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人的感觉误区(1)

1.诗人的感觉误区(1)

一部中国文学史,从《诗经》、《离骚》开始,其实,就是一部中国诗人的活动纪录。所以,诗人是文学史中一向唱主角的人物。很长时间,小说和写小说的人,是名不见经传的。《太平广记》收录了宋以前的几乎全部的小说,但许多作者的名字和况,都付之阙如。历朝历代,从皇帝到臣下,从倡优到歌伎,都是很看重,而且只注意那些头昂得高高的诗人,对他们的诗篇和他们的活动,关心的程度要高于传奇和传奇作者。“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野史”。古人早定了性,小八腊子之类,“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与诗人是无法相比的。

在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狂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一些以撰写传奇为业的作家们,也只能眼馋地羡慕这位诗人的圣眷恩隆罢了。他们若想在河边站着,看看热闹,恐怕警卫员也会将他们轰开的;要不识相的话,很可能电棒就要戳过来了。而当白居易功成名就,以一代诗圣的身分,安居洛阳度其晚年,有几位绝妙小女子作伴,偎红倚翠,怜香惜玉,快活得不可一世的时候,那些写《谢小娥传》的李公佐、写《柳毅传》的李朝威等等人物,大概也只有在门外垂涎三尺的资格,竖起耳朵听白公馆里传出来的或歌或舞,或笙或箫的乐声而已。

诗人在他不倒楣的时候,说他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的。但在得意番茄的时候,往往缺乏最起码的清醒,这也是诗人,当然也不仅仅是诗人,怕是所有烧包的文化人的通病。因为,诗人那根不大容易控制得住的激动神经,一旦随着大脑膨胀,而飘飘然起来,是很容易闯进感觉误区,结果倒把自己毁了的。翻一翻中国文学史,诗人,作家,文化人,这类自己把自己坑了的教训,简直不可胜数。

东晋南朝时期,中国出了两位大诗人,就是这种聪明的,能控制住这根神经和不聪明的,怎么也管不住自己,把小命送了的两个例子。一位是“采菊东篱下”的田园诗人陶渊明(365~427),另一位就是“池塘生春草”的山水诗人谢灵运(385~433)了。

南北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战乱频仍的年代,杀过来,杀过去,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生命处于危殆之中,大概是出不了什么思想文化巨人的。幸亏还有这两位大诗人,不然的话,文学史掀到这一页,恐怕更暗淡了。当时的社会状态是,王朝不停地更迭,疆界不断地改变,战争无休止地进行,灾难频频落在老百姓的头上。北方在异族统治之下,胡马铁骑,剽劫残掠,关洛化为废墟,黎民百不存一。南方呢,那些逃到江南来的西晋上层,和当地士族结合,统治着半壁江山,根本没有收复失地的打算。王公贵族,世家门阀,将帅统领,地方牧守,忙于争权夺位,分封割据,互相厮杀,争夺不已。到了陶渊明,到了谢灵运崭露头角的时候,偏安早成定局,北伐已是空谷遗音了。

说实在的,也就剩下一些知识分子,还存有一份可贵的伤时忧国之心。《世说新语》里记载过:“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恺)中座而叹日:’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虽然这类文士沙龙式的忧伤,无济于事,而且多少也有一点吃得太饱,帮助消化之意在内;但总是反映出一种与当局苟且偷安的政策稍有不同的声音。这也就足够足够的了,还能要求他们做些什么呢?

何况时间是治愈任何创伤的最佳药方,对陶潜来说,向往胡马铁蹄下的张掖和幽州,不过是诗人罗曼谛克的遐想。而对晚生二十年的谢灵运来说,他祖父谢安派谢玄击退苻坚的淝水之战,已成了昨日的辉煌,朝野习于苟安,社会趋向奢靡,在他们的诗集里,连新事对泣的那种山河之异的感,也难得一见了。

要是碰上了一些鼓吹别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自己却躲在屋里的好汉,也许该高声责怪,或者挥笔痛斥新亭饮宴的诸位文士,包括这两位逃遁到田园山水中的诗人,竟没有拎着两枚手榴弹,越江而北,深入敌后,作敢死队,光荣牺牲于敌人屠刀之下,而面露奚落鄙夷之色吧!其实,说现成话,说风凉话,或事后诸葛之类,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忙着鞭挞别人而自己又并不身体力行,这种卑怯的勇敢者,不过是鲁迅笔下《聪明人,奴才和傻子》中那个悻悻然的小人罢了。至于那些在洋人卵翼下的拿绿卡和不拿绿卡的贾桂们,为讨好主子而信口雌黄,更是不值一嗤。陶渊明之田园,谢灵运之山水,这类文学上的逃遁,都是特定的时代和社会里,自然形成的态势。文学这东西,作为上层建筑,它的大致走向,总是离不开经济基础的制约和社会潮流的影响,从来也不以哪个人的喜好提倡和厌恶扼杀而改变的。若是悖谬于这种最起码的常识,而求全责备,百般挑剔的话,说得好听些,叫做缘木求鱼,说得不好听一些,那就是痴人说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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