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3)
一九八四年四月四日
他的身子向后靠去,整个人都被无助感吞噬。***先,他不能确定今年是不是1984年,他能肯定的是他今年三十九岁,并且他知道自己是在1944年或1945年出生。但是现在要想准确地确认年份,没有一两年的误差是不可能的。
突然,他想起一个问题,他究竟为了什么写日记。为未来?为那些尚未出世的人?有那么一会儿,他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令人生疑的年份上。他猛地想起新话中的一个名词“双重思想”。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艰巨的事。人要如何和未来交流?这是不可能的。未来若和现在类似,未来不会听他说话;未来若和现在不同,他的预就失去了意义。
有那么一会儿,他对着纸呆。电屏里播着刺耳的军乐。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不只失去了表达自我的勇气,还忘记了他要表达的事。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他没有想过除了勇气他还需要什么。其实,写东西很容易,他只需要将多年以来一直盘桓在脑海里的那些没完没了的、焦躁的内心独白放到纸上就可以了。但在这一刻,这内心独白竟枯竭了。更何况脚上那静脉曲张引起的溃疡开始作,痒得他难以忍受,他又不敢去抓,一抓就会红肿炎。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面对着空空白纸,他只能感觉到脚上的瘙痒,电屏音乐的刺耳以及酒后的醉意。
突然,他慌张地写了起来,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写了什么。他用孩子般幼小的字体在纸上肆意书写,先是忽略了大写字母,最后竟连标点也略过了:
1984年4月4日。昨晚看了电影,都是战争片。其中一部非常好看,一艘载着难民的轮船在地中海的某个地方遇到轰炸。看着胖男人在大海中拼命游泳试图逃脱追赶他的直升机,观众们非常开心。一开始,这男人就像一头海豚在波涛中起伏,直升机上的人通过瞄准器现了他,紧接着他的身上便布满枪眼,周围的海水也被他的血染成了粉红色,他的身体突然下沉,就好像海水从枪眼里灌了进去。在他下沉的时候,观众们哄堂大笑。之后人们看到一条满是孩子的救生艇待在盘旋着的直升机的下方。一个似乎是犹太裔的中年女人抱着三岁大的小男孩坐在船头。孩子吓坏了,号啕大哭,把头深深地埋进她的怀里,就好像要钻到她身体里,她则安慰着他,用双手将他环住,可她自己也因为恐惧面色青。她以为她可以用手臂挡住子弹,保护她的孩子。直升机飞过来投下一颗二十公斤的炸弹,伴随着一道剧烈的光芒,小艇变成碎片。接下来的镜头非常清晰:孩子的手臂被炸得高高的,直升机前的摄影机一直追着它在拍。从党员的座位区传来一片掌声,群众区里却突然站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嚷嚷着说这电影不应该放给孩子看,他们做得不对。直到警察赶来将她押了出去。我不觉得她会出什么事,没有人会关心群众说什么,群众的典型反应就是他们从来不……
温斯顿停下笔,一方面因为他感到肌肉在抽搐,他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笔端倾泻的是这些垃圾。而奇怪的是,他忽然清楚地回想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将这件事写出来。他想起来正是这件事让他突然萌生了回家写日记的念头。
假使这模模糊糊的事确实生过,那它就生在这天上午,在部里。
将近11点温斯顿工作的记录司为了给两分钟仇恨会做准备,大家纷纷将椅子从隔间里往外拉,直拉到大厅中央,正对着大型电屏。温斯顿刚要坐在中间一排的某个位置上,两个和他有点头之交的人出人意料地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个女孩,经常和他在走廊里擦肩而过,他叫不出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可能在小说司工作,她经常满手油污地拿着扳手——她负责为某个正在写长篇小说的部长维修写作机。她看上去胆子很大,大约二十七岁,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和长满雀斑的脸,她行动敏捷,就像运动员一样。她的腰间系着一条窄窄的鲜红色的饰带,那是青少年反性同盟的标志,饰带在她的工作服上绕了几圈,缠得刚刚好,巧妙地衬托出她臀部的线条。第一眼看到她,温斯顿就心生厌恶,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他努力制造出类似曲棍球场、冷水浴、集体远足那样排除杂念的氛围。几乎所有女人他都厌恶,特别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总是盲目地追随着党,她们不假思索地接受党的口号,无偿地侦察那些异端思想。他觉得这个女孩比别的女人更加危险。一次,他们在走廊里相遇,她斜着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他一番,那眼神仿佛刺透了他的身体,瞬间将黑色的恐惧注入其中。他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她是思想警察。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接近她,仍会让他不舒服,而这不适感既包含敌意也包含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