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隐赋佳话(2)
那么,第二个可能,就是席间这两个人所写的同题文章撞车了。
当场就一个题目写诗作赋,在旧中国,是文人间舞文弄墨的风雅事,甚至连韵脚都限制得死死的,给你留下的挥余地和想象空间,是极其狭窄的。这种比赛,很大程度上是一次作家才力和捷智的较量。因此,参与者笔下出现雷同啊,重复啊,近似啊,相仿啊等等撞车现象,是很正常的事。估计,袁淑卒卷以后,与谢庄易稿互看,显然是难分伯仲,各有千秋,既现对方写得不错,也觉得自己笔下不差。命题作文,这种不约而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因为他俩是在同一时间内写成这篇《赤鹦鹉赋》的,说不上谁模仿谁,也就用不着打笔墨官司。但袁淑认为自己的作品不占特别的压倒优势,而且也不想当并列冠军,于是,就出现“遂隐其赋”的文坛逸事。
话说回来,像袁淑这样超脱的作家,是不太多见的。因此,在随后的文坛上,不要说同题作文出现上述现象,甚至,天南海北、你西我东、风马牛不相及的作家,也会写出题旨相同、人物相像、节相似、文体相近的作品。特别受前苏联文学影响至深,和后来又受欧美现代文学熏陶过重的中国新时期文学的两代作家,从他们的作品中看到学习、借鉴、启、感染的痕迹,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有的甚至像暹罗双胞胎那样难解难分地相似,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不过,由于很少有人表现出袁淑的那种气度,做不到“遂隐其赋”,一定要拿出来,便是那几年里一些难断的官司的由来。
所以,谈到产生这种或形似,或雷同,或意近,或貌肖的作品,有其有可原、似可谅解之处。由于我们差不多都是读了同样的中外古今的文学作品,才开始写作的。目前仍健在的作家,固然有读得多些与读得少些的学养上的区别,但自称没有读过一本小说,忽然写出小说者,是不存在的。也许有过这样的神话,但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实,一定要哄鬼,一定要自欺欺人,那也没有办法。所以,中国作家的创作准备大致相同,是产生撞车现象的第一个原因。
其次,由于我们差不多都是共和国这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历史见证人,只有经历得多一些和见识得少一些的差别,没有一位是从外星来的,甚至也没有一位这几十年一直生活在外国的中国作家,所以无论怎样自称空灵,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是想拔着自己的头、要离开地球似的徒劳可笑,谁也离不开这个最基本的生活积累。因此,中国作家的写作要素大致相同,是造成撞车现象的第二个原因。
再则,由于我们长期以来实行计划经济的平均分配制度,养成了一律、一致、一二一齐步走的深入人心的习惯。求稳的社会架构,趋同的生活模式,必然出现安分守已而不强调个性,井然守序而少标新立异的超稳定的社会常态。作家们眼往一处看,心往一处想,笔往一处写,是造成撞车现象的第三个原因。
因此,一个作家,要写出与别人的不同来,是一件煞费苦心的事。有出息的作家,总是要超越以上的限制,才能写出不与他人他作有任何牵连的、经营出自己风格的作品。正如酒必须经过窖藏,才能成为佳酿;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总不免有些生涩,需要一个糖化过程,方甜美可口。中国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引进电视机成套设备,也是先从来料加工、原件组装开始干起来的。然后,购买技术,然后,实现国产化,然后挥国人的聪明才智,走自己的路,创自己的名牌,再打人国际市场……其实,精神产品的成熟,也应该是这样一个大同小异的路。
尤其文学,更是一个徐徐积累的过程,是急不得的,一口吃不成个胖子。揠苗助长,绝不是个好办法。解放初期,为了培养工农作家,曾经手把手地教那些刚刚脱盲的工人农民,拿起笔来,写文学作品。一些帮助工农写作的编辑和作家,出于革命激,甚至到了一字一句地点拨辅导、润饰修改的程度。最后也说不清是工农作者创作的,还是这些帮助者代庖的,因而往往成为疑案。这种做法,虽用心良苦,但收效甚微,因为即使写出了一两部说得过去的作品出来,随后再也看不到这些工农作家的下文,没有任何后劲和接续力。现在回过头去看,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工人作家,六十年代的跃进诗人,七十年代占领文艺舞台的造反派,至今仍笔耕不止者,已凤毛麟角矣!不是这些工农兄弟不肯下力气,道理很简单,文学的积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不可能立竿见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