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白芍

第11章 白芍

第11章白芍

《中药大辞典》说,白芍性味,苦酸,凉。入肝、脾经。养血柔肝,缓中止痛,敛肝收汗。你离开时,花枝才堪攀折,你归来时,一地残花,已过了几个春季。在去来的日子里,剩多少爱,只有你的心知罢了。

元旦放假,孟小阮哪里都不想去,天冷,好不容易能放松几天,不用想着工作,窝在家里刷刷剧,睡个懒觉,一个节过得多惬意。

孟广龄准备去见永慧方丈,广禄寺有新年祈福会,祈福会从晚上开始,一直到第二天凌晨结束。他想让孟小阮陪着去,孟小阮嫌冷,最后找了个借口:“我跟丁穗一起去看演唱会。”

孟爷爷半信半疑,要把孟小阮送到了明夷堂再走,顺道还能看看他的海伦。

孟小阮只好硬着头皮出了门,到了丁穗房间敲不开门,打电话一问,她真去看演唱会了。

他们公司给每个员工送了一张当红歌星的演唱会门票,丁穗最近正迷这个歌星,尽管演唱会在另一个城市举办,她还是买机票赶去了。

这就尴尬了,好在孟爷爷已经走了,孟小阮百无聊赖地在后院转了转,药圃里的药材大多不耐寒,天气一冷,满目萧条,倒是几株茶花还开着,大朵大朵的红色,平时觉得这颜色有点俗,在只有黑白两色的冬天,这点红倒显得弥足珍贵了。

孟小阮准备回去,迎面碰上了晏禾,他冬天穿得也不厚,人就更显得清瘦。

他看她,微微一笑:“新年快乐。”

孟小阮也给了一样的祝福:“新年快乐。”

她冻得脸蛋发红,搓了搓手:“我要回去了。”

晏禾要她等一下:“有份礼物送给你。”

孟小阮去了他的房间,屋里暖气很足,热气扑到身上,让人浑身懒得使不上力气。

晏禾提出个透明箱子递给她:“给。”

里面是只粉色的螳螂,中秋节那孩子送的螳螂孟小阮相当珍爱,每天好吃好喝喂着,没承想某天螳螂跑了出来,被孟小阮那只叫软软的螃蟹一爪子给夹死了。

这螳螂还没取名就死了,譬如孩子出生之后没序齿就夭折了,孟小阮满腔遗憾,饿了软软几天,可那只螳螂终究回不来了。

孟小阮第一次见到粉色的螳螂,大感兴趣,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越发觉得它无比美貌,简直是螳螂中的西施、王嫱。

“这是兰花螳螂,”晏禾给她介绍,“造型像兰花一样。”

孟小阮极喜欢,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没准备晏禾的礼物。

于是她说:“你有什么愿望吗?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的。”

他想了想:“你陪我一起过节吧。”

明夷堂的工作人员都放假回家了,连后院的一些老人都被儿女接回去过节,偌大一个明夷堂,只有晏禾一个人形单影只。

想了一会儿,她建议:“我们一起吃火锅吧。”

火锅简单,对于孟小阮这种理论美食家来说再方便不过,俩人去超市买了食材。孟小阮每样都觉得好吃,塞了满满一推车,出门的时候还蹭了晏禾一串糖葫芦。

她捏着糖葫芦给晏禾做示范:“第一步要把多出来的那片糖咬下去。”

她咬了一口,在嘴里嚼得咯吱咯吱直响。

“然后就开始吃山楂了,”她吃了山楂,很满意,“糖葫芦就要在冬天吃,天气越冷越好,冻实了糖才酥,电视剧里的男男女女夏天也吃糖葫芦,简直不可思议。”

晏禾替她捻掉了嘴角的一点糖渣:“小心别被竹签扎到了。”

吃了糖葫芦她还要吃烤肠,晏禾把她拉走了:“吃了烤肠你还怎么吃火锅。”

烤肠没吃成,她又要吃薯片,买的是蜂蜜黄油味的,拿了一片塞到晏禾嘴里:“尝尝!”

晏禾教育她:“添加剂太多了,少吃点。”

孟小阮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好吃。”然后看看晏禾,“吃东西时不说添加剂,这是一种美德。”

晏禾去厨房拿了个煮菜的电锅,倒了水放了底料进去,孟小阮已经把菜洗好了。晏禾的菜切得极好,地瓜、土豆、山药,一片一片切得厚薄均匀,孟小阮在旁边看得赞叹不已。

火锅大概是最方便的食物,只要切了洗了放在锅里一涮就能吃。

晏禾怕她吃得太急烫到嘴,总是拦着她:“稍稍凉一凉再吃。”

孟小阮喜欢在蘸料里放韭菜花,最好配酸蒜。

晏禾不爱吃辣,只吃芝麻酱,芝麻酱里要调香油,他食量少,吃了点蔬菜大概就饱了,但继续陪着孟小阮吃,看她吃了宽粉吃豆腐,吃了豆腐去吃魔芋丝,这些都吃完了还要下面条,他疑心她会撑到,孟小阮兴致勃勃地下了一包珠江面,跟晏禾聊起火锅汤来。

“菌汤最美味,熬得入了味才好,趁热舀出来,撒一层葱花,那种小香葱最香了。”

吃完了火锅收拾了,便没事了,孟小阮去半闲楼看书,晏禾指给她:“大概没什么你爱看的。”

他带孟小阮上了二楼,在书架里抽出一本递给她,是《呼啸山庄》。

正南的窗是落地的,窗前放着一张小几、几把椅子。

楼里没有暖气,晏禾开了空调。

他也拿了本书看,孟小阮疑心是医书,偷偷看了封面才发现是本诗集。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子落下来,带了点暖,孟小阮伸了个懒腰:“要是有只猫,肯定喜欢坐这个位置。”

原本真的有只猫,后来老死了。

她起初粗粗地翻着,后来倒看进去了,晏禾给她倒了一杯大麦茶放在几上。

果然有些渴,她喝了水,空气温暖而湿润,困意上来,闭上了眼睛。

再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披了一条毯子,晏禾还在看书。

天色渐渐暗下来,晏禾起来开了灯。

孟小阮伸了个懒腰,问他:“诗集好看吗?”

他点头:“我最喜欢这么几句: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是顾贞观的《金缕曲》,孟小阮也喜欢。

她站起来,问他:“我们去江边看烟花啊。”

这江不是城外的惠陵江,而是内城的金水江,窄窄的一条,因为位置好,建了个江边公园,每年元旦都会在江边举行烟花大会。

他无可无不可,收了书站起来,穿好外衣,叮嘱孟小阮:“把帽子戴上,外面风大。”

她戴着那种羊绒的帽子,下面拖着两个毛茸茸的小球,走路的时候一晃一晃的。

江边已经聚了很多人,烟花大会还没开始,人被拦在燃放烟花的区域外,后来的人拥过来,晏禾担心孟小阮被挤散,拉住了她的手。

隔着手套,手的触感其实并不很敏感,但孟小阮仍旧有些不自在,低着头,耳朵都要烧起来。

前后都是拥挤的人潮,孟小阮小小的个子,踮起脚来,放眼过去都是黑压压的人。

晏禾皱皱眉,前面被拦上了放烟花,后面的出口又很窄,万一人流逆行,就会发生踩踏。

他对孟小阮说:“我们先退出去吧,人越来越多,有些危险。”

孟小阮被挤得一身汗,听了他的话就准备往后退,前面忽然发生了骚乱,人群迅速往后面退,而后面不断有人拥过来,两面夹击,中间的人尖叫起来:“别挤了,都别挤了!”

可是人流已经控制不住了,孟小阮被挤得喘不上气来,晏禾将她圈在怀里,空气越来越稀薄,孟小阮的身子软下去,晏禾将她提起来,抱在了怀里。

主办方已经发现了异常,马上有人赶过来进行疏导,后面的人一点点疏散过去,中间的人终于有了点活动空间,孟小阮还没来得及舒一口气,前面的人却仍旧在退,晏禾被挤得闷哼一声。

形势又乱了起来,孟小阮第一次感觉到,挤,原来是这样的。她也曾挤过公交,最厉害的时候只有一只脚能落下来,可现在的挤是把她当成一张纸,五脏六腑都疼,前后都在用力,就像一个磨盘,把她和晏禾放在磨盘中间反复研磨。

每一口气都喘得艰难,时间似乎变得越来越慢,两只耳朵隆隆地响,她疑心是否来了一场地震,当她用尽力气再看一眼人群的时候,才发现,只是耳鸣罢了。

“振作点,”晏禾唤醒她,“再坚持一会儿。”

好在主办方及时撤走了烟花,放开了那侧的警戒,那边的人便不再挤了。人终于慢慢疏散开了,有的人挤丢了鞋,有的人挤丢了包,还有的受了伤,留下一地淋漓的血。

有个孩子软软地躺在地上,她妈妈跪在地上只是哭,伸手去抱孩子,被晏禾拦了下来:“不知道伤没伤到内脏,先别动,等救护车来。”

警车来了,救护车来了,原本热闹的烟花大会,只剩下满目凄凉。

不再挤了,孟小阮也逐渐缓了过来,脸上恢复了血色,可是精神还不太好。

晏禾牵着她:“我们一起走走吧。”

这条街毗邻最繁华的商业区,高楼林立,各个商铺都打出大幅的广告,霓虹灯闪烁着璀璨的光,直走了两三里,孟小阮才感觉自己活了回来。

看《我死前的最后一个夏天》的时候,孟小阮一直觉得预知了死期却无能为力最为可悲,然而此刻她又觉得,死亡猝然来临的时候才令人难过,没有道别,没有一点点准备,从生到死,不过是一个短暂的轮回。

她问他:“如果列一个死前的愿望清单,你有什么愿望吗?”

晏禾想了良久,然后说道:“没有。”

孟小阮想了想:“我想让活着的人忘了我。”

她有个堂姐,当年得了重病,拖了好久终究还是走了,父母办了丧事回来,发现女儿所有的照片都没了。

是她堂姐烧掉的,没给父母留下一张。

她父母偶尔会发牢骚,这孩子狠心,死也不给他们留个念想。

孟小阮当时也觉得狠心,此时却懂了,生命的最后,所有的爱都不可说,只能愿你们早早忘记我,别思念,别怀念,当我从没有来过。

晏禾有些踌躇,这个时候送孟小阮回家,孟家没有人,她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回到晏家,住的地方是有的,只是晏家那么大,她住得远,他也不放心。

犹豫片刻,他说:“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吧。”

这附近是有电影院的,IMAX的,电影院里人很少,也是,这样万家团聚的日子,大概很少有人有闲情过来看通宵电影。

戴上3D眼镜,孟小阮靠在椅背上,灯熄灭,银幕亮起来,是一部灾难片。

屏幕上移山倒海,楼宇倾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这时候总要有个小人物做了大英雄,好莱坞的套路,大家都懂。

一部放完,晏禾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给她带了热狗:“忘记带你吃晚饭了。”

孟小阮也忘了,中午的火锅已经消化得差不多,经历了踩踏事件,孟小阮没有什么食欲,但还是一口口吃掉了,甚至她素来要挑出来的生菜,也都吃掉了。

他再出去,这回是买水,矿泉水,摸起来却是温的,孟小阮有点惊讶:“现在有卖温水的吗?”

晏禾说:“不是,我让店员用热水泡过,温水对胃好。”

之所以没买热咖啡或者橙汁,是因为饮料腐蚀牙。

她接过来,水的温度略高过她掌心的温度,她拧开抿了一口,温度正好。

再热闹的剧情总有看腻的时候,孟小阮闭上眼睛,人没睡,感觉晏禾换了个姿势,把她的脑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身上有檀香的味道,不重,却让她安心。

这一觉睡醒,电影还在演,她看了看身旁的晏禾,他也睡着了,头靠在椅背上,脸上带出了倦意。

她默默地看着他,拿起水瓶喝了一口,水从喉管流进胃里,已经凉了。

他和孟箫是同学,俩人同年,都长她八岁。

她还扎着小辫上四年级的时候,他们已经成年了。

孟小阮十岁之前,孟箫还总是扯扯妹妹的辫子,有事没事欺负一下,等孟箫十八岁的时候,忽然懂了事,早上起来给孟小阮编辫子,还自学了很多花样。

家里两个男人,手都不够巧,每天早上给她编辫子要花上半个小时,有时候弄得一团糟,只好给她扎个松散的马尾辫,还没放学就散开了。

但他们从来没想过把孟小阮的长发剪掉,孟小阮要剪,孟箫气得哇哇叫:“你是妹妹啊,怎么能剪个小子头呢?!”

晏禾十八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呢?他和孟小阮所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孟小阮大学的时候爱看小说,故事里的男主十之八九都是禁欲系的,她想晏禾不是,他无欲。

从未见他对什么特别喜欢,也从未见他对哪里特别留恋。

老话说,人无癖不可与之交,没有任何嗜好的人,心都太狠。

可是她身边的晏禾,对她那么温柔,那样好。

晏禾并没有睡实,睁开眼,看到孟小阮在看他,笑笑,伸手一摸孟小阮的头:“困就睡吧。”

电影散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六点了。

整个城市还没清醒,晏禾的手机响起来,他接了个电话,神情有些凝重:“这就回去。”

他跟孟小阮解释:“是施恩,他家亲戚得了急症,已经在明夷堂了,要我赶紧回去。”

这么早,车不好打,他带着孟小阮上了车:“等我忙完了再送你回去。”

到了医馆,施恩已经带着人守在了门口,见到晏禾松了口气,跟他介绍身边的女人:“这是我阿姨。”

那女人五十余岁,皮肤保养得很好,额头眼角几乎看不到皱纹,五官并不出挑,组合起来倒有几分秀雅。她抖得厉害,一时哭一时笑,人紧张地缩着脑袋,不时回头瞅瞅,往施恩身边靠:“来了,又来了!”

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孟小阮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她初中的班主任,叶玫。

当年教她的时候,人还很年轻,喜欢穿旗袍,说话声音柔柔的,笑起来既斯文又优雅,孟小阮几乎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老师。

如果没有后来的话……

没来得及再想,晏禾让施恩把叶玫扶进了医馆。

施恩简单介绍了情况:“已经有段时间了,最开始怀疑是精神分裂,去医院看过,说不是。我姨夫……”说到这里略顿了顿,“没时间照顾,我表哥也没时间,我阿姨这段时间就一直在我家住,我爸妈去海南旅游了,昨晚她忽然发起狂来,将家里的电器都砸了,我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

晏禾先给她诊了脉,她挣扎着要跑,还是施恩死死按住了她。

收了手,晏禾说:“脉细弱无力。”

让她张嘴看了看舌苔,淡红色的,没有舌苔。

她很警惕,嘴里喃喃自语:“别以为我看不见你,你个不要脸的白骨精!”很快脸上露出个诡异的笑容,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对着空气乱捅,“扎死你,我扎死你!”

晏禾注意到她握刀的手是左手,问施恩:“你阿姨习惯用左手吗?”

施恩摇摇头:“她不是啊,可最近抓什么都用左手,连筷子都是,每次都弄一桌子菜汤。”

晏禾夺了她的刀,握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她的右手一直在抽搐,晏禾拿着毫针刺了一下指尖,没有任何反应。

她又乖乖地坐下来,转瞬又恐惧得厉害:“我刚刚看到玉皇大帝了,他说要把我发配到南极挖煤。”

她一把攥住施恩的胳膊:“你替我求求他,我不去,我不去啊!”

晏禾初步做出了诊断:“是癔症。”

癔症?施恩尽管念了两年中医,但都用在玩游戏上了,基本等同于一个中医盲。

他问晏禾:“不是精神分裂吗?”

晏禾给他解释:“癔症又叫分离转换性障碍。与精神分裂最大的区别是癔症幻想的内容不太固定。”

“肺气虚燥,心失所养,肝脏受累,我将白芍的剂量加大一些,与升陷汤一起煎煮。”

他开了方子:“让她先住下来吧。”

好在医馆请假的人都说今日回来,也不用担心没人照顾。

施恩万分感谢:“那我就将阿姨托付给你了。”

晏禾给他指住宿的地方,回头一看,孟小阮还站在诊室里,人一动不动,手攥得死死的,他担心她病了,去试她额上的温度,不热,反倒有些凉。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额上冒了一层汗,声音有点哑:“没事,你先陪他们去吧。”

晏禾将他们安置下来,住院部只是个小院落,需要住院的人并不多,这院子里也不过十来间房,年前最后一个病人出院走了,目前整个住院部空置着。

安置好了两人,晏禾再回去找孟小阮,诊室空无一人,孟小阮已经走了。

他打了她的电话,没人接听。

他急起来,开车去孟家看过,大门紧锁,她显然没有回来。

他一个一个去问,孟箫在外地出差,听说孟小阮不见了,在电话那侧吼他:“你就不能让着她点吗?”

不问青红皂白,首先站稳了立场,是晏禾的错,都是晏禾的错。

晏禾也没辩白,只问他:“她常去哪里你知道吗?”

孟箫想了一会儿:“她除了家还能去哪里?”

没有什么有效信息,晏禾再打孟小阮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连电台都找过,晏禾再回到医馆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半闲楼的灯亮着,他上到二楼,孟小阮正坐在那里,膝上摊着一本书,然而并没有看。

她没开空调,人冻得瑟瑟发抖,见到晏禾,撩了撩眼皮:“你来了。”

焦躁、担忧、紧张,一瞬间都在她这句话里变成了叹息。

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告诉她:“我给你打了电话。”

“哦,”孟小阮去找随身的拎包,“好像放在诊室里了。”

他走得太急,甚至来不及看一眼诊室,她的包还在,又怎么可能走远。

他问她:“你认识施恩的阿姨吗?”

她所有的反常都是在见到这两个人以后出现的,施恩,孟小阮早就见过,还在他那里治过牙,能让她这么痛苦的,就只能是施恩的阿姨了。

她“哦”了一声:“是我的初中老师。”

他知道还有很多事情,只是她现在不想说,他便不再问,跟她聊起小时候那只猫。

那是他童年时仅有的玩伴,从奶猫一直长成老猫。

“很胖一只,走路的时候肚子胖得几乎要拖地,尤其喜欢吃黄花鱼。”

孟小阮默默听着,脱了鞋,蜷着腿抱着膝盖,她瘦得很,小小的一只,蜷在一起更显得可怜。

他的童年乏味异常,只有那只猫算是一点鲜活的话题,他讲起猫怎么守在池塘捉鱼吃,又怎么挠坏了一棵胡桃树。

他不大会哄人,说完这些,就收了声。

两人默默坐着,晏禾开了空调,告诉孟小阮:“把外套脱了吧,容易感冒。”

她就乖乖脱了外套,露出了白色的针织毛衣。

他于是又给她讲了七绝脉:“第一种是釜沸脉,脉象釜中烧开的沸水。是一种危候脉象,有这种脉象的,一般有器质性心脏病。”

接着是鱼翔脉、虾游脉,直说到弹石脉,孟小阮终于开口了。

“叶玫是我初中的数学老师加班主任,我当年入学的时候很喜欢她。她对我也很好,尽管我数学不是很好,还是让我做数学科代表。”

“我的性格很内向,也不太会和同学交往,但刚升入初中的那一年,我还是很开心的。放假的时候叶老师叫我们几个同学去她家里补课,她老公开了一家很大的公司,报纸上还报道过,她儿子已经读了研究生,她家很大,是跃层,布置得很温馨,她还给我们烤饼干吃。”

“然后就升入了初二,那时候我爷爷担任了一个项目组的负责人,这个科研项目大家都很看好,和考古专业合作,好像要分析什么古植物,我也不太懂。”

“叶老师就找到我,让我跟爷爷说,把她儿子招到那个组去。她儿子也是学植物的,我回去跟爷爷说了,爷爷说她儿子的心思根本没在植物上,论文都写得乱七八糟,坚决不会同意她儿子加入。”

后来……她咬了咬下唇,继续说下去:“我跟叶老师说了,我爷爷不同意,她当时脸色就变了,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她就撤了我科代表的职。”

事情到这里,并不算什么大事,孟小阮当时虽然心里挺难过,但是也能接受。

“我知道她因为这件事情不喜欢我,我就更加小心,但是每到数学课上她都会找各种理由批评我,坐姿不对,分数考得不好,说我脑子里装的都是豆渣,以后……站街还能有口饭吃,靠脑袋得饿死。”

她当年根本不明白站街是什么意思,班级里有开窍早的,听了之后互相挤眼睛大笑。

晏禾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后来……”她拧着手指,“我们班有个男生,他们都说他是校草,我没记住长什么样子,递给我一封信,其实也没写什么,就是说对我有好感,想跟我继续接触。”

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这种事情很常见。

“我简直要吓死了,把信丢到了垃圾桶,”说到这里,孟小阮停了停,那段她曾经刻意遗忘的记忆,像烙在灵魂上一样,滚烫而清晰,“后来他当着大家的面问我什么意思,同学就都知道了。”

“我又羞又恼,拒绝了他。我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谁知道有个大姐大一样的女生也喜欢他,知道校草喜欢我,就找了几个女孩子……”

她尖叫起来:“她们把我拖到了厕所里,拿鞋底抽我的脸,把纸篓里的垃圾倒在我的脑袋上,骂我贱,是婊子,拿了把剪刀,说要把我的脸刮花了,省得四处勾引人。我苦苦哀求她们,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打了,太疼了。”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好在后来有人来了,她们丢下我跑了。”

“那时候我哥在外地上大学,我爷爷跟着项目组去了新疆,堂婶每天过来给我做饭吃,我不敢告诉别人,就这么忍着,等来的却是她们变本加厉的欺负。她们打我,侮辱我,拿着烟头烫我的胳膊,威胁我说出去就把我掐死埋了……”

“她们四处造谣,说我水性杨花,到处勾搭人,谁谁谁跟我睡过,”这些粗俗的词烙得她心口发疼,“还说亲眼看到我从包里拿出了,拿出了……”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安全套。”

她从小被保护得好,直到上了生理健康课才知道男女的构造不同,孟箫让她离男生远一点,她就真的离得远远的,连她的男同桌,她都没主动讲过一句话。

她的世界单纯而又幼稚,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接吻就会怀孕。

“我实在忍不了了,去找了叶老师,我跟她说了我受到的种种委屈,我没指望她安慰我,我就想让她管一管,让那几个女生别再欺负我了。”

“可是她说,”孟小阮在抖,“她说,她们怎么就欺负你不欺负别人呢?”

她还记得叶玫当年坐在办公桌前,说完这句之后,打开抽屉,拿出了一瓶指甲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涂起来,涂完了还轻轻吹一口气,极其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当年那个小小的孟小阮已经长大了,那种深重的无力感却一直藏在心底,她张开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她记得叶玫的指甲是红色的,鲜艳得像招摇的罂粟花,直到现在,闻到指甲油的味道,她都想吐。

“我整宿整宿做噩梦,老觉得身上有厕纸的味道,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洗澡,喷了满身香水,仍旧觉得自己臭得恶心。”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削铅笔的刀片,”她暗淡的眼神中爆发出光亮来,“我在胳膊上割了一刀,看血珠从裂开的血管里渗出来,激动得浑身发抖。疼,是真疼啊,可我心里却舒服极了。”

她挽起袖子,露出了细白的胳膊,年深日久,伤痕已经很淡了,但仍旧能看到一道道浅淡的疤痕。

晏禾看着这些丑陋的疤痕,仿佛有一把锈蚀的锯子在割他的心,那疼是钝钝的,每一下都牵扯着神经。他放下她的袖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遍一遍地安慰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孟小阮怔怔的,忽然看清了晏禾的脸,是啊,都过去了,她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原来已经过去十年了。”

十年之久,她心中的伤却从不曾愈合。

她说:“你知道吗,我恨那些侮辱我的同学,可我更恨我的学校和老师,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么多的校园霸凌,难道不是他们纵容的结果?”

他将她扶起来抱在怀里,用手背擦她的泪:“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在这里。”

她仍旧在哭,好像要把所有的痛苦一次性地哭出来。

后来孟箫放假回家,看到了孟小阮身上的伤,他问出了那几个人的名字,红着眼,抄了把刀,要去把她们都砍了。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孟箫,她记忆中的哥哥总是打扮得招摇鲜亮,能动口绝不动手,以前招惹了附近的小流氓,在外面躲了好几个月不敢回家。

她抱着孟箫的腿,不让他走,她也恨,可她怎么忍心搭上孟箫。

最终孟箫报了警,那几个女生被抓了,可很快又放了,学校把她们开除了,孟小阮也转了学,转到离家特别远的一所学校。

在那之后,她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

她终于哭累了,靠在晏禾的肩膀上,恹恹的样子。

晏禾把她扶到椅子上,她靠着椅背,闭着眼睛,眉心仍旧皱着,小小的一张脸,还没褪去孩子气。

“睡一下吧。”

她睡不着,他便给她背药性歌:“诸药之性,各有奇功,温凉寒热,补泻宣通。君臣佐使,运用于衷,相反畏恶,宜忌不同。人参味甘,大补元气,止渴生津,调营养卫。黄芪性温,收汗固表,托疮生肌,气虚莫少……”

他的语速不快,声音和缓,孟小阮默默听着,声音有些倦,问他:“白芍呢?”

他知道她仍然记得白日里给叶玫治病的事:“白芍酸寒,能收能补,泻痢腹痛,虚汗勿与。”

又过了一阵,她的呼吸声渐沉,睡着了。

再给叶玫开药的时候,晏禾便有些迟疑,他问孟小阮:“你若不想,我就不给她治了。”

孟小阮歇了一晚,精神好多了,她摇摇头:“我讨厌她是我的事,你治病是你的事,我不能因为我的事去干涉你的事。”

她坐下来,晏禾给了她一根牙签,让她扎着瓷坛里的梅子吃,她找准了最大的一颗。

她说:“这世上的医生和法官都是最公正不过的。法官不用说了,以法律为准绳;医生呢,当然以救人为己任。”

晏禾问她:“医生可以不辨善恶?”

她攒着眉想了想:“医生只管治病救人就好。与人为善的人,自然人人称赞;与人为恶的人,当然也会有人寻仇。恶与业,罪与罚,都是他自己的事。”

或许父亲也是这样想的吧,医生救人是自己的事,患者作恶是患者自己的事,他只能救命,却救不了人心。

叶玫出院之前,孟小阮见了她一面。

听说她过得很不好,丈夫出轨了,儿子也不管她,她本来就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刺激受得多了,人就崩溃了。

叶玫见到孟小阮时愣了一下,问她:“你找谁?”

孟小阮在她床边坐下:“我找你。”她心里有些悲凉,曾经给过她侮辱和伤害的人,居然已经不认识她。

她问叶玫:“叶老师,你还记得我吗?”

叶玫仔细端详了孟小阮片刻,脸色有些变化:“你是……孟小阮吧?”目光微闪,她说,“听说你在电台做主播呢,挺好。”她不咸不淡地说着,“你爷爷还好吗?早都退休了吧。”

孟小阮打断她:“叶老师,你后悔吗?”

她顿时收了声,头扭到另一侧,沉默不语。

孟小阮便说起来:“我还记得上学第一天见到你时的样子,你穿了一件葱绿色绣竹纹的旗袍,头发绾起来,戴了一副银丝边的眼镜,进门的第一句话是,孩子们,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

“后来你让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你家补数学,我可开心了,觉得你对我真好,虽然有同学说,你根本就是看中了这几个同学的家庭背景,班长的爸爸是税务局的,学习委员的妈妈是电业局的,中队长的叔叔是银行的,这些学生的家长对你丈夫的事业有帮助……”

“我每天放学一定要先写数学作业,还买了练习册做练习,生怕自己作为数学科代表成绩不好,丢了你的脸。”

“我知道我爷爷的拒绝让你很恼火,可是我爷爷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被你挑剔被你骂,我都给你找了各种理由……但是当同学欺辱我的时候,我去找你求助,你无动于衷,后来她们辱骂我殴打我的时候,你撞见过,也从来没有干涉过,是你的冷漠纵容了她们的恶行,她们加倍欺负我,越来越多的人孤立我,我每天早上最怕的事情,就是走进校门……”

说到这里,她哽咽了。

叶玫哼了一声:“谁规定学生喜欢老师,老师就必须喜欢学生了?当年欺辱你的人可不是我,谁让你受伤了你找谁去,在我面前找什么存在感?”

孟小阮说:“那如果我当年残了或者死了呢?”她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苦涩,“想必你还觉得是我心眼小想不开,和你毫不相干。伤口只有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疼,我从没指望你理解我当年受到的伤害,甚至也没想过听你道歉……”

叶玫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我没错,我道什么歉?你这是看我落魄了,专门拣软柿子捏吧?我讲完课就算尽到责任了,学得不好是你们笨,私底下大家斗殴是你们自己脑子有坑,我是你们爹是你们妈?给我多少钱让我担这么大责?”

孟小阮的声音压过了她:“可你是老师啊!”

“你问问你自己,你从教几十年,从你手中毕业的学生,有没有一个来看过你?有没有一个真心感谢你当年的教导?”

“没有吧……”

“所以你看,你作为老师的一生,有多么失败。”

听到这里,叶玫终于不作声了。这大半生,她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家是她的天,丈夫是她的天,儿子是她的天,其他的,不过是她向上的手段,可是最后,她的天塌了。

这一生就这么过来了,对也好错也罢,哪有机会让她重新回头?

孟小阮走了。

叶玫今日的落魄,她并不觉得欢喜,因为自己的疼不可能靠别人的疼来医治,报复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她在《佳期入梦》里讲起另一部电影,韩国的,叫《蚯蚓》。出身贫苦人家的女孩进入一所贵族学校,招惹了校霸,他们殴打她轮奸她,甚至以告诉她爸爸做威胁,强迫她出去卖淫。女孩在绝望中自杀身亡,她爸爸看到了女儿的日记,将那些欺辱过女儿的人杀了个干净。

到最后,满屏幕的血,但大快人心。

你说这是艺术加工,真正的校园霸凌怎么会造成这么恶劣的后果。是啊,受害者大多选择了忍气吞声,将伤痕深深掩埋,一生不曾忘记,一生不得安宁。

可是那些施与霸凌的,当你为人父为人母的时候,当你的孩子也遭受了别人欺凌的时候,你可曾想过当日的罪孽,你可曾在夜晚里安然入眠?

不曾吧……

对那些施暴者来说,这不过是孩子之间的游戏,对老师而言,管不了又死不了人,由他们去吧。

恶在萌芽的时候,从不曾有恶的自觉,然后开出血腥的花,结出罪恶的果,烂在泥土里,开始一轮又一轮新的循环。

冬日的空气冰冷而又清新,孟小阮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她摊开双手,虚抱了一下阳光,从病房出来的那一刻,她放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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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亲爱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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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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