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缘起(1)
程品和我的故乡是桑树垭,我们是真正意义上的老乡。除开这一层,按辈分字派算,我们还是同宗兄弟,也是朋友。
程品初中时期就在外面混,混到大学,混到工作。那个时期,上大学可不容易,出去工作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跟现在人人都能有文凭、人人都能有工作不一样。所以,在老家桑树垭人的心目中,他是很有一些分量的。
后来,我也出来了,和他同在一个城市。中国地域辽阔,人海茫茫,老乡能够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不能不说没有缘分。
我和程品工作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我深居简出,少有交游,家庭单位两点一线,不爱串门,没有那样广泛的交际圈,认识的人屈指可数,寥寥无几。一有空闲,就趴在桌子上,沉浸在虚构的世界里,和虚构的人物交流。程品呢,认识的人多,却大多是因为工作的需要,说的话也就大多是套话、空话,例行公事的八股文。只有饭桌上是实实在在的,酒足饭饱,经常醉醺醺的,孕妇一样挺着个大肚子招摇过市,一看就晓得是一个没有多大能力又想**的人物,少不了被人骂成酒鬼、饭桶、酒囊饭袋。我不忍心老乡兄弟朋友被人骂,劝说过几回。
“你不晓得,小老弟,没办法的事,只能这样,”他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这就是我的工作。嘿嘿嘿,吃喝就是我的工作。我是酒囊饭袋。”
除开吃喝这项工作看起来很开心,其实他心里是很孤独的,有很多的话找不到知音,憋在肚子里。憋得难受了,就经常到我家来,喝茶谝闲传。他晓得我不爱听官场上那一套,就专说故乡的闲话。我干的是“盖出于稗官”“是君子弗为”的事,需要道听途说、街谈巷议来供养我的饭碗,也就是说,我要“挑担卖浆者流”做我的衣食父母。他呢,也许是年龄大了一些,爱回忆往事,离开故乡的时间久了一些,对故乡生出一些偏爱,需要找人倾吐,需要人来倾听。故乡桑树垭,就成了我们共同的话题。话投机,又是老乡,是兄弟,也就无所顾忌,天马行空,纵横捭阖,无话不说,永远说不完。自然而然,我们的关系就更加向前迈进了一步,成了“话友”了。
程品比我大二十岁,转眼间就混到临近退休了。临近退休了,却又没有退下来。我想,原因很可能是物价上涨,工资也上涨,物价涨得厉害,工资也一涨就翻番,很有诱惑力。
程品工作了一辈子,工资从二十二元五角开始,涨到这阵的四千多元。四千多少,他不详说,我也懒得细问。他不借给我钱,我也不开口借,他的工资和我没关系。从科员到副科级再到科级,级别步步往上升,掐指算来,每升一步,都得将近十年。没有耐心,是熬不过来的,也就难怪他由雄心勃勃壮心不已的倜傥青年,变成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顾吃喝的散漫脾性。级别升得慢,工资长得慢,妻儿老小全靠他的收入供给开支,不借外债,已经是能耐了,自然谈不上积蓄。他的压力和艰辛,可想而知。
有时候我跟他开玩笑:“你经常在外面吃喝,是为了节省开支吧?”
“这倒不是有意的。不过,细细算下来,连吃带拿,一个人的饮食,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脸上掠过一丝羞涩,但还是掩饰不住得意地说,“这也算是我唯一能得到的好处吧。”
这阵年纪大了,吃喝的能力也下降了。也许是有意在节制,保养身体,我没有问过。这不是我关心的事。临近退休,工作更不卖力了,就轻松了许多,闲适了许多,一副看破红尘与世无争的样子,到处乱逛,往我这里跑得就更勤了。当然,来了绝不闲着。口不闲着。茶叶,只喝雀舌,这也是长期在职权位置上优裕的待遇养成的。说的嘛,范围限定在故乡桑树垭。陈年旧事,娓娓道来,从芝麻到西瓜,他都晓得。
从他对这些事的浓厚兴趣看出,从小就离开故乡的他,到了老年,对故乡有了一种偏爱,有了一种眷恋,也有了一种浓浓的乡愁。又不能或不愿意回到故乡去生活,就将自己渐渐地融入到故乡的故事中去,渐渐地成了故乡的一分子,成了这些故事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