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谈微醺之意(1)
吴放
我祖籍绍兴,以喝酒,是够得上称世家的,但我自己不长于饮,幼时或有宴会,盛馔美酒,然少饮便醉,不能自持,辄伺隙逃席,每为弟妹辈所嗤笑,而自己一想到“将门无犬子”的古话,终为不堪强饮耿耿于怀。
此后,为着要维持这个世家的身份,常闭门学饮,希冀于从“渐”来求取进益。虽一杯既尽,忽焉复醉,然醉的程度却慢慢减轻,而量也渐宽,纵尽斤酒,亦不复烂醉,偶或喝到是处,展读线装书,酒酣耳热之余,意境朦胧,似醉而不醉,似飘然而其实飘然不起来,忽觉浑身舒畅,从苦饮之中得其乐也。但学饮的雅兴究竟不能长久维持下去,及年龄渐增,人事纷纭,儿时旧事早已置之脑后,不过有时候倒很想喝几口。也因为常饮,多有细味酒趣的机会,经验既富,遂觉古人乐酒,无非为追求那一种茫茫惘惘的景光,亦即微醺之意。自然这种意境不能每求必得,西人饮酒主狂,举杯宜倾,大醉而止,豪则豪矣,但酒趣、酒味却不能领略半点,外此更无论矣。至于中国人的细酌,虽可兼领趣味,然力消于缓渐,酒后意境则不复能如饮时。我觉得饮酒倒要亦狂亦狷,倾杯壮气,细酌品味,至七分而止,然后微醺之意,庶几可得。
有两点我与一般好饮者不同,就是我不饮寡酒,必求浓郁,肴肉羊膏、鲜鱼鸡腿,用以下酒则能开怀增量;其次我不讨厌人家劝酒,但要劝而不强,即我除倾怀以外,尚有细酌之余地。然刘继庄之《广阳杂记》中有记劝酒云:
村优如鬼,兼之恶酿如药,而主人之意则至诚且敬,必不能不终席。
在这样的场面,自是大苦事,但若有醇酒妇人,则劝酒之举又不可或少了。所以我宁愿服药一二次,盖不欲在有好酒时不能尽兴也。
我平常不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庸之道,但饮酒却例外,过与不及皆所深恶。不过讲究中庸的中国民族,对于喝酒却一点也不中庸,往古名士类皆称诵酩酊而少有传薄醉之旨,或者高谈酒诫,好像一近杯中之物,便十恶不赦。此点大约是受释氏影响,《梵网经菩萨戒》“轻垢罪”中“饮酒戒”云:
若佛子故饮酒而生酒过失无量,若自身手过酒器与人饮酒者,五百世无手,何况自饮?不得教一切人饮,及一切众生饮,况自饮酒?
无手,当然是畜生了!手一触酒器,就要遭此厄运,这也只有我佛说得出。不过《四分律》中有“饮酒十诫”,对酒害倒也说得头头是道,不像手未过酒器的人所说出,那十诫即:
一者颜色恶,二者少力,三者眼视不明,四者现嗔惠相,五者坏田业资生法,六者增致疾病,七者益斗讼,八者无名称,恶名流市,九者智慧减少,十者身坏命终,堕之恶道。
又《大智度论》则云酒有三十五失,从这些地方看来,菩萨本身纵不善饮喜饮,至少是知道酒味的,而且“恶酒”或者也竟是违心之论,因释氏主清心寡欲,但酒却有令人心动放逸之力,故只好舍弃爱嗜。然我辈凡人,有酒可饮直须饮,极乐世界究竟空茫,大可不必如此。野马放得远了,现在且再回过来谈酩酊与微醺吧!比方陶潜是时常说他吃得大醉,但我读陶集,觉得陶的大醉,其实只是微醉而已,渊明《饮酒》二十篇序云: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铨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看序文语气及《饮酒》诗意旨,实在只有微醺的时候才写得出。刘伶或者大醉的时候多,而作品也就比较少。至于李白,我是不相信他经常烂醉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种诗,当然是薄有醉意,乘兴喊得出的,如果泥醉,头昏脑涨、鼻塞口燥,出语决不会如此轻松。再者,“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又何尝不是酒到微醺,移心动,飘飘然神遇之笔呢!
前几年我滞旅赣南,曾见吉安贺孟真杂记一种,贺为乾隆时人,斗方名士也,其书立意殊无可取,独有关饮酒一段颇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