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镜子危机(2)
医生身上散着铅笔屑和胡椒薄荷混合到一起的气味。他说话语速缓慢,从容不迫。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让人一时会觉得他是个牙医,但他从不让你把嘴张大,反而把手轻轻地放在你的肩头,问一些很难回答的问题。“苏西,你觉得怎样回答下面这个问题最好?如果我带走你的父母,然后又带走你的弟弟丹尼,你会怎么称呼自己呢?”最后这个假设总是让你狂怒,你会紧皱双眉,头痛不已。他让你为你的家人画像,“你在这能看到谁?这呢?”每天他都鼓励你在没有丹尼、没有玩偶、没有书本的况下独立完成。这对于你弟弟而显得尤其残酷,每次妈妈告诉你“特殊时间”到了,你得上楼的时候,丹尼看上去都很沮丧。而丹尼也去过诊所一次,你们俩被留在观察室里。你和迪克逊医生一起煎熬了六个月,度日如年,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只是后来,当你十几岁,再说起这段记忆时,他们深表歉意地把它称为一种治疗。直到现在,虽然没有那个无的男人鹦鹉学舌般带着鼻音地重复着“苏西,说我可以;苏西,说我可以”,你还是不敢路过你的小镇尽头那个沙石搭建成的老诊所。
然而,你认为这个是有帮助的。像世界上其他心理受限的人一样,你学着去正常地交流。你紧握着迪克逊医生给你的镜子,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遍一遍重复着“我,我,我”,直到这个词深深印到你的脑子里。就像你妈妈缝纫机上的反向轴,你将重新找回自己。你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你痊愈了!
现在,你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魂不守舍,孤僻冷漠,把自己的精神扔进了空虚中。
你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一直想知道,生活在这个喧闹的大城市,和其他人相比,是不是自己真的不一样。在公交车上,你注视着对面形形色色的脸庞,倾听他们的谈话,每个人都好像身处危机之中。“你仅仅是想摆脱糟糕的经济状况。”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的人对身穿黑色西装的同事说。一个油腔滑调的青少年对着手机大吼:“你觉得自己是个恶棍,不想她生这种事。是她自己忘了吃该死的避孕药!”一个鼻子穿孔的亚洲女人轻声偷偷地告诉朋友:“你厌倦了他的喜怒无常,你想宰了他,就是这样。”
现在,人们不怎么用“我”这个字,就像他们不想被卷进生存这个绝望的行动中。人们对现在的生活一点也不满意,缺乏安全感。你可以选择身份,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任何人,但在作出决定之前你应该考虑所有的备选方案。人们意识到心脏像胸腔里一块色泽鲜亮的肉来回晃动,好像没有温度,或者还没安置好。人们被不断地告知就在你的视野之外有一个美好的未来等着你,而与之相关的所有描述就是美丽、金钱、减肥、时尚、自信、天资、整容、化妆品、健身房、电钻、新型微波炉和更多**。
这就是消费主义的残酷准则。如果这就是你通过这次选择得到的一切,一个镜子里朴素简单、充满瑕疵的类人猿形象,为何不改进一下,让其更吸引人?自我不再是用来衡量,“我”仅仅是一个错误的尺寸。要是那样就好了,人们可以买到并拥有更幸福的版本。然而,它像幽灵一样在外面徘徊,美好、熟悉、充满诱惑。与此同时,伦敦到处都是异乡人,他们拥进火车和公交车,用不同的语交流,不看免费的报纸。他们拖着原有的外貌,和自己的性格抗争,在交谈中重塑自我。大自然所赐的黯淡无光、尚有欠缺的皮囊毫无益处,但他们都为其所困。
你不热衷于改良,也不想从物质理想主义的子宫中获得新生。你不想冲破现代西方主义的蚕蛹变得近乎完美,前途光明,也没有兴趣活得轰轰烈烈,毫无疑问,你已经在这种生活中成就卓著。你唯一需要的就是重拾自我,因为你曾有的身份认同已经不复存在。镜中形象依旧,但灵魂却无处找寻。你迷失了自我。
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复杂的原因,事的关键在于丹尼在一个半月以前去世了。而你,已经比他在世上多生活了六周十四天,外加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