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桠的假期

第9章 李桠的假期

第9章李桠的假期

1

“人造卫星被火箭和其他运载工具发射到预定轨道,就可以绕地球和其他行星运转,从理论上来说会一直在轨道上运行,不会坠落……”

李桠看得津津有味。

她今年十七岁,多想,不像以前愣着笑着一年就过去了。

这是七月中旬,夏天还未到最严酷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被烤得没了力气,躲在家里看从图书馆借来的百科书。

“李桠出来玩儿。上次给你说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去吗?”

同班好友赵舒舒给她发来短信。赵舒舒是一个忘性大的女生,她好些次嘴上念叨今天回去要带练习册,不带课本和辅导书,在校门口老是发现自己还是带错。李桠建议她每次都记下来,记在手机或者备忘录上。可赵舒舒会忘记是记在本子上还是手机上,是绿本子还是牛皮便签,是手机记事本上还是闹铃提醒里,赵舒舒索性每天背着那个大包回家。里面有她可能需要的一切,书本,错题集,发卡,杂志,润肤露,防晒霜,透明胶。

李桠有些恼火,为什么赵舒舒偏偏记得这件事,简直是没道理。

李桠和赵舒舒同样今年高三毕业,高考成绩还未公布,都处于一种惴惴不安的状态中。

不少人有估分的本事,学校里甚至在培养学生的这种习惯。去年,学校常年年级前三的一个学生就自信地提前放松。没想到成绩下来后比他预估足足低了五十分,五十分是什么概念,有了这五十分他就是学校骄傲,没有这五十分他就变成了笑话。后来学校里的人都知道,他拒绝领取通知书,坚持是分数有误,查来查去,得到的回复是“对不起,没有问题”。

然后他就不读书了,独自北上去找工作,前途未卜。

李桠之前不懂,不就是考试吗?考不上再复读,反正他成绩那么好,失手一次还能够失手第二次?

直到自己上场她才明白。

与预想不同,考试时她一点儿也不紧张。整个城市那三四天静悄悄的,连建筑工地都早早挂灯休息,路上鸣笛的车辆都极少,来来去去都是神色坚毅的学生。这座城市对学生比任何时候都要友好,然而当时李桠根本感觉不到。那两天她不是自己,是一个即将赶赴前线的士兵,起床,穿好衣服,洗漱,出门右转,上车,赶考,一切井然有序。往常笑笑闹闹的同学们都变得无话可说。沉默、忍耐,只是将手里的文具袋抓牢,把鞋带绷紧。好像每个人都想要去抓住一点儿什么,这样能够让自己的反常得到一个着力点,避免自己摔倒。

考试结束的那一瞬间,李桠就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她站在太阳下十几分钟直到自己双眼发黑,那些久违的东西才重新回到了身体里。她又成了李桠,那个不怎么说话,喜欢安静的普通女孩。愉快持续到李桠乘车回到家,然后灾难接管了时间。

“考了多少?”

首先是母亲问。母亲一双眼睛就像被打过蜡一样闪闪发光,充满期待。

“不知道。”

李桠照实说。

“不,我的意思是,你估分了吧。分数大概多少,有数吗?能上二本吧,还是说重点?”

母亲急切的样子让李桠很厌恶。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赌徒,正在瞪着彩票频道的双色球,希望能够凭借几个毫无逻辑的数字一跃得到一辈子的财富。李桠嘴上含糊说了声“不太记得了”就回到自己屋子里。虽然隔有一扇门,她还是听到外面焦虑的拖鞋声,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就像在磨刀。

于是她忍不住走出去说:“和平常基本一样。”

“二本啊。”

母亲脸上涌起一股难言的失落。她强颜欢笑说:“二本也好,二本也有好学校的。你先好好休息,这几天你就别出去和你同学玩儿。等到通知书再说。”

晚饭颇为丰盛,鸡鸭鱼羊都有。父亲皱眉不满:“结果都还没出来,急着庆祝干什么。浪费钱。”

李桠家并不宽裕……老实讲,她家应该属于艰难的家庭。母亲是商场导购员,一个月基本工资两千,没有社保,提成一般在三百左右。父亲在给一个朋友当保安,是个小队长。从母亲抱怨的话里,李桠判断父亲也只有两千多块。这样的家庭在城市里是很难生活的。

好在房子不用交房租,是一个远房亲戚放置在这不用的,所以李桠还算是有一个小小的家。

李桠厌烦母亲,害怕父亲。

她是真的很害怕这种闷声吃饭突然会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的人。父亲生气的理由有很多,单位里有人人模狗样,路上被一辆车溅起的污水弄脏了裤子,买到假烟,甚至连外面的狗叫大声了也会激怒他。他是个粗鲁的男人,在家里从来不顾虑什么,随便就能够骂出各种恶毒语言。母女俩就只能听着,等他结束。骂痛快了,他一般就开始抽闷烟,一根又一根,直到母亲忍不住说“别抽了,你的肝不好”。

这样的话只会让他抽得更猛更剧烈。

一团团烟雾从他发黄的牙齿间,从没怎么修饰过鼻毛的鼻子里喷射出来,让李桠心里莫名羞耻。

在很小的时候,李桠一直和其他小孩一样,以为自己母亲温柔体贴,父亲坚毅可靠。可随着年纪渐长,她发现双亲缺点越来越多,心里失落感不断递增。同时一种难言的恐惧常常会涌入大脑内——我以后会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我身体里是他们的基因,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李桠放下筷子说了声“吃饱了”,逃亡一般躲进了自己小小的屋子里。房间不大,十四平方米却足够装下一片安宁。

手机待机灯还在一闪一闪,是赵舒舒又发了短信来。

“来嘛,李桠。一定要来!”

李桠很想答应,可她做不到。

很简单的事情,赵舒舒和另外两个女生决定去消暑名地“小东海”毕业旅行。在那里可以一边吸冰橙汁一边看浪花,只要愿意,还可以和那些游客们一起玩沙滩排球。晚上去夜市,有无数好吃的海鲜烧烤、甜食等精美小吃。累了,回到宾馆里,打开空调。大家一起打个枕头仗玩桌游,然后洗澡。又是美妙的一天!多棒!

只要三千块就能够玩一周。

如果没有这句话,李桠也许会考虑。向家里要爸妈一个月的工资?她想都不敢想。

2

“李桠,你真的不来吗?”

电话那头的赵舒舒很失望。

李桠特意想了一晚,第二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家里要给我单独庆祝,时间没定。赵舒舒很不满:“给他们说啊,就说你和我一起去他们不会担心的。上次来你家,你爸妈对我挺好的呀,而且他们看起来也是很开明的人。”

赵舒舒上次来李桠家是给她送课本的,由于李桠生病请了两天假。来到李家,赵舒舒表现得十分乖巧,李叔叔和阿姨一直挂在嘴边,说的都是学校里同学和老师的问候。那一天,李桠是这一年头次在家里吃到爆炒虾和山珍鸡,可怜她必须忍住食欲,小口小口咀嚼,还得不时回答赵舒舒的问题。父母认为赵舒舒是一个乖女孩,赵舒舒也认为李桠家很开明,其实呢,都不对。他们双方只是装出各自最适合的样子,看得李桠很腻味。

这一顿就吃了近三百块。

李桠恨不得赵舒舒多来家里几次。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晚上爸妈又在卧室里摁计算器,长吁短叹。不过他们有一个好,对于面子这件东西保持高度一致。但凡有客人拜访,无论大小都要好好招待。这并不是热情,而是为了脸面。为了面子,甚至可以连续吃四五天面条。有一段时间,父亲的同事时不时就过来吃顿饭,家里就得不停超支。

就剩家里人时,李桠忍不住问:“请他们吃点面条也可以的吧?”

父亲很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你还小,不懂。”

她懂。家训就是人活一张脸,树要一层皮。所以家里对于有些看不惯的人最多的评价就是,不要脸。

房子不是李桠家的,却有一百平方米,什么家具都有,不知道内情的赵舒舒自然以为李桠家境不差。李桠有苦难言,那一点儿自尊让她默认下来。这正是李家的风格。

从高考完毕到出成绩的这两周,李桠过得浑浑噩噩。她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因为母亲灼热的眼神让她害怕,只要走出自己小屋,她总能够和母亲的眼神相碰。顿时,李桠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隐藏了自己犯罪事实的人,耳根发烧。可她又不能够跑出去,如果赵舒舒从其他人那里知道,误会就太大了。

李桠很珍惜赵舒舒这个朋友——除了有点作,她什么都很好,李桠希望能够继续和赵舒舒要好下去,至少一直到双方都找到下一个陪伴的人。

图书馆是她的避难所,凭借学生证李桠可以从早待到晚,而她确信这个时刻这个地点不会碰到认识的人。

不同于家里嗡嗡响的老风扇,图书馆里的冷气让她浑身舒畅,仿佛连日以来的焦躁也都短暂冻住了一样。她在那里读各种书,推理小说、爱情小说、历史故事,甚至她还偷偷翻看了一本男女避孕的手册。纯属好奇,她这么说服自己,不一定要会但是一定要知道!

上午待在家里画画,躲着客厅里的母亲,下午泡在图书馆里,这样的轻松日子持续了两周。货真价实的成绩终于出炉,和李桠所说几乎一模一样,比二本线多二十分。面对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家里人似乎都不高兴,气氛更加压抑。

母亲说,最近要加班,李桠你记得给你爸做饭。

中午变得只有李桠和父亲俩人。他们之间几乎不怎么说话,都在默默扒饭,唯一让李桠心里稍微好一点儿的是父亲会自觉去洗碗。她讨厌洗碗,油渍和洗洁剂涂得手里腻糊糊的,有些恶心。

赵舒舒再次打来电话,这次是报喜来的。

“李桠,我才超二本十几分,唉,只能报个普通学校了。你呢?”

李桠照实说了。赵舒舒声音里多了一份同病相怜,建议说两人不如报同一所学校。上海和北京是赵舒舒最先提到的两个地方,赵舒舒特别喜欢大城市,她总认为年轻人一定要去大城市,不然就很容易变成父母那样的人,老得快。电视剧里的年轻人生活对她有影响,购物,美容,美食,谈情说爱,还有讲不完的新鲜事。李桠这方面比她谨慎,她一再隐晦提醒这位朋友,电视剧和电影里的故事很难成真。

拜一位长辈所赐,在李桠应该看童话的小小年纪这位长辈却把原版的格林童话给了她,吓得她很多天睡不着觉。后来李桠悄悄和大家看的版本一比较,发现完全不一样。她的版本才是作家真实写下的,无删减,大众版本是专门编排后给小孩子看的睡前故事。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别样的优越感,一种掌握真相真理的骄傲。

童话故事里并不是骗人的,只是写的童话未必会被完完整整出版。李桠将那本繁体书一直放在自己的小盒子里,和其他重要的秘密藏在一起。

“李桠,李桠桠。”

电话那头传来赵舒舒的撒娇声。

赵舒舒天生具有一股子娇小姐气质,和作是一体两面,而李桠又是最能够包容和沉默的,所以俩人能够成为好友。

李桠说,听着呢,你说。赵舒舒接着讲了自己的计划,八月中旬到学校,然后在那个城市玩儿一圈,免得以后都找不到路。她想要成为一名设计师,可以将自己所想的东西变成现实,多棒。

客厅传来母亲呼唤她的声音:“李桠,李桠,你快过来。”

李桠匆匆挂掉电话。

“我觉得这所学校不错。”

母亲手捧择校指南,说的是一所本地师范大学。李桠有些惊讶,按照之前定论,自己应该是要去学财会类。因为不少亲戚都身在银行,其中大表叔不止一次在饭桌上公开讲过,李桠你一定要报财会,以后工作的事有我,绝对比你大多数专业工作实在。那时候父母都含笑不语,李桠还以为他们是默认。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母亲说到这里冷笑一声,“你大表叔自己都自身难保,和人合伙搞房地产工程,现在欠了一屁股债,能不能保住饭碗还另说……”

李桠有些不相信:“不是前两个月大表叔还买了一辆八十万的车吗?”

“是啊,这种时候才更需要买车。告诉投给他钱的人,自己不差钱……”

说到这里,母亲似乎也觉得自己讲得太多,转而分析起专业形势来。李桠不想听母亲谈行业形势,说到底母亲不过是在商场内卖东西,她所谓的形势就是什么东西卖得多,进而想到制造东西的人生活的好坏。想到这里,李桠又会觉得母亲很可怜,她努力地在用自己少得可怜的经验来教导女儿。可这些真的对吗?李桠不知道。

“……所以,你报这个专业好!”

李桠“嗯”了一声,老实说:“我不知道。”

母亲用铅笔在那一行滑下一道黑线,眉飞色舞地幻想起李桠以后的美好生活。

3

李桠给舅舅打了个电话。舅舅是她唯一算是比较欣赏的亲戚,他是一个小学老师,工作了几十年,认识他的都说不错。他这个人总是有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好像什么事情都无法让他惊慌失措,让他退缩。更关键的是他从来不如大表叔这些银行业人士那么张扬,什么嘴里说着几百几千万,好像都是自己分分钟的事情一样。舅舅更喜欢关注一些简单而实际的问题,他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

他凑过来小声说:“李桠你不舒服吗?”

李桠吓了一跳。出门前她还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好久,认为自己的异常不会被人看出来——反正自己在学校一直被嘲讽为死鱼脸。这些天她不高兴,因为她最爱的几本百科书都被母亲大方地借给了隔壁的一个小男孩,那可都是她最喜欢的,上头还有她精心的笔记。收回时书页里不但有油渍,还有鼻屎。

她很想将书丢掉,但又舍不得。于是种种复杂让她心不在焉,虽然脸上根本看不出来。

舅舅问起她平时的学校生活,李桠简单地选择性回答,一切犹如长辈和小辈之间的标准问话。舅舅没有心满意足地离去,反而问:“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能和我说一说吗?”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李桠“你是不是有麻烦,需要帮助吗”。李桠当时差点忍不住说了出来。然而她还是憋住那股冲动,摇头说:“没有的,大概是今天有些不舒服。”

舅舅将电话写给她,说:“只要有需要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的。”

李桠现在就想到了舅舅。

可她从来没有联系过舅舅,贸然寻求帮助她很难堪,于是先发了个问候短信过去。过了一阵那边回信了说“谢谢”。于是她就将自己选择学校的事情发了过去,李桠并没有说明整个过程,她相信舅舅能够明白其中含义。果然舅舅立刻打电话过来。

“你怎么会想到报通信专业?”

李桠说:“是听说不错,加上现在不是到处都在用手机吗?而且人造卫星现在用得越来越频繁。”舅舅沉默了一阵,说她讲不好这个行业,说我把你的号码给你表哥,让他给你讲。

表哥赵子棋今年二十五岁,念的就是通信专业,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省城通信行业工作,从李桠见过的几面来说,这个面相温和又安静的表哥还不错。虽然仅仅是从面相判断。两分钟后电话立刻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李桠,我是赵子棋,你要选通信行业?”

李桠还是第一次和赵子棋电话中对话,有些紧张,说:“是的。”

“为什么?”

赵子棋的问话很尖锐。他完全不同于老一辈的强势或者谆谆善诱,开门见山,让李桠有些猝不及防。她有些慌乱地组织语言,最终找到了一个理由。卫星,她喜欢人造卫星。

“这样啊,喜欢就好。”

这个奇怪的回答却让赵子棋声音里多了一股如释重负。

他用自嘲的语气说:“我选了这个专业可是走错了路,当时老是去问别人到底什么好什么好,只有自己知道好不好。没有人能够告诉你……我虽然不在这个行业了,不过还有一些认识的师兄弟。如果需要收集资料或者别的什么的,尽管说,我去试试。”

他不是在省城通信行业干得好好的吗?李桠有些迷糊了,据她所知,表哥赵子棋是在一个知名央企上班,待遇优厚,休息日稳定,是很多人眼里的好工作。

“不喜欢啊,”赵子棋以轻松的语气说,“不喜欢,所以去年我就辞职了。这件事就我爸妈几个人知道。别给其他人讲。”

辞职后,赵子棋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开始开发游戏,按照他的说法,现在进展不错,收入也算可观。只是因为还没有正式运营,不方便宣传。对于那群长辈,哪怕是赵子棋也是心虚的。

“我说辞职,肯定是要被教做人的。”

他不无牢骚地说:“然后他们就会用自己几十年的经验告诉我,我脑子坏了,走错了路,吃大亏,你懂的。”

李桠“哦”了声。同病相怜的奇妙感觉让她整个人放松了不少。

赵子棋接着给她讲了很多行业历史和发展,包括几年内的重点方向。从无线通信到卫星通信,再到国家大力开发的北斗系统……

“对了,一周后我大概会路过你们那边。到时候你在吗?给你带东西。”

听到李桠肯定的回复后,赵子棋满意地挂掉了电话。

4

在大表叔要求下,家庭聚会再次举行。和每次一样,他永远将自己放在餐桌的中央位置,一来就问起李桠的学校问题。

李桠只好说了她报的学校和专业。

“通信……也不错。”

大表叔笑了几声,意义不明。他举起杯子,说大家干个杯。

这一顿饭吃得很没滋味。各路亲戚都偷瞄着大表叔和李桠家,之前大家都晓得,大表叔是表态了的,说要将李桠的工作问题抗在肩上。然而现在竟然演变成这样,自然不是李桠的错。那么,肯定就是李桠爸妈的怂恿。明明大表叔说过的,他们也没有拒绝,看得出报志愿和大表叔也没有通过气。不是给人难堪吗?大表叔这人可是非常好面子的——这一家子都有这个习惯。

外婆不高兴了。

“你们懂通信吗?”老人家以前是妇联领导,自有一股气势。“小幺,不用说,肯定是你出的主意。”

李桠母亲有些发虚,笑着说是孩子选的。

“好,当我老糊涂了对吧?李桠这孩子不多言不多语,是个好孩子。”外婆放下筷子,平静地说:“她表叔表态了,你们同不同意我管不着。不能亏着孩子。”

外婆一说话李桠就知道要糟。

老人家一直厌恶李桠父亲。

李桠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很久才告诉外婆。这事是其一。其二,李桠父亲在女婿中是最潦倒的,自然而然就被老人看不起。

李桠站出来说:“外婆别生气,真的是我自己想的。”

“真的?”

“真的。”

“乖女。”老人恢复了和善,还给她夹了一根鸡翅。

顿时餐桌上终于恢复了和睦。

李桠发现爸妈全程都沉默吃饭,尤其是父亲,恨不得一口吃饱。放下筷子,他整个人有些焦躁不安,想离席又怕不符合礼数,只能埋着头,小口小口喝酒。周围没人搭理他,也没有人找他敬酒。和每次一样,大表叔是绝对核心。和往常不同,大表叔哪怕客套也没有和父亲客套一句,仿佛眼前根本没有这个人。

李桠不由想到,这不就和自己面对父母时一个样吗?

全程再没有人谈及李桠的大学问题。

外婆问了表婶为什么没来。大表叔回答说她在出差,赵子棋则是因为一个朋友父亲去世了,前去悼念。

家宴的地点是在大表叔家里,所以亲戚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些有兴趣的话。李桠在出卫生间前听到外面有人说起自己家。于是她将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放下来,侧头将耳朵贴在门上,聚精会神。

其中一个人说:“他们家也真会得罪人。孩子选大学这么重要的事情愣是一个人都没问过,我本来都和几个大学同学说好了,只要李桠想去,就能够给她调到那两所学校最好的专业。”另一人讲:“李大勇和周兰就是那种人,结婚谁都不告诉,独来独往。这次连李桠表叔都得罪了,你说他们家到底怎么想的?”

李桠听了出来,开头的是二姨,与她聊天的是小姑。

她这才知道,原来家里看似平静原来是真的平静。母亲给自己选学校就和选土豆差不多,看着合适就够了。她听着不是滋味,等到确认外面没人了她才打开了门。这时候母亲看到她,招呼她和他们一起离开。

外婆将一袋子坚果塞给李桠,让她吃着玩。

回家的路上,父亲又开始抽烟,一根又一根。李桠知道父亲在家宴上是不递烟的,因为他抽的烟是最差的,拿不出手。

母亲则从李桠手里拿过袋子,在坚果里翻了一阵,眼睛一亮,从里面找到了三张百元钞票,放进了钱包里。

父亲瞄了她一眼,不说话。

5

赵子棋是开车来的。之前李桠并不知道他有车。

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停在她旁边时,李桠下意识后退几步,握住手机。

“是我,车是朋友的。”

赵子棋摇下车窗,露出爽朗的笑容。

车上很凉爽,赵子棋问她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李桠摇摇头。赵子棋还准备说些什么,可他接了个电话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让赵子棋将车里的一个旅行箱带走。那是一个漂亮的荧光绿铝合金的箱子,看起来就像是间谍电影里的道具,四个轮子都可以收起来,提在手里轻巧,有质感。

赵子棋说这是上次一个朋友送的,让李桠拿去,这样每次来回,学校和家里就会方便很多。就在李桠要往家里走时,他又摸出个小红包塞给李桠。

“别给你爸妈说,大学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先走了。”

李桠将红包放进短裤口袋里。

回到家,听到是赵子棋送的东西,母亲点点头表示还算满意。很快她拿在手里摆弄了一番,估了个价格,告诫李桠一定要小心,不要把箱子弄坏了,很贵的。李桠闷头将自己再次锁在屋子里。她翻出那个小红包,将钞票一张张放平数着。

一二三四……总共五百块!

她脑子里瞬间就产生了很多美妙的想法,衣服鞋子,书籍,或者偷偷做个头发?

赵舒舒又打来电话:“李桠李桠,你家的聚会完了吗?”

原来之前的小东海之旅取消了,因为那两位要跟着父母单独去玩儿。赵舒舒想了个近的地方,那是一座雪山,来回只要两三天,山下有非常著名的小吃街。最关键的是便宜,只要五百块一人。能够玩的项目包括山地越野车,滑草,索道,温泉……她抢的团购票。

李桠说,好,我去。

6

下午从图书馆回家时,天色已经有些蒙蒙黑,根据天气预报,今天将有降雨。李桠想,今天可以睡个好觉。

家门口她就听到屋子里面有人在骂:“你他妈就会惹事。”

是爸妈的声音。

李桠立刻折返,走下楼。在不远的商场里享受了一个小时免费冷气之后,李桠看着时间差不多再次回了家。家里已经过了最初的互相对骂时段,现在变成了冷战。父亲站在窗户边抽烟,不时咳嗽两声。母亲坐在椅子上,眼睛红红的,把玩着手中的指甲钳。

李桠只好自己去做饭,晚饭是粥,包子,还有炒黄瓜。

父亲冷不防说:“你自己做错事还有理了。饭都不做,你给谁脸色?”

“丢钱怎么了,我人都丢过,丢钱怎么了!”

母亲不知怎么的,一点儿也没有压火的打算。她红着眼继续开火:“我给你说李大勇,你不要以为自己怎么样。你那点钱,要不是我妈定时救济,你那点钱还不够你自己看病。”

“你他妈再说一遍。”

父亲拍桌而起,嘴里的烟头都跌落在地上。

李桠只好再次躲进自己屋子里。她从来不劝,两个人的事情只有这两个人才清楚。不过她还是偷偷听着。因为她还没太搞懂是出了什么状况。外面又是骂又是摔东西,李桠听得心惊胆战。最后她终于模模糊糊补全了整个事件。之前外婆给的钱母亲拿着准备去买社保,她每个月都会买,再有几年就可以满足政策退休后有养老金了。可是在社保局时,她突然发现钱不见了。她当即拉住保安,大喊有小偷。忙活了一阵,又是调监控又是找人证,耗了一下午,母亲又将家里角角落落都翻开看了,哪里都没有,她慌了神。

恰好遇到父亲提前回家。看到妻子神色惶惶的样子他小小试探下就得出了真相,气得他差点摔了烟灰缸。俩人一直对骂到现在。

李桠知道这下不得了。父亲是一个喜欢翻旧账的人,自己以前不小心弄坏了他的扣子,每次都被他作为反面教材说出来,以彰显自己的大度。这次母亲却是丢了那么大笔钱,简直是送到他手里的鞭子。

睡觉前母亲敲门进来。

她一脸憔悴,失去了往日神采。李桠本以为她是要和自己睡一起以躲避父亲的。

没想到母亲支支吾吾了一番,说了一句让她吃惊的话。

“真的不是你拿了吗?李桠,做人要讲诚实。”

李桠觉得非常荒唐。

为什么母亲会认为是我拿了呢?你掉了东西为什么会想到我?

李桠摇头说没有。

母亲不死心,在里面兜了一圈,翻翻找找,书柜,箱子,甚至抽屉里,最后勉强一笑说你屋子里有点乱,我帮你理一理。

李桠这一天睡得很不好。她好几次从梦中惊醒,觉得好像有什么人一直在偷偷看着自己。老风扇依旧在咔咔咳嗽,窗外已经下起雨。李桠浑身大汗,感觉自己仿佛要被炙热的湿气给融化了。

“我不去了。”

李桠给了赵舒舒回复。

电话那头的赵舒舒十分惊讶,问为什么。李桠只好继续说谎,她说表哥要请他们一家去鼓浪屿玩,所以去不了了。得等表哥办完手中事,父母都答应了。

“你家真好啊……我表哥除了玩游戏,什么都不做,”赵舒舒语气里充满羡慕,转而说,“只是不知道这次以后,我们还有没有机会一起玩儿了。李桠,你一定以为我是纯粹玩心重。不是的,告诉你吧,我家要求的是我大学毕业后就要马上结婚……”

李桠震惊了,怎么可能。现在家长怎么还会这么封建呢?

赵舒舒苦笑:“这是他们的底线了。候选人都给我选好了,说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被骗。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要抓住每一个时间去玩?”

李桠辩解说,大学毕业后事情又是另一回事了。

“是啊,”赵舒舒叹了口气,“可是,谁能够说清楚呢。那时候我们双方肯定有一方会不痛快,至少现在先忘记一下。”

下午,李桠照常去了图书馆。这天她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书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进去。脑子里想的都是赵舒舒的话,爸妈的争吵,外婆的外硬心软,大表叔的漠然……回家时,她又有些期待。当母亲将失踪的“钱”从沙发垫子缝儿里找到,她一定会很惊喜吧。家里至少能够缓和一下,天气已经够热了,火气再大简直没法过。

回到家,她脱下鞋子。

母亲坐在竹椅上,看电视剧。看到她回来了,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李桠总算松了一口气。说到底,这个世界上太多问题都是钱的问题。她不记得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不过目前很符合家里的情况。

“今天看了什么书?”

母亲少有的以轻松的语调说。李桠说了个名字,她知道母亲根本不是关心她看的什么。

“我今天啊,在沙发垫子下发现了你外婆给的钱。之前都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真是我的粗心。”

李桠“嗯”了声。

“趁着你爸还没回来,我们单独谈谈吧。”

母亲说。

“李桠,我说过。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不要。你最不该的就是拿家里的钱……”

她露出失望和痛心的表情。

李桠整个人愣住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张了张嘴,干巴巴地说:“不是我。”

“不是你?你当我很好骗?”母亲冷笑一声,“昨晚睡觉前,我在沙发下找了两遍,都没有找到,今天就出现了?你爸不可能干这么幼稚的事情。李桠,你还想要狡辩?我早就发现你不对劲,我可是在屋子里看着你将钱放在垫子下的……”

李桠终于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儿了。这个女人,自己的母亲,现在根本不是为了钱不见在生气。她要找一个人承担“失窃”的责任。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下,自己早就变成了她眼里的可疑人。

李桠想说点什么,她想要把表哥赵子棋的事情全部说出口,可她办不到。她答应了赵子棋不能说。

眼前的母亲一副识破诡计的模样,满脸的盛气凌人,看着自己仿佛是看着不共戴天的敌人。

“你给我说清楚,你之前是不是还干过?你要是讲得老实,反省得够好,我就不告诉你爸。不然,他的脾气你知道的……”

母亲脸上有一股妖异的快感。

李桠心里悲哀,母亲已经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她需要一个更弱的对象来承担自己的怒火和发泄不满,发泄她不得不接纳的父亲的阴暗情绪。

捏紧了拳头,李桠紧闭双唇。

“李桠,人要一张脸,树要一张皮。人不能不要脸。”

母亲依旧数落个不停。

李桠低声说着:“你们要脸,你们只有脸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母亲被激怒,手里多了一个可笑的苍蝇拍。

李桠扭头跑出了家门。

她摸出电话,翻来翻去,发现竟然没有其他人可以打。她只能打给赵舒舒。

“怎么了?李桠,要来吗?”

李桠说:“不知道该说什么。”

衬衫通过汗水黏在皮肤上就像是一层保鲜膜,盖在脖颈上的头发又变成了一团热烘烘的干草,手中的手机也变得有些滑,李桠有些难过。

站在空气都被扭曲的街道上,每个人都在太阳炙热威慑下。他们低下头,不敢看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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