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序《与陈染生活小记》(4)
染陪我去做胃镜。我早就听说做胃镜有点受罪,因为染也做过。于是,我做足了思想准备。做胃镜时,我听着室内几个同时做胃镜人的各种呻吟,我强力忍着一声不吭。做完了。其实做胃镜是可以忍受的。医生说浅表性胃炎。我走出来,染说:\"这么快!\"我说现在我可以跳舞去了!染说:\"还挺牛的啊!\"
在签字手术那天,我与染站在一张高桌前,穿白衣的护士给我们几张表,说:\"先看看,再签字。\"我一看着实吓了一跳,手术可能生的危险,最后一条是心脏猝死。我胆怯地问:\"摘胆囊只在腹部打三个眼儿,是微创,有那么严重吗\"白衣护士说:\"几率极低。这么说吧,你出门上街,天上掉下一块大砖头,比屋子还大,正砸在你脑袋上。这种可能,在理论上是成立的。\"染听着,然后说:\"明白了,妈,签字!\"我又问白衣护士:\"麻烦您,请问手术是全麻醉还是半麻?\"\"全麻!这是医院的规定!\"
我犹豫了,悄悄对染说:\"前几天我见报纸上登外省一家市级医院连续三个全麻醉手术的人都没醒过来,全死了。我希望半麻,清醒着做,我不怕疼。\"染说:\"恐怕不行。您清醒着会听见各种声音,干扰医生的工作。您放心吧,我去拜托主刀医生和麻醉师。\"其实,这种事染平时是最怵的,这次却一口担下来。
我想了想,说:\"好,我签字。\"
我住院了,做各种检查。染天天来医院看我。手术前两天,染开车到医院,说:\"妈,下午回一趟家吧,跟三三玩会儿,后天就做手术了!\"我便跟染回家了。我们没谈手术的事,似乎是避免说手术的事。我各屋转转,跟三三说会儿话。我把钥匙交给了染,告诉她一些物品的置放地方。然后我就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翻报纸。一会儿,染走进我的房间,没说什么,坐在那里愣神。我说:\"哎,我刚从报纸上看到一条消息,说美国一个天才的女钢琴家,弹了几十年的钢琴忽然不弹了,放弃了,说是要到远方去养狼,十七只狼。\"
染听了若有所思的样子,温和地笑笑,说:\"嗯,很好。令人羡慕。\"
染送我回医院时我们又围着医院散了一圈步,谁也没说什么。临离开时她说了一句:\"妈,还是做吧,不会出事的。\"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手术那天,染很早就到医院,染的哥哥也到了。染的哥哥原在公安系统任职,现负责一个文化部门的工作,自然很忙。我见儿女都在身边便踏心地听其自然了。
护士推我进手术室,输上液,从鼻孔插进管子到胃里。这个我没有思想准备,护士说:\"配合一下,咽下管子!\"倏地就捅进鼻孔一个软管,我觉得仿佛窒息!我使劲咽,管子到了胃里才安静下来。
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勉强睁开眼以为要手术了,却听见医生说:\"做完了,一切顺利。送监护室!\"原来全麻醉两个多小时手术已经做完了,我醒过来了,就像做了一个小梦。
我虽然还有点神智不清、迷迷糊糊,但心里却很高兴。染在监护室用湿布擦我的嘴唇,说:\"妈,怎么样?\"我说:\"太好了,醒过来了!\"
过了几天伤口长得差不多了,染与哥哥接我回了家。
染又日复一日地忙起来。一天下午她回来,一进门我就说:\"你猜我今天干什么来着?\"她说:\"干什么来着?\"我说我哭来着,她惊诧地笑了一下,说:\"咦?手术时都没哭,今天为什么啊?\"我说我听莫扎特来着,d小调钢琴协奏曲20&24,你还记得吧?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和手术这些天,我早就想哭一通了。染说:\"计划好了的呀!应该通知我,我可以带您去一家'哭吧'。哭去病!\"我说我不去\"哭吧\"我怕那里有疯子!
是的,我一听莫扎特的这组曲子,便会想起30年前,我与染从宽敞的家里搬到一座寺庙改建的学校里去住的那几年,那是一间借住的9平方米的小平房,染那时正上中学,性格忧郁,多思。我们省吃俭用买了一台砖头般的录音机,就在那时我们第一次听到了莫扎特的d小调钢琴协奏曲20&24。我们坐在那窄小的屋里,昏黄的灯下,那激荡人心、回肠九转的凄美音乐使我们感到莫大的感动。我们是自由人了!以前是不准听\"大洋古封资修\"音乐的。那也许是时代的悲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