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寄居蟹
第8章寄居蟹
寄居蟹又名“白住房”“干住屋”,主要以螺壳为寄体,寄居的最大螺体最大直径可达15厘米以上。因其非常凶猛,常吃掉软体动物贝类的肉,霸占其壳为己有,随着寄居蟹的长大,它会更换不同的壳来寄居。
1
周末礼包,拆开得到:
不需要缩水的睡眠;丰盛大餐;别说走神,哪怕躺地上唱哈狗帮《补习》,也没人会敲你桌子让你站起来。
距离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还有半个小时,班上人蠢蠢欲动,一个个通过各种方式商量着周末的过法。对此老师睁只眼闭只眼,偶尔停顿,让偷偷叽叽喳喳和传递纸条的学生们稍作收敛。
铃声姗姗来迟。
老师学生都不禁松了口气。
孟文言以最快速度背起包冲出,还是被坐在距离门最近的胡综喊住:“孟文言,今天去……”
“家里有事。”
匆匆说了一声,他跳过胡综用来当拒马的长腿,百米赛跑一般冲向校门。
胡综有些不满:“每次喊他都是这样那样,搞什么。”
旁边包子正慢条斯理将几本杂志放进自己的亮黄色男士手提包里。作为时尚达人,包子总是不停换包换鞋,算是抓住了学校为数不多的风纪空子。
“他一直就那样,又不是第一次认识了。人家这叫成熟,懂吗?老胡,你知道成年男性生活应该是怎么样吗?工作归工作,学习归学习,私人空间很重要,不然就会透不过气来。”
包子将校服外套脱下叠好塞入包里,里面是一件呢绒棒球服。他整个人的脸色变得轻松起来。
胡综翻了个白眼:“行行行,包总你别……”
“说真的,我觉得小孟可能是要去约会,早点回去打扮一下去见人。”
胡综也收拾好东西站起来:“是你吧?”
“哈哈哈,一不小心将自己的安排说了出来,我真是太坦率了。”
包子一脸自得。
“行了行了,知道你包总生活丰富,那我就不打扰了,先撤了。”
胡综背起包朝外走。
“别急啊,那是明天上午的事情了。”
包子赶紧跟上:“今天我们去打会儿高尔夫怎么样?我爸的卡被我拿来了,我们一人打个150球,输的请吃烤串。”
胡综停下脚步,扭头:“不,打棒球去。我不喜欢到处都是老大爷的高尔夫球场。”
“成啊,”包子拍了拍胸口Logo,“你看我这身不就是打棒球用的吗?”
十二月的天已经彻底冷下来,从外到内。
阴天赖在这座城市,调暗了街道上的亮度,然而又没有到达需要路灯的程度,恰好处于一种破晓前黎明的假象。
孟文言站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整个人不由放松下来。从学校到住的地方,搭公交车的话需要四十三分钟,几乎是贯穿这一趟车的起点和终点。他也可以选择乘坐地铁,通过一号线乘坐五站然后转车,如果公交不堵时间差不多是二十分钟,不过这节省的二十三分钟对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用处。一来他并不是急着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二来地铁转车要多花钱还得换乘。
最重要的是,他害怕在一号线上遇到那些认识的同学。
只要在回家的路上,一聊天就会让他非常紧张。
孟文言觉得自己有病,他不知道为什么。
手机突然响起来。
他摸出来凑到耳边,是母亲。
“文言,最近过得怎么样?还顺利吗?”
“还好。”
“钱够用吗?”
“够的。”
“月考加油啊。”
“嗯。”
例行公事的问答后,俩人都是一阵沉默。
孟文言只能自己主动提问:“爸爸那边还顺利吗?”
“还可以……”
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无非是将母亲的话再重复一次,他说不出口。
就这样吧。
俩人都说了再见,挂断电话。
孟文言将手机放回口袋,再次怔怔看向窗外,一条拖着橡胶链子的狗正在后面拼命追赶公交车。它身材矫健,是一条黑色拉布拉多,不知道车上有什么让它挂念的东西,执着地跟在车子侧面奔跑,引得车内人纷纷看出去。
孟文言探出头去,看到后面有一辆电瓶车正在迅速追来,伴随着乍乎乎的呼叫名字声,看样子是狗的主人。
拉布拉多没有回头,没有停留,继续夺路逃跑。
孟文言懂,自由,自由的空气太美了。
2
九徐路一百三十五号附二号,合利社区。
合利社区是两千年出头建造的小区,外面的装潢已经换过几次,不得不说改头换面后和周遭年轻小区差别不大。硬要说差别就在于门口那一排荣誉勋章的金属牌子,“区十佳小区”“文明小区”“××示范小区”,大多数都是建立小区时期的牌子,外面的黄铜已经有些暗淡,摆在一起还是很有气势。一周前才换过了门禁系统,合利社区又更新了一次,大门也是重新涂了漆整了容,重返青春。
孟文言低头快速地走向小区大门,在有人刷开门的时候趁机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大门亭子里年轻保安正缩在大衣里面玩手机,全神贯注。
走到三栋二单元门口,孟文言摁下0704。
按照原本情况,他摁下之后应该是里面人开门他就可以进去。今天一直没有回应。
他站在单元楼大门处显得有些尴尬,只好佯装靠着墙把玩手机。
终于有一个老人家慢吞吞走过来,她手里提着一篮子蔬菜,又慢吞吞从包里摸出红色门卡刷了刷,那扇紧闭的门终于轻轻弹开。孟文言松了口气,跟在老人家身后进去,上电梯,一路到了七楼。他摸出钥匙打开门,在门口脱下鞋放入鞋柜,按照要求,鞋尖朝着门外方向,然后穿上自己那双拖鞋,穿过客厅,一路走到自己的房间,将包丢地上,仰面躺床。
一直绷紧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他想了想,打了个电话给姨妈。
“文言啊,你自己弄着吃点,冰箱里有肉和菜。我们正在车管所弄车的事情,人太多,中午回不去了。”
孟文言“哦”了一声:“张河回来吗?要做他的饭吗?”
“不用不用,我们打了电话给他,待会儿去接他。你自己吃就行,晚饭估计也不会回来,晚饭你看着弄一点儿吧。”
孟文言“嗯”了一声。
关上电话,他整个人轻松下来。
这个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在这个下午是属于自己的。不用再去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人不开心。
孟文言熟练地穿上黑色围裙,淘米后放入电饭煲,他切了两根西芹,翻出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鸡胸肉,又从冰箱里摸出白萝卜,鸡蛋,黄瓜。半个小时的忙碌之后一桌小菜出炉,西芹鸡丁,炒黄瓜,萝卜片汤,一个炒鸡蛋。
洗碗之后,他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咖啡,慰劳自己辛苦的一周。他很喜欢沙发,比起硬邦邦的床他喜欢柔软的沙发,能够将人最劳累的腰和颈椎陷入进去。姨妈总说年轻就要睡硬板床,治颈椎病的。躺在沙发上,孟文言翻着手机,班上微信群里大家各自发着照片,分享自己的周末。有的是在电影院,有的在外面吃东西,还有的去滑冰、打球、图书馆、网咖……
看着他们的生活,孟文言不羡慕是说谎。
不过有时候是没得选的,你姓孟,叫孟文言,你有一个公司破产后卖掉房子准备东山再起的父亲,还有一个同样和他一起远赴北方的母亲,你住在姨妈家,等待还有两年才到的大学生活。
你不是胡综,更不是包子。
长大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接受现实。
这时候门突然被打开。
孟文言猝不及防,只能迅速爬起来坐好,姨妈最讨厌有人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文言,你又喝咖啡了?不要喝多了,咖啡因不好的。”
姨妈嗅了嗅,皱眉脱下高跟鞋。
咖啡是姨父买的,他喜欢,姨妈却从来没有劝过他。
进来后姨妈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说:“张河和他爸去泡温泉了,今晚就我们俩留着。晚上我们出去吃吧,新开了一家泰国菜听说不错。”
自顾自说着,姨妈开始接电话。
她是某企业管理人员,每天生活都非常匆忙,这种匆忙不是指她上班待在单位时间特别久,是电话。总有事情会找到她,需要她。对此孟文言十分羡慕,被人需要就代表着你在一部分人眼里是很难替代的,体现价值。如果说孟文言此刻就消失了,对于任何人影响都不会有多大。姨妈家可以将那个本来就是改装的房间回归到书房的原样,学校里面能够腾出一个座位来接纳另一个学生,保安也不用麻烦给他这个没有门卡的人开门。
孟文言,虽然很努力认真念书,可惜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千千万万,还远远没有到达可以不依靠他人的时刻。
姨妈下午不午睡,开始铺上垫子在客厅练瑜伽,孟文言回到他十三平方米的小屋子。
屋子里靠墙角落放着他的黑色箱包,轮子缺了一个,是进这个小区时不小心撞坏的。孟文言一直担心,如果有一天到了将自己衣服和书籍打包出去时,用这瘸腿箱包会很不方便。抛弃这个老伙计他又不愿意。
三年前。
孟文言被父母领着来到合利社区门口。大门那时候还是永久性敞开的,保安是一个老人,有一张悲天悯人的脸。
父母将他送到之后就匆匆离去,避免被追债的人发现找麻烦。
电话里姨妈说她正在给他整理房间,让他直接上来就是了。孟文言拉着箱子,尽量让自己动作显得平静,可在门口还是磕到了一个金属缺口,将箱子一只轮子磕在地上滚得老远。他放下箱子将轮子捡回来,怎么拼都没法再次安在箱子下面,于是只好提着走。箱子很大,里面装着他四季的衣物,生活用品,还有很多被绑在一起呈砖头状的书,很沉。
孟文言双手提着箱子,放在左脚边,身体尽量往右倾斜,吃力地搬动着。
老保安喊他站住,吓他一跳。
然后老人从屋子里捣鼓出一个运水泥和砖块的工地手推车,和他合力将箱子放上去,让他这样一路推到电梯口,用完了再拿下来。
孟文言由衷感谢。
老人摆摆手:“多大点事儿,去吧去吧。”
那时候姨妈姨父都对孟文言很亲切,吃个饭都要给他夹菜,问他合不合胃口,学校里还习惯吗?然后就开始饭桌上揶揄张河,说他又挑食又小气,完全不像表哥孟文言这么好相处。每次饭后,孟文言都主动去洗碗,帮忙做事,这让他觉得自己多少能够有一点儿用处。四人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其乐融融。
只是好景不长,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3
某天晚上,姨妈和姨父大吵了一架,理由是姨父要去某个大学里培训一年,姨妈不干。平时家里都是姨父做家务,姨妈高兴时会做做饭表示一下,长久做这事对她太困难了。
姨父一遍遍解释这个机会对自己多么重要,通过各种角度来试图说服她。姨妈直接说,两个孩子都是在最重要的时候,她一个人做不好。
张河和孟文言就坐在客厅里看《动物世界》。
他们吵架在主卧室里面,关着门依旧能够清晰传递出焦躁愤怒的声音。
孟文言看了看张河。张河把薯片嚼得咔嚓作响,一脸无所谓,他才九岁。
过了一会儿,姨父率先走了出来,他从冰箱里翻出一包烟,拿上外套,一脸烦躁地出了门。半晌,姨妈也走了出来。她换了身衣服,黑色连衣裙,卷曲的头发披散开来,手指上夹着女士烟,表情平静。
“我出去一趟。”
拿上自己的风衣,她穿上靴子也走了出去。
孟文言有些紧张,问张河:“不会有事吧?”
“没事。”
张河看也不看他,舔着手指上的薯片碎屑:“表哥,我家就这样,隔三岔五吵一吵。不吵才是有问题。”
孟文言有些语塞。他记得姨父姨妈之间一直都很融洽,看到他们时不是互相喂吃的秀恩爱就是姨妈捉弄姨父,实在很难想象俩人吵架之后的冷战。
一个小时后,俩人一前一后回来。
张河这时候正在同孟文言聊动物世界。
画面上出现了一种奇特生物,它住在海螺壳里面,从海螺壳里伸出带硬壳的几条腿,在海滩上慢慢移动着。
“它为什么要背个东西啊?”
张河皱眉问。
孟文言正要答复,被才走进来的姨父抢话:“寄居蟹,很凶猛,常吃掉软体动物贝类的肉,霸占其壳为己有,且住房从不交租。随着寄居蟹的长大,它会更换不同的壳来寄居。你看,他身体本来不小的,硬要缩进别人壳子里面,弄得看起来就很畸形。它自己倒是觉得很安全,其实未必,遇到一些……”
“张弛,你给我闭嘴!”
姨妈突然大发雷霆。
姨父理也不理她,继续给儿子科普:“和蜗牛不同,蜗牛是背着自己的壳,它更像是杜鹃,抢占别人的壳。弱肉强食,就是这样。”
姨妈一把拽住他,柳眉倒竖:“我们的事自己解决,你说孩子算什么男人!”
“我怎么了?”
姨父冷冷地说。
然后他率先进入卧室,姨妈歉意地看了看孟文言:“文言,别放在心上。他气糊涂了。”
她急匆匆返回卧室关上门,传来俩人低语,这次外面再也听不清楚。
张河看了看孟文言。
孟文言只觉得浑身发热,耳根的血都要滴出来,他的手臂都有些轻微发抖,他只想冲出这个屋子,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待在这里。最后他还是忍住了,默默回到屋子里。
一整夜他都睡不着,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那只寄居蟹可笑地在沙滩上挪动的样子,还有姨父冷冷的叙述声调。
寄居蟹住房从不交租,弄得自己很畸形,反而觉得自己很安全。
它和蜗牛不同,蜗牛是背着自己的壳,寄居蟹是抢占别人的壳。
孟文言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姨父指的是什么。
“寄人篱下”这个词他第一次切身体会。
哪怕平时大家都很和睦,仿佛一切都没有问题能够一直友好地相处下去。只有到了这种时刻,你才能够看到那些甜软外皮下的硬涩,足以磕破你的牙齿,刺出血,让你只觉得赤裸裸站在寒冷冬天,羞耻与生理上的恐惧让人手足无措。
第二天,姨妈姨父特地带他去海洋馆玩了一整天,吃了海鲜,姨父依旧如往常一样笑着给他夹菜。
孟文言明白,这是希望昨天那场意外能够被今天冲散,回到以前的秩序上来。
他也努力笑着吃,只是破碎的东西再难完整。
或者说,本就破碎的东西哪怕用手段粘连,让它看起来似乎完好本就是一件强人所难的荒唐事。
寄居蟹躲在别人的壳里,以为自己是绝对安全。
可惜壳里都是别人的气味,无处可躲。
4
季节变化之快往往让人忽略了短暂的春秋。
孟文言是在凉爽的秋天来到姨妈家暂住的,一个月不到就开始了寒冬,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雪让室外温度稳定保持在五摄氏度左右,再也没有比这高过。
冬天晚上下自习后,不少学生都习惯出去加个餐,吃点烧烤,喝一点儿热奶茶什么的。孟文言就是通过喝普洱茶认识包子和胡综的。
一群喊丝袜奶茶、原味奶茶的年轻声音中,突然冒出一个“给我一杯普洱茶”就显得醒目。
包子回忆起认识孟文言的过程总是会由衷说:“审美果然是结识志同道合朋友的最靠谱手段啊。普洱又健康又好喝,小孩子才抱着奶茶吸来吸去。”
孟文言没有否定。
然而其实他只是心血来潮,突然想要试试不一样的东西,没想到被包子和胡综搭讪继而变成好友。那么喝普洱的理由也不是那么重要。
好朋友并不是为了某种东西而聚集在一起的同好。
志趣相同更像是一个引子,让共同频段的人能够互相认识。孟文言发现一个有趣的地方,如果共同讨厌某些东西,反而更容易成为朋友。
你喜欢羽毛球,他也喜欢,你们未必会互相欣赏。
你讨厌虚伪,他也是,你们很轻松就相互看得起。
包子、胡综、孟文言共同讨厌的东西有三个,一是纵容自己幼稚,二是念完高中就是幸福大学的谎言,三是叽叽喳喳的麻雀男女。
幼稚是每个人都会有的一种内在属性。
比如说两个下棋的人会因为一步不对争得面红耳赤,还有大打出手的时候,有的三四十岁的人了,看到周围没有人还会偷偷跳起来看看能不能摸到篮板。不过持续过分幼稚就让孟文言很难接受,张口闭口梦想人生让孟文言听得起鸡皮疙瘩,很多人以为读别人写的经验就能够不惊不险地过好生活,那些作者强行说教赚钱也就罢了,还强行要教育别人怎么怎么做去误导,简直可笑。
每一个男人的成熟都离不开漂泊的生活经历。
每一个女人都该尝试独自旅行的自我寻找之旅。
如此之类,让孟文言看得很难受。
如果我就喜欢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看电视,和狗玩,那么我就无法变成成熟男人吗?路痴姑娘必须强迫自己假装旅行很开心吗?
父亲还没有破产前,孟文言一家过得还不错,每年两次旅游是固定的。他就很讨厌到处跑来跑去,开车的父亲总是疲倦,晚上到了宾馆恨不得倒头就睡,坐在车上飞机上孟文言精神总是消耗很快,匆匆忙忙地来,急急切切地走,费了老大劲儿只是为了那么一点儿的不一样。也许对于有的人来说超值,可孟文言并不这么认为。
念完高中就是幸福大学的谎言在中学流传了很多年了,公然散布不实消息,也不知道老师们为什么热衷于这样的说法。孟文言想到清洁工。有次他起得很早去跑步,看到有个清洁工打扫到某一条街的地方,清洁工将灰尘扫开,垃圾聚拢,就在他前面一米远有人随手丢了饭盒在地上,里面油洒了一地,还有一些剩菜也落在地上,看起来很恶心。
他仿佛看不到一样,停步在那里,然后吹着口哨走了。
后来孟文言打听才知道清洁工是分区域制的,那里是他和另一个同事的分界点,不归他管,所以无所谓。这不就和老师一回事吗?高中老师说“高中好好学,大学好好享受生活”,到大学估计大学老师又会说“认真学,出来你才好找工作”。反正只要不在自己区间里闹事就好。
想到这里,孟文言觉得自己有些恶毒。
我是凶猛的寄居蟹,当然会用凶猛的眼光来看待别人。
他如此自嘲。
至于最后一条。
“他们俩成天叽叽喳喳,应该算是八卦界的北乔峰南慕容。”
老胡说的是两个代表人物,A女和B男。
A女擅长情感类八卦,据说能够通过简单对话洞察每个人的感情经历,一时间变成了女生们的心灵导师,或者说是知心大姐。B男则是比较特殊,他似乎想要和每个人交朋友,随便一个人他都能逮着你一阵狂侃,最神奇的是,哪怕你和他一起聊过很多次天也根本不了解他这个人。因为他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对谈话双方涉入不深的话,小到指甲的剪法、鞋带系法以及牛仔裤的AB折,大到国际形势原油价格和国际反恐最新动态。老胡猜测,B男估计每天都要摄入大量的信息,否则根本没法消化和对其他人输出。
金庸已经写过了,北乔峰南慕容注定会相遇一战。
这天A女竟然分析到了B男身上。
她说B男非常危险,目前已经有了gay的倾向。
B男大怒,然后迅速找了一个女朋友,让大家很服气。
结果俩人嘴皮子一斗反而斗出了友谊,他们俩加上B男女友一起组队参加学校辩论赛,获得了第一名!
看起来似乎是圆满结局,可没想到AB俩人产生了超出革命友情之外的情谊,三角恋弄得三人都是痛苦不堪。最后A受不了关于自己的各种流言,索性去了私立学校,B男也被女友抛弃。从那以后他就沉默了许多,不再是麻雀男。
包子突然说:“你们以前是这么讨论我的?”
老胡和孟文言都点头。
没错,B男就是包子。
包子解释过,他从小就喜欢说话,谁也管不着,谁说话都不好使。他说话开心,他也喜欢听别人说话。闹了这一出之后他才发现,哪怕投其所好的话人家也未必爱听。
“给你们讲,健谈的人往往就会说很多谎,说谎变成一种习惯就会连自己都给骗了。”
包子说。
孟文言并不觉得包子是一个那种格外热情的人,真正热情的人不会那么保留自己,会将自己的东西绽放开来给人看。包子并不,他嘻嘻哈哈,可你总是很难猜测他到底在想什么。
5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老胡。
老胡个性低调,他是那种宁可给自己戴上头盔不让自己被注意的人。可越是如此,他反而显得更特殊。
老胡话不多,愿意和他交朋友的人不少,不少女生都评价他是一个可靠的人。
你可以很久不和他接触,不用天天和他聊天打交道,不过一旦你遇到了麻烦,你会想到的人里面绝对有他的名字在。他很坦荡。
孟文言经历了寄居蟹这次事情之后心理上有隔阂,老胡敏锐感觉出来,说他需要运动。于是每天下午放学后,老胡都带着孟文言在隔壁小区的半截篮球场上玩投篮,每个人都要进二十一个球,只能在上一个投篮人投篮不中篮球碰筐落地位置进行投球。俩人球技都不行,打得篮筐咣当作响,旁边的老大爷都不忍直视。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运动,一周后就让孟文言恢复了正常心态。
有次放学后太迟,老胡直接说去我家吃个饭算了。
孟文言跟着他一路东拐西弯,最后进了一个老胡同里面,是一间外墙都变成铁灰色的老房子。他家父母都是做小贩的,白天做粥推着摊子在地铁周围叫卖,中午卖煎饼果子,晚上做大排档,整天都很忙。在他家有两个冰柜,大的一个里面是用来卖的食材,小的一个是自家人用的东西。其他的,什么铁签子、泡好的土豆片和藕片到处都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仓库。
老胡熟练地炒了鸡丁,炒黄瓜,还有一碗蘑菇汤招待孟文言。孟文言发现味道都挺不错的。
中途俩人不经意间说起了粥的事情,老胡叮嘱他记得在外面买粥尽量吃蔬菜粥,和肉相关的尽量不要碰,特别是猪血粥和瘦肉粥,都不要吃。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是行业的一个规矩,不方便透露,你记得就行了。
后来包子也来蹭过两次饭,然后他就请孟文言和老胡去他家做客。
包子家和孟文言想的一样,在市中区某个别墅区,进去后里面是纯欧式风格,洛可可风格的沙发和床,墙壁上有贝壳和山石一样的镶嵌装饰,高大上得让他有些拘谨。只是没有人气,只有包子孤零零一人。
反倒是老胡,进去后就和自己家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包子家父母也都在外忙,于是他们只能够叫了外卖,包括比萨、印度飞饼、泰国酸奶、寿司、烤鱼……各种大杂烩胡吃海喝了一番。完了三人就开始玩Wii的家庭体育游戏,从皮划艇到网球再到拳击和乒乓球,以输家下赢家上的轮番制度拿着各自的遥控器激战到了天黑,这才算结束。
回家路上孟文言发现了一个紧迫的问题,包子和老胡都邀请过自己了,自己不回礼是说不过去的。可是他现在并没有家,只是寄居在姨妈家里,姨妈是一个非常讲究规矩的人,他们一行进去后拘束不说,说不定还会过得不满意,当然最难的还是没法和他们开口。
“对不起,这里就是我的临时住处,我爸把房子卖了去创业。”
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记得某天中午,一家人在外面吃剁椒鱼头,父亲依旧将鱼头挑给孟文言,看着他慢慢挑刺,他和母亲还笑了笑。
“文言,你爸给你讲一件事。”
母亲给他夹了一块茄饼,柔声道。
孟文言只是“哦”了一声,继续和鱼头较劲。
“我们把房子卖了。”
这句话让孟文言有些好笑。
“那我们住哪里?”
他理所当然反驳。
“你住在你姨妈家直到读大学,我们已经和她商量好了,这三年暂住她那里,我和你妈妈去北方H市重新创业。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房子买回来,我们就能够继续过以前的日子了。”
父亲温和地说着计划。
孟文言傻了,这不是玩笑话。
憋了半天,他说:“为什么?”
父亲让他擦擦嘴,轻言细语讲述了一下最近家庭里发生的大事。公司因资金链断裂破产,他决定利用房子钱作为启动资金重新开始,关于这个计划,母亲已经和他达成共识。日常开销什么的让孟文言不要担心,他们很多年前就开始储备了,所以让他舒舒服服读完大学没有任何问题。当然这些都是美好的修辞,父亲欠了一屁股债,得跑路,提前卖掉房子还有一点儿机会,不然就什么都没了。
完了父亲说:“要和姨妈一家好好相处啊。”
母亲附和:“乖一点儿。”
孟文言胸口里堵着一口气,荒唐,离奇,不可置信,愤怒,无能为力,一瞬间这种种感受变化令他变得有些消沉。
最后他只是点点头,连一个恼怒表情都没有表现。
父亲是坦荡的,孟文言没有继承到他这一点儿。也许别的人会大吼大叫,说那都是他们的错,为什么要自己来承担。孟文言不是,他立即想到哪怕自己像个泼妇一样成为餐厅的焦点也不会带来任何改变,还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家庭三人都陷入窘境。
事已至此不必难过,他想到了朱自清的这句话。
《背影》里朱自清看着父亲蹒跚买橘子的样子,努力让自己像个大人一样沉稳平静。这才是面对困难最好的态度,你难过,让其他人更难过,那又有什么用?
他想要努力给父亲一点儿安慰,说点比如“姨妈家挺大的”“他们家沙发很舒服”,可最后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孟文言从未想过,人生第一顿散伙饭是和父母吃的。
那一顿饭后一个小时,孟文言就提着箱子走入合利社区的大门。
6
“晚上出来,草莓音乐节的票我有,老胡和我在一起,我们还认识了几个姑娘,都漂亮!”
包子打电话过来,兴致勃勃地说。
孟文言看着沙发上睡得正熟的姨妈,回答说:“不去了,我这里也有一个姑娘需要照顾。”
那头包子嘿嘿了一声:“别犯错啊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
“……”
“喂,不来吗?”
这次换了老胡的声音。
孟文言“嗯”了声:“就不了,你们好好玩,拍点儿视频给我看看。”
那头果断挂断电话。
胡总就是这样说一就是一,绝不拖泥带水的汉子。
晚上姨妈出门时,突然接到上级通知,集团公司的大老板过来视察,让她过去陪饭,她歉意地塞了一百块钱给孟文言,让他在外面随便吃一点儿,风风火火立刻就走。
孟文言不得不从她车上下来,看着她远去。
随便找了一个快餐店吃了点东西,他买了两本书回去慢慢看。大门处,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没有步行的业主进去,一个个都是开车直接驶入地下停车场。
孟文言是没有门卡的,因为这一周门禁系统才更换,每个业主只能够拿三张卡,姨妈姨父各一张,剩余一张就只能是孟文言或表弟拿,他很懂事地让给了表弟。表弟在另一个中学才上初一,所以俩人没法一起回家。对此姨妈姨父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说一周后就去再拿一张门卡给他。谁也不知道,这一周对孟文言来说是多么煎熬。
他必须随时注意自己的脚步,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要恰好等待有人进门时他跟在身后进入。
由于新保安并不认识他,好几次喊住了他。
“你谁呢?卡呢?”
孟文言脸涨得通红,赶紧说:“我也住在这里的。”
“业主什么名字啊?”
新保安很负责地问,一脸怀疑:“现在到处乱涂乱画的小孩太多了,我得多问一句。”
他这一句话说得没有任何问题。
“我姨妈叫方悦,三栋二单元,七楼四号。”
“哦,是来玩儿的吧。别放心上啊,我就问问。”
年轻人脸色柔和了不少,给他打开了门。
孟文言不由松了口气,迅速进去。
以前的老爷爷不会这样,总是非常体贴地看着他,笑说“又忘记带卡了啊”,主动给他打开门。
年轻保安看到他屡次这样,不由提醒他:“记得带门卡啊,现在小偷小摸的人很多的。”
一番话让孟文言更是尴尬。
他解释说:“我家三张卡,就我没有。”
“哦,”保安也知道这事点点头说,“其实可以办卡了啊,你去物业办公室那里,找人办一张就好了。”
孟文言立刻跑到物业那里,却被告知必须业主来才可以,他只能告诉姨妈,姨妈和姨父都说改天空了去办,结果一个个都忘记。
青年保安脾气不好,给孟文言开了几次门就说:“你看着有人进去就跟着啊,跑快一点儿啊你,不知道吗?”
孟文言不想受他闲气,也不想回去打小报告,于是每次都跟在别人身后进去,可心里总是别扭,仿佛自己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今天孟文言实在不想等了,就敲打亭子的玻璃窗:“保安大哥,帮我开一下门。”
里面玩手机的保安看到是他,皱眉不爽地说:“你等一下。”
过了大概一分钟,他这才慢吞吞站起来,一脸不耐烦地打开门,嘴里说着:“给你说过很多次了,带卡带卡,我们很忙的,这个机器就是拿来用的,知道吗?不然弄门禁系统干什么?给你姨妈说一声,让她把卡给你弄一张,临时卡也可以啊。你爸妈呢?”
孟文言走了几步。
他扭头,看到那保安还在摇头一脸不爽。
他低头加速,抵达大门时突然用手一撑跳起,从自动门锁上一跃而过。
孟文言用力推开保安的玻璃,直视他的眼睛:“我这次够快了吧?”
里面的人一脸呆滞,嘴巴蠕动,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草莓音乐节还没有开始,由于天冷,又是在室外,引来了不少商贩,烧烤,小火锅,香锅,烤年糕,烤鱼,烤羊,馄饨醪糟蛋等等,到处都是。
三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等小火锅。
“嘴上说不要,心里却很诚实。”
包子揶揄着孟文言。
向来少惹事的老胡也问:“怎么想通了啊?”
“外面……空气好。”
孟文言给了一个蹩脚的理由。
这时候姨妈的短信突然发过来:“你没在家,在哪儿?”
他回:“和朋友在一起吃饭。”
姨妈:“别喝酒,早点回。”
孟文言回了个“OK”。
包子突然“咦”了一声。
“你这个待机画面是什么?海螺怎么爬得那么快?”
“寄居蟹,吃掉软体动物的肉,住它们的壳,可以保护自己柔软的身体,其实只要合适,牙膏盖,水杯,易拉罐都是可以被它们用起来的,相当聪明。”
老胡代替回答。
“牛×。”
包子说。
孟文言看着前方正在调试灯光的舞台,摸着有些拉伤的大腿,自嘲:“不凶一点儿不行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