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14
陆敏正在宴会上欣赏歌舞。
他虽不是举宴的主人家,但宾客们也个个过来敬酒,殷勤频繁,口中道着恭喜。
因为人人都知道,大理寺卿陆惟即将成为驸马了,虽然两人如今各自在外,还都未回长安,但好事已经传遍整座长安城,迟早将有一场盛大的婚事举行。
更不必说,陆惟还说动了吐谷浑,使得吐谷浑与北朝联盟,背刺南朝,这是大功,就算不尚主,凭他的能耐,一个左相迟早也能手到擒来,反倒是尚主之后,也许会阻碍他拜相的步伐。
众人议论纷纷,有羡慕陆惟艳福的,有可惜他从此要屈居长公主之下的,还有倾慕陆远明风采暗自垂泪的小娘子,但在这场宴会上,主角们都不在,而即将跟着水涨船高,成为长公主公公的陆敏,无疑是令人瞩目的存在。
陆敏多喝了几杯,有些飘飘然。
在幼帝登基之前,他原本自然是极力反对这门婚事的,因为他觉得长公主的处境很危险,任谁上位都要先对她下手,自然不肯让陆家沾边,生怕惹祸上身。
但现在不一样了。
长公主摄政,皇帝则是需要倚赖长公主扶持的孩童,若无意外,长公主这一脉还能兴盛起码二十年。
如果陆家与长公主联姻,未来的二十年,就相当于也是陆家的气运了!
陆敏扬眉吐气,意气风发。
曾几何时,他为官平庸,泯然众人,唯一出色的长子却与他不和,陆敏甚至不愿看见他。
但现在,被他厌恶的陆惟好歹为陆家挣回荣光,陆敏可以暂时放下那些厌恶,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对陆惟稍假辞色。
当然,陆惟根本不会出现在这种宴会上拆陆敏的台,陆敏可以尽情展现他身为未来长公主驸马之父的威风,醺醺然收下旁人的恭维,再答应一些无伤大雅的请求。
到了后半夜,终于曲终人散,宾主尽欢。
陆敏已经醉意朦胧了,被人搀扶着,脚步虚浮出了对方大门,在主人家的问候中踏上归途。
车厢还是熟悉的车厢,下面垫着柔软皮毛,在寒意渐浓的夜晚也熏着暖香。
但,好像多了个人。
陆敏努力睁眼蹙眉,借着不太明晰的光线,依稀能看出对方是个女子。
风流债过多以至于根本想不起来的陆敏笑了一声,对这种套路早已驾轻就熟。
他去捏对方柔荑,入手柔软滑腻,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娘子。
陆敏很满意:“你、你叫什么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再给你一刻钟,你能想起来吗?”对方语气淡淡,不怒不愠。
陆敏:?
他迟钝的大脑缓缓恢复知觉,同时瞪大眼睛企图看清对方,一面努力从脑海深处挖出熟悉声音的主人。
女子递了个香囊过来。
“闻闻。”
陆敏愣愣接过,下意识拿到鼻下。
里面都是提神醒脑的香料,气味一下直冲脑门,醒得有点过头了。
陆敏一个激灵,正好马车起步行驶,他不由惊叫一声,差点往后栽下去,好悬马上扶住车壁,直接酒醒大半,惊恐万分盯着眼前女人!
女人面露讥诮:“陆郎君想起来了?”
陆敏何止是想起来了,他简直对此人刻骨铭心。
“你、你怎会在我的马车上?!”
博阳公主似笑非笑:“陆郎君好兴致,罔顾宵禁,饮酒夜半,如今前线还未彻底停战,你们却在后方饮酒作乐,若被传出去,令郎的驸马还能不能当了?”
“让殿下见笑了!”陆敏干笑一声,凑过去重新拉住博阳公主的手。“我日日思念殿下,原以为这辈子你都不肯见我了。”
两人也是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的,只不过早就断了很久,博阳公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从前那些英俊儒雅现在她只觉油腻,不由怀疑自己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
但今日她没发作,还忍下不适道:“你先醒醒酒,我有要事找你。”
能有什么要事?
陆敏不解,他有心跟博阳公主调笑两句,对方却没什么心情,反倒塞了一颗醒酒丸过来。
吃下醒酒丸,又闻了醒酒的香包,陆敏便听见博阳公主问:“你想当左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怎么当?”陆敏还没反应过来。
博阳公主:“扶章珀当皇帝。”
陆敏:……
他魂飞魄散,剩下那一丁点酒意也全醒了。
“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懂!”
博阳公主淡淡道:“是没听懂还是装不懂?”
陆敏强装镇定,若无其事。
“我不懂,殿下最好也不懂,此事就当我没听过,殿下在前面下车吧。”
博阳公主冷笑:“我知道你在等什么,儿子当个驸马,怎么比得上自己掌权来得痛快?你与陆惟势同水火,想想他从前是如何对你的,你不会以为他有权也会让你沾光吧?”
“我与他再不和,他也不能不认我这个父亲,但我要是掺和皇位之争,长公主可不会看在我是陆惟父亲的份上饶了我!”
陆敏在这种时候居然脑子灵光起来,拎得很清楚。
宫变那天他也在场,亲眼看见长公主一剑把章梵杀了,那流了一地的血让陆敏回来后还连着做了许多天的噩梦,更加清楚意识到长公主是个杀伐果断的人物。
他可不想没事找事去拔虎须,别说这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章珀不可能得到长公主认可,连谢维安侯公度那些人,也不可能认。
陆敏觉得博阳公主真是关门过日子给过傻了,居然轻易就被人利用起来,连这样浅显的阴谋都看不穿。
“今晚的事情,我只当没听过,也没与殿下见过。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也劝殿下一句,去向长公主告发自首戴罪立功吧!”
他甚至在说话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如果博阳公主不去自首,他转头就去告发,还能白捡一功劳。
博阳公主知道此行成功希望不大,可也没想到陆敏会回绝得如此干脆。
她看着对方,冷笑一声:“胆小怕事,贪生怕死,你还有没有一点男人气概了?”
陆敏:“我要是有男人气概,当初就不会当你的面首了。”
博阳公主:“……滚!”
陆敏很想说这是他的马车,但看着对方发狠的怒容,终是没敢鱼死网破,便赶紧高声让车夫停下来。
“你回去之后记得把我家马车还回来……”
回答他的是一个木盒子当头砸来!
陆敏抱头鼠窜。
博阳公主气归气,她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困难重重的。
显然,光凭章珀和她,是根本不可能成事。
他们二人一没兵权,二没朋党,连入宫想要对小皇帝不利都会马上被禁军拿下。
章珀想要空手套白狼,难不成别人就是傻子?
博阳公主思来想去,终于不得不承认,起码在近十年内,她是不可能扳倒章玉碗的,哪怕再不甘气愤,对方也是自己望尘莫及的存在。
她找来章珀,把人狗血淋头骂了一顿,告诉他自己不会掺和他那些破事,让他好自为之,也别扯上自己,否则跟他没完。
章珀当面不敢发作,背地里把博阳公主狠狠骂了一顿,骂这女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幸好他也没指望对方真能帮上什么忙,就纠集了几个平日玩得来也志大才疏的禁卫,准备趁长公主不在京时,效仿章梵发动一场速战速决的宫变,擒贼先擒王,只要将幼帝拿下,后面的事情就好说了。
但几个人还没来得及振臂一呼摔杯为号,就被侯公度连锅端了。
侯公度去抓人的时候,章珀还死鸭子嘴硬,梗着脖子抗争:“我是皇族宗室,你敢抓我,你想造反不成!”
“谁想造反?”有人在身后问道。
“自然是这狗仗人势的……”
话说一半,章珀感觉声音有些熟悉,缓缓回头,脸色顿时煞白。
长公主冲他笑:“谁是狗,仗的谁势?侯公度仗我势?”
章珀说不出话。
明明长公主不凶神恶煞,说话也没有高声,章珀却愣是从中听出一丝杀气,身体顿时瘫软,哪里还敢造次。
这场拙劣的造反阴谋,就此夭折。
时局动荡,世道不宁,像章珀这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他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但像他这样敢说干就干付诸实践的,却寥寥无几。
只能说,作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章珀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此事过后,长公主亲自上门,拜访博阳公主。
博阳是想闭门谢客的,但章钤与素和亲自开路,林参根本不敢抗拒,赶紧让人大开中门。
“你们来做什么,耀武扬威看失败者的下场吗?”
来的不止长公主,还有义安公主。
博阳公主昂起下巴,背脊挺直,不掩傲气。
章珀不是她告发的,但章珀在交代过程中,难免会扯到她。
如果长公主要杀她,这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了。博阳公主想道。
她的目光落在义安公主身上,心头不免凄凉愤怒。
长公主是来看看她的。
义安公主为她求情,但其实没有人下令禁锢博阳,是她自己不肯出门,不肯离开长安,也不肯抬头去看广袤天空。
只一眼,长公主就知道,博阳依旧那个博阳,她固然没有蠢到无可救药跟着章珀造反,但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找点事情做,不要在公主府里虚度光阴。”长公主道,虽然她暂时也想不到博阳能做什么。
连义安公主都比她有用。
博阳公主咬着下唇,故意气她:“我要养三十个面首,一个月不重样!”
长公主:“你既有这精力,不如就去南朝吧,建平帝没有皇后,你正好去当陈迳的后母,说不定还能给老皇帝生个皇子,将来当了南朝皇帝,再打下北朝,一统南北,你也算报仇雪恨了。”
博阳公主尖声怒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那老皇帝都快半只脚踏入棺材了!”
长公主摇摇头,懒得与她多废话一句,转身直接走了。
博阳公主本是做好与她大闹一场的准备,见她如此干脆利落走人,心里反倒空落落的,脸上也带出茫然。
“她为什么总能这样高高在上?我、我也是公主啊!”
义安叹了口气:“长公主是为你好,她从未想过害你,是你一直糊涂。阿姊,皇兄已经走了,我不希望你最后自己害了自己。明日,我就要成亲了,崔玉已经授了益州刺史,婚后就要走马上任,我要随他去赴任啦,我们姐妹二人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相见,你要懂事些,好好保重了!”
博阳公主明明居长,却被义安公主说要懂事些,换作从前她早就生气了,但现在却只是依旧茫然。
“你、你要去益州?那是蜀地,那是南朝的地方,山高水远,你们怎么会跑哪里去?”
她这些时日压根不关心外界变化,也不知道益州和汶州都被吐谷浑打下来,作为交换条件,换给北朝了。
义安公主摇摇头,也没多做解释,朝她行了一礼,转身就跟着长公主离开。
博阳望着她们的背影,茫然之余,只剩几缕凄凉。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被扔下了?
所有人都走远了,只有她,还停在原地,留恋过去,不肯向前。
往后余生,她,还能做什么?
博阳想不到答案,她痴痴站着,似已成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