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委以重任

第二章 委以重任

门房里的阳光由金黄变得橙红,人也越来越少。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沈鉴才等到传唤。他亦步亦趋来到堂下,但见陈大人高坐在书案后。

堂上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字字庄严毅重,仿佛四只眼睛凝视着下方。

陈大人高鼻深目,面如刀削,目光威严而凌厉。沈鉴心中暗想:不愧是武官,果然和只会读死书的腐儒不同。

只听大人问道:“沈鉴,本官预计你两日后才到。怎么来得如此之快?”

沈鉴低头道:“下官听说兵部出了大事,便骑快马赶来了。”

“哦?”陈大人眉毛一挑:“你听说什么了?”

“请恕在下用词不当,不是听说,是猜的。下官以为:兵部死了人,而且还是位大人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左侍郎李茂源大人!”

陈郎中大惊,猛地一击书案:“好你个沈鉴,从何处窥到机密,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沈鉴略微提高音量道:“这还用得着窥探吗!你们为什么要到几百里外调我一个八品小官协办?这摆明是了说兵部有内鬼,已经不安全了。

还有,你们的人拿着可以节制北直隶任何衙门的虎头牌,若不是有人捅了天大的篓子,怎能舍得动用这皇权特许的令牌?

其三,衙署里一如往常,并不见任何波澜,足见你们上上下下正严防死守,杜绝走漏消息。因为你们知道此事一旦传扬出去,势必会对时局产生极大影响。

由此来看,除非哪位要员出了意外,否则绝不能如此……”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兵部的最高长官是方宾。此人贪恣妄为,胸无点墨,死了也不碍事。右侍郎陈叔远倒是颇通大略,可他在交趾征战,马革裹尸亦在情理之中,同样不会引发太大变数。

如此一来,够分量的便只剩左侍郎李茂源了。

李将军一直是主和派的中坚力量,维持着战和双方的平衡,他的死会让二征蒙古变得不可避免,这是天大的事。因此出事的人只能是李将军。”说到这儿,沈鉴抬起眼:“大人,我说的可对?”

陈郎中半晌不语,忽然拍了几下手掌道:“好。沈鉴,本官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居然猜得全对。”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正月二十三,顺天府外的一个农民发现一颗人头,经确认正是李大人。现场明显有打斗的痕迹,连他的官印都遗落了。堂堂兵部侍郎竟遭枭首而死,惨呐……”

沈鉴虽然早已猜中,但此刻由旁人亲口确认仍觉得震惊无比。三品大员遇刺丢了脑袋,这在本朝还是史无前例之事。或许以此为契机,朝廷又要变天了。

他定了定神问道:“详情如何?”

陈大人轻轻敲敲额头,取过一本卷宗:“都在这里。你若答应接下案子便拿走。”

沈鉴一愣:“什么意思?不是协查吗?”

陈大人道:“是专办。你和我单线联系。除了宗亲、内廷外,不受任何衙门的节制。”

沈鉴想了想,说道:“请恕下官力不从心。”

陈大人冷笑道:“怎么,怕了不成?”

沈鉴眨了眨眼睛道:“下官愿为朝廷肝脑涂地、赴汤蹈火。但无奈智术短浅,实在难堪大任。望大人……”

陈大人突然打断道:“沈鉴,有些话不能着急说,说了可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你不妨先听听我的话如何?据本官所知,你是个靖难老兵……”

一听这话,沈鉴面色突变,双手竟轻轻抖动起来。

十年前的靖难之役是一场决定大明王朝命运的战争,当时刚刚十六岁的沈鉴也投身其中。战争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让他至今无法面对。

陈大人似乎没发觉这些微妙的变化,继续说道:“既然从军,便是军户,要做官也是武官。可你却考中举人当了县丞,其中的事情不用我多讲了吧?我只提醒一句:自陛下登基以来,恢复了洪武皇帝的大诰制,擅自脱藉、改藉者都是要杀头的。你明白吗?”

沈鉴低着头,默然不语。

陈大人道:“我知道你胆子大,不怕死。可你总得为那些孤儿寡妇、阿爷阿娘的想想吧……”

沈鉴突然抬起头,三两步踏上前,猛地揪住陈大人的衣领,恶狠狠道:“你敢动他们!”

此举粗鲁已极,任何人都难以容忍,然而陈大人只是笑了笑,说道:“实情而已,何必动怒。你一定要想清楚后果。”

沈鉴眼里寒芒闪烁,青筋突突直跳,拳头攥得死死的。他知道权力面前道理是没用的,他想用拳头说话。

可是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后果是什么,沈鉴比谁都清楚。

终于,他咬着牙缓缓松开手,推金山倒玉柱般弯下脊梁道:“请恕……请恕下官无礼。”

“罢了!”陈大人整了整额前乱发,宽宏大量的说道:“其实我也是敬重你的。听说你为了同袍的遗属不肯升官,宁可屈就在县丞的位置上照顾他们。这份仗义也算世间罕有。

眼下这个案子虽然难度大,有危险,但你也不必太过抵触。若办成了,我就做主拨一笔银子,专门抚恤你战友的老小如何?”

沈鉴一愣,半信半疑道:“大人说得可是真的?”

“呵呵,兵部两司的郎中,做不得这个主吗?”

沈鉴犹豫片刻,道:“既然如此,在下领命就是。”

陈大人抚须大笑:“好!本官便再送你一份大礼。”说罢从袖中取出块令牌递给沈鉴。

那令牌漆黑如墨,上面雕刻着狰狞的虎头,中间用朱砂点出个殷红的“令”字。

沈鉴心中一惊,是虎头牌。

陈大人道:“你好大的面子,兵部一共就两块牌子,一块调你,一块送你。你若办不好案可太对不起它们了。”

沈鉴朗声道:“大人放心。沈某既然敢接就一定能办成。不过我还是要先问一句:万一查到您的门生故吏或至交好友的头上,这案子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陈大人一笑:“王法无私!”

“那下官便明白了。”沈鉴站起身,唱个喏,捧起卷宗离开衙门。

他不需要其他信息,一切都在卷宗里。

沈鉴相信文字本身是会说话的——哪怕记录本身是假的。那些或含混不清或遮遮掩掩的句子像一组又一组密码,可以打开通往真相的大门。沈鉴特别善于利用它们。

兵部附近有专供来京官员暂歇的馆驿,沈鉴当晚便在那里住下。馆驿中还住着另一人,是个进京述职的小官,和沈鉴一样正八品。沈鉴无心和人闲聊,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回房去。

他没有翻阅卷宗,而是靠在椅子上整理思路。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不受外界影响,仅凭逻辑演绎一遍案情,可以避免被繁杂的信息影响判断。

然而不知怎么了,沈鉴并不在状态,他眼前不住闪过种种往日的片段。

箭矢尖叫着擦着面颊飞过,他骑着白马拼命的向前冲。炮弹在身旁炸响,战友们像祭祀用的纸人,轻飘飘的四分五裂。蓦然回首时,尸骨遍野,冲天的火光包围了他,身旁一个人都没有……

沈鉴一惊,蓦然睁开眼,只有月光轻柔的洒满衣襟。

战争已经过去十年了,可这段记忆却仍深深的印在脑海里。

他忽然听到腹中一阵叽里咕噜的乱响。原来馆驿的厨子十分差劲,态度恶劣且手艺不精,做出的杂烩菜仿佛一盆狗食,沈鉴只尝了两口便撂下了筷子。

他望了望月亮,还不到宵禁,便换了便服来到街上。

此时已然不早,沈鉴走了两条街才碰到个卖灌肠的。他当街吃了一份,又包了一份,便踏着月色折回去。

暮鼓悠悠的敲响两通,沈鉴不觉加快了脚步,片刻便望见馆驿的大门,那个同住的八品官站在门口东张西望,显得有些踌躇。

沈鉴脑子略转便知怎么回事。估计这位老兄也想买些点心,可现在距宵禁只有一刻钟,他拿不准要不要出去。

沈鉴心想:我不如做个人情,把手里这份送给他吧。于是喊道:“喂……”

话未出口,街对面走来一人。

此人身披黑衣,头戴范阳毡笠,一抹鲜红缨子在夜风中飞舞,身形轻捷剽悍,仿佛是只伺机狩猎的豹子。不知为什么,沈鉴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本能的停住脚步。

那人三两步赶到小官儿身旁,二话不说扭过他肩膀。骤然间寒芒一闪,脑袋便连同乌纱帽一起落了地。

黑衣人抖了抖白毡笠上的鲜血,竟然浑若无事一般。

看到这儿,沈鉴不禁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黑衣人猛地抬头,正好和沈鉴的目光撞在一起。沈鉴不禁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一双金黄色的眼睛。

即使是明月也无法掩盖它的光芒,这双眼仿佛有种诡异的力量,让人心旌神摇。

突然,黑衣人将钢刀一甩,大踏步朝沈鉴追来。

沈鉴猛然惊醒,掉头便跑。手无寸铁之人是万万敌不过持刀凶徒的。况且刚才那一刀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动作,沈鉴自忖即使有兵刃也未必是此人的对手。

所以跑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的目标很明确,崇文门前有驻守的士兵。只要跑到那儿便安全了。

他边飞奔边大喊:“来人!杀人了!”

这时一队巡逻的军士当街经过,问道:“嚷什么!出什么事儿了?”

沈鉴上气不接下气道:“馆驿……快……”

军士们立刻赶到馆驿门口,见死者是个当官的,当即遣散看热闹的百姓,对沈鉴道:“你不要走,待会儿跟我们回衙门。”

沈鉴掏出虎头牌在几人眼前一晃。众军士识得厉害,立即躬身道:“愿听差遣。”

沈鉴道:“找书吏来,我要验尸。”

不多时,书吏被带到现场,沈鉴已趁这功夫查明了死者身份。他皱眉道:“记:死者潘东阳,谢良人氏,正八品代县令,来京述职下榻于馆驿。死时约为戌时二刻。死因……斩首而亡。”

此刻那可怜县令腔子中的血还在汩汩流淌,冒着微微的热气。书吏哪见过这个,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沈鉴厉声道:“滚一边去,别破坏现场!”

书吏捂着口鼻挪到旁边,沈鉴伸手在断颈上摸了摸,沉思片刻道:“记:皮肉不卷,颈骨平过,为一击致命。”他忽然喃喃自语:“好大的力气,好快的刀……”

“大人说什么?”书吏问道。

“没什么。你接着写。凶手身高七尺余,穿黑衣,戴范阳毡笠。金眼,极易辨认。”

“金眼?”书吏疑惑道:“天底下哪有金色眼睛的人?请恕学生直言,我在京城见过不少番邦人,什么碧眼、青眼甚至紫眼都有,可唯独没见过金眼。”

沈鉴道:“我看得很清楚。况且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瞧见了。”

书吏自觉失言,低下头如实记录。

这时,几名军士突然齐声惊呼:“人头动了!”

沈鉴回过头去,直吓得寒毛倒立。只见那颗与身体分离的头颅居然张开嘴,里面缓缓升起一棵紫色的枝芽。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有鬼!”,军士们刷的拔刀在手,就要上去将尸体剁得稀烂。

沈鉴却喝道:“慢着!”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控制住恐惧和狂跳的心脏,走到人头旁将枝芽抽出来。

他凝视着枝芽,喃喃道:“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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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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