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财道(1)
\"我要钱!\"崔钧毅对老人说。
老人给了他一个嘴巴:\"滚!\"
是啊。崔钧毅要什么呢?在江北的一个小镇上,他又能要什么呢?崔钧毅说:\"我要过得富贵!\"可是,富贵是崔钧毅这样的人能要的吗?崔钧毅抹了一下嘴角的血,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过得富贵!\"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恨,歉疚全没了。
路灯还没有熄,崔钧毅就离开三余了。
他要离开这个地方。
那个老人对他说:你以后永远不要在三余出现。声音从老人的牙齿缝里出来,似乎要戳穿崔钧毅的耳膜。崔钧毅对着老人呆,什么话也说不出。那个原本要做崔钧毅岳父的人,那个试图把女儿嫁给崔钧毅的人,终于对他失望了,他要崔钧毅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出现。\"你现在就走吧!\"这次,老人语调平和了。崔钧毅想,老人是对的,凭什么把女儿交给他呢?他一无所有,没有房子,没有票子,本来这些还好说,谁活不是一辈子,风光是一辈子,贫贱也是一辈子,可是,崔钧毅不安分,老人看透了他,看见了他心里的狼,老人就不能把女儿给他了,\"总有一天他会像狼一样跑掉,头也不回!\"他对女儿这样说,\"不如现在就让他滚。\"
\"我没骗她的钱,我只是拿她的钱投资,我只是投资失败!\"
\"你不用还了!要说欠,你欠的哪里是钱?是人命!\"老人头也不回地说。
开往上海的船上,那个瞎子拽住崔钧毅,崔钧毅看到他黑洞洞的眼神亮了一下:\"你命犯天煞,不会有好报!\"瞎子说得恶狠狠的,手在用力,指甲掐到崔钧毅的肉里了。崔钧毅疼了,非常疼,但他说不出话,这个瞎子为什么要抓住他呢?他真的能明断天机么?崔钧毅不相信。也许瞎子只是想吓唬吓唬他,只是想从他身上弄点钱。\"如果是这样,我不会给你一分一厘。\"他在心里说。
但是,崔钧毅没有动,就让他那么掐着,等着他眼神里的亮暗下去,瞎子慢慢松了手,然后走开,他的步子那么大,身段那么灵活,一下子就消失在铁栏杆的尽头,竟然不像一个盲人。\"他把诅咒留了下来,然后自己消失了。\"
瞎子没有要钱,就消失了,这让崔钧毅难受,离开三余是命运的安排么?他这么多年在三余,最后得到的就只有这个诅咒么?
江风一吹,崔钧毅似乎突然明白过来,他的处境叫离乡背井。离开故乡了,就这么简单。即使那里有他的父亲、母亲、兄长,崔钧毅爱的人,崔钧毅所有认识的人,崔钧毅所有的记忆,崔钧毅在那里用掉了的童年、少年,但在崔钧毅25岁的时候,崔钧毅一无所有地离开了它,身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刚刚得到的诅咒。
崔钧毅爱江北,那些交错的河流、河流里鱼,油菜花灿烂的田野,还有田野里栖息着的祖先们的魂灵,那些魂灵就住在麦地里,那些刻着名字的石碑底下,崔钧毅每年去看他们,开始是祖父带崔钧毅去,他牵着崔钧毅的手,在麦地里走,一个一个名字,一块一块石碑地看,他念给崔钧毅听,后来祖父也走到了那些石碑和名字里去了,然后是父亲带崔钧毅去,崔钧毅知道,父亲和崔钧毅,有一天也会走到这些石碑和名字里去,崔钧毅们将永远在一起,相比起来,崔钧毅们在地上的家只是临时住所,而这里的家,却是永久的,崔钧毅们无论在地上住多久,都要回到这里。
崔钧毅不能没有他们,他们在地下看着崔钧毅,看着崔钧毅出生、长大、衰老,没有他们看着,崔钧毅就长不大,也老不了,不能在老中得到平静的内心,不能安详地死去,不能死在地上。
但是,现在,崔钧毅离开了。
六点的时候,船开进吴淞口,夕阳在灰暗的江面上留下一些巨大的倒映,逆光中,远处一些柳树歪歪斜斜,在没有风的黄昏,它们的摇摆显得非常奇异。
这一年的上海,非常热,热得江面上到处是氤氲的水蒸汽。
多年来,那个热的江面构成了崔钧毅对上海最深刻的印象之一,崔钧毅相信那个时刻,崔钧毅在吴淞口看到的那些柳树,那些黄昏中静默着却无风而动的柳树和上海这个城市有着神秘的联系。想像中的上海应该是在那些高楼大厦里的,不应该是一些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