普转过身、拿起手枪、瞄准、击发,总共要花多久时间。他只要四大步就能走到手枪旁边,背后没有光线会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前方,电视屏幕的光线太强,不会映照出他的身影。
哈利深深吸口气,开始行动,尽量将脚轻轻踏上木质拼花地板。那人的背影并未移动。他的第二步才跨出一半,就听见背后传来碎裂声,他凭直觉知道是那个花瓶掉下来了。就在此时,他看见那人转过身来,也看见菲利普脸上痛苦的神情。哈利僵在原地,两人互相对望。菲利普背后的电视屏幕陷入漆黑,他张开嘴巴似乎想说什么,眼白布满红色河川般的血丝,双颊肿胀,像是刚刚哭过。
“那把枪!”
发出大吼的是卡翠娜。哈利本能地抬起双眼,在黑色电视屏幕上看见她的身影。只见她站在客厅门口,双腿张开,双臂向前伸直,双手握着一把左轮手枪。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变成无形的浓稠物质,只有他的感官实时运作。
一个像哈利这样训练有素的警察遇上这种状况,应该本能地趴到地上,拔出枪来,但另有一样晚于他的直觉却更有力的东西在运作。起初他认为自己是因为另一个似曾相识的经验才会有如此的反应,但后来他有了不同看法。那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是一个男子被警方的子弹击中,死在地上,因为男子知道自己已走到路的尽头,再也没有能量去和更多鬼魂缠斗。
哈利向右跨出一步,挡住卡翠娜的射击线。
他听见背后传来上过油般滑顺的咔嗒声,那是扣扳机的手指松开后,左轮手枪的击锤回到原位的声音。
菲利普的手按在手枪附近的地面上,手指和指间的肌肉泛白,这表示他的身体重量压在手上。他的另一只手——左手——拿着遥控器。倘若菲利普要以现在这个坐姿用右手去拿枪,肯定会失去平衡。
“不要动。”哈利大声说。
菲利普唯一的动作是眨眼两下,像是想抹去哈利和卡翠娜的身影。哈利冷静而迅速地向前移动,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枪,只觉得异常地轻。事后回想,那把枪轻到让他觉得弹匣内不可能有子弹。
哈利将那把枪塞进夹克口袋,就放在他自己的左轮手枪旁,然后蹲下。他在电视屏幕上看见卡翠娜举枪对准他们,紧张地不断变换身体重心。哈利朝菲利普伸手过去,他像只胆小的动物般向后退缩,哈利除下他头上的耳机。
“尤纳斯呢?”哈利问。
菲利普怔怔地看着哈利,仿佛搞不清楚眼前状况,也听不懂哈利说的语言。
“尤纳斯呢?”哈利又说一遍,然后大喊,“尤纳斯!尤纳斯,你在家吗?”
“嘘,”菲利普说,“他在睡觉。”他的声音恍恍惚惚,像是吃了镇静剂。
菲利普指了指耳机:“不要吵醒他。”
哈利吞了口口水:“他在哪里?”
“哪里?”菲利普侧过了头,看着哈利,仿佛这时才认出他来,“当然在床上,小孩都要睡在自己的床上啊。”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在唱一句歌词。
哈利将手伸进另一边夹克口袋,取出手铐。“把手伸出来。”他说。
菲利普又眨了眨眼。
“这是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哈利说。
这是一句常用的话,警校的训练会让人把这句话深深印在脑子里,这句话主要是设计用来让被捕者放松下来。然而当哈利听见自己说这句话时,他立刻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挡住卡翠娜的射击线,而原因并不是鬼魂。
菲利普像是哀求般举起双手,钢制手铐铐上他细长多毛的手腕。
“待在这里,”哈利说,“她会负责照顾你。”
哈利直起身来,走到门口卡翠娜站立的位置。她已把枪放下,对他微笑,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芒,眼眸深处似乎有火在焖烧。
“你没事吧?”哈利低声问道,“卡翠娜?”
“当然没事。”她笑说。
哈利迟疑片刻,然后继续向前走,爬上楼梯。他记得尤纳斯的房间在哪个位置,却先打开其他房门,想拖延可怕时刻的到来。菲利普的卧房虽然没开灯,但还是看得出双人床的轮廓,床上另一边的单人被已被移走,仿佛他已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接着哈利来到尤纳斯的房门口。他先清除脑中所有的思绪和影像,然后才打开门。黑暗中传来一种杂乱又不和谐的细致叮叮声,虽然他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知道开门所产生的气流扰动了一小排细金属管;欧雷克的卧室天花板也挂着同样的金属风铃。哈利走进房内,模糊中看见有个人或有个东西盖在被子下。他聆听是否有呼吸声,却只听见风铃持续的震动声,迟迟不肯散去。他将手放在被子上,突然间全身因为恐惧而麻木。虽然这个房间里没有东西呈现出实质上的危险,但他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他的前任上司莫勒替他指出过这一点:他恐惧的是自己的人性。
他小心翼翼掀开被子,露出下方的躯体。那是尤纳斯。黑暗之中,尤纳斯看起来真的在睡觉,只不过他双眼微睁,瞪着天花板。哈利注意到尤纳斯的前臂贴着一片护创胶布。哈利俯身到他半张的嘴巴前,触摸他的额头,竟吓了一大跳,因为哈利的手触摸到温暖的肌肤,耳际感到一丝热气吹过,接着便听见一个昏沉的声音说:“妈咪?”
哈利对自己的反应毫无准备,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欧雷克,或许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自己小时候从床上醒来,以为母亲尚在人世,便冲进他们奥索普乡老家的父母卧房,却只看见双人床上孤零零地只剩一边的被子。
哈利不能自已,眼里突然涌出泪水,直到尤纳斯的影像在眼前变得模糊。泪水滚落脸颊,留下温热的痕迹,顺着纹路流到嘴角。他尝到了咸涩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