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喝酒(1)
刘大杰
酒的害处虽是多,然而它也有好处。它的好处,就是心的微醉。微醉者,欲醉未醉之间也。中国古人很懂得此中妙处,曾说过两句话:“美酒饮觉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这话说得真有理,说得真是深刻。酒饮到微醉,在那里就有诗,就有艺术的致。若大醉时,则一切妙处全失去矣。
酒似乎是中国古今诗人的生命,几乎可以说,没有酒就没有诗,如“李白斗旧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即是一个明证。一斗酒便有一百篇诗,连当日天子的命令也不管,自己醉卧在船舱里,那真是诗酒中的神仙了。
欧美人虽也欢喜饮酒,但在他们的诗文里,描写酒的句子远不如中国的诗人多,远不如中国诗人那样的夸张。可是那位波斯诗人莪马(omarkhayyam)倒很像刘伶、李白的朋友,在他那本有名的小诗里,时常说些酒话。他的人生观也好像李白一样,暂时行乐,世上的什么大事小事少去管它,喝了酒再说。他有几句诗,说得最痛快。
喝一杯酒吧!因为你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来。
喝一杯酒吧!因为你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
这位先生可算是把世事看得最清楚的了。酒可常喝,然一次不可过多。多则乱性,失去酒道矣。若有一两样下酒菜,几个好朋友,边谈边酌,真是趣味油然。若在自己的寝室里,同美貌的太太,剥着栗子、花生米等类的东西,谈谈过去的恋爱,谈谈故乡的形,谈谈自己心爱的书,浅斟低酌,亦是闺房中乐事。独饮最苦,大半在失恋失意中。每当醉后醒来,回忆过去悲欢,寂然有身世飘零之感矣。
我自己如爱抽烟一样,也爱喝酒,但是酒量并不大,比起郁达夫、何鲁这两位酒王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酒的种类虽是多,我最喜欢绍兴的黄酒,黄酒同日本酒很相像,只有颜色稍微浓一点而已。前年在安徽大学教书的时候,下了课,找不着一个消遣的地方,每天总是同何鲁喝酒。老何虽是数学家,却是一个十足的名士。喝了酒,写起诗来是滔滔不绝的。我们袋子里有了钱,就到馆子里去,两三样菜、三四斤酒,喝得昏昏大醉,偏东倒西地走回来,街上的警察鼓着眼凝望着我们,以为这两个人了疯。有时袋子里空了,就叫茶房到学校门外的小店里去赊一瓶酒,一包花生米,两块豆腐干,在安庆特有的昏暗的电灯下,喝一个痛快。当时参加我们这种酒会的,还有曹漱逸、饶孟侃和汪静之。静之虽不喝酒,他却欢喜吃花生米、吃栗子,并且吃得很快。他吃得饱了,用他那种绩溪县的音调,朗诵着唐宋人的诗词,我们听了都哈哈大笑。有天晚上,月光如水,院子里几树白杨飒飒作秋声,我们大家喝得都有点醉意了。何鲁忽然高起兴来,写一副对联送我:
且斟黄酒消尘虑,
爱听白杨作雨声。
当时大家无不鼓掌称快,各饮三大杯,静之无法,喝了一大杯浓茶。他说:“我只好用茶当酒了。”当日景,如在目前。这一年来,大家因衣食问题各奔前程,东南西北,不知又在何方矣!
(原载《论语》第五十期,1934年10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