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云雨(3)
张三好并未立即回复东玉,只是慢条斯理地抖了抖袍子上的雪,公式化地言道:“圣人一切安好,请东校尉放心……。”
“圣人的眼睛睁开了吗?”
“神恩护佑,龙目已经睁开了!“
“那圣人的眼睛可止血了?视力尚存吗?可还是巨痛无比!”
“你且放心,宫中急召专治眼疾的张太医,你们内卫里的束何、司马鹤、鉴真还有蛛蛛也过去为圣人看过,那个鉴真还真有几分本事,就是他开了个方子,止住了圣人的血,连太傅也说好,现在被留在宫中照看圣人,他竟还诊出来太后仍有幻灵露余毒,一副方子就全解了,太后不但平反了他的冤屈,还特特行了大赏连升七级,这就超过你了,应了那句否极泰来,日后定然官运亨通。”
东玉耐着性子听着,暗想鉴真能在,天子的眼睛指定有救,果然就听到三好继续说道:“现下天子视力仍是不佳,即便在亮处事物也只能看个轮廓,想要恢复如初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什么?“
“无论是鉴真,还是太傅,就连束何和张太医,都说了陛下需要静心调养,不可妄动情念!”
张三好说完,慢慢坐在那里,深深地睇视着东玉,东玉愣在那里,慢慢琢磨出意思来。
却听他冷冷道:“校卫东玉接旨。”
东玉即刻跪在雪地之中,却听张三好的声音冷冷清清:“传太后懿旨,校尉东玉永世不
得进宫面圣。”
东玉豁然起身,本能地揪起张三好顶在岩石之上:“几个时辰之前,太后还在大殿之上钦定我大内一等带刀侍卫,第一武侍姬留待宫中,护卫圣躬慈驾,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校尉可是以为我故意对付你?故而危言耸听?“张三好看向东玉不知所措的脸庞,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笑语临死前拉着我的手,一定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可惜……。”
东玉慢慢放开了张三好,张三好对东玉惨然一笑:“我一直觉得你配不上陛下,直到现在也是,你不是头一个对陛下动心的,却是最丑最臭最硬最下贱最不解风情的那个,可我也不至于矫诏把你和陛下分开,我打心里头希望陛下能和你在一起,那陛下就不必像我一样孤单了。”
说罢他举起袖子拭了拭泪,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长长的木盒,递给东玉:“这是陛下偷偷命我给你的东西,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陛下还不知道太后方才已经把你的名字从凌烟阁功勋名册里抹去,所有的内卫卷宗里也不会有你的详述,你若是为陛下好,也为了你自己和内卫……,便不要再招惹陛下。认命吧,就当是作了一场梦吧。”
仿佛有人在她的心上用昆吾刀重重地划了一刀。
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无数的无脸少年分列两边,沉默地看着她。
慧音悲伤地:就当是作了一场梦吧,至
少这还是一场美丽的梦。
“听说你拒了太后所赐的印日轩?你这二愣子总算这事做对了,本来今儿个应该是太后命太傅大人拿着死药过来的,后首听赵掌印说你万搬推辞,不愿住进印日轩,可见的确对圣躬没有非份之想,太后这才作罢,便让我前来答谢校尉最后一程。”张三好看着东玉的脸上出现了难以言喻的悲伤,继续残忍说道:“你这辈子估摸着不会再见到陛下了,可还是比我幸运啊,至少知道心里的那个人还活着,不像我,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指望了。”
他以为东玉会泪流满面,绝望嚎叫,拉着他要给天子传话,正积着一箩筐话来打压她,不想她慢慢地又浮现出一丝淡笑来,点头道:“也罢,我已成功勤王,完成任务,又为同伴平反冤屈,活着站在这里……已是大幸,多谢公公指点了。”
说罢,东玉便对张三好深深作揖。
张三好微怔,暗忖这二愣子好像还真和以前不大一样了,现在暗宫宫主上位,陛下的眼疾也不知何时能好,若陛下知道太后的意思,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到时我还得跟着遭殃,这样也好,再说了,她要真做了妃子娘娘什么的,我输了赌约,摊上这么个煞星做干爹可不是什么好事。
东玉再起身时,张三好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雪夜之中。
唯余东玉一人站在冰冷的雪地之中,月光惨然,她再怎么不聪明
,这回子也明白了上家刻意抹杀自己的名字,那这辈子自然是混不到当东王了。
然而,如果当东王的代价是让天子永远失去光明,那如此这般的结局她似乎又更不喜欢!
她漫无目的地在雪地上走了一会,这才想起怀中是天子送的礼物,最后的礼物。
东玉坐在赏心阁的梅林道上,在昏暗的火把下,慢慢拉开抽盖,却见里面平静地躺着一个小偶姬,那偶姬和东玉的面容极为相似,身上窗着东玉西卫官服,连官帽上翎翅也一模一样,怀中正抱着一只大竹蝉。
这好像是我做的竹蝉!
东玉不觉嘴角含了笑,将那神似自己的偶姬从锦盒里取出来,双手夹在偶姬小小的胳肢窝里,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举到眼前,那小偶姬的木下巴微落,立刻绽出一弯戾笑来,双瞳猛地张开了,摇曳不定的火光映在那双血红带金的眼瞳,如神之傀儡,充满了血腥的生机,仿佛小小的东玉站在眼前,对着东玉本人露出狰狞而得意的笑容。
东玉轻轻拉开偶姬的前襟,果然胸前正刺着四个小字:寒梅着花。
她再忍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又来了,这种感觉,就好像当初她经历过虎子的情事时那种戳心的痛苦,不,分明更为强烈,极致的甜蜜裹着强烈的悲辛传来,好像在服用一丸有生以来最苦最恶毒的药丸子。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有
窝着身子紧紧抱住那偶姬,强忍喉头的哽咽,还有眼角滑落的泪水。
如果天子有一天眼睛好了,我不能再见到他陈情,他又听那些混人乱说我,以为我是那负情之人怎么办,又或者他们那些人又找了一个和我相似的人,像卢夏晚一下,再顶替我怎么办?然后他们再利用一个冒牌货去伤害天子怎么办?
她忽然想起天子提过他一起想养条大狼狗,可是太后怕狗咬伤他,于是整个荣宝宫中并无一活物,当年陪皇帝守帝陵时,曾检到过一条灰不溜秋的杂毛小狗,陪着他和当时几个近侍,他给小狗取名丑丑,就是因为很丑。明明是作护卫犬来的,可他宝贝得天天抱在怀中,本就粗劣又缺乏的吃食,他还要分给小杂毛吃,。那时看守他们的军中有个小统领十分恶劣,素喜拜高踩低,欺诈勒索。那统领竟将那条狗偷偷打死,然后又奉给他,说是天子赏赐,可他一眼就知道了,又不能露声色,只能吃了几口,暗中落泪,可当面还要夸那将军几句。
东玉当时听了心里头就冒着邪火,脱口而出:等我出去了,立刻就拿伊做了,替你报仇。
天子倒也没有特别感动,只对着东玉微微一笑:朕已经报仇了。
怎么个报仇法,当时她心里这样想着,天子已经读懂了她的问题,淡淡答道:“凌迟!”
那时节,天子眼中的神情是东玉从未见过的狠戾,她
快速地垂首称诺,避开了他的目光。
东玉收回纷杂的思绪,走到后面削了几根大竹子,化了两个时辰,编了一只以大友为原型的熬犬模样的大竹狗,然后放到赏心阁中,采了两朵胭脂梅作狗眼睛,还在狗耳朵中塞了张纸条:寒梅着花。
后首又想这抄天子这言多没创意,便改成“后会有期“。
那个“期”字东玉不太会写,就只用“其”来代替了。总之希望天子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