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红肚兜(2)
现在,我妈妈的确老了,她身体的山脉再也没有起伏的轮廓,就那么默默地萎缩,湿润的、惹人眼目的奇峰如同熄灭的火山一样残喘着。***妈妈的样子令我伤心,也令我恐惧。如今,没有一个男人肯再走过来看妈妈一眼,也没有一个男士肯于伸出他的手放在妈妈冰冷的心上。如果说我已经认识了世态炎凉,那么就是从妈妈身上开始的。我想起我们这行常说的一句话:\"趁年轻,多赚钱吧,什么都是靠不住的。\"
现在我越来越相信这句话了。
4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是一座沿江城市,清晨,浩荡的江水在静寂中越宏大,给城市带来了风,而江水的一条支流又成了城市中的内陆河,沿内陆河两岸崛起的建筑,是这个城市最有特色的亮点,古往今来,一代又一代,金粉枭雄,随着斗转星移都灰飞烟灭了,唯有两岸凝固的民居,音乐一样流淌着那些已化为历史的故事。外地游客每逢到此,都免不了观瞻河两岸的彩色长廊,在长廊的壁上悬挂着一幅又一幅楹联,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千种风向谁诉,一生爱好是天然。\"
这楹联显然是写给当年的红粉佳人的。于是,就有游客感叹:\"这真是一座充满了诗意的忧伤的城市。\"
我24岁了,24岁的我行走在这座忧伤的城市,我知道我需要这座城市的什么,也知道这座城市需要我的什么。生命初期的日子在我的脑海里蜂拥浮动,宛似一片微风吹掠、云影掩映的田野。
我一直在找工作,我有一种本能的自立**,虽然我的内心不渴望女强人,但自己起码应该在社会上立足,这样我才能赡养我的妈妈。
我妈妈是个经历坎坷的女人,她时时让我想起这样两个字\"不容易\"。她前半生的不容易我未曾目睹,但生过我以后的不容易,我深知。
我妈妈曾经告诉我,她生我的时候难产,肚子痛了两天两夜,我就是不肯降临人世。第二天晚上,妈妈实在没劲了,她身上出的汗将被褥都洇湿了,帮助接我出生的产婆就去邻家讨了一碗红糖水,我妈妈喝了这碗红糖水,浑身立刻有了热量,一使劲,我就跳到人间来了。我出生后,产婆就找棉被和毛毯裹我,可妈妈没钱为我做新棉被,更没钱去购买一块专门迎接我出生的毛毯,产婆只好将我塞进妈妈的一条旧绒线裤里,我哭喊了几声,声音很小,像猫叫一样。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已经48岁,邻居们弄不懂这老女人为什么还生孩子,而且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时光刚跻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人们的思想仍徘徊在批判封资修的边缘,我妈妈显然是与众不同的\"另类\",而我也是个\"小另类\"。
我的童年是在接受人们的白眼和探询中度过的,妈妈试图通过她的双手把我养大,她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而且自成体系,人见人夸。可那个时候,毛笔字不值钱,且被视为封资修黑货,因此她的毛笔字写得再好再出色也没有经济价值,它甚至换不来一碗米饭、一个馒头。
我四五岁的时候,妈妈曾带着我去卖冰棍,一辆白色的木制小方车,车上一个方型的木盒子,盒子里有六只保温筒,里面装满了冰棍,冰棍五分钱一根,我妈妈天未亮就推着小方车去城市东边的一家食品厂排队批冰棍,一天能卖掉六筒,一个夏天卖下来,赚的钱足够我们买米买菜,偶尔妈妈还会买一块花布,用她的巧手给我缝一条裙子,我穿上花裙子在院子里奔跑,邻居们看见了都夸我的裙子漂亮。
冬天,我妈妈去北郊的一个煤场拣碎煤,她背一个麻袋,麻袋的粗大的网眼渗出黑色的煤渣,如炭素墨水一样涂在妈妈的背上。通往煤厂有一条路,坡度很大,拉煤的车辆从煤场出来时,要从坡上俯冲下去,一路上的颠簸将车上的碎煤筛落在地上,我妈妈就拾拣这些路上的碎煤,有时一天可以拣一麻袋,有时半麻袋,妈妈把碎煤卖给临街的小餐馆,换些零用钱,漫长的冬天就这样打过去了。
记得有一天,是个飘雪的日子,路很滑,妈妈又去拣煤了。傍晚的时候,她慌里慌张地跑了回来,脸色苍白,手不停地抖,只拣了少半袋的碎煤。我不知生了什么事,急切地问妈妈,可她就是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妈妈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她告诉我跟她一块拣煤的一位妇女被车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