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十五章十万进士(4)
王泠然及第后尚未得官,突然想到了正在任御史的老熟人高昌宇,便立即握笔给高昌宇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
您现在身处富贵,我有两件事求您:一是希望您在今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女人,二是希望您在明年之内为我找一个官职。***我至今只有这两件事遗憾,您如果帮我解决了,我将感恩不尽。当然您也可能贵人多忘事,不帮我的忙,那么说老实话,我既已及第,朝廷官职的升迁难以预料,说不定哪一天我出其不意地与您一起并肩台阁,共处高位。到那时会侧过头来看您一眼,你自然会深深后悔,向我道歉。请放心,我会给您好脸色看的。
这封无赖气十足的信,可以作为心理学研究的素材。是变态心理学还是社会心理学?都可以算,而我更看重它的普遍性。当年的士子们如果读到王泠然的这封信,也许会指责他的狂诞和唐突,但就他们的内心而,王泠然未必是独一份。
五
科举像一面巨大的筛子,本想用力地颠簸几下,在一大堆颗粒间筛选良种,可是实在颠簸得太狠太久,把很多上筛的种子给颠蔫了、颠坏了。
科举像一个精致的闸口,本想会聚散佚处处的溪流,可是坡度挖得过于险峻,把很多水流都翻卷得浑浊了。
在我看来,科举制度给中国知识分子带来的心理痼疾和人格遗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伺机心理。
伺机心理也可称做苦熬心理。本来,以奋斗求成功、以竞争求达是人间通则,无可非议,但中国书生的奋斗和竞争并不追求自然渐进,而是企盼一朝迹。成败贵贱切割成黑白两大块,切割线前后双重失态。
未曾及第,连家也不敢回;一旦及第,就成了明明暗暗的王泠然,气焰蔽天。由此倒逆回去,可以推知中华大地上无数谦谦君子、温文儒者,灵魂未必像衣衫那么素净,心底未必如面容那么祥和。他们有世界上最惊人的气量和耐心,可以承受最难堪的困厄和屈辱,因为他们知道,迷迷茫茫的远处会有一个机会。
气量和耐心也会碰撞到无法容忍的边界,他们就牢骚、吐怨,但大抵不会明确抗争。因为一切社会竞争都被科举制度提炼成一种官方竞争,而且只有这种竞争才高度有效。于是,中国书生也就习惯了这样怪异的平衡:愤世嫉俗而又宣布与世无争,安贫乐道而又暗示怀才不遇。他们的生活旋律比较单一,那就是在隐忍中期待,在期待中隐忍。
其二,骑墙态势。
科举制度使多数中国读书人成了政治和文化之间的骑墙派。两头都有瓜葛,两头都有期许,但两头都不着实,两头都难落地。
科举选拔的是行政官员,这些前不久还困居穷巷、成日苦吟的书生,包括那位除夕夜误入宫廷演了通宵傩戏的老人,一旦及第之后便能处置行政、裁断诉讼?这些从春风得意的马背上跳下来,从杏园宴、闻喜宴的鼓乐中走出来的新科进士,授官之后便能调停钱粮、管理赋税?即便留在中央机关参与文化行政,难道也已具备协调功夫、组织能力?
是的,一切都可原谅,他们是文人,是书生。但是,作为文人和书生,他们又失落了文化本位。因为他们自从与文化接触开始,就是为了通过科举而做官,作为文化自身的目的并不存在。学术文化的尊严、知识分子的使命,只有偶尔闪光,却无法贯串生命。
结果,围绕着科举,政治和文化构成了一个纠缠不清的怪圈:不太娴熟政治,说是因为文化;未能保全文化,说是为了政治。文人耶?官吏耶?均无以定位,皆不着边际,既无所谓政治品格,也无所谓文化良知。“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在中国,常常因百无一用而变得百无禁忌。虽萎弱却圆通,圆通得没有支点,圆通得无所作为。
其三,矫倾向。
科举考试的成功率很低,因此必须割舍亲牵连,让全家男女老少一起投入没有期限的别离和等待。一来二去,科举便与正常人格格不入。上文所引一系列家庭悲剧,皆是例证。那些不敢回家的读书人,可以置年迈的双亲于不顾,可以将新婚的妻子扔乡间,只怕考不上。这样做开始是出于无奈,后来这些人互相间构建起一种价值原则——只有铁石心肠的男子才会被看成胸有大志而被充分赞扬,那就全然走向了矫和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