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刀客和女人(1)
一
入夜,一阵阵寒冷的秋风漫过柳镇,随后像一条冰凉的蛇一样,顺着瓦垅、茅草檐钻进屋子,搅扰着困倦的人们。***
丁字街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正在街头踯躅。借着浑浊而惨淡的月光,她现了前面的铁匠炉,于是蹒跚着走过去,用讨饭棍拨弄着炉盘上的灰渣,希望能现一些余火。然而,她失望了,却又不甘心地伸出手在上面试了试,不仅没感到一丝热气,反顺袖口钻进一股冷风。她悚然打了个寒噤,连忙缩回手,把讨饭棍往腋下一夹,双手深深地拢进袖口,又慢慢向前挨去。
也许,她这一生中希望破灭得太多了,因此对于这点小小的失望也就坦然。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似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老乞丐太瘦弱、太疲惫了,落步像灯草一样轻,几乎显不出一点力气和分量。从背后吹来的秋风不时掀动她的破衣片,好像随时都能把她吹倒,使她再也爬不起来。但她仍是那样麻木地不急不忙地走着,没有目的,没有怨恨。假使真的这么忽然倒下去,她甚至不会有一声叹息,也不会惊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
终于,她渐渐走远了,消失在一个巷口的拐角处。只是间或传来“嗒——”的一声,那是腋下的讨饭棍碰着青石路面时出的音响。尽管极其微弱,却十分清晰,使人想到,老乞丐还在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往前挨着。像游荡的幽灵,飘落的灯草,轻轻地,缓缓地……
半夜以后,萧瑟的秋风完全平息了,只有寒气弥漫着空间。晶莹的霜花在房檐屋顶上积落了薄薄的一层,下弦月照射在上面,闪出粼粼的光点。
柳镇的夜凛冽清冷,到处都是死一样的寂静。
四更时分,北街一个深宅大院里,突然响起一阵新生婴儿急促的啼哭声:“哇!哇!哇……”好响亮,好怕人哟!
不知是因为惧怕秋夜的寒冷,还是惧怕人生之艰险,那新的生命挣扎着,大叫着,仿佛极不愿地来到了世上。说不定早在冥冥之中,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伴随苦难一同来到人间。正是因为她,在若干年后,古黄河滩上才演出了一个轰动四省边界,延续了几十年之久的悲剧!
这是民国八年深秋的一个夜晚。
财主欧阳岚家生下一位小姐。在这同一时辰,有人在一个破旧的车屋里,现了一具僵冷的女尸。她就是那个前半夜还在游荡的老乞丐。
饿死或者冻死一个乞丐,对柳镇的人说来,已经不足为怪,至多不过引起几声叹息。然后由几个热心人用破席片卷上死者,抬到黄河滩里一埋,也就算尽了地主之谊了。
这一天引起人们注意的,倒是欧阳岚家刚刚降生的那位小姐。细说起来,实在算一桩稀罕事。
二
在柳镇,欧阳岚家算个大户人家,连镇长刘大炮也没有他的地多。欧阳岚父亲早年亡故,靠母亲支撑家门。他是一根独苗,自幼熟读经、史、子、集,曾想离开田园,走科举仕途的道路。不幸宣统皇帝下台,他悲观厌世,从此闭门不出,帮助母亲经管土地。
欧阳岚十六岁成亲,娶了柳镇东面七里王庄王家财主的女儿玉梅为妻。玉梅长得身材修长,面皮白嫩,说话慢声细语,性十分温柔,加上知书达理,很得欧阳岚欢爱。玉梅又孝顺,婆母也喜欢她。但到了三十岁上,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先是婆母急了。
这老女人本是贫寒出身,长着一副高大的身板,性泼辣。男人死后,她独自掌管家财。虽然常年觅着大领、二帮,忙时还雇许多短工,但她却一样跟着下地干活,而且对雇工十分挑剔。下人谁想偷懒耍滑,休想瞒过她的眼去。柳镇的人哪个得罪了她,她敢跳到丁字街上,骂你三天三夜,话不重样。靠着她的强悍耐劳,家业不仅没有败落,反而一年年更兴盛起来。
这是个有主见有心计的女人,在儿子欧阳岚身上,寄托着她的全部希望。自小儿草棒也不让他捏一下,天大的苦由自己吃,专意供他读书,指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不承想,上天不遂人愿,大清换成民国,希望变成泡影。她一天到晚,除去干活,操劳家务,就是骂人,骂孙逸仙,骂袁大头,骂张大帅,没有她不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