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饥饿百年(11)
“妈卖x!”何地骂了一句粗话。斯文的何地很少骂粗话。
他不再管那血珠子了,站起来,放步朝古寨右侧跑去。那里生满了拇指粗的黑斑竹。老人们说,要打死疯狗,只能用黑斑竹。何地扳倒一根最粗的,捡起一块刀片样的石头奋力地砸。砸碎斑竹的头,何地又用石片剔去枝桠,使力挥动了两下。湿润的空气里出呼呼的闷响。这时候,他禁不住又挽起裤腿察看伤处:一粒血珠子圆溜溜地停靠在他的腿上。他心里重重地一沉,放下裤腿,穿过窄窄的田埂,越走越快,竟跑了起来,朝疯狗消失的方向追去。
何地就像混迹江湖的侠客追杀他世代的仇人。从跟生母一起逃难,到养父母双双撒手归西,甚至结婚生子以后,何地都像一直没长大似的,除了要求上学念书,他从来没有为了某个目的而下强硬的决心,可这时候,他决心已定,就是要让那条精瘦的狗毙命!
追过几重油菜地,也没有狗的影子。不一会儿,何地到了自家屋后,阳光底下,清淡如丝的炊烟从屋脊上扯出,他听见何大从外面回来,脆生生地叫了声妈,许莲应了,问:“乖儿子,爸爸哪去了?”何大说不晓得。许莲说:“你到屋后大田埂上喊爸爸回来吃饭行么?”何大不愿意,何大说他饿得走不动了,许莲一边笑,一边嗔骂儿子:“你不是啃过一个苕么,未必成了饭桶?不孝顺的家伙。”
何地的泪水牵线子似地淌下来。
“我被疯狗咬了……”他出声地说。他是在怀疑,同时也是在肯定;是说给自己听,同时也是在向妻子哀告。妻子听不见他的话,他也不想让妻子听见。
许莲又在对何大说话,许莲说:“你不去喊爸爸,来帮妈把头上的柴灰吹掉行么?”何大大概是同意了,因为许莲出了脆生生的笑声。
何地的心一硬,向后山上跑去。他相信那只狗跑到后山去了。爬了数十米高,没有看见疯狗的影儿,却把他自己累坏了。他不得不坐在铺满松针的湿地上歇息。刚坐下来,就听到许莲扯了嗓子的喊声。许莲是站在地坝边的碌碡上喊的。透过松针和青冈叶,何地将视线从房顶抹过去,正好看见许莲挽成髻的头部。他的泪水再一次流出来。但他没有应声。他一定要击杀那只恶狗。要是那只狗咬了妻子和儿子……他不忍想下去。
许莲喊了十数声,头一隐不见了,几分钟后,到了屋后的大田埂上,又扬了声喊,每喊一声,就在何地的心尖上扎下一刀,但他照旧没有应。许莲喊了几十声才怏怏地回转。这时候,何地想看一看伤处,却不敢看,便摸出怀间的兔耳朵旱烟,拾一匹干过性的青冈叶作了裹皮,机械地裹好,划洋火点上了。淡青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扯出来。
刚吸两口,他就听到山下堰塘边出惊惧的狗吠声。
何地把烟卷一扔,提起黑斑竹棒就向山下冲去。
果然是那条狗!它在堰塘旁边望着自己水里的倒影,恐惧得浑身哆嗦。
何地从后面操过去,飞起一脚,把狗踢进了水塘。狗出惨烈绝望的哭嗥。它在水中刨动四蹄,游到了岸边,何地一竹棒打在它头上,可它似乎没有痛感,只是狂吠。眼见它的前爪已抓住岸上的干土,头拨浪鼓似的摇动,脏水四溅,何地又是一脚,踢在它的前肋上。
疯狗出短促的惨叫,再次入水,之后全身麻木,直往下沉。
何地用竹棒一撩,使之到了岸边。他提住狗的后腿,像舞鞭子似的在干土上挞。
当他气喘如牛地停下来,现狗头已经破裂了。
旁边是一块旱地,一把锄头留在地里,何地就近挖了一个深坑,将狗埋了。
他坐在**的堰塘边上,悲伤地想:我能不能够回家去呢?
他没有起身,一直在想这个问题。那时候的堰塘不像后来四面都有路可通,那时候只有北面有条路通往鞍子寺,其余三面都被黄荆条和齐人高的茅草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何地躲在黄荆丛中,没有人会现他……灰白的太阳在天上移动……许莲的喊声再一次响起……那喊声开始很切近,后来就变得越来越渺茫了,渺茫到极致,只留下若有若无的幻影……