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扰我思绪(上)(7)
我的中篇小说《没有语的生活》写了聋、哑、瞎三人,组成一个“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的家庭故事,能把这三个人放到一个家庭里,是需要想象力的。因此,这个小说在中国获得了好评。但是有一天,我看到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传记,说他小时候为了跟瞎了的祖父共同读完一封信,要不停地在祖父手心写下认不得的字。我为这样的细节没出现在小说里而自责,终于明白想象比任何道路都长。乡村成长的背景,年少时对远方的强烈渴望,使我的想象力变得贪婪。我的中篇小说《目光愈拉愈长》写儿子失踪之后,母亲刘井的目光竟然可以穿越山梁、天空,到达城市,看见儿子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坐在一张餐桌前吃着雪白的米饭。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在《雅克和他的主人》中写道,当雅克和主人不知走向何方时,雅克说朝前走。主人说朝前走是往何处走?雅克说前面就是任何地方!我以为,这就是小说的想象力。
创作三问
十八岁的时候,我在地市级的报纸副刊表诗歌,又过了两年,我的小说开始在文学刊物表。一直,我都是个悲观主义者,即使表了几十万的文字,我也没敢把自己当成作家;即使已经拿到能证明自己是作家的本本,我也还在质疑自己的身份。当一张报纸在我的名字旁挂上“作家自白”的栏目时,我想他们是不是把我的写作能力像做报表那样浮夸了?
这种过度的不自信,是因为我给作家设计了太高的标准,以为作家必须思想深刻、技术精湛,既有对生活的挖掘,也有对心灵的提醒……但是,随着阅读和写作的深入,才现以上的标准简直就是我的单相思,仿佛贪官的奖状,婚外恋者的结婚证。现在,只要你随便翻开一本文学杂志,就能证明上面的比喻。写作变得越来越自由,越来越容易,甚至连基本的指标都不讲了。一堆字可以称为史诗,过剩的脂肪被叫做才华,议论等于主题,装神弄鬼替代想象……面对这些陷阱,我生怕掉进去,被自己从作家的花名册上删除。所以,每一次写作我都要自问:这个作品还能证明你是一个作家吗?
那么,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证明自己还是作家呢?先,它是内心的秘密,正如福克纳所说:“必须自肺腑,方能真正唤起共鸣。”我们的内心就像一个复杂的文件柜,上层放的是大众读物,中层放的是内部参考,下层放的是绝密文件。假若我是一个懒汉,就会停留在顶层,照搬生活,贩卖常识,用文字把读者知道的记录一遍,但是,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就会不断地向下钻探,直到把底层的秘密翻出来为止。这好像不是才华,而是勇气,就像卡夫卡敢把人变成甲虫,纳博科夫挑战道德禁令。
很早的时候我就阅读了《洛丽塔》,以我这样的教育背景,肯定会对这个老男人痴迷小女孩的故事撇嘴、翘鼻子、吐唾沫,甚至可以用“不怎么的”轻易否定。35岁之后的某个下午,我站在一所校园的走廊,看见一群可爱的女孩从面前走过,内心忽地掠过一丝亨伯特似的邪恶,仅仅一刹那,我就用巨大的道德力量压死了内心的闪电。但是,我的内心毕竟撕开了,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秒,却让我感到脊背凉。使我凉的原因当然不是法律,因为法律不能对我的心理活动判刑。那么,是什么使我如此害怕?是我尊敬的文学大师纳博科夫。他怎么会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提前47年窥视到我的内心?这就是好作品的力量,它把文件柜一层层地往下翻,直到拿出我们的“绝密”!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才敢对自己说:你已经摸到了写作的开关。
因为有“看不见、听不到和说不出”的切肤感受,我写了《没有语的生活》;因为经常要做一些后悔的事,我写了《后悔录》。每一次写作,我都尊重我的内心,听从它的摆布,有时连掩饰都不要,竟厚颜无耻地写《我为什么没有小蜜》。但是它们都是埋在我心底的秘密,时刻都想跳出来,就是用十个指头也压不住。我之所以这么写,那是因为我相信它会与一部分人的心理重复。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却可能有无数相同的心理感受,这也正是写作者的信心。只有写内心的秘密,才会找到舍得花时间读小说的人,也只有内心的秘密,才值得作家为之欣喜、悲愤,为之流汗。当我的写作疲倦了,或者是无趣了,我就会像咬住舌头一样紧紧地咬住内心,让自己保持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