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救赎者》(2)

第三十八章《救赎者》(2)

第二部救赎者

她从未如此不快乐过,却又从未像现在一样想尽情地去活。

活得更久一点。

因为现在她明白了一切。

她看着黑色管口,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以及即将来临的是什么。

9雪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

现场勘察组的泛光灯打在伊格广场上,把天上飘落的雪花染成了黄色。

哈利和哈福森站在三兄弟酒吧外,看着围观群众和媒体记者挤在封锁线周围。哈利拿出口中的香烟,咳了几声,咳嗽声嘶哑湿润。“好多记者。”他说。

“记者一下子就赶来了,”哈福森说,“他们的办公室就在附近。”

“这可是大新闻,挪威最著名的街道在忙碌的圣诞节期间发生命案,被害人就站在救世军的圣诞锅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枪杀,旁边还有个著名乐队正在表演。炒作新闻需要的元素都到齐了,那些记者应该别无所求了吧?”

“还少了著名警探哈利·霍勒的专访?”

“我们先在这里站一会儿,”哈利说,“命案是几点发生的?”

“七点出头。”

哈利看了看表:“将近一小时前,为什么没人早点打电话给我?”

“不知道,我是快七点半的时候接到队长的电话,我以为会在这里碰到你……”

“所以是你主动打给我的?”

“呃,毕竟你……是警监啊。”

“也是……”哈利嘟囔着把香烟弹到地上。香烟烧穿被强光照亮的冰雪表面,消失无踪。

“很快所有证据都会被埋在一米深的雪堆中,”哈福森说,“真是太典型了。”

“不会有任何证据的。”哈利说。

贝雅特朝他们走来,金发上沾着雪花,手指间夹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有个空弹壳。

“看来你说错了。”哈福森对哈利露出胜利的微笑。

“九毫米,”贝雅特苦笑着说,“最常见的子弹,我们只找到了这个。”

“先忘记找到的和没找到的,”哈利说,“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不要思考,直接说出来。”

贝雅特微微一笑,现在她很了解哈利。直觉摆在第一位,接下来才是事实,只因直觉也会提供事实;犯罪现场可以提供所有信息,只是大脑一时无法全部明白而已。

“可以说的不是很多。伊格广场是奥斯陆最繁忙的广场,因此现场受到高度污染,即便死者遇害二十分钟后我们就赶到了,也还是一样。不过这看起来像是行家的手法。法医正在做尸检,看来被害人是被一发子弹击中,正中额头。行家,对,直觉告诉我这是行家干的。”

“我们是在凭直觉办案吗,警监?”

三人循声转头,朝后方望去,看见说话之人是甘纳·哈根,他身穿绿色军装外套,头戴黑色羊毛帽,只有嘴角挂着微笑。

“有用的方法我们都会尝试,长官,”哈利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是案发现场吗?”

“算是。”

“我猜毕悠纳·莫勒喜欢待在办公室,至于我,我认为领导者应该实地参与。凶手开了不止一枪吗,哈福森?”

哈福森吓了一跳:“根据我们的证人所说,凶手只开了一枪。”

哈根在手套里伸展手指:“凶手的描述呢?”

“凶手是一名男子,”哈福森的目光在队长和哈利脸上游移,“目前只知道这些,因为大家都在欣赏乐队表演,整件事情又发生得非常快。”

哈根吸了吸鼻涕:“这么多人,一定有人能清楚地看见开枪的人。”

“大家都这么想,”哈福森说,“但我们不确定凶手站在哪里。”

“原来如此。”哈根浅浅一笑。

“凶手站在被害人前方,”哈利说,“最多两米的距离。”

“哦?”其他三人都转头看向哈利。

“凶手清楚地知道用小口径手枪杀人,一定要瞄准头部才行。”哈利说,“他只打出一枚子弹,这表示他知道结果,因此他一定站得距离被害人很近,并看见被害人头上出现小孔,才知道自己没有失手。检查死者的衣服应该就能发现微量的枪弹残留,证明我所言不虚。他们两人距离最多两米。”

“接近一米五,”贝雅特说,“大多数手枪会把弹壳弹射到右方,而且不会弹得太远。这个弹壳是在距离尸体一百四十六厘米的地方发现的,已经被人踩进雪里,而且死者的外套袖子上有烧焦的羊毛线头。”

哈利仔细观察贝雅特。他之所以欣赏贝雅特,并不主要因为她与生俱来的面孔辨识能力,而是因为她的聪慧和热忱,以及他们都有一种很傻的想法,那就是这份工作很重要。

哈根在雪地里跺了跺脚:“干得好,贝雅特。但究竟是什么人会射杀救世军军官?”

“他不是军官,”哈福森说,“只是一般士兵。军官是终生职,士兵是义工或雇用人员。”他翻看笔记本。“罗伯特·卡尔森,二十九岁,单身,没有小孩。”

“但显然有敌人,”哈根说,“你说呢,隆恩?”

贝雅特回答时并没看向哈根,而是看着哈利:“也许凶手不是针对个人来的。”

“哦?”哈根微微一笑,“那是针对什么?”

“可能是救世军。”

“你怎么会这样想?”

贝雅特耸了耸肩。

“理念冲突,”哈福森说,“像是同性恋、女牧师、堕胎,说不定是某个狂热分子或……”

“你们的猜测我知道了,”哈根说,“带我去看尸体。”

贝雅特和哈福森都以询问的眼光朝哈利看去,哈利对贝雅特点了点头。

“天哪,”他们离开后哈福森说,“这个队长是打算接管调查工作吗?”

哈利看着封锁线外的摄影记者,他们正用闪光灯照亮冬夜。他揉揉下巴,陷入沉思。“行家。”他说。

“什么?”

“贝雅特说凶手是行家,我们就从这里查起。行家作案之后,第一件事会做什么?”

“逃脱?”

“不见得,但无论如何他会先把能将命案和他联系在一起的东西丢掉。”

“凶器。”

“没错,去查看伊格广场周围五条街内所有的容器、垃圾桶和后院,必要的话请求制服警察支持。”

“好。”

“另外,调出附近商店七点左右的监控录像。”

“我叫史卡勒去办。”

“还有一件事,《每日新闻报》也参与举办街头音乐会,会写一些相关报道,去问问他们的摄影记者有没有拍摄观众的照片。”

“没问题,这我已经想到了。”

“然后把照片拿去给贝雅特看。我要所有警探明天早上十点在红区会议室集合,你会联络他们吗?”

“会。”

“欧拉·李和托莉·李呢?”

“他们正在署里审问证人,凶手开枪的时候,有两个少女就站在旁边。”

“好,叫欧拉列出被害人的亲友名单,我们从亲友开始调查是否有明显动机。”

“你不是说这是行家干的?”

“哈福森,我们必须多管齐下,再看看向哪个方向击破的可能性最大。通常亲友都很容易找到,而且十件命案里有九件是……”

“熟人所为。”哈福森叹了口气。

这时有人大喊哈利·霍勒的名字,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们转过头去,看见一名记者正穿过雪地朝他们走来。

“采访时间到了,”哈利说,“叫他们去找哈根,我回署里去了。”

手提箱完成托运后,他朝安检处走去。最后一项任务完成了,他心情大好,因此决定冒个险。安检处的女安检员对他点了点头,他从大衣内袋拿出蓝色信封,出示里面的机票。

“有手机吗?”女安检员问道。

“没有。”他把信封放在X光机和金属探测器之间的桌子上,脱下驼毛大衣。这时他发现自己还戴着红色领巾,于是把它解下,放进口袋,再把大衣放在安检人员提供的篮子里,在另外两对警觉的眼睛下走过金属探测器。他数了数,算上负责搜查大衣和传送带尽头的安检员在内,现场共有五名安检员,他们只有一项工作,那就是确定他没把任何能当作武器的东西带上飞机。他来到探测器另一侧后,穿上大衣,回头去拿放在桌上的机票。没有人阻止他,他就这样从安检员面前走过。把小刀夹带在信封里通过安检,就是这么简单。他走进宽广的出境大厅,首先令他惊讶的是大片观景窗外的景色,因为此时什么也看不见,纷飞的白雪仿佛在窗外拉上了一道白色帘幕。

玛蒂娜俯身坐在方向盘前,雨刷来回摆动,刷走风挡玻璃上的白雪。

“部长的反应很正面,”戴维·埃克霍夫满意地说,“非常正面。”

“你应该早就料到会这样吧,”玛蒂娜说,“他们如果想提出负面意见,就不会来喝汤,还邀请记者了。他们只是想寻求连任而已。”

“没错,”埃克霍夫叹了口气,“他们想寻求连任。”他望向窗外。“里卡尔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对吧?”

“爸,这话你说过了。”

“他只需要一点引导,就能成为对我们非常有用的人。”玛蒂娜把车开到总部车库前,按下遥控。铁门摇晃着升起。车子驶入车库,轮胎上的防滑钉嘎吱嘎吱地碾过空旷车库的水泥地。

屋顶灯光下,里卡尔身穿连身工作服,戴着手套,站在总司令的蓝色沃尔沃轿车旁。但吸引玛蒂娜目光的并不是里卡尔,而是他身旁那个高大的金发男子。她立刻认出男子是谁。

她把车停在沃尔沃轿车旁,但仍坐在车上,在包里找东西。她父亲先下车,没关车门,因此她听见那警察说:

“你是埃克霍夫吗?”声音在四壁间回荡。

“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年轻人?”

玛蒂娜听见父亲用的是友善但权威的总司令口吻。

“我是奥斯陆辖区的哈利·霍勒警监,有件关于你下属的事,罗伯特……”

玛蒂娜开门下车,感觉哈利的目光朝她射来。

“卡尔森。”哈利把话说完,目光回到总司令身上。

“我们的弟兄。”埃克霍夫说。

“什么?”

“我们把所有同事都视为大家庭中的一员。”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很遗憾我要为你们的大家庭带来死讯,埃克霍夫先生。”

玛蒂娜心头一惊。哈利等大家的心情都平复片刻之后,才继续说:“今天晚上七点,罗伯特·卡尔森在伊格广场遭人枪杀身亡。”

“我的天,”她父亲高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目前只知道一个不明人士在人群中对他开枪,然后逃离现场。”

她父亲难以置信地摇头:“可是……可是七点,你说七点?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人通知我这件事?”

“因为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必须遵循一定的程序,优先通知家属,但很遗憾我们还没找到他的家属。”

从哈利耐心陈述事实的回答中玛蒂娜得知他已经很习惯人们在获知亲友的死讯后问些不相关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埃克霍夫鼓起双颊,又呼了口气,“罗伯特的父母已经不在挪威了,但你们应该联络过他哥哥约恩。”

“他不在家,手机也没人接。有人跟我说他可能在总部加班,可我来这里后却只见到这位年轻人。”哈利朝里卡尔点了点头。里卡尔站在那里,目光呆滞得像一只气馁的大猩猩,双臂软软地垂落在身旁,手上戴着专业的大手套,嘴唇上方的青黑色胡楂闪烁着汗水。

“你们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他哥哥吗?”哈利问道。玛蒂娜和父亲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你们知道谁想让罗伯特·卡尔森死吗?”他们再次摇头。

“呃,既然你们已经收到通知,那我先走了,但我们明天还会来请教其他问题。”

“没问题,警监。”总司令直起身子,“但是在你离开之前,能告诉我们更详细的事发经过吗?”

“你可以看电视新闻,我得走了。”

玛蒂娜看见父亲脸色一变,遂转头朝哈利看去,和他目光相撞。

“抱歉,”哈利说,“我们现阶段的调查工作分秒必争。”

“你……你可以去我妹妹家找找看,她叫西娅·尼尔森,”三人都转头朝里卡尔看去,他吞了口口水,“她住在歌德堡街的救世军宿舍。”

哈利点了点头,正要离去,又朝埃克霍夫转过身来。

“为什么他父母不住在挪威?”

“说来话长,他们堕落了。”

“堕落?”

“他们放弃了信仰。在救世军长大的人如果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通常会很辛苦。”

玛蒂娜看着父亲,但即使是她,也没察觉到眼前坚毅的父亲说的是谎言。哈利转身离去,她感觉一滴泪水滑落。脚步声远离之后,里卡尔清了清喉咙:“我把夏季轮胎放进后备厢了。”

加勒穆恩机场的广播系统发出通知,而他早已猜到:

“由于天气不佳,机场暂时关闭。”

事实如此,他对自己说。一小时前,广播第一次播报航班由于大雪而延误时,他也是这样对自己说。

旅客们等了又等,却只见外面飞机机身上的白雪越积越厚。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心想机场的警察应该会穿制服。四十二号登机门柜台内身穿蓝色制服的女人再度拿起麦克风,他清楚地看见她要说的话就写在脸上。飞往萨格勒布的航班取消了。她表示歉意,说航班改为明天早上十点四十分起飞。旅客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无声的哀叹。她还说航空公司将为过境旅客和持有回程机票的旅客补贴返回奥斯陆的火车票和瑞迪森饭店的住宿费用。

事实如此,他坐上火车时又在心里说了一次。火车高速穿越漆黑的夜色,在抵达奥斯陆之前只停留一站,站外的白色地面上矗立着各种各样的房屋。雪花在月台投射的圆锥形灯光之间飞舞,一只狗坐在长椅下浑身发抖。那只狗看起来很像廷托。廷托是只爱玩的流浪狗,他小时候住在武科瓦尔,廷托经常在他家附近跑来跑去。乔吉和其他男孩给它围了个皮项圈,上面刻着“名字:廷托;主人:大家”。没有人希望廷托受到伤害,一个人都没有。但有时这样也不够。

约恩躲到房间另一端,门口看不见的地方。西娅打开门,门外是邻居埃玛:“对不起,西娅,这个人有急事要找约恩·卡尔森。”

“约恩?”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的,有人跟我说在西娅·尼尔森的住处可以找到他,楼下门铃旁没有名牌,幸好有这位女士帮忙。”

“约恩在这里?我不知道怎么……”

“我是警察,我叫哈利·霍勒,这件事跟约恩的弟弟有关。”

“罗伯特?”

约恩走到门口,看见一名跟他身高相仿、有蓝色眼睛的男子站在门外。“罗伯特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吗?”约恩问道,没理会正踮起脚、越过男子肩头观望的邻居埃玛。

“这我们不知道,”哈利说,“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西娅说。

哈利踏入门内,关上了门,将邻居失望的面孔关在门外:“我带来的是坏消息,也许我们应该坐下再说。”

三人坐在咖啡桌前。约恩一听见哈利带来的死讯,仿佛肚子被揍了一拳,头部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出。

“死了?”他听见西娅低声说,“罗伯特?”

哈利清了清喉咙,继续往下说。约恩听见的仿佛是阴暗、晦涩、难以辨识的声音。他听着哈利说明案情,双眼只是在注视西娅半开的嘴巴和闪亮的嘴唇。嘴唇是湿润的、红色的。西娅急促地喘息着。他没发觉哈利已停止说话,直到听见西娅的声音:

“约恩?他在问你问题。”

“抱歉,我……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还处于震惊状态,但我想请问,你是否知道有谁想杀害你弟弟?”

“罗伯特?”约恩觉得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处于慢动作的状态,就连他的摇头也是。

“对,”哈利并未在他刚拿出来的笔记本上写字,“他在工作上或私生活中有没有跟人结仇?”

约恩听见自己发出不合宜的笑声。“罗伯特是救世军成员,”他说,“我们的敌人是贫穷,物质和精神是相对的。很少有救世军被人杀害。”

“嗯,这是工作上,那私生活呢?”

“我刚刚说的已经包括了工作和私生活。”

哈利沉默等待。

“罗伯特心地善良,”约恩听见自己的声音开始分崩离析,“又很忠诚,大家都喜欢罗伯特,他……”话音越来越重,最后停了下来。

哈利环视四周,似乎觉得在这里不是很舒服,但却耐心等待约恩把话说完。

约恩不断吞口水:“他也许有时疯狂了点,还有点……冲动,有些人可能觉得他愤世嫉俗,但他就是这样的人。罗伯特的内心只是个不会伤害别人的小男孩。”

哈利转头望向西娅,又低头看着笔记本。“你应该就是里卡尔·尼尔森的妹妹西娅·尼尔森吧,刚才约恩说的符合你对罗伯特·卡尔森的印象吗?”

西娅耸了耸肩。“我跟罗伯特没那么熟,他……”她交叠双臂,避开约恩的目光,“据我所知,他没伤害过别人。”

“罗伯特有没有说过什么话,让人觉得他跟别人起了冲突?”

约恩摇了摇头,仿佛想把体内的某种东西甩掉。罗伯特死了。死了。

“罗伯特有没有欠钱?”

“没有。有,欠我一点点。”

“你确定他没有欠别人钱吗?”

“什么意思?”

“罗伯特有没有吸毒?”

约恩看着哈利,双眼露出惊恐的神色:“没有,他没吸毒。”

“你怎么能确定?通常……”

“我们的工作必须面对吸毒者,所以我们知道他们的症状,罗伯特没有吸毒,好吗?”

哈利点了点头,做了笔记。“抱歉,但我们必须问这些问题。当然,我们也不排除开枪的凶手精神失常,罗伯特只是被随机选到的对象。或者,站在圣诞锅旁边的救世军既然是个象征,凶手针对的也可能是你们的组织。你知道有什么可以支持这个假设的事情吗?”

约恩和西娅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谢谢你们帮忙。”哈利把笔记本塞进外套口袋,站了起来,“我们找不到你父母的电话号码和地址……”

“这我来联络。”约恩瞪着空气,“你确定吗?”

“确定什么?”

“真的是罗伯特吗?”

“是的,很遗憾。”

“但你们只是确定了这个,”西娅脱口而出,“除此之外,你们一无所知。”

哈利在门前停下脚步,思索着她这句话。

“我想这是对目前状况非常正确的判断。”他说。

清晨两点,雪停了。原本悬浮在城市上空、犹如沉重黑色舞台幕布的云层退到一旁,露出黄澄澄的大月亮。裸露的天空底下,温度再次下降,房屋的墙壁咯吱作响。

10怀疑者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圣诞夜前的第七天以冻寒低温拉开序幕,奥斯陆街上的行人都感觉自己像是被精钢手套掐住似的,沉默地快步前进,他们只专注于一件事:赶紧到达目的地,逃离冰冷的魔爪。

哈利坐在警署红区的会议室里,聆听贝雅特述说让大家士气低落的报告,同时试着忽略面前桌上的报纸。每份报纸都以头版报道命案,搭配伊格广场阴暗模糊的冬季照片,报纸内页还有两三版的相关报道。《世界之路报》和《每日新闻报》匆忙地随机访问了罗伯特的友人,并基于些许善意,拼凑出这个人的轮廓,称得上是他的写照。“他是个好人。”“乐意帮助别人。”“太不幸了。”哈利极为仔细地看过这些报道,但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没有人联系上罗伯特的父母,只有《晚邮报》引述了约恩说的话,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字的小标题打在约恩的照片下方,照片中他站在歌德堡街救世军宿舍前,一脸茫然,头发凌乱。这则新闻是哈利的老朋友罗杰·钱登写的。

哈利透过牛仔裤破洞抓了抓腿,心想应该穿秋裤才对。早上七点半他来上班时,问过哈根谁负责领导这起命案的调查工作。哈根看着哈利,说他和总警司一致决定让哈利领导调查工作,直到下一步通知。哈利没细问“直到下一步通知”是什么意思,只是点头离去。

从早上十点开始,十二名犯罪特警队的警探加上贝雅特和哈根,就一直围在桌前讨论。哈根说他想“一同参与”。

昨晚西娅说的那句话,到此时都十分符合现状。

第一,找不到证人。昨晚在伊格广场上的人都没看见什么有价值的线索。监控录像目前仍在查看中,尚未有所发现。他们走访过卡尔约翰街上的商店和餐厅员工,但没人注意到任何异常之处,也没有其他人站出来提供线索。《每日新闻报》把昨晚的观众照片寄给了贝雅特,但她说那些照片不是少女的微笑特写,只是全景照,面孔十分模糊。她挑出全景照,把罗伯特前方的观众放大,但并未看见手枪或任何可用来辨识凶手的东西。

第二,没有刑事鉴识证据,只有鉴识中心的弹道专家证实那个空弹壳确实来自穿透罗伯特头部的子弹。

第三,行凶动机不明。

贝雅特报告完毕,哈利请麦努斯接着报告。

“罗伯特·卡尔森在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工作,今天早上我跟商店老板谈过。”麦努斯说。他姓史卡勒,这个姓氏的意思是“卷舌发R音”,而且如同命运的恶作剧般,他说话的确很会卷舌。“她非常震惊,说大家都喜欢罗伯特,因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个性又开朗。她承认罗伯特有点难以捉摸,有时会旷工,但她难以想象他会有仇家。”

“我访问过的人也表示出同样的看法。”哈福森说。讨论期间,哈根一直用双手抱着后脑,脸上带着期待的浅笑看着哈利,仿佛是在欣赏一出魔术表演,等着看他如何从帽子里变出小白兔,但却什么也没等到,只听见寻常的怀疑和假设。

“猜猜看呢?”哈利说,“快点,我准许你们提出任何白痴想法,会议结束我就收回许可。”

“在奥斯陆最繁忙的地段,众目睽睽之下开枪杀人,”麦努斯说,“只有一种人会做出这种事,那就是职业杀手,目的是威吓其他不还毒债的人。”

“这个嘛,”哈利说,“缉毒组的卧底同事都没见过或听说过罗伯特·卡尔森这个人,而且他背景清白,没有前科,什么犯罪记录都没有。你们听过有从来没被逮捕的吸毒者吗?”

“鉴识人员在他的血液样本里没发现任何非法物质,”贝雅特说,“他身上也没有针孔或其他吸毒征兆。”

哈根清了清喉咙,众人朝他看去:“救世军的军人不会吸毒的。请继续。”

哈利注意到麦努斯额头发红。麦努斯身材矮壮结实,过去曾是体操运动员,留着一头偏分的褐色直发。他是年轻一代的警探,傲慢又野心勃勃,是个机会主义者,很多方面都酷似年轻的汤姆·瓦勒,但缺乏汤姆对警察工作的特殊智慧和才干。过去一年来,麦努斯的自信不知怎的蒸发不见了,这使得哈利开始思索,也许他终究无法被训练成像样的警察。

“但说不定罗伯特·卡尔森会好奇,”哈利说,“而且我们知道吸毒者会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服劳役来折抵刑期。好奇心和可及性是个不妙的组合。”

“没错,”麦努斯说,“我问过店里的女人罗伯特是不是单身,她说应该是吧,虽然有个外国少女去找过他几次,但年纪太小了。她猜那个少女可能来自前南斯拉夫。我敢打赌,那个少女一定是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

“为什么?”哈根问道。

“因为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是毒品的代名词。”

“哇哦,”哈根咯咯一笑,靠上椅背,“年轻人,这听起来像是恶劣的偏见。”

“没错,”哈利说,“我们的偏见可以用来侦破案件,因为它们并非基于缺乏常识,而是根据事实和经验。在这间会议室里,我们保留对每个人歧视的权利,不论种族、宗教或性别,因为受到歧视的不只是社会的弱势群体。”

哈福森咧嘴笑了,他听过这个准则。

“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同性恋者、有虔诚信仰者和女人,比十八岁到六十岁之间的异性恋男人还要守法。但如果你是女性、同性恋者、科索沃阿尔巴尼亚人,而且有虔诚的信仰,那你是毒贩的概率一定要比一个说挪威语、额头有刺青的男性沙文主义肥猪还高很多。所以如果我们必须选择,而且我们也确实得这样做,那就先把那个阿尔巴尼亚少女找来讯问。这样会不会对奉公守法的阿尔巴尼亚人不公平呢?当然不公平。但既然我们面对的只有可能性和有限的资源,那就无法忽略常识。如果经验告诉我们,在加勒穆恩机场海关被逮捕的人中,坐轮椅用肛门来走私毒品的残障人士占有很高的比例,那我们就必须戴上乳胶手套,把这种人从轮椅上拖下来,将手伸进他们的肛门里一个一个检查,只要对媒体绝口不提这种事就好。”

“很有意思的观点,霍勒。”哈根环视众人,想知道其他人的反应,但大家都面无表情,使他无从得知,“呃,回到案子上吧。”

“好,”哈利说,“继续刚刚说的,搜寻凶器,但搜寻范围必须扩大到方圆六条街。我们继续讯问证人,并去昨晚已经打烊的商店调查。不要再浪费时间看监控录像,等有了特定目标再去看。欧拉·李和托莉·李,你们已经拿到罗伯特·卡尔森的公寓地址和搜查令了,地址是不是在葛毕兹街?”

两人点了点头。

“他的办公室也要搜查,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线索。把公寓和办公室的信件和硬盘都拿回来,看看他都跟什么人联络。我得去联络克里波,他们今天询问过国际刑警,看欧洲是否有过类似案件。哈福森,等一下你跟我一起去救世军总部。贝雅特,会议结束后我有话跟你说。好了,去办案吧!”

椅子摩擦地板,脚底窸窣移动。

“等一下,各位!”

办公室静了下来,大家都朝哈根望去。

“我看见你们有些人穿着破牛仔裤和瓦勒伦加足球队的衣服来上班,你们的前任长官可能允许你们这样穿,但我不准。媒体总是紧盯着我们,所以从明天起,我要你们穿没有破洞也没有广告标语的衣服。社会大众都在看,我们必须展现出中立公仆的样子。还有,待会儿请官阶为警监及警监以上的人留下。”

众人离开会议室,只有哈利和贝雅特留下。

“我会写一份公文发给单位里的每一位警监,指示你们从下星期开始随身佩枪。”哈根说。

哈利和贝雅特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外面的冲突开始升温了,”哈根抬起下巴说,“未来手枪将是警察的必要配备,我们必须习惯这一点。高阶警官必须树立典范,示范给大家看。大家都必须熟悉手枪才行,把它当成一般工具,就好像手机或电脑一样,可以吗?”

“呃,”哈利说,“我没有枪支执照。”

“你在开玩笑吧?”哈根说。

“去年秋天我错过了测试,只好交出手枪。”

“那我再发给你,我有核发执照的权限。你会在信箱里收到枪支领取单,这样就可以把枪领回,带在身上,没有人例外。没事了,就这样。”

哈根走出会议室。

“他疯了,”哈利说,“我们要拿枪来干吗?”

“看来我们得把牛仔裤破洞缝起来,还得去买枪带。”贝雅特说,露出好笑的神情。

“嗯。我想看看《每日新闻报》在伊格广场拍的照片。”

“自己看吧。”贝雅特递过一个黄色信封,“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哈利?”

“当然可以。”

“刚才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替麦努斯·史卡勒说话?你明明知道他有种族歧视,而且你不是真心认为刚才那番关于歧视的话是对的吧。你这样做是想惹恼新上任的队长吗,还是要让你自己从第一天开始就讨人厌?”

哈利打开信封:“照片明天还你。”

他站在霍勒伯广场的瑞迪森饭店窗户前,看着黎明时分的白色冰寒城市,只见建筑物低矮朴素,难以想象这是全球数一数二的富裕国家的首都。挪威皇宫是个毫无特色可言的黄色建筑,正好体现挪威政体是过度信仰的民主政治和穷困潦倒的君主政治的折中方案。透过光秃的树枝,他看见一个大阳台,历代挪威国王一定都是站在那个阳台上对民众说话的。他想象着把步枪举到肩头,闭上一只眼睛,瞄准目标。阳台模糊了起来,化为两个影子。

他梦见了乔吉。

他认识乔吉的那天,乔吉正蹲在一只啼哭的老狗旁边。他知道那只老狗是廷托,却不知道旁边那个蓝眼睛、金色鬈发的小男孩是谁。他们合力把廷托抱进木箱,抬去城里的兽医那里。兽医的家是两层楼灰色砖房,位于河边一个茂密的苹果园里。兽医说廷托的牙齿有毛病,而他不是牙医。况且谁会付钱医治一只不久后牙齿都会掉光的老流浪狗?最好现在就让它安乐死,省得它因为饥饿而缓慢痛苦地死亡。但乔吉开始放声大哭,声音很尖,几乎带着旋律,哭得莫名凄惨。兽医问他为什么哭,他说这只狗说不定是耶稣,因为他爸爸说耶稣就行走在我们之间,是我们当中最卑微的。没有人愿意给这只狗地方住,给它食物吃,它可怜又悲惨,当然就有可能是耶稣。兽医摇了摇头,打电话给牙医。放学后,他和乔吉回去看廷托,廷托猛摇尾巴。兽医让他们看廷托的蛀牙已经用精细的黑色填充物补起来。

虽然乔吉比他高一年级,但在那之后,他们还是一起玩了几次,不过只持续了几星期,因为接着暑假就来临了。到了秋天开学时,乔吉似乎已经忘了他。无论如何,他也忽视了乔吉,仿佛不想跟他有任何关系。

他可以忘记廷托,却永远无法忘记乔吉。多年后,在围城战事期间,他在城南废墟碰见一只憔悴消瘦的狗,那只狗朝他小跑过来,舔他的脸。它遗失了皮项圈,但他一看见它牙齿中的黑色填充物,就知道它是廷托。

他看了看表。机场巴士再过十分钟就会抵达。他拿起手提箱,再次扫视房间,确定没有遗留物品。他推开房门,听见窸窣的纸声响起,低头看见好几个房间外都摆着相同的报纸。报纸头版的犯罪现场照片映入他的眼帘。他弯腰捡起厚厚的报纸,报纸上用哥特字体写着他看不懂的名称。

等电梯时,他试着阅读报纸,虽然有些字看起来像德文,但他仍不解其意。他翻到头版注明的页面,这时电梯门打开了,他想把这一大份不方便的报纸丢进两台电梯之间的垃圾桶,但电梯里没人,于是他留着报纸,按下0层按钮,继续看照片。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张照片下方的文字所吸引,一时之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电梯晃了晃,开始下降。他明白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而且十分确定。他脑中一阵晕眩,靠上墙壁,报纸差点从手中掉落,连面前的电梯门打开他也没看见。

最后他抬头时,眼前是个黑暗空间,他知道自己来到了地下室而不是大厅。不知为何,这个国家的大厅竟然是在一楼。

他走出电梯,在黑暗中坐了下来,试着把事情想清楚。电梯门在他背后关上。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八分钟后,机场巴士就要出发,他必须在这之前做出决定。

“我在看照片。”哈利不耐烦地说。

哈福森在哈利对面的办公桌上抬起头来:“那就看啊。”

“你能别弹手指吗?一直弹是要干吗?”

“你说这个?”哈福森看着自己的手指,又弹了弹,有点窘迫地说,“这是老习惯。”

“是吗?”

“我爸是六十年代俄罗斯守门员列夫·雅辛的球迷。”

哈利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很希望我成为斯泰恩谢尔足球队的守门员,所以小时候他常在我的双眼之间弹手指,就像这样,为的是让我变得坚强,不会害怕朝球门踢来的球。显然雅辛的父亲也对他这样做过。所以只要我不眨眼睛,我爸就会赏我一颗方糖吃。”

“你是开玩笑的吧?”哈利说。

“不是,红方糖很好吃。”

“我是说弹指的事,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爸常对我这样做,不管是吃饭还是看电视的时候,甚至我朋友在旁边时也一样。最后连我也开始对自己这样做。我把雅辛的名字写在每一个书包上,还刻在桌子上。现在,我还是会用‘雅辛’来当电脑程序或其他东西的密码,虽然我知道自己被操纵了。你明白?”

“不明白,所以弹指有用吗?”

“有用,我不害怕朝我飞来的球了。”

“所以你……”

“没有,我球感不好。”

哈利用两根手指捏着上唇。

“你在照片里有什么发现吗?”哈福森问道。

“如果你一直坐在那里弹指和说话,我就很难有什么发现。”

哈福森缓缓摇头:“我们不是应该去救世军总部了吗?”

“等我看完照片。哈福森!”

“嗯?”

“你一定要呼吸得那么……奇怪吗?”

哈福森紧紧闭上嘴巴,屏住呼吸。哈利瞪了他一眼,又垂下双目。哈福森似乎在哈利脸上瞥见一丝微笑,但他可不敢拿钱来赌这种事。微笑消失,哈利的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

“哈福森,你来看这个。”

哈福森绕过办公桌。哈利面前有两张照片,上面都是伊格广场的群众。

“你有没有看见旁边那个戴着羊毛帽、围着领巾的人?”哈利指着一张模糊的脸,“他在乐队旁边的位置正好跟罗伯特·卡尔森呈一条直线,是不是?”

“是……”

“你看这张照片,那里,同样的帽子,同样的领巾,但现在他在中间,就在乐队正前方。”

“很奇怪吗?他一定是走到中间的,这样才可以听得更清楚。”

“如果他的移动路线是反过来呢?”哈福森没有回应,哈利继续往下说,“通常一个人不会从舞台正前方移到音响旁边看不见乐队的地方,除非有特别的目的。”

“比如说开枪夺命?”

“认真一点。”

“好吧,但你不知道哪张照片是先拍的啊,我敢打赌他一定是往中间移动的。”

“赌多少?”

“两百。”

“一言为定。你看看路灯下的光线,这两张照片里都有路灯。”

哈利把放大镜递给哈福森:“看得出差别吗?”

哈福森缓缓点头。

“雪,”哈利说,“他站在乐队旁边的那张照片里正在下雪,昨天傍晚开始下雪,一直下到深夜才停,所以这张照片是后来拍的。我们得给《每日新闻报》这个叫汉斯·魏德洛的记者打电话,如果他用的是有时钟功能的数码相机,我们就可以知道拍摄照片的准确时间。”

《每日新闻报》的记者汉斯·魏德洛是单反相机和胶卷的拥戴者,因此无法回答哈利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

“好吧,”哈利说,“昨晚的音乐会是你负责拍照的?”

“对,我和勒贝格负责街头音乐。”

“既然你用的是胶卷,那应该还有其他的路人照片吧?”

“对,如果我用的是数码相机,这些可能早就被删除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另外我还在想,不知道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可不可以请你查看前天晚上的照片,看里面有没有一个头戴羊毛帽、身穿黑雨衣、脖子围着领巾的人?我们正在研究你拍的一张照片,如果你在电脑旁边,哈福森可以把它扫描下来发给你。”

哈利从声音中听出汉斯有所保留:“我可以把照片给你,这没问题,但查看照片听起来像是警察的工作。我是记者,我可不想越界。”

“我们还要赶时间,你到底想不想拿到警方的嫌疑人照片?”

“这表示你愿意让我们打印一张?”

“对。”

汉斯的声音积极了起来:“我就在照片室,可以马上查。我拍了很多路人的照片,所以有可能找到。只要五分钟就好。”哈福森扫描照片并发出,哈利一边敲着手指一边等待。

“为什么你这么确定这个人前天晚上也去过那里?”哈福森问道。

“我什么都不确定,”哈利说,“但如果贝雅特的直觉是正确的,凶手是个行家,那他一定会事先勘察地形,而勘察的时间最好跟他计划下手的时间一样,这样环境才会相似。而前一晚那里也举行了街头音乐会。”

五分钟过去了。十一分钟后,电话响起。

“我是魏德洛,抱歉,我没找到头戴羊毛帽、身穿黑雨衣、围着领巾的人。”

“该死的。”哈利大声说。

“真抱歉。要不要我把照片发过去,你自己看?那天晚上我将光线对准观众,你能看清他们的脸。”

哈利迟疑片刻。时间分配非常重要,案发后二十四小时尤其关键。

“好,请发过来,我们晚点再看。”哈利正要把自己的电子邮箱地址给汉斯,转念又说,“对了,你把照片发给鉴识中心的隆恩好了,她对面部识别很有一套,说不定能看出什么端倪。”哈利把贝雅特的邮箱地址给了汉斯。“还有,不要在报纸上提到我的名字,可以吗?”

“当然不会,我们只会说‘数据来自警界匿名人士’。很高兴跟你做生意。”

哈利放下话筒,朝瞪大眼睛的哈福森点了点头:“好了,小子,我们去救世军总部吧。”

哈福森看了看哈利,只见他的目光在公布栏、来访牧师名单、音乐彩排表和人员值班表上扫来扫去,很不耐烦。身穿制服的白发女前台终于打完电话,转头对他们露出微笑。

哈利简明扼要地表明来意,女前台点了点头,仿佛早就知道他们会来,并为他们指引方向。

两人一言不发地等着电梯,但哈福森看见哈利的眉间沁出汗珠。他知道哈利不喜欢乘电梯。两人来到五楼,哈福森小跑跟上哈利,穿过黄色走廊。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开着。哈利猛然停步,哈福森差点撞了上去。

“你好。”哈利说。

“嘿,”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又是你?”

哈利庞大的身躯挡住门口,哈福森看不见里面说话的人,但他注意到哈利的说话声音变了:“对,又是我。总司令在吗?”

“他在等你,直接进去吧。”

哈福森跟着哈利穿过小前厅,对桌前那个有少女般外表的女子点头致意。总司令办公室的墙上装饰着木盾、面具和长矛,满满的书架上放着非洲人偶和照片,哈利心想那应该是总司令的全家福照片。

“谢谢你在忙碌之中同意接见我们,埃克霍夫先生。”哈利说,“这位是哈福森警探。”

“真是惨事一桩,”埃克霍夫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指了指两把椅子,“记者已经缠了我们一整天了,先跟我说说目前你们有什么发现吧。”

哈利和哈福森交换眼神。

“我们还没打算公布调查发现,埃克霍夫先生。”

总司令双眉一沉,露出威严的神情。哈福森轻叹一口气,准备再次目睹哈利和别人针锋相对。但总司令的眉毛立刻扬起。

“请原谅,霍勒警监,这是我的职业病,身为总司令,我有时会忘记,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向我报告。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简单来说,我想知道你能否想到任何可能的行凶动机。”

“嗯,我自己也思考过这件事,可是很难想出什么动机。罗伯特很混乱,但心肠很好,跟他哥哥很不一样。”

“约恩心肠不好?”

“约恩不会混乱。”

“罗伯特到底卷入了什么混乱的事?”

“卷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罗伯特的人生没有方向,不像他哥哥。我跟他们的父亲约瑟夫很熟,约瑟夫是我们最优秀的军官之一,但他失去了信仰。”

“你说这件事说来话长,可以简单地说说看吗?”

“这是个好问题,”总司令浓重地呼了口气,望向窗外,“约瑟夫在外国传教时,正好当地发洪水,那里很少有人听说过上帝,而他们正在大量死亡。根据约瑟夫对《圣经》的解释,一个人除非接受耶稣,否则不会得救,最后只会堕入地狱里被火焚烧。当时约瑟夫分发药品,水中有许多山蝰出没,很多人都被咬了。虽然约瑟夫和他的团队带去了一整箱的血清,但他们到得太晚。这种蛇的毒液可以溶解血管壁,使中毒者的眼睛、耳朵和身体其他孔洞出血,一两个小时之内就会死亡。我见识过这种毒液的威力,当时我在坦桑尼亚当兵,见过人被山蝰咬了之后的样子,非常恐怖。”

埃克霍夫闭了一会儿眼睛。

“可是在其中一个村子,约瑟夫和护士正在给一对罹患肺炎的双胞胎注射盘尼西林时,双胞胎的父亲跑了进来,说他刚刚在稻田的水里被山蝰咬了。约瑟夫手边还剩一剂血清,他吩咐护士把血清装进注射器,给那名男子注射,然后就跑去外面上厕所,因为他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胃痛腹泻。他在水中蹲下之后,睪丸竟然被山蝰咬了一口,他放声尖叫,于是大家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回到屋内,护士说那个异教徒不肯打血清,因为他知道约瑟夫也被咬了,他希望把那剂血清让给约瑟夫。他说如果约瑟夫活下去,可以拯救无数孩子的性命,而他只是个失去农田的农夫而已。”

埃克霍夫吸了口气。

“约瑟夫惊恐万分,完全没想到拒绝,立刻叫护士帮他打血清。后来他开始哭泣,那个农夫便安慰他。最后他打起精神,叫护士问那个异教徒是否听说过耶稣,但护士还没来得及问,农夫的裤子就开始被鲜血染红,没过多久他就死了。”

埃克霍夫看着他们,仿佛在等待故事沉淀。哈利心想,训练有素的传教士会为了达到效果而停顿。

“所以那个男人现在在被地狱之火焚烧?”

“根据约瑟夫对《圣经》的理解,是的。不过现在约瑟夫已经退出教会了。”

“所以这就是他失去信仰、离开挪威的原因?”

“他是这样跟我说的。”

哈利点了点头,对着他拿出来的笔记本说:“所以现在约瑟夫·卡尔森正遭受煎熬,因为他无法接受……呃,信仰的矛盾。我这样理解对吗?”

“这正是令神学家头痛的领域,霍勒,你是基督徒吗?”

“不是,我是警探,我相信证据。”

“意思是……?”

哈利瞥了一眼手表,迟疑片刻,用平淡的语调快速回答。

“我对于宣称信仰就是天堂门票的宗教抱有疑问,换句话说,我认为这种宗教是要人改变常识,去接受理智所否定的事。历史上有很多独裁者都是用这种方法来让知识分子归顺,他们说世界上有那个更高的存在,却又不提出证据。”

总司令点了点头:“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反对意见,当然,你不是第一个提出这种意见的人。但是有很多比你我更有智慧的人都有信仰,这对你来说不是互相矛盾的吗?”

“不会,”哈利说,“我见过很多比我更聪明的人,他们杀人的理由你我都无法了解。你认为杀害罗伯特的凶手会不会是针对救世军而来?”

总司令立刻下意识地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我不认为这是某个团体基于政治理由而做出的行为。救世军在政治议题上一向保持中立,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二战期间,我们甚至没有公开谴责德军占领挪威,只是继续进行我们的工作。”

“真是可喜可贺。”哈福森淡淡地说,被哈利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一眼。

“我们只对一八八八年的一场入侵行动献上祝福,”埃克霍夫毫不退缩地说,“那年瑞典救世军决定占领挪威,于是奥斯陆最贫穷的工人区有了第一个救济站。你知道吗?那里就是你们警察总署所在的地区。”

“我想不会有人因此而痛恨你们,”哈利说,“我觉得现在的救世军比以前更受欢迎。”

“这可难说了,”埃克霍夫说,“很高兴挪威人民能信任我们,这我们感觉得到,但征兵的成果差强人意。我们在阿斯克的军官训练学校今年秋天只来了十一名学生,但宿舍房间却可以容纳六十人。另外在很多问题上,比如说同性恋,我们坚持遵守《圣经》的传统解读。不用说,我们在各个方面都不受欢迎。但我们会赶上的,一定会的。比起竞争者、那些更为自由的团体,我们只是慢了一点而已。但你知道吗?我认为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慢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对哈福森和哈利露出微笑,仿佛他们已表示同意。“无论如何,年轻一代将会接手,我想他们会有年轻的观点。最近我们即将任命新的行政长,许多年轻人都报名了。”他把一只手放在肚子上。

“罗伯特也在内吗?”哈利问道。

总司令微笑着摇摇头:“我确定他没有,但他哥哥约恩报了名。行政长必须管理大量金钱和救世军的所有房产,罗伯特不是可以承担这种重任的人,他也没念过军官训练学校。”

“你说的房产是指歌德堡街的宿舍吗?”

“我们拥有很多房产。我们的人员住在歌德堡街的宿舍,而其他地方,例如亚克奥斯街的房子,则是给厄立特里亚、索马里和克罗地亚的难民居住的。”

“嗯,”哈利看着笔记本,用笔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他站了起来,“我想我们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埃克霍夫先生。”

“哦,没有的事,毕竟这件案子跟我们有关。”

总司令送他们到门口。

“我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霍勒?”总司令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我对人脸是过目不忘的。”

“可能是在电视或报纸上吧,”哈利说,“我侦办过一起挪威人在澳大利亚遇害的命案,当时媒体大肆报道过。”

“不是,媒体上的面容我会忘记,我一定是见过你本人。”

“你可以先去开车吗?”哈利对哈福森说。他离开后,哈利转身面对总司令。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救世军帮助过我。”哈利说,“有一年冬天,我喝得烂醉,无法照顾自己,有个救世军军人在街头把我扶起来。起初他想打电话给警方,认为警方会处理好,但我说我是警察,这样会害我被开除,于是他带我去了野战医院。医院里有人为我打针,还让我在那儿睡觉。我得感谢你们才对。”

埃克霍夫点了点头:“我想也差不多是这样,只是不方便说出口。至于感谢的话,应该可以先放一旁,只要查出杀害罗伯特的真凶,就变成我们欠你一份人情了。愿上帝帮助你和你的工作,霍勒。”

哈利点了点头,走进接待室,站在埃克霍夫关上的办公室门口看了一会儿。

“你们看起来很像。”哈利说。

“哦?”女子用低沉的嗓音说,“他有没有很凶?”

“我是说在照片里。”

“那时候我才九岁,”玛蒂娜·埃克霍夫说,“亏你认得出来。”

哈利摇了摇头:“对了,我本来想跟你联络的,有话想跟你说。”

“哦?”

哈利发现他说的这句话会被误解,赶紧又说:“是关于佩尔·霍尔门的事。”

“有什么好说的吗?”玛蒂娜耸了耸肩,口气突然冷淡下来,“你有你的工作要做,我有我的工作要做。”

“也许吧,可是我……呃,我想跟你说这件事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

“表面上看起来怎样?”

“本来我想告诉你我关心佩尔·霍尔门,结果却毁了他的家庭。我的工作有时候就是这样。”

玛蒂娜正要回话,电话响起,她接了起来。

“维斯雅克教堂,”她答道,“二十一号,星期日中午十二点,对。”

她挂上电话。

“大家都会去参加丧礼,”她翻动文件,“政客、教士、名人,每个人都想在我们悲伤的时刻捞上一笔,我们雇用的新歌手的经纪人还打电话来说,他旗下的歌手可以在丧礼上献唱。”

“呃,”哈利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这……”

电话又响了起来,因此他没机会说话了。他知道是时候迅速退场了,便对玛蒂娜点了点头,径自走出门外。

“我已经安排奥勒周三去伊格广场,”哈利听见背后传来玛蒂娜的说话声,“对,代替罗伯特。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今晚可以一起跟我上救济巴士吗?”

哈利走进电梯,低声咒骂自己,用双手搓揉脸颊,发出绝望的笑声,就好像看见可怕的小丑时会发出的笑声。

罗伯特的办公室今天看起来似乎更小了点,但一样混乱。办公室里最醒目的是窗户旁的救世军旗帜,玻璃上结着冰花,小刀插在办公桌上,旁边是一沓纸和未拆的信封。约恩坐在桌前,目光在四壁之间游移,最后停在罗伯特和他的合照上。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地点应该是在厄斯古德庄园,不过是哪年夏天呢?照片中罗伯特努力表现得正经,但仍止不住笑,这使得他的笑容看起来颇不自然,像是硬挤出来的。

约恩看过今天的报纸,觉得很不真实,尽管所有细节他都知道,但仍觉得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而不是罗伯特身上。

办公室门打开,门外站着一名高挑的金发女子,身穿军绿色飞行员夹克,嘴唇苍白,眼神坚毅冷漠,脸上毫无表情。她背后站着一名矮胖的红发男子,他有张圆滚滚的娃娃脸,咧嘴笑着,笑容仿佛嵌在他的脸上,这似乎意味着既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你是谁?”女子问。

“约恩·卡尔森,”约恩看见女子的眼神变得更为冷漠,便继续说,“我是罗伯特的哥哥。”

“抱歉,”女子语气平淡,踏进办公室,伸出了手,“我叫托莉·李,犯罪特警队的警探。”她的手掌骨骼坚硬,但颇为温暖。“这位是欧拉·李。”

男子点了点头,约恩也点头回应。

“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女子说,“但这是命案,所以我们要封锁这间办公室。”

约恩又点了点头,目光回到墙上那张照片。

“恐怕我们得……”

“哦,好,没问题,”约恩说,“抱歉,我有点恍惚。”

“完全理解。”托莉露出微笑,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而是友善的小微笑,很适合当下的情况。约恩心想,这些警探一定很有应对生死之事的经验,就像牧师一样,像他父亲一样。

“你动过任何东西吗?”托莉问道。

“动?没有,为什么要动?我一直坐在这把椅子上。”约恩站了起来,不知为何,他从桌上拔起罗伯特的小刀,折起来放进口袋。

“交给你们了。”他离开办公室。门在他背后轻轻关上。他走到楼梯口,忽然想到干吗要做这种蠢事——带着小刀离开办公室,便掉头往回走,打算把小刀放回去。他走到关上的办公室门前,听见那女子笑道:“我的天哪,吓我一大跳!他跟他弟弟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刚才我还以为见到鬼了。”

“他们也不算长得一模一样。”男子说。

“你只看过照片……”

这时,约恩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SK-655号航班十点四十分准时从加勒穆恩机场起飞,前往萨格勒布市。飞机将在贺戴尔湖上空左转,设定南向航线,朝丹麦奥尔堡市的导航塔飞去。今天异常寒冷,因此大气层中的对流层顶降得颇低,使得这架麦道MD-81才飞到奥斯陆市中心上空,就已经开始爬升穿越对流层顶。飞机飞越对流层顶会留下凝结尾,所以此时他如果抬头,就会看见他本应搭乘的这架飞机在高空中拉出长长的飞机云。但他正站在铁路广场上的电话亭前,全身簌簌发抖。

他把行李锁在奥斯陆中央车站的储物柜里,现在他需要一个旅馆房间。他必须完成任务,这意味着他必须有枪,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该如何弄到一把枪?

他听到查号台小姐用诵经般的北欧英语说,奥斯陆电话簿上有十七个名叫约恩·卡尔森的人,没办法把每个电话号码都给他,但可以给他救世军的电话号码。

救世军总部的小姐说他们这里有个叫约恩·卡尔森的人,但今天没来上班。他说他想寄圣诞礼物给约恩·卡尔森,不知道能否提供他的家庭住址。

“我看看,他的地址是歌德堡街四号,邮政编码是〇五六六。很高兴有人想到他,那个可怜的家伙。”

“可怜的家伙?”

“对啊,他弟弟昨天被人枪杀。”

“弟弟?”

“对啊,在伊格广场,今天报纸都登了。”

他道谢后挂上电话。

有个东西碰到了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去。

是一个纸杯,清楚地表示了拿着这个纸杯的少年有什么目的。少年身上的牛仔外套有点脏,但脸上胡子刮得很干净,发型时尚,衣着整齐,眼神开放而警觉。少年说了几句话,他耸了耸肩,表示不会说挪威语,于是少年脱口说出流利的英语:“我叫克里斯托弗,需要今天晚上的住宿钱,否则我会冻死。”

他听在耳里,觉得这些话几乎套用了他在营销课上学过的重点:简短扼要的信息,再加上自己的名字,诉诸情感,立刻产生加分效果。此外,这个信息还伴随着灿烂笑容。

他摇了摇头,正要离开,但少年乞丐拿着纸杯挡在他面前:“别这样,先生,难道你没有露宿街头的经历吗?在街上度过寒冷又可怕的夜晚?”

“事实上我有。”他突然有股疯狂的冲动,想跟少年说他曾在积水的狐狸洞里躲了四天,等待塞尔维亚战车的出现。

“那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先生。”

他缓缓点头,作为响应,他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张钞票,看也不看就给了克里斯托弗。“反正你还是会睡在街头,对不对?”

克里斯托弗把钱收进口袋,点了点头,露出抱歉的微笑:“我得先买药,先生。”

“你平常都睡哪里?”

“那里,”毒虫伸手一指,他沿着纤细的食指望去,“也就是集装箱码头,明年夏天那里要盖歌剧院。”克里斯托弗又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喜欢歌剧。”

“现在那里有点冷吧?”

“今晚我可能得去救世军旅社,那里总是有免费床位。”

“是吗?”他打量着少年,只见克里斯托弗全身上下还算整洁,笑起来会露出整齐亮白的牙齿,但他闻到了蛀牙的气味。他聆听少年说话时,仿佛听见数千张嘴巴咬碎东西的声音,由内而外侵蚀着肉身。

11克罗地亚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哈福森坐在方向盘前,耐心等待前方那辆挂着卑尔根车牌的车子,只见那辆车的司机将油门踩到底,车轮在冰面上不停地打转。哈利正在和贝雅特打电话。

“什么意思?”哈利高声说,他的声音盖过了引擎加速的声音。

“这两张照片上的人看起来不一样。”贝雅特又说了一次。

“同样的羊毛帽,同样的雨衣,同样的领巾,一定是同一个人啊。”

贝雅特没有回答。

“贝雅特?”

“面孔不是很清楚,有点怪怪的,我不确定是哪里怪,可能跟光线有关。”

“嗯,你认为我们是在白费力气?”

“我不知道,这个人站在卡尔森前方的位置,的确符合技术证据。什么声音这么吵?”

“小鹿斑比在冰上奔跑,回头见喽。”

“等一下!”

哈利没挂电话。

“还有一件事,”贝雅特说,“我看过前天的照片。”

“然后呢?”

“我找不到面孔相符的人,但我发现一个小细节,有个男人身穿一件黄色雨衣,也可能是驼毛大衣,他围了围巾……”

“你是说领巾?”

“不是,看起来是普通的羊毛围巾,但围巾的系法跟他、或他们的领巾系法一样,右边从结的上方穿出,你有没有看到?”

“没有。”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这种方法系巾。”贝雅特说。

“把照片用电子邮件发给我,我来看看。”

哈利回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贝雅特发来的照片打印出来。

他走进打印室拿照片,正好碰见哈根。

哈利对他点点头。两人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灰色打印机吐出一张又一张纸。

“有新发现吗?”过了一会儿,哈根说。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哈利答道。

“记者一直来烦我,如果有新消息给他们就好了。”

“啊,对了,长官,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我们正在追查一个男人,我把这则消息给了记者。”哈利从一堆打印出的纸中拿出一张,指着上面围着领巾的男子。

“你说你做了什么?”哈根问。

“我透露了一则消息给记者,《每日新闻报》的记者。”

“没有经过我同意?”

“长官,这只是例行公事,我们称之为‘有建设性的消息透露’。我们让记者说这则消息来自警界的匿名人士,这样他们就可以假装在认真地跑新闻。他们喜欢这样,而且登照片的版面会比我们要求的还大。现在我们可以得到民众的协助,来指认这名男子,结果皆大欢喜。”

“我可不欢喜,霍勒。”

“你这样说真让我感到遗憾,长官。”哈利做出忧伤的表情以示强调。哈根对他怒目而视,上下腭朝反方向移动,牙齿不断地磨擦,令他联想到反刍的动物。

“这个男人有什么特别?”哈根把哈利手中那张照片抢了过去。

“还不太确定,说不定他们有好几个人。贝雅特·隆恩认为他们……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打领巾。”

“这是克罗斐结,”哈根又看了一眼,“这个结怎么了?”

“你刚刚说什么,长官?”

“克罗斐结。”

“这是一种领带结吗?”

“一种克罗地亚的结。”

“什么?”

“这不是基本的历史常识吗?”

“长官,如果你能启发我就太好了。”

哈根将双手背在身后:“你对‘三十年战争’有什么了解?”

“没什么了解。”

“三十年战争期间,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在进军德意志之前,为纪律严明但人数有限的瑞典军增兵,他从欧洲雇来最优秀的战士。这些战士之所以被称为最优秀的,是因为他们无所畏惧。古斯塔夫二世雇的是克罗地亚佣兵。你知道挪威语中‘Krabat’这个词是来自瑞典语吗?它的原型是‘Croat’,意思是无畏的疯子。”

哈利摇了摇头。

“克罗地亚人虽然是在异国打仗,还得穿上古斯塔夫二世国王的军服,但他们可以保留一个标记以示区别,这个标记就是骑兵领巾。克罗地亚人用一种特别的方法把方巾打成领巾,这种穿戴方式后来被法国人吸纳并进一步发扬光大。它原本的名称也被法国人保留下来,后来演变成法语中的‘Cravate’,也就是领带的意思。”

“领带(Cravate),克罗斐结(Cravat)。”

“没错。”

“多谢你,长官,”哈利从出纸匣里拿起最后一张照片,仔细查看贝雅特所说的围巾,“你可能给了我们一条线索。”

“霍勒,我们只需要尽到自己的责任,不用彼此道谢。”哈根拿起其他打印纸张,大步离去。

哈福森抬头朝冲进办公室的哈利望去。

“有线索了。”哈利说。哈福森叹了口气,因为这句话通常意味着大量徒劳的工作。

“我要打电话给欧洲刑警组织的亚历克斯。”

哈福森知道欧洲刑警组织是国际刑警组织在海牙的姐妹组织,由欧盟在一九九八年马德里发生恐怖行动后成立,目的在于打击国际恐怖活动和有组织的犯罪。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个亚历克斯为何经常愿意协助哈利,因为挪威并不属于欧盟。

“亚历克斯吗?我是奥斯陆的哈利,可以麻烦你帮我查一件事吗?”哈福森听见哈利用蹩脚但有效的英语,请亚历克斯在数据库里搜索过去十年欧洲国际罪犯涉嫌犯下的案件,搜索关键词是“职业杀手”和“克罗地亚人”。

“我在线等。”哈利等待着,不久后惊讶地说,“这么多?”他搔了搔下巴,请亚历克斯再加上“枪”和“九毫米”这两个关键词。

“二十三条搜索结果?有二十三起命案的嫌疑人是克罗地亚人?天哪!呃,我知道战争会培养出职业杀手。那再加上‘北欧’试试看。什么都没有?好,你那边有嫌疑人姓名吗?没有?请稍等一下。”

哈利朝哈福森望去,似乎希望他能及时提示些什么,但哈福森只是耸了耸肩。

“好吧,亚历克斯,”哈利说,“那再试试看最后的关键词。”

哈利请亚历克斯加上“红色领巾”或“围巾”来搜索。哈福森听见亚历克斯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谢啦,亚历克斯,我们再联络。”哈利挂上电话。

“怎么样?”哈福森说,“线索蒸发啦?”

哈利点了点头,垂头丧气地靠在椅子上,但旋即又挺起身子:“我们再来追查新线索,现在还有什么线索?什么都没有?太好了,我最爱白纸一张。”

哈福森记起哈利曾说过,好警探和平庸警探的差别在于忘记的能力。好警探会忘记所有令他失望的直觉,忘记所有他曾深信不疑却令他无功而返的线索,打起精神,再度变得天真,变得容易忘记,燃烧着不曾消减的热情。

电话响起,哈利接了起来:“我是哈……”电话那头的说话声早已大声响起。

哈利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哈福森看见他握着话筒的手指指节渐渐泛白。

“等一等,亚历克斯,我请哈福森记下来。”

哈利用手捂住话筒,对哈福森高声说:“因为好玩他又试了一次,去掉‘克罗地亚人’‘九毫米’和其他关键词,只搜索‘红色领巾’,在二〇〇〇年和二〇〇一年的萨格勒布、二〇〇二年的慕尼黑、二〇〇三年的巴黎都出现了搜索结果。”

哈利回到电话上:“亚历克斯,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不能确定,但直觉告诉我是,而且我脑中的声音说在克罗地亚发生的这两起命案绝对不是巧合。你还能提供其他细节吗?哈福森会记下来。”

哈福森看着哈利诧异地张大嘴巴。

“什么意思?没有凶手描述?既然他们记得围巾,怎么会没注意到其他特征?什么?一般身高?没别的了?”

哈利边听边摇头。

“他说什么?”哈福森低声问道。

“供述之间有极大的差异。”哈利低声答道。哈福森写下“差异”。

“对,太好了,请把详细数据发到我的电子邮箱。谢谢你了,亚历克斯,如果你还有其他发现,像是嫌疑人之类的,请通知我,好吗?什么?哈哈,好,我再把我和我老婆的发给你看。”

哈利挂上电话,看见哈福森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老笑话一则,”哈利说,“亚历克斯认为所有的北欧夫妇都会自拍性爱影片。”

哈利又拨了一通电话,等待电话接通时,他发现哈福森依然看着他,还叹了口气。“哈福森,我没结过婚啊。”

麦努斯必须拉高嗓门才能盖过咖啡机的声音,那台咖啡机似乎患了严重的肺病。“说不定世界上有个目前为止无人发现的职业杀手集团,红色领巾是他们的某种标志。”

“胡扯。”托莉拉长声调,站在麦努斯后面排队等待咖啡,手拿一个马克杯,上面写着“世上最棒的妈妈”。

欧拉咯咯地笑着,在小厨房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这间小厨房就是犯罪特警队的咖啡厅。

“胡扯?”麦努斯说,“这很可能是恐怖活动,不是吗?比如某些人之间的大战,然后地狱之门就会大开。不然就是意大利黑手党,他们不是会系红色领巾吗?”

“他们更喜欢被称为西班牙人。”托莉说。

“还有巴斯克人。”哈福森在欧拉对面坐了下来。

“什么?”

“奔牛活动。潘普洛纳市的圣费尔明节[4]。巴斯克地区。”

“埃塔[5]!”麦努斯吼道,“妈的,之前我们怎么都没想到?”

“你可以去写电影剧本了。”托莉说。欧拉高声大笑,一如往常地不发表意见。

“你们两个应该继续去抓嗑药的银行劫匪。”麦努斯咕哝说,因为托莉·李和欧拉·李原本隶属于劫案组,这两人既没结婚,也无血缘关系。

“不过有个细节不太对劲,恐怖分子都很喜欢公布事情是他们干的。”哈福森说,“我们从欧洲刑警组织那里得知的四起案子都是枪杀案,案发之后凶手就销声匿迹了,而且被害人多半涉及其他案件。萨格勒布的两名被害人都是塞尔维亚人,曾因战争罪受审但获判无罪。慕尼黑的被害人曾威胁到当地权贵的势力,而这位权贵涉嫌人口走私。巴黎的被害人曾因恋童癖被定罪两次。”

哈利手拿马克杯,缓步走进小厨房。麦努斯、托莉和欧拉倒了咖啡之后,从容离去。哈福森发现哈利经常对同事产生这种影响。哈利坐了下来,哈福森见他眉头深锁。

“就快满二十四小时了。”哈福森说。

“对啊。”哈利盯着手中的空马克杯。

“有没有发现重要线索?”

哈利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我打电话去卑尔根找过毕悠纳·莫勒,请他给些有建设性的意见。”

“他怎么说?”

“没说什么,他听起来……”哈利寻找着适当的字眼,“有点寂寞。”

“他的家人不是跟他在一起吗?”

“他们应该是一起过去的。”

“出了问题?”

“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在担心什么?”

“他喝醉了。”

哈福森把马克杯砰的一声放在桌上,咖啡溅了出来。“莫勒在上班时间喝醉?你在开玩笑吧?”

哈利没有回答。

“会不会他身体不舒服,还是怎么了?”哈福森补上一句。

“哈福森,我知道喝醉的人说话是什么样子,我得去一趟卑尔根。”

“现在吗?哈利,你正在领导一起命案的调查工作啊。”

“我可以当天回来,这段时间你先撑着。”

哈福森微微一笑:“你老了吗,哈利?”

“老?什么意思?”

“老了,而且变得有人情味了,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见你把活人排第一,死人排第二。”

哈福森一看见他的脸色,就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我的意思不是……”

“没关系,”哈利站了起来,“我要你调出这几天往返克罗地亚的航班旅客名单,去问加勒穆恩机场的警察,旅客名单是否需要检察官去申请。如果需要法院命令,你就去法院当场拿。拿到名单之后,打电话给欧洲刑警组织的亚历克斯,请他帮忙核对姓名,就说是我请他帮忙。”

“你确定他可以帮忙?”

哈利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我会跟贝雅特去找约恩·卡尔森谈一谈。”

“哦?”

“到目前为止,我们听见的关于罗伯特·卡尔森的事,就像迪士尼卡通那样纯真无邪,我想应该还有内情。”

“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因为贝雅特跟你不一样,她能看出一个人什么时候在说谎。”

他吸了口气,踏上台阶,走进那家名为“饼干”的餐厅。

和昨晚不同的是,餐厅内几乎看不到客人,但那个和乔吉一样有金色鬈发、蓝眼珠的服务生,依然倚在用餐区的门边。

“你好,”服务生说,“我没认出你来。”

他的眼睛眨了两下,突然发现这意味着他还是被认了出来。

“但我认得这件大衣,”服务生说,“很有型,是驼毛的吗?”

“是就好了。”他有点结巴,露出微笑。

服务生大笑,把手放在他手臂上。他没在服务生眼中看见一丝恐惧,因此分析对方并未起疑,同时希望警方还没来过这里,也没发现那把枪。

“我不想用餐,”他说,“我只想用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服务生那对蓝眼珠扫视着他的双眼,“你只是来上洗手间?真的吗?”

“很快就走。”他吞了一口口水。服务生令他感到不自在。

“很快就走,”服务生说,“原来如此。”

洗手间里空荡无人,空气中有肥皂的气味,但没有自由的气味。

他掀开给皂器的盖子,肥皂的气味更浓了。他卷起袖子,把手伸进冰冷的绿色洗手液中。一个念头闪过脑际:给皂器被人换过了。就在此时,他摸到了那把枪。他缓缓地把枪捞出来,一道道绿色的洗手液滴落在白色陶瓷水槽上。这把枪只要冲洗干净,涂上一点油,就能正常使用。弹匣里还有六发子弹。他匆忙地冲洗手枪,正要放进大衣口袋,这时,厕所门被推开。

“嘿。”那服务生笑着说,但一看见那把枪,笑容就僵在脸上。

他把枪放进口袋,咕哝着说了声再见,从服务生前方挤过狭窄的门口。他感觉到对方急促的气息喷上他的脸颊,胯间的隆起碰触到他的大腿。

当他再次走进冰冷的空气,才发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仿佛被吓坏了。血液在全身流动,让他觉得温暖轻盈。

约恩·卡尔森刚要出门,哈利正好抵达歌德堡街。

“时间这么晚了吗?”约恩看了看表,一脸疑惑地问。

“是我来早了,”哈利说,“我同事待会儿就到。”

“我有时间去买牛奶吗?”约恩身穿薄外套,头发梳理整齐。

“当然有。”

对面街角就有一家小杂货店。约恩在货架上翻找,想换个口味,买一升低脂牛奶,哈利则仔细研究着卫生纸和玉米片之间的豪华圣诞装饰品。结账柜台旁有个报架,报纸上粗体的大写字母“吼叫”着关于伊格广场命案的报道,两人见了都没说什么。《每日新闻报》的头版发布了记者汉斯拍摄的模糊的观众照片,上面一名系红色领巾的男子被红色圆圈圈出,标题写道:警方正在寻找此男子。

两人走出杂货店,约恩在一个留有山羊胡的红发乞丐前停下脚步,在口袋里掏了很久,才找到可以丢进褐色纸杯里的东西。

“我家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你,”约恩对哈利说,“还有,老实说,家里的咖啡已经在滤壶里待一阵子了,喝起来可能像沥青。”

“太好了,我就喜欢喝这种咖啡。”

“你也是啊?”约恩淡淡一笑。“噢!”约恩转头朝那乞丐看去。“你在用钱打我吗?”他惊讶地说。

那乞丐恼怒地哼了一声,他胡须飘动,口齿清楚地大声说:“我只收法定货币,谢谢!”

约恩家的格局跟西娅家完全相同,里面整齐干净,但从摆设就看得出这是一套单身公寓。哈利很快做出三个假设:这些保养良好的旧家具和他家的家具是在同一个地方买的,也就是伍立弗路的“电梯”二手家具行;客厅墙上贴着一张艺术展览的宣传海报,但约恩应该没去看过那场展览;约恩常常俯身在电视前的矮桌吃饭,而不是在小厨房吃饭。几乎空无一物的书架上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名身穿救世军制服的男子,正威严地望向远方。

“这是你父亲?”哈利问道。

“对。”约恩从厨房的柜子里拿出两个马克杯,用沾有褐色污渍的咖啡壶倒了咖啡。

“你们长得很像。”

“谢谢,”约恩说,“希望如此。”他拿着马克杯走进客厅,放在咖啡桌上,旁边是刚买的鲜奶。哈利想问约恩的父母在得知罗伯特的死讯之后反应如何,但又转了个念头。

“我们从假设开始说起好了,”哈利说,“你弟弟之所以被杀,有可能是因为他对别人做过一些事,比如说欺骗、借钱、侮辱、威胁、伤害等。大家都说你弟弟是好人,但通常我们调查命案时都会听见死者的亲友只说好话,人们都喜欢强调死者好的一面。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阴暗面,不是吗?”

约恩点了点头,哈利无法判断这是否代表同意。

“我们需要知道罗伯特的一些阴暗面。”

约恩看着哈利,一脸茫然。

哈利清了清喉咙:“我们可以从钱开始说起,罗伯特有金钱方面的问题吗?”

约恩耸了耸肩:“很难说,他的生活不奢华,所以我想他应该没有跟别人借过大笔金钱,不知道你指的是不是这个?总的来说,如果他需要钱,应该都会来跟我借。我说的借,意思是……”约恩露出微笑,意思是说“你懂的”。

“他都借多少钱?”

“都不是很大的金额,除了今年秋天之外。”

“那是多少?”

“呃……三万。”

“要用来做什么?”

约恩搔了搔头:“他说他有个计划,但不肯多说,只说需要出国,而且以后我就会知道。的确,我觉得这笔钱很多,但我平常花费不多,又不用养车,所以还好。他很少这么有干劲,我还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计划,可是后来……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

哈利记下笔记。“嗯,那罗伯特个人的阴暗面呢?”

哈利静静地等待,双眼看着咖啡桌,让约恩坐着思索,让真空的寂静发酵,这种真空迟早都会勾出一些东西,像是谎言,或让人绝望的题外话,而最好的状况是勾出真相。

“罗伯特年轻的时候,他……”约恩大胆地说,又顿了一顿。

“他缺乏……自制力。”

哈利点了点头,并未抬眼,想鼓励约恩,但又不打破这个真空状态。

“我以前常常担心得要死,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事。他非常暴力,身体里似乎住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冷酷、节制、喜欢研究,总是对……这要怎么说?对别人的反应、感觉或者苦难之类的感到好奇。”

“可以举个例子吗?”哈利问道。

约恩吞了口口水:“有一次我回到家,他说他有样东西要给我看,就在地下室的洗衣间里把我们家的猫放进了一个空的小水族箱,以前爸爸在那个水族箱里养古比鱼。然后,他把院子里的水管插到木盖子里,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族箱几乎一下子满了,我赶紧打开盖子,把猫救出来。罗伯特说他想看看猫会有什么反应,但有时我会想,说不定他想观察的是我。”

“嗯,既然他是这种人,怎么会没人提到?真奇怪。”

“并不是很多人知道罗伯特的这一面。我想这也有一部分是我的错。小时候我就答应爸爸会好好看着罗伯特,以免他惹出大麻烦。我尽力了,就像我说的,罗伯特的行为没有失控。他可以既冷又热,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所以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他的……另一面。还有一次他拿青蛙开刀,”约恩微笑着说,“他把青蛙放进氦气球,再把气球放飞到空中,结果被爸爸当场逮到。他说当青蛙好可怜,不能像鸟一样俯瞰大地。我在旁边……”约恩望向远方,哈利见他眼眶泛红,“简直笑得半死。爸爸很生气,可我就是忍不住。罗伯特是能让我这样大笑的人。”

“嗯,他长大以后还是这样吗?”

约恩耸了耸肩:“老实说,这几年他的事我并不全都知道,自从爸妈移居泰国之后,我跟他就不像以前那么亲近了。”

“为什么?”

“兄弟之间就是这样,不一定有原因。”

哈利没有回答,只是等待。走廊上传来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他跟女孩子也发生过一些事。”约恩说。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电梯上升发出金属的嗡鸣。约恩叹了口气:“而且是年轻女孩子。”

“多年轻?”

“我不知道,除非罗伯特说谎,否则她们应该非常年轻。”

“他为什么要说谎?”

“我说过了,他可能想看我有什么反应。”

哈利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见一名男子沿着小径缓缓穿过苏菲恩堡公园,小径看起来像是儿童在白色画纸上画出的不规则褐色线条。教堂北边有个犹太社区专用的小墓地。心理医生史戴·奥纳曾跟哈利说过,数百年前这整座公园是一片墓地。

“他对这些女孩子使用过暴力吗?”哈利问道。

“没有!”约恩高声说,他的声音在光秃的四壁间回荡。哈利沉默不语。男子已走出公园,穿过亨格森街,朝这栋公寓走来。

“据我所知没有,”约恩说,“就算他这样跟我说,我也不会相信。”

“你认识这些女孩子吗?”

“不认识,他从不会跟她们交往太久。事实上,我知道他只对一个女孩子认真过。”

“哦?”

“西娅·尼尔森。我们年轻的时候,他对她很着迷。”

“就是你的女朋友?”

约恩若有所思地看着咖啡杯:“你可能会觉得,我应该避开我弟弟下定决心要得到的女孩子,对不对?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天知道为什么。”

“后来呢?”

“我只知道西娅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棒的。”电梯的嗡鸣声陡然停止。

“你弟弟知道你跟西娅的事吗?”

“他发现我跟她碰过几次面,也起过疑心,可是西娅和我一直都很注意保密。”

一阵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我同事贝雅特,”哈利说,“我去开门。”

哈利合上笔记本,将钢笔放在桌上,钢笔跟笔记本平行,然后他走了几步来到门口,把门往外推了几下,这才发现门是向内开的。门外那张脸和哈利同样惊讶,两人站在原地对视片刻。甜腻的香水味钻入哈利的鼻孔,对方似乎擦了强烈的芳香剂。

“约恩?”那男子试探着说。

“原来你要找他,”哈利说,“抱歉,我们在等别人,请稍等一下。”

哈利回到沙发上:“是找你的。”

他一坐上沙发,就察觉到刚刚这几秒钟有什么事发生了。他查看钢笔,依然跟笔记本平行,没被动过,但就是哪里不对劲。他的脑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晚上好?”他听见约恩在他背后说,语气礼貌而客气,他的声调上扬。这种语调通常用来跟不认识的人打招呼,或是用在不清楚对方来意之时。又来了,哈利觉得似乎哪里怪怪的,令他坐立不安。好像是那名男子怪怪的,刚刚他说要找约恩时,用的是名字而不是姓氏,但约恩显然不认识他。

“你要转达什么话?”约恩说。

这时传来咔嗒一声。脖子。男子的脖子上围着个东西。那是个领巾,领巾打的是克罗斐结。哈利双手在咖啡桌上猛力一撑,站了起来,咖啡杯随之跳起,他大声吼道:“把门关上!”

但约恩只是站在原地,望向门外,仿佛被催眠一般,屈身聆听对方要转达的话。

哈利后退一步,跃过沙发,冲向门口。

“不要……”约恩说。

哈利瞄准门板,疾扑而去。突然,一切仿佛静止。这种经验他曾有过,当肾上腺素激增,一个人对时间的感觉会有所改变,就好像在水里移动一样。但他知道已经太迟了。他的右肩撞上门板,左肩撞上约恩的臀部,耳膜接收到火药爆炸产生的震波。一枚子弹飞离枪管。

接着传来砰的一声,那是子弹发射的声音。门被撞回门框,锁了起来。约恩猛地撞上柜子和厨具。哈利翻过身来,抬头望去,只见门把被往下压。

“该死的!”哈利低声说,跪了起来。

门把被用力地摇晃两次。

哈利抓住约恩的腰带,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踏着拼花地板,进入卧室。

门外传来摩擦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门板中央碎屑纷飞,一个沙发靠枕猛烈抖动,靠枕内的灰黑色羽绒呈圆柱状喷射到天花板上,那盒低脂鲜奶发出咕噜声,一道白色液体喷了出来,画出虚弱无力的弧线,落到了桌上。

哈利心想,大家都低估了九毫米子弹可以造成的伤害。他把约恩翻过来,只见约恩的额头流出一滴鲜血。

又是砰的一声。玻璃发出碎裂声。

哈利抽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下贝雅特的号码。

“好好好,别催我,我快到了。”电话才响一声,贝雅特就接了起来,“我就在外……”

“听着,”哈利打断说,“呼叫所有警车赶来这里,还要打开警笛。有人在门外开枪,你千万不要靠近,听见了吗?”

“收到,不要挂断。”

哈利把手机放在面前的地上。墙壁传来摩擦声。男子会不会听见他打电话的声音?哈利坐着不动。摩擦声又靠近了些。这墙壁是什么材质的?子弹既然可以穿透具有隔音效果的门板,应该也可以穿透用石膏板和玻璃纤维做成的轻量墙。摩擦声更加靠近,停了下来。哈利屏住呼吸。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是约恩的呼吸声。

就在此时,城市的普遍噪声中有个声音凸显出来,那声音听在哈利耳中有如美妙乐音。那是警笛声,先是一个,又变成两个。

哈利侧耳倾听,并未听见摩擦声。他心中暗暗祈祷,逃跑吧,快离开吧。他的祈祷得到了响应。他听见脚步声在走廊上远离,看来他已下楼而去。

哈利在冰冷的拼花地板上躺了下来,双眼盯着天花板。空气从门缝底下流进来。他闭上眼睛。十九年。天哪,还有十九年他才能退休。

12医院和灰烬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透过橱窗玻璃的投影,他看见背后有辆警车沿着街边行驶。他继续往前走,抑制想跑的冲动。几分钟前,他从约恩·卡尔森的住处跑下楼梯,奔上人行道,差点撞倒一个拿着手机的年轻女子。他往西穿过公园,来到这条繁忙的街道。

警车的行驶速度跟他的步行速度一样。他看见一扇门,便推门而入,刹那间像是走进一部美国电影,里面有凯迪拉克轿车、波洛领带,还有好多个年轻的猫王。音箱里流泻出来的音乐听起来像是乡巴佬用三倍速播放的老唱片,酒保的西装看起来则像直接从黑胶唱片的封套里拿出来的。

他环顾四周,这家小小的酒吧竟然高朋满座。这时,他才发觉酒保在跟他说话。

“抱歉,你说什么?”

“要喝点东西吗,先生?”

“你们有什么?”

“一杯鸡尾酒也许不错,不过你看起来更需要来一杯奥克尼群岛威士忌。”

“谢谢。”

警笛声响起又停止。酒吧里的热气令他的毛孔泌出大量汗水,他解下领巾,塞进大衣口袋。幸好这里烟雾缭绕,盖过了大衣口袋里的手枪火药味。

他接过了酒,靠窗找了个位子坐下。

刚才房间里另一个人是谁?是约恩·卡尔森的朋友或亲戚,还是室友?他啜饮了一口威士忌,这酒尝起来有医院和灰烬的味道。他心想,何必问自己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只有警察才会有那样的反应,只有警察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来支援。如今警方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了,这只会让他的任务更加艰巨。他必须考虑撤退。他又喝了一口酒。

那警察看见了他穿的驼毛大衣。

他走进洗手间,将手枪、领巾和护照装进外套口袋里,把大衣塞进水槽下的垃圾桶。他踏上酒吧外的人行道,搓揉双手,全身发抖,查看街道两边。

最后一项任务,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一切都取决于这次的任务。

他对自己说,放轻松,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回到原点,正面思考。

然而他无法抑制脑中萦绕的一个念头: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哈利说,“只知道他有可能跟杀害罗伯特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哈利缩起双脚,好让护士在狭小的走廊里把空床从他们面前推过。

“有可能?”西娅·尼尔森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有好几个人?”她稍微往前坐,双手紧抓木椅坐垫,仿佛害怕自己会掉下去。

贝雅特倾身向前,把手放在西娅的膝盖上表示安慰:“这我们还不确定,重点是他安然无恙,医生说他只是轻微脑震荡而已。”

“他的脑震荡是我造成的,”哈利说,“他的额头在厨房柜子的边角上磕出一个小洞。那发子弹没打中他,我们已经在墙上发现了子弹。第二发子弹卡在鲜奶盒里,你想想看,子弹就这样停在鲜奶盒里面。第三发子弹在厨房柜子里,就在红醋栗和……”

贝雅特瞥了哈利一眼,他猜这意思可能是说西娅现在对子弹的位置一点也不感兴趣。

“反正约恩没事,只是轻微昏迷,医生说要暂时观察一段时间。”

“好,我可以进去看他了吗?”

“当然可以,”贝雅特说,“不过我们也希望你看一下这些照片,并告诉我们你有没有见过这些男人。”她从文件夹里拿出三张照片,递给西娅。伊格广场的照片被放大,使得人脸看起来像是由黑白小点构成的马赛克。

西娅摇了摇头:“太难分辨了,我根本看不出他们长得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是,”哈利说,“但贝雅特是面孔专家,她说照片上的两个人不是同一个。”

“我觉得是这样。”贝雅特更正说,“而且刚刚那个人跑出歌德堡街的时候,差点把我撞倒,在我看来,他也不像这两个人。”

哈利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过贝雅特在这种事情上表示疑惑。

“我的老天,”西娅低声说,“他们到底有几个人?”

“别担心,”哈利说,“我们已经派了警察守在门口。”

“什么?”西娅双眼圆睁,哈利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没想到约恩躺在伍立弗医院也可能会有危险。

“好了,我们进去看看他怎样吧。”贝雅特用和善的口吻说。

是呀,哈利心想,把我这个白痴留在这里,好好反省待人接物的道理。

走廊一头传来奔跑声,哈利循声望去。

原来是哈福森正曲折地穿过病人、访客和护士,鞋底啪啪作响地朝哈利奔来。他在哈利面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递出一张纸,上面印有不均匀的黑色字迹,纸是亮面的。哈利一接过来,就知道它来自犯罪特警队的传真机。

“这是旅客名单的一页,我一直打电话找你……”

“医院不能开手机,”哈利说,“有什么发现吗?”

“我顺利拿到名单了,也发给了亚历克斯,他立刻帮我们查出其中几个乘客有轻微犯罪的前科,但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只不过有个地方有点奇怪……”

“哦?”

“两天前有位旅客抵达奥斯陆,原本要搭昨天的班机离开,可是却把机票延到今天。这个人叫克里斯托·史丹奇,但是他今天又没出现,这很奇怪,因为他买的是特价机票,没办法改签其他航班。名单上写着他是克罗地亚公民,所以我请亚历克斯去询问克罗地亚的国家登记处。克罗地亚不是欧盟成员,但他们很希望加入欧盟,所以非常配合……”

“说重点,哈福森。”

“克里斯托·史丹奇这个人不存在。”

“虽然史丹奇可能跟这件案子无关,”哈利搔了搔下巴,“但还是很有意思。”

“当然。”

哈利看着旅客名单。克里斯托·史丹奇。这只是个名字,但旅客登机时航空公司会要求出示护照,用来对比旅客名单上的名字,同样,酒店也会要求房客出示护照。

“清查全奥斯陆的酒店房客名单,”哈利说,“看看过去两天哪家酒店住了这个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

“我马上去查。”

哈利直起身子,对哈福森点了点头,希望这个动作表达了他想说的话,也就是他对哈福森的表现感到满意。

“我要去找我的心理医生了。”哈利说。

心理医生史戴·奥纳的诊所位于史布伐街,这里没有电车经过,街上行人大多由三种人构成,形成一种有趣的景象。第一种人是从塞兹健身中心走出来的家庭主妇,她们注重身材,走起路来充满自信,脚步轻快。第二种人是从盲人机构走出来的导盲犬主人,他们走起路来小心谨慎。第三种人是从收容所走出来的吸毒者,他们衣衫褴褛,走起路来漫不经心。

“这么说罗伯特·卡尔森喜欢未成年少女,”奥纳把花呢大衣挂在椅背上,双下巴向下挤在领结上,“当然这种倾向的形成原因有很多种,但我想他是在笃信宗教的救世军环境中长大的,对不对?”

“对,”哈利抬头看着堆满书本的混乱的书架,这些书都是奥纳的,他是哈利的专业私人顾问,“他既然是在极其封闭的宗教团体里长大的,怎么会产生变态行为?真是奇怪。”

“一点也不奇怪,”奥纳说,“你所提到的性侵行为,发生在基督徒身上的比例是非常高的。”

“为什么?”

奥纳十指相触,开心地咂了咂嘴:“如果一个人在童年或青少年时期因为性欲的自然表达而受到父母的惩罚或羞辱,他这方面的人格就会受到压抑,正常的性成熟也会受到阻碍,如此一来性欲就会去寻找其他出口,你可以说这些出口是‘不正常的’。于是这些人成年之后,会试着回到他们生命中曾经不被允许自然表达的时期来释放性能量。”

“比如说穿尿布。”

“没错,或是玩排泄物。我记得加州有个议员……”

哈利咳了一声。

“或者,这些成年人会回到所谓的核心事件,”奥纳接着说,“这个事件多半跟他们最后一次成功表达性意图,也就是最后一次成功的性行为有关。可能是青少年时期没被发现或惩罚的某种迷恋或性接触。”

“或是性侵?”

“对,他们认为情况可以掌控时,就会觉得很有力量,跟受到羞辱是正好相反的,于是他们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会不断寻求这种情境的重现。”

“所以说,要成为性侵者也没这么容易喽?”

“是的。有些人在青少年时期只因为有健康正常的性欲,翻阅色情杂志而被发现,结果就被打得全身瘀青。如果要把一个人成为性侵者的概率拉到最高,那就让他有个暴力相向的父亲,有个性事索取无度且具侵略性的母亲,还要有个压抑事实、肉体的私欲会被地狱之火所奖赏的环境。”

哈利的手机发出哔哔声,他拿出手机,读取哈福森传来的简讯。命案前一晚有个名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男子下榻奥斯陆中央车站旁的斯坎迪亚饭店。

“嗜酒者互诫协会怎么样?”奥纳问道,“有没有帮助你戒酒?”

“这个嘛,”哈利站了起来,“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一声尖叫吓了他一跳,把他拉回现实。

他回头望去,看见一双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和一张有如黑洞般张大的嘴巴,就在他面前几厘米的地方。有个孩子将鼻子压在汉堡王游乐区的玻璃上,然后向后倒去,发出兴高采烈的尖叫,他倒在地毯上无数的红、黄、蓝三色塑料球中。

他擦去沾在嘴巴上的番茄酱,将托盘里剩下的东西丢进垃圾桶,匆匆踏上卡尔约翰街。他在西装外套里缩成一团,但仍不敌寒冷的无情侵袭。他决定先去斯坎迪亚饭店订个像样的房间,然后去买件新大衣。

六分钟后,他穿过饭店大门,走进大厅,排在看起来像在登记入住的一对男女后方。女前台瞥了他一眼,并未认出他来,随即在新房客的文件面前低头,用挪威语说话。前方那名女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她是个美丽的金发女子,即使打扮朴素也很美。他对女子回以微笑,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因为他见过这名女子,就在数小时前约恩·卡尔森住处外的歌德堡街上。

他并未移动,只是低下头,把手伸进外套口袋,紧紧握住枪柄。这样做让他安心不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望向柜台后方的镜子,映入眼中的是模糊的双重影像。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度睁开眼睛,镜中高大男子的影像逐渐清晰。男子头发极短,皮肤苍白,鼻子泛红,轮廓坚毅,嘴巴却敏感细腻。是他,之前出现在约恩住处的另一名男子,就是那个警察。他观察四周形势,只见大厅里别无他人。这时,他从一长串挪威语中听见几个很耳熟的字:克里斯托·史丹奇。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不知道警察是怎么追踪到这里的,但他逐渐明白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女前台给了金发女子一把钥匙,她便朝电梯走去,手中提着的似乎是工具箱。高大男子对女前台讲了几句话,她记了下来。男子转过身来,和他四目交接,然后朝大门走去。

女前台微微一笑,口中说出一串清晰、熟练、和善的挪威语,对他做出询问的表情。他问她顶楼有没有禁烟的房间。

“我看看。”她在键盘上输入。

“刚刚跟你说话的男人是不是警察?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

“我不知道。”女前台露出微笑。

“我想应该是吧,他很有名……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女前台看了一眼笔记本:“哈利·霍勒。他很有名吗?”

“哈利·霍勒。”

“对。”

“名字不对,我一定是弄错了。”

“我们现在有间空房,如果您觉得满意,请填一下这份表格,然后请出示您的护照。请问您要如何付款呢?”

“多少钱?”

她说出价格。

“抱歉,”他微笑着说,“太贵了。”

他离开饭店,走进火车站,直接进入洗手间,将自己锁在隔间里,坐下来厘清思绪。警方已经掌握了克里斯托·史丹奇这个名字,所以他必须找一个不必出示护照也能住宿的地方,而且克里斯托·史丹奇再也不能订机票、船票或火车票了,甚至都没办法穿越国界。他该怎么办?他得打电话回萨格勒布问她才行。

他缓步走到车站外的广场,令人麻木的寒风扫过这个开放区域。他牙齿打战,望着公共电话。一名男子倚在广场中央的白色热狗贩卖车旁,身穿格纹羽绒外套和裤子,看起来好像航天员。男子是不是在监视公共电话?还是他想太多了?警方会不会追踪到他打的电话,正在等他出现?不会的,不可能。他踌躇不决。如果警方正在监听电话,那么他可能会暴露她的行踪。他做出决定,电话可以晚点再打,现在他需要一个有床有暖气的房间。他要找的那种住处会要求支付现金,而他刚刚已经把剩下的现金全都拿去买汉堡了。

他走进车站大厅,在商店和月台之间找到一台提款机,拿出Visa信用卡,阅读提款机上的英文说明,将磁条对准右侧,正准备把信用卡插进去,却又停下。这张信用卡用的也是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名字,只要他一使用,数据库里就会留下记录,某处的警报就会响起。他把信用卡收回皮夹,缓缓穿过大厅。商店正要打烊。现在他连买件保暖外套的钱都没有了。一名警卫打量了他一眼。他再次蹒跚地踏上铁路广场。热狗车旁的男子不见了,但老虎雕像旁站着一名少年。

“我需要钱来找地方过夜。”

他不需要听懂挪威语,就明白少年在说什么,先前他就是把钱给了这个少年毒虫,而现在他自己却亟须用钱。他摇了摇头,瞥了一眼那些聚在一起发抖的毒虫,当初他还以为那是巴士站。一辆白色巴士缓缓抵达。

哈利感觉到胸腔和肺里的疼痛,这是好的疼痛感。他感觉大腿灼热,这是好的灼热感。

有时案情陷入胶着,他就会来警署地下室的健身中心,坐上动感单车。他来运动并不是为了让头脑清楚地思考,而是要让头脑停止思考。

“他们说你在这里。”哈根跨上哈利旁边的单车,他身穿黄色紧身T恤和运动短裤,但这身衣服并未达到遮盖的效果,反而更凸显出他身上的肌肉,哈根身材精壮,像是受过魔鬼训练,“你设定哪个模式?”

“第九。”哈利喘息着说。

哈根站在踏板上,调整椅垫高度,在单车屏幕上输入必要的设定。“你今天历经了一番波折吧。”

哈利点了点头。

“如果你想请病假,我可以理解,”哈根说,“毕竟现在不是战争时期。”

“谢谢,但我已经觉得清爽多了,长官。”

“很好,我刚刚才跟托列夫说过话。”

“总警司?”

“我们需要知道案子的进度,署里来了一些电话,救世军是很受欢迎的组织,所以城里有影响力的人士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在圣诞节之前侦破这件案子,好让大家过个平安的圣诞节,诸如此类的。”

“去年圣诞节有六个人因为药物过量而死亡,那些政客不也都过得好好的。”

“霍勒,我只是想知道办案进度。”

汗水刺痛了哈利的乳头。

“今天《每日新闻报》已经发布照片了,但还是没有人提供线索。贝雅特·隆恩说根据照片来判断,我们所面对的不止一个杀手,至少有两个。我也同意她的看法。出现在约恩·卡尔森住处的男子穿着驼毛大衣、系领巾,这身穿着与命案发生前出现在伊格广场的男子相符。”

“只有穿着符合?”

“那人的脸我没看清楚,约恩·卡尔森也记不太清楚。一名女子坦承,是她让一个英国人进入公寓大门,去约恩·卡尔森的住处门口放圣诞礼物。”

“知道了,”哈根说,“但目前我们先不公布可能有多名杀手这件事。继续说。”

“没什么可以说了。”

“什么都没有?”

哈利看了看计速器,冷静地做出决定,把速度提高到时速三十五公里。

“我们查到一个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持有伪造的克罗地亚护照,他原本今天要搭乘飞往萨格勒布的班机,可是却没有出现。我们还发现他曾下榻斯坎迪亚饭店,隆恩去他住过的客房采集了DNA。那家饭店的客人不是太多,所以我们希望前台能从我们的照片里认出克里斯托·史丹奇。”

“结果呢?”

“她认不出来。”

“为什么认为这个克里斯托·史丹奇就是凶手?”

“因为他持有假护照。”哈利偷偷瞥了一眼哈根那台单车的计速器。时速四十公里。

“你们打算怎么找到这个人?”

“现在是信息时代,姓名会留下踪迹。我们已经通报所有的标准联络人,只要一有人用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名字住酒店、买机票或刷信用卡,我们立刻就会收到通知。根据女前台所说,这个人曾经问她哪里找得到电话亭,她回答说铁路广场上有电话亭。挪威电信会给我们一份过去两天从那部公共电话拨出的通话的清单。”

“所以你们只发现一个克罗地亚人持假护照,而且没上飞机,”哈根说,“案情陷入胶着了,对不对?”

哈利沉默不语。

“试试横向思考。”哈根说。

“好的,长官。”哈利慢吞吞地说。

“总会有别的方向可以前进,”哈根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个排的日军士兵遭遇霍乱的故事?”

“我好像还没有这个荣幸,长官。”

“这排士兵在仰光北方的丛林里罹患霍乱,不管吃什么喝什么全都吐出来,每个人都脱水了,但排长拒绝就这样死去,他下令清空注射器里的吗啡,用来注射水壶里的水。”

哈根越骑越快,哈利却听不见他发出一丝喘息。

“这个方法奏效了,但几天之后,他们只剩下最后一壶水,里面还充满蚊子幼虫。后来副排长提议用注射器从生长在周围的水果中抽取汁液,注射到血管中,理论上果汁含有百分之九十的水分。反正他们也没什么可以损失了。就这样,最后整排士兵都获救了,靠的是想象力和勇气。”

“想象力和勇气,”哈利气喘吁吁地说,“谢啦,长官。”

哈利奋力踩踏,听见自己的呼吸出现杂音,犹如炉口噼啪作响的火焰。计速器显示四十二。他瞥了一眼哈根的计速器:四十七。哈根的呼吸却十分均匀。

哈利想起一个抢劫银行的匪徒送过他一本书,这本书已有两千年的历史,名为《孙子兵法》,里面说慎选战场。于是他知道自己应该从这个战场上撤退,因为他已经输了,不管再怎么努力都一样是输。

哈利放慢速度。计速器显示三十五。这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未感到沮丧,只是觉得疲惫无奈。也许他长大了;也许他已不再是放低头上的两个犄角、一看见有人挥舞红旗就胡乱攻击一通的蠢蛋了。哈利往旁边瞥了一眼,只见哈根的两条腿像在做活塞运动似的循环往复,他脸上一层薄薄的汗水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闪烁微光。

哈利擦去汗水,深呼吸两口气,再次奋力踩踏。美妙的疼痛感立即浮现。

13嘀嗒声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有时玛蒂娜会觉得普拉塔广场就如同通往地狱的阶梯。最近有个甚嚣尘上的传言,说到了春天,市政府的福利委员会就不再允许毒品在普拉塔广场上公开交易,为此玛蒂娜感到十分害怕。反对普拉塔广场毒品公开交易的论点是这个地区会吸引年轻人吸毒。但玛蒂娜认为,如果有人觉得普拉塔广场上陨落的生命很有吸引力,那这个人不是疯了就是从没去过那里。

反对人士认为这个紧邻铁路广场、和它一线之隔的地区有损奥斯陆的形象。况且挪威这个世界上最成功、至少是最富裕的社会民主政体,竟然容许毒品和金钱在首都的心脏地带公开交易,这不等于向全世界承认失败吗?

这一点玛蒂娜同意,失败已成事实,构建无毒社会这场战役失败了。另一方面,如果要避免毒品继续攻城略地,最好是让毒品交易在监视器的注视下进行,而不要在奥克西瓦河的桥下、罗督斯街的阴暗后院或阿克什胡斯堡垒的南侧地区偷偷进行。玛蒂娜知道,与奥斯陆反毒活动相关的工作者都持有相同看法,例如警察、社工、街头传教士和妓女,他们都认为普拉塔广场比其他选项更好。

只不过广场上的活动不堪入目。

“朗格曼!”玛蒂娜朝巴士外一名站在黑暗中的男子叫道,“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喝点汤?”

朗格曼只是静静地走开,他可能已买到毒品,准备去注射。

玛蒂娜拿着长勺,专心为一个身穿蓝色外套、可能来自地中海地区的人舀汤。这时她听见旁边有人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看到一名身穿薄西装外套的男子正在排队。“给你。”她说,并给男子盛了汤。

“嘿,亲爱的。”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文克!”

“过来抱抱,让我这个苦命人暖和一下。”一名老妓女发出真诚的笑声,拥抱玛蒂娜,紧身豹纹洋装裹着她湿润的肌肤和身体,散发出来的香水味十分惊人。但玛蒂娜还闻到另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她认得,而且这种气味在文克身上强烈的香水味盖过一切之前就出现了。

她们在一张空桌前坐下。

虽然去年像潮水一样大量涌进此地区的一些外国妓女也使用毒品,但挪威本地妓女的吸毒情况更为普遍。文克是少数没有沉迷毒品的挪威妓女,而且她说她现在更多地在家里为一个固定的客人服务,所以遇见玛蒂娜的机会就越来越少。

“我来找一个女性朋友的儿子,”文克说,“他叫克里斯托弗,听说他在吸毒。”

“克里斯托弗?不认识。”

“哈!”文克不以为意,“算了,看得出来你在忙着想其他事。”

“有吗?”

“别说谎了,我看得出恋爱中的女人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他?”

文克朝一个身穿救世军制服、手拿《圣经》的男子点了点头,他正好在身穿薄西装外套的男子身旁坐下。

玛蒂娜鼓起双颊:“里卡尔?才不是呢,谢谢。”

“你确定?从我来到这里,他的目光就一直在你身上打转。”

“不管怎样,里卡尔是个好人,”玛蒂娜叹了口气说,“他是自愿来临时值班的,原本应该值班的人死了。”

“你是说罗伯特·卡尔森?”

“你认识他?”

文克沉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露出开朗的神情:“先把死人放一旁,告诉妈妈你爱上谁了呀?也是时候说了。”

玛蒂娜微微一笑:“我都不知道自己恋爱了呢。”

“你少来。”

“才没有,这太扯了,我……”

“玛蒂娜。”另一个声音说。

玛蒂娜抬头望去,看见里卡尔露出恳求的眼神。

“坐在那边的男人说他没有衣服、没有钱、没有地方住,我们的旅社有空床位吗?”

“可以打电话去问,”玛蒂娜说,“他们还有一些冬衣。”

“好。”里卡尔没有移动,即使玛蒂娜转头看着文克,他还是站在原地。玛蒂娜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嘴唇上方沁出汗珠。

里卡尔咕哝着说了声“谢谢”,便回到西装男子坐的那桌。

“快跟我说呀。”文克低声催促。

巴士外,呼啸的北风已架起小口径的火炮阵线。

哈利将运动包背在肩头,向前走去,他眯着双眼抵御寒风,因为寒风中夹带着肉眼难见的细小雪花,会如针一般扎入眼睛。他经过布利茨屋,也就是彼斯德拉街上被占屋运动占据的地方时,手机响了,是哈福森打来的。

“前两天铁路广场的公共电话有两通打到萨格勒布的电话,拨的都是同一个电话号码。我打了这个电话,结果是国际饭店的前台接的。他们说无法查出是谁从奥斯陆打的电话,或者电话要找谁,也没听说过克里斯托·史丹奇这个人。”

“嗯。”

“我要继续追踪吗?”

“不用,”哈利叹了口气,“先放着,直到有线索指出这个史丹奇有嫌疑再说。你离开前把灯关了,我们明天再讨论。”

“等一等!”

“我还在。”

“还有一件事,制服警察接到一通电话,是饼干餐厅的服务生打来的,他说今天早上他在洗手间碰到一位客人……”

“他去那里干吗?”

“等一下再说。是这样的,那个客人手上拿着一样东西……”

“我是说那个服务生,餐厅通常都有员工洗手间。”

“这我没问。”哈福森不耐烦地说,“听好了,这个客人手上拿着一个绿色的东西,还不断地滴下液体。”

“听起来他应该去看医生。”

“真幽默。这个服务生发誓,说那样东西是沾了洗手液的枪,而且给皂器的盖子还被打开了。”

“饼干餐厅,”随着信息的沉淀,哈利重复了一遍,“这家餐厅在卡尔约翰街上。”

“距离犯罪现场两百米。我敢赌一箱啤酒,那把枪就是凶器。呃……抱歉,我赌……”

“对了,你还欠我两百克朗。先把事情说完。”

“最棒的部分来了,我请他描述那个男子的容貌,但他说不出来。”

“听起来正是这起命案的特色。”

“不过他是通过大衣认出他来的,一件非常丑的驼毛大衣。”

“出现了!”哈利吼道,“卡尔森被射杀前一晚出现在伊格广场照片上那个戴领巾的家伙。”

“顺带一提,他说那件大衣是仿驼毛的,而且听起来他像是对这种事很熟的样子。”

“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他们说话都有一种调调。”

“‘他们’是谁?”

“哎哟,就是同性恋者啊。反正那个带枪的男人后来就离开了,目前掌握的线索就是这样。我正要去饼干餐厅把照片拿给那个服务生看。”

“很好。”哈利说。

“你在纳闷什么?”

“纳闷?”

“哈利,我已经越来越了解你了。”

“嗯,我在纳闷为什么那个服务生今天早上没有打电话报警,你问问他这件事,好吗?”

“其实我也打算问他这个问题,哈利。”

“当然当然,抱歉。”

哈利挂上电话,五分钟后手机又响了起来。

“你忘了什么?”哈利问道。

“什么?”

“哦,是你啊,贝雅特,有什么事?”

“好消息,我在斯坎迪亚饭店搜查完了。”

“有没有发现DNA?”

“还不知道。我采集了几根头发,可能是服务人员的,也可能是房客的。不过半小时前我拿到了弹道对比结果。”

“约恩·卡尔森家的鲜奶盒里的子弹,跟伊格广场发现的子弹是同一把手枪发射的。”

“嗯,这表示有多个杀手的假设站不住脚了。”

“没错。还有,你离开之后,斯坎迪亚饭店的女前台想起一件事,她说这个克里斯托·史丹奇穿了一件很丑的衣服,她觉得应该是仿的……”

“让我猜猜看,仿的驼毛大衣?”

“她是这样说的。”

“我们上轨道了!”哈利高声说,声音在布利茨屋画满涂鸦的墙壁和荒凉的市区街道间回荡。

他结束通话,并打给哈福森。

“哈利吗?”

“克里斯托·史丹奇就是凶手,把那件驼毛大衣的描述报给制服警察和勤务中心,请他们通知所有的巡逻车。”哈利对一名老妇人微笑着,老妇人穿着一双时尚的短靴,鞋底加了防滑钉,使得她的鞋底摩擦着地面,走起路来磕磕绊绊,“还有,我要二十四小时监视通话记录,看看有谁从奥斯陆给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打过电话,以及打来的电话号码。去找奥斯陆地区挪威电信的克劳斯·托西森办这件事。”

“这算是窃听,我们得有搜查令才行,这要花好几天时间才能拿到。”

“这不算窃听,我们只需要知道电话拨出的地点。”

“挪威电信恐怕分不出其中的差别。”

“告诉托西森是我找他帮忙的,好吗?”

“我能知道为什么他要冒着被开除的危险帮你这个忙吗?”

“陈年往事了,几年前我救过他,不然他就被汤姆·瓦勒和他的同伴打成肉酱了。你也知道暴露狂被带去署里会发生什么事。”

“原来他是暴露狂?”

“已经退休了,反正他会愿意提供协助,只要我们不再提起这件事。”

“原来如此。”

哈利挂上电话。调查工作动起来了,他不再感觉到刺骨的北风和风里夹带的雪针。有时,这份工作可以给他片刻纯粹的喜悦。他掉头走回警署。伍立弗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约恩在床单上感觉到手机振动,立刻抓起手机。“喂?”

“是我。”

“哦,嘿。”他难以掩饰语气中的失望。

“听起来你似乎希望电话是别人打的。”朗希尔德过于开心的语调背叛了一个受伤的女人。

“我不能讲太久的电话。”约恩瞥了门口一眼。

“我只是想跟你说,罗伯特的事我很遗憾,”朗希尔德说,“我为你感到难过。”

“谢谢。”

“你一定很不好受吧。你在哪里?我给你家打过电话。”

约恩沉默不语。

“麦兹会工作到很晚,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去你家。”

“不用了,谢谢,朗希尔德,我应付得来。”

“我很想你。晚上好黑好冷,我好害怕。”

“你从不害怕的,朗希尔德。”

“有时候我也会害怕啊,”她用生气的口吻说,“这里有好多房间,却一个人都没有。”

“那就搬到小一点的房子啊。我得挂电话了,这里不能用手机。”

“等一下!你在哪里?”

“我有点轻微的脑震荡,在医院里。”

“哪家医院?哪一科?”

约恩感到迷惑:“大部分人都会先问我怎么会有脑震荡。”

“你知道我讨厌不知道你在哪里。”

约恩想象明天探病时间朗希尔德抱着一大束玫瑰走进来,西娅用疑惑的眼神看看朗希尔德,再看看他。

“我听见修女来了,”他低声说,“我得挂电话了。”他按下挂断键,看着天花板。手机响了一声,屏幕亮光熄灭。朗希尔德说得对,晚上的确很黑,但害怕的人是他。

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闭着眼睛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看了看表。麦兹说他要忙委员会会议的事,晚点回来。这几星期他常说这种话。以前他都会说几点回家,而且非常准时,有时还会稍微提早到家。她也不是希望他早点回来,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有点奇怪,但也仅止于此,就像上一期话费账单把每一通电话都列出来一样奇怪。她并未提出这种列出明细的要求,但寄来的账单足足有五页之多,还注明了详细信息。她不能再打给约恩了,却又无法停止,因为约恩有那种眼神,和约翰尼斯一样的眼神。那不是善良、聪明、温柔或类似的眼神,而是在她自己都还没形成思绪之时,就能读出她心思的眼神。那眼神看见真实的她,却仍然喜欢她。

她再次睁开眼睛,望着六千平方米未受污染的自然景观,这片景观让她想起瑞士的寄宿学校。冰雪反射的光线照进这个大卧室,让天花板和墙壁泛着青白色的光芒。

当初是她坚持要把房子盖在此地,这片位于城市上方的山林里,她说这样不会使她觉得封闭和受限。她丈夫麦兹·吉尔斯特拉普以为她所说的受限是来自城市,因此高兴地拿出一部分钱来盖这栋房子,而这个豪奢之举花了他两千万克朗。他们搬进来时,朗希尔德只觉得自己是从囚室搬到了监狱广场。这里有太阳、空气、空间,但她依然觉得受限,感觉像是住在寄宿学校。

有时,就像今晚,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她的外在情况可做出如下归纳。麦兹·吉尔斯特拉普在奥斯陆继承了大笔财产。她是在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郊的一所二流大学认识麦兹的,两人都读工商管理专业,而这所大学由于地处美国,要比挪威的同等级大学有着更亮的光环。无论如何,美国的大学生活好玩多了。两人都来自富裕家庭,但麦兹家的资产更为丰厚。麦兹的家族是传承五代的轮船主,拥有前代祖先积累下来的金钱。朗希尔德的家族则是农人出身,他们的钱仍带着印钞机墨水和养殖鱼类的气味。一家人原本在农业津贴和受伤的自尊间艰难求生,后来她父亲和叔叔索性卖掉了拖拉机,拿出所有财产,押在一个小养鱼场上。养鱼场位于西阿格德尔郡最南端的多风海岸,就在他们自家客厅外的峡湾里。他们挑选的时机非常理想,竞争对手极少,因而每千克可以开出天价,并在狂捞四年后就成了大富豪。于是峭壁上的老家被夷平,取而代之的新家简直有如城堡,面积比谷仓还大,有八扇凸窗、两个车库。

朗希尔德十六岁那年,母亲把她从一座峭壁送到另一座峭壁,也就是阿伦舒斯特私立女校。这所女校位于一个海拔九百米高的瑞士小镇,镇上有一座火车站、六座教堂、一家酒吧。她对外宣称要出国学习法语、德语和艺术史,这些科目被认为对于养殖以千克计价、价格屡创新高的鱼类非常重要。

然而她之所以离乡背井,当然是因为她的男友约翰尼斯。约翰尼斯有着温暖的双手和温柔的声音,他那双眼睛能在她自己都还没察觉到的时候便读出她的心思。但约翰尼斯是个土包子,毫无前途可言。她和约翰尼斯交往之后,一切都变了,她也变了。

她前往阿伦舒斯特私立女校就读之后,摆脱了噩梦、罪恶感和鱼腥味,并学到每个女人都应该拥有一个丈夫和更高的地位。从父母那里遗传来的生存本能,不仅让她在挪威峭壁上生存下来,也慢慢让她埋葬了那个会让约翰尼斯读出心思的朗希尔德,摇身一变成为云游四方的朗希尔德,以及独立自主、不理会别人眼光的朗希尔德,尤其是不理会那些来自上流社会、被宠坏的法国和丹麦女同学的眼光。这些人总是躲在角落里嘲笑朗希尔德这类女孩不自量力,以为自己可以摆脱一身俗不可耐的乡土气息。

朗希尔德进行的小复仇是勾引布雷梅老师,他是大家都爱慕的德籍年轻教师,住在学生宿舍对面的校舍。朗希尔德直接穿越卵石广场,去敲他小房间的门,一共去了四次,四次都晚上才出来,踏上卵石路走回宿舍,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回荡在两栋建筑之间。

不久谣言四起,而她几乎没有制止。事情被揭发之后,布雷梅老师提出辞职,急忙在苏黎世找了另一份教职。朗希尔德则容光焕发,对班上那些陷入愁云惨雾的女同学露出胜利的微笑。

从学校毕业后,朗希尔德离开瑞士,回到家乡。她心想,终于回家了。但约翰尼斯的那双眼睛再度出现,就在银色峡湾里、铜绿色森林的阴影里、闪亮的教堂黑窗后面、疾驶而过的车子里,只留下一阵阵尘埃,让她恨得牙痒痒,口中苦涩不已。后来芝加哥某大学的工商管理系入学通知书寄来,通知她可以前往攻读四年大学或五年研究生,她立刻叫爸爸汇来学费,不得延迟。

离开家乡让她松了口气,她又可以做回新的朗希尔德了。她希望能把约翰尼斯抛在脑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需要计划和目标。到了芝加哥之后,她找到了目标,那就是麦兹·吉尔斯特拉普。

她预料到自己会手到擒来,毕竟她有勾引上流社会男子的方法和经验,况且她还有美貌;这是她听约翰尼斯和另外几个人说的。最重要的是她那双眼睛,她遗传了母亲的浅蓝色虹膜,周围是一圈特别白的巩膜,科学证明这能够吸引异性,并且象征着强健的身体和健康的基因。因此朗希尔德很少戴太阳镜,除非想刻意营造效果——在特别时机摘下眼镜。

有人说她长得像妮可·基德曼,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代表她有一种冷峻的美。也许正因如此,当她在走廊和校园餐厅里试图接触麦兹时,麦兹的反应犹如一头受惊的野马,他视线飘忽,甩开刘海,快步离开,逃往安全地区。

最后,她孤注一掷。

一天晚上,在一场愚蠢的年度传统派对开始之前,朗希尔德给了室友一笔钱,让她去买新鞋,并入住市区的饭店,然后自己在镜子前打扮了三小时。这是她第一次提早抵达派对,以便取得先机,打败可能的对手,因为她知道麦兹不管去什么派对都会提早。

麦兹说话结巴,几乎不敢正视朗希尔德那对浅蓝色眼珠和清澈的巩膜,更不敢往下看她特意露出的乳沟。于是她得出推翻她过去看法的结论:钱不一定能带来信心。后来她认为麦兹之所以不自信,是因为他有个聪明、严格、痛恨软弱的父亲,他父亲一直无法接受儿子不像他自己那么优秀的事实。

但朗希尔德并没放弃,她把自己当诱饵,在麦兹面前晃来晃去,显示自己容易上手,并注意到那些跟她以朋友相称的女同学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说到底,她们都是群体动物。朗希尔德跟麦兹喝了六瓶美国啤酒之后,越来越怀疑他是同性恋,这时,这匹野马大胆地进入开放地带,在他又喝了两瓶啤酒后,两人就离开了派对。

她让麦兹上她,用的却是室友的床,毕竟她可是花了一大笔钱让室友去买鞋。三分钟后,朗希尔德用室友家自制的针织床罩把麦兹的身体擦干净,她知道自己已经用套索套住了这匹野马,假以时日,就能再套上马具和马鞍。

他们毕业后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回到家乡,麦兹开始分担管理家族财富的责任,他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在任何无意义的比赛中受到测试,现在他的工作是寻找优秀的顾问群。

朗希尔德被一个信托公司的经理录用,这位经理从未听过她所毕业的二流大学,但听过芝加哥这座城市,而且喜欢他的所见所闻。他不聪明,但要求很高,并且觉得朗希尔德跟他十分契合,因此朗希尔德上班后不久,就从股票分析师这份智力要求很高的工作调到了“厨房”的屏幕和电话前——“厨房”是他们对交易员办公室的戏称。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就是从这里开始独当一面的。她跟麦兹订婚之后,就把姓氏改成了吉尔斯特拉普,因为这样“比较实际”。如果吉尔斯特拉普这个姓氏还不足以扩展业务、说服看似专业的投资者购买欧地康公司的股票,那么她就会撒娇、调情、媚笑、操控、说谎、啜泣。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可以去抱男人大腿,甚至迫于压力去抱女人大腿,这样她成交的股票比她做过的股票分析都多。然而,她最重要的特质是了解股市背后的重要驱动力:贪婪。

后来有一天,她怀孕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会考虑堕胎,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想要小孩,至少会生一个。八个月后,她生下阿马莉,心中充满喜悦,暂时忘却了自己动过堕胎的念头。两星期后,阿马莉因为发高烧被送进医院。朗希尔德看得出医生神色忧虑,但他们无法告诉她阿马莉究竟怎么了。一天晚上,朗希尔德考虑向上帝祈祷,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第二天晚上十一点,小阿马莉死于肺炎。朗希尔德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整整四天。

“囊肿性纤维化,”医生私底下对朗希尔德说,“这是一种遗传疾病,这表示你或你丈夫带有这种基因。你知道你或他的家族里有这种病史吗?它可能会以频繁发作的哮喘或其他方式来呈现。”

“我不知道,”朗希尔德答道,“不过我想你应该会遵守医患保密原则。”

这段悲恸时期里她寻求了专业治疗,过了几个月才有办法再度开口跟人说话。夏天来临时,他们前往吉尔斯特拉普家族在瑞典西海岸的农舍,试着再怀下一胎。但有天晚上,麦兹发现朗希尔德在浴室镜子前哭泣,说这是对她的惩罚,因为她动过堕胎的念头。麦兹安慰她,但是当他温柔的抚摸变得越来越大胆时,她把他推开,说她暂时不想。麦兹以为她说的是她暂时不想怀孕,便同意了,后来才发现她指的是暂时不想跟他发生性关系。这令他感到失望且忧伤,因为他喜欢跟朗希尔德做爱的感觉,尤其是他让她产生所谓的明显小高潮时,他的自信便提高了。但他接受朗希尔德的解释,说这是因为悲伤和产后激素的影响。其实朗希尔德无法开口对麦兹说,过去两年来跟他做爱都只是出于义务,而且她对他残存的一点性兴奋全都已在产房中消失殆尽,因为她在生产时抬头看见他张大嘴巴、满脸恐惧的愚蠢表情,而且他应该像所有新手爸爸一样剪断脐带时,他却不慎掉落剪刀,当时她只想痛打他一顿。她也无法对麦兹说,在性方面,过去一年来她跟她那个不太聪明的上司,一直都在满足彼此的需要。

朗希尔德请产假时被擢升为可分红的合伙人,这在全奥斯陆的证券经纪人中是绝无仅有的例子。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最后她还是辞职了,因为她得到了另一份工作,负责管理麦兹的家族财产。

她在道别之夜对上司说,她之所以选择离职,是因为觉得该是那些证券经纪人找她聊天,而不是她去找客户聊天的时候了。但背后真正的原因她一个字也没说:很遗憾,麦兹连他被赋予的仅仅一项工作——寻找优秀的顾问群都搞砸了,导致吉尔斯特拉普家族的财富以如此惊人的速率缩水,因此朗希尔德和她公公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不得不插手。这是她最后一次和上司碰面,几个月后,她听说他请了病假,因为他已经跟哮喘斗争好多年了。

朗希尔德不喜欢麦兹的社交圈,她发现麦兹自己也不喜欢,但他们受到邀请还是会去参加派对,否则下场更惨,会被排除在政商名流的圈子之外。跟这个圈子的男男女女交际,完全是另一回事。这些男人深信财富让他们有权浮夸自满,至于这些男人的妻子,朗希尔德都在心里暗暗给她们贴上“贱人”的标签。这些喋喋不休、有购物癖的健康狂挺着一对看起来非常自然的乳房,还把全身都晒成古铜色,不过这肤色倒是真的,她们刚带着孩子去法国圣特罗佩度假“放松”回来,因为家里那些工人吵得要死,游泳池和新厨房永远无法完工。她们装出关心的态度,谈论去年欧洲的购物环境多么糟糕,但除此之外,她们的生活就只是去史兰冬区滑雪或者去玻克塔区游泳,这两个地方离奥斯陆都很近,必要时她们会去南边的克拉格勒。这些贵妇的话题围绕着衣服、整容和健身器材打转,因为她们必须用这些工具来把富有而浮夸的丈夫抓在手里,这是她们在地球上唯一的使命。

每次朗希尔德想到这里,都会胆战心惊,心想难道她跟这些女人真的不一样吗?也许差别只在于她有工作,只在于当这些女人在芬伦区的咖啡馆里露出高傲的神情,冷笑着抱怨这个“社会”的福利滥用和逃税现象时,她会无法忍受。又或者另有原因?因为她的生命里发生了一件事,一场革命。她开始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自从阿马莉或者说约翰尼斯离开后,这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整件事开始于一场计划。由于麦兹投资失利,吉尔斯特拉普家族所持有的股票价值持续下跌,因此必须使出激烈手段,不仅得将资金移转到风险较低的基金,还需要弥补累积的负债。简而言之,他们必须进行一场金融奇袭。朗希尔德的公公想出一则妙计来达到奇袭的效果,确切地说是抢劫。不是抢劫戒备森严的银行,而是抢劫老太太,这个老太太是救世军。朗希尔德仔细研究了救世军的房产清单,结果相当惊人。救世军的房产状况不是很好,但潜力和地段极佳,尤其是在奥斯陆市中心麦佑斯登区附近的房产。救世军的这种状况告诉朗希尔德至少两件事:第一,他们需要钱;第二,他们的房产价值被大幅低估。他们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坐在多少资产上。朗希尔德高度怀疑救世军的决策者并不是组织中最优秀的人物。此外,现在正是逢低买进的好时机,因为房市和股市同时下滑,而其他领先指标已开始向上攀升。

她打通电话并安排了会面。

一个美好的春日里,她驾车前往救世军总部。

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接见了她,两人寒暄,才三秒钟她就看出埃克霍夫是个跋扈的领导者,而她非常懂得操控这种人。她心想,这件事可能会很顺利。埃克霍夫领着她进入会议室,里面放着华夫饼和难以下咽的咖啡,还有一名年长的男子和两名年轻男子。年长的男子是总书记,退休在即的中校。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是里卡尔·尼尔森,他个性羞怯,乍看之下颇像麦兹·吉尔斯特拉普。朗希尔德和另一名年轻男子握手时大吃一惊,只见他露出犹豫的微笑,自我介绍说他叫约恩·卡尔森。令朗希尔德吃惊的不是约恩高大驼背的外形,不是开朗的孩子般的脸蛋,也不是温暖的声音,而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直视着她,看透她的内心,就像他过去那样。那是约翰尼斯的眼睛。

会议的第一部分,总书记报告说挪威救世军的收入仅有不到十亿克朗,其中大部分来自救世军二百三十处房产的租金收入。朗希尔德坐在椅子上近乎出神,她不断地制止自己盯着约恩看,看他的头发,看他的双手静静地放在桌上,看他的肩膀有点撑不起那件黑色制服。朗希尔德小时候也有一套救世军制服,她总是会把救世军和老头、老太太联想在一起,这些老人虽然不相信死前的世界有何意义,但仍面带微笑唱着三和弦的歌曲。她虽未认真思考过,但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救世军由一些无法在世上立足的天真的人组成,这些人都是傻瓜,他们毫无生气,没人想跟他们玩,但人们知道救世军里有个团队,即使是这种人也可以符合要求:在背景里伴唱。

总书记发言完毕后,朗希尔德向他道谢,并打开她带来的文件夹,把一份文件递给总司令。

“这是我们开出的价码,”她说,“详细写出了我们感兴趣的是哪些房产。”

“谢谢。”总司令说,并细看那份文件。

朗希尔德想读懂他的表情,但知道这没有多大意义。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副阅读用眼镜,但并未使用。

“我们的专家计算之后会提出建议。”总司令微笑着将文件递给约恩。朗希尔德注意到里卡尔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

她把名片越过桌面递给约恩。

“如果有什么地方不清楚,请打电话给我。”她感觉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肢体的真实抚慰。

“谢谢你特地跑一趟,吉尔斯特拉普夫人,”总司令拍了拍手,“我们一定会给你答复,大概要多久……约恩?”

“不会太久。”

总司令愉快地露出笑容:“不会太久。”

四人送朗希尔德到电梯前,等电梯时众人沉默不语。

电梯门打开时,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对约恩低声说:“打电话给我,随时都可以。”

她想跟约恩目光相触,再次感觉他的眼神,但没成功。独自搭电梯下楼时,她突然感到血液奔腾,痛苦即将爆发,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

三天后,约恩打电话来表示拒绝。他们评估过她开出的价码,最后决定不卖。朗希尔德慷慨激昂地为她所开出的价码辩护,指出救世军的房产在市场上很值钱,但缺乏专业经营,房租过低,使他们不断亏损,因此救世军应该让投资多元化。约恩静静地聆听,并未打岔。

“谢谢你,吉尔斯特拉普夫人,”她说完之后,约恩说,“如此周全地思考这个提案。我是读经济的,并非不同意你的说法,但是……”

“但是什么?我的计算结果非常清楚……”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呼吸,十分兴奋。

“但还有人的因素需要考虑。”

“人的因素?”

“也就是房客,他们都是人,很多老人已经在那里住了一辈子,比如退休的救世军军人或难民,他们需要安全的住所。这就是人的因素。为了整修房屋,以便于之后出租或出售谋利,你一定会把他们都赶出去。就像你说的,计算结果非常清楚。这是你所注重的经济考虑,我接受,那么你接受我的考虑吗?”

朗希尔德喘了口气。

“我……”她开口说。

“我很乐意带你去看看这些人,”约恩说,“这样你会更了解。”

她摇了摇头。“关于我们的用意,我想澄清一些误会,”她说,“星期四晚上你有事吗?”

“没有,可是……”

“我们八点在美馔食府见。”

“美馔食府是……?”

她微微一笑:“是家餐厅,在福隆纳区,出租车司机应该知道在哪里。”

“如果是在福隆纳区,我可以骑车过去。”

“好,到时见。”

她把麦兹和公公找来开会,报告结果。

“听起来关键在于这个顾问,”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说,“只要对付得了他,那些房产就是我们的了。”

“可是我跟你说,他对我们开的任何价码都没兴趣。”

“哦,他会有兴趣的。”阿尔贝特说。

“他不会的!”

“对救世军来说,他不会有兴趣,他可以尽情挥舞他的道德旗帜,但我们可以诉诸他个人的贪欲。”

朗希尔德摇了摇头:“他不是这种人。他……他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

“每个人都有价码,”阿尔贝特微笑着,在朗希尔德面前像节拍器般摇了摇食指,“救世军以虔敬主义[6]为基础,这是他们走向宗教的实际方式,所以虔敬主义在缺乏生产力的北方受到欢迎:面包第一,然后再祈祷。我建议出两百万。”

“两百万?”麦兹倒抽一口气,“就为了……建议卖出?”

“当然条件是让救世军愿意出售房产,不解决这件事就不付钱。”

“但这个金额还是太荒唐了。”麦兹抗议道。

阿尔贝特瞥了他一眼,说:“荒唐的是我们的家族财富竟然在经济开始复苏时还大幅缩水。”

麦兹张大了口,宛如水族箱里的鱼,发不出一丝声音。

“如果他们这个顾问认为我们开出的价码太低,是不会有兴趣议价的,”阿尔贝特说,“所以我们必须一拳就把他打倒。两百万。你说呢,朗希尔德?”

朗希尔德缓缓点头,望着窗外,只因她不想看低头坐在台灯后方阴影中的丈夫。

她抵达美馔食府时,约恩已在位子上等候。他看起来比她记忆中小了一号,可能因为他穿的是廉价西装而不是制服——她想这套西装应该是在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买的;或者是因为他在这家时髦的餐厅里看起来很不自在。他站起来迎接她,却把桌上的花瓶撞倒了,两人同时伸手去救花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之后他们谈天说地,他问起她是否有小孩,她只是摇了摇头。

那他有小孩吗?没有,原来如此,那他或许有……不,也没有。

话题转到救世军名下的房产,朗希尔德发现约恩在辩论时没有平常的火花,只是露出礼貌的微笑,啜饮红酒。她把价码提高百分之十。他摇了摇头,依然微笑,称赞她的项链很衬她的肤色。

“这是我母亲送我的。”她说起谎来毫不费力,心想他欣赏的应该是她的双眼,那对浅蓝色虹膜和清澈的巩膜。

在主菜和甜点之间,朗希尔德抛出两百万佣金的条件。她没注视约恩的眼睛,因为约恩只是静静地看着酒杯,突然脸色发白。

最后,约恩终于轻声说:“这是你的主意吗?”

“是我跟我公公的。”朗希尔德发现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

“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

“对,除了我们两个人和我先生,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万一这件事被曝光,我们受到的伤害会……呃,跟你一样。”

“难道是因为我说过或做过什么吗?”

“什么?”

“你和你公公为什么认为我会接受这笔钱?”

约恩抬眼朝朗希尔德望去,她感觉自己满脸通红,她记得自己自从青春期以来就没有脸红过了。

“甜点不要上了,好吗?”约恩拿起大腿上的餐巾,放在桌上的餐盘旁边。

“请你花点时间考虑再答复,约恩,”朗希尔德结巴地说,“这是为了你好,这样你就有机会实现一些梦想。”

这些话就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十分刺耳。约恩对服务生打了个手势,表示买单。

“什么梦想?成为腐败的仆人,还是悲惨的叛逃者?开着豪车,同时看着我,一个普通人的所有梦想都在我四周变成废墟?”他愤怒得声音发颤,“这就是你拥有的梦想吗,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

她无法回答。

“我一定是瞎了眼。”约恩说,“你知道吗?当我见到你时,我以为我看到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人。”

“你看见的是我。”朗希尔德低声说,感觉自己就要开始颤抖,就像那时在电梯里一样。

“什么?”

她清了清喉咙:“你看见的是我。很抱歉我冒犯你了。”

接下来的沉默中,她感觉自己穿过温热和冰冷的水不断下沉。

“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她说,服务生走来,从她手中接过信用卡,“这不重要,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不重要。可以陪我去维格兰雕塑公园散散步吗?”

“我……”

“请你陪我,好吗?”

他是不是在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她?

那双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怎么可能流露出惊讶?

朗希尔德低头从霍尔门科伦区自家公寓的窗户向外望,她看着下方的黑暗广场。维格兰雕塑公园,一切的疯狂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午夜过后,救济巴士停进车库,玛蒂娜感到一种愉悦的疲惫,而且觉得受到了祝福。她站在救世军旅社前的人行道上,旅社位于阴暗狭小的汉道斯街上。她正等着里卡尔把车子开过来,突然听见后方地上传来冰雪的嘎吱声。

“嘿。”

她转过头去,感觉心跳停止了,她看见孤单的路灯下有个高大的身影。

“你不认得我了?”

她的心脏跳了一下、两下,接着是三下、四下。她认出了那个声音。

“你在这里干吗?”她问道,希望自己的声音并未透露出刚刚她有多害怕。

“我得知今天晚上救济巴士是你值班,午夜之后巴士会停到这里。案情有了进展,我也做了一些思考。”男子向前踏了几步,灯光洒在他脸上,他的面容比她记得的还要坚毅苍老,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在二十四小时里忘记这么多,“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这么急吗?”玛蒂娜微笑着说。她的微笑让那警察的面部线条变得柔软。

“你在等人吗?”哈利问。

“对,里卡尔要载我回家。”

她看了看哈利肩上的包,一侧写着比利时地名“热特”,但这个包太过破旧,看起来像时尚的复古款式。

“你的运动鞋该换鞋垫了。”她指了指。

哈利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她。

“就算我不是格雷诺耶[7],也闻得出那个味道。”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哈利说,“《香水》。”

“原来你是会看书的警察。”玛蒂娜说。

“原来你是会看杀人小说的救世军军人,”哈利说,“恐怕这也是我到这里来找你的原因。”

一辆绅宝900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车窗一声不响地降了下来。

“准备走了吗,玛蒂娜?”

“等一下,里卡尔,”她转头望向哈利,“你要去哪里?”

“毕斯雷区,但我更想……”

“里卡尔,我们顺道送哈利去毕斯雷区好吗?你不是也住那附近?”

里卡尔凝望窗外的黑夜,然后才慢吞吞地说:“好啊。”

“上车吧。”玛蒂娜朝哈利伸出手。哈利惊讶地看着她。

“我的鞋底很滑。”她低声说,并抓住哈利的手。她感觉哈利的手温暖干燥,而且立刻紧紧握住她,仿佛她就要滑倒似的。

里卡尔开车甚是小心,目光经常在左右后视镜之间跳跃,仿佛担心后方有人偷袭。

“怎么样?”玛蒂娜在后座说。

哈利清了清喉咙:“今天有人要杀约恩·卡尔森。”

“什么?”玛蒂娜高声说。

哈利和里卡尔在后视镜中目光相触。

“你已经听说了?”哈利问道。

“没有。”里卡尔说。

“是谁……”玛蒂娜问。

“还不知道。”哈利说。

“可是……罗伯特和约恩都碰到这种事,会不会是跟卡尔森家族有关?”

“我想凶手的目标只有一个人。”哈利说。

“什么意思?”

“凶手推迟了回家的行程,他一定是发现自己杀错人了,目标不是罗伯特。”

“罗伯特不是……”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请你告诉我,我的假设是否正确。”

“什么假设?”

“罗伯特之所以丧命,是因为他很不幸,正好去伊格广场帮约恩代班。”

玛蒂娜转过身来,惊恐地看着哈利。

“你们有值班表,”哈利说,“上次我去找你父亲的时候,看见接待区的布告栏上挂着值班表。每个人都能看见那天晚上去伊格广场值班的人是约恩·卡尔森。”

“你怎么……”

“我离开医院后去查过值班表,约恩的名字就在上面,不过罗伯特和约恩是在值班表打出来后才换班的,对不对?”

里卡尔驾车在史登柏街转弯,朝毕斯雷区开去。

玛蒂娜咬着下唇:“值班表经常变动,有人换班我也不一定知道。”

里卡尔开上苏菲街。玛蒂娜突然睁大眼睛。

“啊,我想起来了!罗伯特曾打电话跟我说他们两个换班,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这就是我没想到的原因。可是……这代表……”

“约恩和罗伯特长得很像,”哈利说,“又都穿制服……”

“而且那天很黑又下着雪……”玛蒂娜低声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我想知道的是,有没有人打电话来问你值班表的事,或是那天晚上的事。”

“我记得没有。”玛蒂娜说。

“你能想一想吗?我明天打给你。”

“好。”玛蒂娜说。

哈利直视着玛蒂娜的双眼,在路灯的照耀下,他再次看见她瞳孔的不规则形状。

里卡尔把车停在人行道旁。

“你怎么知道?”哈利问道。

“知道什么?”玛蒂娜敏捷地说。

“我是问开车的人,”哈利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你说过啊,”里卡尔答道,“这附近我很熟,就像玛蒂娜说的,我也住在毕斯雷区。”

哈利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车子开走。

那年轻的小伙子显然被爱情冲昏了头,他之所以先送哈利回家,是因为这样可以跟玛蒂娜多相处几分钟,跟她说说话,有个安静的地方清楚地表达自己,卸下灵魂的重担,探索自己,去做所有年轻人会做的事。哈利很庆幸自己已过了这个时期。这些行为都只为换得一句话、一个拥抱、下车前的一个吻。只有昏头的傻瓜才会用这种方式乞求爱,而傻瓜不分年龄。

哈利缓步朝大门走去,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裤子口袋里找钥匙,脑中搜寻着那个每次他一靠近就溜走的东西,眼睛则寻找着耳中依稀听见的声音。那是个非常细小的声音,由于这时是深夜,苏菲街非常安静,他才听得见。他低头朝白天铲起的雪堆望去。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破裂的声音。会不会是融雪?但不可能,今天的气温是零下三摄氏度。

哈利把钥匙插进门锁。

这时他听出那不是融雪的声音,而是嘀嗒声。他缓缓转身,仔细查看雪堆,看见玻璃闪烁的亮光。他折回去,弯腰捡起一块手表。那是莫勒送给他的礼物,表盘的玻璃上沾了水,闪闪发光,一丝刮痕也没有,连秒针都还十分精准,整整比他的手表快了两分钟。当时莫勒说什么来着?好让你赶上你以为已经错过的事。

14黑暗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晚上

救世军旅社娱乐室里的暖气片隆隆作响,好像有人朝它丢石头似的。热空气在粗麻壁纸的褐色烧焦痕迹上方颤动,壁纸散发出尼古丁、黏合剂和已离开的房客身上的油腻气味。沙发布料透过裤子摩擦他的肌肤。

虽然吵闹的暖气片散发出干燥的热气,但他依然一边看着墙壁托架上的电视一边发抖。电视正在播新闻,他认得出广场的照片,但电视里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房间一角有个老人坐在扶手椅上抽细卷烟。当烟快烧到他黑乎乎的指尖时,他快速地从火柴盒里拿出两根火柴,夹住香烟,一直抽到烟快烧到嘴唇为止。房间另一角的桌子上放着被砍下的云杉树尖,上面的装饰品闪闪发光。

他想起达里镇的圣诞晚餐。

那是战争结束两年后,塞尔维亚军已从残破的武科瓦尔撤退,克罗地亚政府将他们安置在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他四处询问有没有人知道乔吉一家人的下落,有一天碰到一个难民,说乔吉的母亲在围城战事中丧生,乔吉已和父亲搬去达里镇,一个距离武科瓦尔不远的边境小镇。十二月二十六日,他坐上开往奥西耶克的火车,然后从那里去这里。他询问列车乘务员,确认火车将前往终点站博罗沃镇,然后在六点三十分往回行驶,经过达里镇。下午两点,他在达里镇下车,问路之后,来到了他要找的地址。那是一栋矮公寓,跟这个小镇一样是灰色的。他踏进走廊,找到了门。按下门铃之前,他在心里静静祈祷,希望他们在家。他一听见门内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心脏就怦怦跳动。

开门的是乔吉。他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但依然有着金色鬈发、蓝色眼睛、心形嘴唇,这些总是令他联想到年轻的上帝。但乔吉眼中的笑意已然不见,犹如坏了的灯泡。

“你还认得我吗,乔吉?”片刻之后,他问道,“以前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还念同一所学校。”

乔吉蹙起眉头:“是吗?等等,你的声音,你是赛格·杜拉兹,你跑得很快。天哪,你变了好多。很高兴见到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大家都不见了。”

“我没有不见。”

“对,你没有,赛格。”

乔吉拥抱他,抱了好久,他都能感觉到颤动的热气穿透他冻僵的身体。乔吉让他进门。

室内颇为阴暗,家具很少。他们坐下来聊天,聊那些发生过的事,他们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以及现在那些人在哪里。当他问乔吉记不记得野狗廷托,乔吉露出茫然的微笑。

乔吉说父亲就快回来了,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他看了看表,火车三小时后到站。

乔吉的父亲看见武科瓦尔的同乡来访,十分惊讶。

“他是赛格,”乔吉说,“赛格·杜拉兹。”

“赛格·杜拉兹?”乔吉的父亲仔细地打量着他,“对,的确有点面熟。嗯,我认识你父亲吗?不认识?”

夜幕降临,三人在餐桌前坐下,乔吉的父亲发给他们白色大餐巾,自己解下红色领巾,在脖子上系上餐巾,做完餐前祷告,画了个十字,把头侧向室内唯一一张裱框照片,照片中是个女子。

乔吉和父亲拿起餐具时,他低头吟诵道:“‘这从以东的波斯拉来,穿红衣服、装扮华美、能力广大、大步行走的是谁呢?就是我,是凭公义说话,以大能施行拯救。’”[8]

乔吉的父亲惊讶地看着他,然后递了一盘大块白肉给他。

三人沉默地用着餐,风把薄窗吹得不断呻吟。

餐后甜点是煎饼,涂上果酱和巧克力的薄饼。身为一个在武科瓦尔长大的孩子,他从未吃过煎饼。

“再来一份,亲爱的赛格,”乔吉的父亲说,“今天是圣诞节。”

他看了看表,火车半小时后离站,是时候了。他清了清喉咙,放下餐巾,站了起来。“乔吉和我聊了很多以前我们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但有一个人我们没聊到。”他说。

“这样啊,”乔吉的父亲露出茫然的微笑,“这个人是谁,赛格?”然后微转过头,用一只眼睛看着他,仿佛察觉到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这个人叫波波。”

他从乔吉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他恍然大悟,也许他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壁间。“当时你坐在吉普车上,为塞尔维亚军总司令指出了他,”他吞了口口水,“后来他死了。”

整个房间瞬间静止。乔吉的父亲放下餐具。“赛格,那是战争时期,大家都会死。”他镇静地说,几乎像是认命一般。

乔吉和父亲一动不动,看着他从腰带里拔出枪来,越过餐桌瞄准,扣下扳机。枪声短促冰冷。乔吉父亲的身体猛然抖动,椅子腿摩擦着地面,他低头望去,看见挂在胸前的餐巾上多出一个洞。接着,餐巾仿佛被那个洞吸了进去,鲜血蔓延开来,在白餐巾上开出一朵红花。

“看着我。”他命令道。乔吉的父亲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第二枪在他额头上打出一个小黑洞,他头往前倾,咚的一声撞上桌上的煎饼。

他转头朝乔吉望去,只见乔吉双目圆睁,张口结舌,脸颊上滑过一道红线。一秒钟后,他意识到那是煎饼溅出的果酱。他把枪插回腰带。

“赛格,你得把我也杀了。”

“我跟你无冤无仇。”他离开客厅,拿起挂在门边的外套。

乔吉跟了上去:“我会找你报仇的!如果你不杀我,我会找到你,杀了你!”

“你要怎么找到我,乔吉?”

“你逃不掉的,我知道你是谁。”

“是吗?你以为我是赛格·杜拉兹,可是赛格有一头红发,长得也比我高。乔吉,我跑得不快,但很高兴你没认出我来,这表示我可以饶你一命。”

他倾身向前,用力吻了吻乔吉的嘴巴,开门离去。

报纸上发布了这则命案的消息,但警方从未认真追查凶手。三个月后的一个星期日,他母亲说有个克罗地亚男子来找她帮忙,但男子囊中羞涩,只能勉强和家人凑出点钱。男子的弟弟在战争时期被一个塞尔维亚人折磨过,现在这个人就住在附近,而他听说有个叫小救赎者的可以帮忙。

老人的手被细卷烟烫到,大声咒骂。

他站起来走到柜台前,柜台的玻璃隔间内有个少年,后面是救世军的红色旗帜。

“我可以用电话吗?”

少年沉下了脸:“打市内电话就可以。”

“好。”

少年朝背后的小办公室指了指。他走进去,在桌前坐下,看着电话。他想起母亲的声音总是担心害怕,同时又温暖温柔,就如同拥抱一般。他起身关上通往柜台的门,按下国际饭店的号码。她不在,他没留言。门打开了。

“不能关门,”那少年说,“好吗?”

“好,抱歉。你有电话簿吗?”

少年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电话旁的厚本子,转身离去。

他找到歌德堡街四号的约恩·卡尔森,拨了号码。

西娅·尼尔森凝视着响起的电话。

她用约恩给她的钥匙开门,进入他家并把门锁上。他们说这里有弹孔,她找了一会儿,在柜门上找到一个。

那人对约恩开枪,试图杀死他。一想到这里,她就莫名地激动,但她完全不感到害怕。有时,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不会感到害怕,再也不会像那样对死亡感到恐惧。

警方来过这里,但没有搜索太长时间,他们说这里除了子弹以外没有其他线索。

她去医院探望过约恩,聆听他的呼吸,约恩只是躺在大病床上望着她,看起来十分无助,仿佛只要在他脸上蒙上枕头,他就会死去。但她喜欢看他脆弱的模样。也许挪威作家克努特·汉姆生的小说《维多利亚》中的老师说得对:有些女人需要心怀同情,这反而使她们暗地里痛恨健康强壮的男人,她们希望丈夫残废并依赖她们的照顾。

但这时她孤身一人在约恩家,电话又偏偏响起。她看了看表,三更半夜的,正常人不会在这种时间打电话来。西娅并不怕死,但她害怕面对这种情况。是不是那个女人打来的?那个约恩以为她一无所知的女人?

她朝电话踏出两步,停在原地。电话响了四声,只要响到第五声就会停止。她踌躇片刻。第五声响起。她冲上前去,接起电话。

“喂?”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一个说英语的男性声音传了过来:“抱歉这么晚打扰,我叫埃多姆,请问约恩在吗?”

“不在,”西娅松了口气,“他在医院。”

“啊,原来如此,我听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我是他的老朋友,想去探望他,请问他在哪一家医院?”

“伍立弗医院。”

“伍立弗医院。”

“对,我不知道那一科的英语怎么说,不过挪威语是Neurokirurgisk(神经外科)。病房门口有警察,他不会让你进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我的英文……不是很……”

“我完全明白,谢谢你。”

西娅挂上电话,站着思索良久,又开始继续寻找。他们说房间里有好几个弹孔。

他对旅社的少年说他打算出去散步,要把房间钥匙交给少年。

少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十二点十五分,便叫他把钥匙留在身上,说待会儿就要锁门并上床睡觉,房间钥匙也可以打开旅社大门。

他一踏出旅社就觉得寒冷刺骨,便低下头,大步朝目标走去。这样做很冒险,非常冒险,但他非做不可。

哈夫斯伦能源公司的生产经理奥拉·恩莫坐在奥斯陆市蒙特贝洛站附近的能源调度中心控制室里,心想能够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分散在室内的四十个屏幕真是太棒了。白天控制室里有十二名员工,晚上只有三名。通常他们会坐在自己的工作站里,但今晚外面十分寒冷,因此他们聚在控制室中央的桌子前。

一如往常,盖尔和埃贝正在争论赛马和最近的比赛结果。过去八年来,他们一直在用同一种方式赌马,从未想过要分散赌注。

奥拉比较担心基克凡路的变电所,这个变电所位于伍立弗路和松恩路之间。

“T1超载百分之三十六,T2和T3超载百分之二十九。”他说。

“天哪,大家开暖气都开得很凶。”盖尔说,“他们是害怕被冻死吗?现在是晚上,怎么不窝在被子里?你赌‘甜蜜复仇’第三名?你是不是疯了?”

“人们才不会因为这样就把暖气关小,”埃贝说,“这个国家的人是会把钱丢出窗外的。”

“到最后会欲哭无泪。”奥拉说。

“才不会呢,”埃贝说,“只要再多开采石油就好啦。”

“我在看T1,”奥拉指了指屏幕,“现在它输出的电流是六百八十安培,额定负荷是五百安培。”

“放轻松啦。”埃贝插嘴说,话才出口,警报器就响了起来。

“哦,该死,”奥拉说,“它爆掉了。去查值班名单,通知值班人员。”

“你们看,”盖尔说,“T2也停止运转,还有T3也停了。”

“对!”埃贝高声说,“要不要来赌一把,看T4是不是也……”

“太迟了,T4爆了。”盖尔说。

奥拉看着小比例尺地图。“好吧,”他叹了口气,“松恩区南半部以及法格博区和毕斯雷区停电。”

“我敢说是电缆套管出了问题!”埃贝说,“跟你们赌一千克朗。”

盖尔眯起一只眼睛:“我说是仪表变压器,赌五百就够了。”

“别闹了,”奥拉咆哮道,“埃贝,通知消防队,我敢说一定起火了。”

“同意,”埃贝说,“要不要赌两百?”

病房灯光倏地熄灭,四周完全陷入漆黑,一丝光线也没有,约恩以为自己失明了。一定是视神经在撞到柜子时受损,如今后遗症才出现。接着他听见走廊传来呼喊声,窗户轮廓也映入眼帘,这才明白原来是停电了。

他听见门外传来椅脚摩擦声,病房门打开。

“嘿,你在里面吗?”那声音说。

“我在这里。”约恩答道,声调不自禁地拉高。

“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乱跑,好吗?”

“我不会,可是……”

“怎么?”

“医院不是有紧急发电机吗?”

“紧急发电机只用于给手术室和监视器供电。”

“这样啊……”

约恩听到那警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眼睛看着门口上方亮着的绿色逃生标志,它让他再次想起朗希尔德。那件事是在黑暗中发生的。晚餐过后,他们去黑漆漆的维格兰雕塑公园散步,站在巨型雕像旁的无人广场上,望着东边的市中心。约恩对朗希尔德述说古斯塔夫·维格兰的故事,这位来自曼达尔市的非凡雕塑家表示,如果要用他的雕像来装饰这座公园,那么公园就必须扩建,好让雕像和周围的教堂对称,公园大门也能直接面对乌兰宁堡教堂。市政府代表说不能移动公园时,维格兰就要求他们移动教堂。

朗希尔德用严肃的表情看着他,听他讲故事,他忽然觉得这个女人强壮又聪明,令他害怕。

“我好冷。”朗希尔德说,在大衣里瑟瑟发抖。

“也许我们应该走回……”他刚一开口,朗希尔德就把手放在他脑后,抬起脸去和他面对面。她有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独特眼睛,浅蓝色,几乎是蓝绿色的,外围那圈白衬得她的苍白肌肤看起来也有了颜色。一如往常,他弯下腰去。接着,她的舌头已在他口中,又热又湿,舌头肌肉持续运动,犹如一只神秘巨蟒缠绕着他的舌头,想紧紧抓住。一股热气穿透他从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买来的厚羊毛西装裤,朗希尔德的手非常精准地放在正确位置上。

“来吧。”朗希尔德在他耳畔轻声说,一脚跨上栅栏。约恩低头望去,在丝袜尽头瞥见一片白色肌肤。他赶紧推开朗希尔德。

“不行。”他说。

“为什么?”朗希尔德呻吟一声。

“我对上帝发过誓。”

朗希尔德凝视着约恩,感到困惑不已,接着双眼溢满泪水,静静地啜泣起来,她把头倚在约恩胸膛上,说以为再也找不到他了。约恩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抚摸她的头发。一切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们总在约恩家碰面,每次都是朗希尔德主动。起初,朗希尔德还会不经意地挑逗约恩,看他会不会打破守贞的誓言,但后来,仅仅是和约恩一起躺在床上互相爱抚似乎就让她很高兴了。有时,基于某种约恩不明白的原因,朗希尔德会突然变得没有安全感,要求约恩绝对不能离开她。他们说的话不多,但他觉得在性爱上的节制将朗希尔德捆绑得离他越来越近。约恩认识西娅之后,忽然就不再跟朗希尔德见面了,倒不是说他不想见她,而是因为西娅想跟约恩交换备份钥匙。西娅说这是信任的问题,而他不知道该如何巧妙地回应。

约恩在床上翻身,闭上眼睛。他想做梦。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做梦并遗忘。睡意逐渐来临,这时他感觉门口有空气流入。他本能地睁开眼睛,翻过身子,在逃生标志的绿色光芒下看见门是关着的。他凝视黑暗,屏住呼吸,侧耳聆听着。

玛蒂娜站在自家公寓黑魆魆的窗前。她家位于索根福里街,由于电力中断,整条街陷入一片漆黑,但她还是隐约看出楼下那辆车似乎是里卡尔的。

先前她下车时,里卡尔并未试图亲吻她,只是用小狗般的眼神看着她,说他会当上行政长,因为组织里许多征兆表明这个职位将由他出任。他问玛蒂娜是不是也认为他会当选时,脸上的表情异常僵硬。

玛蒂娜说他一定会是个好行政长,然后伸手去开车门,心想他应该会触碰她,但他没有。她开门下车。

玛蒂娜叹了口气,拿起手机,拨打他给她的号码。

“请说。”哈利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在家,这是他在家说话的声音。

“我是玛蒂娜。”

“嘿。”很难听出他究竟高不高兴。

“你要我想一想,是否记得有人打电话来问约恩的值班时间。”她说。

“嗯?”

“我想过了。”

“怎么样?”

“没人问过。”

一阵长长的静默。

“你打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件事?”哈利的声音温暖而嘶哑,听起来似乎在睡觉。

“对,我不应该告诉你吗?”

“当然当然,你应该告诉我,谢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

她闭上眼睛,直到听见哈利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顺利到家了?”

“嗯,这里停电。”

“我这里也停电,”哈利说,“等一下电就会来了。”

“如果电不来呢?”

“什么意思?”

“大家会不会陷入混乱?”

“你常想这种事吗?”

“有时候会想,我认为文明的基础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脆弱,你觉得呢?”

哈利沉默良久才说:“我认为我们所仰赖的所有系统都有可能短路,把大家丢进黑夜深处,法律和规则再也不能保护我们,寒冷和猛兽将统治天下,人人只求自保。”

“这些话,”玛蒂娜等电话那头的声音停止之后说,“非常不适合用来哄小女孩上床睡觉,我觉得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反乌托邦人士,哈利。”

“当然,我是警察,晚安。”

玛蒂娜还来不及回话,电话已经挂断。

哈利回到被子里,看着墙壁。

卧室里的温度急剧下降。

哈利想起外面的天空、翁达尔斯内斯镇、爷爷、母亲、丧礼,以及母亲晚上用非常轻柔的声音所做的祈祷:“主是我们的坚固堡垒。”但在入睡前的无重力时刻,他想起玛蒂娜和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依然在他脑海中萦绕。

客厅的电视活了过来,呻吟一声,开始咝咝作响。走廊的灯泡亮起,光线从开着的卧室门外射入,照在哈利脸上。这时他已睡着。

二十分钟后,哈利家的电话响起。他睁开眼睛,咒骂了一声,拖着脚步,全身发抖地走到玄关,接起电话。

“说吧,小声点。”

“哈利吗?”

“差不多。什么事,哈福森?”

“出事了。”

“大事还小事?”

“大事。”

“该死的!”

15突袭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凌晨

他站在奥克西瓦河畔的小径上,全身发抖。去他的阿尔巴尼亚浑球!尽管天气很冷,黑色的河水依然没有结冰,加强了铁桥下的黑暗势力。他叫塞尔,今年十六岁,十二岁那年他跟母亲从索马里来到挪威,十四岁开始卖哈希什[9],去年春天开始卖海洛因。今天胡克斯又让他失望了,他不能冒险站在这里一整晚,却没把身上的十份海洛因卖出去。如果他十八岁,就可以把海洛因拿到普拉塔广场去卖,但他未成年,去普拉塔广场会被警察抓到,因此河畔这个地方才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大多数是来自索马里的少年,有些客人跟他们一样未成年,有些则有不能去普拉塔广场的个人原因。他正好急需现金,去他妈的胡克斯!

一名男子沿着小径走来,那人肯定不是胡克斯。胡克斯因为贩卖稀释安非他命而被B帮痛殴一顿,现在走路还一瘸一拐。那人看起来不像卧底警察,但也不像毒虫,尽管他身穿许多毒虫会穿的蓝色外套。塞尔环视四周,此地只有他们两人。

男子走近时,塞尔从桥下阴暗处走出来。“买药吗?”

男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但塞尔站到小径中央。以塞尔的年龄(或者任何年龄)来说,他的体格算非常高大,他的刀子也很大,就像电影《第一滴血》中主角兰博所用的刀子,刀柄中空,里面有指南针和钓线。这把刀在军品店要价约一千克朗,但他从朋友那里以三百克朗入手。

“你是要买药还是直接把钱交出来?”塞尔问道,扬起刀子,让刻有纹路的刀身反射路灯的光亮。

“你说什么?”

这家伙是外国人,不吃塞尔这一套。

“钱,”塞尔听见自己拉高嗓门,不知为何,每次抢劫时他都会变得非常暴躁,“快点。”

那外国人点了点头,扬起左手防卫,同时冷静地把右手伸进外套,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手来。塞尔完全没时间反应,只低声说了句“该死”,就发现自己正看着一把手枪的枪管。他想跑,但那个黑色的金属孔洞似乎令他的双脚冻结在地上。

“我……”塞尔开口说。

“跑吧,”那男子说,“快点。”

塞尔拔腿就跑,河面上冰冷潮湿的空气在他肺脏里燃烧,广场和邮局的灯光在他的视网膜上跳动。他一直跑到河水流入峡湾之处,才无力再跑下去。他朝集装箱码头周围的栅栏高声大喊,有一天一定要杀光他们。

哈利被哈福森的电话吵醒后十五分钟,一辆警车在苏菲街的人行道旁停下,哈利坐上后座,在哈福森身旁,低声对前座的制服警察说了声“晚安”。

驾驶的警察是个肌肉发达、表情冷漠的家伙,他静静地开车上路。

“开快点吧。”副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察说,这人脸上长了许多痘痘。

“一共几个人过去?”哈利看了看表。

“两辆车,再加上这一辆。”哈福森说。

“所以是六个人再加上我们两个。不要开警示灯,我们要安静地行动。你、我、一个制服警察和一把枪就可以把人逮捕。另外五个人守住可能的逃脱路线。你有没有带枪?”

哈福森拍了拍胸前口袋。

“很好,我没带。”哈利说。

“你的枪支执照还没拿到吗?”

哈利倾身到前座之间:“你们谁想跟我一起去逮捕职业杀手?”

“我!”副驾驶座上的年轻警察立刻回答。

“那就你了。”哈利朝后视镜缓缓地点了点头。六分钟后,车子停在格兰区的汉道斯街尾,他们仔细打量着一扇大门,早些时候哈利就站在那扇大门外。

“挪威电信的那个家伙确定吗?”哈利问道。

“对,”哈福森说,“托西森说大约十五分钟前,这家救世军旅社的内线电话打到了国际饭店。”

“不可能是巧合,”哈利打开车门,“这里是救世军的地盘,我先去查看,一会儿就回来。”

哈利回来时,司机的大腿上已放着一把MP5冲锋枪。新修订的法规允许巡逻警车配备这种冲锋枪,将其锁在后备厢内。

“没有更低调一点的枪吗?”哈利问道。

他摇了摇头。哈利转头望向哈福森:“那你呢?”

“我只有娇小的史密斯威森点三八手枪。”

“我的可以借你,”副驾驶座上那名精力旺盛的年轻警察说,“杰立寇九四一,火力强大,以色列警察就是用这种手枪轰掉阿拉伯人的头的。”

“杰立寇?”哈利说。哈福森看见他眯起眼睛。

“我不会问你这把枪从哪里来,但我想跟你说,它很可能来自一个军火走私集团,由你的前任同事汤姆·瓦勒所领导。”

年轻警察转过头来,一双蓝眼睛颇有跟他脸上争相出头的痘痘相互较劲的意味。“我记得汤姆·瓦勒。警监,你知道吗?我们大多都认为他是个好人。”

哈利吞了口口水,望出窗外。

“你们大多都错了。”哈福森说。

“对讲机给我。”哈利说。

哈利对其他司机下达了迅速有效的命令,指示他们把警车开往他指定的位置,但没提到街道或建筑名称,以免被犯罪线记者、歹徒、爱管闲事的人从电台频道中识别,得知警方正准备行动。

“走吧,”哈利转头望向副驾驶座上那名警察,“你留在这里跟勤务中心保持联络,有事就用你同事的对讲机跟我们联络,好吗?”

年轻警察耸了耸肩。

哈利在旅社大门口按了三次门铃,一名少年才拖着脚步出来,稍微打开大门,用惺忪睡眼朝他们看去。

“我们是警察,”哈利边说边翻着口袋,“可恶,我把警察证落在家了。哈福森,你的拿给他看。”

“警察不能进来,”那少年说,“这你们应该知道的。”

“我们是来查命案的,不是毒品。”

“什么?”

少年睁大眼睛,越过哈利肩头,看见有个制服警察扬起MP5冲锋枪。他打开门,后退一步,根本没看哈福森的警察证。

“有没有一个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住在这里?”哈利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

“也许是个穿驼毛大衣的外国人?”哈福森问道。哈利走到柜台内,打开房客登记簿。

“今天住这里的外国人只有一个,是救济巴士送来的,”少年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他没穿驼毛大衣,只穿了西装外套。里卡尔·尼尔森从我们店里拿了一件冬季外套给他。”

“他是不是在这里打过电话?”哈利在柜台内问道。

“他在后面那间办公室里打过电话。”

“什么时候打的?”

“大概十一点半。”

“时间符合那通打到萨格勒布的电话。”哈福森低声说。

“他在房间里吗?”哈利问。

“不知道,我已经睡了,他把钥匙带在身上。”

“你有万能钥匙吗?”

少年点了点头,从腰带上的一串钥匙中解下一把,放到哈利伸出的手中。

“房号是……?”

“二十六号,楼上走廊最后一间。”

哈利快步前进,司机双手握着冲锋枪,紧紧跟上。

“待在你的房间里,等我们行动结束再出来。”哈福森对少年说。他拔出史密斯威森左轮手枪,眨了眨眼,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他打开大门,看见柜台没人。很正常,就像远处街上停着一辆警车,车内坐着一名警察一样正常,毕竟他刚刚发现了一手消息——这是一个犯罪区。

他脚步沉重地爬上楼梯,才转过走廊转角,就听见吱吱声。他在武科瓦尔的碉堡里听过这种吱吱声,知道那是无线电对讲机的声音。

他抬头一看,就看见走廊尽头、他的房间门口站着两名便衣男子和一名手持冲锋枪的制服警察。他立刻认出那个握着门把的便衣男子。制服警察拿起对讲机,低声说话。

另外两人面向他。这时要离开已经太迟。

他对他们点了点头,走到二十二号房门口,然后摇了摇头,仿佛对附近犯罪率的升高感到失望,同时伸手在口袋里寻找钥匙。他用余光看见他曾在斯坎迪亚饭店柜台遇见的那名警察无声无息地打开房门,另外两人立刻跟上。

三名警察一进房间,他立刻沿原路下楼,两步并作一步,迅速步下楼梯。一如往常,他熟知所有出口的位置。他搭乘救济巴士来到这里之后,就把出口的位置都摸清楚了。转眼间他就来到通往后院的门口,但想到从这里出去实在太过明显,除非他判断错误,否则一定有警察守着。如此看来,从大门逃跑成功的概率最高。他走出大门,随即左转,直接朝警车走去。这条路线上只有一名警察,只要他能摆脱那名警察,就能走到河边,没入黑暗之中。

“该死的!”哈利吼道,发现房间内空无一人。

“说不定他散步去了。”哈福森说。

他们同时望向司机,他并未说话,但他胸前的无线电对讲机响了起来。“刚刚走过去的家伙又出现了,他从大门出来,正往我这边走来。”哈利吸了口气,房间里隐约有种香味,他认得这种香味。

“就是他,”哈利说,“我们被耍了。”

“就是他。”司机朝对讲机说,接着就跟随哈利奔出房门。

“太好了,他是我的了,”对讲机发出吱喳声,“完毕。”

“不!”三人冲下走廊时哈利吼道,“不要挡住他,等我们过去!”

司机用对讲机复述哈利的命令,传来的却只有咝咝声。

他看见警车车门打开,路灯灯光下,一名持枪的年轻制服警察下了车。

“站住!”年轻警察喊道,双腿张开,拿枪指着他。他心想,经验不足。两人之间有大约五十米长的阴暗街道,但这名警察不如桥下的小劫匪精明,目标的逃脱路线还没被截断就现身了。这是他今晚第二次亮出拉玛迷你麦斯手枪。他并未转身逃跑,而是快速冲向年轻警察。

“站住!”年轻警察又喊了一次。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三十米,二十米。他举枪射击。

距离目标对象十几米时,人们通常会高估射中对方的机会,同时又会低估火药爆炸声和子弹击中物体的巨大声响。子弹击中警车的风挡玻璃,玻璃瞬间变白,随即轰的一声坍塌。那位年轻警察也是如此,他脸色发白,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双手仍努力握住那把过于沉重的杰立寇九四一手枪。

哈利和哈福森同时抵达汉道斯街。

“在那里。”哈福森说。

年轻警察依然跪在警车旁的地上,手枪指着天空。远处街道上可以看见一个蓝色外套的背影,正是刚才他们在走廊上见过的那个人。

“他朝艾卡区跑了。”哈福森说。

哈利转头望向刚跑到他们身旁的司机。

“给我MP5。”

司机把冲锋枪交给哈利:“它没……”

哈利已冲了出去,他听见哈福森跟在后面,但他脚下的马丁靴有橡胶鞋底,在蓝色冰面上能展现出更好的抓地力。男子远远领先,已转过街角,奔上佛斯街;佛斯街是公园外围的街道。哈利单手握着冲锋枪,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尽量用有效率的方式奔跑。接近转角时,他放慢脚步,把枪端到射击位置,试着不想太多,越过转角探头往右望去。

转角处无人埋伏。

街道上也空无一人。

史丹奇这类职业杀手不可能笨到跑进别人家后院,因为这跟跑进捕鼠笼一样,只是等警察把笼门关上而已。哈利朝公园望去,只见一大片白雪反射着周围屋舍的灯光。那里是不是有动静?就在六七十米外,有个人影正缓缓穿过雪地。蓝色外套。哈利冲过街道,一跃而起,他飞越雪堆,在雪地里落下,立刻陷入深及腰际的新雪之中。

“该死的!”

冲锋枪掉了。前方的人影回过头来,又继续艰难地往前移动。哈利伸手去找冲锋枪,看见史丹奇虽然脚下难以找到着力点,却仍奋力穿过松软的白雪。哈利的手指摸到坚硬物体。找到了。他拉出冲锋枪,从冰雪中爬起来,先抬起一只脚,尽量跨出,再侧过身子,抬起另一只脚跨出去。前进三十米之后,他大腿肌肉中的乳酸已开始产生灼热感,但两人之间的距离已逐渐缩短。眼看史丹奇就要离开雪地,走上小径,哈利咬紧牙关,奋力追赶。距离缩短到十五米。够近了。哈利趴上雪地,将冲锋枪摆到射击位置,他吹开阻挡视线的白雪,拉开保险栓,选择单发射击模式,等着史丹奇走到小径的路灯下。

“警察!”哈利喊出这句话之后才觉得十分滑稽,“不许动!”

前方的史丹奇依然奋力前进。哈利扣紧扳机。

“站住,不然开枪了!”

史丹奇再前进五米就能踏上小径。

“我瞄准了你的头,”哈利吼道,“我不会失手。”

史丹奇往前一扑,双手抓住灯柱,把自己拉离雪堆。蓝色外套进入哈利的视线,他屏住呼吸,依照自己受过的训练,否定小脑的冲动,因为小脑的逻辑评估会告诉你不该杀害同类。他专注于射击技巧,避免鲁莽地扣下扳机,接着他感觉弹簧装置发生动作,也听见金属扳机发出咔嗒一声,但肩膀却没感觉到反作用力。难道是故障?哈利再次扣下扳机,依然只听见咔嗒一声。

史丹奇直起身来,冰雪从他身上纷纷掉落,他站到小径上,跺了跺脚,转头望向哈利。哈利没有移动。史丹奇站在原地,双手垂落身侧。哈利心想,这家伙看起来像在梦游。史丹奇举起了手。哈利看见对方手上有枪,知道自己趴在这里毫无防护。史丹奇的手继续往上举,来到额头处,做了一个讽刺的敬礼手势,接着便转过身,沿小径跑去。

哈利闭上双眼,感觉心脏在肋骨之间剧烈跳动。

等到哈利好不容易踏上小径,史丹奇已消失在黑暗中。哈利卸下MP5的弹匣查看,果然不出所料。他怒火中烧,把枪往空中抛去。在广场饭店前方,MP5如同一只丑陋的黑鸟飞上天际,落入他身后的黑色水流,发出轻微的溅水声响。

哈福森赶来时,哈利嘴里叼着根烟,坐在雪地里。

他弯腰抓住膝盖,胸口剧烈起伏。“天哪,你真能跑。”他气喘吁吁地说,“他跑掉了?”

“已经不见了,”哈利说,“我们回去吧。”

“那把MP5呢?”

“你只想问这个?”

哈福森看了看哈利,决定不再多问。

旅社前方停着两辆警车,蓝色警示灯不住地闪烁。各种长镜头从一群发抖的男子胸前伸出,他们挤在旅社大门门口,显然门已上锁。哈利和哈福森走在汉道斯街上,哈福森刚用手机打完电话。

“为什么每次我见到这种景象,就会想到色情影片里的一句台词?”哈利说。

“是记者,”哈福森说,“他们怎么听到风声的?”

“你问问无线电上那个兔崽子,”哈利说,“我猜是他把猫放出来的。勤务中心怎么说?”

“他们正在调派所有可动用的警车去河边,制服部门会派十几个制服警察步行前往。你觉得行吗?”

“找不到他的,他很厉害。打电话叫贝雅特过来。”

一名记者看见他们,走上前来:“呃,哈利?”

“你来迟了,钱登。”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

“哦?我看见有人开枪打破警车的风挡玻璃。”

“谁说不是用棍子打破的?”哈利说,记者小跑跟在后面。

“警车里的警察说有人朝他开枪。”

“天哪,我最好找他谈一谈,”哈利说,“借过,各位!”

那群记者不情愿地让开,哈利敲了敲旅社大门。相机的咔嚓声不绝于耳,镁光灯闪个不停。

“这件事跟伊格广场命案有没有关系?”一名记者喊道,“救世军是不是牵涉在内?”

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司机的脸。他后退一步,让哈利和哈福森推门入内。三人经过柜台,看见那年轻警察坐在柜台内的椅子上看着空气,眼神空洞,另一名警察蹲在他面前对他低声说着什么。

楼上二十六号房的房门依然开着。

“尽量别用手碰,”哈利对司机说,“贝雅特·隆恩会来采集指纹和DNA。”

他们四处查看,打开柜子,搜寻床底。

“天哪,”哈福森说,“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家伙除了身上的东西外什么都没有。”

“他一定有个手提箱之类的,才能带枪入境,”哈利说,“当然,手提箱可能已经扔掉了,或放在某个安全的地方。”

“奥斯陆没有太多可以寄放行李的地方。”

“想想看。”

“好,比如说他住过的饭店的行李间,当然还有奥斯陆中央车站的储物柜。”

“跟着这条线索想下去。”

“什么线索?”

“他在外面,行李又寄放在某个地方。”

“所以现在他可能需要用到行李,没错。我通知勤务中心,派人去斯坎迪亚饭店和中央车站……还有一家饭店的名单上有史丹奇的名字,是哪一家来着?”

“霍勒伯广场的瑞迪森饭店。”

“谢谢。”

哈利转头望向司机,问他是否想出去抽根烟。两人下楼,走出后门。白雪覆盖着安静的小后院,一位老人站在院子里抽烟,抬头凝望灰黄色的天空,无视他们的到来。

“你同事怎么样?”哈利问道,点燃两根烟。

“他不会有事的。记者的事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他用无线电跟我联络,说有人进入这家旅社。这种事我应该对他耳提面命。”

“你更应该关心其他的事。”

司机的目光朝哈利射来,连续眨了两下眼睛:“抱歉,我曾试图警告你,可是你已经跑掉了。”

“好,但为什么?”

司机用力吸了口烟,炽红的火光犹如谴责般亮了起来:“大部分歹徒一看见MP5指着他们,就会投降。”

“我问的不是这个。”

司机的下巴肌肉紧缩又放松:“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嗯,”哈利看着他,“每个人都有过去,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用空弹匣害同事身陷危险。”

“你说得对。”司机丢掉抽到一半的烟,香烟发出咝的一声,隐没在新雪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气,“你不会惹上麻烦的,霍勒,我会确认你的报告是正确的。”

哈利变换站姿,看着手中的香烟。他估计这名司机年约五十,很少有人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执行警车巡逻勤务。“陈年往事,会是我喜欢听的那种吗?”

“你一定听过。”

“嗯,跟小孩有关?”

“二十二岁,没有前科。”

“死了?”

“胸部以下瘫痪,我瞄准他的腹部,但子弹直接射穿。”

院子里的老人咳了几声,哈利循声望去,看见老人用两根火柴夹着一根烟。

年轻警察依然坐在柜台椅子上,接受同事的安慰。哈利侧了侧头,请安慰他的同事离去,自己蹲了下来。

“创伤咨询不会有用的,”哈利对面无血色的年轻警察说,“自己振作起来。”

“什么?”

“你害怕是因为你以为自己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其实没有,他根本没有瞄准你,他瞄准的是警车。”

“什么?”那兔崽子用同样平淡的语调说。

“这家伙是行家,他知道对警察开枪是绝对没有希望逃脱的,所以他开那枪只是为了吓唬你。”

“你怎么知道……”

“他也没对我开枪。你只要这样告诉自己,就可以安心入睡,不用去找心理医生,还有人更需要他们。”哈利起身时膝盖发出咔啦一声,“还有,级别比你高的警官照理说都比你聪明,所以下次请服从命令,好吗?”

他的心脏猛烈跳动,犹如被追捕的猎物一般。一阵风吹来,把吊在细电线上的路灯吹得左摇右晃,他的影子也在人行道上跳起舞来。他希望迈出更大的步子,但冰面光滑,只能尽量踩稳步伐。

一定是在旅社办公室打回萨格勒布的那通电话暴露了他的行踪,而且警察竟来得如此之快!因此他不能再打电话回去了。他听见后方有车子接近,强迫自己不回头,只能仔细聆听。那辆车并未刹车,而是开了过去。随之而来的一阵风卷起细小的雪花,喷在他颈部未被蓝色外套覆盖的地方。警方已看见他身穿这件蓝色外套,这表示他不再是隐形的。他考虑过丢弃这件外套,但只穿一件衬衫不仅可疑,还会被冻死。他看了看表,现在距离这座城市醒来、可供躲避的餐厅和商店开始营业还有好几个小时,这段时间他必须先找个可以保暖和休息躲避的地方,等待天明。

他经过一栋画满涂鸦的黄色脏屋子,目光被上面画的一个词吸引过去:Vestbredden。这是不是“西岸”的意思?前方街上有个男子在一扇门前弯下腰,远远看去像是把额头抵在门上,再走近就看见,原来男子正在按门铃。

他驻足等待,也许这是得救的机会。

门铃上方的对讲机吱吱作响,传出说话声。男子直起身子,摇摇晃晃,对着对讲机愤怒吼叫,因烂醉而发红的肌肤垂挂在脸上,看起来宛如沙皮狗一般。男子的吼叫声停了下来,余音在城市静静的夜里逐渐散去。大门传来电子锁细小的咝咝声,男子费力地移动身躯前进,蹒跚地推门而入。

大门逐渐关上,他的反应是先聆听。门关得太快。他的鞋底在蓝色冰面上不停地打滑,双掌才按上蜇人的冰面,身体就已摔在人行道上。他仓促地爬起,看见那扇门即将关闭,随即冲上前去,伸出一只脚,感觉门的重量压在他的脚踝上。他悄悄进门,驻足聆听。笨重的脚步声传来,停了一会儿之后再度费力地前进,接着是敲门声,门打开了,一个女子大声吼着什么,用的是这个国家声调单一的奇特语言。突然她的声音停止,仿佛有人割断了她的喉咙。几分钟的宁静之后,他听见低低的哀鸣,像是孩子在摆脱伤害时发出的噪声。接着,楼上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四周安静下来。

他让大门在背后关上,看见楼梯下方的垃圾里有几份报纸。在武科瓦尔时,他们会把报纸塞进鞋子,除了可以保暖,还能吸收湿气。他依然能看见自己吐出的雾气,但至少他暂时安全了。

哈利坐在救世军旅社柜台后方的办公室里,手里拿着听筒,想象着电话另一头的公寓。他看见贴在电话上方镜子上的友人照片,照片中的人露出笑容,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也许正在国外旅行。大部分是女性友人。他看见的公寓里只有简单的家具,但十分温馨。冰箱门上贴着智慧的话语,浴室里贴着切·格瓦拉的海报。不过现在还会有人贴这些东西吗?

“喂?”一个困倦的声音说。

“还是我。”

“爸爸?”

爸爸?哈利吸了口气,感觉脸颊发热:“我是警察。”

“哦,原来是你。”电话那头传来低沉又开朗的笑声。

“抱歉把你吵醒,可是我们……”

“没关系。”

两人都沉默了一下,这种沉默是哈利想避免的。

“我在旅社,”他说,“我们来这里捉凶手,柜台那个少年说今晚早些时候,是你和里卡尔把他送来的。”

“那个没穿御寒外套的可怜的家伙?”

“对。”

“他做了什么事?”

“我们怀疑是他杀了罗伯特·卡尔森。”

“我的天!”

哈利注意到她说这句话时加了重音。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派一位警察过去跟你说明,在这之前你也可以回想一下他说过什么话。”

“好,但可不可以……”她顿了顿。

“喂?”哈利说。

“他什么也没说,”她说,“可是他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很像战争难民,梦游般的动作仿佛他已经死了,只是在无意识地行动。”

“嗯,里卡尔跟他说过话吗?”

“可能吧,你要他的电话吗?”

“请给我。”

“稍等一下。”

玛蒂娜说得没错。哈利回想起史丹奇爬出雪地后的模样,冰雪从他身上掉落,他只是双手低垂,面无表情,宛如电影《活死人之夜》中爬出坟墓的僵尸。

哈利听见咳嗽声,在椅子上一转身就看见办公室门口站着甘纳·哈根和戴维·埃克霍夫。

“打扰到你了吗?”哈根问道。

“请进。”哈利说。

两人走了进来,在桌子对面坐下。

“我们想听听报告。”哈根说。

哈利还来不及问“我们”指的是谁,玛蒂娜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并说出一组号码。哈利赶紧抄下。

“谢谢,”他说,“晚安。”

“我在想……”

“我得挂电话了。”哈利说。

“嗯哼,晚安。”

哈利挂上电话。

“我们尽快赶来了,”玛蒂娜的父亲说,“真是太糟糕了,发生了什么事?”

哈利朝哈根望去。

“请跟我们说明。”哈根说。

哈利详细说明了逮捕行动怎样失败,子弹怎样击中警车,以及他是怎样穿越公园追逐嫌疑人的。

“既然你已经追到那么近,手中又有MP5,为什么不对他开枪?”哈根问道。

哈利清了清喉咙,稍等片刻,观察埃克霍夫。

“怎么样?”哈根的口气开始不耐烦。

“当时很暗。”哈利说。

哈根凝视了一会儿他的警监,才说:“所以当你们闯进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在街上游走。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在零下四摄氏度的深夜,一个杀手会在室外?”他压低声音,“我想你应该派了人二十四小时保护约恩·卡尔森吧。”

“约恩?”埃克霍夫说,“他不是在伍立弗医院吗?”

“我派了一个警员守在病房外,”哈利说,力求语声镇定,“我正要问他是否一切正常。”

冲击乐队《伦敦呼唤》一曲的前四个音符,在伍立弗医院神经外科病房区的走廊间响起。一名男子顶着扁塌的头发,身穿浴袍,握着移动输液架,从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员面前走过,并用斥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警员不顾医院规定,接起手机。

“我是斯特兰登。”

“我是霍勒,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没什么,只有一个失眠病人在走廊里晃来晃去,看起来贼头贼脑的,但应该无害。”

男子的鼻子发出呼哧声,继续在走廊里来回走。

“今晚早些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有,热刺队在白鹿巷球场被阿森纳队打得落花流水,还有停电了。”

“病人呢?”

“没发出一点声音。”

“你有没有查看是否一切正常?”

“除了很难相处,一切都很正常。”

斯特兰登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异样的静默:“开玩笑的啦,我立刻去查,不要挂断。”

病房里闻起来有甜甜的气味,斯特兰登心想,应该是糖果的味道。走廊上的光线扫过房间,随着房门关上而消失,但他已看见枕头上的脸部轮廓。他走上前去。病房里很安静,太安静了,仿佛所有的声音都一起消失,就连某种声音也不见了。

“卡尔森?”

没有回应。

斯特兰登咳了一声,提高嗓音又叫了一次:“卡尔森。”

病房里非常安静,哈利的声音清楚地响起:“怎么回事?”

斯特兰登把手机拿到耳边:“他睡得很熟。”

“你确定?”

斯特兰登仔细观察枕头上的那张脸,发现了令他困惑的原因。卡尔森像婴儿一般熟睡,但成年男子睡觉时通常会打鼾。他把耳朵凑到约恩面前,聆听呼吸声。

“喂?”手机里传来哈利的高声呼喊,听起来十分遥远,“喂?”

16难民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太阳把他照得暖洋洋的。微风吹过沙丘,使绿草上下起伏,不断点头,表示感谢。他刚才一定下水游过泳,因为他身体底下的毛巾是湿的。“你看。”他母亲伸手一指。他以手遮眉,望向闪闪发光、蓝得不可思议的亚得里亚海,看见一名男子涉水朝海滩走来,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那是他的父亲。父亲后面是波波和乔吉。一只小狗游在父亲身旁,小尾巴有如旗杆般直直竖起。他看着他们,只见有更多人从海中升起,其中有些人他十分熟悉,例如乔吉的父亲;其他人则有些面熟,例如巴黎公寓门口的那张脸。突然,那些面孔扭曲变形,难以分辨,犹如怪异面具般对他做出鬼脸。太阳消失在云层后方,温度骤降。面具开始大声吼叫。

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身体侧面剧烈疼痛。原来这里是奥斯陆,而他身处门廊楼梯下的地板上。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张口吼叫,他只听得懂一个词,这个词跟他的母语几乎一样:Narkoman(毒虫)。

接着,身穿短皮夹克的男子后退一步,抬起了脚。这一脚正好踢中他的疼痛之处,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滚。皮衣男子后方还有一名男子,正捏着鼻子大笑。皮衣男子朝大门指了指。

他看着那两个人,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感觉外套湿湿的,但手枪还在身上,弹匣里还有两发子弹。如果他用枪威胁,他们可能会报警。

皮衣男子大喊,举起了手。

他扬起一只手臂防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捏着鼻子的男子打开大门,咧嘴笑着,趁他走出门时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大门在他背后关上,他听见那两名男子爬上楼梯。他看了看表,凌晨四点。天色仍黑。他感到寒气钻入骨髓,全身又冷又湿。他用手摸了摸外套背后和裤管,觉得都是湿的,还散发着尿骚味。难道他尿裤子了?不对,他一定是躺在地面的一摊尿上,原本尿是结冰的,后来被他的体温融化。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起身行走,不再顾虑旁边经过的车辆。

病人低声说了句:“谢谢。”马地亚·路海森关上门,瘫坐在办公椅上,打个哈欠,看了看时钟。六点。再过一小时,早班人员就会来换班,然后他就可以回家睡几小时,再前往萝凯在山上的家。现在萝凯可能还在霍尔门科伦区的木造大宅里,安稳地睡在被窝中。他和欧雷克似乎还找不到相处的节奏,但有一天他一定会找到。欧雷克并不是不喜欢他,而是跟萝凯那个警察前男友有着过于强大的联结。没想到一个小孩竟可以毫不迟疑地把一个有酒瘾的男人当成父亲和榜样。

有一阵子他想对萝凯提起这件事,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因为这样只会让他看起来像个无助的白痴,或让萝凯怀疑他对他们母子来说是不是合适的男人。而他的目标就是这个:成为合适的男人。为了留住萝凯,成为什么样的男人他都愿意,而且他必须知道自己得成为什么样的男人才行。于是他问了:这个警察到底有什么特别?萝凯回答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不过她爱过他。若不是这番回答,马地亚还不曾留意萝凯从未在他身上用过“爱”这个字。

马地亚抛开这些无聊的念头,在电脑上查看下一位病人的名字,走到护士接待病人的中央走廊。这时天色仍黑,走廊上空无一人,于是他走进等候室。

等候室的五人朝他望去,露出乞求的眼神,希望下一个能轮到自己。只有一名男子睡在远处角落里,张着嘴巴,头倚墙壁。一定是只毒虫,那件蓝色外套和阵阵尿骚味是最好的证明,而且那人一定会说身体疼痛,要求开药。

马地亚走到男子旁边,皱起鼻子,用力摇了摇他,立刻后退一步。很多毒虫都有过睡觉时被抢劫金钱和毒品的经历,多年的这种生活使他们已养成习惯,只要被惊醒就下意识地挥拳打人或拿刀刺人。

男子眨了眨眼,用意外清澈的眼神看着马地亚。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马地亚问道。当然,标准程序应是在确保隐私的环境下才可以问病人这个问题,但马地亚已经受够了这些毒虫和酒鬼,因为他们占用了其他患者的时间和资源。

男子裹紧外套,一言不发。

“哈罗!你恐怕得说明你坐在这里的原因。”

男子摇了摇头,朝其他人指了指,仿佛是说还没轮到他。

“这里不是休息室,你不能在这里睡觉,快点离开。”

“我听不懂。”男子说。

“离开,”马地亚说,“不然我就报警。”

马地亚惊讶地发现自己必须极力克制,才不会把这个浑身发臭的毒虫从椅子上拖下来。其他人纷纷转头望来。

男子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出入口的玻璃门关上后,马地亚依然站在原地看着男子的背影。

“你把那种人撵出去真是太好了。”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马地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也许他对萝凯说“我爱你”的次数不够多。也许原因就是这个。

早上七点半,神经外科病房区窗外的天空依然黑沉沉的。十九号病房内,警察斯特兰登低头看着整齐无人的病床,这张床约恩·卡尔森曾经躺过。他心想,不久后另一个病人会躺在这张床上。现在冒出这种念头真奇怪。但他真得找一张床躺下,好好睡一觉。他打了个哈欠,检查是否有东西遗留在床边的桌上,然后拿起椅子上的报纸,转身离开。

门口站着一名男子,是霍勒警监。

“他去哪里了?”

“离开了,”斯特兰登说,“他们十五分钟前接走他了。”

“哦?谁授权的?”

“社工,他们不想再把他留在这里。”

“我是说运送的事是谁授权的?人送到哪里了?”

“是你们犯罪特警队的新长官打的电话。”

“甘纳·哈根?他亲自打的电话?”

“对,他们把卡尔森送到他弟弟的公寓了。”

哈利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离开。

东方天色渐白,哈利踏着沉重的脚步,爬上葛毕兹街一栋红褐色砖砌建筑的楼梯。葛毕兹街不长,位于基克凡路和法格博街之间,柏油路面满是坑洞。哈利按照约恩在对讲机上的指示,在二楼一扇微开的门前停下脚步,那扇门上有个浅蓝色条纹的塑料名牌,上面用凸起的白字写着:罗伯特·卡尔森。

哈利走进门内,粗略地看了一圈。这是个凌乱的小套房,符合大家对罗伯特办公室的印象,尽管欧拉和托莉在搜寻有助厘清案情的信件或文件时,可能把罗伯特的办公室弄得更乱。一面墙上贴着超大的彩色耶稣海报。哈利忽然心想,若把耶稣头上的荆冠换成贝雷帽,那么这就变成了切·格瓦拉的海报。

“所以甘纳·哈根决定把你带到这里?”哈利对坐在窗边桌前的背影说。

“对,”约恩·卡尔森转过头来,“他说杀手知道我住哪里,所以这里更安全。”

“嗯,”哈利环视四周,“昨晚睡得好吗?”

“不是很好,”约恩露出尴尬的微笑,“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直出现各种声音,好不容易睡着,又被斯特兰登惊醒,吓得半死。”

哈利拿开椅子上的一叠漫画,重重地坐下:“约恩,我明白你害怕,但你有没有想过,谁会想要你的命?”

约恩叹了口气:“昨晚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想这件事,但答案还是一样,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有没有去过萨格勒布?”哈利问道,“或是克罗地亚?”

约恩摇了摇头:“我去过最远的国家是瑞典和丹麦,还是小时候去的。”

“你认识克罗地亚人吗?”

“只认识那些投靠救世军的难民。”

“嗯,警察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把你移到这里?”

约恩耸了耸肩:“我说我有这间套房的钥匙,这里又没人住,所以……”

哈利用手抹了抹脸。

“这里本来有台电脑的。”约恩朝桌面指了指。

“我们把它搬走了。”哈利说,又站了起来。

“你要走了?”

“我得乘飞机去卑尔根。”

“哦。”约恩眼神空洞地说。

哈利见约恩失魂落魄,很想把一只手放在他狭窄的肩膀上。

机场特快列车晚点,这已经是连续第三次晚点了。“因为耽搁了。”爱斯坦·艾克兰给出这个简短又模糊的解释。爱斯坦是哈利的童年好友,现在是个出租车司机,他跟哈利说火车的电动马达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就算是哈利的妹妹也懂得如何让它运转。此外,如果北欧航空和挪威国铁的技术人员对调一天,那么所有列车都会准时出发,所有航班都会依然停留在地面。哈利觉得这些技术人员还是待在原本的岗位比较好。

列车穿出利勒斯特伦附近的隧道之后,哈利拨打哈根的专线电话。

“我是霍勒。”

“我听得出来。”

“我授权了约恩·卡尔森的二十四小时监护,但我没授权让他离开伍立弗医院。”

“那是医院决定的,”哈根说,“前者是我决定的。”

哈利数了窗外的三间房子,然后回答:“哈根,是你要我领导这项调查工作的。”

“对,但没有加班费,你应该知道,预算早就超支了。”

“他已经吓得胆战心惊了,”哈利说,“你还把他移到上一名受害者、他弟弟家里,就为了省几百克朗的房钱?”

扩音器报出下一站的站名。

“利勒斯特伦?”哈根口气惊讶,“你在机场特快列车上?”

哈利暗暗咒骂一声:“我要去卑尔根,快去快回。”

“是吗?”

哈利吞了口口水:“今天下午就回来。”

“你疯了吗,伙计?我们都在聚光灯下,媒体……”

“要进隧道了。”哈利按下红色键。

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从梦中缓缓醒来,房间里一片漆黑。她知道现在是早上,但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个大型机械时钟,但卧室里又没有时钟。她翻过身,缩起身体。黑暗之中,她看见床边一个赤裸的人影正看着她。

“早安,亲爱的。”他说。

“麦兹!你吓了我一大跳。”

“哦?”

麦兹刚冲完澡,背后的浴室门开着,身上的水滴在拼花地板上,轻柔的滴答声在房间里回荡。

“你一直那样站着吗?”朗希尔德问道,把被子裹紧了一些。

“什么意思?”

朗希尔德耸了耸肩,暗暗心惊。麦兹说话的语调很愉快,近乎挑逗,嘴角还泛起一丝微笑。他不曾用这种态度说过话。朗希尔德假装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道,“我没醒来。”

“你一定是睡得太香了。”麦兹又微微一笑。

朗希尔德仔细观察着麦兹。过去这几个月他确实变了,以前他很瘦,现在看起来却强壮结实,体态也变得不一样,走路时抬头挺胸。当然,她怀疑过麦兹会不会在外面有了情人,但这不太令她困扰,或者她自以为是这样。

“你去哪里了?”朗希尔德问道。

“跟扬·彼得·西塞纳吃饭。”

“那个股票经纪人?”

“对,他认为股市前景很好,房地产也是。”

“跟他讨论不是我的工作吗?”朗希尔德问道。

“我只是想了解市场的最新状况而已。”

“你认为我没有让你了解市场的最新状况吗,亲爱的?”

麦兹看着她,她也回望着他,直到她出现跟麦兹说话时从未有过的反应:双颊发热。

“我想你把我需要知道的都跟我说了,亲爱的。”麦兹走进浴室,朗希尔德听见他打开水龙头。

“我研究了几个很有意思的房产案子。”朗希尔德高声说,但只是为了说而说,以打破麦兹丢下那句话之后的怪异寂静。

“我也是,”麦兹高声说,“我昨天去看过歌德堡街那栋公寓,就是救世军名下那栋,你知道的。”

朗希尔德僵在原地。那正是约恩的公寓。

“很不错的房产,可是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单元的门口拉起了警方的封锁线,有个住户跟我说那里发生过枪击案,你能想象吗?”

“怎么可能,”朗希尔德高声说,“警方干吗拉起封锁线?”

“那是警方的工作啊,封锁现场,把公寓翻个底朝天,寻找指纹和DNA,看看谁去过那里。反正既然那里发生过枪击案,说不定救世军会愿意降价,你说对不对?”

“我跟你说过,他们不愿意卖。”

“是那时候不愿意卖,亲爱的。”

朗希尔德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歹徒是在外面走廊开的枪,为什么警方要搜索里面?”

她听见水龙头关上,抬起头来。麦兹站在浴室门口露出发黄的微笑,嘴巴周围都是泡泡,手里拿着刮胡刀。待会儿他就会拍上令她无法忍受的昂贵的须后水。

“你在说什么啊?”他说,“我没提到走廊啊,还有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亲爱的?”

朗希尔德匆匆走在亨格森街上,苏菲恩堡公园仍笼罩在一层冰冷的透明晨雾中。葆蝶家围巾遮住她的口鼻,她在围巾里呼吸,即使是在米兰用九千克朗买来的这条羊毛围巾也无法抵御寒冷,但至少可以遮住她的脸。

指纹。DNA。看看谁去过那里。这件事绝对不能发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转了个弯,踏上歌德堡街。起码外面没有警车。

她用钥匙打开入口大门,朝电梯小跑而去。她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这也是她第一次没有事先通知就跑过来。

电梯上升时,她的心脏怦怦乱跳,脑子里想的是浴室排水口有她的头发,地毯上有她的衣服纤维,到处都有她的指纹。

走廊里空无一人。横亘在门上的封条显示房内没人,但她还是敲了敲门,站立等待。她拿出钥匙,插进门锁,但钥匙不合。她又试了一次,但只有钥匙尖端插得进锁头。天哪,难道约恩换锁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把钥匙转过来,默默祈祷。

钥匙插入锁头,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打开了。

她呼吸着房间里熟悉的气味,走到衣柜前。她知道吸尘器放在衣柜里。那是一台黑色的西门子VS08G2040吸尘器,她家也有一台,功率两千瓦,是市场上吸力最强的吸尘器。约恩喜欢家里保持整洁。她插上电源,吸尘器轰然作响。现在是早上十点,她应该可以在一小时内吸完地板,擦拭完所有的墙和家具。她看着紧闭的浴室门,心想该从哪里开始。应该从记忆中指纹最多的地方开始。不行。她把吸尘器的吸嘴抵在额头上,立刻感觉像是被狠咬了一口。她拉开吸嘴,看见上面已沾了血。

她开始清理,几分钟之后才猛然想起一件事。那些信!天哪,她差点忘记警方可能会发现她写的信。第一批信写的是她最私密的梦想和渴望,最后一批信写的是她赤裸裸的绝望,恳求约恩继续保持联络。她让吸尘器持续运转,把管子放在椅子上,然后跑到约恩的书桌前,将抽屉一个一个拉开。第一个抽屉里放着笔、胶带和打孔器。第二个抽屉里放的是电话本。第三个抽屉上了锁。当然上了锁。

她从桌上拿起拆信刀,插进锁头上方,倾身向前,用尽全身力气。老旧干燥的木材发出噼啪声。正当她心想拆信刀可能会断掉,就看见抽屉的前挡板横向迸裂开来。她用力一拉,拉开抽屉,拨开木屑,看见里面放着厚厚一叠信件。她翻看信封。哈夫斯伦能源公司、挪威银行、智能金融顾问公司、救世军。她发现一个空白信封,打开里面的信,只见开头写着“亲爱的儿子”。她继续往下翻。有了!那是个低调的浅蓝色信封,右上角印着一家投资基金公司的名字,这家公司叫吉尔斯特拉普投资公司。

她松了口气,拿出里面的信。

读完之后,她把信放在一旁,感觉泪水滑落脸颊。她的双眼仿佛再次睁开,仿佛一直以来她都瞎了眼,直到现在才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貌。她所相信以及拒绝的一切似乎都再次变得真实。那封信很短,但她读完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吸尘器毫不留情地轰隆作响,这声音淹没一切,只露出信纸上简单清楚的句子、其中的荒谬性,以及它不证自明的逻辑性。她没听见街上的车声,没听见房门打开的嘎吱声,没听见有人站到她所坐的椅子后方。直到她闻到他的气味,脖子上的汗毛才根根竖起。

挪威航空的班机降落在卑尔根机场,强烈的西风击打着机身。开往卑尔根市的出租车上,雨刷不断地发出咝咝声,防滑胎压上潮湿的黑色路面嘎吱作响。车子穿行在峭壁之间,崖面上覆盖着潮湿的丛生植物和光秃的树木。这就是挪威西部的冬季。

车子抵达费林斯谷区时,麦努斯打来电话。

“我们有了新发现。”

“快说。”

“我们查看了罗伯特·卡尔森的硬盘,唯一可疑的是许多色情网站的访问数据。”

“史卡勒,这些东西在你电脑里也找得到,说重点。”

“我们在文件或信件中也没找到任何可疑人物。”

“史卡勒……”哈利以警告的口气说。

“不过呢,我们找到了一张很有意思的票根,”麦努斯说,“猜猜看是什么地方的票根?”

“我打你哦。”

“萨格勒布,”麦努斯赶紧说,没听见哈利回应,又补上一句,“克罗地亚的萨格勒布。”

“谢谢,他是什么时候去的?”

“十月,出发日期是十月十二日,当天晚上回来的。”

“嗯,只在十月去了萨格勒布一天,听起来不像是去度假。”

“我问过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主管,她说罗伯特没有去国外出过公差。”

哈利挂上电话,心想自己怎么没跟麦努斯说他对他的表现感到满意?他大可把称赞说出口的。难道他年纪大了,脾气也跟着变坏了?他从出租车司机手中接过四克朗零钱,心想,不对,他的脾气一直都很坏。

哈利踏入呼啸哀鸣的卑尔根寒风中,据传,这寒风始于九月的一个下午,止于三月的一个下午。他走了几步,进入伯尔许咖啡馆的大门,环顾四周,心想不知道禁烟法出台之后,会对这种地方产生什么影响。哈利来过伯尔许咖啡馆两次,每次踏进这里都有种回家的感觉,同时却又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身穿红外套的服务生在店里忙进忙出,手里端着半升啤酒,跟客人讲些乏味的俏皮话,脸上的表情仿佛在炫耀他们在高级餐馆工作。这里的客人有本地捕蟹人、退休的渔夫、经过战争洗礼且吃苦耐劳的水手,以及其他人生经历坎坷的人。哈利第一次光顾时,一个过气艺人正在餐桌之间跟渔夫跳着探戈,另一个盛装打扮的老妇人在手风琴伴奏下高唱德国歌谣,并在间奏时用浓重的卷舌音有节奏地说着下流的话语。

哈利看见了要找的人,便朝坐在桌前的一名瘦高男子走去。桌上放着两个啤酒杯,一个空了,一个快要空了。

“长官。”

男子猛然抬头,随着哈利的声音转过头,目光迟了点才跟上。男子一脸醉意,瞳孔收缩。

“哈利。”男子的口齿意外地清晰。哈利从隔壁桌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正好经过吗?”毕悠纳·莫勒问道。

“对啊。”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哈利没有回答。他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是不是署里的人都在讲我的八卦?真是的。”莫勒又喝了一大口酒,“很奇妙的角色转换,对不对?以前都是我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你。要不要喝啤酒?”

哈利倾身越过桌面:“长官,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情况下一个成年男人会在上班时间喝酒,哈利?”

“不是被开除,就是老婆跑了。”

“据我所知,我还没被开除。”莫勒笑了,肩膀抖动,但没笑出声来。

“卡莉有没有……”哈利顿了顿,不知该怎么措辞才好。

“她和孩子没跟我来,这无所谓,早就决定好的。”

“什么?”

“我想念孩子,我当然想念他们,但我还应付得来。这只是……怎么说来着……过渡时期……但还有更好听的说法……超越……不对。”莫勒在啤酒杯前垂下了头。

“我们去散散步吧。”哈利说,招手表示买单。

二十五分钟后,哈利和莫勒站在弗洛伊恩山的栏杆旁,他们在同一朵雨云下俯瞰可能是卑尔根的地方。一台缆车以固定的倾斜角向上爬升,它由粗钢丝拉动,看起来宛如一块蛋糕,他们是从卑尔根市中心坐缆车上山的。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哈利问道,“因为要跟卡莉分手?”

“这里跟他们说的一样,一天到晚下雨。”莫勒说。

哈利叹了口气:“长官,喝酒没用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这应该是我的台词吧,哈利。你跟甘纳·哈根相处得怎么样?”

“还可以,他是个好演说家。”

“你可别低估他,哈利,他不只是个演说家,他在FSK武装特种部队待了七年。”

“特种部队?”

“没错,总警司跟我说的。哈根在一九八一年被调到FSK,当时FSK之所以成立,是为了保护北海钻油塔。基于安全理由,他的这段经历没有写在履历上。”

“FSK,”哈利察觉到冰雨从外套渗到了肩膀处,“听说他们非常忠诚。”

“就好像兄弟情谊,”莫勒说,“坚不可摧。”

“你还认识其他FSK的人吗?”

莫勒摇了摇头,看起来已经清醒:“案情有进展吗?有人给了我一些内部消息。”

“目前连动机都还没找到。”

“动机是钱,”莫勒清了清喉咙,“也就是贪欲,它来自妄念,妄想有钱就能改变一切,以为自己可以改变。”

“钱?”哈利看着莫勒。“可能吧。”他附和说。

莫勒朝面前灰蒙蒙的云层厌恶地吐了口口水。“找到钱,追踪它的流向,钱总是可以带你找到答案。”哈利从未听过莫勒用这种语气说话,说得这么苦涩、这么确定,仿佛他宁愿不曾拥有这种洞察力。

哈利吸了口气,他鼓起勇气:“长官,你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你跟我都不是那种朋友遍天下的人,虽然你可能不把我当成朋友,但我毕竟也算是你的某种朋友。”

哈利看着莫勒,他没有回应。

“我来找你是希望可以帮上忙,你想不想聊一聊或是……”

依然没有回应。

“呃,可恶,如果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就好了,但我已经来了。”

莫勒仰望天空:“你知道卑尔根人把我们后面这个称为山脉吗?事实上它们的确是山脉,实实在在的山脉。只要从挪威第二大城市的市中心搭乘缆车,六分钟就可以抵达,却会有人在这里迷路和死亡,想想还挺可笑的,对不对?”

哈利耸了耸肩。

莫勒叹了口气:“雨不会停的,我们坐那个像锡罐一样的缆车下去吧。”

抵达市区后,他们朝出租车候客站走去。

“现在还没到高峰时间,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卑尔根机场。”

哈利点了点头,却没上车,他的外套已经湿透。

“追踪钱的流向,”莫勒一手搭在哈利肩上,“做你该做的事。”

“你也是,长官。”

莫勒扬了扬手,迈步离开。哈利坐上出租车后,莫勒又转身喊了几句话,却被车声淹没。出租车从丹麦广场呼啸而过,哈利按下手机开机键,随即出现哈福森的短信,说请他回电。哈利拨打了哈福森的电话。

“我们拿到史丹奇的信用卡了,”哈福森说,“青年广场的提款机昨晚十二点左右吞了它。”

“所以昨晚我们突袭救世军旅社的时候,他就是从青年广场走回去的。”哈利说。

“没错。”

“青年广场距离救世军旅社很远,”哈利说,“他去那边一定是怕我们会追踪到旅社附近,这表示他亟须用钱。”

“还有更棒的,”哈福森说,“提款机一定设有监视器。”

“所以呢?”

哈福森顿了一下,制造效果。

“快说啦,”哈利说,“他没有把脸遮起来,是这样吗?”

“他像电影明星一样对着镜头微笑。”哈福森说。

“贝雅特看过监控录像了吗?”

“她正坐在痛苦之屋里面看。”

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想起约翰尼斯,想起她的一生本可以截然不同。倘若当时她能跟随自己的心就好了,她的心总是比她的头脑更有智慧。奇怪的是,她从未如此不快乐过,却又从未像现在一样想尽情地去活。

活得更久一点。

因为现在她明白了一切。

她看着黑色管口,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以及即将来临的是什么。

她的尖叫声被西门子VS08G2040吸尘器那个简易马达的怒吼声淹没。椅子摔倒在地。强力吸尘器的管口逐渐接近她的眼睛。她想用力闭上眼睛,眼皮却被强有力的手指给撑开,逼迫她目睹一切。于是她只好睁大眼睛看着,并且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17面孔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这家大药房柜台墙上的时钟显示此刻是九点三十分,坐在药房内的人有的咳嗽,有的闭上沉重的眼皮,有的看一眼墙上的红色数字,又看一眼手中的领药号,仿佛手中拿的是一张可以改变一生的乐透彩票,喊号器每响一声就代表公布了一个新的开奖号码。

他没取号码单,只想坐在药房里的电暖器旁,但他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蓝色外套引来了不必要的注意,因为药局员工开始对他投以异样的眼光。他朝窗外看去,在白雾后面看见模糊的太阳轮廓。一辆警车从街上驶过。这里有监视器。他必须继续移动,可是要去哪里?他身上没钱,会被餐厅和酒吧赶出来。现在连信用卡也没了。昨晚他决定去取款,尽管知道这样做可能会被追踪,他还是去了。他离开救世军旅社,走在深夜街头,最后在远处找到一台提款机,但提款机只是吞了他的信用卡,一克朗也没给他,只让他确认了已经知道的事:警方正在追捕他,他再度陷入了包围。

冷清的饼干餐厅沉浸在排笛的乐声中。午餐和晚餐之间没有多少客人,因此托雷·比约根站在窗前,用恍惚的眼神看着卡尔约翰街,并不是因为窗外景色迷人,而是因为电暖器就装在窗户下方,而他却似乎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他心情不好,接下来这两天他必须去拿飞往开普敦的机票,但他算了算,确定了自己一直以来都知道的一件事:他的钱不够。即使他努力工作,钱依然不够。当然,今年秋天他买了一面洛可可式的镜子回家,但还是有很多钱花在香槟、可卡因和其他昂贵的玩乐上。如今他的生活失控了,不过老实说,这正是他脱离恶性循环的好时机,脱离可卡因派对、吃安眠药睡觉,以及用可卡因来提神、加班赚钱以支持这些恶习。现在他的银行账户里一克朗也没有。过去五年中,他每年都去开普敦庆祝圣诞节和新年,而非老家维果斯黑村,因为那里有狭隘的宗教信仰、父母沉默的指责、叔伯和侄子难以掩饰的厌恶神情。比起花三个星期忍受酷寒低温、阴郁黑暗和单调无聊,他宁愿选择耀眼的阳光、美丽的人群和刺激的夜生活。此外还有游戏,危险的游戏。每年十二月到一月,欧洲的广告代理商、电影团队、模特和男男女女都会拥入开普敦,他就是在那里找到了志趣相投之人。他最喜欢玩的游戏是盲约。开普敦这座城市原本就不以安全著称,在开普敦平原区的小屋里约见男人,更是要冒生命危险。然而他就是会做这种事。他不确定为什么要做这种白痴的事,只知道自己需要危险才会有活着的感觉。可能会受到惩罚的游戏玩起来才有意思。

托雷用鼻子闻了闻,他的白日梦被一股气味打断,他希望这味道不是从厨房传出来的。他转过身去。

“嘿。”他身后的男子说。

倘若托雷不是专业的服务生,脸上一定会出现不满神情。站在他面前的男子不仅身穿不得体的蓝色外套——这种外套在卡尔约翰街的毒虫身上经常看得到——而且还满面胡楂,眼泛血丝,浑身散发着尿骚味。

“还记得我吗?”男子说,“男厕的那个。”

托雷以为男子指的是一家叫“男厕”的夜店,后来才想到他说的是洗手间,于是认出了对方。也就是说,他认出了男子的声音,同时脑子里在想,不到一天之内少了刮胡刀、淋浴和一夜的睡眠等文化必需品,竟会让一个人的外表产生这么大改变。

也许因为刚才紧张的白日梦被打断,这时托雷依次产生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首先,他感到欲望的甜蜜刺激,因为男子之所以回来,显然是因为上次的挑逗和短暂但亲密的肢体接触。接着,他感到震惊,眼前浮现出男子手中拿着沾有洗手液的手枪的画面。此外,警察来过餐厅,表示那把手枪跟那个被谋杀的可怜的救世军军人有关。

“我需要住的地方。”男子说。

托雷用力眨了两下眼睛,不相信自己听见的。而他站在这个可能是冷血杀人犯的男子面前,为什么没有丢下一切,跑出去大叫警察?警方甚至公布说,若民众提供线索协助破案,可以得到奖金。托雷朝房间另一侧望去,看见领班正在翻看订位簿。为什么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神经产生了一种奇特又愉悦的震动?而且这种感觉扩散到全身,令他一边寻找适当的话语,一边还打了个冷战。

“一晚上就好。”男子说。

“我今天要上班。”

“我可以等。”

托雷打量男子,心想这简直是疯了,同时他的头脑缓慢而无情地把他爱冒险的个性和一个也许可以解决燃眉之急的方法结合起来。

哈利搭乘机场特快列车在奥斯陆中央车站下车,慢跑穿越格兰区,来到警察总署,乘电梯前往劫案组,大步经过走廊,进入被称为痛苦之屋的影音室。

影音室小而无窗,里面阴暗又闷热。哈利听见键盘上传来手指快速敲击的声音。

画面闪耀的光线勾勒出屏幕墙前的人影。“你看到了什么?”哈利问那人。

“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贝雅特·隆恩并未回头,但哈利知道她的眼睛已出现血丝。他见过贝雅特工作的情景,她连续盯着屏幕好几小时,不断地倒带、停止、调焦、放大、储存,旁人完全不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或能看到什么。这里是她的地盘。

“说不定可以提供解释。”她补上一句。

“我洗耳恭听。”哈利在黑暗中摸索,脚撞到了什么,他咒骂一声之后才坐下。

“准备好了吗?”

“说吧。”

“好,来见见克里斯托·史丹奇。”

画面中一名男子来到提款机前。

“你确定吗?”哈利问道。

“你不认识他?”

“我认得那件蓝色外套,可是……”哈利听见自己语带迷惘。

“先继续往下看。”贝雅特说。

男子把一张卡插进提款机,站立等候,接着转头面对监视器,露齿而笑。那是个假笑,背后的含意跟笑容正好相反。

“他发现没办法取钱了。”贝雅特说。

画面中的男子不断按按键,最后用手打了一下键盘。

“现在他发现卡片拿不回来。”哈利说。男子凝视提款机屏幕好一会儿。

接着,男子拉起袖口,看了看表,转身离去。

“那块表是什么牌子?”哈利问道。

“玻璃镜面会反光,”贝雅特说,“但我放大画面之后,看见表盘上写着SEIKOSQ50。”

“聪明,但我看不出任何解释。”

“解释在这里。”

贝雅特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出现男子的两个画面,其中一个画面里他正在拿出信用卡,另一个画面中他正在看表。

“我选这两个画面是因为他的脸大概在相同位置,这样比较容易看出来。这些画面的拍摄间隔是一百秒多一点。你看得出来吗?”

“看不出来,”哈利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对这个不在行。我连这两个画面中的人是不是同一个都看不出来,也看不出他是不是我在德扬公园见过的人。”

“很好,那你就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

“这是他在信用卡上的照片。”贝雅特按了一下鼠标,屏幕上出现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打领带的短发男子。

“这是《每日新闻报》在伊格广场拍到的照片。”

屏幕上又出现两张照片。

“你看得出这是同一个人吗?”贝雅特问道。

“呃,看不出来。”

“我也看不出来。”

“你也看不出来?如果你也看不出来,那就表示这不是同一个人。”

“不对,”贝雅特说,“这表示我们面对的是所谓超弹性脸的案例,专家称之为哑剧脸。”

“你在说什么啊?”

“这个人不需要化妆、易容或整形,就能改变他的容貌。”

哈利在红区会议室里等所有调查小组成员都到齐之后,说:“现在我们知道,要追查的只有一名男子,我们暂时先叫他克里斯托·史丹奇。贝雅特?”

她打开投影机,屏幕上出现一张脸,双眼闭着,脸上似乎戴着一张涂满红色意大利面的面具。

“各位现在看到的是脸部肌肉示意图,”贝雅特开始说,“人类可以用这些肌肉来做出表情,因而改变面容。其中最重要的肌肉分布在额头、眼睛周围和嘴巴周围。比如说,这是额肌,它和皱眉肌一起运动,可以皱眉或扬起眉毛。眼轮匝肌则用来闭起眼皮,或在眼睛周围形成褶皱,等等。”

贝雅特按下遥控器。屏幕上出现一个双颊高高鼓起的小丑。

“我们脸上有数百条肌肉,但即使是那些用来做表情的肌肉,使用率也非常低。演员和表演者会训练脸部肌肉,让肌肉达到最高的运动幅度,一般人的脸部肌肉则往往在小时候就失去了活动能力。然而,即使是演员或哑剧表演者也会运用脸部来做出肌肉运动,以表达某些特定情绪。这些情绪对人类来说非常重要,全人类脸上都看得到,而且为数不多,包括愤怒、快乐、恋爱、惊讶、咯咯笑、大笑等。不过大自然赋予我们的这张肌肉面具,其实可以做出几百万甚至无数种脸部表情。钢琴家对脑部和手指肌肉的联结做了强化训练,因此十根手指可以同时做出十种不同的独立动作,而且手指的肌肉还不算很多。那么,我们的脸部有什么能力呢?”

贝雅特把画面切换到史丹奇站在提款机前。

“呃,比如说,我们可以这样。”

画面以慢动作播放。

“它的变化非常细微,小肌肉紧绷后放松,而小肌肉的动作可以改变表情。那么脸部是否出现了很多改变呢?其实没有,但脑部用来辨认面孔的区域,也就是梭状回,对于细小的改变非常敏感,因为它的功能就是区分成千上万张在生理结构上非常相似的面孔。脸部肌肉的细微调整,就能让一张脸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比如说这个。”

画面停在最后一格。

“嘿!地球呼叫火星。”

哈利听出这是麦努斯·史卡勒的声音。有些人笑了起来,贝雅特则双颊泛红。

“抱歉,”麦努斯环视四周,自鸣得意地咯咯笑了几声,“这还是史丹奇那个外国佬啊。科幻情节是很有娱乐性,可是一个人的脸部肌肉只要这里紧一点,那里松一点,就能让人认不出来?我个人觉得这太扯了。”

哈利正要爆发,但又改变心意,兴味盎然地朝贝雅特看去。两年前贝雅特若是听见这种批评言论,一定会当场崩溃,他还得帮忙收拾烂摊子。

“据我所知,好像没有人问你的意见,”贝雅特说,双颊依然泛红,“但既然你有这种疑问,我就为你举例,让你能够了解。”

“哇,”麦努斯高声说,并高举双手做防卫状,“隆恩,我可是对事不对人哦。”

“人死之后,会出现一种叫作死后僵硬的情况,”贝雅特继续说,并未被麦努斯压制,但哈利看见她鼻孔微张,“身体和脸部肌肉都会变得僵硬,这就跟绷紧肌肉一样,于是当家属来认尸时会发生什么典型状况?”接下来是一片沉默,只听得见投影机风扇的嗡嗡声。哈利的嘴角泛起微笑。

“他们认不出死者。”一个人清楚大声地说,哈利并未听见甘纳·哈根走进会议室,“这种事在战争时期家属认尸时经常发生。当然,死者身上穿了制服,但有时即使是他们的战友也得查看身份识别牌。”

“谢谢。”贝雅特说,“史卡勒,这样有没有解释你的疑惑?”

麦努斯耸了耸肩,哈利听见某个人在大笑。贝雅特关上投影机。

“每个人脸部肌肉的弹性或活动性不尽相同,有的人可以靠训练来提高,但有的人可能来自遗传。有些人无法分辨左脸和右脸的肌肉,有些人在训练之后可以独立运动每一条肌肉,就好像钢琴家那样。他们的脸就叫超弹性脸,或哑剧脸。根据已知案例,基因遗传是很重要的因素。这种能力在人年轻时或小时候习得,而脸部弹性非常高的人通常患有人格障碍,或在成长期间经历严重创伤。”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面对的是个疯子?”哈根说。

“我的专长领域是面孔,不是心理学,”贝雅特说,“但至少我们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哈利?”

“谢谢你,贝雅特,”哈利站了起来,“现在大家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了吧?有问题吗,李?”

“要怎样才能捉到这个怪物?”

哈利和贝雅特交换眼神,哈根咳了一声。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只知道这一切不会结束,除非他完成任务,或我们完成任务。”

哈利回到办公室,看见萝凯来电的留言,便立刻打电话给她,他不愿想太多。

“最近好吗?”

“要去最高法院了。”哈利说。这是萝凯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个自己人才听得懂的笑话,流传在上过东部战线的挪威士兵之间,因为他们战后回国却得面对审判。萝凯听了大笑,激荡出温柔的涟漪。哈利曾为了每天听见这笑声,愿意牺牲一切,即使到现在也还是如此。

“你一个人在办公室吗?”萝凯问道。

“不是,跟平常一样,哈福森坐在那里听我说话。”

哈福森从伊格广场的证人报告上抬起头来,咧嘴笑了。

“欧雷克需要有人跟他说说话。”萝凯说。

“哦,是吗?”

“啧,这样说太蠢了。这个人指的就是你,他需要跟你说说话。”

“需要?”

“再更正一次。他说他想跟你说话。”

“所以他要求你打电话给我?”

“没有没有,他才不会这样做。”

“没有。”哈利想了想,露出微笑。

“所以……你有空找个晚上过来吗?”

“当然有。”

“太好了,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餐吧。”

“我们?”

“欧雷克和我。”

“嗯。”

“我知道你见过马地亚了……”

“对,”哈利马上说,“他看起来很不错。”

“是的。”

哈利不知道该如何解读萝凯的语气。

“喂?你还在吗?”

“我在,”哈利说,“听着,我们正在查一起命案,案情正在升温,我想一下再打电话跟你约时间,好吗?”

一阵静默。

“萝凯?”

“可以,没问题。对了,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来得很突兀,哈利心想难道这是在挖苦他吗?

“还过得去。”哈利说。

“我们上次说完话后,你的生活中都没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哈利吸了口气:“萝凯,我得挂电话了,我想好时间以后再打给你,替我问候欧雷克,好吗?”

“好。”

哈利挂上电话。

“怎么了?”哈福森说,“要找个方便的时间?”

“只是吃饭而已,跟欧雷克有关。罗伯特去萨格勒布干什么?”

哈福森正要开口,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两人同时转头,看见麦努斯站在门口。

“萨格勒布警方刚刚打电话来,”麦努斯说,“他们说那张信用卡是依据假护照核发的。”

“嗯。”哈利靠上椅背,双手抱在脑后,“罗伯特会去萨格勒布做什么呢,史卡勒?”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毒品。”哈福森说。

“史卡勒,你不是说过有个少女去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过罗伯特,店里的人还以为那少女是南斯拉夫人?”

“对,是商店经理,她……”

“哈福森,给福雷特斯商店打电话。”

哈福森迅速翻阅电话簿,拨打电话,办公室一片寂静。哈利在桌上轮敲手指,心想该如何表示他对麦努斯的表现感到满意。他清了清喉咙,这时哈福森把话筒递了过来。

鲁厄士官长听电话、回答并行动,她行事极有效率。两分钟后,哈利得到确认,挂上电话,又咳了一声。

“见过少女的人是商店经理手下十二名青年中的一个,他是塞尔维亚人,他记得少女的名字好像叫索菲娅,但不是很确定,不过他确定少女来自武科瓦尔。”

哈利看见约恩坐在罗伯特家的床上,腹部放着一本《圣经》,看起来颇为焦虑,好像昨晚没睡好。哈利点了根烟,在摇晃的餐椅上坐下,询问约恩认为罗伯特会去萨格勒布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搞不好跟他向我借钱去进行的秘密计划有关。”

“好,那你知道他有个女性朋友的事吗?这个少女很年轻,是克罗地亚人,名叫索菲娅。”

“索菲娅·米何耶兹?你是在开玩笑吧!”

“恐怕不是,你知道她是谁?”

“索菲娅住在救世军位于亚克奥斯街的公寓,他们一家人是武科瓦尔的克罗地亚难民,是总司令带他们过来的。可是索菲娅……索菲娅才十五岁。”

“说不定她爱上了罗伯特?一个年轻女孩跟一个英俊的年轻男人,你知道的,这也算正常。”

约恩正要回答,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说过罗伯特喜欢年轻女孩。”哈利说。

约恩看着地板:“我可以给你他们的住址,你可以亲自去问她。”

“好,”哈利看了看表,“你需要点什么吗?”

约恩环视四周:“我应该回家拿些衣服和洗漱用品。”

“好,我载你去。带上大衣和帽子,外面更冷了。”

开了二十分钟车,他们经过荒废且即将拆除的老毕斯雷球场,以及施罗德酒吧。酒吧外站着一名面熟的男子,身穿厚羊毛大衣,头戴帽子。哈利违规停车,把车停在歌德堡街四号门口。两人走进大门,在电梯门前等候。哈利看见电梯门上方的红色数字是四,正是约恩住的那一层楼。他们还没按按钮,就感觉到电梯开始下移,并看见数字越来越小。哈利用双掌搓揉大腿。

“你不喜欢搭电梯。”约恩说。

哈利惊讶地看着约恩:“这么明显?”

约恩微微一笑:“我爸爸也不喜欢搭电梯,走吧,我们爬楼梯。”

两人走上楼梯,途中哈利听见电梯门在楼下开启的声音。

他们进入公寓,哈利站在门边,约恩走进卧室拿洗漱包。

“奇怪,”约恩蹙眉说,“怎么好像有人来过。”

约恩拿着洗漱包走进卧室。

“有种奇怪的味道。”他说。

哈利环视房间,只见水槽里有两个玻璃杯,但杯沿没有牛奶或其他的液体痕迹来说明它们曾被拿来做什么。地上没有融雪的水痕,只有书桌前有少许轻质木材的碎屑,那些碎屑一定是来自其中一个抽屉。而确实有个抽屉看起来有破裂的痕迹。

“我们走吧。”哈利说。

“我的吸尘器为什么在那里?”约恩伸手一指,“你们的人用过吸尘器吗?”

哈利熟知犯罪现场搜索程序,其中并不包括在现场使用吸尘器。

“谁有你家的钥匙?”哈利问道。

约恩迟疑片刻:“我女朋友西娅,但她绝对不会自己拿吸尘器出来用。”

哈利细看桌前的碎木屑,照理说吸尘器应该最先吸走它们。他走到吸尘器前,只见塑料管末端的吸头已被卸下。一阵寒意渗入他的脊椎。他拿起管子朝里面看去,再用手指摸了一圈黑色管缘,看了看手指。

“那是什么?”约恩问道。

“血,”哈利说,“去看门是不是锁上了。”

哈利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仿佛正站在一间屋子的门槛前,他痛恨这间屋子,却总是避不开它。他打开吸尘器机身中央的盖子,拆下黄色集尘袋,拿了出来,心想这里才是痛苦之屋。在这间屋子里,他总是被迫使用他感知邪恶的能力,而他越来越觉得他这种能力已被过度开发。

“你在干吗?”约恩问道。

集尘袋鼓鼓的。哈利抓住用厚软纸制成的集尘袋,用力一扯。袋子被扯开,一阵黑色细尘仿佛神灯精灵般冒了出来,飘到天花板上。集尘袋里的东西散落在拼花地板上,约恩和哈利同时望去。

“求主怜悯。”约恩低声说。

18滑槽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我的老天,”约恩呻吟道,摸索着找椅子坐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那是……那是个……”

“对,”哈利蹲在吸尘器旁,专心调整呼吸,“那是个眼球。”

那颗眼球看起来像一只带有血丝的搁浅的水母,眼白表面附着灰尘。哈利在血淋淋的眼球后面看见肌肉根部,以及更粗的虫状物,也就是视神经。“我搞不懂,它是怎么毫发无伤地穿过滤网进入集尘袋的,当然,前提是它是被吸进去的。”

“我把滤网拿出来了,”约恩声音颤抖,“这样吸力更强。”哈利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支笔,用它小心地转动眼球。眼球组织似乎很柔软,但里面有个坚硬的核。他变换蹲姿,让天花板的灯光照射在瞳孔上,只见瞳孔又大又黑,边缘模糊,因为眼部肌肉无法再让瞳孔保持圆形。瞳孔外围的虹膜颜色很浅,几乎呈蓝绿色,它闪闪发光,犹如一块暗淡的大理石的中心。哈利听见背后的约恩呼吸加速。

“通常虹膜是浅蓝色的,”哈利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不,我……我不认识。”

“听着,约恩,”哈利并未回头,“我不知道你是否经常练习说谎,但你的技术不太好。我不能逼你说出你弟弟不可告人的事,但是这个……”哈利指了指那个带着血丝的眼球,“我可以逼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哈利转过身去,看见约恩低头坐在两把餐椅中的一把上。

“我……她……”他的声音因为情绪波动而变得低沉。

“所以这是个女的。”哈利说。

约恩低着头,确认地点了点头:“她的名字叫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她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眼睛怎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她……我们……以前会在这里碰面,她有我家的钥匙。我做了什么,哈利?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我不知道,但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我们得先找个地方安置你。”

“我可以去葛毕兹街。”

“不行!”哈利高声说,“你有西娅家的钥匙吗?”

约恩点了点头。

“好吧,那你去西娅家,把门锁上,除了我之外任何人去都不要开门。”

约恩朝大门走去,又停下脚步:“哈利?”

“嗯?”

“我跟朗希尔德的事可以不让大家知道吗?我跟西娅开始交往后就没跟她见过面了。”

“这样不就没问题了。”

“你不明白,”约恩说,“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已经结婚了。”

哈利歪头想了想:“第八诫?”

“第十诫。”约恩说。

“这件事我没办法保密,约恩。”

约恩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哈利,缓缓地摇头。

“怎么了?”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说出这种话,”约恩说,“朗希尔德死了,我却只想着怎么保全自己。”

泪水在约恩的眼眶里打转。哈利心一软,十分同情约恩,这并不是对死者家属的同情,而是对一个为自己人性中的阴暗面而心碎的人的同情。

斯韦勒·哈斯弗有时会后悔自己放弃商船水手的生涯,跑来歌德堡街四号的新式公寓当管理员,尤其是在这种寒冷天气,住户又打电话来抱怨垃圾滑槽堵住的时候。这种事平均一个月会发生一次,原因十分明显:每层楼滑槽开口的直径跟滑槽本身内径的大小是一样的。老公寓还好一些,即使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垃圾滑槽刚推出时,建筑设计师都懂得把滑槽开口外直径设计得比滑槽内径小,这样人们才不会把垃圾从开口硬塞进去,使得垃圾卡在滑槽中间。现在的人满脑子都只想着风格和照明。

斯韦勒打开三楼的滑槽门,探头进去,按亮手电筒。光线照射在白色垃圾袋上,他估计袋子应该卡在一楼和二楼之间,那里的管道最窄。

他打开地下室垃圾间的门,把灯打开。里面十分湿冷,连他的眼镜都起了白雾。他打了个冷战,拿起倚在墙边的三米长的铁杆。这根铁杆专门用来清除卡住的垃圾,末端还有个塑料球,只要把铁杆伸进滑槽内就可以刺破垃圾袋。从垃圾袋破口掉进垃圾箱的东西通常会伴随液体滴下。管理规章清楚地规定,只有干燥的垃圾才能丢进滑槽,但没有一位住户遵守规定,就连住在这栋公寓里的基督徒都没遵守。

他踩在垃圾箱里的蛋壳和牛奶盒上,朝天花板上的滑槽开口走去,脚下嘎吱作响。他朝开口望去,却只看见漆黑一片。他把铁杆往上伸进开口,期待碰到一大包软软的垃圾,不料铁杆却戳到某种厚实的东西。他用力再戳,那东西却一动不动,显然是紧紧地卡在滑槽里。

他拿起挂在腰带上的手电筒,往上照去。一滴液体滴落在他的眼镜上,让他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他咒骂一句,摘下眼镜,把手电筒夹在腋下,用蓝色外套擦去液体。他站到一旁,眯起近视眼往上看,同时拿起手电筒向上照,不由得大吃一惊,脑中的想象力开始奔腾,越看心脏越无力。他不敢相信,戴上眼镜再往上看,心跳蓦地停止。

铁杆从手中滑落,擦过墙壁,砰的一声掉落在地。斯韦勒跌坐在垃圾箱里,手电筒滚落在垃圾袋之间。又一滴液体滴落在他大腿之间的垃圾袋上。他猛然后退,仿佛那是具有腐蚀性的强酸。他爬起来,冲了出去。

他需要新鲜空气。他在海上见过许多玩意,但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这东西……不正常。太恶心了。他推开大门,蹒跚地踏上人行道,没注意到外头站着两名高大男子,也没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冰冷空气。他头晕目眩,喘不过气,倚在墙边拿出手机,无助地盯着手机看。为了方便人们记住,警局报案专线的电话号码多年前改过,但此时他脑子里浮现的仍是旧号码。他看见了那两名男子,其中一人正在用手机打电话,另一人他认得,是这里的住户。

“抱歉,请问报案要打多少号?”斯韦勒听见自己声音沙哑,仿佛已声嘶力竭。

那位住户朝他身旁的男子看去,男子稍微打量了一下斯韦勒,说:“我们可能还要请伊凡带搜索犬过来,稍等我一下。”男子放下手机,转身对斯韦勒说:“我是奥斯陆警署的霍勒警监,让我猜猜看……”

托雷站在西区跳蚤市场旁的公寓卧室窗户前,看着下方的院子。窗内窗外一样安静,没有小孩在雪地里尖叫奔跑和玩耍,一定是外面太黑太冷了,不过他也已经好几年没看见冬天有小孩在室外玩耍了。他听见客厅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主播提醒大家今年低温创下新纪录。社会服务部门的官员将推行特别措施,让流浪汉离开街头,并鼓励独居老人打开家中暖气。警方正在搜寻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克罗地亚公民,民众提供线索可获得奖金。主播并未提及奖金金额,但托雷猜想这笔钱应该够他购买去开普敦的往返机票,并支付三星期的食宿费用。

托雷把鼻孔弄干净,将剩下的可卡因抹在牙龈上,盖过比萨的余味。他跟饼干餐厅的经理说他头痛并提前下班。史丹奇——或迈克,他说他叫迈克——依照约定在西区跳蚤市场的长椅上等他。史丹奇显然很享受葛兰迪欧沙牌冷冻比萨,狼吞虎咽地连同地西泮一起吞下肚。地西泮是含有镇静成分的药丸,托雷把十五毫克的地西泮剁成碎片,加在比萨里。

托雷看着沉睡中的史丹奇,只见他面朝下赤裸地躺在床上,尽管嘴被塞着,呼吸仍深沉均匀。托雷进行他小小的安排时,史丹奇并没有苏醒的迹象。地西泮是托雷从饼干餐厅外面街上一个癫狂的毒虫那儿买来的,十五克朗一颗。其他道具也不贵,包括手铐、脚镣、带头套的口塞,以及肛门串珠,这一整套工具被称为入门套装,网购价仅五百九十九克朗。

被子被拉到了地上,房间四周点满蜡烛,将史丹奇的肌肤照得闪闪发亮。史丹奇趴在白色床单上,身体呈Y字形,双手被铐在坚固的铜质床架上,双脚被束缚在床尾的栏杆上。托雷设法在史丹奇的腹部底下塞进一个垫子,让他臀部翘起。

托雷打开凡士林的盖子,用食指挖了一坨,再用另一手掰开史丹奇的双臀。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际:这是强暴。他现在的行为很难再冠上别的名称,但光是想到“强暴”这两个字就让他的欲火熊熊燃起。

事实上,托雷不太确定史丹奇被自己这样玩会不会做出反抗。信号是双重的。玩一个杀人犯很危险,但这种危险感是美妙的。不过他这样做也并非完全出于愚昧,毕竟被他压在底下的这个男人,下半辈子都将在监狱里度过。

他低头看着自己勃起的阴茎,从盒子里拿出肛门串珠,拉了拉细长而坚韧的尼龙绳两端。尼龙绳穿过串珠,宛如一串珍珠项链,一端的珠子小,另一端的珠子大,依次排列,最大的如高尔夫球般大小。说明书上写道,依序将串珠塞入肛门,再缓缓拔出,给予分布在肛门开口周围的敏感神经最大的刺激。珠子是彩色的。倘若你不知道肛门串珠是什么,那你可以把它们想象成别的东西。大珠子映照出托雷扭曲的身影,他对着自己的身影露出微笑。父亲如果收到他寄的圣诞礼物以及来自开普敦的问候,一定会大吃一惊。他希望这份礼物挂在圣诞树上会非常好看,但他在维果斯黑的家人一定不知道这串闪闪发亮的珠子究竟是什么,只会把它挂在圣诞树上,尽责地牵起彼此的手,围着圣诞树边唱边跳吉格舞[10]。

哈利领着贝雅特和她的两个助手走下楼梯,走进地下室。管理员打开垃圾间的门。其中一名女助手是新来的,哈利听过她的名字之后三秒钟就忘记了。

“上面那里。”哈利说。贝雅特和两名助手身穿养蜂人一样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到滑槽开口的下方。头灯光束消失在黑暗的滑槽中。哈利看着那名新来的女助手,等着看她脸上有什么反应。她露出的表情让哈利联想到被潜水者的手指触碰而立即收缩的珊瑚。贝雅特微微点头,犹如一个冷静地评估霜害有多严重的水管工人。

“眼球被剜出,”贝雅特的声音在滑槽里回荡,“玛格丽特,你有没有看见?”

女助手大力呼吸,在养蜂人衣服里寻找笔和笔记本。

“你说什么?”哈利问道。

“她的左眼被取出来了。玛格丽特?”

“记下来了。”女助手记下笔记。

“我想女子是头朝下脚朝上卡在滑槽内,眼窝流出少许血液,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些白色区域,应该是组织之间露出的内部的头骨。血液是深红色的,所以已经凝固了一段时间。法医来了以后会检查体温和僵硬度。我会不会说得太快了?”

“不会,可以的。”玛格丽特说。

“我们在四楼的滑槽门上发现血迹,和眼珠被发现的楼层一样,所以我推测尸体应该就是从那里被推下来的。滑槽开口不大,如果从这里观察,死者的右肩似乎脱臼,这可能是在她被推进滑槽门或滑落时发生的。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楚,但我看见脖子上有瘀青,这表示她是被勒死的。法医会检查肩膀并判定死因。除此之外,我们在这里可以进行的工作有限。交给你了,吉尔伯格。”

贝雅特站到一旁,男助手对着滑槽内开闪光灯拍了几张照片。

“眼窝里的黄白色物体是什么?”吉尔伯格问道。

“脂肪。”贝雅特说,“你清空垃圾箱,寻找可能属于死者或凶手的东西,之后外面的警察会来帮你把死者拉下来。玛格丽特,你跟我来。”

他们进入走廊,玛格丽特走到电梯门前,按下按钮。

“我们走楼梯。”贝雅特低声说。玛格丽特用惊讶的表情看着她,然后跟在两名前辈后面爬上楼梯。

“我这边还有三个人很快就会到,”贝雅特回答了哈利没问出口的问题,他迈开长腿,一次跨上两级台阶,但身形娇小的贝雅特依然可以轻松跟上,“有目击者吗?”

“目前为止没有,”哈利说,“但我们正在挨家挨户调查,有三名警察正在拜访大楼里的每套公寓,接着会拜访隔壁楼群。”

“他们手上有史丹奇的照片吗?”

哈利看了贝雅特一眼,猜想她是否在刻意挖苦,但很难判断。

“你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哈利问道。

“凶手是个男人。”贝雅特说。

“因为一定要够强壮才能把死者推进滑槽?”

“可能吧。”

“还有其他原因吗?”

“哈利,难道我们还没确定凶手是谁吗?”贝雅特叹了口气。

“是的,贝雅特,还不确定。根据办案原则,在证据确凿之前,一切都必须视为猜测。”

哈利转头望向玛格丽特,只见她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你的第一印象呢?”

“什么?”

他们转了个弯,踏进四楼走廊。约恩·卡尔森家的门口站着一名身穿花呢西装、衣扣未系的肥胖男子,显然他正在等候他们。

“我在想,不知道你走进这种公寓、抬头看向滑槽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哈利说。

“感觉?”玛格丽特露出困惑的微笑。

“没错,感觉!”史戴·奥纳大声说并伸出了手,哈利毫不犹豫地跟他握了握手,“加入我们来一起学习吧,各位,这就是霍勒的著名真理:进入犯罪现场前,请先清空所有思绪,让自己变成新生儿,没有语言干扰,让自己拥抱神圣的第一印象。最初的这几秒钟,是你在没有证据协助下唯一能掌握事发经过的机会。这听起来很像驱魔,对不对?贝雅特,你这身打扮真不赖,还有这位美丽的同事是谁?”

“这位是玛格丽特·斯文森。”

“我叫史戴·奥纳,”男子握起玛格丽特戴着手套的手吻了吻,“我的天,你尝起来有橡胶的味道,亲爱的。”

“奥纳是心理医生,”贝雅特说,“他是来提供协助的。”

“应该说我总是‘试着’提供协助,”奥纳说,“我恐怕得说,心理学这门科学仍处于萌芽时期,接下来五十年到一百年间,都不应该赋予它太高的评价。那么你对霍勒警监的问题怎么回答呢,亲爱的?”

玛格丽特用求救的眼神望向贝雅特。

“我……我不知道,”玛格丽特说,“当然了,那颗眼球让人觉得有点恶心。”

哈利打开门锁。

“你知道我受不了血腥的场面。”奥纳警告说。

“就把它当成玻璃眼珠吧,”哈利说着推门入内,“请踩在塑料垫上,什么东西都不要碰。”

奥纳小心地沿着铺在地上的黑色塑料垫行走,他在眼球旁蹲了下来。眼球依然躺在吸尘器旁的一堆灰尘里,但现在已蒙上一层灰色薄膜。

“显然这眼球是被剜出的。”哈利说。

奥纳挑起一边的眉毛:“是用吸尘器吸出来的?”

“光用吸尘器没办法把眼球从头部吸出来,”哈利说,“凶手一定是先将眼球吸到一定程度,再伸进手指把它拔出来,肌肉和视神经非常坚韧。”

“哈利,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吗?”

“我逮捕过一名在浴缸里溺死亲生孩子的女人,她在拘留所里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所以我听医生解说过详细过程。”

他们听见玛格丽特在后方急促地吸了口气。

“一颗眼球被挖出来并不会致命,”哈利说,“贝雅特认为死者可能是被勒死的,你的第一印象呢?”

“不用说,做出这种行为的人通常处于情绪或理智失调的状态,”奥纳说,“毁伤肢体的行为显示无法控制的怒意。当然,凶手选择把尸体丢进滑槽可能有实际上的考虑……”

“不太可能,”哈利说,“如果想让尸体一时不被发现,最聪明的做法是把它留在这个无人的空屋里。”

“这样说来,就某种程度而言,这可能是有意识的象征性行为。”

“嗯,挖出眼睛,再把身体其他部分当作垃圾?”

“对。”

哈利望向贝雅特:“这听起来不像是职业杀手的手法。”

奥纳耸了耸肩:“说不定是个愤怒的职业杀手。”

“一般来说,职业杀手会有一套自己信赖的杀人方法,克里斯托·史丹奇的方法就是用枪杀死对方。”

“说不定他的手法更多,”贝雅特说,“又或者他在房间里的时候被死者吓到。”

“说不定他不想用枪,因为枪声会惊动邻居。”玛格丽特说。

另外三人转头朝玛格丽特望去。

她脸上掠过受惊的微笑:“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他需要一段不受打扰的时间,说不定他在找什么东西。”

哈利注意到贝雅特的鼻子突然呼吸急促,脸色比平常还要苍白。

“你觉得这听起来怎么样?”哈利问奥纳。

“就跟心理学一样,”奥纳说,“一团疑问,以及从结果反推回去的假设。”

三人走到门外,哈利问贝雅特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有点反胃而已。”她说。

“哦?这种时候你可不能生病,明白吗?”

她只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作为回答。

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见光线漫溢在前方的白色墙壁上。他感到头痛,身体也痛,而且无法动弹。他嘴里有个东西。当他试着移动时,却发现双手双脚都被铐住。他抬起头来,在床边的镜子和燃烧的蜡烛光线中看见自己一丝不挂,头上戴着一个看起来像马具的黑色玩意。那玩意的一条带子横亘脸部,覆盖嘴巴,中央有个黑色球体。他的双手被金属手铐铐住,双脚被看起来像是束缚带的黑色物体固定住。他盯着镜子看,看见双腿之间的床单上有一根线头,线的另一端隐没在他的双臀之间。他背上有某种白色物体,看起来像精液。他趴回枕头中,紧闭双眼,虽想大叫,但知道嘴里的球会形成阻碍。

他听见客厅传来声音。

“哈罗?Politi?”

Politi?Polizei?警察?

他在床上扭动,拉扯双臂,却被手铐削去拇指背的皮肤,令他疼痛呻吟。他扭动双手,让手指抓住铐环之间的铁链。手铐。金属杆。父亲教过他,说建材通常只制造成可以承受单方向的压力,而弯曲钢铁的艺术就在于知道它在哪个点和哪个方向的抵抗力最弱。手铐之间的铁链是用来防止两个铐环分离的。

他听见男子的声音在客厅简短地讲完电话,接着,四周一片寂静。

他按住铁链最后一段连接扣,这段连接扣连着铐环,而铐环铐在床头的铜杆上。他没有拉扯,而是扭转。扭转四十五度角之后,连接扣就卡在铜杆上。他试着继续扭转,但手铐动也不动。他再试一次,手却滑了开来。

“哈罗?”客厅再度传来声音。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父亲的身影。父亲穿着短袖衬衫,露出粗壮的前臂,站在工地的钢筋束前。父亲轻声对他说:“排除所有的怀疑,把所有的空间留给意志力,钢铁没有意志力,这就是为什么它最后总是会输。”

托雷的手指不耐烦地在洛可可镜子上轮敲着,这面镜子镶有珠光闪耀的灰色贝壳。古董店老板跟他说,“洛可可”这个名词通常带有贬义,因为它代表的是一种过于夸张的风格,几乎称得上怪诞。后来,托雷发现正是老板这一番话,让他决定贷款一万两千克朗来买下这面镜子。

警署总机把电话转到犯罪特警队,但无人接听,现在正试着转接给制服警察。

他听见卧室传来声响,是铁链摩擦铜床的咯咯声。看来地西泮并不是最有效的镇静剂。

“我是值班警察。”一个冷静低沉的声音传来,吓了托雷一跳。

“呃,我打……我打电话来是关于奖金,就是……呃,那个枪杀救世军的家伙。”

“请问你的姓名?从哪里打来电话?”

“我叫托雷,从奥斯陆打的电话。”

“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吗?”

托雷吞了口口水。由于某些原因,他行使了不公开电话号码的权利,因此他知道现在这名值班警察面前的屏幕应该显示“未显示号码”。

“我可以提供协助。”托雷的声调不自禁地拉高。

“首先我需要知道……”

“我把他铐在床上了。”

“你是说你把某人铐在床上?”

“他是杀人犯,不是吗?他很危险。我在餐厅看见了手枪。他叫克里斯托·史丹奇,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他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接着话声再度传来,这次似乎不再那么镇定:“请冷静下来,告诉我你的姓名、你所在的位置,我们立刻赶过去。”

“那奖金呢?”

“如果这通电话让我们逮捕到真正的凶手,我会确认是你协助过我们。”

“那我会立刻得到奖金吗?”

“对。”

托雷想到开普敦,想到炙热阳光下的圣诞老人。电话发出吱吱声。他吸了口气,准备回答,眼睛看着那面价值一万两千克朗的镜子。这时他明白了三件事。第一,吱吱声不是电话传来的;第二,网上卖的五百九十九克朗的入门套装提供的手铐质量不佳;第三,他很可能已经过完了人生中最后一个圣诞节。

“喂?”电话里传来说话声。

托雷很想回答,但那条怎么看都像圣诞装饰品、由细尼龙绳串起的闪亮珠子,塞住了声带发声要用到的气管。

19集装箱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四人乘车行驶在暗夜里的高雪堆之间。

“厄斯古德就在前面左边。”约恩在后座说,手臂环抱着惊恐不已的西娅。

哈福森驾车转弯,离开主干道。哈利看着窗外星罗棋布的农舍在山坡顶端或树丛之间如同灯塔般闪烁着灯光。

由于哈利说罗伯特的住处已不再安全,约恩才建议去厄斯古德,并坚持要带西娅一起去。

哈福森驾车开上白色农舍和红色谷仓间的车道。

“我们得打电话请邻居驾驶牵引机清除一些雪。”约恩说。车子费力地开在新雪之上,朝农舍的方向前进。

“绝对不行,”哈利说,“不能让别人知道你在这里,就连警察也不行。”

约恩走到台阶旁的围墙前,数到第五块墙板,把手伸进墙板下的雪堆之中。

“有了。”他说,用手拿出一把钥匙。

室内的温度感觉比室外还低,漆面木墙似乎冰冻在冰块中,使他们的声音变得刺耳。他们跺掉鞋子上的冰雪,走进大厨房,里面有坚实的餐桌、橱柜、储物长椅,角落里还有个耶尔多牌燃木火炉。

“我来生火,”约恩口喷白气,搓揉双手取暖,“长椅里可能有一些木柴,但我们需要更多的,得去柴房拿。”

“我去拿。”哈福森说。

“你得挖出一条路才行,阳台上有两把铲子。”

“我跟你去。”西娅低声说。

雪停了,空气也变得干净。哈利站在窗前抽烟,看着哈福森和西娅在白色月光下铲开重量颇轻的新雪。火炉发出噼啪声,约恩弯腰看着火焰。

“你女朋友对朗希尔德·吉尔斯特拉普的事有什么反应?”

“她原谅我了,”约恩说,“就像我说的,那是跟她交往之前的事。”

哈利看着香烟的火光:“你还是不知道朗希尔德为什么要去你家?”

约恩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哈利说,“你书桌最底下的一格抽屉被强行打开,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约恩耸了耸肩:“私人物品,大部分是信。”

“情书吗?比方说,朗希尔德写的?”

约恩脸颊发红:“我……不记得了。大部分都已经丢了,或许留了几封。我的抽屉都会上锁。”

“所以就算西娅一个人在那里也不会发现它们?”

约恩缓缓点头。

哈利走到门外台阶上,俯瞰农舍庭院,抽了最后几口烟,然后丢进雪地,拿出手机。铃声响到第三声,哈根接了起来。

“我把约恩·卡尔森移到了别的地方。”哈利说。

“说详细一点。”

“没有必要。”

“什么?”

“他在这里更安全,哈福森会留下来过夜。”

“在哪里,霍勒?”

“这里。”

哈利聆听电话那头的沉默,隐约猜到对方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果然,哈根的声音洪亮而清楚地响了起来。

“霍勒,你的直属长官要求你详细汇报,拒绝汇报会被视为不服从命令,你听清楚了吗?”

哈利经常希望自己的个性不会这样奇怪,好让他拥有一点大部分人都具备的社会生存本能。但他不是这种人,一向都不是。

“为什么你非要知道,这很重要吗,哈根?”

哈根的声音由于愤怒而颤抖:“霍勒,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提问,听清楚了吗?”

哈利在沉默中等待着,再等待,直到听见哈根深深吸了口气,哈利才说:“史康森农场。”

“你说什么?”

“在斯特勒门镇东部,洛伦森林的警察训练场附近。”

“原来如此。”过了一会儿哈根说。

哈利结束通话,按下另一组号码,同时看见西娅站在月光下怔怔地朝屋外厕所的方向望去。她放下铲子,身体静止,形成一种奇怪的姿势。

“我是史卡勒。”

“我是哈利,有新发现吗?”

“没有。”

“没有线报?”

“没有像样的。”

“但是有人打电话来?”

“天哪,当然有,人们都知道有奖金可以拿啊。如果你问我的话,我会说这是个烂主意,给我们增加了很多无谓的工作。”

“他们都怎么说?”

“他们说的都差不多!都说见过长得很像史丹奇的人。最好笑的是,有个家伙打给值班警察,说他把史丹奇给铐在家里的床上,还问这样有没有奖金可以拿。”

哈利等麦努斯的笑声停止后才说:“他们怎么证实那家伙说的不是真的?”

“他们不用证实,那家伙自己挂了电话,显然头脑不清楚,他还宣称在餐厅见过史丹奇,手里拿着枪。你们在干吗?”

“我们……你刚刚说什么?”

“我问你们……”

“不是,我是说你刚说那家伙看见史丹奇拿枪。”

“哈哈……民众的想象力很丰富,对不对?”

“帮我把电话转给值班警察。”

“啊……”

“现在就转,史卡勒。”

哈利的电话被转了过去,他跟值班警察说上了话,才说三句就请对方留在线上不要挂断。

“哈福森!”哈利的喊叫声在院子里回荡。

“什么事?”哈福森出现在谷仓前的月光下。

“不是有个服务生在厕所看见有人拿着沾有洗手液的手枪吗,他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会记得?”

“我不管,你给我记起来。”

两人的回音在静夜中的房舍墙壁和谷仓之间响起。

“好像叫托雷什么的。”

“正中红心!那家伙在电话上就说他叫托雷。很好,现在请把他的姓氏想起来。”

“呃……比格尔?不对,比尔伦?不对……”

“快点,列夫·雅辛!”

“比约根,对,比约根。”

“放下铲子,你得到了上路飙车的许可。”

二十八分钟后,哈福森和哈利驾车来到西区跳蚤市场,在希弗斯街转弯,抵达托雷的住处地址,这地址是值班警察从饼干餐厅的领班那儿问来的。现场已经有一辆警车在等待他们。

哈福森把车停在警车旁,按下车窗。

“三楼。”驾驶座上的警察说,指了指灰砖墙上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

哈利倾身越过哈福森:“哈福森跟我上去,你们一个人留在这里跟警署保持联络,一个人去后院守住厨房楼梯。你们的后备厢里有枪可以借我吗?”

“有。”女警员说。

男警员倾身向前:“你是哈利·霍勒,对不对?”

“对。”

“署里有人说你没有枪支执照。”

“我没有。”

“哦?”

哈利微微一笑:“那天我睡过头,错过了秋天第一回合的射击测验,可是第二回合我拿到全国第三名,这样可以吗?”

两名警察互望一眼。

“可以。”男警员咕哝说。

哈利猛力推开车门,冰冻的橡胶条发出呻吟。“好,我们来看看这条线报是否值得我们跑一趟。”

这是哈利在两天内第二次拿起MP5冲锋枪,他按下名牌上写着塞耶斯泰德的门铃,对一个紧张的女性说他们是警察,还说她可以先走到窗边,看看楼下是不是有警车再开门。女子照做了。女警员走到后院就位,哈福森和哈利爬上楼梯。

门铃上的铜质名牌用黑字写着“托雷·比约根”。哈利想起过去第一次跟莫勒一起行动时,莫勒教了他一种判断门内是否有人在家的最简单方法,到现在仍然很管用。哈利把耳朵附在门板玻璃上。里面没有声音。

“子弹装了,保险打开了?”哈利低声说。

哈福森拿出警用左轮手枪,贴着大门左侧的墙壁站立。

哈利按下门铃。

“要破门还是不要破门,”哈利低声说,“这是个好问题。”

“要强行侵入的话,最好先打电话去检察官办公室申请搜索……”

哈福森话未说完,就被MP5冲锋枪打破门上玻璃的碎裂声打断。哈利伸手入内,打开了门。

他们悄悄走进玄关,哈利指了指几扇门,示意哈福森去检查,自己则走进客厅。客厅空无一人,但哈利立刻注意到电话桌旁的镜子曾遭受重击,镜子中央有个圆形区块已经掉落,其他部分有如黑色太阳般从圆形区块呈放射状往外裂开,裂痕一直延伸到镀金的装饰镜框。

哈利把注意力集中在客厅尽头一扇微开的房门。

“厨房和浴室没人。”哈福森在他背后低声说。

“好,做好准备。”

哈利朝微开的房门走去。这时他觉得,如果他们在这里会有什么发现,那一定会在那个房间里。一辆消音器有故障的车子从外面经过。电车的尖锐刹车声从远处传来。哈利发觉自己本能地弓起身体,避免成为太大的目标。

他用冲锋枪管推开房门,利落地踏了进去,立刻闪到一旁,以免自己成为明显目标。他紧靠墙壁,手指扣在扳机上,等待眼睛适应黑暗。

透过门口射入的光线,他看见一张铜杆大床,被子底下伸出两条赤裸的小腿。他大步上前,抓住被子一角,掀了开来。

“哇!”哈福森惊呼一声,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床铺,慢慢放下了枪。

他打量栅栏,奋力助跑,纵身一跃,运用波波教他的方式,像虫一样往上爬,然后翻越栅栏。口袋里的手枪顶到他的腹部。他跳落在栅栏另一侧的人行道冰面上,在路灯光线下看见身上的蓝色外套出现一道大裂缝,白色内里跑了出来。

一个声响令他避开灯光,躲进层层叠叠的集装箱的阴影中。这是个很大的港口区。风吹过阴暗荒废的小木屋的破窗,发出尖鸣。

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受到监视。不对,不是受到监视,而是被发现了。有人知道他来到了这里,但也许还没看见他。他扫视被灯光照亮的栅栏,寻找可能的警报系统,但什么都没发现。

他沿着两排集装箱行走,找到一个开着的集装箱,走进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立刻察觉出不妙,如果睡在这里一定会冻死。他关上集装箱门,感觉空气在流动,仿佛站在某个正在运送中的方块里。

他踩到报纸,脚下发出窸窣声。他必须想办法取暖才行。

他走出集装箱,再度觉得自己受到监视。他走到小屋,抓住一块木板用力一拉。木板砰的一声被拉了下来。他瞥见有个影子闪过,转身却只看见奥斯陆中央车站周围十分诱人的饭店,以及这间小屋的漆黑门口。他又拆下两块木板,走回集装箱。雪堆上有脚印,是某种很大的爪子,警卫犬的爪印。脚印是原本就在这里的吗?他将木板掰成小块,放在柜门内的钢质壁板旁,并在柜门上留一条缝,想让黑烟飘出去。他从救世军旅社拿来的火柴和手枪放在同一个口袋里。他点燃报纸,放在木头下方,再把手放在热气上。小小的火焰舔舐着锈红色的墙壁。

他想到那服务生用惊恐的眼神看着枪管,任他搜查口袋,但他只找到一些零钱。服务生说他只有这点钱。这点钱只够买个汉堡和搭地铁,不够找地方躲藏、保暖和睡觉。接着,服务生又笨到说他已经报警,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于是他做了他该做的事。

火焰照亮外面的雪地,他注意到门外多出一些爪印。奇怪,他刚刚进集装箱时并未看见它们。他坐在原地,聆听自己的呼吸声在铁箱里回荡,仿佛这里有两个人。他用目光追踪着爪印,突然他身体一僵,发现脚印和爪印重叠了,他的脚印中有个爪印。

他用力将门关上,集装箱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只剩报纸边缘在黑暗中发出红光。他的呼吸变得沉重。外面有只警卫犬正在追捕他,它会嗅闻,辨认他的气味。他屏住呼吸,这时才惊觉,那只警卫犬其实就在里面,刚才他听见的并不是自己呼吸的回声。警卫犬就在集装箱里。他赶紧把手伸进口袋拿枪,这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奇怪,这只警卫犬竟然没嗥叫,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直到这时,它才发出声音,即便如此,发出的也只不过是冲刺时脚爪接触金属地面的轻柔摩擦声。他才刚扬起手臂,一张大嘴就已咬上他的手,剧烈的疼痛仿佛将他的脑袋炸成碎片。

哈利仔细查看床上,认为那人应该就是托雷·比约根。

哈福森站到哈利身旁。“我的老天,”他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哈利没有回答,只是拉开那人脸上的黑色面罩拉链,再把面罩拉到一旁,露出底下画着的红唇和眼妆,这令他想到治疗乐队的主唱罗伯特·史密斯。

“他就是跟你在饼干餐厅说过话的服务生?”哈利问道,环视卧室。

“应该是吧,但这身装扮是什么啊?”

“皮革装。”哈利用指尖抚摸床单上的金属细屑,又拿起床边桌上一个半满水杯旁的东西。那东西是药丸。他细看那颗药丸。

哈福森呻吟一声:“这真是太恶心了。”

“算是恋物癖的一种,”哈利说,“其实也不比你喜欢看女人穿迷你裙、吊袜带或任何令你血脉偾张的服装恶心。”

“我喜欢制服,”哈福森说,“什么制服都好,护士制服、交通警察制服……”

“谢谢你的分享。”哈利说。

“你怎么看?”哈福森问道,“这是自杀药丸?”

“最好问他。”哈利说着拿起那杯水,倒在床上那张脸上。哈福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如果你不是满脑子偏见,早就应该听见他还在呼吸了,”哈利说,“这是地西泮,没有安定那么猛。”床上的男子挣扎着要呼吸,脸皱成一团,接着是一阵猛咳。

哈利在床沿坐下,等待那对惊恐的小瞳孔慢慢聚焦在他身上。

“比约根,我们是警察,抱歉闯进你家,但我们相信你手上曾经有我们要找的人,现在这个人显然已经不在了。”

哈利面前的那双眼睛眨了两次。“你在说什么啊?”男子的声音十分低沉,“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从前门进来的,”哈利说,“今晚早些时候你家有客人。”

男子摇了摇头。

“你是这样跟警察说的。”哈利说。

“没人来过我家,我也没打电话报警,我的电话号码没登记在电话簿里,你们是追踪不到的。”

“可以,我们追踪得到,而且我刚刚可没说你打电话报警。你在电话中说你把某人铐在床上,而且我在床单这里发现栏杆的金属细屑,外面的镜子也被打破。比约根,他跑掉了,是不是?”

男子瞠目结舌,看了看哈利,又看了看哈福森,视线又回到哈利身上。

“他有没有威胁你?”哈利用同样低沉平淡的声音说,“他有没有说,如果你敢对我们透露一个字,他就会回来找你?是不是这样?你害怕他会回来?”

男子只是张大嘴巴。也许是因为那副皮革面具,哈利联想到偏离航道的飞行员,只不过眼前这位是偏离航道的罗伯特·史密斯。

“他们总是会撂下这类狠话,”哈利说,“不过你知道吗?如果他想来真的,你早就死了。”

男子呆望着哈利。

“比约根,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他带了什么东西离开?钱,还是衣服?”

男子一言不发。

“快说,这很重要,他在奥斯陆还有一个人要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托雷·比约根低声说,目光并未离开哈利,“可以请你们离开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这样做有可能被控窝藏杀人犯,最坏的情况下,法院可能会把你视为帮凶。”

“有什么证据?好吧,也许我打过电话,但我是开玩笑的,我只想乐一乐,那又怎样?”

哈利从床沿站了起来:“随便你,我们要走了,你收拾些衣服吧,我会派几个人来带你回去。”

“带我回去?”

“就是逮捕你。”哈利对哈福森做了个手势,表示离开。

“逮捕我?”托雷的声音不再沉重,“为什么?妈的,你手上根本没有证据。”

哈利扬起了手,拇指和食指之间夹着药丸。“比约根,地西泮是处方用药,就像安非他命和可卡因一样,除非你有处方笺,否则我们必须因你持有地西泮而逮捕你,刑期是两年。”

“你在开玩笑吧。”托雷费力地爬下床,抓起地上的被子,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

哈利朝门口走去:“这我同意,我个人认为挪威法律对于持有软性毒品的刑罚太重了,所以如果是在别的情况下,我有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晚安了。”

“等一下!”

哈利停下脚步,在原地等待。

“他的兄……弟……”托雷结结巴巴地说。

“兄弟?”

“他说如果他在奥斯陆出事,他的兄弟会来追杀我。无论他是被捕还是被杀,他们一定会来追杀我。他还说他的兄弟喜欢用盐酸。”

“他没有任何兄弟。”哈利说。

托雷抬头看着哈利,用十分惊讶的口吻说:“没有吗?”

哈利摇了摇头。

托雷拧绞着双手:“我……我吃那些药是因为我心情很不好,这不就是那些药的用处吗?”

“他去哪里了?”

“他没说。”

“他拿钱了吗?”

“只有我身上的一点零钱,然后他就走了。我……我只是坐在这里,觉得很害怕……”他突然哭了起来,缩在被子底下,“我好害怕。”

哈利看着哭哭啼啼的托雷:“如果需要的话,今天晚上可以去警署睡觉。”

“我要留在这里。”托雷吸了吸鼻涕。

“好吧,我们的人明天早上会再找你问话。”

“好。等一下!如果你们逮到他……”

“怎样?”

“我还是可以拿到奖金,对不对?”

他把火生得很旺。火焰在一片三角形玻璃内翻腾,玻璃来自小屋的破窗。他又去拿了几片木板,感觉身体开始暖和起来。夜里会更冷,但至少他还活着。他用那片玻璃把衬衫割成条状,将流血的手指包扎起来。之前警卫犬的嘴巴咬上他握住手枪的手,连手枪也咬在嘴里。

那只黑麦兹纳犬吊挂在集装箱的顶端和地板之间,影子在柜壁上闪动不定,它嘴巴张开,身体伸开,凝固在最后一次无声攻击的姿势中。它的两条后腿被铁丝绑了起来,铁丝穿过集装箱顶端的铁槽。血从嘴巴和耳朵后方的弹口滴落地面,犹如时钟般规律地嘀嗒作响。他永远不会知道扣下扳机的究竟是他的前臂肌肉,还是因为那只狗的嘴巴咬上他的手,挤得他的手指扣动扳机。但子弹击发之后,他仍觉得柜壁震动不已。自从他抵达这座讨厌的城市,这是他开的第六枪,如今手枪里只剩一发子弹。

子弹只要一发就够了,但现在他要怎么找到约恩·卡尔森?他需要有人引导他前往正确的方向。他想到那个叫哈利·霍勒的警察。哈利·霍勒,听起来不像是个常见的名字,也许这个警察不会太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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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悬疑小说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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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救赎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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