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秀才与狗户(1)

3.秀才与狗户(1)

(狗的故事之一)

半阁城在塬上算是个大村子,有些陈规陋习也是最先在这里的人们倡导下树立起来的。“秀才”这个称呼,就是他们随口对村上一些有身份的男人的一种尊贵称呼。时过境迁,这个称谓也被整个长稔塬认可。其释义尽管颇有些牵强附会的意味,甚至还有点辱没斯文之嫌,却从此不再专指那些中过皇榜的读书人。在村庄上,那些德行好、有本事,又享有一定声望的人子,即使装着一肚子牛筋蔓儿牛筋蔓儿:黄牛喜欢吃的一种草。,亦一概被尊称为秀才。

说白了,这仅仅是一种称呼上的习惯而已。活像那些山外人把牛马统称为牲口,他们却把骡马和牛驴分门别类去称呼一样。譬如,只配吃拌草的统统喊做“头牯”头牯:牛、驴。;而有资格嚼硬料的才谓之“高脚”高脚:骡子、马。。以此推论,“秀才”几可被等同于人群里的“高脚”。尽管都是鞭打绳拴的命,却因使役时戴着笼嘴笼嘴:牛驴干活时嘴上戴的小竹笼。和勒着嚼子嚼子:骡马上套前嘴里勒的铁质链条。之分,便彰显出其普见或稀少的身份来。

不过,正如乡谣中戏谑的那样,在半阁城这个并不起眼的小山村里,细掐细算,这号有名有姓的秀才还真的不少。

不需扯远,谢佑普老汉就是一个大伙公认的秀才。

按照山民们的看法,大凡享有此等尊号的人物,多多少少都应有点异于常人的地方。或头大如斗,或脸长若驴;总之,其长相必然遵循着“吉人自有天相”这一基本法程。而事实上,一些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谢佑普这个人年轻时不知道长得咋样,就眼前这个四十出头时的模样看来,除了额头较凸、眉骨略高,一颗大蒜鼻子粗看挺大,细看也不算出格;说到有点奇异之处,也就是他那颗鼻头上面好像隐约比寻常人多了那么一丁点儿浅浅的“红”。由于四季日月的冷暖有所不同,鼻头这玩意儿毕竟每日里得经风见雨,他老人家鼻尖上的那点“红”有时也略微显得多了点鲜艳或黯淡的颜色变化。除此之外,别的再无一丝异人之相。不过,山民们却非得在他身上努力地寻找出一点特异的地方,以表明人家的德能确实得到神助而与生俱来。于是乎,老汉那个大半辈子一直不习惯在自家后院后院:厕所的借称。净大手净大手:解大便。的洁癖,便得到他们的着意夸大。

自从前年夏至那天,他老人家吃过后院树上掉下来的几颗熟透的烂杏,不慎得上那个叫做“鸡鸣泄”的贵恙之后,这种夸大终于有了天经地义的说辞。有道是,“龙在东海佛在西,有钱难买一泡稀”。作为上了点年纪的人,每日里能摆脱大便干结这一麻烦琐事,好赖也算得上是个超乎凡人的贵处。

每天清晨,当老爷子家里那只芦花公鸡喔喔地叫过头遍,全村那些老公鸡、小公鸡附和着高一声、低一声一齐鸣叫起来的那个特殊时辰,老汉就得按时按点起来,赶着紧儿去完成每日里这门必修的功课。村庄里那些早起拾粪的人,时常会看到老爷子不及出城门便已提着宽大的裤腰一路匆忙地向东城壕小跑,耷拉在他脖颈上的一条九色棉线辫的裤带,随之摆动得如同宋王爷的帽翅般英武。

他身后,跟着一只狗。

此前,山民们家家户户都养着一两只狗。色分黄、白、黑三种,其形大致相似,嘴尖腿长,腰身如弓,皆瘦,其饿相观之若鬼魅,谓之“细狗子”。追根溯源,他们这种饲犬嗜好完全缘于一种原始的皈依,也不知是从哪一代人传了下来,长稔塬的人都十分虔诚地认为其先祖是“蚩尤”。

据说在很早以前,炎、黄二帝为了称霸中原,联手打败了蚩尤,其领只好率大部族人迁徙南下。其时,有为数不少的人口被掳至西河,被迫种起了庄稼,被归化为“黎民”;而他们这一支儿依然以狩猎为生,最终沦为“犬民”。时至今日,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依然顽固地恪守着司傩司傩:祭神仪式。民间傩戏即从此衍变而来。狩猎的古老习俗。到了冬闲的季节,十里八村的狗户们便心潮澎湃,实在是按捺不住祖先遗留在他们血脉里的那股儿骚动,便一起吆喝着自家的爱犬浩浩荡荡赶到黄河滩来撵兔子。从日照三竿,到夕阳西下,一群群满脸土灰的人犬,不辞劳苦地一路追撵,在黄河滩的沙地里荡起的那一股股黄尘,闹得真是如同闯王反朝。几百人犬忙活上一天,倒不一定就能逮得了几只兔子,他们却甚感惬意,其乐融融。寒风呼啸的夜晚,黄河滩上便拢起星星点点的篝火,映照着一伙集聚呼噪的褴褛人群。劳苦之余的主人吃罢手里的锅盔,捶胸顿足地吼唱着大秦之腔,狗群亦嗷嗷呜呜地附和嚎叫,祖祖辈辈呜呼喧阗,年年岁岁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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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阁城(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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