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救赎者》(1)

第三十七章《救赎者》(1)

第一部降临

她一个字也不敢说,因为她才十四岁,深信只要紧紧闭起眼睛,集中注意力,就能穿透屋顶,看见天上的星星。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愿意,就能让此事发生。

1星星

一九九一年八月

她十四岁,深信只要紧闭双眼,集中精神,视线就能穿透天花板,看见天上的星星。

她周围的女子正在呼吸,发出规律、沉重的属于夜晚的呼吸声。其中一位正在打鼾的是莎拉阿姨,她分到一张床垫,就睡在打开的窗户底下。

她闭上眼睛,试着和其他人一样呼吸,但却难以入睡,因为周围的一切如此新鲜而陌生,夜晚的声音和厄斯古德庄园窗外的森林都变得很不一样。她在庄园和夏令营的聚会中认识的人似乎变得不同了,连她自己也有所改变。今年夏天她照镜子时,看见自己的面孔和身体是新的,而且每当男生的目光朝她射来,心中涌出的一种忽冷忽热的奇特情绪会流过她的身体,尤其是其中一名少年看向她时。少年名叫罗伯特,今年他看起来也不太一样。

她再度睁开双眼,直视天花板。她知道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愿意,就能让她穿透屋顶,看见星星。

今天漫长而多事。干燥的夏日微风在玉米田中低吟,树上的叶子狂热地舞动,阳光穿透它们,洒落在野地的访客身上。他们聆听一名救世军军校生述说他在法罗群岛担任传教士的经过,他长相俊俏,说话时带着极高的敏感度和热情。但她不断分心,挥手驱赶一只在她脑袋周围嗡嗡飞舞的大黄蜂。等那只大黄蜂飞走,暑热已让她困倦不已。军校生说完之后,众人都转头朝地区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望去。他面带微笑看着大家,双眼看起来相当年轻,但其实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以救世军的礼仪行礼,右手高举过肩,指向天上,声音响亮地喊道:“哈利路亚!”接着,他为救世军的工作祈祷,为他们帮助穷人与社会底层民众的工作祝福,并提醒人们《马太福音》里说,救世主耶稣就在他们之中,可能是街上的陌生人,也可能是缺乏食物和衣服的罪犯。而到了审判日,唯有帮助过弱者的正直的人才能获得永生。埃克霍夫的发言十分冗长,这时有人低声细语,他便微笑着说,接下来是“青年时间”,今天轮到里卡尔·尼尔森发言。

她听见里卡尔特意压低声音向总司令道谢。一如往常,里卡尔做了事前准备,把演讲词写下来并背熟。他站起身来,大声背诵自己将如何为耶稣奉献生命,替上帝的国度奋斗,他的声音紧张,语调平缓,令人昏昏欲睡。他内向而严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眼皮沉重,只是看着里卡尔沁出汗珠的上唇不断开合,形成熟悉、安稳、乏味的词句。因此,当一只手触碰她的背时,她并未立刻做出反应,直到那只手的指尖游走到她的后腰,而且不断向下移动,她的身体才在单薄的夏日洋装下突然紧张起来。

她回过头去,看见罗伯特微笑的褐色眼珠,心下只希望自己的皮肤跟他一样黑,这样罗伯特就看不出她双颊发红。

“嘘。”约恩说。

罗伯特和约恩是兄弟,约恩比罗伯特大一岁,但他们小时候常被误认为双胞胎。如今罗伯特已十七岁,尽管兄弟俩的面孔仍然有许多相像之处,但已能清楚分辨两人的不同。罗伯特生性乐观,无忧无虑,喜欢戏弄别人,很会弹吉他,但在庄园里做服务工作时却经常迟到,而且他每次戏弄人总会有点过火,尤其是当他发现其他人在笑的时候。这时约恩就会介入。约恩是个勤恳诚实的少年,最大的愿望是进入军官训练学校,其次是在救世军里为自己找个女朋友,尽管他从未清楚地宣之于口。但对罗伯特来说,女朋友可不一定要在救世军里面找。约恩比罗伯特高两厘米,但奇怪的是,罗伯特看起来更高。约恩从十二岁起就开始驼背,仿佛将全世界的不幸都背在身上。这对兄弟都有深色肌肤和端正的长相,但罗伯特拥有一种约恩没有的东西,那就是他眼神中黑暗且爱玩的特质。她对这种特质有着向往,但并不希望深入探索。

里卡尔发表演说时,她的目光飘过由熟悉面孔构成的海洋。有一天,她会嫁给救世军的某个男孩,也许他们会被派驻到另一个城镇,或这个国家的另一个地区,但他们总会回到厄斯古德庄园。救世军刚买下这座庄园,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夏日基地。

一名金发少年坐在众人外围通往屋子的台阶上,正在抚摸躺在他大腿上的猫。她感觉到少年一直在看她,但她一察觉,少年便移开视线。这些人里她不认识的只有那位少年,但她知道少年名叫麦兹·吉尔斯特拉普。吉尔斯特拉普家族十分富有,厄斯古德庄园过去便为这个家族所有,而麦兹是家族里的孙辈。麦兹其实很有吸引力,但他似乎有点孤僻。况且他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昨晚他走来走去,愤怒地皱着眉头,不跟任何人说话。她有好几次感觉到麦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今年大家都会看她,这倒是新鲜事。

她的思绪猛然被打断,因为罗伯特在她手里塞了样东西,说:“等那个想当将军的家伙讲完话以后,就去谷仓找我,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罗伯特说完就起身离去。她低头朝手中看去,差点发出尖叫。她一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把那东西丢进草丛。那是一只似乎还在蠕动的大黄蜂,但已没了脚和翅膀。

里卡尔终于结束了演说。她坐在原地,看见她的父母和罗伯特与约恩的父母朝放着咖啡的桌子走去。他们在各自的奥斯陆救世军会众眼中,都属于“骨干家族”,因而她知道,很多人都对她投以关注的眼光。

她往屋外的厕所走去,来到厕所转角。众人的视线被挡住之后,她便朝谷仓快步走去。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罗伯特说,眼神带着微笑,声音低沉。去年夏天他的声音没这么低。

罗伯特躺在干草堆上,用小刀削着一节树根,那把小刀他随身插在腰带里。

他举起树根,她便看出他削的是什么,因为她曾在图画中看过那样东西。她希望这里很暗,这样罗伯特就看不见她的脸再度泛红了。

“我不知道。”她撒了谎,在罗伯特身旁的干草堆上坐了下来。

罗伯特再度对她露出戏弄的眼神,仿佛他知道她的一些事,而这些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这玩意应该放进这里。”罗伯特突然将手伸进她的裙子底下。她感觉到那节硬树根抵到大腿内侧,还来不及夹起双腿,树根就已顶到内裤。罗伯特温热的吐息吹到她脖子上。

“不要,罗伯特。”她低声说。

“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做的。”他喘息着说。

“住手,我不想要。”

“你这是在拒绝我吗?”

她屏住气息,难以回答,也无法尖叫,因为这时他们听见约恩的声音从谷仓门口传来:“罗伯特!不要这样,罗伯特!”

她感觉罗伯特松开力道,放开了她,他抽出手,只剩那节树根还夹在她双腿之间。

“过来!”约恩叫道,仿佛在呼喝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罗伯特咯咯轻笑着,站了起来,对她眨眨眼,朝哥哥和阳光奔去。

她坐起身来,拍掉身上的干草,既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羞愧不已。之所以松了口气,是因为约恩打断了他们的疯狂游戏。之所以觉得羞愧,是因为对罗伯特来说,这不过是场游戏罢了。

晚些时候,在众人进行晚餐前的感恩祷告时,她抬眼朝罗伯特望去,和他的褐色眼珠四目相对。罗伯特做出一个嘴形,她看不出来那是什么,却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起来。他太疯狂了。而她呢……呃,她怎么样呢?她也很疯狂。疯狂,疯狂地坠入情网?是的,坠入情网。和她十二三岁时不同,现在她十四岁了,这感觉更强大,更重要,更刺激。

这时她躺在床上,试着看穿屋顶,感觉笑声在体内如泡泡般不断涌出。

窗户底下的莎拉阿姨发出一声呼噜,便不再打鼾。她听见某种东西发出尖锐的叫声,是猫头鹰吗?

她想小便。

她不想出去,却不得不出去,不得不穿过湿草地,经过谷仓。半夜的谷仓黑漆漆的,很不一样。她闭上眼睛,但并没有用。她只得悄悄爬出睡袋,穿上凉鞋,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

天空中出现了一些星星。再过一小时,拂晓来临之后,星星就会消失。冰凉的空气拂过她的肌肤,她不安地向前奔去,耳中听见一些无法辨认的夜晚声响。白昼里安静的昆虫叫了起来。动物正在猎食。里卡尔说他在远处的灌木林见过狐狸。也许这些动物在白天也会出现,只不过发出的声音不同。现在它们变了个样,也可以说是脱了层皮。

厕所孤零零地伫立在谷仓后方的小土墩上。她离厕所越来越近,眼中的厕所也越来越大。厕所是个形状扭曲的怪异小屋,由未加工的木板制成,木板弯曲、龟裂、发灰。厕所没有窗,门上雕了个心形图案。最糟的是难以辨别里面是否有人。

但直觉告诉她,里面有人。

她咳了一声,好让里面的人知道她在。一只喜鹊从树梢上振翅飞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

她踏上石板,抓住被当作门把手的一块木头,把门拉开。黑魆魆的小屋裂开一个大口。

她呼了口气。马桶盖旁放着一支手电筒,但她不需要把它按亮。她关好门,拴上门闩,掀开马桶盖,然后撩起睡衣,脱下内裤,坐了下去。宁静接踵而至,但她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那不是动物的声音,不是喜鹊的声音,也不是昆虫蜕壳的声音。某样东西在厕所后方的长草丛中快速移动。这时尿液流出,水声掩盖了那个声音,但她的心脏已开始猛烈跳动。

她解完小便,迅速提上内裤,坐在黑暗中聆听,却只听见树梢轻微的起伏声,以及耳中的血液流动声。脉搏稍缓之后,她拉开门闩,打开了门,不料一道黑影几乎填满了整个门口。那人一定是一直站在外面的石阶上静静地等候。她四肢张开,跌坐在马桶上。那人站到她面前,关上了背后的门。

“是你?”她说。

“是我。”他说,嘶哑、怪异的声音颤抖着。

接着,他压在她身上,双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的牙齿咬上她的下唇,直到吸出血来。他一手伸进她的睡衣底下,撕开内裤。她瘫在那里,因为恐惧而无法动弹,感觉刀子抵住她脖子上的肌肤。他的下体不断朝她体内冲撞,连裤子都没完全脱下,宛如一只疯狂交配的公狗。

“你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把你碎尸万段。”他低声说。她一个字也不敢说,因为她才十四岁,深信只要紧紧闭起眼睛,集中注意力,就能穿透屋顶,看见天上的星星。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愿意,就能让此事发生。

2拜访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

他看着列车车窗里映出的自己,努力想看清这是什么,秘密藏在何处。但却没看见任何特别之处,只看见红色领巾、面无表情的脸和眼睛,以及有如永恒之夜地铁那般的黑色头发。他的影子映在库尔塞勒站和特纳站之间的隧道墙壁上。一份《世界报》放在他的大腿上,天气预报说会下雪,但地铁上方的巴黎街道依然寒冷荒凉,笼罩在难以穿透的低沉乌云之下。他鼻孔微张,吸入许多细微但明确的气味,包括水泥的湿气、人类吐息、炙热金属、古龙水、香烟、潮湿木材和胆汁的气味。这些气味难以从列车座位上洗去,也无法通过空调系统排出。

对面列车的逼近使得车窗开始震动,窗外的黑暗暂时被高速闪现的方块状的苍白灯光驱离。他拉起外套袖口,看了看表。那是精工SQ50腕表,一位客户给他的,用来抵偿部分款项。玻璃表面已有刮痕,因此他不确定这块表的真伪。七点十五分。此刻是周日的夜晚,街上车辆稀疏。他环视四周,只见人们在地铁上睡觉。人们总在地铁上睡觉,尤其是在工作日,他们关上开关,闭上眼睛,让日常通勤变成无梦的休息时间,在地铁地图上的红线和蓝线之间穿梭,在工作和自由之间无声换乘。他在报上读过有个男子就像这样在地铁上坐了一整天,随着列车来回奔驰,直到一天结束,清洁人员才发现男子已经气绝。也许男子就是为了迎接死亡才走进这个地下墓穴,搭上连接今生与来世的蓝线列车,步入这个浅黄色棺材,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里不会受到打扰。

至于他呢,他搭乘的是奔往反方向的列车,准备返回今生。今晚这项任务结束后,就只剩下明天在奥斯陆的任务,也是最后一项任务,然后他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下墓穴。

列车在特纳站关门之前,发出刺耳的警示声,然后再度加速。

他闭上双眼,试着想象其他气味,诸如便池除臭锭和新鲜温热的尿液的气味,以及自由的气味。但也许正如他当过老师的母亲所说,人脑可以细腻地重现任何见过的影像或听过的声音,却连最基本的气味都无法重现。

气味。眼皮内侧开始闪现影像。十五岁的他坐在武科瓦尔市的医院走廊上,听见母亲不断地低声向使徒多马——建筑工人的守护圣徒祈祷,希望他能保住丈夫的性命。他听见塞尔维亚军队的大炮在河对岸隆隆发射的声音,以及在婴儿病房做手术的患者发出的凄厉叫声。婴儿病房早已没有婴儿,围城战事开打之后,城里的女人就不再生小孩。他在饭店里打杂,学会如何把噪声、惨叫声和大炮声阻挡在听觉之外,但他无法阻挡气味,尤其是某种气味。外科医生在做截肢手术时,会先将肉切到见骨,接着,为了避免患者流血过多而死,必须用一种看起来像烙铁的东西来烧灼血管,让血管闭合。但没有一种气味能与血肉烧焦的气味相比。

一名医生踏进走廊,朝他和母亲招手。他走到病床边,不敢直视父亲,只盯着一只紧抓床垫的黝黑大手。那只手似乎要把床垫撕成两半。父亲的手确实有办法将床垫撕成两半,因为那是城里最强壮的一双手。他父亲是扎铁工人,负责在泥水匠完成工作之后前往工地,用他的大手握住用来强化水泥的钢筋的突出端,并使用快速熟练的手法把钢筋末端捆扎起来。他见过父亲工作的样子,看起来仿佛只是在绞布,人类发明的机器都不会比他更加胜任这份工作。

他紧闭双眼,听见父亲在承受极度痛苦的状态下大声吼道:“把孩子带出去!”

“可是他想……”

“出去!”

他听见医生的声音说:“止血了,快!”有人从他的双臂下方把他抱了起来,他扭动挣扎着,但他太小太轻,无法挣脱。这时他闻到了那种气味,血肉烧焦的气味。

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医生说:

“锯子。”

门在他背后关上。他跪了下来,继续母亲的祷告。请救救他,把他变成残废,但请让他保住性命。上帝具有超能力,只要他愿意,就能让此事发生。

他感觉有人正在看他,便睁开双眼,回到地铁之中。对面一名下巴肌肉紧绷的女子露出疲惫冷漠的神色,一接触到他的双眼就赶紧移开。他又默念了一次地址。腕表上的秒针向前走了一格。他摸了摸自己的脉搏,跳动正常。他感觉头部很轻,但不是太轻。他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喜悦,不觉得满意也不觉得不满意。列车慢了下来。戴高乐广场站到了。他朝女子看了最后一眼。女子一直在打量他,但若再见到他,即使是今晚,她也不会认出他。

他站了起来,走到车门前等候。刹车发出低沉的悲叹声。除臭锭和尿液的气味。自由的气味。尽管气味几乎不可能被想象出来。车门向两侧滑开。

哈利踏上月台,站在原地,鼻子吸入温暖的地底空气,双眼看着纸上写的地址。他听见车门关闭,感觉背后空气随着列车驶离而流动。他朝出口走去。手扶梯上方的广告对他说感冒可以预防。“可以才怪。”他咳了几声,把手伸进羊毛外套的口袋深处,在随身带着的小酒壶下方摸到一包烟和一包润喉糖。

香烟在他口中上下晃动,他穿过出口的玻璃门,离开奥斯陆地铁不自然的暖气环境,踏上台阶,走进奥斯陆自然的十二月黑暗天色和极冷的气候中。他本能地缩起身体。这里是伊格广场。这座开放式小广场位于奥斯陆心脏位置的人行道交叉口,倘若这个时节的奥斯陆还能说有颗心脏的话。这个周日商店照常营业,因为这是圣诞节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黄色灯光从四周的三层楼摩登商店的橱窗里洒落,笼罩着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潮。哈利看见大包小包包装精美的礼物,便在心中提醒自己,得买个礼物送给毕悠纳·莫勒,因为明天是莫勒在警署任职的最后一天。莫勒是哈利的上司,也是这些年在警界最照顾他的人。莫勒终于要实现他减少上班时间的计划了,从下周开始,他将担任卑尔根警局的资深特别调查员一职,这表示他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直到退休。真是份轻松愉快的工作,不过选择卑尔根是怎么回事?那个城市经常下雨,山间又湿又冷,况且莫勒的老家根本不在卑尔根。哈利向来喜欢莫勒这个人,却不总是欣赏他的行事风格。

一名男子从头到脚包着羽绒外套和裤子,宛如航天员般左摇右摆,缓步前行,脸颊圆滚泛红,咧嘴喷出白气。街上行人个个弓着身体,脸上露出冬天的阴沉表情。哈利看见一名脸色苍白的女子,身穿单薄的黑色皮夹克,手肘处还有破洞,站在钟表行旁,双脚不断地改变站姿,盼望药头能赶快出现。一个满脸胡须的长发乞丐裹在温暖时尚、样式年轻的衣服里,摆出瑜伽坐姿,倚着街灯,头向前倾,仿佛在冥想一般,地上摆着的褐色纸杯来自他面前的咖啡馆。过去这一年来,哈利看见越来越多的乞丐,这时他突然发现这些乞丐看起来都一个样,就连面前的纸杯都很相似,像是个暗号似的。说不定他们是外星人,悄悄前来占领他的城市、他的街道。没问题,尽管占领吧。

哈利走进钟表行。

“请问这可以修吗?”哈利对柜台内的年轻钟表师说,递出他爷爷的手表。这块表是爷爷在哈利小时候送他的,那天他们在翁达尔斯内斯镇为他母亲举行丧礼。哈利收到这块表时吓了一大跳,但爷爷说手表就是用来送人的,让他放心,还要他记得再把这块表送出去。“在还来得及的时候送出去。”

哈利早已忘了这块表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欧雷克去哈利位于苏菲街的家找他,在抽屉里找他的GameBoy(任天堂)游戏机时,才发现这块银表。欧雷克今年十岁,跟哈利一样爱玩过时的俄罗斯方块游戏,因此跟哈利混得很熟。欧雷克发现这块表之后,就忘了自己原本兴致勃勃要跟哈利比试,而是不断把玩手表,想让它恢复走动。

“它已经坏了。”哈利说。

“哦,”欧雷克说,“没什么是不能修的。”

哈利衷心希望欧雷克这个论点是事实,尽管他曾对此有过深深的怀疑。他也曾纳闷是否该把约克与瓦伦丁纳摇滚乐队及其专辑《没什么是不能修的》介绍给欧雷克。但回想起来,哈利认为欧雷克的母亲萝凯应该不会喜欢这当中的关联:她的酒鬼前男友把有关酒鬼生活的歌曲介绍给她儿子,而且这些歌还是由如今已离开人世的毒虫所谱写及演唱的。

“你能修好它吗?”哈利问柜台内的钟表师。钟表师一言不发,只是用灵巧专业的手指打开手表。

“不值得。”

“不值得?”

“你去古董行可以买到状况更好的表,价钱还比修好这块表便宜。”

“还是请你修吧。”哈利说。

“没问题,”钟表师说,他已开始检查手表的内部零件,显然对哈利的决定感到非常高兴,“星期二来拿。”

哈利踏出钟表行,听见一把吉他透过音箱传出微弱的声音。一名胡楂散乱、戴着无指手套的少年,正在转动一个弦钮,他手一转,吉他的音调就升高一点。一场传统的圣诞节前演奏会即将开始,许多知名演奏家将代表救世军在伊格广场演出。乐队在救世军筹募善款的黑色圣诞锅后方就位,人们开始聚集在乐队前方。那个圣诞锅就是烹调用的锅,吊在广场中央的三根柱子上。

“是你吗?”

哈利回头,看见一名女子露出毒虫的眼神。

“是你,对不对?你是不是代替史奴比来的?我现在就要来一管,我已经……”

“抱歉,”哈利插口说,“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女子看着哈利,侧过头,眯起双眼,像是在判断哈利是否在说谎:“对,我在哪里见过你。”

“我是警察。”

女子怔了一下。哈利吸了口气。女子的反应很慢,仿佛这个信息必须绕过烧焦的神经和毁坏的突触才能到达目的地。接着,哈利所预料的恨意在女子眼中点燃暗淡的光芒。

“你是条子?”

“我以为大家都已经说好,你们这些人应该待在普拉塔广场才对。”哈利的视线越过女子,射向歌手。

“哈,”女子说,在哈利面前挺起腰杆。“你不是缉毒组的,你上过电视,杀过……”

“我是犯罪特警队的,”哈利抓住女子的手臂,“听着,你在普拉塔广场可以拿到你要的东西,不要逼我把你拖进警局。”

“你管我。”女子挣脱哈利的手。

哈利扬起双手:“告诉我你不会在这里交易,我就放过你,好吗?”

女子侧过头,无血色的薄唇微微紧闭,似乎觉得现在这个状况很有意思:“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不能去普拉塔广场?”

哈利静静等待。

“因为我儿子在那里。”

哈利的胃一阵翻搅。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你明白吗,条子?”

哈利看着女子挑衅的面孔,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圣诞快乐。”他说,转过身去。

哈利把香烟丢进一团褐色冰雪中,走开了。他希望摆脱警察这份工作。他没看见迎面而来的路人,路人都低头看着蓝色的冰,仿佛良心受到谴责;他们也没看见哈利,仿佛他们虽然身为全世界最慷慨的民主主义国家的公民,却依然感到羞愧。因为我儿子在那里。

哈利踏上弗雷登堡路,来到戴西曼斯可公立图书馆旁,在一个门牌号码前停下脚步,他身上带着的信封上草草写着的就是这个门牌号码。他仰头望去,看见外墙最近才漆上灰黑两色,简直就是涂鸦艺术家的春梦。有些窗户已挂上圣诞装饰,装饰品的轮廓映着柔和的黄色灯光,窗内看起来是温暖安全的家。也许确实如此,哈利逼自己这样想。之所以用“逼”这个字,是因为一个人在警界工作十二年后,很难不受到影响,而对人性产生蔑视。但他的确在努力对抗这种影响,至少我们应该给他掌声。

他在门铃旁找到名字,然后闭上眼睛,试着寻找恰当的字句,却找不到。那女子的声音依然萦绕在他脑海中。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哈利放弃了。这些难以说出口的话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述方式的。

他用拇指按下冰冷的金属按钮,屋内某处响起铃声。

约恩·卡尔森上尉的手指离开门铃按钮,他将沉重的塑料袋放在人行道上,朝公寓正面抬头望去。这栋公寓看起来像被轻型火炮轰炸过,大片灰泥剥落,二楼有一户被烧毁的公寓的窗户用木板钉了起来。刚才他走过头了,没发现自己经过了弗雷德里克森的蓝色屋子。寒冷似乎将屋子的颜色吸收殆尽,让豪斯曼斯街上的屋子看起来全都一样。直到他看见被流浪汉占据的房屋墙壁上用涂鸦写着“Vestbredden”,也就是“西岸”,才发现自己走过了头。公寓前门的玻璃上有两个V字形裂痕,像是代表胜利的符号。

约恩在防风上衣里打了个冷战,心中庆幸救世军制服用的是纯正厚羊毛。从军官训练学校毕业后,约恩前去测量身材,领取新制服,但一般的尺寸都不适合他穿,于是他领了衣料,去见裁缝。那裁缝朝约恩脸上喷了一口烟,突如其来地说他拒绝接受耶稣作为他个人的救赎者,但他缝制的制服却非常好。约恩衷心地向他道谢,因为约恩不习惯穿定做的衣服。有人说,约恩就是穿了定制服才驼背的。这天下午看见他来豪斯曼斯街的路人,可能会以为他之所以弯腰,是为了躲避十二月的冷风。风吹过人行道上的冰柱和冰冻的垃圾,一旁的车流轰轰驶过。但认识约恩的人,会说他驼背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高,可以向下接触那些比他矮的人,就像现在,他往褐色纸杯里丢进二十克朗硬币,而拿着纸杯的是门口一只肮脏颤抖的手。

“你好吗?”约恩问候那个将外套紧紧裹在身上的流浪汉,那人盘腿坐在一张纸板上,四周是盘旋飘落的雪花。

“我正在排队接受美沙酮治疗。”紧裹外套的可怜流浪汉声音虚弱,音调低沉,仿佛在朗诵一首缺乏练习的赞美诗,同时盯着约恩黑色制服下的膝盖看。

“你应该去我们在厄塔街的餐厅,”约恩说,“让自己暖和一点,吃点东西……”

这时,信号灯变绿,接下来约恩说的话便被汽车声淹没。

“我没时间,”流浪汉说,“你不会刚好有五十克朗钞票吧?”毒虫对于吸毒的执着总让约恩惊讶不已。约恩叹了口气,在纸杯里塞了一百克朗纸钞。

“你可以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几件保暖的衣服,再不然我们的灯塔餐厅也有一些新的冬季夹克。你只穿那件单薄的牛仔外套会冻死的。”

约恩已然放弃,他知道虽然自己说了这些话,但那人还是会把钱拿去买毒品。即便如此,又能怎样?这种事在他日常工作中一再发生,不过是另一个难以解决的道德难题罢了。

约恩再度按下门铃,他在门口旁边肮脏的橱窗上看见自己的身影。西娅说他是个高大的男人。但他一点都不高大,他很小,只是个小士兵。这个小士兵做完今天的工作之后,就会飞奔到莫勒路,越过奥克西瓦河,也就是东奥斯陆和基努拉卡区的起始处,再穿过苏菲恩堡公园,来到歌德堡街四号。歌德堡街四号的这栋公寓为救世军所有,专门出租给救世军的人。他将打开B栋入口的门,对其他房客打招呼,让他们以为他要返回四楼的住处,但其实他会搭电梯到五楼,穿过顶楼,前往A栋,确定没人,才走到西娅家的门前,敲出他们约定的暗号。西娅会打开门,让他投入她的怀中,将他融化。

某个东西在震动。

起初他以为是地面、城市或地基在震动,接着他放下袋子,把手伸进口袋。手机在他手中振动,屏幕显示朗希尔德的电话号码。这已经是朗希尔德今天打来的第三通电话了。他知道不能再拖,必须老实告诉朗希尔德他和西娅就要订婚的事,但要先想好适当的措辞才行。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避免去看自己的映影。但他已下定决心,不想再软弱下去,他要坦诚相告,当一个高大的士兵,为了歌德堡街的西娅,为了身在泰国的父亲,也为了上帝。

“喂。”电铃上方的对讲机发出大吼声。

“哦,嘿,我是约恩。”

“谁?”

“救世军的约恩。”他等待对方回应。

“有什么事?”声音有点破碎。

“我给你带食物来,我想你可能需要……”

“带烟了吗?”

约恩吞了口口水,靴子在雪地里跺了跺:“没有,我的经费只够买吃的。”

“妈的。”

对讲机又静了下来。

“喂?”约恩高声说道。

“我还在,我在思考。”

“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待会儿再来。”

大门发出吱的一声,约恩赶紧把门推开。楼梯间里散落着报纸、空瓶和一摊摊冰冻的黄色尿液。幸好天气寒冷,约恩不用像天气暖和时那样勇敢地迎向走廊上弥漫的又甜又苦的臭味。

他试着让自己不发出声音,但脚步声依然回荡在楼梯间。女子站在门口等他,双眼盯着他手上的袋子看。约恩心想,她可能是想避免和他视线相对。女子的脸因为多年毒瘾而肿胀,体重过重,浴袍里穿着肮脏的白T恤。污浊的臭味从门内发散出来。

约恩在楼梯平台上停下脚步,放下袋子:“你丈夫也在家吗?”

“对,他在家。”女子用流畅的法语说。

女子长得漂亮,颧骨高耸,杏眼圆睁,薄唇苍白。女子衣装整齐,至少他透过门缝看得见的部分,她的衣装是整齐的。

他下意识地整理脖子上的红色围巾。

隔在他和女子中间的是厚实的铜质安全锁,装设在沉重的橡木门上,门上没有名牌。刚才他站在楼下的卡诺大道上等门房开门时,注意到这栋房子的一切似乎都很新、很昂贵,包括大门零件、电铃和圆柱形门锁,但房子的浅黄色外墙和白色百叶窗上却覆盖着一层空气污染所造成的丑陋的黑色尘埃,凸显了巴黎这一带的高度开发。玄关里挂着一幅油画原作。

“你找他有什么事?”

女子的眼神和语调不太友善,但也不是特别不友善,或许带有一点怀疑,因为他的法语发音很不标准。

“夫人,我有几句话要转达给他。”

女子迟疑片刻,最后的反应依然如他预期。

“好吧,请稍等,我去叫他。”

她关上门。门锁扣上,发出顺滑的咔嗒声。他跺了跺脚。他应该把法语学好一点才对。母亲总是逼他晚上多念英语,却从不管他的法语。他看着门板。法式内衣。法国文字。长得好看。

他想到乔吉。乔吉有着纯洁的微笑,大他一岁,现在应该是二十八岁。不知乔吉是否依然好看?依然留着金发,个头娇小,漂亮得像个女生?他爱过乔吉,那是一种没有偏见、无条件的爱,只有孩童才会那样爱一个人。

他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男人的脚步声。接着传来门锁打开的声响。蓝线列车连接着工作和自由,连接着此地和肥皂、尿液。天空即将下雪。他做好准备。

男子的面孔出现在门口。

“妈的你想干吗?”

约恩举起塑料袋,壮着胆子露出微笑。“这是刚出炉的面包,味道很香,对不对?”

弗雷德里克森伸出褐色的大手,搭在女子肩膀上,把她推开。“我只闻到基督教的血腥味……”他的声音清晰且冷静,但他长满胡楂的脸颊和褪色的眼珠说的却是另一回事。那双眼睛努力想把视线集中在购物袋上。他的外表看起来高大有力,内心却缩小塌陷。他的骨骼似乎在肌肤底下缩小,连头骨也跟着缩小,使得那张凶狠面孔上的肌肤看起来像是大了三号,松垮垮地挂在脸上。他伸出肮脏的手指,摸了摸鼻梁上最近受的伤。

“你不会是想传教吧?”

“没有,我只是想……”

“哦,算了吧,救世军,你想得到我的回报,对不对?比方说我的灵魂。”

约恩在制服里打了个冷战:“弗雷德里克森,灵魂不是我负责的,但我可以安排食物,好让……”

“哦,你可以先安排一场小布道会。”

“我说过了……”

“布道会!”

约恩站在原地,看着弗雷德里克森。

“快点用你下面那张嘴做个小布道会吧!”弗雷德里克森吼道,“好让我们可以安心吃你拿来的东西,你这个居高临下的浑蛋基督徒。快点,把事情解决,今天上帝的信息是什么?”

约恩张开嘴又合上,吞了口口水,又再度张开嘴巴,这次他的声带有了反应:“信息是他献出他的独生子耶稣,而耶稣为了……我们的罪而死。”

“你骗人!”

“这件事恐怕是真的。”哈利说,看着门口男子那张惊恐的脸。门内传来午餐的香气和餐具的碰撞声。这人是有家室的人,也是个父亲,但如今再也没有人叫他爸爸了。男子搔抓前臂,双眼盯着哈利头上的一个点,仿佛那里有人似的。他搔抓的动作发出刺耳的窸窣声。

餐具声停止,一个人拖着脚步来到男子身后,一只小手搭上男子的肩膀。一张女人的面孔探了出来,泛红的双眼又大又圆。

“比格尔,怎么回事?”

“这位警察有事情通知我们。”比格尔平静地说。

“什么事?”女子望向哈利。“跟我们的儿子有关吗?是不是佩尔的事?”

“是的,霍尔门太太,”哈利看着女子眼中浮现的恐惧,准备说出难以开口的话。“我们在两小时前发现了他,你儿子已经过世了。”

哈利不得不移开视线。

“可是他……他……在哪里?”霍尔门太太的视线从哈利脸上跳到丈夫脸上,比格尔只是不断地搔抓前臂。

哈利心想,他再这样抓下去恐怕要抓出血来。哈利清了清喉咙:“在港口旁的集装箱里,可能已经死亡一段时间了。”

比格尔·霍尔门突然站立不稳,蹒跚后退,退入亮着灯的玄关,伸手扶住衣帽架。霍尔门太太上前一步,哈利看见比格尔在妻子身后跪了下来。

哈利吸了口气,把手伸进外套,指尖触碰到金属小酒壶,感觉冰凉。他找到信封,拿了出来。这封信不是他写的,但他很清楚内容是什么,信里写的是简短而正式的死亡通知,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这是政府宣告死亡的方式。

“我感到很遗憾,但我的工作是把这个交给你们。”

“你做什么工作?”矮小的中年男子用夸张的市井口音说。这并非上流阶层的口音,而是奋力想在社会上争得一席之地的人所用的口音。门外来拜访的男子打量着他,只见他全身上下都与信封里的照片相符,甚至连小家子气的领带结和宽松的红色家居服都一模一样。

他不知道这个中年男子做错了什么事,只觉得可能和暴力无关,因为男子虽然露出愠怒的神色,肢体语言却显现出防卫的姿态,几乎接近焦虑,即便在自家门口也是如此。男子会不会是偷了东西或侵占财产?他看起来像是从事跟数字有关的工作,但经手的金额并不庞大。尽管他有个美丽的妻子,但他看上去却像是偶尔喜欢尝鲜的人。他也许曾经不忠,也许睡过别人的妻子。不对,根据游戏规则,一个矮个男人拥有中等以上的财富,又拥有外貌远胜于他的妻子,应该会比较担心妻子不忠。这个中年男子令他感到烦躁。他把手伸进口袋。

“这个……”他说,将拉玛迷你麦斯手枪的枪管搁在绷紧的门链上,这把枪只花了他三百美元,“就是我的工作。”

他指了指消音器。那是根素色金属管,由萨格勒布市的制枪工人制作,旋在枪管上,黑色胶带缠在消音器和金属管的接缝处,用来密封。当然,他可以花一百欧元买一个所谓的高质量消音器,但又何必?没有人可以完全消灭子弹突破音障的声音、炙热气体遇上冷空气的声音、金属部件相互撞击的声音。装上消音器的手枪发出爆米花般的轻微声响,这种场景只存在于好莱坞电影中。

子弹击发声宛如鞭击。他把脸凑上狭小的门缝。

照片中的男子已不在原位,他已无声无息地向后倒去。玄关颇为阴暗,但透过墙上的镜子,他看见门板的银光,男子的双眼在金框眼镜下睁得老大。这个中年男子已倒在赭红色地毯上。那是波斯地毯吗?说不定这家伙真的是有钱人。

男子的额头上有个小孔。

他一抬眼,正好和男子的妻子四目交接。也不知她是否真是这个人的妻子。她站在另一个房间的门口,后方亮着一盏大型东方立灯。她用手按住嘴巴,盯着他看。他微微点头,小心地关上大门,把枪放回肩套,朝楼梯走去。他逃脱现场从不搭电梯,不开租来的汽车或摩托车,不使用任何可能发生故障的工具。他不奔跑,也不说话、喊叫,以免声音被人认出。

“逃脱”是这份工作中至关重要的一环,也是他最喜爱的部分,它就如同飞翔,如同无梦之梦。

女门房走出一楼房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用法语低声说了句再见。女门房一言不发,用锐利的眼神回望着他。一小时后,女门房将接受讯问,警方会请她描述他的长相,她会合作地回答说,那男子长相平凡,中等身高,二三十岁的样子,反正应该不到四十岁。

他踏上街道。巴黎市区发出的低沉的隆隆声响犹如永远不会靠近的雷声,但也永远不会停止。他将拉玛迷你麦斯手枪丢弃在事先选中的垃圾桶里。萨格勒布还有两把未使用过的同厂牌手枪在等着他,当初购入时他拿到了批发价。

半小时后,机场巴士经过小教堂门站,行驶在连接巴黎和戴高乐机场的高速公路上。雪花纷飞,飘落在一片散乱的、硬挺地指向灰色天空的浅黄色麦秆上。

他在机场办完报到手续并通过安检后,直接走进男厕,在一整排白色尿斗的最后一个前站定,解开扣子,把白色除臭锭撒在尿斗里。他闭上眼睛,深深吸入对二氯苯的甜味和J&J化学公司生产的柠檬芳香剂的香味。还剩一站,接驳列车就会抵达自由。他卷起舌头,说出这一站的名字:奥斯陆。

3咬伤

十二月十四日,星期日

警察总署这栋由水泥及玻璃构筑而成的庞然大物,是全挪威警察最密集的地方。警署六楼的红区里,哈利正坐在六〇五室的椅子上。他和年轻警探哈福森共享这十平方米的空间,并且喜欢把这里称为“情报交换所”,而当哈福森需要被挫挫锐气时,哈利又称之为“人才养成所”。

这时情报交换所内只有哈利一人,他盯着这间无窗房墙上本该有窗户的地方。

这天是星期日,报告已经写完,可以回家了,但他为什么还没回家?透过想象中的窗户,他看见少了栅栏的碧悠维卡区海港,新雪犹如五彩碎纸般覆盖在绿、红、蓝等颜色的集装箱上。案子已经了结。年轻的毒虫[1]佩尔·霍尔门受够了,在集装箱里对自己开了最后一枪。尸体上没有外来的暴力伤害,手枪就掉在旁边。卧底人员表示佩尔没有债务。况且毒贩处决欠钱的毒虫时,通常不会把现场布置成其他状况,正好相反,他们什么都不会做。既然这是常见的自杀案件,那他何必还要浪费夜晚的时间,搜索那个阴风阵阵的集装箱码头,却只发现更多哀伤呢?

哈利看着他挂在衣帽架上的羊毛外套,外套内袋里放的小酒壶是满的,里面的酒自从十月以来一口都没喝过。十月的时候,他去酒品专卖店买了一瓶他最大的敌人——占边威士忌,装满小酒壶,再将剩下的酒倒进水槽。自此之后,他就随身携带这一小瓶“毒药”,有点像纳粹军人在鞋底藏氰化物胶囊的行为。至于为什么要做这么一件蠢事,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不用知道,只要这个方法有用就好。

哈利看了看时钟,快十一点了。他家有一台经常使用的浓缩咖啡机,还有一张他为这种夜晚而准备的DVD光碟,片名是《彗星美人》(AllAboutEve)——曼凯维奇导演一九五〇年的经典之作,由贝蒂·戴维斯和乔治·桑德斯主演。

他在心里做出解读,知道该去码头才对。

哈利翻起外套翻领,背对北风站立。风吹过他面前的高墙,在栅栏内的集装箱周围吹出雪堆。夜晚的码头区和空地看起来十分荒凉。

灯光照亮与世隔绝的集装箱码头,街灯在强风中摇晃,叠成两三层高的金属集装箱在街道上投下黑影。一个红色的集装箱尤为吸引哈利的目光,它和橘色的警方封锁线一样,颜色十分鲜艳。在奥斯陆十二月的夜晚,那集装箱是很好的栖身之所,大小和舒适度正好跟警署拘留室差不多。

现场勘查组的报告指出,那集装箱已经空了一段时间,并未上锁。现场勘查组的成员只有一名警探和一名技术员,其实难以称得上是个“组”。集装箱码头警卫说他们懒得给空集装箱上锁,因为集装箱码头四周设有栅栏,还装有监视器。尽管如此,还是让一个毒虫跑了进去。警卫猜测佩尔·霍尔门是在碧悠维卡区附近游荡的毒虫之一,而此地距离普拉塔广场的毒品超级市场很近。说不定那警卫对毒虫栖身集装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不会是他知道这样做可以拯救一两条生命?

集装箱没上锁,但集装箱码头栅门上倒是挂着一个厚重的大锁。哈利后悔刚才没在警署打电话跟警卫说他要过来。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真的有警卫,因为他一个都没看见。

哈利看了看表,仔细观察栅栏顶端。他体能很好,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体能状况最佳的时候。自从去年夏天的重大案件之后,他一直在警署健身房规律运动。不仅如此,在雪季来临之前,他就已打破了汤姆·瓦勒在厄肯区创下的越野障碍赛跑纪录。几天后,哈福森小心翼翼地问哈利,他运动得这么认真,是不是跟萝凯有关。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他们好像已经分手了。哈利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对这个年轻警探说,他们虽然共享一间办公室,但并不表示他们可以分享私生活。哈福森耸了耸肩,问哈利是否会跟别人说说知心话,哈利却只是站起来,走出六〇五室,于是哈福森便知道自己判断无误。

铁丝栅栏九英尺高,没有尖刺,小事一桩。哈利尽量跳高,抓住栅栏,双脚抵住栏杆,直起身体。他伸长右手往上攀,接着是左手,用双臂的力量支撑,直到双脚找到施力点,再做出毛毛虫般的动作,将自己晃到栅栏另一侧。

他拉开门闩,打开集装箱门,拿出坚固的黑色军用手电筒,从封锁线下方穿过,进入集装箱。

集装箱里有种怪异的宁静,声音在这里似乎被冻结。哈利按亮手电筒,照亮集装箱内部,在光线中央看见地上用粉笔画出的人形。那就是佩尔的陈尸之处。鉴识中心的年轻主任贝雅特·隆恩给哈利看过照片。鉴识中心位于布尔斯巷的新大楼里。照片中的佩尔坐在墙边,背靠柜壁,右太阳穴有个小孔,手枪在他右边。他出血很少。对头部开枪就是有这个好处,但这也是唯一的好处。子弹口径不大,因此只是射入伤口,没有穿过头部射出。法医将会在头骨内发现子弹。子弹像钢珠一样在佩尔的脑子里弹来弹去,把他的脑子搅得稀烂,而他曾用这个脑子来思考,做出决定,最后命令食指扣下扳机。

“真是搞不懂啊。”哈利的同事在得知年轻人轻生之后,往往会这样说。哈利推测他们这样说是为了抗拒事实并保护自己,否则他不明白他们所谓的“搞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今天下午,哈利站在霍尔门家门口说的也是这句话,他低头看着佩尔的父亲跪在玄关地上,俯身颤抖,不断啜泣。哈利没有可以用来安慰失亲之人的词汇,诸如上帝、救赎、来生之类,因此只是嘟囔:“真是搞不懂啊……”

哈利关上手电筒,把它放进外套口袋。黑暗一拥而上。

他想起父亲。欧拉夫·霍勒是个退休教师,也是个鳏夫,住在奥普索乡的老家。哈利或妹妹每月去探望父亲一次,每到这时,他的眼睛总会亮起来,而随着他们喝咖啡、聊些不重要的小事,他的眼睛又会慢慢暗淡下去。老家最有意义的东西是母亲的一张照片,摆在她生前弹过的钢琴上最明显的位置。现在欧拉夫几乎不做什么事,只是看书,书里讲述着那些他永远不会见到的国家,他也不再渴望去游览这些国家,因为哈利的母亲已无法跟他一起走。“那是最大的损失。”偶尔谈起他们的母亲,欧拉夫总会这样说。这时哈利想到的是,如果有一天,有人通知欧拉夫他儿子不幸身亡,他会怎样看待那一天呢?

哈利离开集装箱,朝栅栏走去,他先用双手抓住栅栏。诡异的时刻出现了。这一刻,四下全然寂静。风突然屏息聆听,或改变心意似的静止下来,只剩下冬季黑暗中传来的抚慰人心的都市噪声。除此之外,还有纸张被风吹动而摩擦地面的声音。只不过此刻无风,所以那并非纸张的声音,而是脚步声,快速轻盈的脚步声,比人类的脚步还轻。

那是某种爪子的声音。

哈利的心脏像失控般急速跳动,他面对栅栏,迅捷地弯曲膝盖,向上一跃。事后哈利才想到当时他之所以那么害怕,是因为寂静,以及他在寂静中什么也没听见,没有嗥叫声,也没有攻击的征兆。仿佛那个黑暗中的物体不想吓到他,相反,那物体正在猎捕他。倘若哈利对狗有更多研究,就会知道有一种狗从不嗥叫,即使当它害怕或发动攻击时。这种狗就是黑色的麦兹纳公犬。哈利向上伸长手臂,正准备再次屈膝,却听见那只狗的行进韵律改变,接着是一片寂静,于是他便知道它出击了。哈利向上跳起。

有人宣称当恐惧激发大量肾上腺素释放到血液中时,人会感觉不到痛楚,但这观点实在很不正确。哈利大叫一声。那只精瘦大狗的利齿咬入哈利右腿的肌肉中,越咬越深,直到牙齿压迫到骨骼周围敏感的组织膜。铁丝栅栏响个不停,地心引力将哈利和那只狗往下拉,他在危急中紧紧抓住栅栏。一般情况下,哈利应该已经安全了,因为其他和黑色麦兹纳成犬体重相当的狗,在这时都会放开嘴巴。但黑色麦兹纳犬的牙齿和下巴足以咬碎骨头,据说它们跟连骨头都能吞下的斑鬣狗有血缘关系。那只麦兹纳犬就这样依靠后倾的两颗上犬齿和一颗下犬齿,稳稳地挂在哈利腿上。它的另一颗犬齿在它三个月大时因为咬到钢铁义肢而折断。

哈利设法将左肘勾在栅栏顶端,试着连人带狗一起往上拉,但那只狗的一只后爪踩在了铁丝栅栏里。哈利伸出右手探进外套口袋,找到并握住手电筒。他往下望去,第一次看清楚那只狗,只见它的黑脸上有两颗黑色眼睛,正闪烁着微光。哈利挥动手电筒,狠狠打中它双耳之间的头部,发出咔嚓一声,他立刻又扬起手电筒,再次击打,打中敏感的口鼻部位。情急之下,哈利又打中它的眼睛,但它眼睛却眨也不眨。手电筒从哈利手中滑落,掉在地上。那只狗依然挂在他腿上。再过不久,他就没力气抓住栅栏了。他不敢想掉下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但脑子却不停想象。

“救命!”

再度吹起的风把哈利微弱的求救声传送出去。他变换抓住栅栏的姿势,突然很想放声大笑。他的生命不会就在这里断送了吧?最后被人发现躺在集装箱码头,喉咙被警卫犬咬断?他深深吸了口气。铁丝栅栏的尖处戳进他的腋窝,他手指的力气正快速流失。再过几秒钟,他的手指就会放开。要是他身上有武器就好了。要是他身上带的是酒瓶,而不是皮夹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打碎酒瓶,用来戳那只狗。

但他有小酒壶!

哈利挤出最后的力气,把手伸进外套,拿出小酒壶,将瓶口塞进嘴巴,用牙齿咬住并旋转金属瓶盖。瓶盖松脱,他用牙齿咬住酒瓶,威士忌流进口中。一股冲击波流遍全身。天哪。他把脸抵在栅栏上,逼自己闭上眼睛,远处广场和歌剧院的灯光在黑暗中变成白色的条纹。他用右手将小酒壶拿低,移到那只狗的红色下颌上方,把威士忌往下倒,低声说了句“Sk?l(干杯)”,将小酒壶里的酒倒得干干净净。那只狗睁着黑眼,狠狠地瞪了哈利两秒钟,完全不知沿着哈利的腿流进它口中的褐色液体是什么。接着,它放开哈利的腿。哈利听见肉体跌落在光秃地面上的声音。那只狗发出类似死前的哀鸣和低低的呜咽,接着是爪子的摩擦声,然后消失在它出现的那片黑暗中。

哈利将双脚晃过栅栏,卷起裤管。即使没有手电筒,他也知道今晚得待在急诊室,没办法看《彗星美人》了。

约恩把头枕在西娅的大腿上,闭上眼睛,享受着电视和往常一样的嗡嗡声。这是西娅非常喜欢的系列之一,不过片名到底是《布朗克斯区之王》还是《皇后区之王》?

“你有没有问你弟弟愿不愿意去伊格广场帮你代班?”西娅问道。

她把手放在他的眼睛上。他闻到她肌肤散发的香气,这表示她刚刚注射过胰岛素。

“值什么班?”约恩问。

西娅抽回手,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他。

他哈哈大笑:“放心,我几百年前就跟罗伯特说过,他已经答应了。”

西娅放心地呻吟了一声。约恩抓住她的手,放回他的眼睛上。

“可是我没说那天是你生日,”约恩说,“如果我说出来,他未必肯答应。”

“为什么?”

“因为他为你着迷,你知道的。”

“这是你自己说的。”

“而且你不喜欢他。”

“才没有呢!”

“那为什么每次我提到他的名字,你都会全身一僵?”

她哈哈大笑。她一定是受到“布朗克斯区”的影响,或是“皇后区”。

“你有没有在餐厅订位?”她问。

“订了。”

她微微一笑,捏了捏他的手,又皱起眉头:“我想过这件事,去那里我们可能会被人看见。”

“你是说救世军的人?不可能啦。”

“如果真的被看见了呢?”

约恩没有回答。

“也许我们该公开这件事了。”她说。

“我不知道,”他说,“是不是最好等到我们完全确定……”

“你能确定吗,约恩?”

约恩挪开西娅的手,用沮丧的眼神看着她说:“西娅,求求你,你很清楚我爱你胜过一切,重点不是这个。”

“那重点是什么?”

约恩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西娅,你不了解罗伯特。”

她苦笑了一下:“我们从小就认识了,约恩。”

约恩扭动身体。“对,但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会生多大的气,这是他从爸爸那里遗传的。他可能是个危险人物,西娅。”

西娅靠上墙壁,盯着空气。

“我建议我们先缓一缓,”约恩拧着双手,“这也是为了你哥哥着想。”

“你是说里卡尔?”她惊讶地说。

“对。你是他妹妹,如果你现在宣布我们要订婚,你想他会怎么说?”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因为你们都在竞争行政长的职位?”

“你知道最高议会很重视高阶军官应该和优秀军官结为夫妻这件事。显然从策略上看,我应该跟总司令的手下大将弗兰克·尼尔森的女儿西娅·尼尔森结婚。但是从道德上看,这样做是对的吗?”

西娅咬着下唇:“为什么这个位子对你和里卡尔来说这么重要?”

约恩耸了耸肩:“因为救世军花钱让我们念完军官训练学校,还补助我们花四年时间拿到商学院的经济学学位。我想里卡尔跟我的想法一样,我们有责任向救世军申请任命,寻求认可。”

“搞不好你们都坐不上这个位子,爸爸说从来没有三十五岁以下的人被任命为行政长。”

“我知道,”约恩叹了口气。“其实如果里卡尔坐上那个位子,我会松一口气。这话你可别说出去。”

“松一口气?”西娅说,“你会松一口气?你负责奥斯陆所有的租赁房产已经超过一年了。”

“没错,但行政长得掌管救世军在全挪威、冰岛和法罗群岛的事务。你知道救世军的房产部门光是在挪威就拥有超过两百五十块土地和三百栋房子吗?”约恩拍拍肚皮,用一贯忧虑的眼神看着天花板,“我今天在橱窗里看见自己的影子,突然发现自己很小。”

西娅似乎没听见这句话。“有人跟里卡尔说,谁当上行政长,谁就是地区总司令的接班人。”

约恩放声大笑:“我一点也不想当地区总司令。”

“别闹了,约恩。”

“我没在闹啊,西娅。我们的事更重要。我的意思是说,我对行政长的位子没兴趣,所以我们就宣布订婚吧。我可以去别的地方发展,有很多公司也需要经济学人才。”

“别这样,约恩,”西娅惊讶地说,“你是我们最优秀的人才,必须把才能用在我们最需要的地方。里卡尔虽然是我哥哥,但他没有……你的聪明才智。我们可以等决定之后,再告诉他们订婚的事。”

约恩耸了耸肩。

西娅看了一眼时钟:“你今天得在十二点前离开。昨天埃玛在电梯里说她很担心我,因为她在半夜听见我家大门开关的声音。”

约恩把双脚晃到地上:“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里。”

西娅用责备的眼神看了约恩一眼:“至少在这里我们可以彼此照顾。”

“对,”约恩叹了口气,“彼此照顾。晚安。”

西娅扭动着身躯,靠近约恩,一只手滑上他的衬衫。约恩惊讶地发现西娅的手心全都是汗,仿佛她刚才一直握拳或紧紧抓着什么东西。她把身体贴上他,呼吸变得急促。

“西娅,”约恩说,“我们不能……”

她僵在原地,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约恩感到讶异。到目前为止西娅都没真正对他表现出渴求的欲望,相反,她对身体接触似乎感到焦虑,他也珍视她的端庄持重。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约恩引述了救世军的规章,这似乎让她安心不少。当时约恩说:“救世军认为婚前守贞是理想的基督精神。”尽管很多人认为“理想”和“命令”有所差别,比如对香烟和酒精的规章就属于后者,但约恩认为不该为了这么点差别而违背对上帝的承诺。

他抱了抱西娅,起身走进浴室,锁上门,打开水龙头,让水流过双手,凝视着平滑镜面中映着的那张脸。镜中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应该是快乐的。他得打电话给朗希尔德才行,把事情解决。他深深吸了口气。他的确是快乐的,只是有些时候比较辛苦而已。

他把脸擦干,走回西娅身旁。

奥斯陆主街四十号的急诊室等候区沐浴在刺眼的白光中,深夜的急诊室里经常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怪人。哈利抵达二十分钟后,一个浑身发抖的吸毒者起身离开,通常这种人都没办法静坐超过十分钟,这点哈利可以理解。哈利口中还有威士忌的味道,这唤醒了他的老朋友,它们正在他肚子里拉扯铁链。他的腿疼痛万分,这趟码头之行却一点收获也没有,正如百分之九十的警察工作一样。他对自己发誓,下次跟贝蒂·戴维斯约好之后,一定要准时赴约。

“哈利·霍勒?”

哈利抬头望向他面前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

“嗯?”

“请跟我来,好吗?”

“谢谢,但应该轮到她才对。”哈利朝对面那排椅子上坐着的少女点了点头,那少女正双手抱头。

男子倾身向前:“这是她今天晚上第二次来了,我想她不会有事的。”

哈利跟着身穿白袍的医生一瘸一拐地踏入走廊,走进一间狭小的诊疗室。诊疗室里只摆着一张桌子和一个朴素的书架,没有私人物品。

“我以为警方有自己的医护人员。”医生说。

“要见他们难如登天,而且通常都轮不到我们。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

“抱歉,我叫马地亚,我经过等候室的时候正好看见你。”

医生露出微笑,伸出了手。哈利看见马地亚有一口整齐的牙齿。倘若马地亚脸上其他部位不是同样对称、干净又端正,你一定会怀疑他戴了假牙。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周围有细小的笑纹,他的手握起来坚定而干燥。哈利心想,这医生简直像是从医学小说里走出来的,有着温暖的双手。

“马地亚·路海森。”马地亚补上一句,双眼盯着哈利。

“我应该认识你吧?”哈利说。

“去年夏天在萝凯家的庭院派对上,我们见过面。”哈利听见萝凯的名字从别人口中说出,不由得怔了一下。

“是吗?”

“那个人就是我。”马地亚用低沉的声音含糊地说。

“嗯,”哈利微微点头,“我在流血。”

“了解。”马地亚皱起面孔,露出严肃且同情的表情。

哈利卷起裤管:“这里。”

“啊哈,”马地亚露出有点茫然的微笑。“这是怎么弄的?”

“被狗咬的,你能治好它吗?”

“需要做的治疗不是很多,血已经止住了,我可以帮你清理伤口,擦点药。”马地亚弯下腰去。“从齿痕来看,有三个伤口。你最好打一针破伤风。”

“它已经咬到骨头了。”

“对,通常会有这种感觉。”

“不是,我是说,它的牙齿真的……”

哈利顿了一下,从鼻子呼了口气。这时他才惊觉马地亚认为他喝醉了。难道马地亚这样想不对吗?哈利身上的外套被扯破,腿被狗咬伤,外加酗酒的坏名声,口中还喷出酒气。马地亚会不会去跟萝凯说,她的前男友又喝醉了?

“咬穿了我的腿。”哈利把话说完。

4出发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Trka!(快点!)”

他在床上惊坐起来,听见自己的叫声在饭店光秃秃的白色墙壁之间回荡。床边桌上的电话正响个不停,他抓起话筒。

“这是电话闹铃服务……”

“Hvala.(谢谢。)”他说,尽管他知道那只是电话录音。他身在萨格勒布,今天准备前往奥斯陆,去执行最重要的任务,也是最后一项任务。

他闭上眼睛。他又做梦了,不是梦到巴黎,也不是梦到其他任务,他从不会梦见任务。他梦见了武科瓦尔,梦中总是秋天,总是陷入围城战事。

昨晚他梦见自己在奔跑。一如往常,他梦见自己在雨中奔跑。那天晚上,他们在婴儿病房锯断父亲的手臂,尽管医生宣布手术成功,但四小时后父亲就死了。他们说父亲的心脏刚刚停止了跳动。于是他离开母亲,奔入大雨滂沱的黑夜,他来到河边,手里拿着父亲的枪,朝塞尔维亚军的驻地前进。敌方发射照明弹,朝他开枪,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听见子弹射入地面,消失在他脚边,接着他就掉进一个大弹坑。水吞没了他,也吞没了所有声音,四周一片寂静。他不停地在水中奔跑,却只是原地打转。他感觉四肢僵硬,睡意令他麻木。他看见漆黑之中有某个红色的物体正在移动,犹如鸟儿以慢动作振动翅膀。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裹着羊毛毯子,一颗光秃的灯泡随着塞尔维亚军的炮火攻击而来回晃动,小块泥土和泥灰掉落在他的眼睛和嘴巴上。他吐出泥灰,这时有人弯下腰来,说波波上尉从积水的弹坑中亲自把他救出来,并指了指站在碉堡台阶上的秃头男子。男子身穿军服,脖子上围着红色领巾。

他再度睁开眼睛,看了看放在床边桌上的温度计。虽然柜台服务员说饭店维持暖气供应,但自从十一月以来,客房内的温度就没有高过十六摄氏度。他起身下床。再过半小时,机场巴士就会抵达饭店,他必须动作快点。

他看着脸盆上方的镜子,回想波波的脸,但那张脸就如同北极光,越仔细看,就越是一点一点消退。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Da,Majka.(是,母亲。)”

他刮完胡子,把脸擦干,匆匆换上衣服,拿出放在保险箱里的两个金属盒中的一个,打开了。盒里装的是拉玛迷你麦斯超小型手枪,可装七发子弹,其中六发在弹匣中,一发在弹膛里。他把手枪拆成四个部件,藏在手提箱经过特殊设计的强化角落。假如海关把他拦下来,检查他的手提箱,强化金属可以把手枪部件藏起来。离开之前,他确认身上带了护照和信封,信封里装有她给他的机票、目标的照片、时间和地点的信息。任务将于明晚七点在公共场所执行。她说这次任务比上次还要危险,但他并不害怕。有时他纳闷。自己感知恐惧的能力是不是在那天晚上和父亲被锯下的手臂一同消失。波波说过,如果你感觉不到害怕,就没办法活很久。

窗外的萨格勒布正在苏醒,城里不见白雪,但是起雾,灰蒙蒙的一片,让整座城市的面容显得阴沉憔悴。他站在饭店大门前,心想再过几天他们就会去亚得里亚海,到小镇的小饭店,享受淡季房价和少许阳光,讨论新房子的事宜。

机场巴士应该就快到了。他朝雾中看去,正如那年秋天他蹲伏在波波背后,想看清白烟后面到底是什么,却永远看不清楚。那时他的工作是负责传递他们不敢通过无线电发送的消息,因为塞尔维亚军会监听无线电,什么消息都瞒不过他们。他个子小,可以在战壕里全速奔跑,不必特意弯腰。此外,他还对波波说他想去攻击战车。

波波摇了摇头:“孩子,你是个传令兵,负责传达非常重要的信息,战车我会派别人去处理。”

“可是别人会害怕,我不会。”

波波挑起一道眉毛:“但你只是个小孩子。”

“就算我不去壕沟外面,在壕沟里被子弹打到,我一样不会再长大。而且你自己说过,如果我们不阻止战车,他们就会占领整个城市。”

波波打量着他。

“让我考虑一下。”最后波波说。于是他们静静地坐着,看着前方雾茫茫的一片,难以分辨哪些是秋雾,哪些是残垣断壁冒出的白烟。过了一会儿,波波清了清喉咙,说:“昨天晚上我派弗拉尼奥和米尔科前往战车出没的堤岸缺口处,他们的任务是躲起来,等战车经过时把炸弹装上去。你知道这项任务要怎么进行吗?”

他点了点头。他在望远镜中见过弗拉尼奥和米尔科的尸体。

“他们的个头再小一点,或许就可以躲在地上的凹洞里。”波波说。

他用手擦去挂在鼻子下的鼻涕:“炸弹要怎么装在战车上?”

第二天清晨,他勉强拖着身子回到队上,被烂泥覆盖的身体因寒冷而发抖。后方的堤岸上有两台被摧毁的塞尔维亚战车,舱门打开,浓烟不断窜出。波波把他拖进壕沟,胜利地喊道:“我们的小救赎者诞生了!”

当天波波就为他取了代号,并口述一则消息,用无线电传送给城里的总部。这个代号从此一直跟着他,直到塞尔维亚军占领并蹂躏他的家乡,杀害波波,屠杀医院里的医生和病人,囚禁并拷打反抗人士。这个代号本身有点矛盾,因为他没能拯救为他取这个代号的波波上尉。他的代号是“MaliSpasitelj”,也就是“小救赎者”的意思。

雾海中驶来一辆红色巴士。

哈利踏进六楼红区的会议室时,室内充满了低沉的交谈声和笑声。他知道自己把抵达时间算得很准,这时要跟同事打成一片、吃蛋糕、说笑话、互相嘲弄已经太晚,当人们必须跟自己欣赏的人道别时,常会通过这种社交方式来表达。他准时送来礼物,人们在这种时候总会说太多浮夸的话——通常他们只敢在大众面前使用这些字眼,私底下却不敢用。

哈利扫视众人,发现三张他可以信赖的友善面孔,包括即将离去的长官毕悠纳·莫勒、哈福森和贝雅特·隆恩。他没跟任何人的视线接触,也没人想跟他四目相接。哈利对自己在犯罪特警队的人气不抱幻想。莫勒曾说,比乖戾的酒鬼更令人讨厌的只有高大又乖戾的酒鬼。哈利是个身高一米九二的乖戾酒鬼,而他是个优秀警探这一项只能稍微为他加分,此外没有更多帮助。大家都知道,哈利要不是一直被莫勒保护在羽翼下,早就被逐出警界了。大家也都知道,如今莫勒即将离开,高层正等着哈利做出不当行为。矛盾的是,现在使哈利得到保护的功绩,同样也让他永远被放逐为局外人,只因他搞垮了一位警察同事,也就是绰号为王子的汤姆·瓦勒,犯罪特警队的警监。过去八年来,汤姆一直是奥斯陆大型军火走私活动背后的主谋之一,最后他死在坎本区学生宿舍地下室的血泊之中。三星期后,在警署餐厅举行的简短仪式上,总警司咬牙切齿地表扬了哈利清除警界害虫,承认了他的贡献,哈利则表示感谢。

“谢谢。”那时哈利说,并扫视在餐厅集合的警察,想看看是否有人在看他。原本他只打算说“谢谢”两个字,但一见众人避开他的视线,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他不由得火冒三丈。于是他又说:“我猜这下某人会更难把我踢走了吧,否则媒体可能会认为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害怕我也会查到他身上。”

这时,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全集中到哈利身上。他继续往下说。

“各位不用大惊小怪。过去汤姆·瓦勒是我们犯罪特警队的警监,他仗着自己的职位进行不法活动,还自称王子。而且大家都知道……”哈利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面孔,最后停在总警司脸上,“既然有王子,通常就会有国王。”

“嘿,老哥,在想什么啊?”哈利抬头一看,见是哈福森。

“在想国王的事。”哈利咕哝着,从哈福森手里接过一杯咖啡。

“呃,有新人来了。”哈福森伸手一指。

摆满礼物的桌子旁有个身穿蓝色西装的男子,正在跟总警司和莫勒说话。

“那是甘纳·哈根吗?”哈利啜饮一口咖啡之后说,“新上任的PAS[2]?”

“现在已经没有PAS了,哈利。”

“嗯?”

“已经改成POB[3]了,这个官阶是四个月前改的。”

“是吗?那天我一定是生病了。那你还是警探吗?”

哈福森微微一笑。

新上任的队长看起来很机灵,也比备忘录上写的五十三岁看起来年轻。哈利注意到哈根身高中等,身材精瘦,脸、下巴、脖子上有着明显的肌肉线条,说明他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他的嘴巴平直坚定,下巴向前凸出,可以视其为果断的象征。他头上残存的头发是黑色的,仿佛在脑袋周围形成半个花冠,而且相当浓密。若你觉得这位新任队长的发型很怪异,放心,不会有人来责备你。不管怎么说,那两道粗大的眉毛预示着他体毛旺盛。

“这人是从军方空降来的,”哈利说,“搞不好他会立下起床号的规矩。”

“他应该是个好警察,才会被调到这里吧。”

“你是说根据他在备忘录里写的自我介绍吗?”

“很高兴听见你的想法这么正面,哈利。”

“我?我总是急于给新人一个公平的机会。”

“重点在于只有‘一个’机会。”贝雅特加入他们的对话,把金色短发拨到一旁,“哈利,我刚刚好像看见你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昨晚我在集装箱码头碰到一只过于亢奋的警卫犬。”

“你去集装箱码头做什么?”

哈利仔细端详贝雅特片刻,才给出回答。显然担任鉴识中心主任的职务对她有益,也对鉴识中心有帮助。贝雅特一直是个称职的鉴识专家,但哈利必须承认,过去他并未在她身上看见明显的领导才能,因为贝雅特从警察训练学院毕业后加入劫案组时,还是个习惯自我贬低的害羞内向的年轻女子。

“我想去看看佩尔·霍尔门陈尸的集装箱。告诉我,他是怎么进集装箱码头的?”

“他用钢丝钳把大锁剪断,钢丝钳就在尸体旁边。那你呢?你是怎么进去的?”

“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哈利,没有证据显示这件案子是……”

“我没说有证据啊。还发现了什么?”

“你说呢?一些吸毒工具、一剂海洛因、一个装有烟草的塑料袋。你也知道,毒虫会去捡烟蒂,把里面的烟草挑出来,这样连一克朗都不用花。”

“那把贝瑞塔手枪呢?”

“序号被锉掉了,锉痕很眼熟,是王子时代的枪支。”

哈利注意到贝雅特不愿意从自己口中说出汤姆·瓦勒的名字。

“嗯。血液样本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贝雅特说,“非常干净,令人意外,他应该最近都没吸毒吧,所以才头脑清醒,有能力自杀。你为什么问这些问题?”

“我很荣幸被分派去向他父母通知这个噩耗。”

“哦……”贝雅特和哈福森异口同声地说。尽管他们才交往两年,但这种同步反应越来越频繁。

总警司咳了几声,众人转头朝摆放礼物的桌子望去,闲聊声逐渐停止。

“毕悠纳请求让他说一两句话,”总警司抖了抖脚跟,又顿了一下以达到效果,“我批准了。”

咯咯的笑声四起。哈利注意到莫勒朝总警司的方向露出犹豫的微笑。

“谢谢你,托列夫,也谢谢你和警察总长送给我的道别礼物,更要特别感谢大家送我这张美丽的照片。”

莫勒朝桌上指了指。

“大家?”哈利低声问贝雅特。

“对,史卡勒和几个同事一起集的资。”

“我怎么没听说?”

“他们可能忘了问你。”

“现在我想送几个自己的礼物,”莫勒说,“有点像是分遗产。首先是这个放大镜。”

他把放大镜举到面前,大家看见前任队长扭曲的面孔后都笑了起来。

“我要把它送给一位女同事,她和她父亲一样是个好侦探,也是个好警察。她从不居功,把功劳都归于犯罪特警队。大家都知道,她一直是大脑专家的研究对象,因为她天生拥有罕见的梭状回,人类的面孔只要见过一次就过目不忘。”

哈利看见贝雅特的双颊泛起红晕。贝雅特不喜欢被人注意,更别说当众提起她的这项惊人天赋了,目前她依然运用这个能力在模糊的银行抢劫案监控录像中辨识惯犯。

“我希望你不会忘记我这张脸,”莫勒说,“虽然你会有好一阵子见不到它。如果有一天你有疑惑,就可以用这个放大镜。”

哈福森轻轻推了推贝雅特,她走上前去,莫勒抱了抱她,把放大镜送给她。众人一起鼓掌,她连额头都变得火红。

“下一个传家宝是我的办公椅,”莫勒说,“是这样的,我发现我的继任者甘纳·哈根自己准备了一把高背真皮办公椅,还具备很多功能。”

莫勒对哈根微笑,他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回以微笑。

“所以这把椅子要送给这位来自斯泰恩谢尔的警员,调来这里之后他就被放逐,跟这栋大楼的‘大麻烦’共享一间办公室,还被迫使用一把坏了的椅子。小伙子,你也该坐好椅子了。”

“好的。”哈福森说。

众人转头过来,对他大笑,他也回以笑声。

“最后,我要把一件辅助工具送给一个对我来说非常特别的人,他是我手下最优秀的警探,也是我最可怕的噩梦。这件工具要送给这个总是跟随自己的嗅觉、自己的脚步、自己的‘手表’行事的人,对那些想让他准时出现在晨间会议的人来说很不幸。”莫勒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块手表,“我希望这块表能让你的时间跟别人一样,总之,我把它尽量调得跟犯罪特警队的时钟一样快。还有,呃,这里面有很多言外之意,哈利。”

哈利走上前去,接过那块有着素面黑色表带的手表,手表厂牌他没见过。掌声稀稀落落。

“谢谢。”哈利说。

两个高大男子相互拥抱。

“我把它调快两分钟,好让你赶上你以为已经错过的事,”莫勒低声说,“我再也不会给你警告了,你就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谢谢。”哈利又说了一次,觉得莫勒抱他抱得有点太久了。哈利提醒自己,必须把他从家里带来的礼物放在这里。幸好他一直都没机会拆开那片《彗星美人》DVD的塑料封套。

5灯塔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约恩在福雷特斯慈善商店的后院找到罗伯特,这家店是救世军在基克凡路开设的。

罗伯特双臂交抱,倚着门框,看着众人把一个个垃圾袋从卡车上卸下来,搬进店内的储藏室。那些人的对话中夹杂着多种语言或方言的粗话。

“货好吗?”约恩问道。

罗伯特耸了耸肩:“人们很乐意捐出夏装,这样明年才能买新衣服,但现在我们需要的是冬装。”

“你手下语言真是多彩多姿,他们都是些被判刑要通过劳役来减刑的人吗?”

“我昨天才算过,现在来我们这里当义工减刑的人,是耶稣追随者的两倍。”

约恩笑了:“传教士未耕种的土地,只是需要一个开始。”

罗伯特朝其中一人高喊,那人丢了包烟给他。罗伯特将一根没有滤嘴的香烟夹在双唇之间。

“把它拿下来,”约恩说,“我们救世军发过誓的,你想被开除吗?”

“老哥,我没有要点燃它。你有什么事?”

约恩耸了耸肩:“想找你聊一聊。”

“聊什么?”

约恩咯咯一笑:“就是兄弟间的普通闲聊。”

罗伯特点了点头,摘下舌头上的一片烟草:“每次你说闲聊,就表示你要告诉我该怎么生活。”

“别这样说。”

“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罗伯特拿出嘴里的香烟,朝雪地吐了口口水,又望向飘在高空中的白云。

“妈的!我厌倦了这份工作,厌倦了这栋房子,厌倦了那个无能又虚伪的士官长在这里作威作福。如果她不是那么丑,我一定会……”罗伯特露出冷笑,“把她那张梅干脸干到发绿。”

“我冷死了,”约恩说,“我们可以进去吗?”

罗伯特先走进小办公室,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那把椅子挤在凌乱的办公桌、开向后院的小窗户、印有救世军标志及“血与火”座右铭的黄色旗帜之间。约恩把一沓文件从木椅上拿起来,有些文件因为时间久远而泛黄,他知道这把木椅是罗伯特从隔壁麦佑斯登区军团的房间擅自拿来的。

“她说你会装病逃避责任。”约恩说。

“谁说的?”

“鲁厄士官长说的,”约恩做了个鬼脸,“那个梅干脸。”

“她打过电话给你,是吗?”罗伯特用折叠小刀戳着办公桌,突然提高嗓音说,“哦,对了,我都忘了,你是新上任的行政长,是所有事务的主管。”

“上级还没做出决定,也可能是里卡尔当选。”

“管他呢,”罗伯特在桌上刻了两个半圆形,形成一颗心,“反正你已经说了你要说的话。明天我会帮你代班,在你离开之前,可以给我五百克朗吗?”

约恩从皮夹里拿出钞票,放在罗伯特面前的桌上。罗伯特用刀身划过下巴,黑色胡楂发出摩擦的声响:“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约恩知道接下来罗伯特要说什么,吞了口口水:“什么事?”

他越过罗伯特的肩膀,看见外头开始飘雪,但后院周围的屋子产生的上升暖气流让细小的白色雪花悬浮在窗外,仿佛正在聆听他们说话。

罗伯特用刀尖对准心形图案的中央:“如果再让我发现你接近某人——你知道是谁……”他的手握住刀柄,倾身向前,借着体重一压,刀子咯吱一声插入干燥的木桌中,“我就毁了你,约恩,我发誓我一定会。”

“有没有打扰到你们?”门口传来说话声。

“一点也没有,鲁厄士官长,”罗伯特用甜美的语调说,“我哥正好要走。”

莫勒走进他的办公室,总警司和新任督察长甘纳·哈根停止了交谈。当然,这间办公室现在已经不是莫勒的了。

“你喜欢这片景观吗?”莫勒希望自己的语气是愉快的,随即又补上“甘纳?”。这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显得很陌生。

“嗯,十二月的奥斯陆总是一派悲伤的景象,”哈根说,“我们也得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莫勒很想问他说的“也”是什么意思,但他看见总警司点头表示同意,便把话咽了回去。

“我正在跟甘纳说明这里的人员内幕,把所有秘密说给他听,你懂的。”

“哈,我懂,你们两个以前就认识了。”

“没错,”总警司说,“甘纳和我以前是同学,那时候警察学院还叫警察学校。”

“备忘录上说你每年都会参加毕克百纳滑雪赛,”莫勒转头望向哈根,“你知道总警司也会参加吗?”

“我知道啊,”哈根面带微笑,朝总警司望去,“有时我们会一起去,在最后冲刺的时候努力超越对方。”

“真没想到,”莫勒露出促狭的微笑,“如果总警司是任命委员会的成员,那他就会被指控任人唯亲了。”

总警司发出干笑,用警告的眼神瞥了莫勒一眼。

“我正跟甘纳说到那个你慷慨赠表的人。”

“哈利·霍勒?”

“对,”哈根说,“我知道那个涉及‘愚蠢走私案’的警监就是死在他手下,听说他在电梯里把那警监的手臂扯断了,现在还涉嫌把案情泄露给媒体,这样不好。”

“第一,那起‘愚蠢走私案’是一群行家干的,他们利用警界的帮手,让廉价手枪在奥斯陆泛滥成灾。”莫勒难以掩饰声音中的怒意,“这件案子是霍勒在总署的阻挠下、在没有援助的情况下侦破的,这都要归功于他多年来勤勉的警察工作。第二,他是出于自卫才杀人,而且是电梯扯断了瓦勒的手臂。第三,我们手上没有证据指出是谁泄露了什么。”

哈根和总警司交换眼神。

“不管怎样,”总警司说,“这个人你都必须留意,甘纳。据我所知,他女友最近跟他分手,我们都知道像哈利这种有酗酒恶习的人,这种时候特别容易故态复萌,我们绝对无法接受这种行为,无论他破过多少案子。”

“我会好好约束他的。”哈根说。

“他是警监,”莫勒闭上眼睛,“不是一般警察,而且他也不喜欢被约束。”

哈根缓缓点头,伸手摸了摸浓密的花冠般的头发。

“你什么时候开始去卑尔根上班……”哈根放下了手,“毕悠纳?”

莫勒猜想,哈根叫他的名字应该也觉得很陌生。

哈利漫步在厄塔街上,从路人脚上穿的鞋子可以看出,他越来越靠近灯塔餐厅了。缉毒组的同事都说,陆军和海军的剩余军品店对于辨识吸毒者的贡献最大,因为军靴迟早都会通过救世军穿到毒虫脚上。夏天是蓝色运动鞋,而冬天,毒虫的“制服”则是黑色军靴,外加绿色塑料袋,里面装着救世军分发的盒装午餐。

哈利推开灯塔餐厅的大门,朝身穿救世军连帽外套的警卫点了点头。

“带酒了吗?”警卫问道。

哈利拍了拍口袋:“没有。”

墙上的告示写道,酒类饮品必须交由门口警卫保管,离开时取回。哈利知道救世军已放弃让客人交出毒品和吸毒工具,因为没有毒虫会乖乖照做。

哈利走进去,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墙边找到一把长椅坐下。灯塔餐厅是救世军的餐厅,也是新千禧年版的救济所,穷人们来这里可以得到免费的点心和咖啡。这里舒适明亮,跟一般咖啡馆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客人。百分之九十的吸毒者为男性,他们吃白面包,夹褐色或白色的挪威芝士,阅读报纸,在桌前安静地谈话。这是个自由空间,可以取暖,喘口气,在找了一天毒品之后稍事休息。卧底的警察有时也会来,但根据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警方不会在这里逮人。

哈利旁边的男子低头坐着,一动不动,他的头垂落在桌子上方,肮脏的手摆在面前,手指夹着一张卷烟纸,周围散落着许多烟蒂。

哈利看见一个身穿制服的娇小女子的背影,她正在更换一张桌子上燃尽的蜡烛,桌上摆有四个相框,其中三个装的是个人照片,第四个里面是十字架和一个名字,背景是白色的。哈利起身走了过去。

“这是什么?”

也许是因为女子纤细的脖子与优雅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她美得几乎不自然的乌黑秀发,哈利在她转过头之前就联想到猫。待女子转过头来,她的小脸和不成比例的大嘴,以及日本漫画人物般极为俏丽的鼻子,更让他觉得她像只猫。但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哈利说不上来,只觉得这些组合在一起不大对劲。

“十一月的。”女子答道。

她的声音冷静、低沉而温柔,令哈利纳闷这究竟是她自然的声音,还是后天学来的。他知道有些女人会这么做,改变说话声就像换衣服一样,一种声音在家里使用,一种声音用来创造第一印象和社交,一种声音用于夜晚的亲密行为。

“什么意思?”哈利问。

“十一月的死亡名单。”

哈利看着那些照片,明白了她的意思。

“四个人?”哈利压低声音。照片前放着一封信,上面是颤抖的铅笔字迹,都是大写字母。

“平均每星期会死一个客人,死四个也算正常。纪念日是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三。这些人中有你的……?”

哈利摇了摇头。“我亲爱的盖尔……”那封信的开头这样写道,旁边没有鲜花。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女子问。

哈利忽然觉得她也许没有别的声音,只有这一种温暖低沉的嗓音。

“佩尔·霍尔门……”哈利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把话说完。

“可怜的佩尔,是的,我们会在一月的纪念日缅怀他。”

哈利点了点头:“第一个星期三。”

“没错,到时欢迎你来参加,兄弟。”

“兄弟”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得那么清晰自然,犹如句子里轻描淡写的、几乎没有被说出的附加词。一瞬间,哈利几乎相信自己是她的兄弟。

“我是警探。”哈利说。

两人身高差距悬殊,女子必须抻长脖子才能看清楚哈利。

“我好像见过你,但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哈利点了点头:“也许吧。我来过这里一两次,可是都没见过你。”

“我是这里的兼职人员,其他时间都在救世军总部。你是缉毒组的人?”

哈利摇了摇头:“我负责调查命案。”

“命案,可佩尔不是被杀害的呀……”

“我们可以坐一会儿吗?”

女子犹豫片刻,环视四周。

“你在忙?”哈利问道。

“没有,今天特别安静,平常我们一天得分发一千八百片面包,但今天人很少。”

她叫了一声柜台里的一名少年,少年同意接替她的工作,同时哈利得知她名叫玛蒂娜。那个手拿卷烟纸的男子头垂得更低了。

“这件案子有些疑点,”哈利坐下后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难说,”玛蒂娜说。哈利露出疑惑的神色,仿佛叹了口气。“像佩尔那种长期吸毒的人,大脑已受到严重损伤,很难看出他们本来的个性,想获得吸毒快感的冲动盖过了一切。”

“这我了解,但我的意思是……对熟悉他的人来说……”

“我恐怕帮不上忙。你可以去问佩尔的父亲,看看他儿子的真正个性还剩下多少。他父亲来过这里几次,想带他回去,最后还是放弃了。他说佩尔开始在家里威胁他们,因为佩尔在家时,他们会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锁起来。他请我关照他儿子,我说我们会尽力,但没办法承诺奇迹出现,当然我们也没给出承诺……”

哈利观察玛蒂娜,她脸上只是呈现出社工人员常见的心灰意冷。

“这种感觉一定糟透了。”哈利抓了抓腿。

“对,只有吸毒者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我是说为人父母的感觉。”

玛蒂娜没有回答。一名身穿破菱格外套的男子在隔壁桌坐下,打开透明塑料袋,倒出一堆干燥的烟蒂——少说也有几百个,盖住了另一名男子拿着卷烟纸的肮脏手指。

“圣诞快乐。”穿外套的男子咕哝说,又踏着毒虫老迈的步伐离去。

“这案子有什么疑点?”玛蒂娜问。

“血液样本没验出毒品。”哈利说。

“所以呢?”

哈利看了看隔壁桌的男子。他急于卷一根烟,但手指不听使唤,一滴泪珠从褐色面颊上滚落。

“我对吸毒的快感有一些了解,”哈利说,“他有没有欠钱?”

“不知道。”玛蒂娜的回答十分简单,简单到哈利已经知道他下个问题的答案。

“但说不定你……”

“没有,”她插嘴道,“我不能过问他们的事。听着,他们都是没人关心的人,我来这里是帮助他们,不是来为难他们的。”

哈利仔细观察玛蒂娜:“你说得对,很抱歉我这样问,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谢谢你。”

“我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问吧。”

“如果……”哈利迟疑片刻,不知道自己这样说会不会欠考虑,“如果我说我关心他,你会相信吗?”

玛蒂娜侧过头,打量哈利:“我应该相信吗?”

“这个嘛,我正在调查这件案子,而每个人都认为这只是个没人关心的毒虫犯下的常见自杀案。”

玛蒂娜沉默不语。

“这里的咖啡很不错。”哈利站了起来。

“不客气,”玛蒂娜说,“愿上帝保佑你。”

“谢谢。”哈利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耳垂居然发热。

哈利走到门边,来到身穿连帽外套的警卫前方,转过头去,但已不见玛蒂娜。警卫递给哈利一个装有餐盒的绿色塑料袋,哈利表示拒绝并将外套裹紧了些,来到街道。这时他已能看见红红的太阳缓缓落入奥斯陆峡湾。哈利朝奥克西瓦河的方向走去,来到艾卡区,看见一名男子直挺挺地站在雪堆中,菱格外套的袖子卷起,一根针管插在他的前臂上。男子脸上挂着微笑,目光穿过哈利,望着格兰区的寒霜白雾。

6哈福森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佩妮莱·霍尔门坐在弗雷登堡路家中的扶手椅上,看起来比平常更为瘦小,一双泛红的大眼睛看着哈利,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抱着装有儿子照片的玻璃相框。

“这是他九岁时拍的。”她说。

哈利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一方面是因为这个面带微笑、身穿救生衣的九岁男孩,看起来不可能令人想到未来他的脑袋里会射进一发子弹,在集装箱里结束生命。另一方面是因为这张照片令他想到欧雷克;欧雷克克服了心理障碍,叫他“爸爸”。哈利心想,不知道他要花多少时间才会叫马地亚·路海森一声“爸爸”。

“佩尔每次都失踪好几天,我先生比格尔就会出去找他,”佩妮莱说,“虽然我叫他别找了,他也不答应。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佩尔住在家里了。”

哈利压抑自己的思绪,为什么无法忍受?

哈利并未事先通知要来拜访,佩妮莱说比格尔去殡仪馆了,所以不在家。

佩妮莱吸了吸鼻涕:“你有没有跟吸毒者住在一起的经验?”

哈利沉默不语。

“只要看得见的东西他都偷。这我们能接受,也就是说比格尔能接受。他是我们俩之中比较有爱心的。”佩妮莱皱起了脸,根据哈利的解读,那应该是微笑。

“他什么事都替佩尔找理由,直到今年秋天佩尔威胁我为止。”

“威胁你?”

“对,他威胁说要杀我。”佩妮莱低头看着照片,擦了擦玻璃相框,仿佛它脏了似的,“那天早上,佩尔来按门铃,我不让他进来。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他哭着哀求,可是这种小把戏早就玩过了,我已经懂得要硬起心肠。后来,我回到厨房坐下,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只知道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枪。”

“就是那把枪吗?他用来……”

“对,对,我想是吧。”

“请继续说。”

“他逼我打开我放首饰的柜子,里面现在放着我仅存的一点首饰,大部分都已经被他拿走了。然后他就走了。”

“那你呢?”

“我?我崩溃了。比格尔回来之后,带我去了医院。”佩妮莱吸了吸鼻涕,“结果他们连药都不肯给我开,说我已经吃得够多了。”

“你都吃些什么药?”

“你说呢?就是镇静剂啊,真是够了!如果你有个让你晚上睡不着觉的儿子,因为你害怕他会回来……”她顿了顿,握拳按住嘴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接着她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有时我都不想活了。”哈利得拉长耳朵才能听见这句话。

哈利看着手上的笔记本,上面一片空白。

“谢谢你。”他说。

“您打算住一个晚上,对吗,先生?”奥斯陆中央车站旁的斯坎迪亚饭店的女前台说,她双眼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订房信息,并未抬头。

“对。”她面前的男子说。

她在心中记下男子身穿浅褐色大衣,驼毛的,但也可能是假驼毛。

她的红色长指甲在键盘上快速跳动,仿佛受惊的蟑螂。在寒冷的挪威穿假驼毛?有何不可?她看过阿富汗骆驼的照片,她男友来信说,阿富汗可能跟挪威一样冷。

“您是要付现金还是刷卡?”

“现金。”

她将登记表和笔放在男子面前的柜台上,并请男子出示护照。

“没有必要,”男子说,“我现在就付钱。”

男子说的英语十分接近英国腔,但他发音的方式让她联想到东欧国家。

“先生,我还是得看您的护照,这是国际规定。”

男子点了点头,递出平滑的一千克朗钞票和护照。克罗地亚共和国?可能是新兴的东欧国家吧。她找钱给男子,并将钞票收进现金盒,暗暗提醒自己等客人离开后,得对着光线看看是不是真钞。她努力让自己维持一定的仪态,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要暂时屈身在这家不怎么样的饭店,而眼前这位客人看起来不像骗子,更像是……呃,他到底像什么呢?她递上房卡,流利地说明客房楼层、电梯位置、早餐时间和退房时间。

“还需要什么服务吗,先生?”她用悠扬的语调说,十分相信自己的英语和服务态度远超过这家饭店的水平。再过不久,她一定可以跳槽到更好的饭店,但如果不成功的话,她就得修正路线。

男子清了清喉咙,问附近的电话亭在哪里。

女前台说他可以在房间里打电话,但男子摇了摇头。

这下她得想一想了。自从手机广为流行之后,奥斯陆的电话亭大多已被拆除,但她想到附近的铁路广场应该还有个电话亭,广场就在车站外面。虽然距离这里只有几百米,她还是拿出一份小地图,标上路线,告诉男子该怎么走,就像瑞迪森饭店和乔伊斯饭店提供的服务一样。她看了看男子,想知道他是否听懂了,心里却有点困惑,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俩对抗全世界,哈福森!”

哈利冲进办公室,高声喊出他平日早晨的问候。

“你有两条留言,”哈福森说,“你要去新队长的办公室报到,还有一个女人打电话找你,声音很好听。”

“哦?”哈利将外套朝衣帽架的方向丢去,结果落在地上。

“哇,”哈福森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你终于走出来了,对不对?”

“你说什么?”

“你把衣服往衣帽架上丢,还说‘我们俩对抗全世界’。你很久没这样了,自从萝凯把你甩……”

哈福森猛然住口,因为他看见哈利露出警告的表情。

“那位小姐有什么事?”

“她有话要我转达给你,她叫……”哈福森的视线在面前的黄色便利贴上搜寻。“玛蒂娜·埃克霍夫。”

“不认识。”

“她在灯塔餐厅工作。”

“啊!”

“她说她问过许多人,可是没人听说过佩尔·霍尔门有债务问题。”

“嗯,也许我该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还有别的消息。”

“哦?好啊。”

“这样可以吧?为什么你看起来一脸狡诈?”哈利弯腰去捡外套,却没挂上衣帽架,而是又穿回身上,“小子,你知道吗?我又要出去了。”

“可是队长……”

“队长得等一等了。”

集装箱码头的栅门开着,但栅栏处设有禁止进入的标志,并指示车辆必须停在外面的停车场。哈利抓了抓受伤的腿,又看了看集装箱和车道之间长而广阔的空地。警卫办公室是栋矮房子,看起来颇像在过去三十年间不断有序扩建而成的工人小屋,而这跟事实相去不远。哈利把车子停在入口处的前方,步行了几米。

警卫靠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双手抱在脑后,嘴里咬着火柴,聆听哈利说明来意以及昨晚发生的事。

那根火柴是警卫脸上唯一在动的东西,但哈利发现当他说到他和那只狗起冲突时,警卫脸上似乎露出一抹微笑。

“那是黑麦兹纳犬,”警卫说,“是罗得西亚脊背犬的表亲,我们很幸运地把它引进国内,它是非常棒的警卫犬,而且很安静。”

“我发现了。”

那根火柴兴味盎然地动着:“那只麦兹纳犬是猎犬,所以会静悄悄地接近,不想把猎物吓跑。”

“你是说那只狗打算……呃,把我吃掉?”

“那要看你说的吃掉是什么意思喽。”

警卫并未详细解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哈利,交握的双手几乎罩住整个头部。哈利心想,不是他的手太大,就是他的头太小。

“所以在警方推测佩尔·霍尔门中枪身亡的时间,你都没看见其他人在现场或听见什么声音吗?”

“中枪?”

“他开枪自杀了。有其他人在场吗?”

“冬天警卫都会待在室内,那只麦兹纳犬也很安静,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

“这不是很奇怪吗?那只狗怎么会没察觉到?”

警卫耸了耸肩:“它已经完成任务了,我们也不用外出。”

“可是它没发现佩尔·霍尔门溜进来。”

“这个集装箱码头很大。”

“可是后来呢?”

“你是说尸体?哎呀,尸体都结冰了,不是吗?麦兹纳犬对死尸没兴趣,它只喜欢新鲜的肉。”

哈利打了个冷战:“警方的报告指出你从未在这里见过霍尔门。”

“没错。”

“我刚刚去见过他母亲,她借给我这张全家福照片,”哈利把照片放在警卫桌上,“你能发誓你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吗?”

警卫垂下目光,把火柴移到嘴角,准备回答,却顿住了。他放下抱在脑后的手,拿起照片,细看良久。

“我说错了,我见过他,他在夏天的时候来过——要辨认集装箱里的那个……很不容易。”

“这我了解。”

几分钟后,哈利准备离去,他先打开一条门缝,左右查看。警卫咧嘴笑了。

“白天我们都把它关起来,反正麦兹纳犬的牙齿很细,伤口很快就会好的。我正在考虑买一只肯塔基梗,它们的牙齿是锯齿状的,可以咬下一大块肉。警监,你已经算很幸运了。”

“这样啊,”哈利说,“你最好警告那只狗,有个小姐会拿别的东西来给它咬。”

“什么?”哈福森问道,小心地驾驶车子绕过除雪车。

“某种软的东西,”哈利说,“黏土之类的,这样贝雅特和她的小组就能把黏土放进石膏,等它凝固之后,就可以得到那只狗的齿模。”

“了解,这个齿模可以证明佩尔·霍尔门是被谋杀的?”

“不行。”

“你不是说……”

“我是说我需要它来证明这是一起谋杀案,它只是现在缺少的一连串证据之一。”

“原来如此,那其他证据是什么?”

“就是常见的那些:动机、凶器、时机。在这里右转。”

“我不懂,你说你的怀疑是基于霍尔门用来闯入集装箱码头的钢丝钳?”

“我是说那把钢丝钳令我纳闷,也就是说,这个海洛因瘾君子是如此神志不清,不得不找了个集装箱来栖身,那他怎么可能机灵到去拿钢丝钳来打开栅门?然后我又仔细看了一下这件案子。你可以把车停在这里。”

“我不明白的是,你怎么能说你知道凶手是谁。”

“动动脑筋,哈福森,这并不难,而且事实都摆在你眼前。”

“我最讨厌听见你说这种话。”

“我是为了让你进步。”

哈福森瞥了一眼比他年长的哈利,看他是否在开玩笑。两人开门下车。

“你不锁车门吗?”哈利问。

“昨晚锁被冻住,今天早上钥匙插在里面坏掉了。你知道凶手是谁有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两人穿过马路。

“在大多数命案中,知道凶手是谁是最简单的部分,通常他们是明显的嫌疑人,比如丈夫、好友、有前科的家伙,但绝对不会是管家。问题不在于知道凶手是谁,而在于能不能证明你的大脑和直觉一直在告诉你的答案。”哈利按下“霍尔门”名牌旁的门铃,“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找出遗失的小拼图,把看似无关的信息串联起来,使其成为一连串完美的证据。”

对讲机吱吱作响,传出说话声:“喂?”

“警察,我叫哈利·霍勒,我们可以……”门锁嗡的一声打开。

“问题在于动作要快,”哈利说,“大多数命案要么在二十四小时内破案,要么永远破不了案。”

“谢谢,这我听过。”哈福森说。

比格尔·霍尔门站在楼梯口等着他们。

“请进。”比格尔领着他们走进客厅。一棵未经装饰的圣诞树放在法式阳台的门口,等着挂上吊饰。

“我太太在睡觉。”哈利还没问,比格尔就如此说道。

“我们会小声说话。”哈利说。

比格尔露出哀伤的微笑:“她不会被吵醒的。”

哈福森迅速瞥了哈利一眼。

“嗯,”哈利说,“她吃了镇静剂?”

比格尔点了点头:“丧礼明天举行。”

“原来如此,压力很大。谢谢你们借我这个。”哈利把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中的佩尔坐在椅子上,他的父母站在两旁,可以说是保护,也可以说是包围,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去看。接着是一阵沉默,三人皆一语不发。比格尔隔着衬衫抓挠前臂。哈福森在椅子上往前移,又往后挪。

“你对药物上瘾了解多少,霍尔门先生?”哈利问道,并未抬眼。

比格尔蹙起眉头:“我太太只吃了一颗安眠药,这并不代表……”

“我不是在说你太太,你也许还有机会救她,我说的是你儿子。”

“那要看你说的‘了解’是什么意思了。他对海洛因上瘾,这让他不快乐。”比格尔还想说什么,却打住了,看着桌上的照片,“这让我们大家都不快乐。”

“我想也是。但如果你了解毒瘾,就会知道当它发作时,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

比格尔颤抖的声音中透着愤怒。“你是说我不了解这个吗,警监?你是说……我太太……他……”他语带哭腔,“他的亲生母亲……”

“我知道,”哈利轻声说,“但毒品排在母亲之前,父亲之前,生命之前,”哈利吸了口气,“还有死亡之前。”

“我累了,警监,你来有什么事?”

“检验报告指出,你儿子死亡的时候,血液里没有毒品,这表示他处于很糟糕的状态。当一个对海洛因上瘾的人处于这种状态时,他寻求救赎的渴望会非常强烈,强烈到使他拿枪威胁亲生母亲。但救赎并不是在头上开一枪,而是在手臂、脖子、腹股沟,或任何能清楚找到血管的地方打一针海洛因。你儿子被发现的时候,那包注射海洛因的工具还在他口袋里。霍尔门先生,你儿子不可能开枪自杀,因为就像我刚刚说的,毒品排第一,其他次之,就连……”

“死亡也是一样。”比格尔依然双手抱头,但口齿十分清楚,“所以你认为我儿子是被人杀死的?为什么?”

“我正希望你能告诉我们。”

比格尔沉默不语。

“是不是因为他威胁了她?”哈利问道,“是不是为了让你太太获得平静?”

比格尔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我猜你去普拉塔广场等佩尔出现,他买完毒品后,你就跟上去,带他去集装箱码头,因为你知道他有时无处可去,就会去那里。”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这太离谱了。我……”

“你当然知道。我把这张照片拿给警卫看,他认出了我在打听的人。”

“佩尔?”

“不,是你。今年夏天你去过集装箱码头,询问可不可以在众多集装箱里找你儿子。”

比格尔双眼盯着哈利。哈利继续往下说:“你计划好一切,准备好铁丝钳和空集装箱。空集装箱是吸毒者结束生命的好地方,没有人能听见或看见他自杀,而且你知道,佩尔的母亲可以做证,说那把枪是他的。”

哈福森紧盯着比格尔,做好准备。但他并没有移动的征兆,只是用鼻子大力呼吸,伸手搔抓前臂,双眼看着空中。

“你什么都证明不了。”比格尔用放弃的口吻说,仿佛为此感到遗憾。

哈利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接下来的寂静中,他们听见楼下街上传来洪亮的犬吠声。

“它会不停地发痒,对不对?”哈利说。

比格尔立刻停止抓痒。

“我们可以看看是什么那么痒吗?”

“没什么。”

“我们可以在这里看,也可以去警署看,你自己选择,霍尔门先生。”

犬吠声越来越大,难道这里、市中心有一台狗拉雪橇?哈福森觉得有什么事即将爆发。

“好吧。”比格尔低声说,解开袖口,拉起袖子。

他的手臂上有两个结痂的伤口,周围皮肤红肿发炎。

“把你的手臂翻过去。”哈利命令道。比格尔的手臂下方也有一个同样发炎的伤口。

“被狗咬的,很痒,对不对?”哈利说,“尤其在第十天到第十四天,伤口开始愈合的时候。急诊室的一个医生跟我说,我不能再去挠伤口了,你最好也不要再挠了,霍尔门先生。”

比格尔看着伤口,眼神涣散:“是吗?”

“你的手臂上有三处伤口,我们可以证明是集装箱码头的一只狗咬了你,我们有那只狗的齿模。希望你有办法为自己辩护。”

比格尔摇了摇头:“我不想……我只希望让她得到自由。”

街上的犬吠声戛然而止。

“你愿意自首吗?”哈利问道,对哈福森做了个手势。哈福森立刻把手伸进口袋,却连一支笔或一张纸都找不到。哈利翻了个白眼,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他。

“他说他心情非常低落,”比格尔说,“没办法再这样继续下去,他真的不想再吸毒了,所以我就替他在救世军旅社找了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床,每日供应三餐,一个月一千两百克朗。我还给他报名了戒毒课程,要再等几个月。但后来他就音信全无,我打电话问旅社,他们说他没付房钱就跑了,后来……呃,后来他就出现在这里,手里还拿着枪。”

“那时候你就决定了?”

“他没救了,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把我太太也带走。”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不是在普拉塔广场,而是在艾卡区。我说我可以买他那把枪。他随身带着那把枪,拿出来给我看,立刻让我付钱,但我说我带的钱不够,跟他约好第二天晚上在集装箱码头的后门碰面。你知道吗,其实我很高兴你……我……”

“多少?”哈利插嘴说。

“什么?”

“你要付他多少钱?”

“一千五百克朗。”

“然后呢……”

“然后他来了。原来他根本没有子弹,他说他一直都没有子弹。”

“但你一定隐约猜到这一点了,那把枪是标准口径,所以你买了些子弹?”

“对。”

“你先付他钱了吗?”

“什么?”

“算了。”

“你要知道,受苦的不只是佩妮莱和我,对佩尔来说,每一天都是在延长他的痛苦。我儿子差不多是行尸走肉了,他只是在等待……等待有人来停止他的心跳。他在等待一个……一个……”

“救赎者。”

“对,没错,救赎者。”

“但这不是你的工作,霍尔门先生。”

“对,这是上帝的工作。”比格尔低下头,嘟囔着什么。

“什么?”哈利问。

比格尔抬起头来,双眼看着空气。“既然上帝不做这个工作,那么总得有人来做。”

街道上,褐色的薄暮笼罩在黄色灯光周围。即使是午夜,雪后的奥斯陆也不会完全陷入黑暗。噪声被包裹在棉花之中,脚下冰雪的嘎吱声听起来像是遥远的烟火。

“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回警署?”哈福森问道。

“他不会跑的,他还有话要对老婆说。过几小时再派一辆车来就好。”

“他很会演戏,对不对?”

“什么?”

“呃,你去通知他儿子的死讯时,他不是哭得半死吗?”

哈利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子,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哈福森恼怒地踢了一脚冰雪:“那你来启发我啊,大智者。”

“杀人是一种极端的行为,很多人都会压抑它所带来的情绪,他们可以做到内心藏着行凶的事实,却若无其事地走在街上,仿佛那是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噩梦,这种事我见多了。只有当别人大声说出来的时候,他们才会发现,这件事不只存在于他们的脑中,而且还真实地发生过。”

“原来如此,反正都是些冷血的人。”

“难道你没看见他崩溃吗?也许佩妮莱·霍尔门说得对,她说她丈夫很有爱心。”

“爱心?人都杀了还有爱心?”哈福森怒火中烧,声音发颤。

哈利把手搭在哈福森肩膀上:“你想想看,牺牲你的独生子,这难道不是爱的终极表现吗?”

“可是……”

“哈福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必须习惯这种事,不然这种道德矛盾会把你搞得头昏脑涨。”

哈福森伸手去拉没上锁的车门,但车门冻结得很快,竟纹丝不动。他怒火中烧,用力一拉,橡胶条互相分离,发出撕裂的噪声。

两人坐上车,哈利看着哈福森转动钥匙,发动引擎,另一只手按着额头。引擎发出怒吼,活了过来。

“哈福森……”哈利开口说。

“反正这件案子破了,队长应该会很开心。”哈福森高声说,超车到一辆卡车前方,同时按响喇叭,对后视镜比出中指。“我们应该露出微笑,稍微庆祝一下。”他把手放下,继续按着额头。

“哈福森……”

“干吗?”他吼道。

“把车停下。”

“什么?”

“立刻停下。”

哈福森把车开到人行道旁停下,放开方向盘,眼神空洞,直视前方。他们拜访霍尔门家这段时间,冰花已爬上风挡玻璃,仿佛遭到霉菌大军的突袭。哈福森大口呼吸着,胸部上下起伏。

“有时当警察是个烂差事,”哈利说,“不要让它影响到你。”

“不会。”哈福森呼吸得更加用力。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

“对。”

哈利把手放在哈福森背上,耐心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哈福森的呼吸冷静下来。

“你很坚强。”哈利说。

车子穿过傍晚的车流,缓缓朝格兰区驶去,两人沉默不语。

7匿名

十二月十五日,星期一

他站在奥斯陆最繁忙的步行街最高点,这条街道以瑞典及挪威国王卡尔·约翰的名字命名。他记下饭店提供给他的地图,知道西边那个建筑轮廓是皇宫,而奥斯陆中央车站在东边的尽头。

他打了个冷战。

一座高大房屋墙上的温度计以红色霓虹灯显示出零下温度,即使空气稍微流动,他也会觉得那像是冰河时代的寒风穿透他的驼毛大衣。在此之前,他一直对这件他在伦敦以低价买下的大衣十分满意。

温度计旁的时钟显示此时为七点。他朝东走去。是个好预兆。天色颇黑,街上有很多人,只有银行外设有监视器,而且都对准提款机。他已排除用地铁作为逃脱工具,因为地铁里监视器太多,乘客太少。奥斯陆比他想象的更小。

他走进一家服饰店,找到一顶四十九克朗的羊毛帽和一件二百克朗的羊毛外套,但不一会儿又改变了心意,因为他发现一件一百二十克朗的薄雨衣。他在试衣间里试穿雨衣时,发现巴黎的除臭锭依然在他西装外套的口袋里,已被压碎。

那家餐厅位于步行街左侧几百米的地方,他立刻发现餐厅寄物处没有专人服务。很好,这让他的工作更为简单。他走进用餐区,见有半数桌子坐了客人。这里视野很好,每张桌子都尽收眼底。一名服务生走了过来。他预订了第二天晚上六点的靠窗座位。

离开之前,他先去厕所查看。厕所没有窗户,所以第二出口必须穿过厨房。好吧,没有一个地方是完美的。他需要备用的逃跑路线,这一点非常重要。

他离开餐厅,看了看表,朝车站走去。路人们都在避免目光接触,这虽然是个小城市,但仍有首都的冷漠气息。很好。

他来到机场特快列车的月台上,又看了看表。距离餐厅六分钟路程。列车每十分钟一班,行车时间是十九分钟。换句话说,他可以在七点二十搭上列车,七点四十抵达机场。飞往萨格勒布的直航班机九点十分起飞,机票就在他口袋里,是北欧航空的优惠票。

他感到满意,走出新落成的铁路总站,步行走下楼梯。上方的玻璃屋顶显然属于旧的候车大厅,但现在这里开了许多商店,可以通往开放广场,地图上说那儿叫铁路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老虎雕像,体积是真老虎的两倍,它位于有轨电车、汽车和行人之间。但他到处都没看见女前台所说的电话亭,只看见广场尽头的候车亭处聚集了一群人。他走上前去,只见有些人将衣服兜帽戴在头上,正在交谈。也许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彼此是邻居,正在等同一班汽车。然而这一景象让他另有联想。他看见什么东西从一人手中被递给另一人,又看见那个瘦巴巴的男子快步离开,他弓着背,走进寒风之中。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在萨格勒布和其他欧洲城市见过海洛因交易,但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这么公开。接着,他明白自己联想到了什么,他想到的是塞尔维亚军撤退之后,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也在其中。那些人是难民。

然后巴士真的来了。那是一辆白色巴士,在快到候车亭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但没人上车,一名身穿制服的年轻女子从车上下来。他立刻认出那是救世军的制服,于是放慢脚步。

制服女子走到一名女子旁,扶她上车,然后两名男子跟着上去了。

他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心想这只是巧合罢了。他转过身去,就在此时,他在小钟塔底下看见三个电话亭。

五分钟后,他打电话回萨格勒布,告诉她一切看来都很好。

“这是最后一项任务。”他又说了一遍。

此外,弗雷德告诉他,说他支持的萨格勒布迪纳摩队在马克西玛尔球场中场休息时以一比零领先里耶卡队。

这通电话花了他五克朗。钟塔上的时钟指向七点二十五分。倒计时已经开始。

众人聚集在维斯雅克教堂大厅里。

这座砖砌小教堂位于墓园旁的山坡上,通往教堂的碎石径两旁是高高的雪堆。空旷的大厅里共有十四人坐在椅子上,墙边堆放着许多塑料椅,大厅中央设有一张长桌。若你无意间踏进这个大厅,可能会以为这是一般的社团集会,而且从这十四人的面孔、年龄、性别或衣着来看,都难以看出是什么性质的社团。刺眼的灯光从玻璃窗和亚麻油地板上反射出来。纸杯发出不安的窸窣声。一瓶法里斯矿泉水咝的一声被打开。

七点整,交谈停止。长桌尽头有一只手举起来,小钟响了一声。众人的目光转向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子,她以直接而无畏的眼神和大家对视。她窄小的嘴唇看上去很严肃,唇膏让它软化了不少,一头浓密的金色长发用发夹固定着,一双大手放在桌上,流露出冷静和自信。她姿态优雅,这表示她有一些迷人的特质,但还不够优美,没能达到挪威人所谓的“甜美”标准。她的肢体语言述说着控制和力量,并由她坚定的声音所强调。下一刻,这声音便充满整个寒冷的大厅。

“嘿,我的名字叫阿斯特丽,我是个酒鬼。”

“嘿,阿斯特丽!”众人齐声回应。

阿斯特丽打开面前的书,开始朗读。

“加入嗜酒者互诫协会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戒酒的意愿。”

她继续往下说,桌前熟悉“十二步骤”的人在跟着背诵。她停顿了一下,调整呼吸,此时可以听见教会合唱团正在楼上排练。

“今天的主题是第一步,”阿斯特丽说,“也就是说:我们承认我们无力对抗酒精,而且我们的生活一团混乱。下面我开始说明,但我会长话短说,因为我认为自己已经跨过了第一步。”

她吸了口气,露出简洁的微笑。

“我已经戒酒七年,每天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对自己说我是酒鬼。我的孩子并不知道这件事,他们认为妈妈以前常会喝得烂醉,每次喝醉就变得脾气暴躁,所以后来就不喝了。我的生活需要适当的真相和适当的谎言才能维持平衡,也许这样会使我分裂,但我只能维持一天算一天,避免自己喝下第一口酒,而现在,我已经进行到第十一步了。谢谢大家。”

众人一起鼓掌,教会合唱团的歌声也仿佛是同声的赞美。“谢谢你,阿斯特丽。”鼓掌后一名成员说。

阿斯特丽对左边一个平头金发的高大男子点了点头。

“嘿,我叫哈利,”男子用粗哑的声音说,大鼻子上分布的红色血丝证明他已经远离清醒很久了,“我是个酒鬼。”

“嘿,哈利。”

“我是新来的,这是我第六次参加聚会,或是第七次。我还没完成第一步,也就是说,我知道我酗酒,但我认为我可以控制自己的酗酒行为,所以这跟我坐在这里有点冲突。但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答应了一位心理医生,他是我的朋友,总是为我的利益着想。他说只要我能挨过第一个星期有关上帝和灵性的谈话,就会发现这个方法有效。呃,我不知道酗酒者可不可以自我帮助,但我愿意试试看,又有何不可?”哈利向左转头,表示他发言完毕,但大家还来不及鼓掌,阿斯特丽就说话了。

“哈利,这是你第一次在聚会中发言,这样很好,但既然你开口了,要不要再多说一点呢?”

哈利看着阿斯特丽,其他人也看着她,因为对团体中任何成员施加压力明显违反规定。阿斯特丽直视哈利。在之前的聚会中,哈利曾感觉到阿斯特丽在看他,但只有一次他迎上了她的目光。不过后来哈利就把她从头到脚反复打量了一番。其实哈利很喜欢他所看见的,但最喜欢的还是当他从下往上移回视线时,见到她脸泛红晕。等到下一次聚会,他就会把自己隐藏起来。

“不了,谢谢。”哈利说。众人发出犹豫的掌声。

旁边的成员发言时,哈利用余光观察阿斯特丽。聚会结束后,阿斯特丽问他住哪儿,说可以顺道载他回去。哈利稍有犹豫,这时楼上的合唱团正好唱到最高音,高声赞颂上帝。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静静地各抽一根烟,看着烟雾为阴暗的卧室添上一抹蓝晕。哈利那张小床上潮湿的床单依然温暖,但室内的寒意让阿斯特丽将白色被子拉到下巴。

“刚才很棒。”阿斯特丽说。

哈利没有回答,心想阿斯特丽这句话应该不是一个问句。

“这是我第一次跟对方一起达到高潮,”她说。“这可不是……”

“所以你先生是医生?”哈利说。

“你已经第二次问了,对,他是医生。”

哈利点了点头:“你有没有听见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

“嘀嗒声,是不是你的手表?”

“我的表是数字的,不会发出嘀嗒声。”

阿斯特丽把一只手放在哈利的臀部。哈利溜下了床,冰冷的亚麻油地板“灼烧着”他的脚底。“要不要喝杯水?”

“嗯。”

哈利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看着镜子。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她可以看见他眼中的孤寂?哈利倾身向前,却只看见小瞳孔周围有一圈蓝色虹膜,眼白遍布血丝。哈福森得知哈利和萝凯分手后,就说哈利应该在其他女人身上寻求慰藉,或者依照他充满诗意的说法,将忧郁逐出灵魂。然而哈利既没力气、也没意愿做这种事。因为他知道,自己碰过的女人都会变成萝凯,而这正是他要忘记的,他需要让萝凯从他的血液中离开,而不是什么美沙酮式的性疗愈。

但也许他错了,哈福森是对的,因为这感觉很好,的确很棒。他并没有感到压抑一个欲望以满足另一个欲望的空虚,反而觉得像电池充满了电,同时又得到放松。阿斯特丽得到了她需要的,而他喜欢她所用的方式,那么对他来说是不是也可以这么简单?

他后退一步,看着镜中的身体。他比去年更瘦,身上少了许多脂肪,但肌肉量也相对降低。不出所料,他开始变得像他父亲。

他拿了一大杯水回到床上,两人一起分享。之后她依偎在他身旁,一开始她的肌肤湿冷,但很快她就让他温暖起来。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她说。

“告诉你什么?”哈利看着缭绕的烟雾形成字母。

“她叫什么名字?你有个她,对不对?”字母散去,“她是你来参加聚会的原因。”

“可能吧。”

哈利说话时看着红光侵蚀着香烟,起初只侵蚀了一点。他身旁的女子是个陌生人。房间很暗,话语浮现而后消融。坐在告解室里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可以卸下肩头的负担,或像嗜酒者互诫协会说的,让其他人来分担。所以他接着往下说,告诉她萝凯的事,告诉她萝凯一年前把他踢出了家门,因为她认为他像着魔似的不断追缉警界害虫王子,当他终于为王子设下陷阱时,王子却把萝凯的儿子欧雷克从卧室掳走,挟为人质。考虑到他因遭受绑架,还目睹了哈利在学生楼的电梯里杀了王子的事实,欧雷克对这件事应付得很好。反倒是萝凯无法接受。两星期后,萝凯得知所有细节后,便告诉哈利她无法再跟他一起生活,也就是说,她无法再让哈利跟欧雷克一起生活。

阿斯特丽点点头:“她离开你是因为你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哈利摇摇头:“是因为那些我还没给他们造成的伤害。”

“哦?”

“我说这件案子了结了,但她坚持说我已经走火入魔,只要那些人还逍遥法外,这件案子就永远不会了结。”哈利把烟按熄在床边桌上的烟灰缸里,“而且就算没有那些人,我还是会缉捕其他人,其他会去伤害他们的人。她说她无法承担这种后果。”

“听起来好像走火入魔的是她。”

“不是,”哈利微微一笑,“她是对的。”

“是吗?你要不要说明一下?”

哈利耸了耸肩。“潜水艇……”他开口,却突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潜水艇怎么了?”

“这是她说的。她说我就像一艘潜水艇,总是潜入冰冷黑暗的深水区,那个地方让人难以呼吸,每两个月才浮上水面一次。她不想陪我到那么深的水底。这很合理啊。”

“你还爱她吗?”

哈利不确定自己喜欢这个问题分享的走向。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播放着他和萝凯最后的对话。

他的声音很低沉,每当他愤怒或恐惧时,声音就会变得低沉:“潜水艇?”

萝凯说:“我知道这不是个很好的意象,但你明白……”

他扬起双手。“当然了,很棒的意象。那这个……医生呢?他是什么?航空母舰吗?”

萝凯呻吟了一声:“哈利,这件事跟他无关,重点是你、我和欧雷克。”

“别躲在欧雷克后面。”

“躲?……”

“萝凯,你把他当人质了。”

“我把他当人质?是我绑架了欧雷克,拿枪顶着他的太阳穴,好让你满足复仇的渴望吗?”

萝凯颈部的静脉突出,尖声大吼使她的声音变得不堪入耳,仿佛是别人的声音;她的声带无法承受这种愤怒吼叫。哈利转身离去,在背后轻轻把门关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头看着床上这个女人:“对,我爱她。你爱你先生吗,那个医生?”

“我爱他。”

“那为什么还找上我?”

“他不爱我。”

“嗯,所以你是在复仇?”

她惊讶地看着哈利:“不是,我只是寂寞了,而且我喜欢你,我想这跟你的理由一样。难道你希望事情更复杂吗?”

哈利咯咯一笑:“没有,这样就好。”

“你为什么杀了他?”

“谁?”

“还有谁?当然是那个王子啊。”

“这不重要。”

“也许不重要,但我想听你……”她把手放在他双腿之间,蜷伏在他身旁,在他耳畔轻声说,“详细说明。”

“还是不要了吧。”

“我想你误会了。”

“好吧,可是我不喜欢……”

“哦,少来了!”她发出气恼的咝咝声,用力握住他的小弟弟。哈利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烁着蓝色亮光,黑暗中看起来很冷酷。她赶忙露出微笑,用甜美的声音说:“说给我听嘛。”

卧室外的温度持续下降,使毕斯雷区的屋顶发出咯吱声和呻吟声。哈利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并感觉到她听了之后身体僵直。他移开她的手,轻声说她知道得够多了。

阿斯特丽离开后,哈利站在自己的卧室里聆听,聆听咯吱声和嘀嗒声。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以及之前他们从前门冲进卧室时随手乱丢的衣服。他找到了嘀嗒声的来源,原来是莫勒送的道别礼物,手表的玻璃镜面闪闪发光。

他把表放进床边桌的抽屉,但嘀嗒声一直跟随他进入梦乡。

他用饭店的白色毛巾擦去手枪组件表面多余的油渍。

窗外车流发出规律的隆隆声响,淹没了角落里那台小电视的声音。那台电视只有三个频道,画质粗糙,正在播放的语言应该是挪威语。饭店女前台收下他的大衣,说明天早上一定会洗好。他把手枪组件排在报纸上,等全部干了之后才组合起来,拿起手枪对着镜子,扣下扳机。手枪发出顺滑的咔嗒声,钢质组件的振动传到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冷冷的咔嗒声,这是假的处决。

这是他们对波波做过的事。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经过三个月不眠不休的攻击和轰炸,武科瓦尔终于投降。塞尔维亚军占领市区那天,天空下起滂沱大雨。波波的部队连同他在内剩下大约八十人,全都成了又累又饿的战俘。塞尔维亚军人命令他们在城里的主街上站成一排,不准移动,然后便退入暖和的帐篷里。大雨倾盆,雨滴打得连泥土都起了泡泡。两小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因体力不支而倒地。波波手下的中尉离开队伍,去帮助那些倒在泥地里的人。一名塞尔维亚少年士兵走出帐篷,当场对那中尉的腹部开了一枪。在这之后,没人敢随便乱动。他们看着雨水模糊了周围的山脊,并希望那中尉别再哀号。中尉开始哭泣,这时波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要哭。”哭声便停止了。

时间已从早晨变为午后。黄昏时分,一辆敞篷吉普车开到这里,帐篷里的塞尔维亚军人赶紧跑出来敬礼。他知道乘客座上的男子一定是总司令,大家都说总司令是“声音温柔的石头”。一名身穿平民服装的男子低头坐在吉普车后座上。吉普车停在部队前方,他站在第一排,因此听见总司令叫那个平民来看战俘。他不情愿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那男子是武科瓦尔人,也是他学校一位男同学的父亲。男子扫视一排排战俘,经过他面前,却没认出他,继续往前走。总司令叹了口气,从吉普车上站了起来,在雨中高声吼叫,声音一点也不温柔:“你们谁的代号是小救赎者?”

战俘中没人移动。

“你害怕站出来吗,小救赎者?你炸毁我们十二辆坦克,让我们的女人没了丈夫,小孩没了父亲。”

他静默等待。

“我猜也是这样。那你们谁是波波?”

依然没人移动。

总司令朝男子望去,男子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站在第二排的波波。

“站出来。”总司令吼道。

波波上前几步,走到吉普车和驾驶兵前方。驾驶兵已下车,站在车旁。波波立正敬礼,驾驶兵把波波的帽子打落在泥巴里。

“我们从无线电通话中得知小救赎者是你的手下,”总司令说,“请把他指出来。”

“我从来没听过什么小救赎者。”波波说。

总司令拔出枪来,挥手就往波波脸上打去。波波的鼻子鲜血长流。

“快说,我都淋湿了,而且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叫波波,我是克罗地亚陆军上尉……”

总司令朝驾驶兵点了点头,驾驶兵抓住波波的头发,转过他的脸,面对大雨。雨水将波波鼻子和嘴巴上的血冲到红色领巾上。

“白痴!”总司令说,“克罗地亚军早已不存在,只剩下背叛者!你可以选择在这里当场被处决,或是为我们节省一点时间,反正我们总会把他找出来。”

“不管怎样你都会处决我们。”波波呻吟道。

“当然。”

“为什么?”

总司令慢悠悠地给手枪上了膛,雨水从枪柄滴落下来。他把枪管抵在波波的太阳穴上:“因为我是塞尔维亚军官,我必须尽忠职守。你准备好受死了吗?”

波波闭上眼睛,雨滴从睫毛落下。

“小救赎者在哪里?我数到三就开枪。一!”

“我叫波波……”

“二!”

“是克罗地亚陆军上尉,我……”

“三!”

即使在滂沱大雨中,那冷冷的咔嗒声听起来依然有如爆炸。

“抱歉,我一定是忘了装弹匣。”总司令说。

驾驶兵递上弹匣。总司令将弹匣装入枪柄,再次上膛,举起手枪。

“最后一次机会!一!”

“我……我的……所属部队是……”

“二!”

“第一步兵营的……”

“三!”

又是一声冷冷的咔嗒。吉普车后座的男子啜泣起来。

“我的老天!弹匣是空的,拿个装有闪亮子弹的弹匣来,好吗?”

弹匣退出,装上新的,子弹上膛。

“小救赎者在哪里?一!”

波波咕哝着主祷文:“O?ena?……(天上的父……)”

“二!”

天空打开,豆大的雨滴伴随着轰鸣声落下,仿佛正绝望地试图阻止惨事发生。他无法再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波波受折磨。他张开嘴,打算大叫,说他就是小救赎者,他们要找的是他,不是波波,他们要他的血尽管拿去。但这时,波波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他在波波的眼神中看见强烈的祈祷,也看见他摇了摇头。接着,子弹切断了身体与灵魂的联结,波波的身体猛然抽搐。他看见波波的目光熄灭,生命已离开他的身体。

“你,”总司令大喊,指着第一排的一名男子,“轮到你了,过来!”

就在此时,刚才朝那名中尉开枪的塞尔维亚士兵跑了过来。

“医院发生枪战。”他大声喊道。

总司令咒骂一声,朝驾驶兵挥了挥手。引擎发动,发出怒吼,吉普车消失在黑暗之中。离开之前,总司令撂下了话,说塞尔维亚军没什么好担心的,医院的克罗地亚人根本不可能开枪,因为他们连枪都没有。

波波就这样被留在地上,面朝下倒在黑泥中。等天色漆黑,帐篷里的塞尔维亚军看不见他们时,他偷偷走上前去,在死去的波波上尉身旁弯下腰,解下并拿走了红色领巾。

8用餐时间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

这一天将成为二十四年来最寒冷的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八点,天色依然漆黑得有如夜晚。哈利去找格尔德,签字拿走汤姆·瓦勒家的钥匙,然后离开警署。他立起领子行走,咳嗽时声音似乎消失在棉绒之中,仿佛寒冷让空气变得浓重。

清晨,人们匆匆走在人行道上,只想赶快进入室内,只有哈利缓缓迈步而行,但他的膝盖正随时做好准备,以防马丁靴的橡胶鞋底抓不住冰面。

当他走进汤姆位于市中心的单身公寓时,艾克柏山后方的天空泛起了光亮。汤姆死后,这栋公寓被封锁了数周,但警方并未查出可以指向其他可能的军火走私犯的任何线索,至少总警司是这么说的。总警司还通知他们,说这件案子已被归为次优先级,因为“还有其他更迫切的案子需要调查”。

哈利打开客厅的灯,再次发现亡者的家中自有其寂静的氛围。黑色皮革沙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台超大等离子电视,电视两侧各有一个一米高的扬声器,它们是这所公寓环绕音响的一部分。墙上挂有很多图片,上面是蓝色立方体的图案,萝凯称这种图案为标尺艺术。

哈利走进卧室,窗外透进灰色光线。卧室十分整齐,桌上摆着电脑显示器,却不见主机,一定是被搬回去寻找证据了,但哈利并未在警署的证物中看见汤姆的电脑,不过话又说回来,上级也没给他调查这件案子的权限。官方说法是他正因杀害汤姆而受到独立警务调查机构SEFO的调查,但他挥之不去的一个想法是有人不希望每样东西都被翻起来看。

哈利正要离开卧室,却听到一个声音。亡者的公寓不再寂静。

那是个隐约的嘀嗒声,令哈利的手臂汗毛直竖。声音来自衣柜。他犹疑片刻,打开柜门。柜底有个打开的纸箱,哈利立刻认出里头是那天晚上汤姆在学生楼时穿的外套。外套上放着一块手表,表针正在嘀嗒走动。那天晚上汤姆打破电梯窗户,把手伸进电梯内他们所在之处,电梯开始下降,切断了他的手臂。在那之后,这块表依旧这样嘀嗒运转。后来他们坐在电梯里,围着汤姆的断臂。断臂死气沉沉,宛如蜡像,又像是从衣架模特上拆下的一只手臂,只不过上面有一块表,怪异莫名。一块嘀嗒作响的表,活生生的,拒绝停止,就像哈利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有个男人死后心脏不肯停止跳动,把杀人者逼疯了。

这是一种独特的嘀嗒声,强烈而有活力,听过之后便会让人记住。这块表就是汤姆的劳力士手表,想必价格不菲。

哈利关上衣柜,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前门,发出的声音在四壁之间回荡。他锁门时,钥匙叮叮地响个不停,接着又疯狂地嗡嗡作响,直到他踏上街道,车辆声才淹没了这一切,带来安慰。

下午三点,厄葛林司令大楼四号已被阴影笼罩,救世军总部窗内亮起灯光。下午五点,天黑了,温度计的水银掉到零下十五摄氏度。几片雪花飘落在一辆有趣的小车的车顶上,玛蒂娜·埃克霍夫正坐在车里等人。

“快点啊,爸爸。”她嘟囔说,焦虑地看了电量表一眼。这辆电动汽车是皇室送给救世军的,但她不确定它在寒冷的天气里表现如何。她记得在锁上办公室的门之前办完了所有事情,包括在网站首页输入即将举行和已取消的军团会议,修改伊格广场的救济巴士和救济站的时间表,检查要寄给首相办公室的信——内容是关于即将在奥斯陆音乐厅举办的年度圣诞表演。

车门打开,寒气窜入车内,一名男子坐上了车。男子的制服帽下面是浓密的白发,他拥有一双玛蒂娜见过的最明亮的蓝色眼眸,反正其他超过六十岁的人都没有如此明亮的眼眸。男子费力地将双脚放在座椅和仪表盘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走吧。”男子说,扫落肩章上的雪,那肩章告诉大家他是挪威救世军的最高领导人。他语调乐观,带有一种轻松自如的权威感,显然觉得让别人服从他的命令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迟到了。”玛蒂娜说。

“而你是天使。”男子用手背抚摸她的脸颊,蓝色眼眸闪闪发光,充满能量和欢喜,“快点出发吧。”

“爸……”

“等一下,”男子摇下车窗,“里卡尔!”

会议厅入口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会议厅就在救世军总部旁边,二者位于同一个屋檐下。年轻男子吓了一跳,立刻跑到车旁,立正站好,双臂紧贴身侧,却差点滑倒,于是他赶紧挥动手臂,恢复平衡。他靠近车子时,已上气不接下气。

“是,总司令。”

“里卡尔,跟别人一样叫我戴维就好。”

“是,戴维。”

“但请不要每说一句话就叫一次我的名字。”

里卡尔的目光从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身上跳到他女儿玛蒂娜身上,又跳了回来。里卡尔用两根手指抹去嘴唇上方的汗珠。玛蒂娜经常纳闷,怎么会有人无论处在什么天气或环境下,嘴唇上方都这么容易出汗,特别是当他坐在她身旁时,不管是在教会还是其他地方,他总会轻声说一些本该很有趣的话,可他却总是蹩脚地掩饰紧张心情,又靠她太近,嘴唇上方还不断冒汗。有时里卡尔坐得离她很近,四周一片寂静,她就会听见他用手指抹去汗珠所发出的窸窣声。这是因为他不仅会冒汗,还会长出异常茂密的胡楂。他可以早上抵达总部时,脸颊光滑得像婴儿臀部,但到了午餐时间,白色肌肤就已泛起蓝色微光。她经常发现,里卡尔晚上来开会时,已经又刮过一次胡子。

“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啦,里卡尔。”埃克霍夫露出微笑。

玛蒂娜知道父亲这些玩笑没有恶意,但有时父亲似乎看不出这种举动是在欺负别人。

“哦,好。”里卡尔挤出笑容,弯下腰来,“嘿,玛蒂娜。”

“嘿,里卡尔。”玛蒂娜说,假装在关心电量表。

“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总司令说,“路上冰雪太多,我车子的轮胎又是没有防滑钉的普通轮胎,其实应该换上防滑胎的,但我得去灯塔……”

“我知道,”里卡尔热情地说,“您要去跟社会事务部部长一起用餐。刚刚我跟公关负责人说我们希望得到很多媒体的报道。”

埃克霍夫露出神气十足的微笑:“很高兴看到你如此进入状态,里卡尔。重点是我的车在车库里,我希望我回来时车子已经换上防滑胎,你知道……”

“防滑胎在后备厢?”

“对,但前提是你没有急事要办。我正要打给约恩,他说他可以……”

“不用不用,”里卡尔用力摇头,“我立刻去换。您可以信任我,呃……戴维。”

“你确定吗?”

里卡尔一脸茫然地看着总司令:“您是指信任我吗?”

“你没有更急的事吗?”

“我确定,这是个好差事,我喜欢弄车子,还有……还有……”

“换轮胎?”

里卡尔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总司令面露喜色。

他摇上车窗,车子驶离广场。玛蒂娜说他这样利用里卡尔乐于助人的个性是不对的。

“我想你说的是他卑微的个性吧?”她父亲答道,“放轻松,亲爱的,这只是个测验,没有其他意思。”

“测验?是测验无私还是惧怕权威?”

“后者,”总司令咯咯一笑,“我刚刚才跟里卡尔的妹妹西娅说过话,她告诉我里卡尔正赶着做明天要交的预算。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把做预算排在第一位,把换轮胎的事交给约恩去做。”

“那又怎样?说不定里卡尔只是善良而已。”

“对,他善良、聪明、勤奋、认真。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胜任重要管理职位的毅力和勇气。”

“大家都说约恩会坐到那个位子。”

埃克霍夫低头看着双手,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是吗?对了,我欣赏你这样维护里卡尔。”

玛蒂娜的视线并未离开路面,但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朝她射来。他继续说:“我们两家多年来一直是朋友,你知道的,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在救世军的基础也很稳固。”

玛蒂娜深吸一口气,抑制自己的烦躁心情。

这项任务需要一发子弹。

但他还是把弹匣装满,因为这把手枪只有在装满子弹的情况下才能达到完美平衡,另外这样也可以把故障率降到最低。弹匣里有六发子弹,弹膛里还有一发。

他穿上肩套,这肩套是二手的,皮质柔软,闻起来咸而刺鼻,散发着皮肤、油脂和汗水的味道。手枪乖乖地贴在他身上。他站在镜子前方,穿上西装外套——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里面藏有手枪。大型枪支比较有准头,但这次任务不需要精准射击。他穿上雨衣,再穿上大衣,把帽子塞进口袋,从内袋拿出红色领巾。

他看了看表。

“毅力,”甘纳·哈根说,“还有勇气,这是我希望在每位警监身上看见的特质。”

哈利没有回答,他不认为这句话是个问句。他坐在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环顾四周,却发现除了老套的队长训话之外,办公室里的一切都变了样。莫勒的一沓沓纸、塞进法律文件里的唐老鸭漫画、架子上的警察规章、全家福大照片和金毛犬的超大照片都不见了。那只金毛犬是莫勒送给孩子的,它在九年前去世,孩子早已把它淡忘,但莫勒仍在为它哀悼。

现在,干净的办公桌上只有电脑显示器、键盘、一个上面有白色骨头的银色小底座,以及哈根的手肘。浓密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正盯着哈利瞧。

“不过还有一项特质我认为更重要,霍勒,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哈利用平淡的语气说。

“纪律。纪——律。”

哈利认为队长哈根这样刻意地将名词拆开说,显然是话中有话。但哈根却站了起来,抬起下巴,双手放在背后,来回踱步,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地盘做记号。哈利时常觉得这种动作有点好笑。

“部门里每个人我都会找来面谈,好让大家知道我的期望是什么。”

“单位。”

“你说什么?”

“我们从来不用‘部门’这个称呼,虽然以前你这个职位叫PAS,指的是‘部门首长’。我只是顺便一提而已。”

“谢谢你提醒我,警监。我说到哪里了?”

“纪——律。”

哈根瞪视哈利,哈利面不改色,于是他继续踱步。

“过去十年来我在军校教书,专长是缅甸的战争。霍勒,你听了可能会感到惊讶,但我的专长跟这里的工作有很大的关联。”

“呃,”哈利伸长双脚,“长官,我这个人很好了解的。”

哈根用食指摸了摸窗框,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一九四二年,日军只派了十万军队就征服了缅甸。缅甸是日本的两倍大,当时被英军占据,而英军在人数和武器上都胜过日军。”哈根竖起被灰尘弄脏的食指,“但日军有一点胜过英军,并以此打败了英军和印度雇佣兵,这一点就是纪律。日军进军仰光时,军队每走四十五分钟,睡十五分钟,就睡在路上,士兵们背着背包,脚指向目的地,这样他们醒来时才不会走进沟渠或走错方向。方向非常重要,霍勒,你明白吗?”

哈利隐约知道接下来哈根要说什么:“我明白,他们走到了仰光,长官。”

“的确,每一位士兵都走到了,因为他们听从命令。我听说你拿走了汤姆·瓦勒家的钥匙,这是真的吗,霍勒?”

“长官,我只是去看看而已,这样做有疗愈的功效。”

“但愿如此。那件案子已经结束了,窥探瓦勒的公寓不仅是在浪费时间,也违反了总警司下达的命令,现在还要加上我的命令。我想我不用说明拒绝服从命令的后果吧。我还要提一件事,日本军官会当场射杀在喝水时间以外喝水的士兵,这样做并非因为他是虐待狂,而在于纪律一开始就应该割除肿瘤。我说得够清楚吗,霍勒?”

“就跟……呃,某种非常清楚的东西一样清楚,长官。”

“那没事了,霍勒。”哈根在椅子上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开始专心阅读,仿佛哈利已离开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抬头一看,发现哈利还坐在他面前,甚是惊讶。

“霍勒,还有什么事吗?”

“嗯,我只是在想,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不是战败了吗?”

哈利离开之后很久,哈根仍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份文件,双眼茫然。

餐厅里有半数桌子坐着客人,就跟昨天一样。门口一名服务生招呼他,那服务生年轻英俊,有着蓝色眼睛和金色鬈发,十分神似乔吉,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在门口驻足片刻。他看见服务生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发现自己无意间暴露了心思。他在寄物处脱下雨衣,感觉服务生的眼睛注视着他。

“您的姓名是……?”服务生问道。他低声说了。

服务生伸出细长的手指,在订位簿上滑动,然后停下。

“找到你了。”服务生用蓝色眼眸直视着他,直到他感觉自己脸颊发烫。

这家餐厅看起来不像高级餐厅,除非他的心算退步,否则菜单上的价格简直让他无法置信。他点了面和一杯水。他饿了。他的心跳平静而正常。餐厅里其他客人正在谈笑,仿佛没什么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他总是觉得意外,自己身上竟然没散发寒气、腐臭味或黑色光芒。

又或者只是没人注意到而已。

外面市政府的时钟敲了六下。

“这家店很不错。”西娅说着环顾四周。餐厅内部摆设整齐,从他们的位子可以看见外面的人行道。隐藏式音箱里流泻出轻柔的新世纪音乐。

“我希望今天会很特别,”约恩细看菜单,“你想吃什么?”

西娅很快看完一页菜单:“我得先喝点水。”

她喝了很多水,约恩知道这与糖尿病和她的肾脏有关。

“很难选择,”她说,“菜单上每一样看起来都很好吃,对不对?”

“可是不能每样都点。”

“对啊……”

约恩吞了一口口水。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他偷看了西娅一眼,她并未发现。

突然,西娅抬起头来:“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约恩不经意地问。

“菜单上的每一样,你是想说什么,对不对?约恩,我了解你,到底是什么事?”

约恩耸了耸肩:“我们说好在订婚之前,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对方,对不对?”

“对。”

“你确定你什么都说了吗?”

西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确定,约恩。我没跟别人在一起过,没有……那样在一起过。”

但他在西娅眼中看见某种东西,她脸上浮现出他不曾见过的表情——嘴角肌肉抽动,眼神黯淡下来,仿佛光圈关闭。他无法阻止自己往下问:“也没有跟罗伯特在一起?”

“什么?”

“罗伯特,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你们在厄斯古德调情。”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约恩!”

“所以呢?”

起初她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接着她的内心似乎剧烈翻腾,她关起心房,把他挡在外面。约恩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倾身向前,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西娅,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可以当我没问过这些话吗?”

“可以点餐了吗?”

两人抬头朝服务生望去。

“我要新鲜芦笋当前菜,”西娅说,并把菜单递给服务生,“主菜是慢烤嫩牛排搭配美味牛肝菌。”

“选得好。我可以向两位推荐店里刚进的红酒吗?口感醇厚,价格合理。”

“很不错,但我们喝水就好,”西娅露出灿烂的微笑,“很多很多水。”

约恩看着她,心中佩服她隐藏情绪的能力。

服务生离开之后,西娅看着约恩:“你质问完了吗?那你自己呢?”

约恩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你没交过女朋友,对吗?”她说,“就连在厄斯古德的时候也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吗?”约恩把手放在她手上。

她摇了摇头。

“因为那年夏天我爱上了一个女孩,”约恩说,重新获得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十四岁。后来我就一直爱着她。”

他微笑着,她也笑了。他看见她走出藏身之处,朝他走来。

“汤很好喝。”社会事务部部长转头望向戴维·埃克霍夫,说话声大得足以让聚集在此的媒体记者听见。

“这是按照我们自己的食谱做的,”总司令说,“几年前我们出版了一本食谱,如果……”

玛蒂娜看见父亲打手势,立刻走到桌边,在社会事务部部长的汤碗旁放下一本书。

“部长您在家里想做一桌营养美味的料理,就可以参考这本食谱。”

到灯塔餐厅采访的少数记者和摄影师发出咯咯的笑声。餐厅里客人不多,只有几个来自救世军旅社的老男人、一个披着披肩满脸泪痕的悲伤女子,还有一个额头流血的毒虫。那毒虫全身像白杨树叶一样颤抖,非常害怕去野战医院,也就是二楼的诊疗室。客人这么少并不令人意外,因为灯塔餐厅平常这个时候不开放,然而部长早上没时间来,所以没机会看见这里平时有多热闹。总司令把这些全都解释给部长听。部长不时点头,并因职责在身,又喝了一口汤。

玛蒂娜看了看表,六点四十五分。部长秘书说他们得在七点离开。

“很好喝,”部长说,“我们有时间跟这里的人说说话吗?”

秘书点了点头。

玛蒂娜心想,明知故问。他们当然有时间跟人说话,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分配补助款,这在电话里就可以解决,而是为了邀请媒体来拍摄社会事务部部长探望弱势群体、喝喝热汤、跟毒虫握手、同情地聆听并许下承诺。

新闻助理对摄影师比了个手势,表示他们可以拍照了,也就是说,她希望他们拍照。

部长站了起来,扣上外套,环视餐厅。玛蒂娜心想,不知道在三个选项之中他会如何挑选?那两个典型的养老院老人无法使他达到目的——部长和吸毒者或妓女面对面之类的。那个受伤的毒虫看起来有点疯狂,可能会把事情搞砸。至于那个女子……她看起来像是一般公民,是民众会认同并希望帮助的人,尤其是在他们听了她令人心碎的故事之后。

“你庆幸能来到这家餐厅吗?”部长问道,朝女子伸出了手。

女子抬头望向部长,部长说出了自己的全名。

“我叫佩妮莱……”她的话被部长打断。

“只说名字就好了,佩妮莱。有媒体记者在这里,你知道的,他们想拍几张照片,你介意被拍照吗?”

“霍尔门,”女子用手帕擤了擤鼻涕,“我叫佩妮莱·霍尔门。”她朝点着蜡烛的桌子上的一张照片指了指。“我是来这里纪念我儿子的,可以请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吗?”

玛蒂娜走到佩妮莱的桌子旁,部长及其随从迅速离开。她看见他们还是去找那两个老人了。

“佩尔的事我很遗憾。”玛蒂娜低声说。

佩妮莱抬头朝她望去,她的脸因为哭泣而肿胀。玛蒂娜猜想这也可能是服用镇静剂的缘故吧。

“你认识佩尔?”佩妮莱问道。

玛蒂娜比较喜欢说真话,即使真话会伤人。这并非来自她从小的教养,而是因为她发现,就长远来看,说真话比较简单。她仿佛听见佩妮莱用呜咽的声音祷告,祈求有人说她儿子不只是个行尸走肉般的吸毒者,死了会让社会少一个负担,而是一个人,一个别人曾经认识并成为朋友,甚至会喜欢的人。

“霍尔门太太,”玛蒂娜的声音似乎被噎住,“我认识他,他是个很好的青年。”

佩妮莱眨了两下眼睛,没有说话,她试着微笑,但在脸上却形成苦笑。最后她只挤出一句话:“谢谢。”泪水扑簌簌地滚落面颊。

玛蒂娜看见父亲在桌前朝她挥手,但她还是坐了下来。

“他们……他们也带走了我先生。”佩妮莱呜咽地说。

“什么?”

“警方说佩尔是他杀的。”

玛蒂娜离开佩妮莱时,心里想的是那个高大的金发警察,他说他关心佩尔时一副正派的样子。她觉得怒火中烧,同时又感到困惑,因为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一个陌生人这么生气。她看了看表,六点五十五分。

哈利煮了鱼汤,用的是芬达斯汤料加上牛奶和鱼布丁,还买了法棍面包。这些材料都是在尼亚基杂货店买的,这家小杂货店是他楼下的邻居阿里和弟弟开的。客厅桌上除了汤盘,还摆了一大杯水。

哈利把一张CD放进音响,调高音量,清空思绪,专心听音乐、喝汤。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声音和味道。

汤喝到一半,CD播放到第三首时,电话铃声响起。哈利决定让它继续响。响到第八声时,他起身关上音响。

“我是哈利。”

电话是阿斯特丽打来的。“你在干吗?”她压低声音说,但听起来依然有回音。哈利猜想她应该是把自己关在家中浴室打电话。

“吃东西、听音乐。”

“我要出去,那地方正好离你家不远,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有。”

“什么事?”

“继续听音乐。”

“嗯,听起来你不想有人做伴。”

“可能吧。”

一阵静默。阿斯特丽叹了口气:“你改变心意的话再找我吧。”

“阿斯特丽?”

“什么事?”

“这跟你没关系,好吗?纯粹是我个人的原因。”

“哈利,你用不着道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为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很重要,那大可不必。我只是想说,能去找你也不错。”

“改天好了。”

“什么时候?”

“就是改天。”

“改天?还是下辈子?”

“都差不多。”

“好吧,哈利,不过我喜欢你,你可别忘了。”

哈利挂上电话,站着不动,无法适应突然的寂静。刚才电话铃声响起时,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张脸,这让他觉得惊讶无比。他并非因为看到那张脸而惊讶,而是因为那既不是萝凯的脸,也不是阿斯特丽的。他在椅子上瘫坐下来,决定不要再多花时间去想这件事。倘若这表示时间这剂良药已开始发挥作用,萝凯正在离开他的身体,那么这是个好征兆,好到他不想使这个过程复杂化。

他调高音响音量,清空思绪。

他付了账,把牙签放在烟灰缸里,看了看表。六点五十七分。肩套摩擦着他的胸肌。他拿出上衣内袋里的照片,看了最后一眼。时间到了。

他起身朝厕所走去,餐厅里没有一位客人注意到他,连隔壁桌的一对男女也没注意。他走进厕所隔间,锁上门,等候一分钟,抑制住检查手枪是否上膛的冲动。这是他跟波波学来的:如果你习惯每件事都要检查两次,就会失去敏锐度。

一分钟过去了。他走到寄物处,穿上雨衣,系上红色领巾,将帽子压到耳际,打开通往卡尔约翰街的餐厅大门。

他快步走到这条街的最高点,并不是为了赶时间,而是因为他发现这里的人走路都很快,所以他必须跟上步调,以免突显自己。他经过路灯旁的垃圾桶。昨天他就计划好了,要在回程时把手枪丢弃在这个位于热闹步行街上的垃圾桶里。警方会找到这把手枪,但没关系,只要手枪不是从他身上搜出来就好。

他远远地就能听见音乐声。

数百人在乐队前方围成一个半圆。他抵达时,一首歌刚表演完毕,众人齐声鼓掌。这时钟声响起,于是他知道自己已准时抵达。半圆内,乐队一侧的前方有个黑色的锅挂在三根木柱上,锅旁边的男子就是照片中的人。这里只有来自路灯和两个手电筒的光线,但他十分确定就是这个人,尤其是男子身上穿戴着救世军的制服和帽子,令他更为确定。

乐队主唱对麦克风喊了几句话,众人鼓掌欢呼。音乐再度响起,一个手电筒熄灭。音乐声震耳欲聋,鼓手每次敲击小鼓都高高举起右手。

他穿过人群,来到距离那名救世军男子三米远的地方,并查看后方是否有障碍物。他前面站着两名少女,正把口香糖的气味呼到冷空气中,两人都比他矮。他脑子里没有特别的想法,也不赶时间,只是来执行任务,不需要任何仪式。他掏出手枪,伸直手臂。如此一来,距离缩短到两米。他瞄准目标。锅旁边男子的身影变成了两个。他放松身体,两个身影又变成了一个。

“Sk?l。”约恩说。

音乐从音箱里流出,犹如黏稠的蛋糕糊。

“Sk?l。”西娅顺从地举杯相碰。

喝完之后,他们彼此注视,约恩无声地说着我爱你。

她垂下双眼,脸颊发红,嘴角泛起微笑。

“我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约恩说。

“哦?”她语气中带着俏皮和撒娇。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在手机底下摸到坚硬的塑料珠宝盒。他心跳加速。天哪,他是多么期盼和害怕这个晚上和这一刻的来临。

手机发出振动。

“有重要的事吗?”西娅问道。

“没什么,我……抱歉,我马上回来。”

他走进洗手间,拿出手机,看了看显示屏,叹了口气,按下绿色按钮。

“嘿,亲爱的,你好吗?”

她语气活泼,仿佛刚听见什么好玩的事,忽然想起他,才一时兴起打电话来,但通话记录显示他有六个未接来电。

“嘿,朗希尔德。”

“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你……”

“我在餐厅的洗手间里,西娅跟我来这里吃饭。我们改天再聊。”

“改天什么时候?”

“就是……改天。”

一阵静默。

“啊哈。”

“朗希尔德,我本应该打给你的,有件事要告诉你,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他吸了口气,“你和我,我们不能……”

“约恩,我几乎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约恩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吗?”朗希尔德说,“然后你再跟我说。”

“我明天晚上不方便,其他时候也……”

“那明天在富丽饭店吃午餐,回头我把房间号发给你。”

“朗希尔德,不……”

“约恩,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明天再打给我。哦,不对,明天我一整天都在开会,那我再打给你,不要关机哦,还有祝你晚上愉快,亲爱的。”

“朗希尔德?”

约恩看了看手机屏幕,朗希尔德已挂断电话。他可以走到外面,再打回去,把事情解决。既然他都已经提出来了,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聪明的做法,一鼓作气把事情了结。

此刻他们面对面站立,但身穿救世军制服的男子似乎并未看见他。他冷静地呼吸,手指扣在扳机上,缓缓施力。这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对面的男子看起来既不惊讶也不害怕,正好相反,理解的光芒掠过男子的脸,仿佛看见这把枪之后,让他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了解答。接着枪声响起。

假如枪声和乐队的鼓声同时响起,音乐声可能会盖过枪声,但这并没有发生。枪声让许多人转头朝雨衣男子望去,并看见他手上的枪。这时人们看见穿救世军制服的男子帽子上出现一个洞,就在字母A的下方。他的身体向后倒下,手臂像木偶一样向前摆动。

哈利在椅子上猛然抽动。他睡着了。客厅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是什么吵醒了他?他侧耳聆听,只听见低沉的、稳定的、令人安心的城市噪声。不对,还有其他声音,他竖起耳朵仔细听。有了。那声音非常细微,但被他辨识出来后,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

哈利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接着他突然火冒三丈,想也不想便气冲冲地走进卧室,打开床边桌的抽屉,拿出莫勒送的手表,然后打开窗户,用尽全力把它往黑暗中丢去。他先听见手表打到了邻近房屋,又听见它掉落在冰冻路面上。他摔上窗户,扣上窗钩,回到客厅,调高音响音量,让声音大到像扬声器的传音膜在他面前振动一样。传入他耳中的振动十分美妙,贝斯声则灌满他的嘴巴。

群众的目光离开乐队,集中在倒在雪地里的男子身上。男子的帽子滚落到主唱的麦克风架旁,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乐手仍继续演奏着。

靠近男子的两个少女中的一人吓得往后退,另一人则放声尖叫。

原本闭着眼睛唱歌的歌手这时睁开双眼,发现观众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她转过头去,看见雪地里躺着一名男子。她的眼睛搜寻着警卫、主办人、演唱会经理,或任何可以处理这种情况的人。然而这只是一般的街头音乐会,每个人都在等待别人做出动作,乐手仍在继续演奏。

这时群众开始移动,让出一条路,一名女子从中间挤了出来。

“罗伯特!”

她的声音相当嘶哑,脸色苍白,身穿单薄的黑色皮夹克,袖子上有破洞。她蹒跚地走到失去生命的尸体旁,跪了下来。

“罗伯特?”

她伸出纤细的手触摸他的脖子,朝乐队转过头去。

“天哪,别再弹了!”

乐手一个接一个地停止演奏。

“这个人死了,快找医生来!”

她把手放到他的脖子后侧,依然摸不到脉搏。她对这种事很有经验,有时对方可能安然无恙,但通常并非如此。她满腹疑惑。不可能是药物过量,他是救世军,不会吸毒的,不是吗?天空开始飘雪,雪花飘落在男子的脸颊、闭上的眼睛和半开的嘴巴上,逐渐融化。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她看着他放松的脸庞,仿佛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在睡觉。接着她发现一条红色液体从他头上的小黑洞越过额头,延伸到太阳穴,进入耳朵。

有人伸出手臂抓住她,把她拉了起来,另一人上前弯腰查看。她看了他的脸和那个小黑洞最后一眼,突然一阵心痛,因为她想到同样的命运正在等待她的儿子。

他快步行走,脚步不算太快,因为他不是在逃跑。他看着前方路人的背影,察觉有人匆匆走在他后面。没有人阻挡他,当然没有,通常人们听见枪声会退却,看见枪支会逃跑,而现在的状况是,大部分人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最后一项任务。

他听见乐队依然在演奏。

天空下起了雪,太好了,这会让人们垂下视线以保护眼睛。

他在前方几百米的街道上看见黄色的车站建筑。有时他心中会浮现出一种感觉:塞尔维亚T-5S战车不过是缓缓移动、又盲又哑的钢铁怪物,当他回去时,家乡依然矗立在原地。

有人站在他计划丢弃手枪的地方。

除了蓝色运动鞋之外,那人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又新又时尚,但面容却憔悴沧桑,宛如铁匠的脸。那个男人,或者那个男孩,无论年纪多大,看起来一时之间都不会离开,因为他把整只右臂都伸进了绿色垃圾桶中。

他看了看表,没有放慢脚步。这时距离他开枪已过了两分钟,距离列车出发还有十一分钟,而手枪还在他身上。他经过垃圾桶,继续往餐厅的方向走。

一名男子迎面走来,眼睛盯着他看,但他们擦肩之后,男子并未转头。

他朝餐厅门口走去,推开门。

寄物处有个母亲在她儿子面前弯腰拉动外套拉链,两人都没转头看他。褐色驼毛大衣依然挂在原位,手提箱放在底下。他把大衣和手提箱拿进男厕,再次走进其中一个隔间,把门锁上,脱下雨衣,把帽子放进口袋,穿上驼毛大衣。厕所虽然没有窗户,但他仍听见外面传来警笛声,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他环顾四周。手枪必须处理掉才行。眼前没有太多选择。他站上马桶座,把手伸到上方墙壁的白色排风口,试着把枪推进去,但那里有一层网格。

他后退一步,呼吸变得急促,衬衫底下的肌肤越来越热。列车再过八分钟就要离站。当然,他可以搭下一班车,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距离开枪已过五分钟,而他还没把枪丢掉。她总说,无论什么事超过四分钟,都是不可接受的风险。

当然他可以把枪留在地上,但他们定的原则是在确保他安全之前枪支不能被找到。

他走出隔间,来到水槽前冲洗双手,同时仔细观察着洗手间。Upomoc(帮帮我)!他的脚步停在水槽上方的给皂器前。

约恩和西娅勾着手臂,离开市场街的餐厅。

她不慎踩到新雪底下的冰面,脚底一滑,两人同时大叫,约恩也差点被拉倒,但他在最后一秒稳住身体。她发出嘹亮的笑声,穿透他的耳膜。

“你说愿意!”约恩对着天空大喊,感觉雪花在脸上融化,“你说愿意!”

黑夜中响起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从卡尔约翰街的方向传来。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约恩牵起她的手问道。

“不要,约恩。”西娅蹙眉说。

“好啦,走嘛!”

西娅把脚戳进雪地,但滑溜的鞋底找不到可以紧抓的物体:“不要,约恩。”

约恩只是大笑,拉着她往前走,仿佛她是雪橇一般。

“我说不要!”

约恩听见她的口气,立刻把手放开,惊讶地看着她。

西娅叹了口气:“我不想去看火灾,只想跟你回去睡觉。”

约恩看着她的脸庞:“西娅,我好开心,你让我好开心。”

他没听见她回答,她的脸已埋在他的外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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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奈斯博警探悬疑小说系列(共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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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救赎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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