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雪人》(4)

第四章《雪人》(4)

第四部

20太阳眼镜

第十七日

早上七点,哈利打开拘留所二十三号囚室。菲利普·贝克衣着整齐坐在铺位上,一脸空洞望着哈利。哈利将他从值班室拿来的椅子放在囚室中央。这间囚室占地五平方米,专供过夜人犯或警署的关押罪犯使用。哈利跨坐在椅子上,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拍出一根,朝他递去。

“在这里抽烟是违法的吧?”菲利普说。

“如果是我坐在这里等待被判无期徒刑,”哈利说,“我想我会冒这个险。”

菲利普只是盯着哈利瞧。

“来一根嘛,”哈利说,“要偷偷抽烟的话,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过瘾了。”

菲利普冷冷一笑,接过哈利拍出的烟。

“尤纳斯没事,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为他了,”哈利说,拿出打火机,“我跟班狄森夫妇谈过了,他们同意照顾他几天,社区工作人员还来跟我争论,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警方还没公布你被捕的消息。”

“为什么?”菲利普问,将烟凑上打火机,小心翼翼吸了一口。

“我等一下再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不合作,我就没办法再压住这个消息。”

“啊哈,你是来扮白脸的,昨天讯问我的那个是黑脸对不对?”

“没错,贝克,我是来扮白脸的,可是我想私下问你几个问题,你告诉我的事不会也不能用来对付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菲利普耸耸肩。

“昨天讯问你的警官叫艾斯本·列思维克,他认为你说谎。”哈利说,朝天花板的烟雾警报器吐出一口蓝烟。

“说什么谎?”

“你说你跟卡米拉·罗西斯只在车库里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认为呢?”

“我的想法和艾斯本昨天跟你说的一样,我认为你绑架卡米拉,杀死了她,然后把尸体藏起来。”

“太扯了吧!”菲利普插口说,“我们只是讲几句话而已,真的!”

“那为什么你拒绝透露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因为那是私事,我跟你们说过了。”

“你承认你在费列森死亡那天打过电话给他,我想你应该也把你们在电话里说的话视为私事吧?”

菲利普环视四周,像是以为某个地方会有烟灰缸:“听着,我没做任何犯法的事,如果没有律师在场的话,我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我的律师今天晚点才会来。”

“昨天晚上我们提供了一个律师给你,这个律师可以马上就来。”

“我想找一个像样的律师,而不是那种……地方政府员工。你们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认为我杀害了这个姓罗西斯的太太?”

哈利听了菲利普的措辞后颇为错愕,也就是说,哈利听了菲利普称呼卡米拉为“姓罗西斯的太太”甚是惊讶。

“如果她失踪了,你们应该逮捕艾瑞克·罗西斯才对啊,”菲利普继续说,“犯人不通常是丈夫吗?”

“的确,”哈利说,“可是艾瑞克有不在场证明,卡米拉失踪的时候他在公司。你之所以会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们认为你是雪人。”

菲利普的下巴掉了下来,眨了眨眼,就跟昨晚他在贺福区的自家客厅里一样。哈利指着菲利普指间螺旋上升的烟雾说:“你得抽几口,不然我们会触动警铃。”

“雪人?”菲利普冲口而出,“雪人不是伊达·费列森吗?”

“不是,”哈利说,“我们知道不是。”

菲利普的眼睛眨了两下,接着爆出大笑,笑声又干又涩,听起来像是咳嗽:“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还不对媒体发布消息的原因,你们不能让媒体发现你们搞错人了,同时你们又急于追捕真凶,或可能是真凶的人。”

“没错,”哈利说,吸了一口自己的烟,“目前这个真凶是你。”

“目前?我以为你这个白脸是要让我以为你们什么都知道,我才有可能立刻招供。”

“可是我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哈利说。

菲利普眯起一只眼:“这是陷阱吗?”

哈利耸耸肩:“这只是我的直觉,我需要你说服我你是清白的,昨天的讯问草草结束只是更让人觉得你隐瞒了很多事而已。”

“我没什么事好隐瞒的,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我没做出什么犯法的行为,为什么要什么事都告诉你。”

“你仔细听好了,贝克,我不认为你是雪人,也不认为你杀了卡米拉,而且我认为你是个有理性有想法的人,你应该明白如果你现在就把那所谓的私事告诉我,绝对会把伤害降到最低,否则你明天就会在报纸上看见斗大标题写着:菲利普·贝克教授涉嫌犯下挪威最令人发指的命案。你应该知道就算你是清白的,后天就被释放,名字也会永远跟这些头条新闻扯上边,你儿子也是。”

哈利看着菲利普的喉结在长出胡楂儿的脖子里上下移动,看着他的脑袋归纳出符合逻辑的简单结论。接着菲利普将他的私事说了出来,语调极其痛苦,起初哈利还以为那是因为菲利普不习惯抽烟的缘故。

“我老婆碧蒂是个淫妇。”

“什么?”哈利尽量不让心中的讶异表现出来。

菲利普将烟丢在地上,倾身向前,从后口袋拿出一本黑色笔记本:“她失踪后我发现了这个,就放在她的抽屉里,她连藏都懒得藏。乍看之下你会觉得没什么,只是常见的备忘录,拿来写些电话号码什么的,可是我拿去比对电话簿之后才发现并没有这些号码,这些是密码。可是我老婆不擅长写密码,我不到一天就把它破解了。”

艾瑞克·罗西斯是李特费利搬家公司的老板,这家公司之所以能在利润相当有限的搬家市场里找到利基,是由于定价低、采用侵略性营销策略、雇用廉价外籍劳工、搬家合约上要求物品一旦全搬上货车,客户就得在货车出发前往目的地之前付现。他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客户身上赔过钱,主要是因为合约上有一行小字,注明任何有关损害和偷窃的申诉都必须在两天内提出,而实际上百分之九十的申诉都来得太晚,因此不予受理。至于那剩下的百分之十,艾瑞克自有一套办法对付,不是避不见面,就是使出拖延战术,那些等离子电视遭窃或钢琴被砸坏的苦主,最后都被他搞得精疲力竭而不了了之。

艾瑞克很年轻就投入了搬家业,在李特费利搬家公司上班,这家公司的老板是艾瑞克父亲的朋友,他会进这家公司就是通过父亲的安排。

“这小鬼要他去上课安静不下来,要他去当混混又太聪明,”他父亲说,“你能收留他吗?”

艾瑞克去当了业务员,赚取佣金,很快就以自身的魅力、效率和蛮横闯出一片天。他遗传了母亲的褐色眼珠、父亲的浓密鬈发和运动员体格,很多女性客户遇上他都当场签下合约,不再询问其他搬家公司的报价。他很聪明,对数字也很有一套,偶尔公司需要投标大案子时,他也能提供策略:价格压低,损害自付额拉高。五年后,公司获利可观,艾瑞克成了老板经营公司的左右手。某年圣诞节前夕,老板将一张桌子搬到艾瑞克的新办公室,就在他二楼的办公室旁边。这只是一项相当简单的搬运工作,但他突然心脏病发,倒地身亡。接下来几天,艾瑞克安慰老板的妻子说他有办法——而且是非常有办法——扛起这家公司。丧礼过后一星期,艾瑞克和她敲定了一笔几乎只是象征性的经营权转移费用,这个金额反映了艾瑞克强调的所谓“这是一家市场利润有限且风险高、利润率几乎等于零的小公司”。他坚决主张,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有人能继续经营她丈夫打拼了一辈子的事业。他说这些话时,褐色眼眸里闪着一滴泪光,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放在他手上,说他应该亲自来跟她报告公司状况。就这样,艾瑞克成了李特费利搬家公司的老板,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将所有的申诉信件丢进垃圾桶,重拟搬家合约,发传单给富裕的奥斯陆西区每一户人家,因为那里的居民最常搬家,而且对价格极为敏感。

艾瑞克三十岁那年,拥有的财富已足以购入两辆宝马、法国戛纳北部的一栋避暑别墅、提维塔区占地五百平方米的独栋洋房。他是在提维塔区的公寓长大的,这里的公寓不会挡住阳光。简而言之,他负担得起卡米拉·桑丹。

卡米拉来自西奥斯陆布明贺区的破产制衣贵族,布明贺区对艾瑞克这个工人之子而言,就和现在他在提维塔区自家地下室堆积一米高的法国葡萄酒一样陌生。当他走进桑丹家那栋华丽的宅邸,看见那些即将被搬走的家具时,他才发现自己尚未拥有什么,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拥有,那就是品味、风格、昔日的辉煌和自然散发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只会被礼貌和微笑更为强化。而所有这些特质全都体现在桑丹家的女儿卡米拉身上——她脸上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坐在阳台上眺望奥斯陆峡湾。艾瑞克知道那副太阳眼镜可能是在当地加油站买的,但是戴在她脸上就成了古驰、杜嘉班纳,或其他那些不知道该如何发音的名牌。

现在他知道那些名牌要如何发音了。

除了几幅要卖掉的画,他替桑丹一家人搬走所有东西,运到一个较不时尚的地点、一间较小的房子。他还偷偷扣下一样东西,而且从未接到他们的遗失申诉。当卡米拉站在提维塔教堂外成为她的新娘,该区的公寓成为他们婚礼的无言见证时,卡米拉的父母并未对女儿的选择噘嘴不表苟同,也许是因为他们看见艾瑞克和卡米拉在某种程度上是互补的:他缺乏教养,她缺乏金钱。

艾瑞克将卡米拉捧在手心像公主,她也让他这样做。她要什么他都给她,房事方面若她兴趣缺乏,他绝对不会去烦她,他唯一的要求是当他们一同出门或邀请“跟他们友好的夫妇”来家里吃饭时,她必须打扮漂亮,而所谓“跟他们友好的夫妇”不外乎是他的童年友人。卡米拉有时会纳闷,不知道艾瑞克是否真心爱她,但她逐渐对这个雄心勃勃、精力旺盛的东区男子产生深厚的感情。

对艾瑞克而言,他觉得开心无比,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卡米拉不是个热情的女人;事实上在他眼中,卡米拉的这个特质,正是其他那些他习以为常的女人通通都比不上的。至于他的生理需求,只要通过他和客户的接触就能解决。艾瑞克认为搬家这种事总令人多愁善感、忧愁伤心、容易对新体验敞开心扉。总之,他搞上单身女子、分手女子、同居女子、已婚女子,地点在餐桌上、楼梯间、包着塑料套的床垫上、刚清洁过的拼花地板上,四周高高低低堆满已用胶带封妥的纸箱。当他们的叫声在光秃的四壁间回绕,他心里想的是接下来该买什么东西给卡米拉才好。

这种安排的美妙之处在于他很自然地不必再见到这些女人,因为她们都会搬到其他地方,消失无踪,几乎每个都是如此,只有一个例外。

碧蒂·欧森有一头深色头发,脸蛋甜美,身材惹火有如《阁楼》女郎。她比他年轻,高亢的声音和话语使她显得更加年轻。当时她已怀有两个月身孕,准备从艾瑞克居住的提维塔区和孩子的准爸爸搬去贺福区,她也即将嫁给那个西区男子。艾瑞克十分认同碧蒂搬去贺福区高级地段的这个决定,但当他和碧蒂在空房间的一张纺锤式靠背椅上亲热之后,他发觉他们之间的性事对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简而言之,艾瑞克棋逢敌手。

的确,他一想到碧蒂就觉得自己是男人,他在她面前不必假装,因为她就是要他本来的样子,那就是把她干得欲仙欲死,从某个角度来看,他们在一起做的也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们开始在屋主即将迁入或搬出的空屋里碰面,一个月至少一次,每次都冒着可能被发现的刺激感。他们动作快,效率高,模式固定,没有变化。然而艾瑞克期盼这种幽会的到来,仿佛小孩期盼圣诞节一样,也就是怀抱着真诚不复杂的喜悦之情,而这种心情会被一种确定感所提升,因为他确定一切都会相同,他的期盼会被满足。他们过着没有交集的生活,生活在没有交集的世界里,这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非常恰当的安排。因此他们继续碰面,只有在她生产——幸好是剖腹产,过长假,他得性病时才中断。他得的性病是无害的,来源已不可考,他也无心追究。一晃眼十年过去了,现在艾瑞克在土萨区一间半空的公寓里,面前纸箱上坐着一名高大的平头男子,男子的声音仿佛割草机,问他是否认识碧蒂·贝克。

艾瑞克的喉头像是哽住似的,说不出话。

平头男子说他叫哈利·霍勒,是犯罪特警队的警监,但这个叫哈利的看起来比较像他手下的搬家工人,而不像警监。艾瑞克报案卡米拉失踪后,曾有失踪组的警察来找过他,因此当这个平头警监来找他并亮出警察证时,艾瑞克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有卡米拉的消息了。由于他面前的这个平头警监并未事先打电话给他,而是直接找来这里,因此他担心自己听见的会是坏消息。他叫搬家工人通通出去,请平头警监坐下,自己掏出一根烟,准备承受打击。

“怎么样?”平头警监说。

“碧蒂·贝克?”艾瑞克重复一次,试着点燃香烟,快速思索该如何回答才好,可是他既点不燃香烟,也答不出话——老天,他的脑袋连慢下来都不行。

“我了解你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平头警监说,拿出一包烟,“没关系,慢慢来。”

艾瑞克看着平头警监点燃一根骆驼牌香烟,倾身向前,将打火机凑过来。

“谢谢。”艾瑞克咕哝说,用力吸了一口,吸得香烟噼啪作响。烟灌满了他的肺脏,尼古丁注入他的血管,扫除了所有障碍。他总觉得这件事迟早会东窗事发,警察迟早会发现他和碧蒂的关系,来找他问话。

先前他只担心要如何对卡米拉隐瞒这件事,但现在的情势截然不同,而且是从现在这一刻起才变得截然不同,因为他从没想过警方可能会将两件失踪案联系在一起。

“碧蒂的丈夫菲利普·贝克找到一本笔记本,碧蒂在里头写了一些很容易破解的密码,”平头警监说,“写的是电话号码、日期和简短信息,毫无疑问,碧蒂跟许多男人定期保持联络。”

“许多男人?”艾瑞克脱口而出。

“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可是贝克认为碧蒂最常见的人是你,而且据我了解,你们碰面的地方数都数不清。”

艾瑞克仿佛坐在一艘船上漂流,看着浪潮从地平线那端升起。他默不作声。

“所以菲利普才查出你家地址,带着他儿子的玩具枪,一把做得惟妙惟肖的格洛克21手枪,前往提维塔区等你回家。他说他想在你眼中看见恐惧,逼你说出一切,好让他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他跟着车子进入车库,却发现开车的人是你老婆。”

“那他……他……”

“对,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老婆。”

艾瑞克从纸箱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这间房子有景观,可以看见土萨公园和沐浴在早晨阳光中的奥斯陆。他不喜欢有景观的老公寓,因为有景观代表楼梯高;景观越好,楼梯就越高,而越稀有的公寓就代表货物越沉重越昂贵、损害赔偿金越高、他的手下生病请假的天数越多。但这就是维持低价位所伴随而来的风险:你总是可以击败对手,赢得最烂的工作。随着时间推移,所有风险都必须付出代价。艾瑞克深深吸了口气,听见平头警监在木质地板上拖着脚走路,他知道任何拖延战术都无法耗尽这名警监的耐心,这份损害报告他没办法丢进垃圾桶了事,如今已冠夫姓贝克的碧蒂·欧森将是令他赔钱的第一个客户。

“然后他告诉我说他和碧蒂的婚外情长达十年,”哈利说,“他们第一次见面而且发生性关系的时候,碧蒂就已经怀了她先生的身孕。”

“应该说怀了她先生的孩子,”萝凯纠正他,将枕头拍平,好让自己能看着他,“或是说怀有身孕。”

“嗯,”哈利说,用手臂撑起自己,伸手越过她,去拿床头桌上那包烟,“这次不是那百分之二十。”

“什么?”

“广播节目说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北欧儿童,父亲另有其人,”他从那包烟里摇出一根,凑向百叶窗透入的午后阳光,“一起抽一根?”

萝凯点点头,不发一语。她不抽烟,但这是他们做爱完会一起做的事:共享一根烟。萝凯第一次说想尝尝看抽烟的滋味,是因为她想感受一下他的感受,想跟他一样受到毒害和刺激,尽可能靠近他。他想到的则是他所见过的每个吸毒女子,都因为这个同样的白痴理由而第一次尝试吸毒,因此断然拒绝。但她说服了他,最后这演变成一种仪式,做爱之后,他们会缱绻着缓慢地抽一根烟,仿佛这根烟是做爱的延伸。有时这感觉像是在搏斗之后抽一管象征和平的烟斗。

“可是碧蒂失踪的那整个晚上,艾瑞克都有不在场证明,”哈利说,“他在提维塔区参加男性聚会,六点开始,聚会持续一整个晚上,至少有十个证人承认他们大部分都只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早上六点以前不准有人回家。”

“为什么不能泄露费列森不是雪人的消息?”

“只要真正的雪人认为警方以为凶手已经落网,他就会保持低调,暂时不再犯案,当然这只是我们的希望而已。而且如果他以为我们已经停止追查,就会放下戒心,那么我们就可以安静地、悠哉地接近他……”

“怎么我觉得你的语气有点酸?”

“可能吧。”哈利说,将烟递给她。

“你不太相信事情会这样发生喽?”

“我认为我们的上司有很多理由隐瞒费列森不是真凶的事实,总警司和哈根庆祝破案时举行过记者会……”

萝凯叹了口气:“我有时还是会想念警署。”

“嗯。”

萝凯凝视着香烟:“你曾经不忠吗,哈利?”

“请定义不忠。”

“跟伴侣以外的人发生性关系。”

“有。”

“我是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你知道我不能完全确定。”

“好吧,说你清醒的时候就好。”

“没有,一次都没有。”

“那我现在在这里,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你这是陷阱式问题吗?”

“我是认真的,哈利。”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不想回答。”

“那烟就不给你抽。”

“嗯,好吧,我认为你心里要的是我,但你却希望要的是他。”

这两句话萦绕着他们,仿佛烙印在黑暗之中。

“你真是他妈的……超然。”萝凯怒声说,将烟递给哈利,双臂交叠胸前。

“也许我们不该讨论这个话题吧?”哈利提出建议。

“但我必须讨论这个话题!你难道不明白吗?不然我会疯掉的,我的天,我来这里已经是疯了,现在还……”她把被子拉到下巴。

哈利翻了个身,倚到她身旁,尚未触碰她,她就闭上眼睛,头往后倾。他在她微张的双唇间听见她呼吸加速,心想:她是怎么办到的?一转眼就能从羞愧转换到放纵?她怎么可以这么……超然?

“你认为……”他说,看见她睁开双眼,眼神流露出惊讶和沮丧,看着天花板,心想他的爱抚怎么还没来到。“会不会是良心不安让我们变得淫荡?我们之所以不忠并不是因为不顾羞愧,而是因为羞愧不已?”

她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有点这个意思,”她终于说,“但不是全都如此,至少这次不是。”

“这次?”

“对。”

“我以前问过你一次,当时你说……”

“我说谎,”她说,“我曾经不忠。”

“嗯。”

他们沉默地躺在床上,聆听彼斯德拉街传来遥远的下午高峰时间的车流声。今天她下班后直接就来找他,他知道萝凯和欧雷克的时间表,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去。

“你知道我恨你什么吗?”她终于说,拧他耳朵,“你他妈的又骄傲又顽固,甚至连问我背叛的人是不是你都问不出口。”

“呃,”哈利说,接过那根抽了一半的烟,欣赏她跳下床的赤裸胴体,“我为什么要知道?”

“跟碧蒂的老公一样啊,为了拆穿谎言,让真相大白。”

“你认为真相可以减少菲利普·贝克的不快乐吗?”

她从头顶套上毛衣,那是件黑色紧身粗羊毛衣,直接贴在她柔嫩的肌肤上。哈利忽然想到,如果他真要嫉妒的话,那么会是嫉妒那件毛衣。

“你知道吗,霍勒先生?作为一个以发掘真相为工作的人,你真的很喜欢活在谎言里。”

“好,”哈利说,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那你就说吧。”

“那是在莫斯科,我跟费奥多尔交往的时候,对象是和我一起受训的挪威大使馆专员,我跟他完完全全坠入爱河。”

“然后呢?”

“当时他也有女朋友,可是当我们准备跟各自的情人分手时,他的女朋友抢先一步,说她怀孕了。整体来说,我对男人的品位还算不差……”她拉上靴子,噘起上唇,“所以我爱上的这个男人当然不会抛弃他应尽的责任,他申请调回奥斯陆,我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我就和费奥多尔结婚了。”

“结婚后你很快就怀孕了?”

“对,”她扣上外套扣子,低头看着他,“有时我会纳闷我跟费奥多尔结婚是不是为了忘记他?欧雷克会不会不是爱的结晶,而是相思的结晶?你觉得欧雷克会是相思的结晶吗?”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只知道他是个很棒的结晶。”

她低头对他露出感激的微笑,弯腰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哈利。”

“当然不会。”他说,在床上坐起来,看着光秃的墙壁,直到听见楼下大门发出沉重的砰的一声。然后他走进厨房,扭开水龙头,从上方橱柜里拿下一个玻璃杯。等待自来水转凉时,他的视线落在月历那张照片上,欧雷克和身穿天蓝色洋装的萝凯。接着他的视线来到地面。油地毯上有两个湿的靴子脚印,一定是萝凯留下来的。

他穿上外套和靴子,正要离开,却又转过身,从衣柜上方拿起他那把史密斯威森佩枪,塞进外套口袋。

做爱的感觉依然留存在他体内,犹如幸福的颤动、温和的中毒。他走到院子栅门前,突然听见咔嗒一声,他立刻转过身,朝院子里比街上更黑暗的地方望去。他原本打算继续往前走,正要提步前进,却在地上看见脚印,那脚印跟油地毯上的靴子脚印一模一样,于是他往院子里走去。头上窗户透出的黄色光线照在残雪之上发出亮光,这些残雪因为位于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尚未融化。而它就伫立在地下储藏室门口,身形歪曲,头斜向一边,双眼是卵石,笑容是小碎石,对着他笑。无声的笑声回荡在砖墙之间,融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他听见那是他自己的尖叫声,在此同时,他已抓起地下室楼梯旁的雪铲,狂暴地挥舞。雪铲尖锐的金属边缘插入头部下方,将雪人的头铲了起来,湿漉漉的冰雪飞溅到墙上。接着又是猛力一铲,雪人的身躯被劈成两半。第三铲则让剩下的部分溃散在院子中央的黑色柏油地上。哈利站在原地不住喘气,这时他又听见背后传来咔嗒一声,犹如左轮手枪扣动扳机的声音。他迅速转身,丢下铲子,拔出黑色左轮手枪,动作一气呵成。

只见木围墙旁的老桦树下站着穆罕默德和萨尔玛,他们睁着带有稚气和恐惧的大眼睛,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位邻居。他们手上拿着干枯的树枝,看起来可以作为雪人优雅的手臂,但萨尔玛出于惊吓,已不小心将树枝折成两半。

“我们……的雪人。”穆罕默德结巴地说。

哈利将左轮手枪放回外套口袋,闭上双眼,暗暗咒骂自己,吞了口口水,命令自己的脑子让手放开枪托。然后他张开眼睛,看见萨尔玛的褐色眼珠里已盈满泪水。

“抱歉,”哈利低声说,“我再帮你们堆一个。”

“我要回家。”萨尔玛低低地、口齿不清地说。

穆罕默德牵起小妹的手,陪她走回家,远远避开哈利。

哈利感觉着握在手中的枪托。他以为那个咔嗒声是击锤拉起的声音,但显然他判断错误;这阶段的击发程序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他听见的是击锤回到原位的声音、子弹未被击发的声音、活着的声音。他又拔出佩枪,指向地面,扣动扳机。击锤并未移动,直到他将扳机压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心想子弹就要发射时,击锤才升了起来。他放开扳机,击锤回到原位,发出金属咔嗒声。就是这个声音。于是他明白,曾有人将扳机扣到那么后面的位置,使得击锤升起,准备击发。

哈利抬头往二楼他家的窗户望去,只见窗户里黑魆魆的,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在时,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艾瑞克·罗西斯无精打采地瞪着办公室窗外,陷入沉思,想着他对碧蒂那双褐色眼眸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得那么少;想着他得知碧蒂曾和其他男人上床,比起得知她失踪甚至可能死亡的消息还令他难过;想着他宁愿卡米拉死在杀人犯手下,都比在这种情况下失去她来得好。但艾瑞克想的大部分是他一定爱过卡米拉,而且依然爱着她。他打过电话给她父母,但他们也没有她的消息。也许她跑去住在奥斯陆西区的女性友人家了,虽然他只耳闻过这些女性友人而从未见过。

他看着傍晚的幽暗逐渐笼罩格鲁谷,黑暗越来越浓,逐渐抹去事物的轮廓。今天的公事都已办完,但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栋太大、太空洞的房子里,现在还不想。他身后的壁橱里有个箱子,里头放着各式烈酒,他称之为福利品,是从他们搬过的各类酒柜里搜刮来的。可是壁橱里没有搅拌器。他在咖啡杯里倒了些金酒,啜饮一小口,这时桌上电话响起。他认出来电号码上的法国国码,这个号码不在申诉名单上,于是他接起电话。

他一听呼吸声就知道是妻子打来的,虽然她连一句话都没说。

“你在哪里?”他问道。

“你说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你是在哪里打电话的?”

“凯丝比。”

凯丝比是一家餐馆,距离他们在法国的别墅大约三公里。

“卡米拉,警察在找你。”

“是吗?”

她听起来像是在凉椅上打瞌睡,感觉百无聊赖,正在激起感兴趣的心情,语气礼貌、疏离、冷淡,正是她多年前在布明贺区的阳台上让他一见倾心的那种态度。

“我……”他开口说,却又打住。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觉得我应该在我们的律师打电话给你之前,先知会你一声。”她说。

“我们的律师?”

“我家族的律师,”她说,“他恐怕是这类律师中的佼佼者。他会直接将财产分成两半。我们要房子,而且一定会到手,我也不会隐瞒我要卖掉它。”

这还用说,他心想。

“五天后我就会回家,我想到时候你应该已经搬出去了。”

“这个通知也太突然了吧。”

“你办得到的,我听说没有人比李特费利搬家公司更快更便宜了。”

她说到“李特费利搬家公司”这几个字时,语气透露出极度的嫌恶,以至于他全身紧缩起来,就好像他和霍勒警监说话时那样。他就像一条毯子,用太高的水温洗涤之后缩水了,对她而言变得太小,不再适用。此刻他十分确定这一点,也十分确定自己比以前都更爱她。他已失去了她,毫无挽回余地,没有任何和解机会。她挂断电话时,他看见了她眯起双眼眺望蔚蓝海岸,脸上戴着一副用二十欧元买来的太阳眼镜,但是戴在她脸上,那副太阳眼镜看起来仿佛是标价三千克朗的古驰、杜嘉班纳,或……他忘了其他那些名牌要如何发音了。

哈利驾车来到奥斯陆西区的霍尔门科伦山,把车子停在运动中心空荡的大停车场里,爬上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他站在滑雪跳台旁的观景崖上,那里只有他和几个不合时节的游客。他们站在看台上,露出空虚的笑容,看着两旁的着陆山坡、下方的池塘、延伸进入峡湾的城市——那座池塘在冬季是干涸的。景观可以带来视野。他们手上没有证据。雪人是如此接近,感觉像是伸手就能抓住。但雪人又再度从他们手中溜走,犹如狡猾的职业拳击手。哈利觉得寒冷、沉重、笨拙。一名游客朝他看来。他的佩枪放在外套里沉甸甸的,使得外套右下角沉了下去。还有尸体,雪人究竟是把尸体藏到哪里去了?尸体就算埋在地下都会再度出现,他会不会是用盐酸销毁尸体?

哈利觉得放弃的感觉开始袭击他。不行,妈的他不会放弃!在FBI研习营里,他们讨论过侦查十年以上最后逮到凶手的案子,破案关键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细节。然而真正的破案关键是他们从不放弃,他们彻底打完十五回合,如果对手仍屹立不摇,他们会大声高喊加开延长赛。

黄昏的薄暮从山下的城市向上蔓延,周围的灯火逐一亮起。

他们必须从已知的地方着手调查,这是个平凡但重要的程序规则,将已经掌握线索的地方视为起点。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得从最难以调查的人开始下手,并且用他想过的最糟、最疯狂的主意。

哈利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回溯电话列表。列表上的电话没几通,所以号码还在,那个曾在莱昂旅馆跟他短暂通话的号码还在。他按下OK键。

波塞脱口秀研究员欧妲·保森立刻接起电话,语气活泼快乐,像是每通电话她都视为带来刺激的新机会。这一次,就某方面来说,她料对了。

21候诊室

第十八日

这是个令人神经紧绷的房间,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有人称之为“候诊室”的原因——坐在这里就像是在等候牙医看诊;也有人称之为“前厅”,仿佛一号摄影棚那两张沙发之间的厚重大门,可以通往某个重要甚或神圣的地方。但是在这栋位于马伦利斯区的NRK国营电视台大楼的平面图上,这个房间只是无趣地被标注为“一号摄影棚休息室”。然而,这是欧妲所知最刺激的一个房间了。

参加波塞脱口秀晚间节目的来宾大部分都到齐了,一如往常,最不知名、出场时间最短的来宾最早到棚。现在来宾坐在沙发上,上好了妆,闲谈时脸颊因紧张而发红,各自啜饮茶或红酒,眼睛不可避免地看向监视器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门内的摄影棚全景。观众已经入场,舞台监督正在指导观众如何拍手、大笑、欢呼。屏幕上还可以看见主持人的椅子和四张来宾的椅子,椅子是空的,正在等候人物、内容、娱乐。

欧妲喜欢现场播出前这种紧张兴奋的时刻。每周五的这四十分钟节目是最接近世界中心的地方,也是最能够触及全挪威民众的地方。这个时间有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挪威人口会观赏这个节目,对脱口秀而言这个收视率高得疯狂。参与这个节目的人员不只是在这里做节目,他们本身就是节目。这个节目是名人的磁北极,吸引了每件事、每个人。由于名人就如同令人上瘾的毒品,何况除了磁北极之外,罗盘指针只有另一个端点,那就是向下沉沦的磁南极,因此这里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紧抓住这份工作不放。像欧妲这样的非固定员工必须“达成使命”才能在下一季还留在团队里,这就是为什么她如此开心的原因。她是为自己感到开心,因为昨天傍晚编辑会议开始前她接到一通电话,主持人波塞·艾根还对她微笑,说这可是个大独家。这可是她挖到的大独家。

今天晚上的主题是成人游戏。这是典型的波塞脱口秀主题,严肃得恰到好处,又不会过于沉重,所有来宾都有些许发表看法的资格。来宾中有一名女性心理学家曾写过一篇关于这个主题的论文,主要来宾则是亚菲·史德普——他隔天就要庆祝《自由杂志》二十五周年纪念。欧妲上次去史德普家跟他对稿时,他并未排斥将他视为爱玩的大人或花花公子的观点。当欧妲提出一把年纪的《花花公子》杂志创办人休·赫夫纳在自家豪宅里身穿睡袍、抽着烟斗参加永远的单身派对,并拿赫夫纳来和他相提并论时,史德普只是乐得大笑。她发觉史德普的眼光好奇地打量、观察她,直到她问起他是否对没有小孩可以继承帝国而感到遗憾。

“你有小孩吗?”史德普反问道。

当欧妲回答说没有时,她惊讶地发现史德普突然对她和他们的谈话失去兴趣。因此她很快地提醒他注意事项,好让谈话告一段落。这些事项包括:抵达时间、梳妆时间、最好不要穿条纹的衣服、节目主题、来宾可能临时更换,因为这是时事节目等等。

史德普从梳妆室里走出来,直接进入一号摄影棚休息室,一双蓝色眼睛充满热切之情,浓密白发经过特别梳理,头发长度正好可以让发梢恣意地上下飞扬,展现叛逆风格。他身穿素色灰西装,每个人都知道这样一套西装价格不菲,但没有人说得出为什么知道。他伸出一只晒黑的手,问候坐在沙发上享用花生和红酒的那位女心理学家。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美丽的心理学家,”他对她说,“希望观众可以注意到你说的话。”

欧妲眼见她迟疑片刻,她虽然很清楚史德普的赞美话语只是开玩笑,但还是面露喜色。欧妲看见她眼中冒出火花,知道这两句话正中下怀。

“嗨,各位好,谢谢你们的光临!”波塞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从左侧的来宾开始一一握手,直视对方双眼,表示对方肯来上节目令他十分开心,说明他们如果想问其他来宾问题或发表意见,可以随时打断他的谈话,这样会让节目更加活泼生动。

制作人盖伯向史德普和波塞打个手势,请他们到小房间讨论主要访谈的结构和节目开场。欧妲看了看表。距离现场播出只剩八分三十秒,她开始担心起来,心想要不要打电话去前台问问看他是不是在那里,因为他才是今天节目真正的主要来宾,也是今天的大独家。她一抬起双眼,就在面前看见了他,旁边跟着一名节目助理。她感觉心脏停了一拍。他看起来算不上英俊,甚至有点丑,但她可以毫不害羞地公开宣告,自己在他身上感受到某种吸引力,而这种吸引力和他目前是北欧各家电视台最炙手可热的来宾人选有关,因为他就是逮到雪人的警察,而雪人案是多年来最轰动挪威的犯罪新闻。

“我说过我会迟到。”哈利先开口说。

她嗅闻他的口气。上次他来上节目显然是喝醉了,而且让全国民众觉得反感,或至少让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的民众觉得反感。

“很高兴你来上节目,”她激动地说,“你第二个出场,然后坐在来宾席上直到节目结束,其他人会轮流上场。”

“好。”他说。

“带他去梳妆室,”欧妲对助理说,“叫古莉替他化妆。”

古莉不只是个快手快脚的化妆师,还懂得运用各种简单和复杂的化妆技巧,让一张憔悴的脸孔上得了电视镜头。

他们离去后,欧妲深深吸了口气。她爱极了这种最后关头的焦急感,一切似乎看起来一团混乱,最后又可以一一就位。

波塞和史德普从小房间回来,她对波塞比出大拇指。她听见摄影棚大门滑动关闭,观众开始拍手。她在屏幕上看见波塞坐上位子,知道舞台监督已开始倒数,接着开场音乐响起,节目正式播出。

欧妲发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目前为止节目进行得十分顺畅,史德普妙语如珠,波塞也聊得正起劲。史德普说他被视为社会精英是因为他就是精英人士,而且除非他真正失败一两次,否则不会被世人记住。

“好的故事从不是关于一连串成功,而是关于辉煌的失败,”史德普说,“虽然挪威极地探险家罗阿尔·阿蒙森赢得了最先到达南极的竞赛,可是挪威以外的全世界记得的却是英国的罗伯特·斯科特4。没有人记得拿破仑的胜利,只记得他在滑铁卢战败。塞尔维亚的国家尊严是建立在一三八九年对抗土耳其人的科索沃战役上,在这场战役中塞尔维亚人输得轰轰烈烈。再看看耶稣!他是人类的象征,宣称战胜了死亡,他的形象应该是站在自己的坟墓外,双手朝天高举才对,可是你看在基督教的历史中,众人喜欢的却是他辉煌的失败,那就是他挂在十字架上,几近放弃。最感动我们的总是关于失败的故事。”

“你想做出像耶稣那样的事?”

“不是,”史德普回答说,低头微笑,台下观众哈哈大笑,“我是个懦夫,我想达成的是难以被遗忘的成功。”

史德普意外露出讨喜的一面,甚至是谦逊的一面,而不是他恶名昭彰的傲慢自大。波塞问他在当了这么多年的单身汉之后,是否渴望身边有个女伴。当史德普回答说是,欧妲知道将有数不清的女人如雪崩般拥来向史德普求婚。观众以温暖持续的掌声作为回应。这时波塞突然宣布:“欢迎永远在搜捕犯人的奥斯陆独行侠警官——哈利·霍勒警监上场。”镜头停留在史德普脸上一秒钟,欧妲似乎看见他脸上露出讶异之色。

波塞显然很喜欢刚才关于固定女伴的问题所得到的响应,因此他试着延续这个话题,问哈利是否渴望身边有个女伴,因为哈利也是单身。哈利冷冷一笑,摇了摇头。波塞不想让话题冷却,继续问哈利是否在苦苦等候某个特别的人?

“没有。”哈利回答,简短扼要。

通常这种拒绝性回答只会激使波塞进一步追问,但他知道不应该偏离主题。重点是雪人。因此他问哈利是否可以谈谈现在轰动全挪威的案子,挪威出现的第一个连环杀手。哈利在椅子上蠕动,仿佛椅子太小,容不下他高大的身躯。他以简明扼要的句子对一连串事件做了概述:最近几年挪威发生的多起失踪案都有明显的共同点,所有失踪女性都有伴侣和小孩,而且尸体下落不明。

波塞敛起笑容,露出严肃表情,表示现在不是谈笑时间。

“今年碧蒂·贝克在奥斯陆贺福区的自家失踪,这件案子就符合这些条件,”哈利说,“不久之后,希薇亚·欧德森在奥斯陆市郊的苏里贺达村遇害身亡,这是我们第一次发现尸体,或至少是部分的尸体。”

“是的,你发现了她的头颅对不对?”波塞插口说,谨慎地告知那些还不知情的观众,而对那些已经知情的观众而言,这句话有洒狗血的作用。他是如此专业,使得欧妲情绪高昂,满意无比。

“后来我们又在卑尔根市郊发现一名失踪警官的尸体,”哈利继续说,“这名警官已经失踪了十二年。”

“铁面人拉夫妥。”波塞说。

“葛德·拉夫妥。”哈利纠正说,“几天前我们在比格迪半岛发现伊达·费列森的尸体,目前我们发现的尸体只有这些。”

“你认为这件案子最严重的地方在哪里?”欧妲在波塞口中听见不耐烦,可能是“头颅”的诱饵并未让哈利上钩,哈利也没如大家期盼地对杀人犯做出骇人听闻的描述。

“我们竟然经过了这么多年,才发现这些失踪案之间互有关联。”

又是一个沉闷的回答。舞台监督对波塞打手势,表示他必须开始思考如何接到下一个主题。

波塞十指相触。“现在案子破了,你再度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哈利,你有什么感觉?有没有收到粉丝寄来的电子邮件啊?”他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这表示他们进入谈笑时间了。

哈利缓缓点头,专注地舔了舔嘴唇,仿佛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至关紧要。

“这个嘛,今年入秋的时候我收到一封信,不过我相信史德普可以告诉我们更多关于这封信的内容。”

画面上出现史德普的特写,他只是带着淡淡的好奇表情看着哈利。太长了,节目上只要多沉默几秒都显得太长。欧妲咬住下唇。哈利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波塞赶紧插口,收拾残局。

“是的,史德普当然会收到很多仰慕者和粉丝的电子邮件,你是不是也有仰慕者呢,霍勒警监?警察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拥有很多狂热的仰慕者?”

观众发出拘谨的笑声。

哈利摇摇头。

“少来了,”波塞说,“新来的女警一定偶尔会来请你给她们补补习或搜搜身吧?”

摄影棚内笑成一团,十分热闹。波塞得意地咧嘴而笑。

哈利脸上不见一丝笑容;他一脸意兴阑珊,朝出口看去。有那么一个疯狂的片刻,欧妲仿佛看见哈利站起来,扬长而去。不料哈利却转过头,看着坐在旁边的史德普。

“你会怎么做呢,史德普?当你在特隆赫姆市结束讲课,一个女人来跟你说她只剩下一边的乳房,但是想跟你上床,你会邀请她去你的饭店房间给她补补习吗?”

观众席突然一片死寂,波塞看起来也茫然不知所措。

只有史德普认为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不会,我不认为我会这样做,不是因为跟只有一边乳房的女人上床没意思,而是因为特隆赫姆市的饭店床铺太小了。”

观众笑了,只是笑得不很确定,他们的笑多半出于松了口气,幸好这段对话没有演变得更加难堪。波塞介绍那名女心理学家进场。

他们开始谈论爱玩的大人,欧妲注意到波塞尽量不把对话带到哈利身上,他一定是认为古怪的哈利今天状况不佳,因此镜头多半落在绝对处于良好状态的史德普身上。

“你都怎么玩呢,史德普?”波塞用清纯的表情问出不那么清纯的问题。欧妲感到欣喜,这一题是她写的。

但是在史德普还没回答之前,哈利倾身向前,大声且清楚地问说:“你会堆雪人吗?”

就在此时,欧妲发觉某个地方不太对劲。哈利的语气独断且愤怒,肢体语言也充满攻击性;史德普诧异地扬起一道眉毛,神情退缩且紧张。波塞也停止说话。欧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心中默数了四秒,这四秒对实况转播而言简直如同永恒。接着欧妲发现波塞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波塞虽然觉得他有责任替来宾营造良好氛围,但他最优先的任务是提供娱乐,而最能娱乐观众的莫过于来宾发怒、失控、哭泣、崩溃,或以其他方式在广大观众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感。因此他放开主导权,只是看着史德普。

“我当然会堆雪人,”四秒钟后史德普说,“我会在我家屋顶游泳池旁边的阳台堆雪人,把它们堆得像皇室成员,然后期待当春天来临,可以看着这些不讲道理的皇室成员融化和消失。”

这是今晚头一遭史德普说的话并未赢得笑声和掌声,欧妲心想史德普应该知道反皇室的言论基本上得不到支持。

波塞毫不胆怯,打破沉默,介绍一名流行歌手出场,说她要来谈谈最近她在舞台上崩溃的事,并在节目结尾献唱一首即将在星期一发行的新单曲。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制作人盖伯问,走过来站在欧妲后方。

“可能他还是喝醉了吧。”欧妲说。

“我的天啊,真是个他妈的警察!”

欧妲忽然想起他是她的大独家:“可是,天啊,他能达成使命吗?”

制作人并未回话。

流行歌手谈起她的心理问题,说明它们是遗传性的。欧妲看了看表。四十秒。对周五夜晚而言这个话题太严肃了。四十三秒。波塞在第四十六秒插话。

“那你呢,亚菲?”节目接近尾声时,波塞通常会直呼来宾名字,“你有没有发疯的经验?还是有严重的遗传疾病?”

史德普微微一笑:“没有,波塞,我没有。除非渴望完全的自由算是一种疾病,事实上这是我们家族的弱点。”

节目来到总结的时刻,波塞只要在介绍歌曲前和每位来宾进行总结式的对话就行了。心理学家最后说人生是好玩有趣的。然后轮到哈利:

“既然雪人已经不在了,我想接下来你应该有时间去玩乐几天吧,哈利?”

“没有,”哈利说,在椅子上瘫坐下来,两条长腿几乎碰到那名流行歌手,“雪人还没落网。”

波塞皱起眉头,面带微笑,等待哈利继续往下说,也等待压轴的精彩话语出笼。欧妲向上帝祷告,希望这个压轴比波塞的开场白所承诺的还要精彩。

“我从来没说过费列森就是雪人,”哈利说,“相反,所有证据都指出雪人依然逍遥法外。”

波塞轻笑几声,这是他用来替来宾冷笑话解危的惯用伎俩。

“希望你是在开玩笑,不然我老婆会吓得没办法睡美容觉。”波塞俏皮地说。

“我不是开玩笑。”哈利说。

欧妲看着表,知道舞台监督正站在摄影机后方,急得直跳脚,一只手在喉咙前划个不停,告诉波塞谈话必须到此结束,这样才赶得及在歌手唱第一句歌词时上人名表。但波塞可是主持界第一把交椅,他知道全世界的新单曲都比不上现在这个话题来得重要。因此他不理会乐队指挥的指挥棒已高高举起,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准备向那些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观众说明清楚。大独家登场了,这个大独家将轰动社会,就在他的、他们的节目上播出。他说话声中的颤抖听起来就跟真的一样。

“你是在告诉我们说,警方一直在说谎吗,哈利?雪人还逍遥法外,还会再杀更多人吗?”

“不是,”哈利说,“我们没有说谎,我们只是发现了新证据。”

波塞转过椅子,欧妲仿佛听见技术指导对一号摄影机高声狂吼,接着波塞的特写出现在画面上,眼睛直盯着观众。

“我想今天的夜间新闻将会告诉我们更多关于警方发现的新证据,波塞脱口秀下周五准时跟大家见面,谢谢观赏。”

欧妲闭上双眼,乐队奏起新单曲。

“天啊,”欧妲听见制作人在她背后咻咻喘息,接着又说,“妈的我的天啊!”欧妲只想大声号叫,兴高采烈地号叫。这里,她心想,这里就是磁北极,我们不是做节目的人,我们就是节目。

22吻合

第十八日

甘纳·哈根站在施罗德酒馆大门内,扫视整家酒馆。三十二分钟前,他看见波塞脱口秀上跑的人名表,打了三通电话之后,就离开了家门。他在苏菲街的公寓、艺术人之家和办公室都没找到哈利,侯勒姆建议他可以去哈利家附近的施罗德酒馆找找看。和艺术人之家那群年轻、美丽、光鲜的客人相比,施罗德酒馆这些游手好闲的贪杯客显得不堪入目。酒馆后方角落的窗户旁,哈利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大杯酒。

哈根走到哈利桌前。

“我一直打电话找你,哈利,你的手机是不是关机了?”

哈利抬起头来,目光迟钝:“因为太麻烦了,一大堆该死的记者突然都跑来找我。”

“NRK电视台的人说,波塞脱口秀的工作人员和来宾在节目结束后,通常都会去艺术人之家狂欢。”

“记者就站在外面等我,所以我开溜了。你找我有什么事,长官?”

哈根在椅子上重重坐下,看着哈利举起杯子,凑到唇边,将金黄色液体从口中灌入。

“我跟总警司谈过了,”哈根说,“这件事很严重,哈利,把雪人还没落网的消息泄露出去,等于直接违背他的命令。”

“没错。”哈利说,又喝了一口。

“没错?你想说的只有这句话吗?看在老天分儿上,哈利,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民众有权利知道,”哈利说,“我们的民主政治是建立在坦诚之上的,长官。”

哈根在桌上猛捶一拳,隔壁几桌酒客投来鼓励的眼光,一名女服务生抱着好几个半公升酒杯经过,投以警告的眼神。

“你别来搞我,哈利,我们已经对社会大众宣布说案子侦破了,你这样做等于是让警方处于非常不利的情势,你知道吗?”

“我的工作是逮到凶手,”哈利说,“不是要处于有利的情势。”

“这是一个铜板的两面,哈利!我们的工作环境端赖社会大众怎么看待我们,媒体尤其重要!”

哈利摇摇头:“媒体从来没有阻碍或帮助我侦破任何一起案件,媒体只对那些想站在聚光灯下的人重要而已。你的上司只关心能不能拿出好成绩,让他们在媒体前有个好形象,再不然就是极力避免破坏自己的形象;而我只想逮到雪人,就是这样而已。”

“你的举动会危害到同事,”哈根说,“你知道这点吗?”

哈利似乎仔细思索了这句话,缓缓点头,喝个杯底朝天,再对女服务生打个手势表示续杯。

“我刚刚跟总警司和署长谈过了,”哈根说,双手交抱胸前,“他们要我立刻找到你,叫你封口,就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明白吗?”

“好,长官。”

哈根讶异地眨眨眼,但哈利脸上并未显露任何情绪。

“从现在开始,每件事都要经过我这里,每件事都要,”队长说:“我要你定时向我回报,不过我知道你办不到,所以我已经交代卡翠娜·布莱特了,由她负责向我回报,你有任何意见吗?”

“完全没有,长官。”

哈根心想哈利一定喝得比表面上更醉。

“布莱特跟我说,你派她去找费列森的助理,要查看史德普的病历,却不经过检察官同意,你他妈的是在干吗?你知道这件事万一真的被史德普发现,我们会遭受什么样的谴责吗?”

哈利倏地抬头,犹如一头机警的野兽:“你说万一真的被他发现是什么意思?”

“幸好史德普没有病历,费列森的助理说他们不保留他的病历。”

“哦?为什么不保留?”

“我怎么知道,哈利,我只是觉得松了口气,现在我们可不想再惹出更多麻烦。亚菲·史德普啊,我的天啊!无论如何,从现在开始,布莱特会盯着你,好跟我汇报。”

“嗯,”哈利说。女服务生在他面前又放了一杯酒,他对她点点头,“你不是早就叫她这样做了吗?”

“什么意思?”

“她刚来的时候,你跟她说我是她的……”哈利突然住口。

“她的什么?”哈根厉声问道。

哈利摇摇头。

“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什么,”哈利说,一口气喝光半杯酒,在桌上放了一百克朗纸钞,“祝你有美好的夜晚,长官。”

哈根坐在桌前,直到哈利离开酒馆,这时他才注意到桌上那个半满的玻璃杯里没有二氧化碳气泡。他斜眼朝周围瞄了瞄,小心翼翼拿起杯子凑到嘴边。里头的液体尝起来有如水果馅饼,原来是无酒精苹果酒。

哈利穿过寂静街道,步行回家。老旧矮公寓的窗户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犹如猫的眼睛。他有股冲动想去找崔斯可,想知道事情进行得如何,但决定还是依照约定今晚让他独自处理。他拐了个弯,踏上苏菲街,街上空荡无人。他朝公寓走去,这时忽然看见人影闪动和一丝亮光,那是光线照在眼镜上所产生的折射。有人站在人行道旁停放的一排车辆前,显然正努力想打开一辆车的车门。哈利知道会停在街道这端的车子有哪几辆,而那辆沃尔沃C70并不在内。

天色太黑,哈利无法看清楚那人的面孔,但从那人头部转动的方向来看,对方正在留意他的行踪。会不会是记者?哈利走过那辆车,在另一辆车的侧边后视镜里瞥见车子之间转出一条人影,从后头跟了上来。

哈利毫不迟疑,手伸进外套,耳中听见对方急匆匆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他在心中默数到三,倏然转身,后方那人在柏油路上陡然停步。

“你找我吗?”哈利大吼,举起了枪,踏步向前。哈利抓住那男子的衣领,将他往旁边猛力一拖,令他脚下失去平衡,跟着扑上前去,将对方压制在一辆车的引擎盖上。哈利的前臂抵住对方的喉咙,用枪口对准一边的眼镜镜片。

“你找我吗?”哈利嘶声说。

男子的回答被经过车辆的喇叭声给掩盖,喇叭声淹没了整条街。男子想挣脱,却被哈利紧紧扣住,只好放弃。男子的头靠上引擎盖,发出一声闷响,街灯的光芒洒在男子脸上。哈利随即放手。男子弓起身子,不断咳嗽。

“搞什么鬼。”哈利厉声大吼,抓住男子腋下,将他拖离马路,打开公寓大门,把他推了进去。

“你跑来这里干吗?”哈利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我打你给我的手机号码打了一整个晚上,最后只好去问查号台,查出你家地址。”

哈利看着男子,只见对方的脸色奇差无比,即使是在拘留所,菲利普·贝克教授的脸色看起来都好多了。

“我不得不把手机关机。”哈利说。

哈利领着菲利普走进他家,打开家门,踢掉靴子,走进厨房,开启电水壶。

“我今天晚上在波塞脱口秀上看到你,”菲利普说,跟进厨房,依然穿着外套和鞋子,面如槁灰,毫无生气,“你很勇敢,所以我想我也应该勇敢一点,我欠你的。”

“欠我?”

“那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只有你相信我,你让我免于在大众面前蒙羞。”

“嗯。”哈利拉过一张椅子给贝克教授坐,但他摇摇头。

“我待一下就走,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没人知道的事,我不确定这件事跟案子有没有关系,是有关尤纳斯的事。”

“嗯哼?”

“我去找卡米拉·罗西斯的那天,我采集了一些尤纳斯的血液。”

哈利记起尤纳斯前臂贴的护创胶布。

“再加上口腔黏膜,一起送到法医学研究所亲子鉴定部进行DNA鉴定。”

“嗯哼?这种鉴定不是要经过律师同意吗?”

“以前是,现在只要花钱谁都能做,想快点得到结果的话,只要再多付点费用就好了,所以我就申请了快速鉴定。鉴定报告今天出来了,尤纳斯……”菲利普顿了顿,深深吸口气,“尤纳斯不是我的儿子。”

哈利缓缓点头。

菲利普蹒跚地后退几步,仿佛要助跑似的。

“我请他们比对数据库里的所有数据,结果发现一份完全吻合的资料。”

“完全吻合?尤纳斯在数据库里?”

“对。”

哈利陷入沉思,他开始明白菲利普的意思了。

“也就是说,曾经有人送尤纳斯的检体去鉴定DNA,”菲利普说,“他们跟我说上次鉴定的时间是七年前。”

“他们确认那份鉴定报告是尤纳斯的?”

“没有,那份报告是匿名的,可是他们有申请人的名称。”

“申请人是谁?”

“是一家已经歇业的医学中心,”哈利在菲利普说出来之前就已经知道答案,“叫马伦利斯诊所。”

“伊达·费列森。”哈利说,侧过了头,像是在看照片挂得正不正。

“没错。”菲利普说,双手一拍,露出虚弱的微笑,“就是这样,我想说的就是……我没有儿子。”

“我很遗憾。”

“事实上我有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了。”

“嗯,你为什么要赶来告诉我这件事?”

“我不知道。”菲利普说。

哈利默然等待。

“我……我今天晚上一定得做点什么事,就像这样,如果我不去做点什么事,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我……”贝克教授迟疑片刻,才继续说,“现在我是孤单一个人,我的生命已经失去意义,如果那把枪是真的……”

“不要,”哈利说,“连想都别想,你越去想它,它就越有吸引力。而且你忘了一件事,即使你的生命对你而言没有意义,对其他人还是有意义,比如说尤纳斯。”

“尤纳斯?”菲利普苦笑几声,“那个小傻瓜?还说什么‘不要去想它’,这是警校教你的吗?”

“不是。”哈利说。

两人直视彼此。

“算了,”菲利普说,“反正现在你知道了。”

“谢谢。”哈利说。

菲利普离开后,哈利仍坐在椅子上,侧着头,像是在看照片是否挂正,没注意到水已煮开,电水壶的开关已自动关闭,“开”按键上的红色光点逐渐消逝。

23马赛克

第十九日

哈利踏上维格兰区那栋公寓的六楼走廊,毛茸茸的浓密云层遮住了黎明。崔斯可的套房房门微微开着,哈利推门而入,看见崔斯可双脚搁在咖啡桌上,屁股坐在沙发上,左手拿着遥控器。电视画面上倒带的影像化为数位马赛克。

“不来罐啤酒吗?”崔斯可又说了一次,举起喝了一半的啤酒,“今天是星期六啊。”

哈利觉得自己似乎看得见空气中充满细菌的气体。房里的两个烟灰缸都插满了烟屁股。

“不了,谢谢,”哈利说,坐了下来,“结果怎么样?”

“呃,我只看了一个晚上,”崔斯可说,停止DVD播放,“我通常都要看好几天的。”

“那家伙又不是职业扑克选手。”哈利说。

“别这么笃定,”崔斯可说,喝了口酒,“他虚张声势的技巧比大多数的扑克选手都厉害多了。这就是你问他问题的地方,你认为他应该会用谎言来回答对不对?”

崔斯可按下播放键,哈利看见自己出现在电视台摄影棚的样子。他身穿瑞典品牌的细直条纹西装外套,有点太紧,里头是萝凯送的黑色T恤,下半身是迪赛牌牛仔裤和马丁靴。他以一种不舒服的怪姿势坐着,仿佛椅背长了钉子。他问的问题透过电视喇叭听起来有点空洞。“你会邀请她去你的饭店房间给她补补习吗?”

“不会,我不认为我会这样做。”史德普回答。崔斯可按下暂停键,画面冻结。

“你认为这里他说谎?”崔斯可问。

“对,”哈利答道,“他搞上了萝凯的一个女性朋友,女人通常不喜欢吹牛,你有没有看出什么?”

“如果在计算机上播,就可以放大他的眼睛,可是我不需要,你可以看见他的瞳孔放大了。”崔斯可伸出指甲被咬烂的食指,指着屏幕,“这是承受压力的典型征兆,再看看他的鼻孔,你有没有看见他的鼻孔微微张开?一个人承受压力就会这样,大脑需要更多氧气。但这不表示他说谎;很多人在说真话的时候有压力,或是在说谎话的时候没有压力。比如说,你可以看见他的手是静止的。”

哈利注意到崔斯可的声音变了,刺耳的嗓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且近于喜悦的声音。哈利看着屏幕,看着史德普的双手静静放在大腿上,左手置于右手之上。

“天底下没有永恒不变的说谎征兆,”崔斯可继续说,“每个扑克选手都不一样,所以你要做的就是认出不同之处,找出一个人说谎话和说真话之间的不同处,就好像三角测量一样,需要两个固定点。”

“一个假的回答和一个真的回答,听起来很简单。”

“说‘听起来’就对了。如果我们假设他在谈论杂志创办过程和他为什么痛恨政客的时候,说的是真话,那我们就找到了第二个点。”崔斯可倒转影片,然后播放,“你看。”

哈利看着屏幕,但完全不知道要看些什么,于是摇摇头。

“他的手,”崔斯可说,“你看他的手。”

哈利看着史德普晒黑的手放在椅子扶手上。

“他的手没在动。”哈利说。

“对,可是他没有把手藏起来,”崔斯可说,“差劲的扑克选手如果拿了一手烂牌,典型的征兆是会努力把牌藏在手底下,当他们要虚张声势的时候,喜欢把手若有所思地按在嘴巴上,隐藏自己的表情,我们称呼这种人为隐藏者。另有一种人在虚张声势的时候会夸大动作,像是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或是靠着椅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比较巨大,这种人叫作虚张者。史德普是个隐藏者。”

哈利倾身向前。“难道你……?”

“对,”崔斯可说,“他的行为模式整场都是这样,当他说谎的时候,他的双手会离开椅子扶手,然后把右手藏起来——我会猜他是右撇子。”

“当我问他堆不堆雪人的时候,他有什么反应?”哈利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急躁。

“他在说谎。”崔斯可说。

“哪个部分说谎?是对堆雪人这件事说谎?还是对在他家屋顶堆雪人这件事说谎?”

崔斯可发出呼噜一声,哈利知道这是他的笑声。

“这又不是精密科学,”崔斯可说,“就像我说过的,他是个不差的扑克玩家。你问他问题之后,前几秒他的双手放在扶手上,像是在考虑要不要说实话,同时他鼻孔微张,像是在承受压力,但紧接着他改变主意,藏起右手,说出谎言。”

“就是这样,”哈利,“这表示他有所隐瞒对不对?”

崔斯可扁了扁嘴,表示这是个微妙的问题:“这也可能代表他选择说出一个他知道可能会被看穿的谎言,来隐藏他其实大可以说真话的事实。”

“什么意思?”

“当职业扑克选手拿到一手好牌,有时他们不会一股脑儿提高赌注,而是在第一次下大注时透露出细微的征兆,显示他在虚张声势,用来钓上经验不足的选手,让他们自以为看出他在唬人,于是也跟着下注。基本上史德普使出的就是这种招数,这是个假冒的虚张声势。”

哈利缓缓点头:“你是说他要我以为他有所隐瞒?”

崔斯可看看空啤酒罐,又看看冰箱,做出一个懒洋洋的姿势,像是试着想让他庞大的躯体离开沙发,又叹了口气。

“就像我说过的,这不是精密科学,”他说,“你可以帮我……?”

哈利站了起来,朝冰箱走去,心中暗暗咒骂。当他打电话给波塞脱口秀的欧妲时,就算准了自己一定上得了节目,他也知道自己可以不受阻拦地询问史德普问题,因为这个节目的形式就是如此,而摄影机会以特写或中景来拍摄回答问题的来宾,所谓中景就是来宾的上半身,这些镜头正好可以给崔斯可进行分析。但他们失败了。这是最后的希望,是最后一个可以揭露线索的地方,其余都是无法揭露的黑暗。也许经过十年的摸索和祈求好运之后,他们才可能有意外的发现,或找出某个有所疏漏的地方。

哈利看着冰箱里一罐罐堆叠整齐的林内斯啤酒,只觉得冰箱里的整齐和套房里的混乱形成滑稽对比。他迟疑片刻,拿了两罐出来。啤酒罐非常冰,刺痛他的手掌。冰箱门晃了回去。

“我唯一可以很确定史德普说谎的地方,”崔斯可在沙发上说,“是他回答说他的家族没有发疯或遗传疾病的病史。”

哈利倏地伸出一只脚勾住冰箱门,冰箱门缝的亮光映照在没有窗帘的漆黑窗户上。

“你再说一次。”

崔斯可又说了一次。

二十五秒后,哈利走下楼梯,崔斯可咕噜咕噜喝下哈利抛给他的啤酒。

“对了,还有一件事,哈利,”崔斯可咕哝说,“波塞不是问你是不是在苦苦等候某个特别的人,你回答说没有吗?”他打了个嗝,“你最好别打扑克牌,哈利。”

哈利在车上拨打手机。

他还没报出名字,对方就说:“嗨,哈利。”

可见马地亚不是认得他的号码,就是将他的号码存在手机里,这让哈利感到厌恶。他听见背景里有萝凯和欧雷克的声音。今天是周末,家族聚会日。

“我想请教一个关于马伦利斯诊所的问题,不知道这个诊所还有没有病历留下来?”

“应该没有了吧,”马地亚说:“我记得规定是如果没人接手经营诊所,病历就要全数销毁。如果这件事很重要,我可以帮你查。”

“谢谢。”

哈利驾车经过芬伦电车站,往日情景突然从眼前闪过。飞车追逐、猛烈冲撞、同事身亡,流言说驾驶人是哈利,说他应该做呼气酒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宛如桥下的流水、肌肤下的疮疤、灵魂上的斑斓色彩。

十五分钟后,马地亚回电。

“我问过马伦利斯诊所的所长葛雷克森了,恐怕所有病历都已经销毁,不过我想有些人带走了他们的患者病历,包括伊达在内。”

“那你呢?”

“我知道我不会自己开业,所以什么都没拿。”

“你还记得费列森的那些患者姓名吗?”

“可能记得一些吧,但是不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哈利。”

“我知道,总之谢啦。”

哈利挂上电话,依循国立医院的指标驾车驶去。前方矮丘上矗立着一群建筑物。

葛黛·倪维克是个体型丰满的温柔女子,年约四十五岁,是这个周六在国立医院法医学研究所亲子鉴定部值班的唯一人员。她在接待处和哈利碰面,带他入内。这个地方一点也看不出是追缉挪威重刑犯的重镇,明亮空间里居家风格的摆设,显示这里的工作人员绝大多数是女性。

哈利来过这里,很清楚DNA鉴定的程序。平日上班时间的鉴定室窗户里可以看见许多女子身穿白色外套、头戴罩帽、手上戴着丢弃式手套,埋首于各类溶剂和机械装置之间,忙着进行各种神秘的鉴定程序,比如毛发准备、血液准备和核酸扩增,最后写成一份短短的报告,上面注明十五个不同基因标记的数值。

他们经过一个房间,里头全是架子,架上放着许多厚厚的褐色信封,上头写着全国各地的警局名称。哈利知道这些信封里装的是衣服、毛发、家具罩、血液或其他有机物质,寄来这里进行分析,只为了取得可以代表神秘DNA的基因位点数值,判定主人身份,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很多个九。

葛黛的办公室大小适中,正好容纳得下几个书架和一张办公桌,书架上放着档案夹,办公桌上放着一台计算机、几叠文件和一张大照片,照片里是两个微笑的小男孩,一人拿着一个滑雪板。“你儿子?”哈利问,坐了下来。

“应该是吧。”她微微一笑。

“什么?”

“这是我们所里的玩笑话啦。你提到有人来申请过DNA鉴定?”

“对,我想知道某家诊所申请的所有DNA鉴定,追溯期到十二年前,还有受检者是谁。”

“了解,是哪一家诊所?”

“马伦利斯诊所。”

“马伦利斯诊所?你确定?”

“为什么这样问?”

她耸耸肩:“通常来申请亲子血缘鉴定的不是法院就是律师,不然就是个人亲自来申请。”

“这些鉴定跟血缘官司无关,而是为了判定是否有罹患遗传疾病的危险。”

“啊哈,”葛黛说,“那都在数据库里。”

“你能现在马上查吗?”

“要看你有没有时间等……”葛黛看了看表,“三十秒。”

哈利点点头。

葛黛敲打键盘,同时说出她键入的字:“马—伦—利—斯—诊—所。”

她靠向椅背,等待计算机运作。

“今年秋天的天气很糟对不对?”她说。

“对啊。”哈利心不在焉地答道,耳中仔细聆听硬盘运作的吱吱声,仿佛那声音可以透露出答案是不是他心中希望的那个。

“阴沉的天气会影响人的情绪,”她说,“希望很快就会下雪,这样至少可以让天气明亮一点。”

“嗯。”哈利说。

吱吱声停止了。

“有了。”她说,看着计算机屏幕。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

“是的,马伦利斯诊所曾经是我们的客户,可是很久没来了。”

哈利试着回想费列森离开马伦利斯诊所的时间。

葛黛蹙起眉头:“可是看得出以前很常来。”

她迟疑一会儿,哈利等待她继续往下说。她接着说:“我会说对一家诊所而言,这数量未免也太多了。”

哈利有个预感:他们走这条路可以离开迷宫,或者说,可以进入迷宫,进入黑暗的核心。

“你们有受检人的姓名或个人资料吗?”

葛黛摇摇头:“通常会有,可是这家诊所显然采用匿名的方式。”

靠!哈利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可是还有鉴定报告对不对?我是说这些鉴定报告会指出某人是不是父亲对不对?”

“对,是的。”葛黛说。

“那报告怎么说?”

“我没办法立刻回答你,我必须进入每一笔数据,这得花更多的时间。”

“好,那你们会不会把鉴定过的基因图谱储存下来?”

“会。”

“这些鉴定报告跟用在刑事案件上的报告一样详细吗?”

“更为详细,要确定血缘关系,我们需要更多的基因标记,而半数的基因来自母亲。”

“所以你是说我可以采集某人的口腔黏膜,送来这里,让你们比对这个人的基因跟马伦利斯诊所送来的基因是不是一样喽?”

“答案是可以。”葛黛说,语气中透露出她想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好,”哈利说,“我的同事会送来一些口腔黏膜,这些口腔黏膜是近几年失踪妇女的丈夫和小孩的,请你比对他们的基因是不是曾经被鉴定过。我会取得最高优先级的授权。”

葛黛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我知道我在哪里见过你了!你上过波塞脱口秀,这件事是不是关于……?”

即使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她还是压低声音,仿佛人们替那极恶之徒取的绰号受到诅咒,是污秽之语,具有魔力,不可以大声说出口。

哈利打电话给卡翠娜,请她去圣赫根区的爪哇咖啡馆跟他碰面。他将车子停在一栋老公寓前,公寓入口设有一个标志,威胁说停放此处的车辆将被拖吊——尽管那入口的宽度只跟一台割草机差不多。伍立弗路人潮汹涌,人们匆匆来去,趁着星期六外出采买日用品。冰冷的北风吹过圣赫根区,吹进救主墓园,吹走了正在鞠躬的出殡队伍头上的黑帽子。

哈利点了一杯双份意式浓缩咖啡和一杯康塔多调味咖啡,用外带杯盛装,在人行道上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对街池塘里有一只孤单的白天鹅正静静漂游,颈部弧线有如一个问号。哈利看着那只白天鹅,想起那个捕狐陷阱的名称。北风吹来,在池塘水面吹起一阵涟漪。

“那杯康塔多还热不热?”

卡翠娜在他对面坐下,伸出了手。

哈利将外带杯递给她,两人朝他的车子走去。

“星期六早上你能工作真好。”他说。

“星期六早上你能工作真好。”她说。

“我单身,”他说,“星期六早上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没有半点价值,可是你呢?你应该要有自己的生活才对。”

他们走到哈利的车子旁,一个老头站在那里怒目瞪视哈利的车。

“我已经打电话叫拖吊车来了。”老头说。

“我听说拖吊车很热门,”哈利说,打开门锁,“只不过拖吊车要找地方停可麻烦得很。”

两人坐上车,一个布满皱纹的指关节叩了叩车窗。哈利按下车窗。

“拖吊车就快来了,”老头说,“你得留在这里。”

“是吗?”哈利说,亮出警察证。

老头对警察证视若无睹,怒目看了看表。

“你那个空间太窄了,根本算不上是入口,”哈利说,“我会派交通局的人来拆掉你违法设置的标志,你可能得付一大笔罚金。”

“什么?”

“我们是警察。”

老头夺过警察证,一脸狐疑,看看哈利,又看看警察证。

“这次就算了,你们可以走了。”老头咕哝说,满脸失望,递还警察证。

“不能就算了,”哈利说,“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交通局。”

老头的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

哈利转动钥匙,发动引擎,让引擎怒吼一声,又转头望向老头:“你得留在这里。”

车子开走时,两人都在后视镜里看见老头张口结舌的表情。

卡翠娜笑说:“你很坏啊!人家是老人家。”

哈利瞥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表情甚是奇怪,仿佛笑起来会痛似的。矛盾的是,芬利斯酒馆的事件反而让她在哈利身旁更加轻松,也许美丽的女子就是有这种奇特心理,拒绝她们反而可以赢得她们的尊敬,让她们更信任你。

哈利的嘴角泛起微笑。今早他醒来时脑子里还残留着梦境片段,梦中卡翠娜坐在芬利斯酒馆的厕所洗手台上,双腿张开,他正在干她,干得那么用力,震得水管咯吱作响,马桶溅出水来,日光灯管发出吱吱声,明明灭灭。他每冲刺一次,臀部就触碰到冰冷的陶瓷表面一次。他们的臀部、背部、大腿撞击着水龙头、烘手机、肥皂架,她背后的镜子震动得如此厉害,以至于他的影像模糊不清,他们停下来后,他才看见镜中那张脸并不是他。哈利心想,他做这个梦要是被她知道,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你在想什么?”她问道。

“繁衍后代。”哈利说。

“哦?”

哈利递给她一个小包裹,她打了开来,看见里头最上方是一张纸,标题写着:DNA口腔黏膜采集包使用说明。

“这件案子好像跟亲子血缘关系很有关联,”哈利说,“我只是还不知道如何有关和为何有关。”

“那我们是要去……?”卡翠娜问,拿起一小包棉花棒。

“苏里贺达村,”哈利说,“去采集那对双胞胎的口腔黏膜。”

农场周围的野地上,冰雪正在撤退,但依然盘踞在乡野间的灰色冰雪十分湿滑。

罗夫·欧德森站在门口等他们,随后端上咖啡。他们脱下外套,哈利表明来意。罗夫没问原因,只是点点头。

双胞胎正在客厅里打毛线。

“你们要打什么呢?”卡翠娜问。

“围巾,”双胞胎同时说,“阿姨在教我们。”

她们朝奥娜比了比,奥娜坐在摇椅上,也正在打毛线,对卡翠娜微笑说:“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只是要采集一些她们的口水和黏膜,”卡翠娜爽朗地说,举起棉花棒,“张开嘴巴。”

双胞胎咯咯嬉笑,放下手中毛线。

哈利跟着罗夫走进厨房,厨房内一个大水壶里的水已烧滚,里头弥漫着热咖啡的香气。

“所以你们搞错了,”罗夫说,“那个医生不是凶手。”

“可能吧,”哈利说,“也可能他毕竟还是跟案子有点关联,我可以再看一次农仓吗?”

罗夫比个手势,请哈利自便。

“可是奥娜整理过了,”他说,“里面没什么可以看的了。”

农仓里的确整理得很干净。哈利记得那晚侯勒姆采集样本时,鸡血溅得满地都是,又浓又黑,但现在都已清理干净。曾被血迹渗入的木地板呈粉红色。哈利站在砧板前,看着门口,想象希薇亚站在这个位置杀鸡时,雪人走了进来。她是不是十分惊讶?她已经杀了两只鸡,不对,是三只。他为什么认为是两只?两只加一只,为什么是加一只?他闭上双眼。

当时有两只鸡躺在砧板上,鸡血洒在锯木屑上,这是杀鸡的正常方法。但第三只鸡躺在一段距离外,鸡血沾染了地板,这是外行人的手法。血液凝结在第三只鸡的喉咙被切断的地方,就跟希薇亚的喉咙一样,他记得侯勒姆曾对此加以说明。他知道自己脑海中这时浮现的念头不是新的,它跟其他未成形、未经过仔细思考、有如梦呓般的想法混杂在一起。第三只鸡和希薇亚一样是被电切环杀死的。

他走到渗入血迹的地板旁,蹲了下来。

如果是雪人杀了最后一只鸡,为什么他要用电切环而不是用小斧头?原因很简单,因为小斧头消失在森林深处,所以雪人是在杀了希薇亚之后,才回来杀鸡,他大老远跑回来就是为了杀这只鸡,可是为什么?难道是某种巫毒仪式?还是他突然心血来潮?胡扯,这个杀人魔会按照计划进行,他有自己的一套模式。

一定有个原因。

为什么?

“为什么要采集这些东西?”卡翠娜问。

哈利没听见她进来。她站在农仓门口,单颗电灯泡放出的光芒照射在她脸上,她手中拿着两个塑料袋,里头放着棉花棒。哈利看见她站在门口,扬起手中塑料袋朝他晃了晃,就跟在贝克家的情景相仿,但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有了不一样的发现。

“我说过了,”哈利咕哝说,细看粉红色血迹,“我想这件案子跟血缘关系的关联,在于凶手想隐藏某些事情。”

“是谁?”卡翠娜问,朝他走来,靴子鞋跟咔嗒咔嗒踩在木地板上。“你脑子里想的凶手是谁?”

她在他旁边蹲了下来,她的男性化香水自温暖的肌肤表面散入冷空气,朝他飘送而来。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不是说你的逻辑思考,我是说你的想法,你心里有个理论。”她直截了当指出,右手食指在锯木屑上乱画。

哈利愣了愣:“连理论都还称不上。”

“快点,说出来。”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亚菲·史德普。”

“他怎么样?”

“根据史德普自己所说,他去找费列森治疗网球肘,但包格希却说费列森不保留史德普的病历,我一直在问自己原因是什么。”

卡翠娜耸耸肩:“可能史德普去治疗的不只是网球肘,可能他怕自己动整形手术留下记录。”

“如果费列森同意不替害怕留下整形记录的患者保留病历,那他的档案里会连一个名字也没有,所以我认为这里头一定另有隐情,而且这件事一定见不得人。”

“比如说?”

“史德普在波塞脱口秀上说谎,他说他的家族没有发疯或遗传疾病的病史。”

“而事实上有?”

“先假设有,拿来当作理论。”

“那个称不上理论的理论?”

哈利点点头:“费列森是挪威最不为人知的法氏症候群专家,连他的助理包格希都不知道,那么希薇亚和碧蒂怎么会找上他?”

“对啊,怎么会?”

“先假设费列森的专长不是遗传疾病而是保密好了,毕竟是他亲口说他的事业是建立在保密上的,因此有个患者兼朋友去找费列森,说他罹患法氏症候群,这个诊断是别处一个真正的法氏症候群专家做出来的,可是这个专家不具备费列森的保密专长,这件事却又必须保密,于是这名患者坚持要费列森保密,也愿意支付额外的钱,他也有财力负担这么庞大的金额。”

“史德普?”

“对。”

“但既然他已经被别人诊断出来了,那消息就可能会泄露啊?”

“史德普最害怕的不是这点,他最害怕的是被别人知道他跟他的孩子去做过检查。他想知道他的孩子是不是也罹患这种遗传疾病,但这件事必须非常秘密地进行,不能让别人知道他是孩子的生父,因为有些人以为自己才是这些小孩的父亲,好比说菲利普就以为自己是尤纳斯的父亲,还有……”哈利朝农庄点点头。

“罗夫?”卡翠娜低声说,呼吸急促,“那对双胞胎?你认为……?”她扬起塑料袋,“她们有史德普的基因?”

“有可能。”

卡翠娜看着他:“失踪妇女……其他的小孩……”

“如果DNA鉴定结果显示史德普是尤纳斯和双胞胎的父亲,星期一我们就对其他失踪妇女的小孩进行鉴定。”

“你是说……史德普在挪威各地跟一大堆女人上床?让她们怀孕,等到她们生下小孩之后,又杀了她们?”

哈利耸耸肩。

“为什么?”她问道。

“如果我的理论是正确的,那我们面对的当然是非常疯狂的行径,可是这纯粹只是猜测而已,疯狂行径的背后通常都有一个非常清晰的逻辑。你有没有听过贝豪斯海豹?”

卡翠娜摇摇头。

“公贝豪斯海豹冷血而且理性,”哈利说,“当母海豹生下它们的后代,从第一个关键期存活下来后,公海豹会试图杀死母海豹,因为公海豹知道它再也不会跟这只母海豹交配了,而公海豹不希望其他小海豹来跟它自己的后代竞争。”

卡翠娜听了似乎有点难以消化。

“这太疯狂了吧,”她说,“可是我不知道究竟哪个比较疯狂,是某人跟海豹有同样的思维?还是认为某人跟海豹有同样的思维?”

“我说过了……”哈利站了起来,膝盖发出咯吱一声,清晰可闻,“这称不上是理论。”

“你说谎,”她说,眼望着他,“你已经确定史德普是这些孩子的父亲了。”

哈利以苦笑作为响应。

“你就跟我一样疯狂。”她说。

哈利以锐利的眼神看着她:“我们走吧,法医学研究所在等你的棉花棒。”

“星期六?”卡翠娜抚平她在锯木屑上头的涂鸦,“他们没有自己的生活吗?”

他们将塑料袋送到了法医学研究所,得到保证说今晚或明天一早就会收到鉴定结果,随后哈利驾车送卡翠娜返回她位于塞路斯街的住所。

“窗户里没亮灯,”哈利说,“只有你一个人?”

“像我这样的美女,”她微笑着,握住门把,“怎么可能一个人呢?”

“嗯,你为什么不希望我跟你在卑尔根警署的同事说你去了卑尔根?”

“什么?”

“你认为他们听说你在首都奥斯陆侦办大谋杀案,会觉得很好笑吗?”

她耸耸肩,打开车门:“卑尔根人才不认为奥斯陆是首都呢,晚安。”

“晚安。”

哈利驾车朝桑纳街驶去。

他不甚确定,但他觉得自己刚刚看见卡翠娜愣了一下。不过他可以确定什么呢?他连个咔嗒声都不能确定,他原本以为是扣动扳机的声音,结果只是小女孩萨尔玛因为吓坏了而折断手中枯枝的声音。但他无法再假装下去了,他不能再假装自己不知道了。那天晚上,卡翠娜举起左轮手枪指着菲利普背后,当他挡住她的射击线时,他听见了咔嗒声,也就是萨尔玛折断枯枝时,他以为自己听见的那种咔嗒声。那是上油的左轮击锤被放开的咔嗒声。这表示击锤曾经升起,卡翠娜曾经将扳机扣到超过三分之二的位置,子弹随时可能击发。那时她想射杀菲利普·贝克。

不行,他不能再假装下去了,因为在农仓门口,当光线洒落在她脸上时,他认出了她,而且他也跟她说了,这件案子和血缘关系有关。

POB克努特·穆勒尼森喜欢英国女演员朱莉·克里斯蒂,简直爱死了她,以至于他从不敢对妻子坦白以告。不过自从他怀疑妻子和埃及男演员奥马尔·谢里夫搞精神外遇后,每当他坐在电视机前用眼睛贪婪地看着朱莉·克里斯蒂,他心里就不再浮现罪恶感。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他的朱莉这时正和谢里夫激情地抱在一起。客厅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接了起来,妻子按下DVD暂停键,他们最爱看的电影《日瓦戈医生》中,这既美妙又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幕立刻凝结在他们眼前。

“呃,晚上好,霍勒,”穆勒尼森听见哈利自报姓名后说,“我想你最近一定很忙。”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电话那头传来嘶哑但温和的声音。

穆勒尼森看着茱莉颤抖的红唇和迷蒙的双眼:“方便,哈利。”

“那天我去你的办公室,你给我看一张拉夫妥的照片,我好像认出了什么。”

“哦,是吗?”

“你还说了一些关于他女儿的事,你说她‘长得这么好,对不对啊?’,这句‘对不对啊?’好像在说我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一样。”

“是啊,她真的长得很好不是吗?”穆勒尼森说。

“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哈利说。

24图翁巴

第十九日

一如预期,广场饭店桑雅赫尼厅的水晶灯下,弥漫着嘁嘁喳喳的热闹说话声。史德普站在饭店门口迎接贵宾,下巴因为不停微笑而酸痛,虚假的热烈招呼让他的网球肘再度发作。负责宴会技术层面的一名公关公司年轻女员工走到他身旁,微笑着说宾客都已入席。她身穿中性黑西装,头戴耳机,耳麦不仔细看难以察觉,她的这身装扮让史德普联想到电影《碟中谍》5中的女间谍。

“我们要进场了。”她说,用和善且近乎温柔的动作替他调整领结。

她朝桑雅赫尼厅走去,史德普看见她手上戴了婚戒,臀部在他面前左摇右摆。她是不是生过小孩?她的黑裤子十分合身,紧贴着充分锻炼过的臀部。史德普想象着她赤裸着俏臀躺在他位于阿克尔港豪宅床铺上的模样。但她看起来太专业了,他得花太多工夫、费尽唇舌才能钓到她。他在门边一面大镜子中和她目光交接,知道自己被逮到了,便堆满笑容,表示抱歉。她禁不住笑了,双颊有点不专业地泛起红晕。不可能的任务?算不上不可能,只是今晚不行。

他进厅时,八人座的主桌前每个人都站了起来。他的晚宴搭档是他的女副主编,这是个无趣却必要的选择。女副主编已婚,有小孩,一张脸因为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个小时而饱受蹂躏。她的孩子颇为可怜,但要是哪天她发现人生不是只有《自由杂志》,可怜的人就变成他了。史德普的目光扫视整间桑雅赫尼厅,众人都向他举起酒杯说Sk?l(干杯)。亮片、珠宝和微笑的眼睛在水晶灯下闪烁光芒,各类洋装争奇斗艳,露肩、露背、无肩带,无耻。

音乐响了起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交响诗澎湃辽阔的音色从喇叭流泻而出。史德普和公关公司开会时,曾指出这样的进场方式不太有创意,十分浮夸,让他想到上帝造人,公关公司人员说这正是他们想营造出来的气氛。

一位电视名主持人在烟雾和灯光效果中踏上大舞台,他开价六位数字来主持这场庆祝会,也如愿以偿。

“各位女士先生!”他对着大型无线麦克风说,那麦克风令史德普联想到硕大而勃起的阳具,“欢迎!”名主持人的嘴唇几乎触碰到那根黑色阳具,“欢迎参加今晚的盛会,我保证这绝对会是个特别的夜晚!”

史德普已开始期待庆祝会结束。

哈利看着他办公室书架上已故警察俱乐部的照片,他试着思考,但脑子转个不停,无法找到立足点,无法看见整体画面。他一直觉得似乎有某个人熟知内情,某个人很清楚他打算做什么,但他没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变得如此难以想象地简单,同时又不可思议地复杂。

穆勒尼森告诉他说,卡翠娜一直被视为卑尔根警署犯罪特警队最大有可为的警探,是一颗明日之星,从来不惹麻烦。是的,的确有一起事件导致她申请转调性犯罪小组。一名侦查终结案件里的证人打电话去警署申诉,说卡翠娜·布莱特依然会去他家询问新的问题,即使他明白地告诉卡翠娜说他已经向警方提出正式的证词,她还是穷追不舍。这下子大家才发现原来卡翠娜在没告知上司的情况下,已独立查案查了好几个月。她在下班时间进行私下调查,通常这不会造成问题,但卑尔根警方正好不希望这件案子再被挖出来。卡翠娜被告知卑尔根警方对这件案子的态度,她的响应是指出当时的调查有好几个瑕疵,但她并未得到同情,沮丧之余,她申请转调。

“她好像着魔一样非常执着于那件案子,”这是穆勒尼森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记得她丈夫就是在那个时候离开她的。”

哈利挂上电话,踏进走廊,来到卡翠娜的办公室。按照规定,她的办公室上了锁。他继续往前走,来到影印室,从一包书写纸旁边的矮架子上,拉出一台裁纸机。裁纸机的底座以铁铸成,又大又重,上头附有一支裁刀。他记得这台大裁纸机从来没人用过。他抱着裁纸机踏上走廊,回到卡翠娜的办公室门前。

他将裁纸机高举过头,瞄准目标,挥动双臂奋力砸下去。

裁纸机击中门把,将门锁给敲进了门框,门框发出巨大的噼啪声。

哈利在裁纸机落地前赶紧移开双脚。裁纸机发出一声闷响,落在地上。他大脚一踢,门板爆出许多碎裂木片,弹了开来。他将裁纸机从地上抬起来,搬了进去。

卡翠娜的办公室和他昔日跟哈福森警官共享的办公室十分相似,整整齐齐、没有摆设、没有照片、没有任何私人物品。办公桌的顶层抽屉有个简单的锁,控制所有的抽屉。裁纸机砸了两次之后,顶层抽屉和锁就被砸烂。哈利在抽屉里翻寻,将文件推到一旁,仔细搜查塑料档案夹、打洞机和其他办公用品,在其中发现了一把小刀。他拔起刀鞘,看见刀锋前端有锯齿,这绝对不是童军刀。哈利将刀锋往小刀下方那叠文件压了下去,小刀像是切入一堆棉花似的,毫无阻碍地切到了底。

下面一格抽屉里放着两盒未开封的左轮配枪子弹。哈利找到的私人物品只有两枚戒指,其中一枚镶着宝石,在桌灯照耀下闪动灿烂光芒。他曾经见过这枚戒指,他闭上双眼,在记忆中找寻曾在哪里见过。一枚大而俗丽的戒指。镶有各色宝石。拉斯韦加斯风格。卡翠娜绝不可能戴这种戒指。他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了。他感觉脉搏猛烈跳动:强劲,但稳定。他曾在一间卧室里见过这枚戒指——那是贝克家的卧室。

桑雅赫尼厅的晚餐已经结束,餐桌皆已收走。史德普倚着大厅后方的墙壁,看着舞台,只见宾客聚集在舞台前,痴迷地看着舞台上的乐团表演。乐团发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这是非常昂贵的音乐声,也是妄自尊大的音乐声。史德普原本对这种做法有所怀疑,但公关公司的人说服他说营造这种体验是一种投资,可以用来收买员工的忠诚、自尊和热情,让他们为公司打拼。花钱购买一点成功的国际形象就等于是强调《自由杂志》的成功,同时建立《自由杂志》的品牌,让广告客户愿意和《自由杂志》这项成功商品沾上边。

乐团主唱将手指按在耳麦上,飙上最高音,唱出他们的八十年代全球畅销金曲。

“没有人能像莫滕·哈克特那样,唱走音听起来还那么美。”史德普身旁传来一个声音。

他一转头,立刻知道自己见过这名女子,因为美丽的女子他过目不忘。他开始逐渐记不得的是身份、地点和时间。她身材苗条,身穿素色黑洋装,侧边开衩,令他想起某人,令他想起碧蒂,碧蒂也有这样一件洋装。

“真丢脸。”他说。

“那个音很难唱上去。”她说,目光一直在乐团主唱身上。

“真丢脸,我记不起你的名字,我只知道我见过你。”

“我们没正式见过面,”她说,“你只是看过我一眼而已。”她拨开垂落面前的黑发。她十分有魅力,散发着一种坚毅、古典的风格,有英国超级名模凯特·莫斯的味道,碧蒂则有加拿大性感演员帕梅拉·安德森的味道。

“那还情有可原。”他说,觉得自己正在苏醒,血液开始在体内窜流,将香槟带到了脑中的部分区域,使他放松下来,而不是感到困倦。

“你是谁?”

“我叫卡翠娜·布莱特。”

“哦,对,你是我们的广告客户吗,卡翠娜?还是银行专员?房东?自由摄影师?”

卡翠娜对每个问题都微笑摇头。

“我是不速之客,”她说,“你们的一个女记者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晚宴后是哪个乐团会来演唱,说我可以穿洋装溜进来。你想赶我走吗?”

她举起香槟杯,凑到唇边。她的唇不是他喜欢的那种丰满唇型,但颜色深红而且湿润。她依然盯着舞台看,因此他可以恣意地观察她的侧面轮廓,也就是全身的侧面轮廓,观察她露出的背部和乳房的完美弧线,她的乳房不需要硅胶,也许穿一件合适的胸罩就行了,但这对乳房可以哺乳吗?

“我正在考虑,”他说,“你有异议吗?”

“威胁可以吗?”

“也许可以。”

“我在外面看见狗仔队正在守候你的宾客,等他们出去时出其不意地拍照。如果我告诉狗仔队说,我那个记者朋友拒绝你的求欢之后,你就跟她说她在《自由杂志》以后别想混下去呢?”

史德普从心底放声大笑,他发觉他们吸引了其他宾客的好奇目光。他朝她倚身过去,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他自己使用的古龙水味道一样。

“第一,我不怕坏名声,尤其是我手下乱报料的烂八卦。第二,你的朋友是个没用的记者。第三,她说谎,我干了她三次,你大可以去跟狗仔队说。你结婚了吗?”

“对,”那陌生女子说,转头望向舞台,挪动身体重心,让洋装露出一条缝,可以瞥见里头的蕾丝胸罩。史德普只觉得嘴唇发干,于是啜饮一口香槟,眼睛看着聚在舞台前方踮起脚的女宾客,鼻子专注吸气。他可以从站立处闻到女性阴部的气味。

“你有小孩吗,卡翠娜?”

“你希望我有小孩吗?”

“对。”

“为什么?”

“因为透过创造生命,女人学会臣服于大自然,让她们比其他女人和男人对生命有更深刻的洞见。”

“胡扯。”

“不对,创造生命让你们女人降低找男人来代替父亲的渴望,你们只是喜欢享受这场游戏而已。”

“好吧,”她笑说,“那我有小孩,你想玩什么游戏?”

“哇呜,”史德普说,看了看表,“动作太快了吧。”

“你想玩什么游戏?”

“每种游戏都想玩。”

“太好了。”

乐团主唱闭上双眼,双手抓住麦克风,唱出歌曲的渐强段落。

“这个派对无聊死了,我要回家了。”史德普将空酒杯放在一台被嗖嗖推过的推车里,“我住在阿克尔港,和自由杂志社同一栋大楼,不过是在顶楼,最高的楼层,金字塔的顶端。”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在哪里,你需要多少准备时间?”

“给我二十分钟。答应我在你离开之前,你不会跟任何人说话,连你那个女性朋友也不行,可以吗?卡翠娜·布莱特?”

他看着她,希望自己说对了她的名字。

“相信我,”她说,他看见她眼中放出奇异的微光,犹如天空闪现一丝森林大火的迹象,“我跟你一样希望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她举起酒杯,“对了,你干了她四次,不是三次。”

史德普享受她看他的最后一眼,然后朝出口走去,他背后的乐团主唱依然在水晶灯下用假声发出几乎难以辨别的颤音。

一扇门重重甩上,兴奋而响亮的说话声在塞路斯街回荡,四名年轻人正要前往基努拉卡区的酒吧。他们经过停在人行道旁的一辆车,没注意到里头坐着一名男子。他们转过街角,街上再度安静下来。哈利朝风挡玻璃倾身,抬头往卡翠娜家的窗户看去。

他大可以打电话给哈根,或是发出警报,带麦努斯和警车一起来,但他有可能判断错误。他必须事先确定,因为他和她都有太多东西必须顾虑。

他下了车,来到大门前,按下没标示名牌的三楼门铃,等待一会儿,接着又按了一次。他走回车子,从后备厢里拿出撬棒,回到大门,按下二楼门铃。一名男子用昏沉的声音问道:“谁?”背景是吵闹的电视声。十五秒后,男子下楼开门,哈利亮出警察证。

“我没听见有人家里发生争执,”男子说,“是谁打电话报警的?”

“我自己去找就好了,”哈利说,“谢谢你的协助。”

三楼门前一样没有名牌。哈利敲了敲门,将耳朵贴在冰冷的木门上聆听,然后将撬棒顶端嵌入门框间的缝隙,门锁的正上方。塞路斯街的公寓是盖给奥克西瓦河沿岸的工厂工人住的,采用的是最便宜的建材。哈利在一小时内进行的第二次强行进入,三两下就成功了。

他站在走廊的黑暗中聆听片刻,先不打开电灯,低头看着面前的鞋架。鞋架上有六双鞋,没有一双鞋的大小属于男性。他拿起一双卡翠娜今天稍早穿的靴子,看见鞋底依然是湿的。

哈利走进客厅,按亮手电筒,并没打开天花板上的灯,以免被她在街上发现家里有不速之客。

光束扫过磨损的松木地板,木板间钉着大钉子。客厅里摆着素色白沙发、矮书架、一组英国高级音响品牌Linn(莲)的喇叭。墙边有个凹室,床铺窄小整齐,小厨房里有炉子和冰箱。这间屋子给人的感觉是简朴、有秩序和整洁,就跟他家一样。光束照射到一张脸,那张脸用僵硬的神情看着他,接着又照到另一张,然后又是一张。那是三张黑色木制面具,上头有刻纹和彩绘。

他看了看表。十一点。他让光束再往里头射去。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桌子旁的墙壁上钉着剪报,从地板到天花板钉满整片墙壁。他走近了些,视线掠过一张张剪报,感觉脉搏犹如盖格计数器般开始强烈跳动。

墙壁上钉的全都是命案剪报。

而且是很多宗命案的剪报,应该有十到十二宗,有些年代久远,剪报都已发黄,但哈利清楚记得这些命案,因为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这些都是他带头调查的命案。

桌上的计算机和打印机旁放着一叠档案夹,里头是命案报告。他打开其中一个档案夹,里头并不是他侦办过的命案报告,而是厄里肯山发生的莱拉·奥森命案报告,另一个档案夹里是菲雷希恩区的欧妮·黑德兰失踪案报告。第三个档案夹里是卑尔根发生的一宗警察暴力事件,申诉对象是葛德·拉夫妥。哈利翻看报告,发现一张他在穆勒尼森的办公室里见过的照片。他看着那张照片,觉得一切都再明显不过。

打印机旁是一叠纸,最上方那张纸画了些东西,看起来像是外行的铅笔素描,但主题十分清楚。纸上画的是雪人。雪人的脸颇长,仿佛融化了一般;炭黑色的眼睛死气沉沉,红萝卜鼻子又细又长,朝地上指。

哈利翻看那叠纸,看见有好几张素描,全都是雪人,大部分都只有脸。是面具,哈利心想,是死亡面具。其中一张脸有嘴喙,旁边是小小的人类手臂,下方是鸟类的脚。另一个面具长着猪鼻子,戴一顶礼帽。

哈利开始搜索房子另一头,在心中告诉自己他在芬岛对卡翠娜说过的话:清空脑袋里的预期,只要看,不要找。他打开所有的纸箱和抽屉,翻动厨房用具、清洁用具、衣物、外国的洗发精、卧室里的奇特乳霜。她的香水味浓浓地弥漫在卧室里。淋浴间的地上是湿的,洗脸盆上放着一根棉花棒,上头沾了睫毛膏。他从浴室走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只知道那样东西不在这里。他直起身来,环顾四周。

不对。

那样东西在这里,他只是还没找到而已。

他拿下架上的书,打开储水槽,检查地上和墙上是否有松动的木板,翻开凹室里的垫子。然后就检查完了。每个地方他都搜过了。他没能成功找到那样东西,但任何搜索行动最重要的前提是:你没找到的东西和你找到的东西同样重要。现在他知道自己没找到什么东西了。哈利看了看表,开始收拾。

他将抽屉放回原位时,突然想到自己没检查打印机。他拉开打印机的纸匣,看见最上面一张纸已然泛黄,而且比一般打印纸还来得厚。他拿起那张纸,闻到上面有一种独特的气味,仿佛浸过香料或被烧过。

他打开桌灯,将那张纸凑到灯光前,找寻记号。他找到了。那张纸的右下角有个水印,只有高级纸张才会有这种水印,凑到灯泡前就清晰可见。他喉咙的血管似乎鼓起,血液突然开始奔流,脑部大声呼喊需要更多氧气。

哈利打开计算机,又看了看表,凝神细听,等待计算机开机,开机速度非常慢,仿佛花了永恒的时间。他直接进入搜索功能,键入关键词,用鼠标按下“搜索”。一只小狗跑了出来,跳上跳下,无声吠叫,好让人排遣搜索时间。哈利盯着被搜索文件的名称闪过,最后视线移到一排文字上:没有符合搜索的项目。他检查自己是否打错关键词:图翁巴。他闭上眼睛,听见计算机发出深沉的吱吱声,犹如一只深情款款的猫。电脑停了下来。哈利张开眼睛。找到一个项目。

哈利将光标移动到Word标示上,一个黄色方块跳了出来。修改日期:九月九日。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了两下鼠标键。白色背景和几行字出现在屏幕上。毋庸置疑,上面的文字和雪人寄来的一模一样。

25死线

第二十日

史德普躺在床上。这张床是在大阪的密索谷工厂依照定制规格缝制并组装完成,然后再运送到印度金奈的鞣皮厂,因为泰米尔纳德邦的法律禁止直接出口这种皮革。这张床从下订单到收到货品,足足花了六个月,但值得等待。这张床就像艺妓一样,完全符合他的身体曲线,在必要处给予支撑,还能调整任何高度和方向。

他看着天花板上的柚木扇叶缓缓转动。

她正搭电梯上来找他。他透过对讲机说他在卧室等,将门微微打开。沁凉的丝质短内裤贴在他因喝酒而微微发热的身体上。《海洋咖啡馆》CD的乐音从Bose(博士)音响系统的精巧喇叭传出——喇叭藏在房子里的每个房间角落。

他听见她的高跟鞋咔嗒咔嗒踏过客厅地板,缓慢而坚定,光听这声音就让他硬了起来,要是她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

他的手在床底下搜寻,手指找到了他要找的。

她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口,峡湾上空洒下的月光映照出她的身体轮廓。她嘴角含笑看着他,解开黑色真皮长外套的腰带,外套落在地上。他倒抽一口气,但她外套里依然穿着洋装。她走到床前,递了一件橡胶制品给他,那是一张面具,粉红色的动物面具。

“戴上这个。”她用冷静的公事口吻说。

“哇,”他说,“一张猪脸。”

“照我的话做。”她眼中再次闪动奇异的黄色微光。

“Maisoui,madame.(是,小姐。)”

史德普戴上面具,面具盖在他整张脸上,气味闻起来有如洗涤手套,他只能透过眼部的细小缝隙看着她。

“那我要你……”他开口说,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面具蒙住,变得陌生而奇怪。他话只说到这里就感觉左眼一阵刺痛。

“你给我闭嘴!”她喊道。

他这才缓缓意识到自己被打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反应,这样会扫了她玩角色扮演的兴致,但他实在忍俊不禁,因为这一切实在太过荒谬了。猪面具!冷冷黏黏的粉红色橡胶面具,上头还有猪耳朵、猪鼻子和猪嘴巴。他粗声大笑。下一拳击中他的腹部,力道凶猛,使他屈起身体,发出呻吟,倒在床上。他并未发觉自己停止了呼吸,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他在紧贴的面具里拼命喘息,同时感觉到她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氧气终于抵达他的脑部,疼痛也同时来到,怒意随之升起。他妈的死贱人,她以为自己在干吗?他奋力挣脱,想抓住她,却发现双手无法动弹——他的双手被牢牢固定在背后。他抖动双手,感觉手腕被某种东西锐利地嵌住了。是手铐?这个变态的死贱人。

她将他推到坐姿。

“你看见这是什么了吗?”他听见她低声说。

但他脸上的面具歪到一旁,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用看见也能闻到你的屄味。”他说。

他的太阳穴受到一记重击,令他的听觉就好像CD跳针一样。听觉恢复时,他还直挺挺坐在床上。他感觉到某种液体沿着面具边缘流下脸颊。

“你用什么东西打我?”他大喊,“我在流血,你这个疯女人!”

“这个。”

史德普感觉到某种坚硬的东西压上了他的鼻子和嘴巴。

“闻闻看啊,”她说,“味道很好闻对不对?这是钢铁和擦枪油的味道。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闻起来很特别对不对?无烟火药的气味会更好闻,到时候如果你还闻得到的话。”

这只是个暴力游戏,史德普告诉自己,这只是角色扮演。但她的声音有点异样,这整个情况有点异样,使得他对此刻发生的事产生了不同观点。他长久以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浮上心头,他已经太久没有这种感觉,必须回溯到童年才记得起来,以至于他一下子认不出来——这种感觉叫恐惧。

“我们不发动引擎吗?”侯勒姆话声发颤,将身上的皮夹克裹得更紧了些,“亚马逊这款车推出的时候是以暖气功能强大著称的啊。”

哈利摇摇头,看了看表。一点半。侯勒姆的亚马逊停在卡翠娜的公寓外,他们已经坐在里头等了一个多小时。夜是蓝灰色的,街上空寂无人。

“这辆车原本是加州白,”侯勒姆继续说,“沃尔沃色码四十二号,前任车主把它漆成黑色,算得上是老式汽车,每年只要付三百六十五克朗的道路税,一天只要一克朗……”

侯勒姆看见哈利露出警告的神情,便住了口,伸手将美国歌手大卫·罗林斯和吉莉安·韦尔奇的歌声调大了些,这是他唯一能忍受的新近音乐。他将CD转录到卡带上,不只是为了能用车上新安装的卡带播放器聆听,也因为他属于极少数不妥协的音乐发烧友,认为CD无法产生卡带那种独特而温暖的音质。

侯勒姆知道自己话太多,因为他相当紧张。哈利只跟他说卡翠娜必须从一些讯问工作中除名,还说如果他不知道细节,接下来几星期的日常工作会轻松一点。侯勒姆是个爱好和平、喜欢悠哉的聪明人,不爱惹麻烦,但这不表示他喜欢现在这个状况。他看了看表。

“她去某个男人家了。”

哈利有了反应:“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刚刚不是说她恢复单身了吗?现在的单身女人跟我们这些单身汉是差不多的。”

“你这话的意思是?”

“四个步骤:出门,观察对象,选定最弱的猎物,攻击。”

“嗯,你需要四个步骤?”

“前三个步骤,”侯勒姆说,调整后视镜,整理自己的头发,“我只挑起人家的欲望,不会真的下手。”侯勒姆考虑过擦发油,却又觉得有点过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那正是他需要的,放手去做。

“靠!”哈利冲口说,“妈的真该死!”

“怎么了?”

“湿的淋浴间、香水、睫毛膏,你说对了。”哈利拿出手机,疯狂地按了几个号码,对方几乎立刻接了起来。

“请问是葛黛·倪维克吗?我是哈利·霍勒,你还在进行鉴定吗?……好,有没有什么初步发现?”

侯勒姆看着哈利咕哝了两声“嗯”和三声“是”。

“谢谢,”哈利说,“还有请问今天晚上有没有其他警官打电话问你同样的……什么?……我知道了。对,鉴定完成后请通知我。”

哈利切断电话:“你可以发动引擎了。”他说。

侯勒姆转动点火装置上的钥匙:“现在是怎样?”

“我们去广场饭店,卡翠娜今天晚上打电话去研究所问过鉴定结果了。”

“今天晚上?”侯勒姆踩下油门,驾车右转朝松内广场驶去。

“她们正在进行初步化验,确认血缘关系的可能性达到百分之九十五,然后再逐渐推高到九十九点九。”

“然后呢?”

“现在已经百分之九十五确定史德普是欧德森双胞胎和尤纳斯的父亲。”

“我的老天爷。”

“我想卡翠娜一定是照你说的遵行周六夜四步骤去行动了,猎物是史德普。”

哈利打电话给重案指挥室,请求支持。经过整修的老引擎发出怒吼,亚马逊在夜色中穿过基努拉卡区的宁静街道。车子经过奥克西瓦急诊室,驶过主街的电车轨道时,出风口果真吹出了强劲的暖气。

《世界之路报》记者奥丁·纳肯站在广场饭店外的人行道上要冻僵了,心中诅咒这个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尤其诅咒他的工作。根据他的判断,最后一批宾客正要离开《自由杂志》庆祝会。依照惯例,最后离开的宾客是最有趣的,也是最上得了隔天头条的人。但截稿期限正逐渐进逼;再过五分钟他就必须离开,回到数百米外位于奥克许街的办公室,开始写信。这封信是要写给编辑的,写说他已经是个成人,受够了站在派对外面像个青少年,鼻子贴在窗玻璃上,看着里头,希望有人能出来跟他说谁和谁跳舞、谁买了酒请谁、谁和谁拥抱;同时也写说这是他的辞呈。

八卦流言正在外头流传,内容棒到不可思议,但他们自然不可能将这种东西印在报纸上。可以写些什么是有限度的,而且有不成文的规定,至少他这一代的记者必须遵守这些规定,无论那些规定是什么。

纳肯评估现场状况,只剩下几个记者和摄影师还在现场撑着,他们和他的《世界之路报》一样有名人八卦的截稿期限。这时一辆沃尔沃亚马逊朝他们直冲而来,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人行道旁。

前座跳下一个人,纳肯立刻认出那人,他对摄影师打个手势,跟着那名警官奔进门内。

“哈利·霍勒,”纳肯追了上去,气喘吁吁地问,“警方为什么要来这里?”

眼睛布满血丝的哈利转头望向纳肯:“去参加派对,纳肯,派对在哪里?”

“二楼的桑雅赫尼厅,可是恐怕已经结束了。”

“嗯,有没有看见史德普?”

“史德普提早回家了,你找他有什么事?”

“没事,他一个人离开的吗?”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哈利陡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纳肯侧过了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绝对出事了。

“有流言说他搭上了一个正妹,那个正妹的眼神挑逗无比。很可惜,这种事不能发稿。”

“然后呢?”哈利吼道。

“然后有个符合这个描述的女人在史德普离开二十分钟后,搭出租车离去。”

哈利立刻转头沿原路奔了回去,纳肯紧跟在后。

“你有没有跟踪她,纳肯?”

纳肯完全忽略哈利的讽刺口吻,现在无论什么口气对他都全然不起作用。

“她不是名人,霍勒。这样说好了,名人搞上非名人不算新闻,当然除非这个女人愿意站出来发表声明,不过她早就走了。”

“她长什么样子?”

“苗条,深色头发,长得很美。”

“穿什么衣服?”

“长的黑色皮外套。”

“谢了。”哈利跳上亚马逊。

“嘿,”纳肯大喊,“我的回报咧?”

“一夜的好眠,”哈利说,“因为有你的协助,本市更加安全。”

纳肯苦着一张脸,看着那辆饰以跑车条纹的老车发出低沉洪亮的笑声,加速驶离。该离开这一切了。该递辞呈了。该长大了。

“截稿期限要到了,”摄影师说,“我们得回去写这些烂东西啦。”

纳肯死心地叹了一口气。

史德普盯着面具里的黑暗,心想不知道她想干吗?她拉着手铐将他拖进浴室,用她声称是左轮手枪的东西抵着他的肋骨,命令他跨进浴缸。她在哪里?他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某种电子嗡鸣声。是不是浴室的一根日光灯管快要坏了?太阳穴渗出的血已流到嘴角,他的舌尖尝到强烈的金属甜味。

“碧蒂·贝克失踪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她的声音从浴缸旁传来。

“我在家里,在这里。”史德普回答,试着思考。她说她是警察,他旋即记起自己在冰壶练习场见过她。

“只有你一个人?”

“对。”

“希薇亚·欧德森遇害的那天晚上呢?”

“也是一样。”

“整个晚上都一个人在家,没跟人讲过话?”

“对。”

“所以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说过我在这里了。”

“很好。”

很好?史德普心想。为什么他没有不在场证明很好?她到底要什么?要逼他招供吗?为什么她走得越近,那个电子嗡鸣声就越大?

“躺下来。”她说。

他乖乖躺下,冰冷的陶瓷浴缸表面令他背部和大腿感到刺痛。他的气息在面具内凝结成水气,使得他更难以呼吸。她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距离很近。

“你想怎么死?”

死?她疯了,精神错乱了,头壳烧坏了。还是她其实没有疯?他告诉自己保持头脑清醒,她只是想吓唬他而已。这一切是不是那个哈利·霍勒在背后搞鬼?他是不是低估了那个酒鬼警察?但他全身颤抖,抖到可以听见手上的豪雅腕表不断敲击浴缸,仿佛他的身体已经接受了头脑尚不愿意接受的事实。他用头部摩擦浴缸底部,试图将猪面具弄正,好让他能从小缝里看出去。他就要死了。

这就是她要他躺进浴缸的原因,这样才不会搞得一团糟,而且所有证据都可以轻易除去。胡扯!你是亚菲·史德普,她是警察,他们哪里知道什么。

“好,”她说,“抬起你的头。”

面具。终于要拿下面具了。他照她的话做,感觉她的手触碰他的额头,然后是背部,但她并未取下面具。有个又细又坚韧的东西套上了他的脖子。搞什么鬼?那是绞索!

“不要……”他开口道,才说两个字就戛然而止,因为绞索勒住了他的气管。手铐抵着浴缸底部不断摩擦,咯咯作响。

“他们都是你杀的,”她说,绞索又收紧了些,“你就是雪人,亚菲·史德普。”

她说出来了,她大声说出来了。脑部缺氧使他感到晕眩,他猛烈地摇头。

“对,你就是雪人,”她说,猛力一拉,他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要被切断似的。“你被指认了。”

黑暗突然降临。他抬起一条腿,又让腿落下,脚跟虚弱地敲上浴缸,发出空洞的砰的一声,在浴室里缭绕。

“你知道这种上涌的感觉是什么吗,史德普?这是脑部得不到充分氧气的感觉,很美妙对不对?我前夫以前就喜欢我勒住他脖子,让他自慰。”

他想大叫,想将身体里残存的一点空气挤过铁绞索,但完全无法办到。老天,难道她连自白都不要吗?接着他感觉到死亡,他的脑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宛如香槟气泡的嘶嘶声。难道死亡就是这样发生的吗?这么简单?他不希望死亡来得这么简单。

“我要把你吊在客厅里,”她在他耳边说,深情地拍了拍他的头,“面对峡湾,这样你就有风景可以看。”

他听见细微的哔哔声。好像电影里的心律监测仪警告声,他心想。当曲线变为一条直线,心脏就停止跳动。

26缄默

第二十日

哈利又按了一次史德普家的门铃。

一只找不到猎物的猫头鹰在运河路桥上行走,低头看着那辆黑色亚马逊停在阿克尔港空无车辆的广场中央。

“他家如果有女人的话,他一定不会开门。”侯勒姆说,抬头看着三米高的玻璃门。

哈利按下其他门铃。

“那些只是办公室,”侯勒姆说,“我在报纸上读过史德普一个人住在顶楼。”

哈利环顾四周。

“不行,”侯勒姆说,他猜出哈利在动什么念头,“用撬棒也不行,钢化玻璃是打不破的,我们得等管理员……”

哈利已朝亚马逊走了回去,这次侯勒姆猜不透哈利在想什么,直到哈利坐上驾驶座,侯勒姆才想到钥匙还插在点火装置上。

“不行,哈利!不行!不要……”

侯勒姆的呼喊声淹没在引擎怒吼声中。车轮在被雨打湿的路面上空转几圈,接着就起步加速。侯勒姆挡在路中央挥舞双臂,一看见方向盘后哈利的眼神,立刻跳到一旁。那辆亚马逊的保险杆撞上玻璃门,发出一声闷响。玻璃门瞬间化为白色水晶状,并未发出一丝声音,在空中停留片刻之后,才丁零当啷碎落一地。侯勒姆还没来得及目测损害程度有多大,哈利已下车,大步走进缺了玻璃门的入口。

侯勒姆急忙跟上,一边不住咒骂。哈利拉了一个种了两米高棕榈树的大花盆,拖到电梯前,按下按钮。闪亮亮的铝制电梯门打开,他用那盆棕榈树卡住电梯门,然后指向一扇设有绿色逃生口标志的白色大门。

“你走逃生梯,我走主楼梯,这样就能包围所有脱逃的路径。六楼见,侯勒姆。”

侯勒姆爬上狭窄铁梯,才爬到三楼就已汗如雨下。他的身体和头脑对这种需要体力的行动都毫无准备,天啊,他可是个鉴识员!他的任务是重建现场状况,而不是创造现场。

他稍作停留,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楼梯间回荡。如果他碰上某个人,该怎么办?哈利的确叫他带着自己的配枪前往塞路斯街,难道哈利的意思是说他会用得着这把枪吗?侯勒姆扶着栏杆,继续往上跑。倘若换作美国乡村歌手汉克·威廉斯,他会怎么做?他会埋首痛饮。性手枪乐团贝斯手锡德·维舍斯呢?他会比中指,然后逃走。那埃尔维斯呢?埃尔维斯·普雷斯利,也就是猫王呢?对了,侯勒姆用手握住自己的左轮配枪。

楼梯来到尽头,他打开门,看见哈利背倚在走廊尽头一扇褐色大门旁的墙壁上,一手拿着左轮手枪,另一手的食指按在嘴唇上。哈利看着侯勒姆,对褐色大门指了指。那扇大门微微开着。

“我们依序清查每个房间,”侯勒姆来到身旁之后,哈利压低声音说,“你查左边,我查右边,保持同样的速度,互相掩护,还有别忘了呼吸。”

“等一下!”侯勒姆低声说,“如果卡翠娜在里面怎么办?”

哈利看着他,等待他往下说。

“我是说……”侯勒姆继续说,试着将他的想法说出来,“如果发生最坏的状况,我要对……同事开枪吗?”

“如果发生最坏的状况,”哈利说,“同事会对你开枪。准备好了吗?”

来自史盖亚村的年轻鉴识员侯勒姆点点头,答应自己如果这次任务顺利完成,他回去一定要擦那该死的发油。

哈利轻轻将门拨开,踏进一只脚。他立刻感觉到一阵气流流过,那是风。他走到右边第一扇房门前,左手抓住门把,右手举枪向前指,推开门,走了进去。门内是书房,空荡无人,桌子上方挂着一大张挪威地图,上面钉有许多图钉。

哈利回到玄关,侯勒姆在外头等他。哈利对侯勒姆比个手势,要他时时举起手枪。

他们轻手轻脚搜查整间屋子。

厨房、藏书室、健身室、温室、客房,全都空无一人。

他们走进客厅时,哈利觉得温度骤降,也看见了原因。通往露台和游泳池的拉门完全开着,白色门帘在风中神经质地飘动。客厅两边各有一条小走廊,各自通往一扇门。哈利指示侯勒姆去打开右边那扇门,他自己则走到左边那扇门前面。

哈利吸了口气,弓起身体,尽量不让自己成为太大的目标,然后打开门。

他在黑暗中看见床铺、白色床单和看起来可能是尸体的东西。他举起左手在门内摸索电灯开关。

“哈利!”是侯勒姆的声音,“快来,哈利!”

侯勒姆的声音相当亢奋,但哈利充耳不闻,专注于眼前的黑暗。他的手找到开关,顿时,整个房间都沐浴在天花板聚光灯洒下的光芒中。房内空荡荡的。哈利查看衣柜,转身离开。侯勒姆站在右边那扇房门外,举枪指着门内。

“他不动了,”侯勒姆低声说,“他死了,他……”

“那你就不用叫我叫得那么急。”哈利说,走到浴缸旁,在裸体男子身旁蹲了下来,取下猪面具。男子的脖子上有一条红色细痕,脸部苍白肿胀,眼睛在眼皮下爆凸。亚菲·史德普的脸已完全变了样。

“我打电话给现场勘察组。”侯勒姆说。

“等一等。”哈利伸出一只手到史德普嘴巴前方,然后将手放在史德普肩膀上,摇了摇他。

“你在干吗?”

哈利摇得更大力了。

侯勒姆将手搭在哈利肩上:“可是哈利,难道你看不出来……?”

侯勒姆大惊失色,只见史德普张开眼睛,大口吸气,犹如浮出水面的潜水员,痛苦地深深吸气,喉咙发出咯咯声。

“她在哪里?”哈利说。

史德普的眼睛无法聚焦,只是喘息不已。

“侯勒姆,你在这里等着。”

侯勒姆点点头,看着哈利离开浴室。

哈利站在史德普家的露台边,二十米下是闪闪发亮的黑色运河。他在月光下可以看见水中桥墩上的女性雕像和空荡的路桥。而那里……就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漂浮着某个闪烁亮光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死鱼的肚腹。那是一件皮外套的背面。她跳了下去。她从六楼跳了下去。

哈利踏上空花盆之间的露台边缘,脑际闪过许多画面:厄斯马卡区,从山上俯冲潜入赫肯湖的爱斯坦,哈利和崔斯可将爱斯坦拖上岸,爱斯坦躺在国立医院,颈部围着一圈看似支架的东西。哈利从这个经验中学到的是,如果要从非常高的地方入水,你必须用跳跃的方式,而不是直接俯冲。另外必须记得双臂紧贴身体,这样才不会摔断锁骨。但最重要的是在你往下看之前就必须做出决定往下跳,否则恐惧会袭击你的正常判断力。这就是为什么当哈利的夹克发出轻轻的啪的一声,跌落在露台地面时,他人已在半空中,耳际充满轰轰声响,黑的有如柏油路的黑色水面朝他急速进逼。

他并拢脚跟,下一刻就觉得体内的空气似乎全被挤了出去,又好像有只大手想剥去他全身衣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紧接而来的是令他全身麻木的寒意。他踢动双脚,浮出水面,分辨方向,找到那件皮外套,开始向前游去。他的双脚已逐渐失去知觉,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在这种温度下,再过几分钟就会停止运作。他也知道如果卡翠娜的喉头反射正常,并在她接触水面时闭锁,瞬间的温度骤降可以救她一命,使她的身体停止新陈代谢,身体细胞和器官进入冬眠状态,让重要功能以最少的氧气维持运作。

哈利在浓密沉重的河水中朝闪亮的皮外套游去。

他来到皮外套旁,抓住了她。

他的潜意识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已芳魂杳然,被恶魔吞噬,因为在水中载浮载沉的只有那件皮外套而已。

哈利咒骂一声,在水中掉头,抬头朝露台看去。露台的屋檐旁是金属水管和斜屋顶,一直延伸到大楼另一侧,也延伸到其他大楼的露台和逃生梯及信道,这些信道通向迷宫般的阿克尔港建筑物。他用已无感觉的双腿踢着水,确定卡翠娜完全没有低估他;他落入了书上最古老的诡计。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想淹死在水里;那感觉应该很愉悦。

凌晨四点,哈利面前那张床上坐着身穿睡袍、全身颤抖的史德普。史德普的古铜色肌肤似乎褪了色,身体缩成一团变成老人,但他的眼珠已回复正常大小。

哈利冲了个热水澡,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侯勒姆的毛衣,宽松的运动裤是向史德普借的。他们在客厅里可以清楚地听见侯勒姆正通过手机派遣警力追捕卡翠娜。哈利指示侯勒姆请重案指挥室发出全面警戒,加勒穆恩机场的驻守警察必须提防她搭上清晨班机,戴尔塔特种部队负责查抄她的住处,虽然哈利很确定他们在那里一定找不到她。

“所以你认为这不是性爱游戏,而是卡翠娜想杀你?”哈利问。

“认为?”史德普说,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她想把我勒死!”

“嗯,她还问你命案发生的时候你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已经说过三次了,对!”史德普呻吟一声。

“所以她认为你是雪人喽?”

“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女人显然是疯了。”

“也许吧,”哈利说,“不过这不代表她说得不对。”

“什么说得不对?”史德普看了看表。

哈利知道孔恩律师正在前来这里的路上,孔恩一到就会立刻叫史德普保持缄默。

哈利做出决定,倾身向前:“我们知道你是尤纳斯和欧德森双胞胎的父亲。”

史德普的头猛然抬起。哈利必须冒险一试。

“这件事只有费列森一个人知道,是你把他送到瑞士去上法氏症候群的课程,费用也是你出的对不对?法氏症候群就是你的遗传疾病。”

哈利看见史德普瞳孔扩张,知道自己出手射中的位置没有偏离红心太远。

“我猜费列森告诉你说我们在问你的事,”哈利乘胜追击,“也许你害怕他会撑不住,又或许他反过来利用这个情势向你索取一些好处?比如说跟你要钱。”

史德普不可置信地瞪着哈利,摇了摇头。

“不过呢,史德普,如果你跟这些小孩的血缘关系曝光,显然你蒙受的损失会非常大,足以让你有动机杀害那些可能会让这件事曝光的人——包括孩子的母亲和费列森。我说得正不正确?”

“我……”史德普的眼神开始四处飘移。

“你怎样?”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史德普垂下了头,将脸埋在双手之中,“你去找孔恩谈。”

“好,”哈利说,时间所剩不多,不过他还有最后一张牌,一张好牌,“我会跟他们说你这样说。”

哈利静静等待。史德普依然低着头,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他们’是谁?”

“当然是媒体记者,”哈利以闲聊的语气说,“他们应该会来拷问你吧,对不对?你们这行的人不是都称之为独家内幕?”

史德普心头一惊。“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但语气透露出他已知道答案是什么。

“一个名人以为自己钓了年轻女子回家,结果没想到正好相反,”哈利说,看着史德普背后墙上的画作——画中似乎是个走钢索的裸体女人,“年轻女子叫名人戴上猪面具,他还以为这是场性爱游戏,最后警方发现他的时候,他戴着猪面具,全身赤裸,躺在浴缸里哭泣。”

“你不能告诉他们这些事!”史德普勃然大怒,“这……这样会打破保密原则不是吗?”

“呃,”哈利说,“应该说这样会打破你替自己建立起来的形象吧,史德普。不过呢,这并不违反任何保持缄默的义务,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史德普几乎要大吼,他的牙齿已停止打战,脖子恢复红润。

哈利咳了一声:“我唯一的资产和生产工具是我个人的诚信正直,”哈利顿了顿,让史德普品尝自己说过的话,“而我身为警察,必须让民众保有知情的权利,同时又不至于影响调查工作。在这件案子里,这是可行的。”

“你不能这样做。”史德普说。

“我可以,而且我会这样做。”

“那……那会毁了我。”

“那不就跟《自由杂志》每星期用头版毁掉一个人一样吗?”

史德普张开嘴又闭上,仿佛水族箱里的鱼。

“不过呢,一个人即使诚信正直,还是有可以妥协的空间。”哈利指出。史德普的双眼紧盯着哈利。

“希望你能谅解,”哈利说,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忆确切的字句,“我身为警察有义务利用现在这个状况。”

史德普缓缓点头。

“从碧蒂·贝克开始说吧,”哈利说,“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我想我们应该就此打住。”一个声音说。

两人同时转头朝门口望去,尤汉·孔恩律师看起来还抽了时间冲澡、刮胡子、烫衬衫。

“好,”哈利说,耸了耸肩,“侯勒姆!”

侯勒姆那张生了雀斑的脸出现在孔恩背后的走廊里。

“打电话给《世界之路报》的记者奥丁·纳肯,”哈利说,望向史德普,“我晚点再把衣服还你可以吗?”

“等一下。”史德普说。

客厅安静下来。史德普举起双手,用手背摩擦额头,像是在促进血液循环。

“尤汉,”最后史德普说,“你走吧,我自己可以处理。”

“亚菲,”孔恩律师说,“我不认为你……”

“回家睡觉吧,尤汉,我晚点再打电话给你。”

“身为你的律师,我必须……”

“身为我的律师,你必须闭嘴,回家睡觉,尤汉,知道了吗?”

孔恩挺起腰杆,似乎想维护他受伤的律师尊严,但一看见史德普的表情便改变主意,迅速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我们说到哪里了?”史德普问。

“一开始。”哈利说。

27开端

第二十日

亚菲·史德普第一次看见碧蒂·贝克是在奥斯陆的一个寒冷冬日,那天他在中心礼堂替一家公关公司举办的活动担任讲师。那次举办的是激励研讨会,通常企业会将他们疲惫不堪的员工送去这类研讨会进行所谓的“充电”,也就是叫他们去听课,好让他们回来之后更卖命工作。根据史德普的经验,来这种研讨会担任讲师的都是些事业小有成就却没什么创意的生意人、冷门运动项目的大型运动会金牌得主,或是将上山下山当成事业并分享经验的登山家。这些人的共同点是声称他们的成功来自特别的意志力和斗志,他们懂得激励自己,而他们的故事应该可以激励人心。

史德普是最后一个上台的讲师,他总是要求主办单位将他排在最后,这是他来讲课的条件,这样他就能遂行他贪婪的自我中心主义,痛斥其他讲师,将他们分成上述三种类型,并将自己排在他们之上——他才是有原创经营理念的成功人士。他还说企业花在这种激励研讨会的钱其实都浪费了,因为坐在讲台下的学员绝对不可能达到那种成功,因为他们都很幸运,缺少了激使在台上讲课的那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迈向成功的不正常驱动力。他说他的驱动力来自父亲缺乏感情,因此他不得不从其他人身上寻求爱和赞美。他原本应该可以成为演员或音乐家,只是他缺乏这方面的才华。

这时讲台下的学员已从讶异转为发笑,还有同情。史德普知道这些情绪最后终将提升为敬佩,因为他站在台上是那么光芒万丈,而他之所以散发光芒是因为他和其他人都知道,无论他怎么说,他都是成功的,没有人可以辩驳这一点。他强调幸运是成功最重要的因素,他贬低自己的才干,强调挪威企业常见的无能和懒散绝对可以让凡人有出头的机会。

最后他站在台上接受热烈掌声。

他面带微笑,看着第一排的深发美女,后来他得知她名叫碧蒂。他一进场就注意到她。他知道细长双腿和丰满乳房的组合通常是硅胶隆乳的同义词,但他并不反对女人整形。擦指甲油和隆乳,从根本上有何不同?热烈掌声敲击着他的耳膜,他只是走下台,沿着第一排开始和学员一一握手。这是一种愚庸的姿态,美国总统都容许自己这样做,但他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他以惹恼别人为乐。他走到深发美女面前,只见她双颊红润,热烈地看着他。他握上她的手,她行了个屈膝礼,像是对皇室成员行礼。他感觉到自己的名片边角刺痛手掌,因为他握手时将名片往她手心贴了上去。她则细看他手上是否戴了婚戒。

她的婚戒毫无光泽,她的右手小而苍白,却意外地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叫希薇亚·欧德森,”她说,脸上露出傻傻的微笑,“我好仰慕你,所以非要跟你握手不可。”

他就是这样认识希薇亚的。那是个炎炎夏日,地点是她在奥斯陆开的那家“非洲风”小店。她的长相十分平庸,而且已婚。

史德普抬头观看非洲面具,问了几个问题,缓和现场的尴尬情况。他自己是不觉得尴尬,但他注意到他身旁的女子在希薇亚跟他握手时,脸色沉了下去。女子名叫玛莉妲,不对,是叫玛莉塔,她坚持要带史德普来这家店看斑马纹抱枕,因为玛莉塔——还是玛莉妲?——认为这些斑马纹抱枕非常适合他们才刚离开不久的那张床,说他一定要买。他那张床上现在还残留着几根金色长发,他暗暗记住必须将那几根头发清理掉。

“斑马纹的已经没有了,”希薇亚说,“要不要看看这些?”

她走到窗边的架子前;阳光照射在她的身体曲线上,他记得她的身材还不赖,但她的平凡褐发蓬松散乱且死气沉沉。

“这是什么?”那个名字以“玛”字开头的女子问。

“那是仿牛羚皮。”

“仿的?”玛女哼了一声,将金发甩到肩膀后方,“等你们进斑马皮的时候我们再来好了。”

“斑马皮也是仿的呀。”希薇亚说,脸上的微笑像是在跟小朋友解释说月亮不是吉士做的哦。

“原来如此,”女子说,红艳艳的嘴唇做出刻薄的微笑,伸手挽住史德普的手臂,“谢谢你让我们参观。”

史德普不喜欢女子提出的这个出门买抱枕的主意,也不喜欢她向众人炫耀他俩在一起,更不喜欢现在她挽住自己手臂的这个动作。走出店门时,她可能注意到史德普的不悦,总之她放开了手。他看了看表。

“哦,”他说,“我还有个会要开。”

“不吃午餐了?”她用惊讶的表情看着他,高明地掩饰心里十分受伤。

“看看吧,我再打给你。”他说。

她打了电话给他。这时距离他站在礼堂舞台上只过了三十分钟,他坐在出租车上,前方一辆扫雪机正把污秽的冰雪扫到路边。

“我就坐在你面前,”她说,“我想谢谢你为我们上课。”

“希望我没有看你看得太明显。”他开心地高声说,盖过金属刮擦柏油路面的声音。

她咯咯轻笑。

“你今天晚上有事吗?”他问道。

“呃,”她说,“都可以另作安排……”她的声音很美,用词很美。

之后的午后时光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她,他想象自己在走廊的五斗柜上干她,她的头撞击着他从柏林买来的德国视觉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Richter)的画作。这段等待的时光总是最美好的。

八点钟,她按下楼下门铃。他站在玄关,听着电梯的机械运转声在楼梯间回荡,犹如上了膛的武器。一阵嗡鸣声逐渐往上升起,血液在他下体里鼓动。

她出现在门口。他觉得脸上好像被掴了一掌。

“你是谁?”他说。

“史迪娜,”她说,胖嘟嘟的脸上除了微笑之外,还有一丝讶异蔓延开来,“我跟你通过电话……”

他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思索其中的可能性;他偶尔会被平庸且毫无魅力可言的女子激起性欲,但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勃起正在消退,于是打消这个念头。

“抱歉,我一直找不到你,”他说,“我临时得去开个会。”

“开会?”她说,一点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受伤。

“是紧急会议,看看吧,我会再打给你。”

他站在玄关,听着外面的电梯门打开又关上,接着便开始大笑,直到他发觉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第一排的那个深发美女了。

一小时后他又见到了她。他在一家名叫“酒吧餐馆”的餐厅独自吃了午餐,这家餐厅取的名字十分符合餐厅的风格。他还去“神风”买了一套西装,并且立刻穿上。他第二次经过非洲风的店门口。非洲风位于阴凉处,并未受到炙热的阳光照射。第三次经过时,他走了进去。

“你又来了,这么快?”希薇亚微笑道。

她就和一小时前一个人在这家凉爽阴暗的小店里一模一样。

“我喜欢那些抱枕。”他说。

“对,很优雅。”她说,抚摸着仿牛羚皮。

“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看的吗?”他说。

她一手叉腰,侧过了头。她知道他的意思,他心想,她闻得出来。

“要看你想看什么。”她说。

他回答时听见自己声音发颤:“我想看你的屄。”

她让他在里头的房间干她,甚至连店门都懒得锁。

史德普几乎立刻就高潮了,平庸且毫无魅力可言的女子偶尔会激起他强烈的性欲。

“我丈夫星期二和星期三会来看店,”他离开时她说,“星期四怎么样?”

“看看吧。”他说,看见自己在神风买的西装已经弄脏了。

碧蒂打电话来时,雪花正在阿克尔港的办公大楼之间慌乱地旋转。

她说她认为他既然给了名片,就代表她可以打电话给他。

有时史德普会自问,他为什么要有这些女人?要体验这些快感?要发生这些性关系?因为这些性关系不过是要女性屈从的仪式罢了,他生命中体验到的征服感难道还不够多吗?还是他害怕变老?他是不是认为插入这些女人可以从她们身上窃取一些青春?为什么要这么急,好像发狂似的?也许是因为他确定自己罹患了那种病,再过不久,他就无法再像以往那样展现男性雄风。他不知道答案究竟是哪一个,再说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当天晚上,他就听见碧蒂发出有如男人般的深沉呻吟声,她的头撞击着他从柏林买来的格哈德·里希特画作。

史德普射出带有疾病基因的精液,这时店门的铃铛愤怒地响起,警告他们有人走进了非洲风。他想离开,但希薇亚咧嘴而笑,紧紧扣住他的臀部。他用力挣脱,拉起裤子。希薇亚滑下柜台,调整夏裙,身子一晃,弯过转角,前去迎接客人。史德普急忙走到摆设装饰品的架子前,背对店面,扣上裤门。他听见背后传来男子的声音,频频道歉说来晚了,停车位很难找。希薇亚用尖锐的嗓音说他应该知道停车位不好找才对,暑假已经结束了。她还说她要去跟妹妹碰面,已经迟到了,叫他接替她服务店里的客人。

史德普听见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请问需要帮忙吗?”

史德普一转身就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子,圆圆的眼镜后方是大得不自然的眼珠,身穿法兰绒衬衫,脖子令他联想到鹳鸟。

他越过男子肩膀,看见希薇亚走出店门,裙子折边翘了起来,膝盖后方有液体流下。这时他才惊觉,原来她早就知道这名应该是她丈夫的枯瘦男子会来店里,她想要她丈夫发现他们在一起。

“没关系,谢谢,我已经得到我要的了。”他说,朝门口走去。

有时史德普会在脑子里想象,如果有女人跑来告诉他说怀了他的孩子,他会如何反应?他会坚持要对方堕胎?还是希望对方把孩子生下来?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会坚持其中一种——将选择权留给对方不符合他的本性。

碧蒂跟他说他们不需要采取避孕措施,因为她不孕。三个月后,经过六次性交,她兴高采烈地通知他说原来她还是可以怀孕,他一听就知道她一定会将宝宝生下来。他十分惊慌,坚持要她考虑另一个选项。

“我可以联络最好的医生,”他说,“在瑞士,没有人会知道。”

“这是我当妈妈的机会,亚菲,医生说奇迹可能不会发生第二次。”

“那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或你的孩子,你听见了吗?”

“这孩子需要父亲,亚菲,还有一个安稳的家。”

“你在这里找不到的,我罹患了一种可怕的遗传疾病,你明白吗?”

碧蒂明白,她是个简单但机灵的女子,从小跟着酒鬼父亲和精神崩溃的母亲长大,很习惯靠自己,因此她做了她必须做的事,她替孩子找了个父亲和安稳的家。

菲利普·贝克不敢相信这个他追了这么久却无动于衷的美丽女子,竟然会突然臣服,将一颗芳心交给他。由于他不相信,因此怀疑的种子早已播下。她献身给他一星期后,她就宣布说怀了他的孩子;这时怀疑的种子仍埋藏在深处。

碧蒂打电话给史德普说尤纳斯出生了,而且长得跟他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站在那里,电话贴在耳朵上,双眼瞪着空气。他跟她要了一张照片。照片寄来了。两星期后,她按照约定,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尤纳斯坐在她的大腿上,她手上戴着婚戒。史德普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假装正在看报。

当天晚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想的全是那种病。

这件事一定要处理得非常谨慎才行,必须找一个可信赖而且口风很紧的医生。简而言之,冰壶俱乐部那个个性软弱又爱逢迎谄媚的蠢医生是最适当的人选,那个蠢医生就是伊达·费列森。

他和费列森联络,当时费列森在马伦利斯诊所上班。蠢医生费列森答应了这份工作,答应了史德普给的价码,也答应由史德普花钱让他前往日内瓦上课。每年法氏症候群的顶尖专家都会在欧洲聚会开课,提出他们的研究结果和令人沮丧的新发现。

尤纳斯的第一次检查显示身体健康,即使费列森不断提醒史德普说这种病通常要到成年之后才会显现,史德普自己就是到四十岁才出现法氏症候群的症状,但史德普依然坚持尤纳斯必须每年检查一次。

史德普看着希薇亚的大腿流下他的精液走出店门,也走出他的生活。两年过去了,后来他不再跟她联络,她也没跟他联络,直到现在。他一接到她打来的电话,立刻就说要去开一个紧急会议,但她长话短说,用了四句话简单交代:显然他的精液并未全部流干净,她已产下一对双胞胎,她丈夫以为双胞胎是他的孩子,现在他们需要好心的投资者让非洲风维持下去。

“我已经在那家店投注得够多了。”史德普说,他面对坏消息总是会说些俏皮话。

“我为了凑钱,也可以去找《视听杂志》,他们都很喜欢这种‘我孩子的爸爸是名人’的故事不是吗?”

“少唬人了,”他说,“你有太多必须顾虑的,不可能这样做。”

“现在不一样了,”她说,“等我凑足了钱,我就要出钱叫罗夫放弃股份,我要离开他了。这家店的问题是地点不好,我可以和《视听杂志》交换条件,叫他们一定要删除非洲风的照片,增加曝光度。你知道有多少人会看《视听杂志》吗?”

史德普知道,每六名挪威成人就有一人会看《视听杂志》。他从不反对偶尔来点足以让他炫耀的花边新闻,但难道他要被人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塑造成一个玩弄单纯已婚妇女的登徒子,大肆消费他的知名度吗?这样一来,亚菲·史德普正直无畏的形象会被粉碎,《自由杂志》的道德怒吼将蒙上虚伪的阴影,况且希薇亚又不美。这样不好,一点都不好。

“你说的数目是多少?”他问道。

达成协议后,他打电话给马伦利斯诊所的费列森,告诉他又多了两个新患者。他们做了和尤纳斯相同的安排,替双胞胎鉴定DNA,将样本送到法医学研究所确定亲子血缘关系,然后开始检查双胞胎是否遗传到那种不宜说出口的疾病。

挂上电话后,史德普靠在高背皮椅上,看着阳光照耀在泪滴形比格迪半岛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心想自己应该陷入深深的沮丧。然而他并不沮丧。他感到兴奋。是的,他几乎是快乐的。

当费列森打电话给史德普说,报上写道在苏里贺达村被割下头颅的女子据信名叫希薇亚·欧德森时,史德普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件事是那遥远的快乐记忆。

“先是尤纳斯的母亲失踪,”费列森说,“现在那对双胞胎的母亲又被杀了,我不是计算概率的高手,可是我觉得我们得跟警方联络,亚菲,警方正急着想找出关联。”

近几年来,费列森替名人整形赚了不少钱,但在史德普眼中,费列森仍是个——或说结果还是个——蠢蛋。

“不行,我们不能跟警方联络。”史德普说。

“哦?那你得给我一个好理由。”

“好,你想要多少钱?”

“我的天,亚菲,我不是要勒索你,我只是不能……”

“多少?”

“够了,你到底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我没有不在场证明,可是我有很多钱。告诉我,你要多少个零?”

“亚菲,如果你没什么事好隐瞒……”

“我当然有事要隐瞒,你这个娘炮!你以为我想被媒体形容为人妻杀手和杀人嫌犯吗?我们得见面好好谈一谈。”

“那你们见面了吗?”哈利问。

史德普摇摇头。卧室窗外可以看见远处地平线透出一线曙光,但奥斯陆峡湾仍漆黑一片。

“我们还没谈到那里,他就死了。”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事?”

“这不是很明显吗?我不知道任何对警方有用的事,那我干吗要介入?你别忘了,我得照顾我的品牌和名声,这个标签是《自由杂志》唯一的资产。”

“我好像记得你说你个人的诚信正直是《自由杂志》唯一的资产。”

史德普不高兴地耸耸肩:“诚信正直,标签,还不都一样。”

“所以说,如果某样东西看起来诚信正直,那它就诚信正直了?”

史德普冷冷地看着哈利:“这是《自由杂志》的卖点,人们只要觉得有人告诉他们真相,他们就满足了。”

“嗯,”哈利看了看表,“那你觉得我现在满足了吗?”

史德普默然不答。

28疾病

第二十日

侯勒姆驾车载哈利从阿克尔港前往警署。哈利换回了他的湿衣服,每当他改变坐姿,人造皮就发出嘎吱声。

“戴尔塔小队二十分钟前突袭卡翠娜的住处,”侯勒姆说,“她不在那里,他们留下了三个人守门。”

“她不会回去了。”哈利说。

哈利回到六楼办公室,换上挂在衣帽架上的警察制服——自从哈福森的丧礼过后,他就再也没穿过这套制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见夹克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哈根收到通知,立刻赶来办公室,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聆听哈利做简报。由于事发经过太过于戏剧化,他完全忘了要挑剔哈利那身皱巴巴的制服。

“雪人是卡翠娜·布莱特。”哈根缓缓复述,仿佛将这句话说出口会比较容易理解似的。

哈利点了点头。

“你相信史德普说的话吗?”

“相信。”哈利说。

“有人能证实他说的话吗?”

“能证实的人都死了,碧蒂、希薇亚、费列森,全都死了。他有可能是雪人,这就是卡翠娜想知道的。”

“卡翠娜?你不是说她就是雪人,为什么她要……?”

“我的意思是说她想知道史德普有没有可能‘成为’雪人,她想找个代罪羔羊。史德普说当他回答命案发生当时他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她说‘很好’,然后告诉他,他被指认为雪人了,随即勒住他脖子,直到她听见车子撞上楼下大门,知道我们来了,于是才逃走。她的计划可能是要让我们发现史德普死在自己家里,看起来像是上吊自杀,那大家就会松一口气,认为找到了真凶,就好像她杀了费列森一样。当我们在逮捕菲利普·贝克的时候,她企图射杀他……”

“什么?她企图……?”

“她的手枪指着菲利普,击锤升起,当我踏进她的射击线时,我听见她松开击锤。”

哈根闭上眼睛,用指尖按摩太阳穴:“我听见你说的话了,但目前这些全都只是猜测对不对,哈利?”

“还有那封信。”哈利说。

“那封信?”

“雪人寄来的那封信。我在她家计算机里找到一个档案,修改时间早在我们知道雪人的事之前,我还在打印机里发现了河野纸。”

“我的天!”哈根的手肘砰的一声重重敲上桌面,一张脸埋进双手之中,“是我们雇用她的!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哈利?”

“呃,天大的丑闻、全体警察士气低落、高层人事大地震。”

哈根的手指张开一条缝,露出眯着的眼睛看着哈利:“谢谢你说明得这么详细。”

“乐意之至。”

“我会向总警司和署长报告这件事,在此同时,我要你和侯勒姆暂时保密。史德普呢?他会泄露这件事吗?”

“不太可能,长官,”哈利露出假笑,“他已经消耗完了。”

“消耗完什么?”

“诚信正直。”

上午十点,哈利透过办公室窗户,看着慢吞吞的苍白日光爬上屋顶,以及格兰区的静谧星期日。卡翠娜消失在史德普家已经六小时了,警方的搜索到目前为止毫无斩获。当然她可能还在奥斯陆,但如果她已做好撤退的计划,那么可能早就在山的另一头,在遥远的他方。哈利确信她一定早有准备,这一点毋庸置疑。

就如同现在他确信她就是雪人一样,毋庸置疑。

首先,证据确凿:那封信和她试图杀害史德普的事实。他所有的直觉都被证实:他觉得自己被近距离观察的感觉、他觉得有人渗透他的生活的感觉。墙上的简报、命案报告。卡翠娜十分了解他,因此可以预料到他的下一步动作,可以在她的游戏中利用他。如今她成了他血液里的病毒、他脑袋里的间谍。

他听见有人走进办公室,却没转头。

“我们追踪了她的手机,”麦努斯的声音说,“她在瑞典。”

“嗯哼?”

“挪威电信营运中心说信号正在往南移动,地点和速度符合七点零五分从奥斯陆中央车站发车前往哥本哈根的列车。我和赫尔辛堡警方联络过了,他们需要正式申请才能进行逮捕,列车一个半小时后就会抵达赫尔辛堡车站,我们该怎么做?”

哈利缓缓点头,仿佛是在对自己点头。一只海鸥张开硬挺的翅膀在空中滑翔,突然硬生生转了个弯,朝公园里的树木俯冲而下。也许它看见了什么,也许它临时改变心意,就好像人类一样。

早晨七点钟的奥斯陆车站。

“哈利?她可能会去丹麦,如果我们不……”

“请哈根联络赫尔辛堡警方。”哈利说着,转了个身,抓下衣帽架上的夹克。

麦努斯惊讶地看着哈利迈开果断的步伐,踏进走廊。

警署枪械室的欧勒警官看着平头警监哈利,一脸诧异,复述说:“CS?是催泪瓦斯吗?”

“两罐,”哈利说,“还有一盒左轮手枪的子弹。”

欧勒警官有气无力地走进枪械室,口中念念有词。大家都知道这个姓霍勒的家伙是个疯子,可是他要催泪瓦斯干吗?如果是局里其他人要催泪瓦斯,他会猜测是要跟伙伴去参加男性聚会,可是据他所知,霍勒这家伙没有朋友,至少在署里没有朋友。

欧勒回来时,哈利咳了一声说:“犯罪特警队的卡翠娜·布莱特有没有来这里申请领过武器?”

“你是说从卑尔根警署来的那个女警官?规则手册里只写了一条规定。”

“这条规定是?”

“调离时将所有武器和未使用的子弹交还给原单位,前往新单位领取新的左轮手枪和两盒子弹。”

“所以她手上没有比左轮手枪更强大的武器?”

欧勒摇摇头,一脸不解。

“谢谢。”哈利说着,将两盒子弹放进黑色包里,就放在两罐绿色圆筒旁,圆筒内装的是刺激性胡椒味催泪瓦斯,这个配方是由本·科森(BenCorson)和罗杰·斯托顿(RogerStoughton)在一九二八年调制而成的。

欧勒并未回话,直到哈利在签收簿上签了名字,他才咕哝说:“祝你有个平安的星期天。”

哈利坐在伍立弗医院的候诊室里,黑色的包放在身旁。空气中飘浮着酒精、老人和死亡的气味。一名女性患者在哈利对面坐了下来,眼睛盯着他瞧,仿佛想在他脸上认出别人:一个她认识的人、一个从未出现的情人、一个她以为她认得的儿子。

哈利叹了口气,看了看表,想象警察在赫尔辛堡拥上火车的画面。列车长接到指示,在到站前一公里处停下火车。持枪警察分散在列车两侧,和警犬一起待命。车厢、包厢、厕所都被仔细搜索。旅客看见荷枪实弹的警察上车盘查,惊恐万分,毕竟这副景象在北欧这片梦幻土地极少出现。妇女用颤抖的手摸索一番,拿出身份证。警察弓起肩膀,紧张中又带有期待。他们焦急、怀疑、恼怒,最后失望、绝望,只因他们没找到目标。最后如果他们幸运而且够能干,就会找到基站接收到的信号发送源,并破口大骂。卡翠娜的手机终于在厕所垃圾桶里被寻获。

一张微笑的脸庞出现在哈利面前:“你可以去见他了。”

哈利跟着木底鞋的咔咔声响和穿着白裤子、活力十足的大屁股向前走。她推开一扇门:“不要待太久,他需要休息。”

史戴·奥纳躺在单人病房里,他那张原本圆滚滚的红润脸庞凹了下去,脸色苍白到几乎和枕头融为一体。孩子般的稀疏头发覆盖在犹如六岁孩童的丰满额头上。如果不是那双和之前一样锐利、乐观的眼睛,哈利会以为躺在床上的是这位犯罪特警队特约精神科医师兼他个人精神顾问的尸体。

“我的天啊,哈利,”奥纳说,“你看起来骨瘦如柴,好像一副骷髅似的,你生病了吗?”

哈利必须微笑。奥纳露出有点痛苦的表情,坐了起来。

“抱歉没有早点来看你,”哈利说,将一张椅子拖到床边,“因为医院……那个……我也不知道。”

“医院让你想起你母亲和小时候,没关系的。”

哈利点点头,视线落在自己的双手上:“他们对你好不好?”

“这种话是去监狱里探监说的,哈利,不是来探病说的。”

哈利又点点头。

奥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担心我,哈利,可是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知道你不是来探病的。来吧,说来听听。”

“也不急。他们说你不是很好。”

“好是一种相对的状况,相较之下,我好得很呢!你应该看看我昨天的样子,也就是说,你不应该看见我昨天的样子。”

哈利对着自己的双手微笑。

“是不是雪人的事?”奥纳问。

哈利点点头。

“终于,”奥纳说,“我在这里无聊死了,快说吧。”

哈利吸了口气,开始叙述案情概要,去除旁枝末节,只挑重点说。奥纳只打断几次,问了几个简洁的问题,除此之外,他只是安静地、专注地聆听,脸上露出近乎着迷的神情。哈利说完时,病恹恹的奥纳似乎精神大振;他的脸颊有了血色,在床上坐得挺直。

“很有意思,”奥纳说,“可是你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为什么还来找我?”

“那个女人疯了是不是?”

“犯下这类案子的人每个都疯了,没有一个例外,但不是从犯罪的角度来看。”

“可是关于她有一两件事我不太明白。”哈利说。

“天啊,关于人我只明白一两件事,你这个心理学家比我还厉害呢。”

“她在卑尔根杀害那两个女人和拉夫妥的时候才十九岁,这么疯狂的人怎么可能通过警校的心理测验,而且值勤这么多年却没有人发现?”

“问得好,也许她这个案例是鸡尾酒案例。”

“鸡尾酒案例?”

“就是她什么都有一点。精神分裂到足以幻听,可是又能隐瞒病情不让周围的人知道。患有强迫症,又有强烈的偏执狂,这会对她的所处情境创造出妄想,她也会想出逃避的办法,但外界只会认为她是保持缄默而已。你所描述的在命案发生当时出现的残暴怒意,符合边缘人格的特质,只不过她可以控制怒意。”

“嗯,换句话说,你也没有头绪?”

奥纳大笑,笑声最后转为一阵咳嗽。

“抱歉,哈利,”他发牢骚地说,“大部分的案例都像这样。这就好像心理学会用牛来做比喻,我们设了许多畜栏,可是牛只却不肯一群一群乖乖进入畜栏。它们只是厚颜无耻、忘恩负义、头脑不清的动物,想想看我们在它们身上做了多少研究!”

“还有一件事。当我们意外发现拉夫妥的尸体时,卡翠娜真的吓到了,我是说,她不是演出来的,我看得出她真的受到惊吓,即使我用手电筒照射她的脸,她的瞳孔依然放大而且黑漆漆的。”

“啊哈!这就有趣了。”奥纳将自己撑起来,坐高了些,“为什么你要用手电筒照她的脸?难道当时你就有所怀疑吗?”

哈利默然不语。

“你可能是对的,”奥纳说,“她可能在心里把命案压抑了下来,这非常典型。你说她对调查工作帮了很大的忙,没有搞破坏,这可能表示她怀疑自己,而且真的想找出真相。你对梦游症知道多少?”

“我知道有人可以一边睡觉一边走路,或是在梦中说话、吃东西、穿衣服,甚至出门和开车。”

“没错。英国指挥家哈里·罗森塔尔(HarryRosenthal)在指挥整首交响乐曲和以人声模仿乐器声音时都是在睡梦中;另外,世界上至少有五起命案的凶手被宣判无罪,是因为法官判定凶手罹患睡眠时异常行动症(Parasomniac),也就是有睡眠障碍。几年前加拿大有个男子晚上睡到一半醒来,开车到二十公里外,停好车,杀害跟他关系良好的岳母,还几乎勒死岳父,然后再开车回家,上床睡觉。最后他被无罪释放。”

“你是说卡翠娜可能在睡梦中杀人?她是睡眠时异常行动症的患者?”

“这种疾病有很多争议,不过你可以想象有人经常进入类似冬眠的状态,因此无法清楚地记得他们做过什么,他们对事情有模糊、片段的影像记忆,像是梦境一样。”

“嗯。”

“我们可以推测这个女人在调查过程中,开始发现自己做过些什么。”

哈利缓缓点头:“而且她发现为了脱罪,必须找个代罪羔羊。”

“可以理解,”奥纳做个鬼脸,“可是就人类心理而言,大部分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问题在于我们看不见这种睡眠障碍,我们只能根据症状来假设它存在。”

“就好像霉菌一样。”

“什么?”

“什么原因可以导致这个女人在心理上产生这么严重的疾病?”

奥纳呻吟一声:“什么都有可能!或者其实没有原因!可能是先天因素加上后天环境吧。”

“一个暴力的酒鬼父亲?”

“对对对,这样就有九十分,再加上一个有精神病的母亲,童年发生过一两个创伤事件,这样就大概有一百分了。”

“如果说她变得比她那个酗酒的暴力父亲更强壮,她有没有可能企图伤害父亲,或甚至杀害父亲?”

“绝对有可能,我记得一个……”奥纳说到一半陡然停顿,瞪着哈利,然后倾身向前,眼中闪烁着跃动的光芒,低声说,“你刚刚说的跟我想的是一样的吗?”

哈利看着自己的指甲:“我去卑尔根警署的时候看见了一张照片,我一看就觉得照片上的人很面熟,好像我曾经见过他一样,现在我才知道原因。那是因为血缘关系。卡翠娜·布莱特婚前的姓氏是拉夫妥,葛德·拉夫妥是她的父亲。”

哈利前去搭乘机场快速列车时,接到麦努斯打来的电话。他料错了,赫尔辛堡警方没在厕所发现卡翠娜的手机,而是在一节车厢的行李架上发现的。

八十分钟后,哈利被一团灰云包围。机长广播说卑尔根市上空布满低空乌云,正在下雨,能见度为零。哈利心想,他们现在完全靠仪器的指引在天空飞行。

失踪组警官托马斯·海勒按下门铃后不久,大门就被猛然打开。门铃旁的名牌上写的是“安利亚、艾莉和特里夫·基瓦勒”。

“感谢上主,你来得真快,”站在托马斯面前的男子朝他背后看去,“其他警察呢?”

“只有我一个人来。还是没有你太太的消息吗?”

托马斯猜想他面前这个男子应该就是安利亚·基瓦勒。先前安利亚打过电话去警署,这时面带惊讶地看着托马斯:“她失踪了,我跟你们说过了。”

“我们知道,可是他们通常都会回来。”

“谁是‘他们’?”

托马斯叹了口气:“我可以进来吗,基瓦勒先生?外面下雨……”

“哦,抱歉!请进……”年约五十的安利亚让到一旁,托马斯在安利亚背后的阴暗室内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深发青年。

托马斯决定在玄关办完公事。今天警署里警力不足,要应付民众的报案电话显得有点吃力;今天是星期日,值班警察全都出动去搜索卡翠娜·布莱特,也就是他们的自己人了。上级要求保密,但流言已传了开来,说卡翠娜可能涉及雪人案。

“你怎么发现她失踪的?”托马斯问,准备记录。

“特里夫和我去诺玛迦区露营,今天刚回来,我们去了两天,没带手机,只带钓竿。我们回家的时候她不在家,也没有留言,就像我在电话里说的,家里大门也没锁。她总是会锁门,就算她在家也会锁门,我太太是个很容易焦虑的人。还有她的外套都还在,鞋子也是,只有她的拖鞋不在,现在又是这种天气……”

“你有没有打电话问过她的朋友?包括邻居?”

“当然有,大家都说没跟她联络过。”

托马斯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他心头浮现一种感觉,一种熟悉的感觉——失踪者是妻子兼母亲。

“你说你太太是个容易焦虑的人,”他说,“那她可能会给谁开门?可能会让谁进门?”

他看见那对父子交换眼神。

“这种人不会很多,”安利亚确定地说,“一定是她认识的人。”

“会不会是她觉得不会受到威胁的人,”托马斯说,“比如说小孩或女人?”

安利亚点点头。

“或者是有正当原因才开门,比如说电力公司人员来查电表。”

安利亚迟疑地说:“有可能。”

“在你家附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状况?”

“异常?什么意思?”

托马斯咬住下唇,做好心理准备:“比如说像是……雪人?”

安利亚朝儿子看去,他儿子特里夫用力摇摇头,显然惊慌失措。

“我这样问是因为这是例行问题。”托马斯以闲谈的语气说。

特里夫喃喃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托马斯问。

“他说雪已经融化光了。”

“对,雪当然已经融化光了。”托马斯将笔记本塞回夹克口袋,“我会通知警车,如果她今天晚上还没出现的话,我们会加强寻找。百分之九十九的失踪者晚上就会回家了,这是我的名片……”

托马斯感觉到安利亚的手搭上他的前臂。

“有一样东西我想请你看一下,警察先生。”

托马斯跟着安利亚穿过玄关尽头的门,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安利亚打开一扇门,门内的房间有肥皂的气味,还可以看见湿衣服晾在晒衣绳上。房间角落放着一台老式衣物绞干机,旁边是一台伊莱克斯牌的老式洗衣机。陶砖地面缓缓朝中央的排水孔倾斜,地面是湿的,墙壁也有水痕,像是最近才用地上那条绿色水管冲洗过。但吸引托马斯注意的不是这些,而是晒衣绳上挂着的一件衣服,那件衣服的两侧肩膀都用晒衣夹夹住。仔细一看,可以看见那件衣服只剩一半,胸部以下已被切断,衣服下端歪七扭八,上头还有黑色的烧焦痕迹和一丝丝皱缩的棉絮。

29催泪瓦斯

第二十日

天空落下滂沱大雨,整个卑尔根市都笼罩在蓝色的午后薄暮中。哈利搭乘的出租车在租船公司门口停下,他订的船已在普德峡湾大桥旁的码头待命。

租船公司准备的是一艘历尽沧桑的八米多长的芬兰游艇。

“我要去钓鱼,”哈利说,指了指航海图,“如果我去这里的话,需不需要注意暗礁什么的?”

“芬岛?”租船公司的男子说,“那你要带附有铅锤和旋转钓钩的钓竿,不过那里钓不到什么鱼。”

“等一下就知道钓不钓得到鱼了。这玩意儿要怎么发动?”

哈利在引擎轧轧声中经过诺德勒斯海角,朝前方的阴郁海域行进,他在诺德勒斯公园的光秃树林中看见那根图腾柱。海面在大雨中十分平静,雨水拍击海面,激荡出许多泡沫。哈利将舵轮旁的控制杆用力向前推,船头翘了起来,游艇向前疾射而去,他必须后退一步才能保持平衡。

十五分钟后,哈利将控制杆推回原位,驾船靠向码头。码头位于芬岛另一端,拉夫妥的小屋看不见这里。他将船停泊在码头,拿出钓竿,聆听雨声。他对钓鱼向来不感兴趣。旋转钓钩很重,底下被勾住了,哈利一拉钓竿,就把缠在上头的海草一起拉了起来。他除去钓钩上的海草,将钓钩清理干净,再丢进水里,但滚动条内部有个东西卡住了,使得钓饵垂挂在钓竿顶端下方二十厘米处,无法卷起或放下。哈利看了看表。如果有人被游艇引擎声惊动,现在应该已经放松下来。他必须在天黑之前完成这件事。他将钓竿放在座椅上,打开包,取出手枪,打开一盒子弹,将子弹装进弹筒,再将那两罐犹如保温瓶的催泪瓦斯放进口袋,下船上岸。

他花了五分钟走到这座荒凉小岛的丘陵顶端,然后往下走,朝丘陵另一侧那些已钉上木板准备过冬的小屋走去。拉夫妥的小屋就伫立在前方,黑沉沉的不欢迎别人靠近。他在二十米外的地方找到一块岩石,站在上面,正好可以看清楚小屋的所有门窗。雨水早已渗入他身上那件绿色军用夹克的肩部。他拿出一罐催泪瓦斯,拔下插销。五秒钟后,弹簧阀就会弹开,开始发出嘶嘶声,释放出催泪瓦斯。他朝小屋奔去,扬起手臂,将那罐催泪瓦斯朝窗户猛力掷去。玻璃碎裂,发出细微的叮叮声响。哈利退到那块岩石上方,举起手枪。他在雨声之间听见催泪瓦斯发出嘶嘶声,看见窗内逐渐变成灰色。

如果她在里头,绝对撑不了几秒钟。

他举枪瞄准,看着小屋,严阵以待。

两分钟后,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哈利又等了两分钟。

他将第二罐催泪瓦斯准备好,朝小屋门口走去,举起手枪,试了试门把。门是锁着的,不过这扇门不堪一击。他后退四步,再向前冲去。

那扇门连同铰链一起被撞开,他右肩朝前冲进烟雾弥漫的房间里。催泪瓦斯立刻攻击他的双眼。哈利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摸到地下室活板门,掀了开来,将第二罐催泪瓦斯丢进去,然后跑出屋外。他找到一池清水,跪了下来,这时他已鼻涕和眼泪齐流。他睁开双眼,将头埋进水池里,尽量压到深处,直到鼻子摩擦到石头,如此浸洗了两次。他的鼻子和上颚依然疼痛不已,但眼睛已能清楚地视物。他再度举起手枪,指着小屋,等待又等待。

“出来啊!快出来,你这个贱人!”

但没有人出来。

十五分钟后,等烟雾不再从窗户破洞里冒出来,哈利回到小屋前,踢开了门,一边咳嗽,一边朝屋内看了最后一眼。整座荒岛已被雾气所笼罩。犹如只靠仪器在天空飞行。靠!他妈的!

他朝游艇走去,天色相当昏暗,他知道自己将会遭遇能见度不足的问题。他解开系船的绳索,走上甲板,抓住发动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已经将近三十六小时没睡觉了,而且自从清晨以来就没吃东西,现在还搞得一身湿淋淋的,准备赶回卑尔根,两手空空毫无斩获。要是引擎敢不在第一次发动时就启动,他一定会朝船身击发点三八的铅制子弹,然后游泳上岸。就在他准备将发动杆往前推的时候,他看见了她。

她就站在他前方通往下方船舱的楼梯上,冷冷地倚着门框,黑色洋装外穿了一件灰色毛衣。

“手举起来。”她命令道。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幼稚,有如笑话一般,但指着他的左轮手枪不是笑话,接下来的威胁之语更不是笑话,“如果你不照我的话做,我就朝你的腹部开枪,哈利,这样子弹会击穿你的背部神经,让你瘫痪,然后再往你的脑袋上补一枪。不过还是先从腹部开始好了……”

枪管朝下移动。

哈利放开舵轮和发动杆,举起双手。

“麻烦你后退。”她说。

她踏上台阶,这时哈利看见了她眼中的微光,就和他们逮捕菲利普那晚还有他们在芬利斯酒馆时,他看见的微光一模一样。但现在她颤动的虹膜里跃动着火花。哈利往后退,直到船尾的座椅顶到双腿。

“坐下。”卡翠娜说,关上引擎。

哈利重重坐下,坐在了钓竿上,感觉塑料椅垫上的水浸湿裤子。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问道。

哈利耸耸肩。

“别这样,”她举着手枪说,“满足我的好奇心,哈利。”

“呃,”哈利答道,试着解读她苍白扭曲的脸庞。但这是未知的领域;眼前这女人的脸不属于他所了解的那个卡翠娜,他原本还自以为了解她。

“每个人都有一套行为模式,”他听见自己说,“每个人都有一套游戏计划。”

“原来如此,我的模式是什么?”

“声东击西。”

“哦?”

哈利感觉到右夹克口袋里左轮手枪的重量。他抬起臀部,移动钓竿,右手依然放在座椅上。

“你写了一封信寄给我,署名是雪人,几星期后就从容不迫地进了警署。你来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跟我说哈根要我照顾你,可是哈根从来没这么说过。”

“目前为止都正确,还有呢?”

“你朝史德普家前面的运河里丢下外套,然后朝屋顶的另一个方向逃跑,因此你的模式就是当你把手机放在朝东行驶的火车上,其实你会往西脱逃。”

“精彩,那我是怎么脱逃的?”

“当然不是搭飞机,你知道警方一定会加强监视加勒莫恩机场。我猜你早在列车出发之前就把手机放在奥斯陆车站,然后到对面的巴士站,搭上往西行驶的早班巴士。我猜你一定把这段旅程拆成好几段,一直换巴士。”

“我先搭诺托登直达车,”卡翠娜说,“再搭卑尔根巴士,在佛斯市下车买衣服,然后搭巴士到伊特勒安纳村,再坐当地巴士到卑尔根,然后在萨扎里斯码头付钱请渔夫载我来这里。猜得不错嘛,哈利。”

“不是很难猜,我们两个人很像。”

卡翠娜侧过了头:“既然你这么确定,为什么还一个人来?”

“我不是一个人来,穆勒尼森和他的手下正搭船过来。”

卡翠娜大笑。哈利移动他的手,朝夹克口袋靠近了些。

“我同意我们很像,哈利,可是提到说谎,我可比你强多了。”

哈利吞了口口水。他的手感觉冰冷,手指不听使唤。“对,我确定说谎对你而言比较简单,”哈利说,“就像杀人一样。”

“哦?你现在看起来像是要把我杀了一样,你的手离你的夹克口袋越来越近了。站起来,脱下夹克,慢慢来,然后丢到这里来。”

哈利在肚里咒骂,但仍乖乖照做。他的外套砰的一声落在她面前。她的目光紧盯哈利,伸手抓起外套,丢到船外。

“反正你也该换一件新外套了。”她说。

“嗯,”哈利说,“你是说一件可以搭配我脸部正中央那根红萝卜的外套吗?”

卡翠娜的眼睛眨了两下,哈利在她眼中似乎看见了困惑。

“听着,卡翠娜,我是来这里帮助你的,你需要协助。你生病了,卡翠娜,是你的疾病让你杀了他们的。”

卡翠娜缓缓摇头,她朝陆地指了指。

“我坐在船屋里等你等了两个小时,哈利,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我研究过你,哈利,你总是可以找到你要找的,这就是为什么我选上你的原因。”

“选上我?”

“选上你去替我找出雪人,这就是为什么我寄给你那封信。”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雪人?你用不着找得太远。”

她摇摇头。“我试过了,哈利,我试了好多年。我知道我一个人一定办不到,一定要你才行,只有你成功逮到过连环杀手。我需要哈利·霍勒。”她露出悲哀的微笑,“最后一个问题,哈利,你是怎么发现我骗了你的?”

哈利在脑中想象自己最后的下场会是什么,是额头中弹?电切环伺候?还是出海死于溺毙?他吞了口口水。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感到恐惧,恐惧到无法思考,恐惧到倒在甲板上啜泣,哀求她放他一条生路,然而他为什么不害怕?不可能是因为自尊心作祟,他早已将自尊心连同威士忌吞下肚,然后再呕出来好几次了。有可能是因为理性头脑的运作,头脑知道恐惧于事无补,正好相反,恐惧只会让他的生命提早结束。最后他判断应该是由于疲倦的缘故,他全身上下都感觉到深深的疲惫,使得他希望这件事早早了结。

“我内心深处一直知道,这件事从很早以前就开始进行了,”哈利说,注意到自己不再感到寒冷,“这整件事都经过细心策划,而且在背后主导的这个人设法进入了我的脑袋。可以办到这种事的人没几个,卡翠娜,所以当我一看见你家那些剪报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你。”

哈利见她眨了眨眼,露出迷惘的神色,他则感觉到一股怀疑钻进了他的思绪之中,钻进了他一直看得十分清晰的逻辑之中;难道他一直都看得十分清晰吗?难道这其中没有一丝怀疑存在吗?蒙蒙细雨这时转为倾盆大雨,雨水朝甲板猛烈拍击而下。他看见她嘴唇微张,手指扣住扳机。他抓住身旁的钓竿,紧盯着枪管。这就是他最后的下场,死在西海岸的一艘船上,现场没有证人、没有证据。他的脑际突然闪现一幅景象:那是欧雷克,孤零零的欧雷克。

他手一挥,鱼竿立刻朝卡翠娜甩去。这是孤注一掷的攻击,是试图扭转情势、挣脱命运之手的可悲之举。钓竿尖端打中卡翠娜的脸颊,力道甚轻,让她几乎感觉不到。这一击没伤害到她,也没令她失去重心。事后回想起来,哈利记不起当时发生的事究竟是完全在他计算之中,还是他事先料到了一半,抑或纯粹是误打误撞。旋转钓钩的加速度使得那二十厘米长的钓鱼线迅速朝卡翠娜头部缠绕了上去,钓钩持续旋转,最后击中她微张嘴唇内的门齿。接着哈利握住钓竿奋力猛拉,钓钩立刻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勾住肌肉。钓钩勾进了卡翠娜的右嘴角。哈利险中求生,奋力一搏,力道自然非同小可。卡翠娜的头部被巨大的力道向右后方扯去,在那一刻,哈利觉得他似乎是将她的头从她身上扭开,就好像扭开瓶盖似的。在一阵极微小的停顿之后,她的身体也跟随头部扭转,先向右转,随即就向哈利的方向扑来。她的身体跌落在甲板上,但依然在转,一直滚到哈利面前。

哈利立刻往下跪去,膝盖朝下,朝她的两侧锁骨直压下去。他知道他已让她双臂动弹不得。

他从她瘫软的手中扭下手枪,将枪管压在她一只瞳孔扩张的眼睛上。手枪感觉颇轻,他看见金属枪管压在她柔软的眼球上,但她并未眨眼。恰好相反,她脸上露出笑容,咧嘴而笑。雨水打在她撕裂的嘴角和沾了鲜血的牙齿上,逐渐洗去血迹。

30代罪羔羊

第二十日

哈利驾驶游艇抵达普德峡湾大桥时,穆勒尼森已亲自来到桥下的码头。穆勒尼森、两名警察和值班精神科医师一起进入船舱,来到床边。卡翠娜在床上躺着,被手铐铐在床铺上。他们替她注射抗精神病镇静剂,将她抬上在码头等候的车辆。

穆勒尼森向哈利道谢,感谢他同意低调处理此事。

“这件事尽量保密,”哈利说,抬头看着落下大雨的天际,“如果事情公开了,奥斯陆方面会希望掌控情势。”

“当然。”穆勒尼森点头道。

“我叫夏丝迪·罗斯摩,”一个声音说,他们同时回头,“我是精神科医师。”

哈利面前那名女子大约四十来岁,留着一头蓬乱的淡色头发,身穿亮红色宽大羽绒衣,手里夹着一根烟,似乎并不在意雨水打湿她自己和那根烟。

“过程是不是很激烈?”她问道。

“不,”哈利说,感觉卡翠娜的左轮手枪插在腰际,贴着他的肌肤,“她没有反抗就投降了。”

“她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一句话也没说,你的诊断是什么?”

“显然是罹患了精神病,”夏丝迪毫不犹疑地说,“这并不表示她疯了,只是表示头脑用它的方式来处理它无法处理的状况而已,很像是当剧痛发生时大脑会选择昏厥一样。我推测她应该长期处于极大的压力下,是不是这样?”

哈利点点头:“她可以再说话吗?”

“可以,”夏丝迪说,不悦地看着被雨淋熄的香烟,“可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说话,现在她需要休息。”

“休息?”穆勒尼森哼了一声,“她可是连环杀手。”

“而我是精神科医师。”夏丝迪说,抛开手中香烟,朝一辆红色小思域走去,那辆思域在大雨中看起来依然脏兮兮的。

“你现在呢?”穆勒尼森问道。

“我要赶最后一班飞机回家。”哈利说。

“不会吧,你看起来好像一副骷髅。警署和丽卡旅馆有签约,我们可以载你过去,替你送几件干的衣服,旅馆里也有餐厅。”

哈利登记住房后,站在窄小单人房的浴室镜子前,心里想着穆勒尼森说过的话,想着他说他看起来好像一副骷髅,想着自己曾离鬼门关多么近;或者真有那么近吗?他冲了个澡,去空荡的餐厅吃了顿饭,回到房间,试着入睡。但他无法入睡,只好打开电视。电视台播的尽是些烂节目,除了NRK2正在播映电影《记忆拼图》。他看过这部电影,故事是从一名男子的观点来叙述的:男子脑部受创,只剩下和金鱼一样的短期记忆;一名女子遭人杀害,主角将凶手的名字写在一张拍立得相片上,因为他知道自己转眼就会遗忘,问题是他能否信任自己写下的这个名字?哈利踢开被子。电视机下方的迷你酒吧设有一扇褐色小门,上头没有门锁。

他应该搭飞机回家的。

他正要下床,手机在房里某个地方响了起来。他将手伸进湿裤子的口袋里,裤子正挂在电暖器旁的椅子上晾干。电话是萝凯打来的,她问他人在何处,说他们得谈一谈,不是在他家谈,而是找个公共场所谈。

哈利躺回床上,闭上眼睛。

“你是要告诉我说我们不能再碰面了?”哈利问。

“我是要告诉你说我们不能再碰面了,”她说,“我没办法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那在电话里告诉我就够了,萝凯。”

“不行,这样不够,这样不够痛。”

哈利呻吟一声。她说得对。

他们约好明天早上十一点在比格迪半岛的极地探险博物馆碰面,那家博物馆是旅游胜地,一走进去就会被德国和日本观光客淹没。她问他去卑尔根做什么,他告诉了她,并叫她保守秘密,直到几天后事情见报为止。

两人挂上电话。哈利躺在床上,盯着迷你酒吧。《记忆拼图》继续以倒叙方式进行着。他差点丢了性命,他的挚爱不想再见他,他认为这是他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刻了;或者真是如此吗?穆勒尼森问他为什么要独自去追捕卡翠娜,他没有回答,现在他知道原因了。是因为怀疑,或者说希望。他极度希望事实和它所呈现出来的模样是不同的,但事实就是事实,依旧摆在眼前。如今希望已然破灭、沉没。够了吧,他已经有了三个好理由,再加上胃里那群嗜酒的狗儿正在疯狂吠叫,仿佛着了魔似的,何不干脆就打开那个迷你酒吧?

哈利站了起来,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将嘴凑了上去,咕嘟咕嘟地喝水,让水流喷射在他脸上。他直起身子,看着镜子。好像一副骷髅。为什么骷髅不能喝酒?他大声地、轻蔑地对着镜中的自己说出答案:“因为这样不够痛。”

甘纳·哈根十分疲累,连他的灵魂都疲惫不堪。他环顾四周。时间将近午夜,他所在的地方是奥斯陆市中心一栋建筑物的顶楼会议室。这里的一切都是闪闪发亮的褐色,包括船舱木地板,设有聚光灯的天花板,墙上挂着的前任俱乐部会长兼这栋建筑物主人的肖像,十平方米大的桃花心木会议桌,坐在会议桌旁十二名男子面前的真皮吸墨垫。一小时前,总警司打电话叫他来这个地方。会议室里有些人他认识,例如警察署长,其他人则在报纸上见过照片,但不记得正确身份。警察署长向众人报告最新状况。雪人原来是卑尔根市的一名女警官,已经在格兰区的犯罪特警队工作了一段时间,她蒙蔽了他们所有人,如今她落网了,他们很快就得向社会大众公布这个丑闻。

警察署长报告完之后,会议室里的静默有如雪茄烟雾那般浓重。

雪茄烟雾在会议桌尽头冉冉升起,该处坐着一名白发男子,男子靠着椅背,脸容藏在阴影之中。这是白发男子首次一声不吭,他只轻轻叹了口气。哈根发现目前为止发言过的人全都朝白发男子看去。

“太冗长了吧,托列夫,”白发男子说,声音意外地高,声调甚是阴柔,“这件事很有伤害性,警察系统受到蒙骗,我们是最高阶的长官,这表示……”白发男子呼出雪茄烟雾,整间会议室里的人都屏息以待。“有人得被砍头,问题是谁?”

警察署长清清喉咙:“您有任何建议吗?”

“还没有,”白发男子说,“但我想你跟托列夫有建议,说吧。”

“依照我们的看法,应该是任命警察和追踪背景的阶段出了错,这是人为疏失,不是系统瑕疵,因此直接问题不是出在管理阶层。我们建议将责任和过失清楚地划分开来,管理阶层负起责任,以谦卑……”

“这些废话就省省吧,”白发男子说,“你想找谁当代罪羔羊?”

总警司整了整衣领,哈根看得出他非常局促不安。

“哈利·霍勒警监。”总警司说。

会议室再度陷入静默。白发男子点燃雪茄。打火机发出咔嗒声,接着又是咔嗒一声,阴影中传来吸吮的声音,烟雾再度冉冉飘起。

“不错的主意,”白发男子用偏高的嗓音说,“如果你找的人不是霍勒,我可能会请你再找层级高一点的,对一只要拿来牺牲的羔羊来说,警监可不够肥。不错,我可能会请你考虑你自己,托列夫。不过呢,霍勒算是一号人物,他上过脱口秀,颇受欢迎,又是个小有名气的警监。是的,这会被视为一场公平的游戏,但是他会合作吗?”

“交给我们来办,”总警司说,“是不是,甘纳?”

哈根只觉得喘不过气。这时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竟是他老婆,他老婆做出那么多牺牲,为的就是成全他的事业。他们结婚之后,她就辍了学,无论特种部队——后来是警察单位——派他去哪里,她都和他一起举家迁移。她是个聪明有智慧的女子,在大多数的领域都和他实力相当,有些方面甚至比他优秀。由于有妻子的支持,他同时追求事业和品德上的进步。她总是给他良好的建议,然而他一直未如两人预期,成就飞黄腾达的事业。但如今他前途看好,坐上了犯罪特警队队长这个位子,注定将步步高升,问题只在于他不能踏错任何一步。这原本不应该是太困难的一件事。

“怎么样,甘纳?”总警司又说了一次。

只是他实在太疲累了,连灵魂都疲惫不堪。这是为你做的,他心想,换作是你也会这样做,亲爱的。

31南极

第二十一日

哈利和萝凯站在极地探险博物馆的前进号探险船木制船头旁,看着一群日本观光客一边拍摄船绳和桅杆的相片,一边微笑点头,完全忽略导游解释说一八九三年挪威探险家弗里乔夫·南森曾搭乘这艘船远征南极,希望成为第一个到达南极的人,最后却宣告失败。一九一一年,罗阿尔·阿蒙森同样也搭乘这艘船前往南极,这次他打败了苏格兰探险家,赢得了南极竞赛。

“我的表忘在你家桌上了。”萝凯说。

“这招太老套了吧,”哈利说,“这表示你得回来拿。”

她将手放在他握住栏杆的手上,摇头说:“那是马地亚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都忘了,哈利心想。

“我们晚上要一起出去,如果我没戴的话他一定会问表在哪里,你知道我说谎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可不可以请你……?”

“我四点以前拿去你家。”他说。

“谢谢,那个时间我还在上班,请你放在门边墙上的鸟屋里,那……”

她不用再多说。过去每当她就寝之后,如果他要去她家,她总会将钥匙留在那里。哈利拍了栏杆一掌。“史德普说阿蒙森的问题出在他赢得了南极竞赛,史德普认为最棒的故事讲述的都是失败者。”

萝凯默然不语。

“我想这应该可以带来安慰吧,”哈利说,“我们走了好吗?”

来到博物馆大门外,只见天空飘下雪花。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萝凯说,“直到再有下一次?”

他瞥了她一眼,确定她说的是雪人案而不是指他们两人。

“我们还不知道尸体的下落,”他说,“今天早上去机场前我去囚室看过卡翠娜,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瞪着空气好像那里有人。”

“你没有跟任何人说你要独自去卑尔根?”她突然问。

哈利摇摇头。

“为什么?”

“呃,”哈利说,“我可能判断错误,这样我就可以静静地回来,不必丢脸。”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她说。

哈利又看了她一眼。她看起来比他更受够了。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说,“也许我终究希望雪人不是她。”

“因为她喜欢你?因为你也可能变成雪人那种人?”

哈利甚至不记得曾跟萝凯说他和卡翠娜很相像。

“她看起来好孤单、好害怕,”哈利说,雪花飘落到他眼里,刺痛他的眼睛,“好像迷失在黄昏里。”

靠,真该死!他眨了眨眼,感觉泪水涌上,喉头似乎有个握紧的拳头硬是要冲出来。他是不是要崩溃了?萝凯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脖子,他全身僵直。

“你不是她,哈利,你是不一样的。”

“是吗?”他露出一丝微笑,移开她的手。

“你不会杀害无辜的人,哈利。”

萝凯说要载哈利一程,哈利婉拒了,搭上公交车。他看着车窗外飘落的细雪和奥斯陆峡湾,心想萝凯竟然在最后一分钟说出了“无辜”两个字。哈利回到苏菲街自家门前,正要开门,忽然想起家里的速溶咖啡喝完了,便步行十五米前往转角的尼亚基杂货店。

“很少在这个时间看见你。”阿里说,接过了钱。

“今天放假。”哈利说。

“天气真糟糕对不对?气象报告说接下来二十四小时会降下半米深的雪。”

哈利不安地玩弄手中那罐速溶咖啡:“那天在院子里我不小心吓到了萨尔玛和穆罕默德。”

“我听说了。”

“很抱歉,我只是压力有点大而已。”

“没关系,我只是怕你又开始喝酒了。”

哈利摇摇头,露出虚弱的微笑。他喜欢巴基斯坦人的直接。

“很好,”阿里说,手中数算要找的钱,“你家重新装潢好了吗?”

“重新装潢?”哈利接过找的钱,“你是说那个霉菌清除员?”

“霉菌清除员?”

“对啊,那个来检查地下室有没有霉菌的家伙,他的名字好像是叫史督曼。”

“地下室有霉菌?”阿里露出惊吓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哈利说,“你是住户委员会会长,我以为他跟你说过这件事了。”

阿里缓缓摇头:“说不定他是跟毕尔说的。”

“谁是毕尔?”

“毕尔·亚斯比森啊,他在一楼住了十三年了,”阿里说,用责备的眼光看着哈利,“他是委员会副会长,任期跟我一样久。”

“哦,对,毕尔,”哈利说,假装记起这个名字。

“我会去问问看。”阿里说。

哈利上楼回到了家,脱下靴子,直接走进卧房,倒头就睡。他在卑尔根的旅馆里几乎没怎么睡。他醒来时,嘴巴干燥,胃部疼痛。他下床喝了些水,走进走廊,却陡然停步。

他回来时没注意,这时才发现墙壁全都恢复原状了。

他每个房间都去看了一圈。真是太神奇了。墙壁恢复得完美无比,好像从来不曾被拆掉过一样,墙上看不见钉孔,也没有一条线歪斜不正。他摸了摸客厅墙壁,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

客厅靠背椅前方的桌子上放了一张黄色的纸,上头有手写的字迹,那封信写得十分工整,不可思议地散发出一种美感。

霉菌清除完毕。你不会再见到我了。史督曼。

PS:我得把一块木壁板翻过来用,因为我割伤了,血滴到上面。未加工的木材沾上血是洗不掉的,唯一的办法是把墙壁漆成红色。

哈利在靠背椅上坐了下来,欣赏平滑的墙面。

等他走进厨房,才发现这个完美奇迹缺了一角。萝凯和欧雷克的月历不见了。那件天蓝色洋装。他大声咒骂,疯了似的翻寻垃圾桶,连院子里的大垃圾箱都翻遍了,最后只好承认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已经连同霉菌一起被连根拔除。

对精神科医师夏丝迪·罗斯摩来说,今天绝对是个很不一样的工作日,不只是因为太阳难得在卑尔根市的天空露脸。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窗内是颂维根区霍克兰医院精神部门的走廊,夏丝迪在走廊上匆匆走过。霍克兰医院改过太多次名字,以至于很少有卑尔根人知道它现在的正式名称是颂维根医院。然而隔离病房依然被称为隔离病房,除非有人宣称这个名称有误导之嫌或有污辱之意。

对于即将来临的看诊时间,夏丝迪既害怕又期待。这名患者被安置在隔离病房,就她记忆所及这是精神科用过的最高规格的安全措施。院方和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艾斯本·列思维克,以及卑尔根警署的克努特·穆勒尼森,在道德尺度和执行程序上达成协议。这名患者是精神病患,因此不能接受警方侦讯。夏丝迪是精神科医师,所以有权和患者说话,但她是为患者的最大利益着想,和警方侦讯的目的有所不同。最后还牵涉保密原则的问题。夏丝迪必须自行评估她们谈话时出现的信息是否对警方十分重要,再决定是否深入了解。反正这些信息在法庭上不具效力,因为话是从一名精神病患口中说出来的。简而言之,他们是走在法律和道德的地雷区,即使走错一小步都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因为她所做的每件事都将被司法系统和媒体放大检视。

诊察室外站着一名看护员和一名制服警察。夏丝迪指了指别在她白色医师袍上的证件,那名警察打开了门。

他们同意请看护员随时留意诊察室内的状况,一有异样立刻发出警报。

夏丝迪在椅子上坐下,仔细检视患者,很难想象这样一名女子竟然会是危险人物。患者身形娇小,头发垂落面前,嘴角撕裂处有黑色缝线,圆睁的双眼似乎瞪着深不可测、但夏丝迪看不见的恐怖事物。这名女子看起来如此缺乏行为能力,让人觉得似乎只要对她吹一口气,她就会消散无踪。这样一名弱女子竟然可以冷血杀害许多人,实在难以想象,然而这类案例总是如此。

“哈啰,”夏丝迪说,“我叫夏丝迪。”

没有回应。

“你认为你的问题是什么呢?”她问道。

这个问题出自精神病患者对话手册,另一种问法是:你认为我能怎么帮助你呢?

依然没有响应。

“你在这个房间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我不会伤害你,你是绝对安全的。”

根据手册,这段可靠的陈述应该可以让精神病患者感到放心,因为精神病主要是一种无止境的恐惧。夏丝迪觉得自己像是空姐,在飞机起飞前进行逃生安全示范,机械性地重复同样的例行工作,即使飞机即将飞越世界上最干燥的沙漠地区,仍必须示范如何使用逃生背心。夏丝迪必须说这些话,因为这些话说出了精神病患者想听的事:你可以放心感到害怕,我们会照顾你。

该检查患者对现实的感知能力了。

“你知道今天星期几吗?”

一阵静默。

“看看那边墙上的时钟,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吗?”

她得到的回答是空洞的瞪视。

夏丝迪等待又等待。时钟上的分针规规矩矩移动一格,微微颤动。

看来是没希望了。

“我要走了,”夏丝迪说,“有人会来带你离开,你在这里很安全。”

她往门口走去。

“我必须跟哈利说话。”她的声音十分低沉,几乎像是男人的声音。

夏丝迪转过身来:“谁是哈利?”

“哈利·霍勒,这件事很紧急。”

夏丝迪想和她有目光接触,但她的眼睛只是瞪视远方,处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得告诉我哈利·霍勒是谁,卡翠娜。”

“奥斯陆犯罪特警队的警监,如果你要说我的名字,请用我的本姓,夏丝迪。”

“布莱特?”

“拉夫妥。”

“了解,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你想跟哈利说什么吗?这样我就可以传话……”

“你不明白,她们都要死了。”

夏丝迪慢慢坐回椅子上:“我明白的,为什么你认为她们都要死了呢,卡翠娜?”

她们终于目光相对。夏丝迪看见的眼神让她想起她在度假小屋玩大富翁游戏时抽到的红卡:你的房屋和饭店全烧毁了。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那低沉、男性化的声音说,“凶手不是我。”

下午两点,哈利驾车来到霍尔门科伦路,在萝凯那栋原木大宅下方的人行道旁停车。雪停了,他心想还是别在她家车道上留下可能泄露秘密的胎痕比较好。他朝大宅走去,白雪在靴子底下发出柔软而乏味的嘎吱声,大宅上有如太阳眼镜的墨黑窗户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他走上台阶,来到正门口,打开鸟屋的小门,将萝凯的手表放进去,再将小门关上。他转身正要离去,身后大门突然打开。

“哈利!”

哈利转过了身,吞了口口水,硬是挤出微笑。他面前站着一名全身赤裸只在腰际围了浴巾的男子。

“马地亚,”哈利慌乱地说,盯着马地亚的胸部瞧,“吓我一跳,我以为这个时间你在上班。”

“抱歉,”马地亚笑说,赶紧将手臂交抱在胸前,“我昨天工作到很晚,今天休假。我正要去洗澡,听见门外有声音,还以为是欧雷克,他的钥匙怪怪的,有时打不开门。”

怪怪的,哈利心想。那表示欧雷克现在用的钥匙是他以前用的,而马地亚拿了欧雷克的钥匙。女人的心思呀。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哈利?”哈利注意到马地亚交抱在胸前的手臂很不自然,位置太高,仿佛想遮掩什么。

“没有,”哈利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开车经过,想拿个东西给欧雷克。”

“你怎么不敲门?”

哈利吞口口水:“因为我突然想到他还没放学。”

“哦?你怎么知道?”

哈利对马地亚点点头,仿佛认为他问的这个问题十分恰当而给予肯定。马地亚那张友善、坦诚的脸上没有一丝猜疑,只有想弄清楚不解之事的真诚表情。

“雪。”哈利说。

“雪?”

“对,两小时前雪就停了,楼梯上却没有脚印。”

“哇,真不是盖的,哈利,”马地亚热烈地说,“这才叫把推理技巧运用在日常生活中,你真的是警探,一点疑问也没有。”

哈利笑得颇为勉强。马地亚交抱胸前的手臂垂下了些,这时哈利恍然明白萝凯口中所谓马地亚的奇特身体构造是什么了。马地亚胸前应该是两个乳头的位置只是一片平坦的白色肌肤,完全没有乳头。

“这是遗传的,”马地亚说,他察觉到哈利的视线,“我父亲也没有乳头,这很罕见,但是无害,反正男人要拿它们来做什么?”

“说的也是。”哈利说,只觉得耳垂发热。

“需要我替你把东西拿给欧雷克吗?”

哈利反射性地将视线移向鸟屋,随即移开。

“我改天再来好了,”哈利说,做个鬼脸,希望博取信任,“你得去洗澡了。”

“好。”

“改天见。”

哈利回到车上第一件事就是挥舞双掌猛打方向盘,大声咒骂。他刚才活像是个十二岁小贼行窃被逮个正着。他竟然当着马地亚的面对他撒谎,又撒谎又谄媚,简直就是个小瘪三。

他发动引擎,猛然放开离合器,让车子抖动了一下,拿车子出气。现在他没力气去想刚刚的事,应该将所有力气放在其他事情上,但他办不到。车子朝奥斯陆市中心疾驰而去,他的头脑疯狂转动,脑子里飞快冒出一连串联想:瑕疵、公寓、赤裸肌肤上犹如血迹的红色乳头、未加工木材上的血迹。不知道为什么,霉菌清除员的那句话从脑子里冒了出来:“唯一的办法是把墙壁漆成红色。”

霉菌清除员流了血。哈利半闭双眼,想象那道割痕,伤口一定很深,才会流那么多血,以至于……唯一的办法是把墙壁漆成红色。

哈利用力踩下刹车,立刻听见后方传来喇叭声,并在后视镜里看见一辆丰田海狮滑上一旁落下不久的白雪,直到轮胎抓住地面,从他的车子旁边斜斜掠过,然后驶离。

哈利踢开车门,跳下车,发现自己在霍尔门科伦路尽头的体育场旁。他深深吸了口气,将刚才串联起来的思绪打破、拆开,看能不能将它们重新组合回来。思绪迅速组合了,没有一丝勉强,还会自行归位。他的脉搏越跳越快。倘若这样完全说得通的话,一切都会颠倒过来,而且这么一来,一切都吻合了,吻合雪人如何计划渗透他,就像是从街上从容不迫地走进门来,怡然自得。还有尸体,这样就可以解释尸体跑哪里去了。哈利全身发抖,点燃一根烟,试着回溯刚刚他脑际里闪过的影像:鸡的羽毛,边缘焦黑。

哈利不相信灵感、天启或心电感应,但他相信运气,不是那种天生的运气,而是通过辛勤努力和洒下几乎密不透风的网所得来的运气,于是到了某个时间点,机会自然而然就会落入你手中。但这也不是那种努力挣来的运气,这纯粹只是侥幸,非典型的侥幸。当然了,他必须是对的,这一切才能成立。哈利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涉雪行走,真的是脚踏实地走在地面上。

他回到车上,拿起手机,拨打侯勒姆的电话。

“有什么事,哈利?”一个昏沉且几乎难以辨认的鼻音说。

“你听起来好像宿醉。”哈利说,疑心大起。

“是就好了,”侯勒姆吸了吸鼻涕,“妈的我感冒了,盖两床被子还冷得要命,全身酸痛……”

“听我说,”哈利插口说,“你还记得我要你去量鸡尸的体温,看看当时距离希薇亚在农仓里杀鸡过了多久吗?”

“记得啊。”

“后来你说其中一只鸡的体温比另外两只高。”

侯勒姆又吸了吸鼻涕:“对啊,麦努斯说那只鸡发烧,很合理啊。”

“我想那只鸡的体温比较高,是因为它是在希薇亚遇害以后才被杀的,也就是说,至少晚了一小时。”

“哦?那是谁杀的?”

“雪人杀的。”

哈利听见侯勒姆长长的吸鼻涕声,听见他的鼻涕往鼻腔内倒流回去,然后才听见他说,“你是说她拿了希薇亚的小斧头,然后回去……”

“不是,小斧头在森林里。当时我看见那样东西就应该想到才对,可是检视鸡尸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电切环的事。”

“你看到了什么?”

“一根被切断的鸡羽毛,边缘是焦黑的。是这样的,我认为那只鸡是雪人用电切环杀的。”

“原来如此,”侯勒姆说,“可是她干吗要杀鸡?”

“因为要把墙壁漆成红色。”

“什么?”

“我有个想法。”哈利。

“靠,”侯勒姆咕哝说,“你有个想法,这应该是说要我下床吧?”

“呃……”哈利说。

下雪的天空可能只是稍喘口气,下午三点,毛毛的雪花开始席卷厄斯兰地区,从贝兰姆市旋绕而上的E16号公路,也铺上了一层有如灰色釉面的泥雪。

E16号公路的最顶端是苏里贺达村。哈利和侯勒姆驾车拐了个弯,驶入森林小路。

五分钟后,罗夫站在家门口,哈利在罗夫身后的客厅里看见奥娜坐在沙发上。

“我们只是想再看看农仓的地板。”哈利说。

罗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侯勒姆发出刺耳的深咳声。

“请便。”罗夫说。

侯勒姆和哈利朝农仓走去,哈利感觉得到消瘦的罗夫依然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砧板仍在原位,却不见半只鸡,农仓里没有活的鸡,也没有死的鸡。墙边倚着一把铲子,铲头颇尖,是用来铲土而不是用来铲雪的土铲。哈利朝工具板走去,板子上原本挂着小斧头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见小斧头的轮廓,令哈利联想到尸体搬离现场后留下的粉笔轮廓。

“我认为雪人回到这里,杀了第三只鸡,再把鸡血洒在地板上。雪人不能把地板翻到另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地板漆成红色。”

“你刚刚在车上说过了,但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如果你想隐藏血迹的话,不是把血迹洗掉,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漆成红色。我认为雪人想隐藏某样东西、某种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

“某种红色的线索,这种东西一旦被未加工的木材吸收之后,就不可能洗得掉。”

“你是说血?她用更多的血来把血隐藏起来?这就是你的想法?”

哈利拿起一把扫帚,扫开砧板附近的锯木屑。他蹲了下来,感觉卡翠娜的左轮手枪在腰带内压入他的肌肤。他仔细查看地板,地板上依然有粉红色的痕迹。

“你有没有把我们在这里拍的照片带来?”哈利问道,“请你开始检查血迹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在离砧板比较远的位置,大概在这里。”

侯勒姆从袋子里拿出照片。

“我们知道血迹的上层是鸡血,”哈利说,“可以想见第一轮鲜血先洒在这里,因此有时间渗进去,被木材吸收,所以没有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洒在上面的第二轮鲜血混在一起。我想知道的是你能不能取得第一轮鲜血的样本,也就是说,你能不能取得渗进木材里的血液样本?”

侯勒姆一脸愕然,眨了眨眼:“妈的,这问题我要怎么回答?”

“呃,”哈利说,“我只接受一个答案——可以。”

侯勒姆的回应是一长串咳嗽。

哈利缓步走回农庄,敲了敲门,罗夫走了出来。

“我同事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哈利说,“你不介意他不时来这里取暖一下吧?”

“不介意,”罗夫不情愿地说,“你们现在又想挖出些什么?”

“我正想问你同样的问题,”哈利说,“我看见农仓里有一把土铲。”

“哦,那个啊,那是用来设置栅栏的。”

哈利朝外面的雪地看了一眼,只见茫茫雪地朝幽黑浓密的森林延伸而去,心想罗夫设置栅栏要围住什么?或是要将什么挡在外面?接着他就知道了答案,他在罗夫眼中看见了恐惧。

哈利朝客厅走去:“你有客人……”他的话被手机铃声打断。

是麦努斯打来的。

“我们又发现了一个。”他说。

哈利眼望森林,感觉大片雪花在他脸颊和额头上融化。

“一个什么?”他含糊地回答,尽管他已在麦努斯的口气中听出了答案。

“一个雪人。”

精神科医师夏丝迪联络上POB穆勒尼森时,穆勒尼森和克里波刑事调查部的艾斯本正要离开警局。

“卡翠娜说话了,”她说,“我想你们应该来医院了解一下她说了什么。”

32保存槽

第二十一日

麦努斯踩在通往森林的雪地小径上,后头跟着哈利。正午刚过,天色却十分阴暗,这表示冬天即将来临。他们头上是闪动光芒的翠凡通讯塔,脚下是灯火闪烁的奥斯陆。哈利从苏里贺达村直接驱车来此,将车子停在一座空旷的大停车场里。每年春天,毕业生都会像旅鼠般聚集在这座停车场中,进行义务性的成人仪式,包括在火堆旁跳来跳去、用酒精麻醉自己、纵情于狂野的性爱。哈利的毕业庆祝会并不包含和这类狂欢者打交道,他只有两个同伴,美国摇滚歌手布鲁斯·斯普林斯廷及其歌曲《独立纪念日》(IndependenceDay)。那天他的大型手提音响放在诺斯特朗海滩的德国碉堡上,以刺耳的音量大声放出《独立纪念日》。

“是个散步民众发现的。”

“在森林里发现雪人会觉得有必要报警?”

“他带了一只狗,那只狗……呃……你自己看吧。”

两人穿出林间,来到一片空旷之处,一名年轻男子一看见麦努斯和哈利就直起了身,朝他们走来。

“我是失踪组的托马斯·海勒,”年轻男子说,“很高兴看见你来这里,霍勒警监。”

哈利惊讶地看了这名年轻警官一眼,见他这句话出自肺腑。

哈利面前那座小丘陵上有许多现场勘察组人员正在工作。麦努斯从红色封锁线下钻过,哈利跨了过去。地上标示了一条路径,指示人员沿这条路行走,才不会破坏其实已遭破坏的刑事鉴识证据。现场勘察组的人员看见哈利和麦努斯来到,都静静退到一旁,看着初抵现场的这两个人,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来临,等待展示的机会到来,好看看初抵现场的人有什么反应。

“哦,靠!”麦努斯说,后退一步。

哈利只觉得头皮发冷,仿佛头部的血液一瞬间全被抽干,留下麻木无感的感觉。

重点不在于细节,因为乍看之下那名赤裸女子并未受到残暴的对待,像是希薇亚或拉夫妥那样,让他惊惧莫名的是现场的精心布置所流露出的那种冷血本质。尸体坐在两个大雪球顶端;雪球被滚到树干旁,抵着树干,两个雪球堆叠起来,宛如一个未完成的雪人。尸体倚着树干,但无法左右移动,因为尸体头部上方的一根大树干插着一根钢丝,钢丝延伸而下,在她脖子周围形成坚固的套环,弯曲弧度正好不会触碰到她的肩膀或脖子,仿佛一个套索套在她头上,正好凝止不动。她的手臂被绑在背后,眼睛嘴巴闭着,呈现出安详的神态;她看起来就好像在睡觉一样。

看见这幅情景,你几乎会相信有人出于爱心而将尸体摆成这副模样,直到赤裸、苍白肌肤上的缝线映入眼帘。那不仔细看难以看见的缝线之下,是肌肤交接之处,该处有一条极细的线,由黑色血液构成的线。

一道缝线横越她的躯干,就在乳房下方,另一道缝线横越她的颈部。无懈可击的缝线技术,哈利暗忖,看不见针孔,也没有一条线歪斜不正。

“看起来好像那种抽象艺术的鬼东西,”麦努斯说,“那是叫什么来着?”

“装置艺术。”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哈利转过头。他们说得十分正确。但现场有某种东西与完美外科缝线的形象相互冲突。

“他把她切成了三块,”托马斯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人勒住脖子,“然后再组合起来。”

“他?”麦努斯质疑道。

“可能是为了运送方便吧。”托马斯说,“我想我知道死者是谁,昨天她丈夫报案说妻子失踪,现在他正在来这里的路上。”

“你为什么会认为死者就是那个失踪的女人?”

“她丈夫发现了一件衣服,上面有烧焦的痕迹,”托马斯朝尸体指去,“大概就是尸体身上缝合的位置。”

哈利将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他看出不完美之处在哪里了,是那个未完成的雪人,此外铁丝所扭成的绳结和角度呈锯齿状,看起来粗糙、随便、临时,仿佛这只是个原型,是一场彩排。这是未完成作品的第一张草图。还有,为什么他要将她的手绑在背后?她来到这里之前应该早就死了,这会是草图的一部分吗?他清了清喉咙。

“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这件失踪案?”

“我向我们组长报告过了,组长也汇报给总警司,”托马斯说,“我们接到的指示是保密,等进一步通知,我想这应该跟……”他对现场勘察组的人员瞥了一眼,“那个不知名的逃犯有关。”

“卡翠娜·布莱特?”麦努斯耸耸肩。

“我没听见那个名字。”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他们转过头去,只见总警司站在他们身后,双手插在军用雨衣口袋里,双腿外张,一对冷酷的蓝眼眸正在观看尸体,“这玩意儿应该出现在秋季艺术展才对吧。”

年轻警官睁大双眼看着总警司,总警司站在原地,转头望向哈利。

“我要跟你私下说几句话,警监。”

两人朝封锁线走去。

“真是一团糟,”总警司说,他面向哈利,目光却在山下的灿烂灯火中游移,“我们开过会了,所以我才得跟你私下说几句话。”

“谁开过会了?”

“那不要紧,哈利,重点是我们做了个决定。”

“哦?”

总警司在雪地里顿足,哈利不知道是否该指出总警司正在污染犯罪现场。

“我本来想今天晚上找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来跟你讨论这件事,可是发现这具新尸体使得情况变得非常紧急,几小时之内媒体就会开始报道这个消息,由于时间不是那么充裕,所以我们必须继续将凶手称为雪人,并解释卡翠娜如何当上警察,还瞒着我们做出这些事。高层当然必须负起责任,不用说,这自然是高层的工作。”

“到底是什么事,长官?”

“这件事是关于奥斯陆警方的可靠性。屎是受到地心引力影响的,哈利,屎从越高的地方掉下来,就会弄得越脏。低阶人员犯错可以被原谅,但如果我们失去人民的信赖,使得人民认为警方只是由少数有才干的人在管理,我们只能掌控一部分的警力,那我们就输了。我想你应该知道现在受威胁的是什么吧,哈利?”

“时间不多了,长官。”

总警司的视线离开都市的闪烁灯光,紧紧盯着哈利:“你知道‘神风’是什么意思吗?”

哈利改变站姿:“被洗脑要当个视死如归的日本人,开飞机去冲撞美国航空母舰?”

“我本来也这样想,可是甘纳说‘神风’对日本人来说不是这个意思,是美国的密码破解员误解了。神风是一个台风的名字,这个台风在十三世纪拯救日本不被蒙古人侵略,所以称之为‘神圣的风’,很诗情画意对不对?”

哈利沉默不语。

“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这种风。”总警司说。

哈利缓缓点头,他明白了:“简而言之,你要某人为了任命卡翠娜·布莱特为警探、没有发现她的偏差行为,还有这一堆烂摊子背黑锅?”

“请求一个人这样去牺牲自己,令人良心不安,尤其是谈到牺牲这两个字就代表你因此而得救,那么你就必须记住这整件事比个人来得重要。”总警司的视线再度落在城市中,“重点在于整个蚁丘,哈利。辛勤、忠诚、偶尔毫无道理可言的自我否定,这些都因为成就整个蚁丘而有了价值。”

哈利用手抹了抹脸。背叛。背后被捅一刀。懦夫的行径。他试着吞下愤怒,告诉自己总警司说得对,有人必须牺牲,背黑锅的人层级必须越低越好。很公平。他早该发现卡翠娜的偏差才对。

哈利挺起胸膛。奇妙的是他觉得松了口气。长久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最后一定会落到这个下场,久到基本上他已经接受了这件事。看看已故警察俱乐部的那些同事是怎么退场的:没有奏乐,没有奖章,什么都没有,只有自重,以及认识他们的人给予的敬重,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切都是为了蚁丘。

“我明白,”哈利说,“我也接受,你必须指示我要怎么做才能完成这件事,不过我依然认为我们得延几小时再开记者会,直到再多了解一点案情。”

总警司摇摇头:“你不明白,哈利。”

“这件案子可能有一些新的因素。”

“抽中下下签的人不是你。”

“我们正在查看……”哈利陡然住口,“你刚刚说什么,长官?”

“原本的提议是你,但甘纳·哈根拒绝这个提议,所以他必须自己扛起所有责任。现在他正在办公室里写辞呈,我只是想来通知你这件事,这样举行记者会的时候你才有准备。”

“哈根?”哈利说。

“他是个好军人,”总警司说,拍了拍哈利的肩膀,“我要走了,记者会八点在大厅举行,知道了吗?”

哈利看着总警司的背影消失在远方,感觉手机在夹克口袋里振动。他先看来电显示才决定接这通电话。

“Lovemetender(温柔地爱我吧),”侯勒姆用英文说,“我在研究所里。”

“有什么发现?”

“地板上的血迹是人类血液,化验室的这位小姐说这些血液没办法撷取出DNA,应该找不到可以用来鉴定DNA的细胞,可是她检查了血型,猜猜看我们有什么发现?”

侯勒姆顿了顿,却发现哈利显然没心情玩“超级大富翁”猜谜游戏,便继续往下说。

“这样说好了,有一种血型可以排除大多数的人,只有百分之二的人是这种血型,而在数据库里只有一百二十三个罪犯是这种血型。如果卡翠娜是这种血型,那她极可能就是曾在欧德森农仓里流血的人。”

“去问重案指挥室,他们那里有警署每位警察的血型。”

“真的?天啊,那我得赶快去查。”

“如果你发现她不是B型阴性血,可不要失望。”

哈利见侯勒姆惊讶得说不出话,默默等着。

“你怎么知道是B型阴性血?”

“你多快可以跟我在解剖部会合?”

晚上六点,颂维根医院里不是弹性上班的人员早已离开,夏丝迪的办公室依然亮着灯。夏丝迪看见穆勒尼森和艾斯本各自拿出笔记簿,准备妥当,于是看着自己的笔记簿,开始说明。

“卡翠娜·拉夫妥跟我说,她爱她父亲胜过一切,”夏丝迪朝两位男士看了一眼,“当她父亲被视为暴力人物,在报纸上被大加挞伐,却无人伸出援手时,她还只是个小女孩。卡翠娜觉得受伤,她十分害怕,而且非常困惑。由于报纸上的报道,她在学校遭受欺负。不久之后,她父母离异。卡翠娜十九岁那年,她父亲失踪,同一时间卑尔根市还有一名女子遭人杀害、一名女子失踪。当时警方的调查工作到此中断,但不论是警界内部或外界人士,都认为是她父亲杀害了这两名女子,随后认为自己逃不过法律制裁而畏罪自杀。那时卡翠娜就下定决心要成为警察,侦破命案,替父亲雪耻复仇。”

夏丝迪抬起头来,两名男士都没在记笔记,只是看着她。

“因此她取得法律学位后就去报考警校,”夏丝迪继续说,“训练结束后,她成了卑尔根犯罪特警队的一员,也很快就开始利用空闲时间调查父亲的案子,直到被人发现为止,后来她就申请转调性犯罪小组,请问这是正确的吗?”

“正确。”穆勒尼森说。

“她觉得自己的调查似乎毫无进展,于是就开始研究相关的案件,她在研究全国失踪人口报告时有了一个相当有趣的发现,也就是在他父亲失踪后,有好几起女性失踪案都和欧妮·黑德兰失踪案有许多共同点。”夏丝迪翻过一页,“但是为了突破案情,卡翠娜需要帮助,而她知道自己在卑尔根一定得不到帮助,因此她决定找一个在对付连环杀手方面有经验的警官来参与这件案子,可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其实背后是她——拉夫妥的女儿——在布局。”

克里波的警察艾斯本缓缓摇头。夏丝迪继续往下说。

“经过仔细研究之后,她选中了奥斯陆犯罪特警队的哈利·霍勒警监。她写了一封信给霍勒,用‘雪人’这个神秘绰号作为署名,用来唤起霍勒的好奇心,因为雪人在好几起失踪案的证词中都被提及,她父亲在厄里肯山命案的笔记中也曾提到雪人。于是当奥斯陆犯罪特警队贴出招募警探的公告,注明最好是女性时,她就提出了申请,并得到面试机会。她说她还没坐下,他们差不多就决定录用她了。”

夏丝迪停顿片刻,见两名男士默然不语,便继续往下说:“卡翠娜第一天上班就主动和霍勒接触,也顺利参与调查工作。由于她对霍勒和案情都早有了解,因此要操纵霍勒将调查方向转向卑尔根和她父亲的失踪案,可说是轻而易举。在霍勒的协助下,她也在芬岛的冰箱里发现了她父亲。”

夏丝迪摘下眼镜。

“你们稍微想象一下,就可以了解这种情况会引起什么样的心理反应,当她三度以为自己就要揭露凶手真面目的时候,她的压力变得非常大。第一次是伊达·费列森,第二次是……”她将笔记本拿远了些,目光在页面上搜寻,“菲利普·贝克,第三次是亚菲·史德普,结果每一次都发现找错了人。她想逼史德普自白,最后却不得不放弃,因为她发现史德普不是她要找的凶手。当她听见她的同事赶到现场时,就立刻逃离了,她说那是因为自己不想停手,直到完成她的任务为止,也就是找出真凶。在这个时间点,我们可以说她是精神病发作。后来她回到芬岛,因为她知道霍勒一定会追踪她去那里,而且她判断得十分正确。当霍勒出现的时候,她逼霍勒缴了械,逼他听她说话,同时指示他接下来要往哪个方向调查。”

“缴械?”穆勒尼森说,“据我们所知,她没反抗就投降了。”

“她说她嘴巴上的伤痕是霍勒出其不意攻击她造成的。”夏丝迪说。

“我们要相信一个精神病患说的话吗?”艾斯本说。

“她已经不是精神病患了,”夏丝迪强调说,“我们必须再多观察她几天,之后你们就必须接她离开,如果你们还认为她是嫌犯的话。”

最后这句话在空中不断萦绕,直到艾斯本俯身越过桌面。

“意思是说你认为卡翠娜说的是实话?”

“这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我不予置评。”夏丝迪说完,合上笔记本。

“如果请你以非专家的身份表示意见呢?”

夏丝迪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我想你应该继续相信你已经相信的事,警监先生。”

侯勒姆从法医学研究所走到隔壁的解剖部,路程颇近,他在车库里等候,不久哈利便从翠凡湖驾车抵达。侯勒姆身旁是一名戴着耳环、身穿绿色连身衣的技师,也就是上次哈利来这里时,正好推走一具尸体的那位技师。

“马地亚·路海森今天不在。”侯勒姆对哈利说。

“也许你能带我们到处看看。”哈利对那名技师说。

“我们不能随便带人到处……”绿衣技师说,但被哈利打断。

“你叫什么名字?”

“凯伊·罗贝拉。”

“好,罗贝拉,”哈利说着,拿出警察证,“我给你许可。”

罗贝拉耸耸肩,打开门锁:“要是能在里面找到人算你们走运,这里五点以后就人去楼空了。”

“我怎么有印象你们经常加班?”

罗贝拉摇摇头:“加班跟这些玩意儿待在地下室里?别闹了,老兄,我们这里的人比较喜欢白天工作。”他面带微笑,但显然不觉得这件事有趣,“你们想看什么?”

“最近送来的尸体。”哈利说。

技师罗贝拉打开门锁,带他们穿过两道门,进入一间铺满瓷砖的房间。房内有八个保存槽,两侧各有四个,中间是一条小走道,每个保存槽都盖着金属盖。

“尸体就在里面,”罗贝拉说,“每个槽里有四具尸体,里面全都是酒精。”

“真整洁。”侯勒姆低声说。

“一共三十二具尸体,”哈利说,“全部都在这里了吗?”

“我们大概一共有四十具尸体,但这些是最近的,他们通常会在这里躺上一年才会被用到。”

“他们是怎么被送进来的?”

“有的是殡仪馆送来的,有的是我们自己领回来的。”

“尸体是从车库送进来的?”

“对。”

“然后呢?”

“然后?呃,我们会保存尸体,在大腿顶端切开一条缝,注入固定剂,这样尸体就可以保存良好。然后我们会制作金属标签,依照文件打印编号。”

“什么文件?”

“跟尸体一起送来的文件,都归档放在办公室里。我们会在脚趾、手指和耳朵上分别绑一个标签,把每个尸体的各个部位都登记下来,就算是被切开了也是一样,这样以后就可以集中送去火化。”

“你们会定期核对文件上的尸体吗?”

“核对?”罗贝拉搔了搔头,“只有要运送尸体的时候才会核对。大部分的尸体都是遗赠给奥斯陆的,所以如果特罗姆瑟市、特隆赫姆市和卑尔根市的大学缺少尸体,我们就会送过去。”

“所以说,可能有某些不应该躺在这里的尸体却躺在这里,对不对?”

“哦,不是这样的,躺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在遗嘱里注明说身后尸体要捐给我们。”

“我就是在想这件事。”哈利说,在一个保存槽旁蹲了下来。

“什么?”

“听好了,罗贝拉,现在我要问你一个假设性的问题,我要你先仔细思考一遍,然后才回答,可以吗?”

技师罗贝拉立刻点了点头。

哈利站了起来:“有没有可能,某个可以任意进入这些房间的人,利用夜晚的时间把尸体从车库送进来,在标签上打上假编号,绑在尸体上,再放进这些保存槽,这样做不被发现的概率是不是很高?”

罗贝拉迟疑一会儿,又搔了搔头,用手指抚摸耳朵上那排小耳环。

哈利稍微改换站姿,侯勒姆半张着嘴,老半天都合不拢。

“这样说来,”罗贝拉说,“倒是没什么阻碍。”

“没什么阻碍?”

罗贝拉摇摇头,笑了笑:“对,完全没有。这件事完全有可能发生。”

“既然这样,我现在就要检查这些尸体。”

罗贝拉看着人高马大的哈利:“现在?就在这里?”

“你可以从左后方那个槽开始。”

“我得打个电话,取得授权才行。”

“如果你想拖延警方的命案调查工作,那就请便。”

“命案?”罗贝拉眯起一只眼睛。

“听说过雪人吗?”

罗贝拉眨了两下眼睛,随即转身,走到一个电动滑轮旁。电动滑轮装设在天花板上,一串铁链从上方垂挂下来。罗贝拉将铁链拉到左后方的保存槽上方,铁链发出刺耳的喀啦喀啦声。他将铁链上的两个钩子勾住金属盖,拿起遥控器,按下按钮。电动滑轮发出嗡嗡声,开始卷动铁链。金属盖缓缓升起,哈利和侯勒姆的目光紧盯着金属盖,跟着它缓缓上升。金属盖下方设有两片固定的水平金属板,一上一下,中间由一块垂直金属板分隔开来。中央金属隔板的两边各躺着一具赤裸的白色尸体,看起来宛如苍白的洋娃娃,大腿上的长方形黑色切口更强化了这种感觉。尸体升至臀部的高度时,罗贝拉按下停止钮,接着是一阵静默,三人都听见酒精滴落的叹息声在白色瓷砖间回荡。

“怎么样?”罗贝拉说。

“不是,”哈利说,“下一个。”

罗贝拉重复相同动作,隔壁保存槽又升起四具尸体。

哈利摇摇头。

第三具保存槽里的尸体升起时,哈利微微一惊。罗贝拉以为哈利是出于恐惧才有这个反应,满意地露出微笑。

“为什么会这样?”哈利问,指着缺少头部的女性尸体。

“可能是其他大学拿回来还的,”罗贝拉说,“我们的尸体多半是完整的。”

哈利蹲了下来,触碰尸体,只觉得触手冰凉,而且由于固定剂的缘故,尸体摸起来坚实得很不自然。哈利用手指抚摸切痕,感觉十分平滑,肌肉则毫无血色。

“我们先用解剖刀切开,再用细锯子锯。”罗贝拉解释说。

“嗯。”哈利俯身在尸体上方,抓住尸体右臂,将尸体侧翻过来,面对自己。

“你在干吗?”罗贝拉大叫。

“你在她背上有没有看见什么?”哈利询问站在尸体另一侧的侯勒姆。

侯勒姆点点头:“有个刺青,看起来像国旗。”

“哪一国国旗。”

“不知道,上面有绿色、黄色和红色,中间还有一个五角星。”

“埃塞俄比亚。”哈利说,放开尸体,尸体躺回原位,“我这样说好了,这个女人并没有捐赠自己的尸体,可是她还是被捐赠了,她的名字叫希薇亚·欧德森。”

罗贝拉不断眨眼,仿佛只要眨的次数够多,某个东西就会消失。

哈利将手搭在罗贝拉肩膀上:“请你去找有权限使用尸体文件的人,逐一比对每具尸体,现在就去,我得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侯勒姆问,“我的脑筋实在有点转不过来。”

“试试看,”哈利说,“忘记所有你已知的事,然后再试试看。”

“好,不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哈利说,“其中一个是我们很接近雪人了。”

“另一个呢?”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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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悬疑小说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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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雪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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